第031章 心迹(三)
此话一出, 桌上静了一瞬,似乎都被惊到了。
褚裕率先反应过来,拍着桌子站起来道:“李长安, 你什么意思?你自己想去桃花谷还让我们公子跟你一起去?谁不知道桃花谷那地方凶险异常, 去了就是去送死!”
褚裕是故意这样说的。他们去桃花谷是回家, 自然不是去送死。但是一旦去了桃花谷,恐怕谢夭的身份就再也藏不住了。
这事说难也难, 说简单也简单,主要看谢夭的态度。
于是褚裕说完之后, 江问鹤和褚裕同时看向谢夭。
却见谢夭一口喝完茶水, 抬起眼睛道:“好, 我陪你去桃花谷。”
褚裕心下一惊, 连忙喊道:“公子!桃花谷魔教之地, 到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能去么?”
谢夭道:“放心吧,肯定不会让你死了。”他又抬起眼睛看向李长安,笑道,“再说了,这不有李少侠在吗。”
李长安迎上他亮晶晶的眸子, 莫名躲闪了一下目光, 点头道:“嗯。”
谢夭莫名笑起来。
一桌人喝完了茶,站起来正要走的时候, 江问鹤叫住了李长安和谢夭, 道:“在下可否与众人同行,前往桃花谷?”
李长安道:“为何?”
谢夭也吊儿郎当地挑眉看他, 道:“对啊,你个郎中去什么?”
江问鹤白他一眼, 道:“祖宗,你那脉象都能去,我有什么不能去的?”
挤兑完,又彬彬有礼地李长安一笑,道:“实不相瞒,在下素来向往神医堂,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拜入神医堂门下。神医堂现任堂主江问鹤不知所踪,我听闻他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桃花谷。”
看江问鹤这两副面孔,谢夭嘶了一声,心道有些人还是不能太熟,一熟就露真面目。
正想着,就见李长安一点头,道:“好。”
江问鹤又忍着笑欠欠地看谢夭一眼,对李长安正色道:“多谢李少侠。”
四个人商议好了出发的时间,约定了三天后依旧在水楼见面。
出了水楼的门,谢夭偏头看着李长安,直勾勾地看了许久。
李长安不看他,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道:“怎么?”
谢夭道:“怎么他想跟着我们就能跟着?”
他这话听着像是生气,其实并没有真的发怒。江问鹤毕竟也要回桃花谷,这样一来有了一个身份,日后出现在桃花谷便有了理由。
他说这话,纯粹是为了逗人。
李长安忽然站定脚步,叹口气,转头无奈地看着他。
谢夭:“怎么?”
李长安道:“因为你。”说完,他又转回头,继续往前走,道“你在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可没法治。”
谢夭很轻地“啊”了一声,本来早就打好的逗人的腹稿一句都没说出来,硬生生地被一句“因为你”钉在原地。
这三天里,李长安收拾行李,谢夭则懒懒散散,时不时去校场上看看小弟子练剑。
李长安身为归云山庄少庄主,实质上却没什么实权,李长安跟谢白衣一样,也不想要那些实权,自然也没什么要尽的义务。
宋明赫一手总览庄中事宜,李长安也没有什么徒弟要教,自然是想走就走,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外游历。
李长安并没有特意跟宋明赫说,只是偶然碰到时,对宋明赫道自己要出门游历。但对怀竹月却很不同,他特意去了一趟怀竹月的住处,想要跟她辞行。
李长安记得,之前师兄弟四个在一起的时候,宋明赫充当的都是大家长的身份,谢白衣负责带自己捣乱,怀竹月负责在中间笑嘻嘻地和稀泥。但谢白衣死后,好像所有人都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
李长安一样,他那个总是笑嘻嘻的小师姑也一样。
怀竹月因为娇小的身量,和鹅蛋的脸型,总会显得有些稚气。但也是这个小师妹,在谢白衣死后,尽心竭力地照顾着所有人的情绪。
李长安记得,那段时间他天天做噩梦,但惊醒之时总是能看见怀竹月笑着的脸:“小师侄,没事的。梦里是假的。”
他闭了一下眼睛,拍了拍怀竹月的房门,半晌,却没有任何回应。那天很不巧,怀竹月下了山,去哪没人知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与江莲约好的日子就在明天,李长安想了想,写了一封书信,压在了怀竹月门前。
第二日,一群人收拾行李,到水楼跟江莲汇合。褚裕和谢夭逐渐落到了最后面,但心境却很不相同,褚裕是因为一想到跟李长安一起走就头疼,因为李长安没有住店的习惯,他们不知道又要风餐露宿多久。
而谢夭则是因为其他原因,最后,即将走出归云山庄大门之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归云山庄依旧,小桥流水依旧,莫名地,谢夭觉得这一走,就很难再回来了。
李长安踱步到他身边,道:“怎么了?”
谢夭冲他一笑,道:“你别说,还真有点舍不得。”他又转头道,冲李长安笑道,“除了成为你们归云山庄弟子,还有什么方法能够长住?”
“长住啊,你现在就可以,”李长安语气调侃又散漫,谢夭心里觉得有点意思,毕竟他之前从未听说过归云山庄可以长住外宾,只见李长安看向他,正色道,“交钱就行。”
谢夭:“……”
谢夭想了想,还是道:“交多少?”
“看年份,万两白银住十年应该可以。”明明说着胡扯的话,李长安表情却很认真。
谢夭忍住笑,道:“那五年呢?”
李长安看他一眼,道:“打对折。”
“五千两。”谢夭长叹一声,道:“你们归云山庄真黑啊。把我卖了都不一定值五千两白银。”兴许是说到卖,他不知忽然想到什么,道:“入赘呢?入赘总可以长住了吧?”
李长安沉默了两秒钟,道:“……归云山庄内没有适龄的女弟子。”
谢夭哈哈笑道:“我嫁也行。我不挑的。”
李长安:“……”
李长安被他堵得说不出话,索性闭嘴了,闷着头往前走,这时谢夭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李长安眉头一蹙,回头道:“干什么?松手。”
只见谢夭拉着他衣袖,笑道:“李长安,要不我别了萧郎,然后你委屈一下?”
李长安:“……”
他长到现在没听到过这种浑话,饶是他平常牙尖嘴利,一时间竟一个字也憋不出来,眸光一沉,转过头又往前走,却发觉身形重了不少,他身后还缀着一个人。
谢夭仍然拉着他袖子没松手。
“喂。”李长安微微往后回头,明明语气又沉又快,耳朵却悄悄红了,“松手。”
谢夭道:“山路太长了。”
李长安:“……”
谢夭继续道:“下山路,对膝盖不好。”
李长安:“…………”
片刻,谢夭看见李长安似乎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转回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李长安把谢夭手指一点点掰下来,谢夭哼了一声,道:“小气。”
这时李长安抬眼看他一眼,眸子里又是稀奇又是疑惑,他平生没见过谢夭这样不要脸的人,他道:“别抓我袖子,山路太窄容易摔。”
谢夭先是怔了一下,然后问道:“那抓哪?”
李长安垂下眸子想了一会儿,表情倔强又认真。明明这俩人一个人是大名鼎鼎的桃花谷主,一个人青云直上的归云山庄少庄主,此时俩人却像幼时孩童一样,认认真真地思考抓哪里比较合适。
李长安最后把青云横过来,道:“抓青云吧。”
谢夭望着他,心脏凭空空跳一拍,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感觉是什么,就已经大脑一片空白地点了头,道:“好。”
—
等到了山下的时候,谢夭和褚裕才发现山下备了一辆马车。马车上已经装好了行李,除去行李之外,刚好还余下四个人的空位。江问鹤早就站在了马车边,等着他们过来,等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等人走近了,江问鹤不满道:“怎么这么慢。”
李长安头也不回地道:“问他。”
这个他,指的不是旁人,正是谢夭。
谢夭带着歉意冲江问鹤笑笑,道:“在下腿脚不好,李少侠照顾我,所以晚了点。”说完,冲江问鹤一挑眉,表情很是欠揍。
江问鹤被他恶心得不行,道:“哦,那谢公子还是不要去了。一路凶险,不一定遇见什么。”
谢夭看向李长安,语气莫名有几分骄傲:“有李少侠在,必定平安无事。”
李长安:“……”
李长安无语看他一眼,道:“谢桃花,你歇会吧。”
“好。”谢夭听完这话,也不故意挤兑江问鹤了,闭上嘴,笑着站到一边去歇了。
江问鹤嘶了一声,他就没见过谢夭这么听话过,又眉头一皱,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忽然觉得谢夭日后成了亲必定是个妻管严。
四人行李收拾完了,正准备出发,马车后突然追来一个人,气喘吁吁道:“等一下!”
江问鹤停下马车,褚裕探出头往后看,追来的竟然是关子轩。
褚裕啧了一声,道:“快走快走。”
关子轩在后面喊道道:“褚兄!一路平安!”
褚裕莫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直接抢过江问鹤手里的马鞭,把马车赶得更快了。
关子轩的声音悠悠传过来:“不要杀人!”
褚裕忍无可忍地从马车上探出一个头,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我回来第一个杀了你!”
马车上众人都笑起来。
归云山庄和成片的青竹被他们留在烟云一片的青峰山里。马车在下过雨的路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悠悠向前,沿着去往桃花谷的方向。
第032章 梦魇(一)
在桃花谷东有个木棉镇, 是从归云山庄前往桃花谷的必经之路。马车刚刚出了木棉镇,城外主路上,有许多摆着摊卖水果和蔬菜的小贩, 他们都是木棉镇镇民, 每有人经过就开始叫卖。
一年轻女子远远就瞧见了这马车, 虽说马车无甚稀奇,但马车上的人却稀奇地很, 一位玄衣玉面郎君,一位红衫风流公子, 她冲着那红衫公子笑道:“公子, 李子要一个吗?”
她语气极为爽朗, 颇有几分豪气, 谢夭在马车上冲她笑道:“甜不甜?”
女子道:“自然是甜的, 不信你试。”说着,她伸手在面前的萝筐里伸手一掏,一颗李子被女子扔上来,谢夭伸手稳稳接住,随便擦了两下,接着咬了一口。
这李子大概是他们这木棉镇特产, 确实很甜。
谢夭下意识伸手把李子递到李长安嘴边, 道:“尝一口?”
见李长安没有反应,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又把手收回来, 笑着冲那女子道:“我旁边这位少年郎,也想尝一个。”
李长安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扯上了自己, 他没遇过这种情况,有些窘迫地回头道:“不用——”
话未说完, 那女子又扔上来一颗,嘻嘻笑道:“你也有,都尝都尝。”
谢夭已然伸手接住了,两指一点,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李长安嘴里,笑道:“刚才那颗我咬过了,这颗是新的,总可以尝了吧?”
丝丝甜味沁人心脾,他咬着李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那么看了谢夭半晌。
谢夭看他发愣的模样,哈哈笑起来,道:“是不是很甜?”
李长安反应过来,低下头,黑发遮住幽深的眼睛,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听到他说甜,谢夭当即就要江问鹤停下马车,要下去买李子。江问鹤不情不愿地把马车停了,谢夭边下车边道:“今日木棉镇内有大集,听说还有番邦人,我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他说着,冲李长安眨了眨眼。
江问鹤道:“谢大公子,能不能把你玩的心思收一收。我算看出来了,你当真只适合当个纨绔,这一路上,你想凑的热闹不下十处了。”
褚裕道:“不对,十二处。”
谢夭稀奇道:“真有这么多?”
李长安望着他,认真地点头,道:“真有这么多。”
谢夭一时间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尖,道:“貌似是有点纨绔了。”忽然听见一声从喉咙里溢出来的轻笑,抬起头,发现李长安别过了脸,喉结上下滚动。
李长安就是看他尴尬的样子,忽然有些忍不住笑。
江问鹤抬头看了眼天色,道:“还是不要在木棉镇耽搁太久,木棉镇这里常年盘踞着一伙山匪,尤其是最近,不是很太平。”
褚裕偏头道:“什么意思?”
江问鹤正要开口,忽然一阵阴风刮过,一阵黑云刮来,天色黯了一瞬间,与此同时,无数马蹄声在路边两崖之上响起,众人在阴风之中抬头,只见无数影影绰绰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影。
褚裕讶异道:“这是什么?!”
谢夭停下挑李子的动作,正色道:“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李长安抬头,脸色冷了下来。
道路边的小贩全都开始收拾东西,场面十分混乱,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菜叶和鲜果被遗落在地上,又被匆匆的脚步踩烂。
女子飞快收了自己的摊,背起萝筐就要走,又转回头冲谢夭几人道:“公子,你们还是快快走吧,这群人可惹不起。他们不是普通的山匪,不是交了钱就能走的,是会武功的。”
谢夭道:“官府不管吗?”
女子摆摆手道:“管不了。没法管。”
有些极其强悍的山匪,官府攻不下来还是有可能的,但出现在木棉镇这里就很奇怪了,这附近驻扎的门派的如今天下第一大派陨日堡,陨日堡负有盛名,怎么可能容许有山匪在自己驻扎境内作乱?
谢夭道:“陨日堡也不管么?”
