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难得(二)
桃夭殿内, 谢夭打开了衣柜,从衣柜最靠里的暗格里,取出来了一套白衣。衣服不算很新, 但这么多年没穿过, 也不显得破旧。这是他当年入桃花谷穿得那一套。
本来上面都是血, 他洗了好久,才把衣服洗白。
换上衣服, 又顺手从旁边取出来一条红色的发带,他用犬齿咬着红色发带, 对着镜子, 梳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束起来的头发。
规规矩矩把头发束好, 抬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芳落站在他身后, 把他按到椅子上, 看着镜子里的谢夭,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良久,才道:“我没见过谢白衣……你还记得样子吗?”
芳落本不知道谢夭的身份,听完江问鹤说完七年来种种才知道这个谷主就是谢白衣,心中大惊, 但很快又冷静下来, 又想起最近这些事端,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她一个旁人就心境如此, 谢夭又该如何呢?
谢夭按照自己的记忆说了一通, 最后他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道:“……主要是眼睛。谢白衣的眼睛, 要更剑眉星目些。”
芳落点点头:“好。”
易容对芳落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得是少年心境难再回。谢夭也知道, 毕竟人心已改,他改了少年时的狂傲自大与目中无人,与此相对的,也很难再真正成为鲜衣怒马的谢白衣了。
芳落道:“好了。”
谢夭微微点头。
芳落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脸,慢慢道:“易容维持不了太久,最多两个时辰,要尽快。”
谢夭站起来,伸手想去拿剑,但没有摸到预料中的坚硬冰冷的金属,而是摸到了树枝……他似乎现在不应该拿这一柄。他微一怔愣,索性收回手,剑也不拿了,转身就要出门。
光看背影,确实十分少年意气,与那个病病歪歪浑身犯懒的谢谷主大不相同。
江问鹤靠着柱子,皱眉道:“剑还是拿上吧?万一需要防身呢?”
谢夭头也不回,笑道:“我可是谢白衣,我拿什么东西,什么就是剑。”
这话说得狂傲十足,但谢白衣确实有这个资本。江问鹤和芳落无声对视一眼,都低头笑起来。
—
归云山庄营地,李长安帐篷外,两个穿着校服的小弟子站着岗,望着已经撤离了七七八八的只剩下一片黄沙的营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其中一人道:“长安师兄还没醒么?”
另一人道:“几天了,一直都是那样,昏昏沉沉,偶尔梦里还会说胡话。”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长安师兄也没受什么外伤,怎么就会变成如今这样?”
“什么叫没受外伤,怀师姑的死,再加上那一剑的消耗……”
两人正说着,突然眼角滑过了一抹白色的人影,那人影似乎是从远处奔袭而来,几乎是一各闪身就到了他们周围,再一眨眼,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大半夜的,阴风阵阵的,两人都被这抹鬼影吓得一个激灵。一人凉飕飕道:“……你看见了么?”
本来就吓人,同伴这语气更让他心里发毛,另一人只得强装镇定道:“看见了,这到底是人是鬼?如果是人,这需要多高的轻功?”
“怎么可能是人?来的这么多世家门派,我们是蓝,陨日堡为红,两仪观一群道士……似乎没有门派校服是白色的。”一人道。
“穿白的,我们山庄有一个啊!”
“什么?”
“谢白衣!”
这是个十足十的玩笑话了,说完,两人对视一眼,沉默一会儿后,其中一人道:“你知道吗?听说七年前那一战之后,有人在山庄里见过谢剑仙。”
“怎么可能!”听者很是不信。
“我也不知道真假,众说纷纭,有的说见过有的说没见过,就连说见过的,说法也不一样。有说是谢剑仙本人的,也有说是鬼魂的。不过认为是看花了眼的居多。”那人说着,停顿一会儿道,“毕竟那之后,归云山庄里就再没有穿白衣的人了。”
趁着两人闲谈,谢夭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帐篷。帐篷里昏暗无比,只有一点稀薄的月光,能勉强看清楚事物的轮廓。
李长安的呼吸很安静,似是睡着了,从谢夭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
如今李长安就据他不过几步的距离,谢夭却心里却胆怯起来,虽说进了帐篷,但一直负手站在门口,不太敢进去,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他眼一闭,把江问鹤给他的丹药扔进嘴里,生生咽下去,这才敢慢慢走过去。
李长安睡在外侧,青云靠里,就放在他右手边的位置。也是走近了谢夭才发现,李长安身上的药味很重,他到现在没闻过身上比他药味还重的人,并且睡得不是很安稳。
……还在发烧吗?