女子道:“陨日堡都是好人,尽心竭力剿灭山匪。但好像杀不尽,赶走了又卷土重来。”
她说着,把一箩筐的李子给谢夭,道:“公子,这个送你!我自己带不了那么多,你们有马车。公子,你们年纪轻轻,看上去又是富家公子,还是赶紧走吧。这些人,就是冲着你们马车来的。”
谢夭点点头,摸出一锭银子给女子,微笑颔首道:“好。”
女子怔了一些,却不是因为眼前她出手大方阔绰而震惊,而是因为这位红衫公子脸上游刃有余的笑而震惊。
那公子看上去明明年岁也不大,因为身形清瘦,还显得有些病态,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这种时刻已经经历了几千几万次。
她一是担心,二是好奇,三步一回头地离开,最后一次,她看见那位玄衣公子拔了那柄一看就绝非凡品的剑,剑出那刻,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山上的山匪猛冲下来,马蹄声阵阵,轰隆隆的,仿佛地面都在震动。
李长安提着剑,一人站在最前方,沉声道:“往后退。”
他头也没回,又补充了一句:“褚裕,保护好你家公子。”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马车周围立刻陷入了乱局,几十个山匪提着砍刀围着李长安,刀光剑影之中,因为李长安速度太快,几乎看不清楚他身形,青云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
剑气太盛,从战场中央开始,逐渐漫出一股寒意,直到旁边树木叶子都挂上了寒霜。
谢夭站在马车旁,眸光微沉,一手扶着马车,一股冰霜沿着车轼爬上他指尖,在他指甲盖上开出一朵小小的霜花。那股冰凉沿着他指尖直接钻进他心里,他先是一惊,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心里又漫出一点点的难过来。
他没把手收回来,而是催动内力,那朵霜花旁边,绽放出一朵小小的桃花。
“怎么突然这么冷了?”褚裕搓着鸡皮疙瘩道。
谢夭敲他后脑勺一下,平静道:“哪冷?”
褚裕的短刀在手里转了两圈,他在归云山庄偷师学艺这么久,外家功夫也还算有点进步,他道:“我过去帮忙!”说着就要冲出去。
谢夭拎着他后领子把他拎回来,道:“别过去添乱,你过去他还需要护着你。再说了,你还得照顾我呢。”
褚裕磨了两下牙尖,道:“公子,你真需要我照顾么?”
谢夭笑道:“真需要啊。”
就在这时,一阵破风声从耳后传来,谢夭乌发向前飞扬,将要斩落在他头上的,竟是一把沾满血迹的大刀!而谢夭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褚裕心里一惊,伸手要把谢夭推开,下意识道:“公子,身后!”
但那已经来不及了,谢夭旁边就是马车,其他三个方向都有人。就算褚裕速度太快,也不可能在刀落下来之前躲掉一个身位。
江问鹤冲过去,伸出笛子想要替他接下这一刀,但他更远,完全赶不上。与此同时,江问鹤心里还升起了一个几乎让他血都冷了的想法。
谢夭感受不到身后那人的内力流转,也听不见了吗?
习武之人,五感最为敏锐。目力、听力、都比旁人高出一大截,武功高强之人,更是能直接感受到与自己对打之人的内息。如果谢夭能够感受到,他为什么躲不掉?
难道说,谢夭的病,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么?
就在这时,一柄飞剑飞来,准确克开砍刀的刀,一剑插进马车里。李长安从另一个方向闪出来,几乎是瞬间就到了马车旁边,一把拔下青云,看都没看。
血花四溅。
李长安把人杀了,眼睛都没眨。
他脸色很冷,垂下眸子,道:“没事吧?”
谢夭后背靠着马车,过长的睫毛上还带着血珠,睫毛颤了一下。他们这种人,从尸山血海里的走出来的,尸体没有见过成千也有上百,不会因为眼前死了一个人就回不过神。
让谢夭心里狠狠一跳的是,李长安的眼神。他脸上带着血珠,头发稍微有些湿,贴在脸上,乌黑的眸子沉沉地盯着他,似乎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李长安意识到什么,伸手把脸上的血抹了,沉默了一下才道:“抱歉。”
“我不怕血的。”谢夭明白了他在想什么,笑道。
李长安提着剑往前走,道:“谢桃花,我可是李长安。”站定脚步,回头冲他一笑道:“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心尖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一下,谢夭只看着他,没再说话。
江问鹤松了一口气,道:“你真没事?”
谢夭后背依旧靠着马车,吊儿郎当道:“我能有什么事?”
江问鹤道:“你没感觉吗?”
谢夭手指悄悄按了自己手腕的穴道,嘴上道:“有,我剑都要出了。想到你不让出,这不是又收回来了。”
江问鹤依旧狐疑道:“真的?”
谢夭点头:“真的。”
江问鹤没敢再离开,守在谢夭身边,他其实武功不是很高,最多自保。但谢夭要是出了什么事,他还是能够及时扎上一针给谢夭吊命的。他望着战局里的李长安,忽然道:“你徒弟还挺像你的。”
谢夭一笑,道:“应该的。”
谢夭靠着马车站着,半眯着眼睛看着李长安,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点怀念来。他能透过李长安看到他自己,他知道李长安下一个动作,他知道他会往哪里出剑,因为这些动作,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甚至就连迎敌的意识,也跟他一模一样,肃杀,凌冽,没有一丝犹豫和怀疑。
那爬上手指和心尖的寒霜,又在提醒他那是李长安。他比自己更冷,更沉,他会把心事一层层地藏起来,数年如一日地去做同一件事。然后在某个瞬间,忽然流露出来一点心事,像偶然绽放出来的霜花。
让人觉得可爱,又觉得心疼。
“好像不对劲。”江问鹤忽然道。
谢夭正色了一点,正想问哪里不对劲,眸光一凛。
虽说马匪声势浩大,但也就是一般水平的武功,也就是凭着人多,才能牵扯李长安这么久。但是此时,这些马匪的武功比最初时高出了要整整一个境界。
“他们吃药了!”谢夭扬声道,“李长安,擒贼先擒王!”
李长安并没有回复他,而是直奔马匪首领而去。
—
另一拨人站在山崖之上,冷冷看着下面这一幕。在他们身后,在山风中猎猎飘飞的,是陨日堡的落日旗。
陨日堡大弟子姚景曜牵着缰,他身下白马不安地踢着腿,身旁有人道:“大师兄,无妨,截得不过是一个普通马车,就算人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姚景曜怒骂道:“你以为这群蠢货截的谁的道!睁开你狗眼看看,那是归云山庄李长安!”
那人脸色白了一瞬,又立刻道:“若是普通马匪肯定必死无疑,但他们吃了药,又人多势众,就算是……就算是李长安,也肯定……”
“我们是来剿匪的,你在说什么?”姚景曜伸出手,狠狠往下一劈,道:“所有人跟我下山,冲杀马匪!”
等到他们冲到山下之时,马匪死的死,跑得跑,现场只剩下一片狼藉。
姚景曜望着满地的尸体,心里一惊,这么多马匪,还吃了促使功力大增的药,依旧死于李长安剑下,李长安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饶是心里怕得不行,脸上依旧陪着笑,下马行礼道:“我陨日堡来迟了,让少庄主见笑。”
李长安收了剑,冷冷看姚景曜一眼,道:“阁下是?”
姚景曜压着心里怒气,道:“陨日堡大弟子,姚景曜,在归云山庄之时,我们曾见过的。”
李长安虽然脸上表情冷,但是礼数一向周到。但现在他可以说是全无礼数了,因为他满脑子都是刚才谢夭差点被砍了,他只淡淡“哦”了一声,道:“忘记了。”
姚景曜忍气吞声道:“我一介无名小卒,少庄主不记得也正常。”
李长安道:“这里劳烦陨日堡了。”
“这是自然,”姚景曜一拱手道,“不知少庄主要去哪?可否需要陨日堡护送?”
李长安淡淡看他一眼,那一眼极冷,没说话,但仿佛什么都说了。
姚景曜那瞬间什么都懂了,尴尬一笑,道:“有李剑仙在,自然不需要什么护送。”
江问鹤蹲在尸体旁边,他从每个尸体上都摸出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黑色丹药,碾碎,放在鼻尖闻了一闻,眉头一皱,心道,这种禁药怎得还会流传?
但有外人在,他不便声张,把袋子往怀里一揣,悄悄退了回去。
李长安道:“若是陨日堡有空,可把周围山匪好好清剿一番。陨日堡一代宗门,山匪而已,必定不在话下。”
姚景曜一阵汗颜:“自然……自然……”
就在此时,一声惊呼炸响在众人耳边:“公子!”
谢夭倒在地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地上一道血迹,一边往外流一边渗进泥土里。褚裕跪在谢夭身边,晃着他身体,又颤抖着手指去探他鼻息。
在谢夭后背,有一道小臂长的伤口。
李长安脑子里轰隆一声。
他梦魇里的谢白衣也是这样,血染红了他的白衣,仿佛穿着一身红衫。梦里的他冲不破,喊不出,只能看着谢白衣一遍遍义无反顾前往桃花谷,又一遍遍死在自己眼前。
他痛恨无能无力的自己。
这一瞬间,现实崩塌,梦魇席卷而来。
第033章 梦魇(二)
帐篷里点了两盏小小的煤油灯, 一盏放在桌子上,另一盏放在地上,照着谢夭背后的刀伤。江问鹤坐在他身后, 旁边放着一叠银针, 一个铜盆, 铜盆里盛着热水,盆边放着白布。
姚景曜站在外面, 弯着腰冲帐篷里面喊道:“不如前往陨日堡,也好好生休养。”
“让他们滚!”
说话的人是江问鹤, 声音暴怒, 道:“他现在半个地方都不能挪。”
李长安守在帐篷外, 怀里抱着剑, 一身黑衣, 气质淡漠又疏离,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了。如果不是他少庄主的身份,姚景曜觉得李长安很适合去当个杀手。
这边,姚景曜还在兀自尴尬,只见李长安淡淡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姚景曜心里一惊。
陨日堡使刀, 秘籍上都说, 刀练到一定境界,任何东西都可以是刀。任何武器都是一样, 剑也是一样。剑用到了一定境界, 人就是剑,剑就是人。
李长安那一眼, 就好像一柄利剑,直接把他整个人劈开来。
姚景曜最后讪讪地带着人走了, 临走之前不忘带走了那些马匪的尸体。
李长安依旧站在帐篷外面守着,一边抬头看着已经暗下去的幽蓝的天色,一边听着里面说话的动静。
江问鹤的声音一听就知道他现在脸色有多臭,他骂道:“谢大公子,你是真想死啊?从靠着马车的时候就被砍了,没看出来你这么能忍啊。”
谢夭声音虚弱着,喘息着笑道:“战局之中,主帅不可倒。倒了容易动摇军心。”
“你一风流纨绔,当什么主帅?能动摇谁的军心?”江问鹤道。
谢夭唇角含笑,道:“有人的军心。”
李长安心里一跳,还是忍不住,掀开帐篷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叫人胆战心惊。
谢夭衣服褪下来了半边,露出受伤的肩膀和脊背。那背极薄,在灯下这么一照,曲线愈发分明。本应是生得很好看的背,但那上面又纵横交错地有着许多疤痕。
各种形状、各种武器,李长安想不明白,为什么谢夭背上会有伤,又为什么会有这种简直像被千人围攻一样的伤。
他不是一个纨绔子弟么?
在那伤痕之上,又添了一道血淋淋的新伤口,从右肩往下贯穿,一直到脊背正中间的脊梁。
李长安脸上冷冰冰的,心情复杂地却难以形容,又气又心疼,又因为谢夭那过于漂亮的脊背,野草一般地伤痕而讶异地说不出话。
“我全脱了得了,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半脱不脱地很奇怪。”谢夭声音很虚,说话还是在断断续续地笑,“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停了片刻,连头都没回,却直直点了李长安的名字,笑道:“是不是,李长安?”
李长安像是被点醒了那样,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谢夭的背看了太久了。
但谢夭都没有回头,怎么看到的自己?
他一抬眼,对上镜子里谢夭的脸。脸色很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但一双细长的狐狸眼还是冲着自己眯了一下,连带着他眼下那颗小痣也一动。
谢夭在灯下,灯光便全拢进一双眼睛。
李长安几乎是下意识地低下头,头发遮住眼睛,松开帘子就要转过身。
“谢公子,都这时候了能别撩拨人了么?”江问鹤无语道,“你再说话我害怕你一口气上不来晕死过去。”
“哎,我不是……”谢夭还想说什么。
江问鹤一根银针下去,声音带上了一点怒意:“闭嘴。”
虽说平时两人打打闹闹,互相谁都瞧不上谁。但是一旦江问鹤认真起来的时候,谢夭是一句话都不敢顶的,毕竟针在他手里,自己小命还在他手里攥着,谁也不知道江问鹤会不会一针把自己戳死。
而且这个时候的江问鹤会没来由地有一股压迫感,神医堂一代堂主,在这种事情上,除了他没人敢说第一。
“李长安,你来得正好,运功。”江问鹤声音冷冷道,瞥谢夭一眼,下巴一抬,道:“帮他调息。”
谢夭一听让李长安帮自己调息,心头一震。他们修习得同一门内功心法,同性相见最为熟悉,保不齐李长安会探出点什么,谢夭沉声道:“江莲!”