谢夭想知道李长安究竟怎么了,甚至恨不得现在去找宋明赫问一问。他坐在床边,垂眸看着李长安垂在一侧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搭上李长安脉搏。
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会断一点脉象,尤其是谢夭这种久病成医的,但是如今他心乱如麻地什么都断不出,只感觉到李长安脉搏很快,身上很烫,烫得他几乎想要缩回手。
谢夭把两根手指收回来,又看了一会儿,缓缓伸手,想去探一下李长安额头。
就在这时,李长安手指突然动了两下。
谢夭手腕被人钳住,李长安掐着谢夭要去探他体温的手,瞬时翻身坐起,与此同时,右手边的青云已然出鞘,杀意呼啸而出。
这一剑极为凌冽,但谢夭任由李长安掐着他手腕,不挡也不躲。
就在青云即将割喉之时,银白剑身反射月光,照亮了谢夭的眼睛。
也照亮了李长安的眼睛。
谢夭看见李长安一双眼睛通红,持着剑的手停在原地,只是愣愣地看着。
那目光太过专注,谢夭几乎有些承受不住,低声喊他:“……长安。”
话音刚落,月亮重新钻出云翳,屋内一片澄澈月光,黑暗被驱逐到角落,他们能够看清楚对面人的脸,对方的神情,以及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
咣当一声,青云剑落地。
李长安只是愣愣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夭,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像是生怕一眨眼,下一秒谢夭就会在他眼里魂飞魄散。
谢夭笑道:“怎么了?看傻啦?”
李长安并不回答,只是眼睛越来越红,水光越来越多,他不敢眨眼,于是眼泪便在他眼睛里蓄起来,蓄满了,就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流。
李长安是个很倔的人,很少哭,谢夭都没见他哭过,见此,心尖针扎一样疼,伸出手掌胡乱帮他抹眼泪,低声哄道:“我来晚了,不哭了,好不好?”
其实谢夭手掌茧子有点多,练剑的人虎口都有茧,磨在眼周的皮肤上有点疼,但即便如此,李长安依旧不敢眨眼。
细密的睫毛戳在谢夭手心处,谢夭忽然就有点不敢李长安如此炙热的目光,他强势地用手把李长安眼睛闭上,深吸一口气,声音都发颤:“别哭了……为师心疼。”
李长安被他蒙住眼睛,感受着他手掌心微凉的温度,说了今晚上第一句话。
泪水依旧顺着李长安脸颊淌下,李长安流着泪道:
“师父。”
“我想念你。”
月光忽明忽暗,恰如此时两人的心境。
谢夭怔愣着,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少时的李长安挥着木剑说的那一句,“想一个已经走了的人,一点也不潇洒。”
他把手放开,讶异地发现李长安并没有闭眼,而是仍然睁着眼睛看他,心头又是一跳,把他脸上的泪水抹掉,又一垂眸,发现李长安搁在床边的手狠狠攥成拳。
他强势地把手伸过去,迫使李长安松开,道:“松手,要掐出痕了……”
李长安只是垂眸看他开开合合的嘴唇,反手压住了他的手,倾身,用干涩的唇瓣贴上他的唇。
那是个极为干涩的吻,唇间有泪珠,又咸又苦。
但只是贴着,什么都没做,无端地更让人心动。
谢夭感觉浑身都僵了,手不知道如何是好,应不应该抽出来,也不知道该不该闭眼,心中惶惶然只有一个想法,长安他……到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
那他自己呢?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么?他就是这么为人师表的?
这时李长安眼睛才闭上,泪珠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滴到谢夭肩头,每一滴都几乎烫得谢夭发抖。
“……师父。”李长安在他耳边沉沉喊道,一张嘴,恶狠狠咬住谢夭肩膀。
谢夭闭上眼睛闷哼一声,这时感觉身边人软绵绵地滑下去,谢夭伸手揽住他的腰,发觉他身上更烫了。
谢夭喉头一紧,道:“长安?”
李长安缓缓道:“……渴。”
谢夭转眼,看见旁边的茶壶,又转头看了迷迷糊糊的李长安一会儿,道:“张嘴。”
李长安半睁开迷蒙的眼睛,眼神虚焦,虚弱道:“师父,对不起……我……我又生病了。”
从指尖麻到心头,谢夭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闭上眼,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口水,捏着李长安下巴,渡过去。
第052章 难得(三)
月夜下, 谢夭手里心上捧着一个浑身滚烫的人。
一杯凉水下肚,谢夭摸李长安额头,发觉他身上温度降了一点, 暗暗松一口气, 松开他, 抬眼,看见李长安的神情, 不由怔住。
李长安的眼神实在说不上清醒,眼底红着, 略微失焦, 明明是迷惘的眼神, 但就是让谢夭觉得, 他从接吻到渡水, 一直在看自己。
这种眼神几乎让谢夭头脑也烧起来,心道,长安,你为何要如此看我?你那日没说完的半句,但是之后,究竟是什么?明明是冰蚕喂出来的极寒体质, 此时却浑身热得过分。
李长安嘴唇上还有水渍, 谢夭沉沉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伸手触及他嘴唇, 心疼道:“怎么烧成这样。”
李长安忽然抬眼, 抓住谢夭手腕,脸侧在他手心蹭了蹭, 忽然涌起了满腹的委屈,不甚清醒道:“师父, 你说的地方,我都去过了……不好看。”
“嗯……我知道。”谢夭低声哄他,“师父不该骗你,其实我也没去过。”
“师父,青竹居侧屋还是很湿。”李长安又道。
青竹居侧屋本就不适合住人,但李长安还是执拗地搬了进去,这些年从未说过半句“不好”,如今见了人,忽然就忍不住了。谢夭听得更心疼了。
李长安人生前几年本就过得极苦,父母早亡,被人当作克星避之不及,又特别容易生病。谢夭把他带回山庄,本来是想他在锦绣花丛中长大的。
如今愿望落了个空。
李长安慢慢地把这些年的遭遇说了个遍,包括宋明赫如何,怀竹月如何,归云山庄又如何,很多时候前言不搭后语,就像是好不容易抓住了人,要把那些错失的,都通通讲回来。
谢夭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一直落在李长安脸上。
李长安没讲一句话,都要加一句师父。他清醒时从来不叫谢白衣师父的。
谢夭忍不住勾着唇角笑。
安静了一会儿,李长安在一片迷惘中想起来自己所处何时何地,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李长安又愣了一会儿,眼泪又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谢夭连忙道:“怎么了?”
任谁都能听出这一句的关切与焦急,李长安抓着他胳膊,道:“师父,小师姑不在了。”
无论如何,小师妹的死还是由他所起,谢夭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更何况,他这个身份,他配吗?谢夭只是安慰似的抓住李长安的手,不由得闭了一下眼睛。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我在意的在意我的,都没有一个好结局……”李长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又自嘲笑道:“我父母是,你是,小师姑也是,我是不是天生不祥?”
李长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天生煞星的命,不然不至于挨谁谁死,连盆花花草草都养不活。
想来,李长安后来性格冷淡,也是把天生煞星这一句听进去了,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谢夭深吸一口气,捧起他的脸,道:“你不是。你听见了吗?”
李长安怔着,望着他眼睛,许久才点点头。
谢夭道:“重复一遍。”
李长安却看着他眼睛,忽然道:“师父,我好想你。”
谢夭心尖一颤,垂下眸子,偏过头道:“不是这句。”
李长安反应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
李长安刚才的泪痕还没干,说起怀竹月又流下泪来,脸上已然一片乱七八糟,因为发烧而微微发红的脸颊,还挂在脸上的泪珠,谢夭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俯身上去,噙住他的泪珠。
嘴唇碰上脸颊,触感很轻,李长安却整个人都僵了。
这次谢夭脑子很清醒,不是为了给他渡水,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也没有丝毫借口可找,他就是想要亲他,就是看不得他哭。
谢夭哑声道:“……别哭了,你最该哭的那几年,我都没让你哭过。”
李长安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好不容易把人哄好,李长安也放下那种一闭上眼睛谢白衣就会消失的恐惧,闭上眼睛躺好睡觉。
谢夭又坐在床上看了他一会儿,余光注意到外面逐渐变亮的天光,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按照时辰推算,他的易容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掉,江问鹤给的丹药也将要失效。
他必须要走了,但他如果要走,李长安就必须睡着。而且就算走不掉,他也必须把衣服换掉。
他来之前就预想过这种情况,随身带了一套夜行衣。
他又等了一会儿,看李长安再没有动作之后,就要站起来悄悄离开,李长安忽然抓住他手腕,五指攥得很紧,谢夭心下一惊,垂眸,只见李长安偏过脑袋,仍闭着眼睛,模模糊糊道:“不要走。”
闭着眼睛说胡话的样子像只小狗,谢夭心底酸软一片,道:“好……我不走。”
李长安又抓着他手腕,含糊道:“是梦吧?如果是梦,可不可以不要醒,不要天亮……”
“我好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
那天晚上,李长安抓了他的腕子一宿,他在床边坐了一宿。
—
日头突破云层,桃花谷外黄沙之上逐渐有了人声,如今就连陨日堡也要撤离桃花谷了,黄沙之上,只剩下一两个门派还在驻扎。归云山庄便是其一。
李长安挣扎着醒了过来,先是感觉渴,烧了整整一晚,喝再多水也被太高了体温烧干了,但他此时顾不上口渴,只下意识握紧手腕,看梦里的那个人是真是假,到底还在不在。
握了个空,他心下一沉,立刻清醒过来,撑起身子坐起来,没有看见想见的谢白衣,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人。
大名鼎鼎的桃花仙站在那里,一身黑色夜行衣,头发松松散散地绾着,弯着眼睛笑着看他。
李长安道:“怎么是你?”