“都说了别说话。”江问鹤又下了一针。
谢夭猛咳一声,吐出来一口淤血,再没力气说话了。
江问鹤道:“外伤本是小事,但你经脉气血流通不畅,这一点小伤就能要了你的命。幸好刀上没毒,不然以你经脉淤堵的底子,毒直接憋在心窝发作,到时候神仙都救不回来。”
李长安走过来,距离更近了,谢夭后背上伤和疤痕看得就更清楚,他眸光一沉,运功提起内息,本来已经伸出了手掌,再放到谢夭背上时忽然迟疑了。
他有点不知道放哪,不知道从何下手。
谢夭后背上到处都是疤。
江问鹤奇怪地看一眼他,点了点谢夭左肩,什么也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李长安把手掌放上去。
内力透过手掌穿透到谢夭经脉,谢夭身体因为常年吃冰蚕压制疯病的缘故,本就极寒,这一股内力仿佛暖流,流遍四肢百骸。与此同时江问鹤下针,硬生生通了几个重要关窍。
谢夭闭着眼睛,脸色好了一点。
李长安眉头却皱着,他发现谢夭体温很低,几乎有点冰了。而且他内力在谢夭体内游走之时,处处受阻,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对冲,阻挠。
他不会医术,脉象只能摸出来个大概,他此时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谢夭的病如此严重。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谢夭说过的许多话,什么死后埋归墟里,只住五年就可以,他当时以为是玩笑话,可谁知道说者有没有心呢?
“我听说有武功的人手都很稳。”江问鹤忽然道,“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江问鹤依旧淡定地下着针,甚至都没看李长安,慢悠悠道:“李少侠,你手在抖。”
谢夭虚弱着笑出来,道:“江莲,你太吓人了。你别逗他。”
江问鹤心道你还护上了?平时谁逗人更多不是一目了然?但他现在没时间跟谢夭闲扯,他要下最后三针,这最后三针几乎要求同步下在心俞、膈俞与天宗,再配以内功护在心脉,方能把淤堵的血气逼出来。
如果李长安手不稳一点,他是不敢下这三针的,他怕谢夭的心脉受不住。他正要开口再教李长安几句,却见李长安缓缓闭了一下眼睛,手上和内息都稳了不少。
他讶异地挑了下眉,心道孺子可教,谢白衣这人捡了一个好徒弟。
李长安问道:“我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江问鹤笑道:“好,在我下最后一针时,你用内功稳住他心脉。”
江问鹤指尖捻起三根银针,目光如炬,指尖若风,三根银针同时飞出,稳稳扎进三个穴位,每个穴位扎进半寸,分毫不差。与此同时,李长安调息运功,在淤血冲撞之时护在谢夭心脉周围。
谢夭猛然吐出三口黑血,咳嗽一声道:“你们……玩死我得了……”
李长安在内息游走到谢夭心脉周围时一怔,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顺着他手心传上来,温暖、包容、顺从、好像他们本是同源。
那感觉一刹而过,下一瞬,他又感觉不到了,快到那种感觉像是他的错觉。
江问鹤拿过毛巾,嫌弃地递给他,让他擦吐出来的血,道:“不是我们,你今天就死在路边吧。给人治病还不讨好,你这样的病人真是我治过的头一位。”他转头,道:“是不是,李少侠?”
李长安正茫然地看着自己手掌,江问鹤问他时他才抬起头,但问了什么他也没听清,又看见了谢夭的满后背的伤,眸光又沉了下去。
谢夭能透过面前的镜子看见他表情,看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咳……李少侠,要不你……”
李长安被他这一句“李少侠”叫得大梦初醒,语无伦次道:“那个,我,我出去打点热水。”
说完,闷头出去了。
谢夭在帐篷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别笑了,小心再吐血。”江问鹤道。
褚裕这时捣完了草药,端着药膏进来,正巧撞上闷头出去的李长安,见李长安看都不看他,进了帐篷奇怪道:“李长安怎么了?”
江问鹤道:“谁知道怎么了。”又瞥一眼谢夭,道:“问他。”
谢夭摆摆手,因为身体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出来。
“褚裕,你先出去吧。”江问鹤说着,帮谢夭上了药,见褚裕走了,才道:“你怎么回事?怎么还能被山匪砍了?”
“一时不察。”谢夭挑挑眉,道,“我又不是全能的,我还能一辈子不受一次伤?”
“你别扯其他的。”江问鹤皱眉道,他知道一旦说起来这个,谢夭就会胡乱搪塞,满嘴理由,没有一个中听的,但他现在只想听谢夭说实话,他道:“即使不发病,五感也不如之前了么?”
谢夭沉默一下,继而又笑起来,道:“怎么说呢。其实我没感觉。但可能被砍了这么一下才知道,真的不如之前了吧。”
他笑嘻嘻道:“反正就五年,五年我也不至于五感尽失。”
江问鹤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谢夭长叹一声道:“江大神医,现在你知道了吧,有时候不是我想出剑,是不得不出剑。不出剑就被砍。被砍就会死,出剑也会死,左右都是死。”
“你知道有不出剑的活法。”江问鹤淡淡道,“你把自己往荒野山林一扔,渔樵耕读,这辈子都不用再出剑。是你,非要出来闯荡江湖。”
灯光映照在谢夭沉静又苍白的侧脸上,谢夭笑了笑,不再说话。
江问鹤道:“江湖真就这么好么?”
“好,也不好。”说起这个,谢夭大笑起来,灯下表情也生动,他笑着道,“你神医堂堂主,没闯荡过江湖,真是太可惜了。你来了就知道。”
江问鹤道:“知道什么?”
“你进了江湖,你就不是为了你自己了。”谢夭道,“也不是为了江湖本身,而是为了江湖里的人。许许多多人。”
“我明白。”江问鹤沉沉看他一眼,道:“但是你这话有一点不对,你何时为了你自己过?”
谢夭这时想起李长安,从最开始走到现在,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纵着自己的性子做了,他笑道,“我已经在为我自己了。”
第034章 梦魇(三)
江问鹤其实没太听明白这中间的“已经”从何而来, 以谢白衣的身份死也好,也桃花谷谷主的身份活也好,没有一个是为了自己的。又换了个谢夭的身份行走江湖, 也只是为了查当年旧案。
但听他这么说, 他也不再反驳, 道:“你不后悔就好。”
谢夭此时活动肩膀感受了一下伤口,几乎是下意识的, 手臂甩了个挽剑花的动作,听到江问鹤说这话, 笑道:“在下不才, 此生做过的事, 从没后悔过。”
一句话说得豪气十足, 绕是什么人都不敢说自己此生无悔的, 但是谢白衣敢,他干什么都是顺心而为,千里奔袭千金台是,一剑落红三十里是,死去是,活过来也是。
他笑得过于张扬, 玩剑的手势也实在嚣张。江问鹤对于江湖上谢白衣种种恣意传闻也只有耳闻, 如今见他如此,突然就窥见了一点谢白衣年少的样子。
然而下一瞬, 谢夭倒抽了一口凉气, 捂着胳膊,狠狠“嘶”了一声。
江问鹤冷哼一声, 道:“装吧你就,遭报应了吧。”
谢夭抽着凉气, 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真没道德。”
谢夭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手背垫着下巴。江问鹤把银针、毛巾、纱布等一系列杂物收拾了,边收拾边道:“来劫道的山匪不是普通人,我在他们身上,找到了江湖上的禁药,失魂丹。”
失魂丹,药如其名,吃了能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功力,并且会麻痹人的神经,痛觉丧失,服用此药一段时间后,英勇无比。但是副作用很强。
谢夭闭着眼睛懒懒道:“失魂丹如今只剩两个来源,黑市,和知道制药方法的大门派,他们的药要么是从黑市上淘来的,要么……是有人供给他们的。”
江问鹤点头,道:“黑市上流通量太小了,养不起这么多人。最大的可能还是有人供给他们的。”
谢夭道:“失魂丹,好像是你们神医堂传出来的?”
江问鹤正色地看了他一会儿,许久叹了口气,道:“是。不过神医堂发现失魂丹的副作用之后,立刻销毁了全部的失魂丹,但还是有部分流入了黑市。”
“你们神医堂还真是……”谢夭闭着眼睛,开玩笑道,“有没有研制出来什么更厉害的药,比失魂丹还厉害的?能不能给我来一颗?”
一句话不知让江问鹤想起了什么,他皱着眉头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谢夭无所谓道:“万一我哪天需要重回我谢白衣的身份,总需要高超武艺傍身。”
江问鹤立刻道:“没有,你想都别想。”
谢夭笑起来,道:“那就是有。”
江问鹤低着头,快速地收拾起自己银针,絮絮叨叨道:“我跟你说不明白。你这种人永远不知道惜命。”
这种暂时性提高功力揠苗助长的药都是违反天命的,失魂丹尚且有很强的副作用,更何况这种更厉害的药?吃了之后,当场暴毙都有可能。
然而谢夭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道:“江问鹤,你神医堂那个更厉害的药,秘方外泄了吗?”
江问鹤沉默了一下,道:“没有。”
谢夭道:“真的没有?”
江问鹤看向他,目光格外坚定:“我以我神医堂堂主的人格担保,绝对没有。”
谢夭道:“你如何肯定?”
江问鹤深深看他一眼,又瞥开视线,目光变的格外远,谢夭也不知道他此时究竟是在想什么,是在想少时在神医堂种种么?只听见江问鹤道:“因为我亲手把炼药的人杀了。”
谢夭睁开眼睛,心里惊了一下,他没想到江问鹤也曾杀过人。
然而下一瞬,江问鹤又收回那种极其渺远的目光,快得谢夭几乎觉得他那种目光为错觉,江问鹤又嫌弃看一眼他,道:“最近饮食不可辛辣,不可生冷,不可湿毒,少动少说话。”
谢夭一听他说这个就头大,这种医嘱听了七年了,他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江问鹤知道说了他也听不进去,正要走出帐篷,又回头道:“尤其是,不可动剑。”
回头一看,才发现谢夭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也慢了许多,竟是已经睡过去了。
谢夭本就气血不畅,刚才又吐出许多淤血来,没有当场晕过去,撑到现在才睡,已经是个奇迹了。江问鹤又看一眼他,正要掀开帘子走出帐篷的时候,碰巧李长安从外面打水回来。
距离李长安出去,已经过了一刻钟。哪有打水打这么慢的?也不知道李长安在外面站了多久,才鼓足了勇气掀开帘子进来。
江问鹤想起谢夭那个不正经的每天撩拨李长安玩,一时间起了点怜惜之意,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看着他,又拍了拍李长安肩膀。
李长安心里奇怪:“怎么?”
江问鹤一句话也没说,拍完就走了。
李长安进了帐篷,把手里的茶壶放下,正打算开口喊人,转头才发现谢夭已经睡着了。
他侧着身,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闭上,睫毛鸦羽一样垂下,醒着时眼睛里的那种打量和试探消退,如今只显得温和清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他眉头还轻微皱着,一只手正紧紧地攥紧毯子。
李长安就那么沉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帮他拉了一下身上的毯子,掀开帘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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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正浓,清朗的月光洒下,一都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两声微弱的虫鸣。江问鹤和褚裕在马车上休息,李长安一人在帐篷外守夜。
月光倾泻在他身上,照亮他玄衣上嵌着的银线,照亮他怀里抱着的青云的刻画着墨竹的剑柄,他手握青云抓得格外紧,手背青筋凸起,侧脸虽然沉静,但眉头微微皱着。
他又做那个噩梦了。
他看见谢白衣一人独处桃花谷腹地,在他眼里没有其他颜色,或者说整个世界是灰的,只有那一抹白。
他看见谢白衣被千人围攻,身上的血染红了那一身白,后背都是伤痕,流血,又迅速结痂,脱落,剩下一道道可怖的疤痕,像是荆棘丛生的丛林。
他抱着青云剑,手足无措地站在桃花谷外,恍惚间,他看见谢白衣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还是带着笑意的,看得李长安心里狠狠一疼。
最后,他看见了一双眼睛,狐狸一样的眼睛,眼睛下面长着一颗小痣。那双眼睛一笑,那颗小痣也跟着动。
莫名地,他对着这双眼睛喊了一个名字。
他猛然坐起来,喊道:“谢白衣。”
“吱吱——”
回复他的只有一两声空茫的虫鸣。月光依旧安静洒落,他茫然地看着前方,眼底还有一点红,就像梦里的场景还没有消散似的。
他反应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失落后知后觉地泛上来,他抓紧了青云,想发泄,想大吼,但又无能为力,但最后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地面,任凭自己的指甲陷进肉里。
就在这时,帐篷里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谢夭似乎轻轻“嘶”了一声,继而悠悠亮起了灯。
兴许是刚做完噩梦脑子不清醒,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冲了进去:“怎么了?”
茶杯碎了,地上溅得到处都是陶杯的碎片,茶壶也倒了,热水泼了一地。谢夭裹着毯子,坐在床边,手还保持着抓杯子的动作,没有收回来,仔细去看,指尖还有点抖。
李长安眸光看向他指尖。
谢夭顺着他目光看了自己指尖一眼,慌忙把自己手指收回来,藏在毯子里按住,抬起眼睛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在外面,听到声音了。”李长安转回身,把桌子上的茶壶扶正了,给谢夭倒了一杯水,安安稳稳地递到他手里。
在指尖相触的一刹那,李长安觉得谢夭的指尖烫得过分。他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头,继而垂下眸子,扫了一眼地上打碎的杯子,蹲下身,收拾起杯子碎片。
“明天再收拾吧,太晚了。”谢夭捧着茶杯慢慢喝着水。
李长安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谢夭忽然觉得李长安情绪有点不对,垂着的脑袋怎么看怎么有点丧气。
他其实不是一个擅长反思自己的人,毕竟他日常的心态是老子天下第一,但不知道为什么,一遇到李长安不高兴,他就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不是又犯什么事了。
他想了半天,道:“我今天,不是故意的。”
李长安没滋没味地回:“也没人受伤是有意的,除非那人脑子有病。”
谢夭笑了一下,道:“我脑子没病。”
李长安道:“谁知道呢?”
谢夭笑道:“好好好,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受伤了还硬撑,不让你知道。”
李长安只是低头听着他的笑,脑海里就能浮现起来谢夭笑着的脸,一双眼睛半眯着,也不知道笑得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淡淡道:“关我什么事。”
见李长安还是兴致缺缺,他把自己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水还热着,像是一块热炭进了肚,五脏六腑竟然有些烧,他道:“李长安,其实我真的……”
谢夭几乎要把自己一颗真心吐出来了:
“真的很在乎你,也真的很想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李长安心尖狠狠一跳,他到此才意识到,他是太害怕离别了。他已经有了一次刻骨铭心的,不想再来第二次。所以他想让谢夭活着,一直活着。
但谢夭好像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总是笑嘻嘻地说着死亡。
李长安抬头,撞进谢夭笑着的眸子里,那双眼睛里几乎只有自己了。他心里一慌,又把头低下去,淡淡说了一句“哦”,飞速把东西收拾了,就要出去。
站起来时,谢夭忽然拉住他,用的力气稍微有点大。
李长安害怕自己手里的瓷片划伤他,顺着他的力道,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两人的距离顷刻间拉近,透亮的瞳孔里都映照着对方的身影。
李长安弓着腰看他,声音有点哑,道:“干什么?”
只见谢夭抬脸,眼睛眯了一下,认真地打量他,就这么看了许久,轻声问:“这几天没睡好么?”
李长安心里狠狠跳了一下。
这个问题,从小到大,只有两个人问过他。一个是谢白衣,另一个是怀竹月。怀竹月会给李长安熬安神汤,而谢白衣的解决方法就比较粗暴,直接把小长安拎过来和自己一起睡。
谢夭抬手,似乎是想抹一下他眼下,李长安茫然看着他,睫毛颤了一下,谢夭意识到李长安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李长安了,又把手收回来了,笑道:“眼下乌青一片。”
李长安不说话。
谢夭又问:“做噩梦了么?”
李长安呼吸抖了一下,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神里藏着细碎的光,像是默认。
“在这睡吧。外面睡不好。”谢夭说着,把身体往里侧了一点,给李长安留出了半张床。
李长安沉沉地看着那半张为自己留出的床。
帐篷里灭了灯,一切都沉入黑暗,只能听见两个人纠缠的呼吸声。李长安躺在谢夭身边,谢夭因为一边肩膀受了伤,只能面对着他侧躺。
李长安这时才发现,自己身边人身上的体温似乎高得吓人。
他一根手指悄悄爬过去,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他脉搏,刚刚触到他手腕的那刹指尖就被烫了一下。
他转过身面对他,看着他睡着的、半埋在枕头里的侧脸,片刻后,缓缓伸出手,格外轻地碰了一下他额头。
谢夭迷迷糊糊地抓着他手指把他手扒拉下来,嘴唇动了两下,说了什么李长安也没听清。
李长安反手抓着他的手,认真道:“谢夭,你在发烧。”
说完这句话,他还在恍惚自己怎么这么轻车熟路,又突然意识到,无数个夜里,谢白衣就是这么照看他的。他自嘲地扯起嘴角,无声地笑。
有些人的影响实在太深,深到每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谢夭这时却把手抽出来,手背碰了一下他额头,又拍了拍他脊背,道:“没发烧,睡吧。我在这。”
第035章 桃花(一)
李长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半个身子缩在谢夭怀里, 他手还护着自己后颈,耳朵霎时红到后颈,眉头微微蹙着, 后知后觉升起一丝羞愧来。
谢夭闭着眼睛, 似乎还没醒, 他动作极轻地从床上下来,就要冲出帐篷。
谢夭在他站起来的时候醒了, 摸了一把头上冷掉的毛巾,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充满褶皱的衣服, 他夜里虽然昏昏沉沉的, 但看了一眼, 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看着李长安慌慌张张逃跑的样子, 忍不住轻笑一声。
笑完, 他意识到自己这一声笑,调戏的意味实在有点重,让他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昏君”。
果不其然,李长安脚步顿了一下。
李长安也不敢看他,嘟囔着道:“你笑什么?”也不管谢夭听没听见,回答没回答, 掀开帘子出去了。
外面, 江问鹤正熬汤药,恰好看到从谢夭帐篷里匆匆出来的李长安, 李长安板着一张脸, 表情又冷又臭,就是耳朵一直红, 红到脖颈。
李长安本来性子就冷,从小体质又偏寒, 就连练剑也是练出了一股寒意。这种人,能让他表情变化一点都算难得,更别提皮肤从后颈一路红到耳朵尖了。
江问鹤用一种观察罕见病人的眼神观察他,稀奇道:“怎么了这是?”
李长安不答,径直走了。
他又掀开帘子,站在门口,往外偏了一下头,压低声音问道:“你欺负你小徒弟了?”
谢夭平心静气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那块李长安用来给他降温的毛巾,唇角一直勾着,笑道:“睡一个帐篷了,你猜呢?”
江问鹤知道谢夭的尿性,这种人嘴里就没一句实话,同时也特别喜欢开玩笑地夸大其词,明明很正常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就变了一个味道。
他看看谢夭,摇摇头,啧啧两声,长叹道:“师门不幸啊师门不幸。”
谢夭冲他眨了一下眼睛,狡黠道:“咱俩半斤八两。”
江问鹤:“……”
谢夭喝了药,一行人开始赶路。李长安骑着马走在最前面,他乌发高束,又因为一身玄衣,肩宽腰细,骑着白马的时候很好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话本里的少年侠客就该是这样的。
谢夭坐在马车前,半眯着眼睛打量他的背影,低声道:“江问鹤,你说,把桃花谷传给他如何?”
江问鹤正驾着马车,闻言惊了一下,差点没把马车刹停,道:“你疯了?”
谢夭道:“桃花谷内穷凶极恶之徒我皆以斩杀,剩下了一堆老弱病残,还有受周围山匪祸害不得不投奔桃花谷的普通百姓。但桃花谷的脏水一时半会儿也洗不干净,总要有人能护住。”
“这就开始考虑身后事了?”江问鹤看一眼他。
谢夭笑道:“是桃花谷人不争气啊。”
江问鹤道:“所以,你同意他来桃花谷,其实是有这一层意思?”
谢夭不回答,只是垂下眸子。他其实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是在他死后,能护着桃花谷一群人的,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他这个徒弟了。
江问鹤又道:“桃花谷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现在和正派堪堪保持平衡,若是平衡被打破,他们宣战呢?”
其实这话并没有说完,下半句是,若是他们宣战,不仅桃花谷会和正派彻底敌对,谢夭的假身份也会不保,和李长安的关系自不必说。
如今走在去桃花谷的路上,看上去一片坦途,其实到处都是凶险。
褚裕从马车里探出了一个头,道:“若是这样,还不如直接就当个魔教。他们不是说我们杀人放火吗?我们就干脆杀人放火!”
江问鹤手里的扇子敲了一下褚裕的后脑勺:“小小年纪,想什么呢?”
谢夭脸上依旧笑着,笑得格外温和,看向褚裕道:“这话我何时教过你?”
褚裕抿了抿嘴唇。
谢夭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转头正色道:“这次我当没听见。别让我听见第二次。”
他们跟谢夭关系是好,但到底是上下级关系,知道什么时候该玩闹什么时候该正经。就比如这时,谢夭笑也不笑的时候,就是桃花谷谷主认真了。谢夭冷笑的时候,就是桃花谷谷主要杀人了。
褚裕垂下眸子,道:“是。”
接下来的行程格外顺利,不过半月就到了桃花谷附近。因为李长安出发之前并没有跟宋明赫说此行的目的地,所以也没有去归云山庄所设的暗桩,而是直接绕到桃花谷附近,找进去的路。
桃花谷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路可以从崖边下去,但七年之间再也没人下去过,谁也说不准顺着那条路下去到底能看见什么。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穿过淡绿色的瘴气,竟然在下面看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村庄不过几十户,房舍如星罗棋布。田间小路上,看见来来往往,赶着牛耕作的村民。
这里比上面的气候更湿润温暖些,还开着许多花。
李长安拦住一个赶着牛路过的大叔道:“桃花谷怎么走?”
大叔呵呵一笑,道:“这里就是桃花谷啊。”
李长安愣了一下。
谢夭看到他茫然的神色,笑着问:“怎么了?”
李长安摇摇头,低声道:“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他的想象里,桃花谷应该荒芜一片,应该渺无人烟,所到之处满地都是白骨,怎么可能是这种世外桃源的景象?如果不是这个大叔明确道这里就是桃花谷,李长安会觉得自己走错了路。
大叔打量了他们一会儿,道:“你们不是桃花谷人吧。这地方,可有七八年没有外人进来了,外面不都说桃花谷是魔教么?你们怎么敢进来的?”
李长安想也没想,拱手道:“我们正是来投奔桃花谷的。”
“投奔?”大叔反问道。
李长安道:“我们一家遭贼人屠戮,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投奔桃花谷。更何况桃花仙武艺高强,如今天下第一非桃花仙莫属,桃花谷必然能为我一家复仇。”
大概是没听过李长安说这么长的话,一群人听得都目瞪口呆。
褚裕暗自琢磨道:“没想到李长安还会编瞎话啊。归云山庄那一群人个个正经得要死,这编瞎话的本事到底随了谁呢?”
谢夭眯着眼睛笑起来,这话让他听得十分受用,就差翘着尾巴说“自然是随我”了。
大叔道:“复仇是不可能了,桃花谷不做复仇的买卖。但你要走投无路,但是可以住下来。”他说着,往远处一指,道:“那里就是你想去的真正的桃花谷,我们这是外面的桃花村。你去吧,他们不会杀人的。”
李长安顺着大叔的手指看去,那是谷内两座低矮的山峰,山中间夹了一条小路可以通过,他低头道:“多谢。”
一行人穿过小路,这才算是进了真正的桃花谷。
小路尽头有人把守,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孩装模做样地拿着刀剑,一边站岗一边闲聊。
一人道:“你说,恶长老是不是真的要做谷主了?我看芳落姑姑已经连续三天押着恶长老去落花宫了。”
落花宫是桃花谷内最大的一座宫殿,是桃花谷议事的地方。在桃花谷还叫原名恶人谷时,落花宫还不叫落花宫,而叫歃血堂。
谢夭觉得这个名字血腥味太重,又恰巧看到宫殿外面一株桃花树正悠悠的往下飘着花,他心道,这么美好的景色,为什么偏偏要叫歃血堂。于是拍板,把殿上牌匾换了,亲自提了落花宫三字。
落花宫三字像是有什么法力,从那之后,恶人谷的血腥气莫名散去,好像这里真的只是一片世外桃源。
另一人惆怅道:“我们谷主真的不回来了吗?”
那人回答道:“外面都说谷主死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拐角走过来一队人。领头的那个是个少年,是个生面孔,样貌格外英俊,看得人移不开眼。但是在他身后,个个就别提有多熟了。
褚裕,天天嚷嚷着杀人的褚小混蛋;隐居在桃花林里不常出来的问鹤先生,一出来就是骂骂咧咧地提着银针,嘟囔着“我今天就一针扎死你”闯进桃夭殿的江大神医;至于最后面那个……
谢夭弯起眼睛冲他们一笑,用口型道:“你们好啊。”
两个当值的小孩都悚然一惊,心道,这他娘的不是刚才还在他们嘴里死了一遍的谷主么?这年头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刚说完谷主就诈尸到眼前了?
他们不知道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只以为眼前这位黑衣少年郎是谷主从外面带回来的客人,正打算弯下腰行礼,乖乖叫人,眉头却忽然一皱。
谢夭手掌一翻,一股温柔的气劲被推了过去,硬生生托住两人正要行礼作揖的胳膊。
两人一怔,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谢夭。
谢夭微微冲他们摇了摇头,继而笑道:“两位小爷。在下谢夭,全家遭贼人所害,走投无路,特来投奔桃花谷。还望桃花谷收留。”
两个小孩脑子懵着互相看了一眼,心道谷主这么做一定有谷主的道理,格外不自然地演起来,道:“那这位是?”
他指的就是站在最前面的李长安。
李长安正打算随口给自己编一个姓谢的名字,就听见谢夭又开口了。
谢夭笑着道:“这位,这位是我干儿子。”
李长安:“……”
那值守的小孩狐疑道:“真是么?”
李长安咬牙切齿,但仍面带微笑:“是。”
“那些呢?”小孩又象征性地指了指其他人。
谢夭一一介绍:“我书童,我家仆。”
两个小孩望着四个人,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
赶来救场的芳落冷不丁听见这一番话,直想拿头撞墙,心道,这他娘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第036章 桃花(二)
芳落早几天就收到了他们大谷主的信件, 也知道谢夭这次会带着一个人回来,但看到李长安那一刻,她还是惊了一下。她怎么都没想到, 谢夭带回来的人会是李长安。
毕竟谢夭在信里写“神思所寄, 红尘唯一牵挂处也。”
芳落本以为谢夭带回来的会是父母、恩人、或者是在外面认识的心仪的姑娘。她心道, 谢夭跟李长安之前又不认识,就连年岁都差了几岁, 更何况又有归云山庄那一层敌对的关系,李长安哪里跟信里说的这个人搭边?
转念一想, 信里还是有几个形容词用词是准确的, 就比如“惹眼”这个词。那日她只是远远看了李长安一眼, 就觉得他长了一张可以霍霍小姑娘的脸, 如今近看, 更暗暗觉得这桃花谷内的姑娘可能要遭。
李长安是很英气的长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略微有些薄,偏偏又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中和了他身上那股逼人的英气, 也少了薄凉感。
谢夭恰恰与他相反, 谢夭眉眼柔和许多,一双眼睛看狗都深情, 但他浑身气质又清清冷冷, 有种片叶不沾身的气质,总教人怀疑他眼里的深情是假的。
之前桃花谷内, 最受人喜欢的是谢谷主,因为谢夭随和爱笑, 出门总少不了人给他丢手绢丢花。如今李长安来了,怕是日日被丢手绢的要多一位了。
芳落又听了一遍他们的话,带他们去了客房。这一路上又经过了几个农家院落,也碰见了一些拿着木剑跑着玩的孩童,一个小孩子不小心撞到了谢夭,小孩子抬眼一看,发现是谷主,正要兴高采烈地叫人。
说来也奇怪,在落花宫议事时皮笑肉不笑,仅靠一个眼神就能把人杀死的谢大谷主,出了落花宫能跟所有人打成一片。他会和谷里的小孩子一起放风筝,会认认真真地照料他那几株桃花树,农忙时节,还会去外面的桃花村隐藏身份地帮着孤寡老人耕种。
谢夭冲他笑着眨了眨眼睛,小声地嘘了一声,又摸了摸他的头,把木剑塞到他手里,道:“玩去吧。”
谢夭把小孩子打发走了,抬起头,心里狠狠一跳,撞进李长安沉沉的目光里。
李长安就那么一直看着,看谢夭柔顺的垂下的睫毛,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插进那男孩的黑发里的手指,眸光沉地像墨。脑子里乱得像毛线团,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
他想到桃花谷跟自己想象得很不一样,这里并非死气沉沉,而是一片生机勃勃。想到谢夭很会哄小孩子,这样的人无论去哪都会很讨人喜欢。
又莫名想到归云山庄的校场,竹林边的木亭,亲手刻出来的青云剑,手把手带着教的剑谱。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害怕品到最后,品出来自己的心绪其实是“羡慕”两个字。
谢夭道:“怎么了?”
李长安转回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只是没想到桃花谷还有小孩。”
说罢,就径直跟着芳落往前走了。
谢夭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又低头愣愣地看了自己手掌一会儿,忽然品明白了李长安眼神的意思,低声笑了起来。江问鹤很奇怪他在笑什么,忍不住道:“你傻了?”
这段时间足够谢夭所作所为足够颠覆江问鹤认知了,这一句话问得确实真心实意。
谢夭含着笑道:“江大夫,有人吃过你的醋么?”
江问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没仔细回想这半生,如果他仔细回想了会发现,是有人因为他吃过醋的。但现在,他只以看傻子的目光看向谢夭。
谢夭含着笑,长叹一声道:“哎,跟你这种单身汉没法说。”
江问鹤:“……”
转眼,芳落已经领着他们到了两件客房前,芳落道:“每间屋里都有两张床,铺盖被褥等会儿我差人送过来,这地方简陋,四位将就着住。”
“不将就。”谢夭道,又用胳膊肘戳了戳李长安,低声道:“你和谁一起住?”
李长安扫一眼他,又莫名看了一眼褚裕,道:“随便。和谁都可以。”
谢夭笑道:“和我一起住?”
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儿,偏头看他:“……你不和褚裕住一起么?”
谢夭和褚裕住一起才最合理,毕竟从最开始褚裕就是跟在谢夭身边的,褚裕名义上到底是谢夭书童,是谢夭从家里带过来的人。
李长安在某些事情上感知敏锐地过分,他害怕尴尬,所以说随便。
“李长安,”谢夭笑起来,“你一点都不坦诚。你真的随便?”
李长安偏过头,脸侧虎爪骨动了一下,似乎是咬了一下牙。谢夭似乎总是轻而易举地一句话就能戳到他的软肋,他自己跟自己较了许久的劲,叹了口气,道:“那就和你。”
谢夭道:“为什么?”
李长安这时候还不忘损一下谢夭,他微笑道:“因为你睡相不好,我就勉为其难一下吧。”
芳落听完这边的对话,趁着两个人不注意,以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向江问鹤和褚裕。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俩人一个当没看见她的目光,一个冲她摆摆手,似乎是对这俩人的关系有点不太好说。
谢夭是个在路上跟狗都能聊上的性格,他能跟李长安成为朋友也不稀奇。就是现在……好得实在过头了。
四个人分好了房间,一齐进客房看了看。这里比起他们原来在桃花谷住的地方确实简陋不少,毕竟是客房,但他们桃花谷八百年不见来一次客。
“桃花谷倒是可以收留各位一段时间,”芳落站在窗边,仔细地把窗户打开,外面的天光便随着落花一起飘进来,她弄完,转回头道,“但是能不能长住,还要请恶谷主定夺。”
李长安道:“恶谷主?”
芳落微笑着看向他,道:“对,恶谷主。”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是桃花谷的第二十四代谷主,桃花仙的下一任。”
谢夭不说话,眉眼一直含着笑。
这是他在信里早就交代好的,做戏就要做全套。既然桃花谷内乱,拉了桃花仙下马,那桃花谷内就要真的换一位谷主。
芳落道:“你说你非常敬仰桃花仙,但我要说,桃花仙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在位桃花谷谷主这几年,烧杀抢掠,搜刮盘剥,荒淫无度,不然……”
褚裕和江问鹤有点忍不住笑,一个个都背过身去,努力当没听见。说实话,他们也很想来上两句,毕竟能够这么当着谢夭面说他坏话的机会实在不多。
前面那些谢夭还能接受,听到最后一个形容,谢夭忍不住了,说他荒淫无度实在是冤枉了他,也就他少年时太过张扬招蜂引蝶了些,但都是打趣玩笑,连个正经的佳偶都没有,更何况“荒淫无度”这一说?
如果是在其他人面前也就算了,这是对着李长安说的,谢夭更加忍不了了。
谢夭道:“等一下,这荒淫无度……是怎么个说法?”
芳落:“……”
芳落看了看他,一时间哑口无言,随后一摆手道:“我乱说的,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要不然我们穷尽桃花谷之力把他拉下马。”
李长安道:“桃花谷内乱之事是真的?”
芳落看向他眼睛,道:“不然呢?桃花仙余党还没斩杀殆尽,尸体到如今还没处理干净。幸好,桃花仙死在了望城。”
李长安又想起望城种种,桃花仙死那天的晦暗风雨仿佛穿越时空再次呼啸在他眼睛里,良久,他垂眸一笑,道:“这样。我也听说桃花仙死在了望城,只是私以为桃花仙一代枭雄,实在不敢信。”
他笑得很温和,那样温和的笑在他总是冷冰冰的脸上可以说是罕见了,像是春雪刹那间化开,看得芳落不由得一愣。
但谢夭看出来,李长安并没有真的在笑。李长安这话半真半假,就连他的笑谢夭也看不懂。谢夭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芳落道:“所以如果你是来寻桃花仙的,这里恐怕如不了你的愿了。”
李长安道:“本就是逃难,桃花谷愿意收留,已是感激不尽。”
他话说得得体,芳落点头道:“那就暂时先住着,时辰不早了,早点休息。”
说罢,莲步轻移走出屋门,绿色裙摆飘飘若仙。芳落走出房门的时候,从谢夭身边经过,两人身影交错间,芳落听见谢夭低声冲她说了两句话。
“事情安排好。”
“漏出一个字,桃花谷不用待了。”
声音格外沉静,是命令的语气,不带一点笑意。芳落心里一惊,李长安在身后,也不敢转头去看,只用余光看见谢夭脸上依旧带着笑,就好像那两句话不是他说得一样。
谢夭说的事情,就是让全桃花谷共同隐瞒他的身份。
这其实是一件很荒唐的事。芳落到现在也这么觉得。
谢夭行走江湖一直隐瞒着自己桃花仙的身份,但对于李长安来说,芳落觉得实在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他们生来敌对,本就成不了朋友,更成不了知己。
能同吃同住一段时间,本就是天老爷昏了头,搭错了红线,如今还想再继续下去,简直是痴心妄想,妄图逆天改命。
而且谢夭身为谷主,从来没滥用过权力,衣食起居全都亲力亲为,就连吃穿都和众人一样。但这样一位谷主,如今下了一个荒唐至极的命令。
为了李长安。
这简直就像是……为了一个人能平安喜乐,远离苦楚,生生为他造出来一个梦境似的。
芳落努力想给谢夭做这些找一个更加合适的理由,比如因为李长安的身份,想要窥探归云山庄的机密,或者是看中了李长安武学天赋,想把人强留在桃花谷。毕竟谢夭从不干没有目的的事。
芳落垂眸,低声道:“是。”
走出门口时,听见身后李长安喊了谢夭一声:“谢桃花,过来铺床。”
刚刚还冷着脸下命令的谢大谷主立刻笑眯眯地装聋:“啊?你说什么?”
芳落叹了口气。
她这时明白,她那些为谢夭找的理由都是错的。
谢夭只是,单纯为了这个人而已。
第037章 桃花(三)
芳落走后, 四人各自回房收拾自己的东西。谢夭他们这一趟在外面漂了太久,虽说这次回桃花谷没能住自己房间,但到底还是回来了, 他们都知道这个地方意味着绝对安全, 一时间身心都有些发懒。
收拾完行李, 谢夭伸了个懒腰,靠在门边朝外看。
客房地势高, 外面风景很不错,从这里望出去, 能看见后山大片大片的桃花林。桃花谷的桃花是开不败的, 风一吹过, 如同一片和缓的红云。
李长安这时提着青云走出来, 在两间客房外转了一圈, 接着反手捏了个剑诀,与此同时,右手手腕发力,青云往两间房中间一插,只听得铮然一声,剑阵落成。
趁李长安没注意他, 谢夭半眯着眼睛看着忙前忙后的李长安, 上上下下把李长安看了一遍,才偏头道:“这是在做什么?”
李长安道:“把内力存一部分到剑里, 设剑阵。”
谢夭道:“青云直接插在外面没关系么?”
李长安道:“没事, 别人拔不出来。谢白衣经常把青云扔外面。”
谢夭忍着笑道:“这是你师父教你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再知道不过了,但他还是嘴欠地去问, 李长安垂眸看向青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良久才说:“是……也不是。”
谢白衣那时走的急,把正统剑法教完都来不及,就连飞花三十六剑都差最后一式,这种谢白衣平常用来改善生活的小把戏更是没来得及教,谢夭也不知道李长安怎么就学会了。
李长安道:“谢白衣没教我,我看他用过。他那时候把剑□□花盆里,把我养死的花救活。”
内力存在青云之中,再由青云缓慢生发出去,谢夭内力精纯而富有生命力,随便插土里那一块地方的草都长得比别处更加旺盛。他经常用一招去复活李长安养得半死不死的盆栽。
谢夭一怔,随后低下头笑笑,他那时候为了把李长安那几盆花救活,天天早起偷似的把青云拔回来,没想到还是被李长安看见了。
李长安又道:“最开始我没悟出来还能这么用,只以为可以救救花草,后来才知道,原来还能做护阵。”
他也是那时才明白,无论是救花草,还是做剑阵,都是“护”的意思。
谢夭翘了翘嘴角,心道,悟性不错,不愧是他徒弟。
弄完了剑阵,李长安和谢夭并肩站在门外看夕阳。桃花谷最后一点落日照耀在成片的桃花林之上,天边一片绯红,这里安静地像是不在世界上。
谢夭望着望着忽然道:“你觉得桃花谷怎么样?”
李长安道:“挺好的。”
确实挺好的,像个世外桃源,从进谷到现在也没看见什么凶神恶煞邪气四溢的魔修。但话不能说太满,毕竟他们进谷刚一个下午,李长安习惯了做最坏的打算,他怀疑这里的岁月静好只是假象。
谢夭又道:“那如果让你长住呢?你愿意么?”
李长安摇摇头:“不愿意。”
谢夭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要遭,归云山庄不常回,桃花谷不愿意住,他一时间摸不清楚究竟什么地方能打动这小子的心了,他道:“那你有想过在什么地方住下来么?”
李长安道:“没想过。”
谢夭还来不及问他为什么,李长安就转身回了屋,头也不回地招呼他道:“进来,把衣服脱了。”
谢夭:“?”
他愣在原地,李长安回头,无语地看他一眼,道:“给你换药。”
—
烛光照在谢夭脊背上,谢夭一手扶着额头,后知后觉地觉得这情形有些尴尬。他这时才明白同住一屋的不方便,之前换药都是褚裕给他换,这时候特地跑到另一个屋去找褚裕,反倒显得他心里有鬼了。
谢夭是个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的主,李长安不敢看他的时候他会特意去逗人,李长安如今坦坦荡荡地望着他,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能感觉到李长安的手很稳,只在伤口处用指尖轻轻触碰,没有一点越界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口正在结痂脱落,他总觉得被碰的地方有些痒。
因为太过轻柔,谢夭有时候怀疑自己身后根本没有人,因为他甚至连后颈都感受不到李长安的鼻息,他道:“李长安……你还活着么?”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李长安皱眉道。
他开口那一瞬,呼吸便喷上来。谢夭手指一紧,很轻地嘶了一声。
李长安奇怪地问:“疼?”
谢夭笑笑:“不是。”
他心道,李长安你还是别说话了。
李长安又扫过谢夭脊背上的伤,道:“你身上的伤,怎么弄的?你不是一富家公子哥么?”
“实不相瞒,家中被强盗洗劫过一次,乌泱泱来了数百号人,这伤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谢夭说谎话是不用打腹稿的,而且他胡说有个特点,那就是真假参半,全看听的人怎么理解。
李长安伸出手指,似乎想在那些疤痕上轻轻抹一下,又收回手。按照这一路他对谢夭的了解,谢夭是个很怕疼的人,这么多伤口不一定他要大呼小叫多少天。
李长安道:“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谢夭笑着回头看他,嘻嘻哈哈道:“对啊。我命好啊。”
李长安却被他的笑刺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身患绝症可能很快就命不久矣的人还能每天笑嘻嘻地说自己命好,他瞥过目光,道:“转回去,没弄完呢。”
谢夭很乖地“哦”了一声,又托着下巴发呆。
上完药也到了熄灯睡觉的时间,烛火一灭,屋里就只剩下月光浮动。睡到半夜,李长安忽然睁开眼睛,先是随手挽了头发,然后下床,换鞋,看了正在熟睡的谢夭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出了门。
出门之后先是检查插在外面的青云,确定剑阵没有失效,青云能够抵挡一阵,如果发生什么事他也能及时感应到之后,这才往外走去。
—
谢夭在李长安走后没多久睁开了眼,他看不都用看就知道李长安的床铺是空的,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心道年轻人都不用睡觉么?
过了会儿,还是爬起来,出门去找李长安。
他倒不是担心李长安挖出来他就是桃花谷谷主的内情,他是有点担心李长安的安危。
桃花谷内虽然没什么威胁,但是自从在归云山庄藏书楼看到七年前一战记载的后,他就一直惴惴不安,鬼知道那群幽灵一样的东西,是不是还潜藏在桃花谷。
跟李长安一样,他出门之前也检查了一遍青云,他蹲下身去青云剑身流转的银光时,有一瞬间很想把青云拔出来,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然而手指触碰到青云前,理智又开始回笼,他叹了口气道:“青云,我跟你缘浅。”
说罢,转身而去了。
李长安的行踪并不难猜,一定是往东到桃花谷深处了。这世上建筑群大都大差不差,在最外围的一定是最不重要的,而位于中间深处的,一定藏着最大的秘密。
桃花谷也不例外,往东去,就是议事的落花堂,和谷主住的桃夭殿。
谢夭顺着路往东走,路是青石板路,两边是往外探出弯弯曲曲屋檐的房屋。
他也不是没在这个点出来过,有时从外面回来的晚了,一个人穿过整个桃花谷也是有的。但莫名其妙地,他觉得今天晚上桃花谷有点阴森森的。
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就连巡逻的人也没有,几盏红灯笼挂在屋檐下,映照着门口的桃花树。
远处忽然惊起飞鸟,扑腾着离开树枝,屋檐下的红灯笼忽然无风自动,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然而仔细去听,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谢夭没回头,仍站在道路正中央,两旁房屋屋檐投射下的影子像巨兽张开了长满牙齿的大嘴,谢夭就一人站在兽口中间。
谢夭轻叹一声,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悄然握上了桃花枝。
就在这时,屋顶忽然闪出一个人影,那人半跪在屋顶之上,长发披散,背对着月光,只能看清楚一双锐利的眼睛,像是隐匿在黑暗里的鹰。
那是……李长安。
这是李长安第一次以这种看敌人的眼神看他,冷淡、强大、那种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死物。谢夭下意识把握着桃花枝的手松了,瞳孔却抖了一下,明明松了一口气,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些怕。
自己对于李长安的担心是在多余,现在这个样子,他应该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如果他对上李长安,他有赢的可能性么?就在他还在认真思考的时候,李长安利落地从屋顶翻下来,足尖点地,一点足音都没有,只用了一秒钟,就带着谢夭转到了旁边能够藏人的窄巷。
猛然被人拦腰带着走,谢夭下意识挣扎,李长安在他耳边道:“别动,是我。”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把那一点心惊压下去,安静下来。
李长安一手揽住谢夭的腰,另一只手捂住谢夭嘴,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
这时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这次脚步声很清楚,谢夭甚至能听出来他们一行五个人,这是桃花谷的巡逻队。
谢夭拍了拍李长安手掌,示意他把自己放开。李长安怔愣一下,才松开手,松开手刹那谢夭就嘶了一声,按着自己受伤的右肩膀。
李长安犹豫了一下,道:“我手重了?”
谢夭看他表情,笑出来,道:“骗你的。”
李长安:“……”
谢夭从巷子口往外看去,刚才经过的确实是桃花谷的巡逻值守无疑,他们身上还都穿着桃花谷的弟子服。
这么看来,刚才谢夭听见的影影绰绰的脚步声应该也是他们。但谢夭总觉得那一阵阴风不是假的。
桃花谷里,应该还有其他东西。
等那队巡逻彻底走远了,两人才敢放开了说话。
李长安道:“你怎么在这?”
谢夭坦诚道:“醒了,发现你不在。”
这话确实坦诚,但也确实容易让人多想。果不其然,李长安没有接话,或者说被他一句话逗得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接了。
谢夭笑起来,道:“所以你半夜出来,是为了查桃花谷?”
李长安点头。
“可目前看起来,桃花谷没什么好查。”谢夭又道。
李长安望向远处,似乎是想起来什么,声音又沉又慢:“整个桃花谷都在说谎。这里太平静了,如果刚刚经历过内战,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只是想起来刚经过桃花谷之战的归云山庄。真正的刚刚经历过战斗的宗门,应该是什么样的?应该到处都是血,应该到处都是小声的啜泣。即使过了一两个月,血和尸体已经收拾干净了,但人们还只是会勉强地笑。
因为他们知道有人再也回不来,见不到了。
谢夭眸光黯了一下,他早就知道纸包不住火,也想过那个终局,但到了这时,他还是抱着一点希望问:“你不相信他们?”
李长安转头看向他,又给了那个他说过的答案,他道:“我只信我自己。”
谢夭沉寂片刻,接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头笑道:“好。我陪你一起查。我们接下来去哪?”
李长安望向那边的落花堂。
这次倒是没再碰见什么巡逻,走在路上,谢夭半开玩笑地问:“李长安,你怕鬼吗?”
李长安睨他一眼,反问道:“你怕鬼吗?”
“我不怕,可我觉得你怕。”谢夭道,“如果你怕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让你抓我胳膊。”
李长安小时候怕黑又怕鬼,不然不会那么容易做噩梦。但长这么大,见过那么多事,他已经不怕鬼了。总有其他事比鬼更可怕,比如突如其来的死讯,比如思之不得见。
“你怕就直说。”李长安忍着笑道。
谢夭道:“鬼有什么可怕?我更怕的是……”
话说一半,他突然卡了壳。
李长安道:“怎么了?”
谢夭心道,我更怕的是分道扬镳,旧人分离,昔日故友刀剑相向,这些,哪一个不比鬼可怕?他摇摇头,道:“说出来怕你要笑话我,还是不说了。”
李长安眉头轻蹙一下,正要说什么,就见谢夭眸光忽然一变。
谢夭感觉一只细长伶仃的手抓住了自己胳膊,用力把自己拉进旁边幽深的巷子。
谢夭惊恐道:“李长安,鬼,有鬼!”
话音刚落,他就被那鬼拽了进去。
“谢夭!”李长安跟着他进去,借着月光,看清巷子里人的那一刻,整个人一愣。
“……小师姑?”
第038章 引线(一)
怀竹月站在月光之下, 穿着夜行衣,头发被利落地束起来。她莹润的略微有些圆的脸仰头对着月光,又低下头, 笑嘻嘻道:“怎么啦?只许你来不允许我来?”
谢夭心道不好, 自己这桃花谷怕是已经漏成筛子了, 谁来都可以在这观光一样逛上一圈。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打紧,甚至因为怀竹月出现在这里而开心。
他七年前沦落桃花谷的时候, 就没想过能在桃花谷里跟归云山庄师兄弟再聚。
怀竹月道:“刚好我要来这里驻守暗桩,你又给我留了信件, 我当然要过来找你一趟。”说着, 她又抬头四下看了一圈, 道:“这里晚上有点阴森啊。”
谢夭立刻道:“白天不是这样的。”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接话有点快了, 摸了下鼻尖, 尴尬一笑。李长安默默看了谢夭一眼,道:“确实不是这样,这里白天很祥和,像个很普通的村庄。”
谢夭微笑着点头,他觉得桃花谷就应该是这样的,给流离失所的人、被逼至绝路的人一个活下去的地方而已。
他不是单纯为了他们, 也是为了他自己, 在很久之前,从归云山庄的竹桥上走出山门的那个时刻, 他就也是流离失所的人了。
怀竹月在桃花谷外守了很多年, 但这是她第二次进谷。桃花谷上的瘴气日日提醒着外来者不得入内,如果不是走只有桃花谷人才知道的通道, 硬闯是件很危险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不是很敢下来, 有些噩梦守了太久,就会只敢睁大眼睛一直看着,但又不敢伸出手触碰。
怀竹月喃喃道:“是么?”她又转回头道:“你们这是准备去哪?”
李长安看了看远处的落花堂。
月光引路,三人到了落花宫。谢夭并不慌张,这地方虽然是桃花谷里议事的地方,但他用的并不多,所以留下的痕迹也没多少。唯一有点显眼的,便是他亲手所提的“落花宫”三个字,芳落也必定把牌匾换下来了。
到了近处,果不其然,芳落把牌匾换了,如今牌匾上空空如也,倒显得这里像一座无名宫殿。
他们进了大殿,只见大殿里面有着三层台阶,台阶之上放着一把梨花木的椅子,椅子之后是两人高的书架,上面放着些许的卷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的意思是……”怀竹月听完李长安讲完事情前因后果,想了一会儿才道,“桃花仙没有死。如今整个桃花谷,包括桃花谷厮杀,换谷主种种,都是演给外人看的?”
李长安站在台阶之上,随手抽出一本,发现记得都是些琐事,天气农事之类,把书重新塞回去,又重新抽出来一本,一边看一边“嗯”了一声。
怀竹月道:“桃花仙这么做,为了什么呢?”
李长安头也不抬,声音却格外沉静:“为了桃花谷。”
谢夭听见这个回答,心尖几乎都颤了一下,失笑,沉沉看向李长安。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不用他说任何一句话,就能把他这个人看明白,也只有李长安了。
“桃花仙……可能跟我们认知的不太一样。”李长安想了想说,“最起码,对桃花谷来说,他是个好谷主。”
怀竹月一怔,道:“可无论如何,当年都是因为桃花仙。”
李长安道:“我明白。”
这是归云山庄的事,谢夭此时在身份上一个外人,并不好搭话。他只是走到李长安旁边,看他迅速翻着书页。李长安翻到这里已经有些奇怪了,这些放在大殿里的卷宗,记载的全都是琐事。
桃花谷一个魔教,除了种田开荒,就没有一点其他事要干?
还是说,桃花谷真的就跟它表面一样祥和?
李长安又换了一本,这次抽出来的是本账簿。他翻了两页又要把书塞回去,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什么。
那是某一月的银钱开支,冰蚕六两,花费3两2钱。
李长安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了一下,谢夭问道:“怎么了?”
怀竹月也奇怪地看向他。
李长安不动声色地把账簿合上,重新塞回去,塞到最里面,笑道:“没什么。”
怀竹月走上来,道:“那就好。正巧,我有要事跟你说。”
但她并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带着一点歉意地看向谢夭。谢夭知道怀竹月接下来要说的事大概是归云山庄机密,他一个外人不太好在旁边,于是冲两人一笑,道:“我去那边看看。”
说完,走到了一边。
怀竹月这才慢慢道:“谢师兄葬礼之后,两仪观观主和陨日堡堡主一直没有离开山庄,你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
两大门派掌门一直住在山庄,虽说对外的理由是修养身心,但想想都知道不可能那么简单,李长安对他们留下来的目的有所猜测,他道:“是武林大会的事?”
怀竹月摇摇头,一双圆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李长安。
李长安却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道:“因为桃花谷的事么?”
怀竹月道:“你知道的,陨日堡坐稳了天下第一宗的位置,愈发狼子野心。本来桃花仙已除,江湖毒瘤已了,天下本可以安稳一些日子。可他偏不。他留在归云山庄那些日子,便是在劝庄主攻打桃花谷。”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道:“那……师伯的意思呢?”
“师兄他……”怀竹月目光看向远处,缓缓道,“我始终看不明白他。”
宋明赫的态度很奇怪,对于谢白衣是,对于桃花谷也是。他追查谢白衣的下落也好,追杀桃花仙也好,似乎都是为了自己师弟报仇,但又好像带了其他意味。
怀竹月看不懂,于是她和宋明赫的关系愈发疏远。
怀竹月转回头道:“正好你在这里。如果庄主真的下令,你在桃花谷里也有照应。”
李长安淡淡地“嗯”了一声,半晌,又道:“小师姑,如果……我是说如果,桃花谷并非魔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宗门呢?又甚至是,只是个普通村落呢?”
这次轮到怀竹月沉默许久了,她道:“我不知道。”
有些因果说是说不清的,毫无疑问的是,怀竹月和李长安都恨桃花谷入骨,也恨桃花仙入骨,但是谁能确定整个桃花谷都该死呢?如果剩下的这些,从未行过恶呢?
祸乱不伤平民,这是两国打仗都知道的道理。更何况江湖人最讲道义,如果桃花谷内真的只剩下一堆老弱妇孺,又该当如何呢?
怀竹月转头看向外面,外面月光正好,照在她脸上。她想了一会儿,道:“你在这里也好,刚好可以把桃花谷的底细摸清楚,如果真是那样……到时按你的心意就好。”
怀竹月转头看向他,笑嘻嘻道:“随时传信给我。只要是小长安想做的事,我都会帮的。”
怀竹月明明也没比他大多少,甚至现在身高都没有李长安高,怀竹月需要仰起头来看他。但怀竹月依旧天天端起姑姑的做派,小长安长小长安短。
李长安也笑起来,点头道:“好。”
怀竹月又轻轻道:“不后悔就已是难得的事了。我后悔过了,所以不想你后悔。”
李长安没再说话,莫名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谢夭。谢夭手背到身后,正仰起头看着雕梁画栋的天花板,现在光线这么暗,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两人说完了话,走过去,李长安拍了一下谢夭肩膀。
谢夭转过头,冲他们一笑,道:“说完了?”
李长安点头。
谢夭手指往上指了指,道:“我刚才发现的,这上面还有一层。”
大殿里面藏着盘旋的楼梯,通过楼梯能上到二层,迈过二层门槛那一刻,大片大片的莹白月光撒进眸子里,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株长得极高的桃花树。
桃花树正在月光下飘着落红。
此番美景,看得三个人都是一怔。
怀竹月爬到桃花树枝干上,坐在树上,两条腿垂下来,微微晃荡着。李长安靠着露台边的围栏,手里一边刻着什么一边仰头望着月色。谢夭站得距离他们有些远,不看月亮,也不看花,只静静看着他们两个。
花和月亮都不难得,人才难得。
谢夭轻轻勾了下唇角,心道今夕何夕。
怀竹月顺手从树上摘下来一片叶子,在手里捻了捻,忽然道:“你们会吹叶子么?”
她之前和谢白衣出去鬼混,路上总是会觉得没意思,谢白衣就会吹叶子逗她,她总会佯装不乐意地说难听死了,其实认真听谢白衣吹的调子。
但她到现在也没学会。
说着,她腿晃荡着,把叶子放到嘴边,只吹出来了两声气声。
她又摘了一片,扔给李长安,李长安也摇摇头,道:“不会。”
怀竹月笑道:“你师父没教你?”
李长安似乎是笑了,笑声清润,听得让人心尖一颤。他道:“我那时候练剑都来不及。况且……那个时候你们都说,谢白衣身上不正经的地方太多,让我只学他的剑。”
谢夭无声笑起来,他是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主。归云山庄那些打闹,青竹林里的位招,饭桌上的嬉闹,似乎也并没有过很久,但想起来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竹林里拎着树枝练剑的时候,在谢白衣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救活李长安盆栽的时候,在冬至放灯的时候,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归云山庄会像永不凋谢的青竹林的一样永久青翠,于是毫不吝啬地挥霍时光。
但彩云易散琉璃碎,世间好物不坚牢。
“谢公子,你会吗?”怀竹月这时把目光投向他道。
谢夭沉吟了一下,道:“会倒是会。就是……”
怀竹月一笑,道:“对嘛。这种逗女孩子玩的小把戏,浪荡公子哥肯定是会的。”
此话说完,三个人都笑起来。
谢夭说完了下半句,道:“但是这是在人家地盘,还是别太张扬了。三更半夜把人引过来就不好了。”
“也是。”怀竹月收了让谢夭吹一下的心思,点点头,又望向月亮,看了会儿,她道:“真美的月色。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你说这里白天也很好?”
谢夭“嗯”了一声。
“可惜,我白天就要走啦。”怀竹月道。
谢夭和李长安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都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怀竹月说过的,她不要一个地方呆好几年,她要浪迹天涯,她要当绝世女侠。但她明天一走,还是要回桃花谷上,归云山庄暗桩之中。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想了很久该不该说,还是道:“天大地大,怀女侠何必蹉跎岁月。有些事情,可能我这个外人看得更清楚些。”
李长安手指蜷缩一下,继而垂下眸子。
怀竹月转回头,笑道:“你们知道给我留信那日,我去哪里了么?”
不等两个人回头,她又转过头,拨了一下头顶的桃花枝,看桃花扑簌簌落下,道:“我去了一趟怀安寺。在那呆了几天,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怀竹月也不知道哪件事情对她影响最大,是谢白衣衣冠沉入剑归墟那一刻,还是那晚竹林里一整夜的沉思,抑或是怀安寺大师对她说的一番话。
她语气很低,自言自语道:“他那样的人,应该很讨厌我这样。”
说完,她冲两个人一笑,道:“我都想好了,等到这最后一件事了结,就出去浪迹天涯。到时候想住哪里住哪里,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她冲李长安眨了一下眼睛,道:“现在就差这最后一件事了,就交给你了。”
李长安笑起来,点头:“好。”
“我少时是个很贪玩的人,也没想到自己能在桃花谷外待这么多年。”怀竹月自顾自说着,跳下树,跳到露台上,神神秘秘地冲两人招手,“过来,给你们俩一个好东西。”
两个人奇怪道:“什么?”
怀竹月趁着两个人不注意,抓住两人手腕,迅速把一个东西往两个人手腕上一套,然后满意地拍拍手,道:“我从怀安寺那求来的平安扣,让大师开过光的。你们待在这不安全,好好带着!”
那是两条红绳,绳子中间串着白玉一样的扣子,月光照耀下扣子莹润而有光泽。两条绳子一模一样,此时都系在右手手腕上,像是一对。
“尤其是你。谢公子。”怀竹月道,“这平安扣沾了佛门气息,说不定对你的病有点用。”
谢夭垂眸看自己手腕,食指拨了拨那扣子,忍着笑道:“好。”
送完了东西,怀竹月转身要走。谢夭这时想到了一件事,他看了一眼李长安,很明显,李长安也想到了。谢夭转回头,笑道:“怀女侠,你要是去浪迹天涯了,以后再想见你就难了。”
怀竹月道:“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有缘总会再见的。”
她又停下脚步,沉吟一下,道:“不过你说的也是。要不干脆设个地方碰面。”
她开玩笑道:“听说九天之上有离恨天,离恨天里有灌愁海。灌愁海旁边长了一株相思红枫树。这颗相思红枫树落了叶子,在世上扎了根,一株火红枫树就长在东海千金台下。你们若是想见我,就去那树上留个记号,我会去找你们的。”
李长安道:“你从哪听来的?”
怀竹月笑:“话本里听来的。”
笑完,她下巴冲两个人一抬,露出那种绝世豪侠才有的豪情,道:“我走啦。”
冲两人挥了挥手,那个娇小的穿着夜行衣的身影,从落花宫二楼一跃而下。
叽叽喳喳的怀竹月走了,落花宫安静了片刻。谢夭和李长安对视一眼,莫名笑起来。
他们右手腕子上都带着红绳,绳子粗细适中,一颗白玉扣子正搭在腕骨处。扣子是平安扣,寓意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第039章 引线(二)
不知为什么, 桃花谷的日子似乎比别处快一些,就连天上的流云都比别的地跑得快。第二日芳落带着四个人去见了恶长老,他们到时, 恶长老正在落花宫的那把梨花木椅子上如坐针毡。
恶长老其实是个有点窝囊的长老, 在谢夭成为谷主之前还稍微有点魔教长老的自觉, 谢夭成了谷主之后只想当个普通鳏夫养老。
听芳落说完了事情来龙去脉,恶长老卡了会儿词, 一双很小的三角眼眨了好几下,似乎是想往谢夭那看一眼, 半天说了一句“好”。
他没当过谷主, 更没在正主面前扮过正主,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演。
就在谢夭看到恶长老又想往自己这边看时, 不动声色地冲他挑了一下眉, 道:“谷主眼睛不舒服?”
恶长老连忙捂住自己眼睛,道:“有点。就说到这吧。”
说完就要从那把交椅上滚下来,像椅子上放了钉子似的,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还是得有点谷主威严,捂着一只眼睛道:“芳落, 你随便给他们找点杂活, 别闲着就行。总不能养几个吃干饭的。”
芳落忍着笑,道:“好。”
说完, 芳落以一种扫视的目光一一扫过四个人, 嘴角升起一丝奇怪地笑意,看的几个人莫名一股恶寒。芳落心道, 之前都是你们指使我,如今天道好轮回, 苍天饶过谁。
不管恶长老演技如何,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他们一行人算是正式在桃花谷落了脚。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李长安记得答应怀竹月的事,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上上下下把桃花谷摸了一遍。
从谷前的桃源村,到谷后的大片桃花林,能去的地方几乎都去了,确定谷内没什么毒虫机关,想来,桃花谷上空的瘴气,是天然所至。
他也顺便摸清楚了桃花谷的人数,最多不过两百人,一半多都是在外面过不下去了被迫入谷的普通百姓,进了谷要么在谷里做些杂活,要么就在外面的桃源村种地。
剩下一半,李长安也查了。
他特意问了芳落谷内武学传承,一代魔教,总得有些不二法门。
芳落只是平静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学武?”
李长安点头道:“是。”
芳落当天领着李长安去了谷内唯一的校场,谢夭也跟过来,校场上在训练的弟子不过几十人,李长安粗略数了一下,甚至不过百。一群人见谢夭来了,一个个挺直了胸脯想表现。
谢夭嘶了一声,心道这下要丢人了。
三个人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李长安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估计是看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归云山庄培养弟子是认真的,跟归云山庄比起来,桃花谷的校场就像是在过家家。
谢夭悄悄拉了下李长安袖子,轻声道:“没你厉害。”
李长安唇角忍不住翘了一下,又忍住笑,道:“但是好像比你厉害。”
谢夭叹口气道:“哎,你这人怎么这样。”
李长安笑起来。
芳落幽幽看着两人:“还学吗?”
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芳落冲他们翻了个白眼,心道一个桃花仙一个少庄主了不起啊,转身走了。
李长安之后便写了一封信,把打探到的所有事情尽数写在信里,通过桃源村的村民,悄悄把信件传给了怀竹月。
归云山庄那边迟迟没有动向,宋明赫仍在和一群人周旋。
推动这件事的在于两仪观和陨日堡,他们只是缺了一个举大旗的人,而恰巧,无论哪个门派扛旗都不会有归云山庄有更大的号召力,也不会比归云山庄更加师出有名。
李长安这里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便只能等消息。
他也是跟谢夭同住一间房了才知道,谢夭除了偶尔耳聋眼瞎之外,神智也会不太清醒,尤其是他喝了药之后。
这天晚上,江问鹤催命似的端着清苦的汤药催着谢夭喝药,褚裕门神似的站在旁边,盯着谢夭,两人一左一右,活像黑白无常。
谢夭笑道:“我是死了么?我怎么好像看见牛头马面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别废话了,快点喝了。”
谢夭想起那药就头疼,想起自己寿命更头疼,捏着鼻子把药一口喝光,挥挥手赶讨债鬼似的把两人赶出了门,倒头就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了,只漏出上半张脸,就连鼻尖都埋在被子里。
又是冷又是头疼地,竟然迷迷糊糊地昏沉了下去。
李长安进屋就看见裹得跟粽子一样的谢夭,就知道他又喝药了。他走到床边,盯着他微微抖着的睫毛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冷?”
谢夭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看清来人,又很有安全感地闭上眼,含含糊糊道:“不冷。”
李长安伸了一只手进去,刚一进去心里就一惊。被子里面跟冰窟一样。虽说桃花谷气候比别的地方温暖,但这时候也是冬天,谢夭本身体温就偏低,又喝了冰蚕,靠他的体温压根暖不热。
人迷迷糊糊的时候都会被本能带着走,谢夭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李长安的温热的手腕。
两人腕子上的平安扣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一声响,又沉寂下去。
感受到手心里那一点热量,谢夭一直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一点,仍闭着眼睛,对李长安道:“你去睡吧。”
李长安试着转动了一下腕子:“我真走了?”
谢夭没再吭声。
手上却依然抓得死紧。
李长安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谢桃花,你抓着我不放,你让我怎么走?”
谢夭停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回应,道:“……你说什么?”
李长安蹲下来,蹲在床边看他,认认真真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间弹指灭了屋里的灯。
那天晚上,李长安被逼无奈地给人暖了床,谢夭浑身冰一样,毫无知觉地往身边唯一的热源怀里钻。
李长安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无奈心道,自己一定是上辈子造孽才遇见这么个人。这时却听见缩成一团的谢夭模模糊糊说了一句什么,他侧着耳朵去听。
谢夭在喊他的名字,他在喊:“小长安。”
本着桃花谷不养闲人的原则,芳落偶尔会让他们去照料后山的十亩桃花林。桃花林里的桃花永远开着,微风也不停,那地方常年飘着花瓣。
虽然景色很美,但是这里实在太偏了,除了树还是树,所以没什么人来。有的时候,偌大的桃花林里只有他们两个。
谢夭坐在树上,懒散地靠着树干,透过桃花的缝隙眯着眼睛去看天光。他之前总觉得桃花谷闷,总是想往外跑,现在看起来也不尽然。重回桃花谷这时时日,他觉得桃花谷还是挺有意思的。
就比如现在,他一偏头,就能看到李长安坐在树下,用一把小刀正刻着什么。
谢夭故意摇晃桃花枝,桃花便落了李长安满头,他又捻起一片花瓣,轻飘飘地抛下去,花瓣打着弯地扫过李长安睫毛,又落到虎口上。
李长安头也不抬:“没事干就去种树。”
谢夭笑道:“谢白衣的天上人间你会了没?正好这附近到处都是花树,放出来肯定很漂亮。”
李长安没回答。
谢夭又道:“李长安,别是你笨,学不会吧。”
李长安哼一声,道:“那逍遥剑法你熟了吗?”
谢夭从树上跳下来,从地上随手捡起两根树枝,一根自己拿着,另一根递给李长安,歪头冲他一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会不会?”
他笑得充满挑衅意味,让李长安之前谢白衣想试他招时,弯着腰笑着对他说“李长安,你猜你这次能不能打过我?”。最后的结果毫无意外,每一次都没打过。
小时候的李长安不经激,长大的李长安明明沉稳了不少,但对上谢夭,似乎还是不经激。
他伸手接过了树枝。
谢夭曾经立下规矩,桃花林里禁止比试。因为比试就少不了毁坏树木,也少不了多打下许多花瓣。
他自己破了他自己立下的规矩,跟李长安在他宝贝得不行的桃花林里比了一场。
桃花瓣纷纷扬扬,两个人拿着树枝在桃花林里互相喂招。用的都是归云山庄的剑法,两个人都清楚知道下一式,每一式。
偶尔有一瞬间,花瓣遮住两个人的视线,两人几乎是随着本能的动作。花瓣落下那一瞬间,李长安看清谢夭的脸,几乎看愣住了。
他没觉得谢夭的脸和谢白衣像过,他觉得没任何人像谢白衣。但花瓣落下那个瞬间,猛然看到他那一刻,他竟然想叫出来谢白衣的名字。
谢夭弯起眼睛冲他一笑,道:“李长安,让我一把?”
李长安垂下眸子,抿了下嘴唇,再抬眼,攻势更加烈了。
谢夭急往后退,笑道:“你这人怎么玩不起呢?”
不远处的高台上,站着一个人,垂眸看着桃花林里若即若离的两人,看着看着,长叹一口气。
芳落走过来,站在江问鹤旁边看了一会儿,忽然歪头问道:“他们好像用的是同一门剑法,怎么回事?”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复杂,江问鹤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想了想,道:“他现学的。”
芳落没再接话,两个人又沉默着看了一会儿。
看到一半,江问鹤转头看了看芳落,道:“他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芳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那边呢?”
江问鹤也笑着摇了摇头。
又是一阵无话,看着桃花林里相互喂招,辗转在桃花雨里的两个人,江问鹤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你说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芳落不知道这其中许多内情,听不明白,疑问道:“你说什么?”
江问鹤摇摇头,道:“没什么。”
第040章 引线(三)
山坡上芳落和江问鹤两个人说到一半, 忽然看见桃花林正在跟李长安对招的谢夭似乎是朝他们看了一眼,他本来还是笑着的,但抬眼很平静, 下一瞬又看向李长安, 嘴角噙着笑。
就好像那平静又沉默的一眼, 是他俩的错觉。
芳落小声问:“他是不是看我们了?”
江问鹤皱眉道:“好像吧。”
那一眼太意味深重了。芳落只是了解其中一小部分真相,就觉得谢夭那一眼里藏着太多情绪, 更何况知晓全部的江问鹤。江问鹤心道,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 谢夭还能有那种看淡一切的悲悯的眼神呢?……就像是神佛。
正想着, 发现谢夭一个人离开了桃花林, 朝他们这边走来。
李长安正在弯腰扶正一颗小树苗, 似乎是没注意他们这边。等谢夭走远, 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抹红衣的时候,他抬起眼睛,往三人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眼神很沉。
接着一个人离开了桃花林。
芳落,江问鹤,谢夭, 三个人偷偷聚在桃夭殿, 芳落和江问鹤汇报起谢夭最近要他们查的事,话还没说出口, 两人就忍不住阵阵叹气, 垂头丧气的模样把谢夭看乐了,道:“我都还没哭呢, 你们两个别先哭了。”
芳落道:“你是心大,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谢夭笑道:“我这个谷主当得真窝囊, 如今笑也要被人说了。不如这样,我们三个坐在地上一起叹气一起哭,看谁哭得好看。”
“这个时候就别比美了行么?”江问鹤眼里无奈又奇怪。
“那必然是我。”谢夭笑着道,“行了,说正事。”
芳落道:“桃花谷内上上下下皆已排查,没有任何异常。如果说当年那一股伏兵一直潜藏在桃花谷内,不可能没有任何发现。”
“我那日所说的巡逻队伍呢?也没有异常?”谢夭道。
芳落扫他一眼,道:“没有。所有人都是熟人,没有生面孔。”
谢夭若有所思点点头。他让查的这第一件事,就是桃花谷的内忧。从归云山庄回来之时他就觉得桃花谷内表面看上去祥和,但是疑云重重,那日那股奇怪的阴风,更是印证了他这股感觉。
但芳落却说没有发现。
芳落此时道:“你如果不信我,也该信李长安。不出我意料的话,李长安大概桃花谷所有地方都去过了,如今唯一还没去的,就只剩下你的寝宫,也就是这了。他也没有发现,不然以你俩的关系,总该告诉你。”
谢夭笑道:“芳落,你真是太聪明了。”
“管家还是当了几年的,总要有些本事。”芳落摸了摸站在自己肩头的绿头鹦鹉,那鸟很温顺地就低下了头。
那么多的人当年一战之后没有撤出桃花谷,如果活着,要么生活在他们都不会去的地方,要么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如果是死了,也总该有尸骨。
谢夭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来不及细想,只得长叹一口气道:“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亲自去查了。”
他毕生所求之事就放在面前,但他却没有时间去查,他转头望向江问鹤,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江问鹤道:“归云山庄那边没有松口,但是大势不可挡。有两仪观和陨日堡带头,其他门派参加讨伐的呼声可谓是越来越高。虽说最终决定权在归云山庄,但归云山庄已经被架在火上了。”
谢夭没有再笑,只点点头:“是。”
怀竹月跟李长安说话那日,谢夭就听见了,后来上露台,站在一边长久地看着李长安和怀竹月两个人,嘴角带着淡淡的笑。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他只能表现出来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只能用眼睛把两个人刻在脑海里。
芳落慢慢道:“如果当年那种战争再来一遍……桃花谷已经不会再有神兵天降了。”
谢夭看她一眼,笑道:“我不还没死么?”
江问鹤立刻道:“得了,你别说了。越说越离谱。”
谢夭挑眉道:“那你说如何?江大神医飞针的功法怎么样?”
“我只会医人,不会杀人。再者,我可不是桃花谷人,我是神医堂人,只是暂居桃花谷罢了。”江问鹤偏头道,想了想又沉沉道,“我只能尽力保证你不死。”
听完他说“不会杀人”那句,谢夭心道这话可不对,但没说出口,笑道:“看吧,最后还是要靠我。”
“别开玩笑了。”江问鹤转头认真看向他,道:“你觉得,宋庄主出兵几率几何?”
这话问得很郑重,不问自己,不问芳落,只问谢夭。也只能问谢夭,谁让宋明赫是谢夭师兄,谁让要如今要攻打桃花谷的是谢夭之前的师门。说起来命运作怪,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多舛的事了。
谢夭知道他的意思,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宋庄主深明大义,事事以归云山庄为上,怀女侠为人中正仗义,也会从中缓和。”
“这算是什么意思?”江问鹤不解道。
谢夭一笑,道:“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江问鹤气急:“你……”
谢夭抬眼望向前方,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他道:“我也不知道会如何,但我以为,归云山庄不会。师……宋庄主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个难得的侠士。”
芳落心道谢夭也不过在归云山庄住了两月,怎得就得出了宋明赫是个好人这个结论,但看谢夭淡淡的目光,她又把话压在心里。
“如果呢?”江问鹤道。
谢夭已经走了,背对着他们挥挥手,笑道:“若真有那一日,我会护全所有人。毕竟,我是——”
他话说了一半,一笑,道:“算了,走了。”
江问鹤和芳落站在大殿中央,久久看着他的背影。他俩理解上稍微有些误差,芳落以为他要护的是桃花谷,江问鹤却知道,除了桃花谷,还有归云山庄。
—
李长安一个人去见了恶长老,也就是名义上的桃花谷谷主。见面的地方正是在落花宫,恶长老倒是没有坐在高台上,而是坐在下面,还很亲切地招呼李长安坐。
恶长老道:“在桃花谷住的可好?”
李长安点头:“挺好的。”又抬起眼睛道,“说实话,投奔桃花谷之前,我不曾想到桃花谷是这样的。”
恶长老心道谢夭成为谷主之前,我也没想到桃花谷能是这样的。之前的桃花谷确实做了许多恶事,谷内也是恶贯满盈之人居多,等级森严,下面的人日日提着脑袋过活。
后来谢夭清算了许多人,留下的,都是谷内最为温良也最受欺负的一辈,之后谷内便换了天地。
李长安道:“谷中之前也是如此么?”
恶长老道:“多久之前?”
“自然是桃花仙身居谷主的时候。”李长安笑笑道。
恶长老想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道:“他是个恶贯满盈之人。外面都知道的。”话是这么说的,心里却在想,为什么自古以来的好人,连名声都保不全?
李长安抬起眼睛,盯着恶长老看了许久,恶长老被他盯得有点头皮发麻,道:“怎么了?”
李长安笑道:“外面都知道,不代表里面都知道,是吧,谷主。”
此话一出,恶长老心里一惊,李长安这是在试探他,他忙拎了茶杯抿了一口茶,道:“这是说得什么话?谷内上上下下没有不恨他的。”
“信口胡说罢了。”李长安垂下眸子,年轻的脸上又显得一片纯良,片刻后,抬起头道:“谷主,在下有一事相求。与我同行的那位,患有先天不足,大夫把了脉,说是只有冰蚕能稍稍缓解。但冰蚕剧毒,也很少有对症的病症,实在不好采买。桃花谷与外界交通不便,不知谷内可有冰蚕储备?”
“嘶,这可是大事。不知是哪一位?”恶长老道。
“就是那位……”李长安开口又沉默,许久后憋出来一句,“谢夭,我义父。”
恶长老:“……”
李长安说完,静静看着恶长老。
恶长老知道谢夭身体情况,此事事关谢夭身体,他不敢怠慢,连忙点头道:“有的,有的。这种药桃花谷每个月都会采买一些,存在药库里,以备不时之需。等会儿我便让芳落取来给你……”
出乎恶长老意料的是,他说完之后,李长安竟然安静了许久。不说话,也不看他,像是在发愣。恶长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就见李长安抬起头,冲他笑笑,拱手道谢:“那就,多谢谷主了。”
说完,李长安就要走,刚一转过身,脸上的笑意就立即消下去。这时恶长老又叫住了他,递给他一封信,道:“这是前几天出门,外面村民托我带的信,说要给桃花谷里新来的那个年轻人,我想了想,也就只有你了。”
李长安听到这话,喉咙下意识一紧,如果信件落入桃花谷手里,他的身份必定暴露无遗。但低头一看,发现信件上的火漆都完完整整,他们没有拆开看过,甚至就连恶长老给他时,都没有过问什么人给他传的信。
他垂眸接过信件,低声道:“多谢。”
那是怀竹月寄来的信件,信封上还带着幽幽的兰香。
李长安不等回房,在路上就拆了信,信上只写了一句话。
“决意已定,速归。”
李长安捏着那封信件,想到账簿上的记录,想到谢夭与芳落一起离开的背影,想到望城无数次的巧合,忽然觉得命运给他开了个可怕至极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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