他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谢夭心底一沉,表情有一瞬间的难过,但也一瞬即逝,反而走近,给李长安倒了一杯水,递给他道:“喝水么?”
李长安看着水杯,并不伸手去接。
谢夭叹口气道:“你发烧了,需要喝水。”
“……多谢谢谷主,”李长安嗤笑一声,绕过他的手,又拿了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水,冲他举杯道,“但这种事,就不劳烦你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在给他渡水,谢夭掐着杯子的手骨节都泛白。
“好好休息,”谢夭淡淡道,“我走了。”
“等一下。”李长安忽然叫住他。
谢夭心头忽然一跳,他本不该停下来的,但他还是站定了脚步,偏头看向李长安。
李长安抬眼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一眼极其锐利,完全是对敌人的姿态,甚至看不出一点昨天晚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的影子,谢夭一时晃神,良久才道:“你我到底朋友一场,听说你病了,所以来了。”
李长安低笑一声,就连谢夭也听不出那一笑是什么意思。
这时,李长安垂眸,看见了谢夭腕子上红绳串起的平安扣,印象里,自从怀竹月送他以后,他就没见谢夭摘下来过,甚至就连不久前那一战也是如此。
谢夭知道他在看什么,红绳此时变得像岩浆,不停地灼烧他的手腕,直到烧进骨血。
李长安道:“把我小师姑的东西,还给我。”
谢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许久,沉默地走过来,把手腕上的红绳摘了,放在桌子上。
平安扣撞上木制的桌子,发出微弱又清脆的响声。
手腕上突然空空如也,谢夭还不是很适应,他转了转腕子,笑道:“李少侠,这次我是真走了。”
李长安这时忽然回身找起什么东西,谢夭奇怪道,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东西好找?难不成是在找剑杀人?但剑就在李长安右手侧,用不着找这么久。
就在他要忍不住出声之时,只见李长安冲他伸出手,谢夭看清东西那一刻,瞳孔忽然一抖。
—
桃花谷内,两位大人早已急得乱了套,江问鹤靠在桌边,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不停地敲着桌子,芳落更是直接守在门口,时不时朝外眺望。
“这都已经一夜了,怎么还没回来?”芳落喃喃道,“易容肯定没了,他现在去归云山庄,他盯着那张脸去归云山庄,不是找打吗?”
片刻,她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谢夭武功还在,不会太吃亏。”
不会太吃亏个屁!江问鹤突然出声:“错!”
芳落转头:“什么?”
江问鹤道:“他吃了我的药,药效一过,什么武功都使不出来。”
芳落:“……”
就在两人焦急之际,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走来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黑,脚步虚浮,就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此人,正是谢夭。
江问鹤把人扶进来,凭空挥开银针卷轴,用气力飞了三根针,精准扎在穴位之上:“动武了?”
谢夭摇摇头,笑道:“他可不会对我动武。”
“那你这是……”江问鹤问到一半,忽然噤声,他看到了谢夭手里一直紧握着的一柄木剑,不由道:“这是什么?”
谢夭回头冲他一笑,炫耀了一下那柄剑,道:“徒弟送的。”
那剑刻的是青云的样式,只不过比他后来送李长安的那个大了些许,是最适合孩童练剑的大小。
谢夭当时忍不住问道:“这是?”
李长安道:“剑,看不出来么?”
谢夭忽然想起在桃花谷的日子,李长安去桃花林的时候会刻意挑木材,用一把小刀细细地雕东西。
心里又是一团乱麻,谢夭道:“为什么?”
李长安只坦然看向他,道:“我答应过你,就不会食言。”
在银针和内力的加持之下,谢夭闭上眼睛,忽然悠悠想起了许多。
“你们归云山庄有木剑么?”
“没有,但是我有……你想要吗?”
“想要我就能有吗?”
如今,他有了。
第053章 难得(四)
待银针生效, 谢夭闭眼调息,可一闭上眼睛就是跟李长安那个纠缠的吻,本就不曾稳定的内息又要乱了, 江问鹤一掌抵住他肩膀, 给他输送内力, 奇道:“谢夭,你怎么了?”
芳落看不出这一呼一吸间出的变故, 听江问鹤这么说,一时着急, 道:“如何?”
江问鹤抬眼看向芳落, 又奇怪看谢夭一眼, 道:“调息可是最简单的东西了, 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天下第一, 怎么如今就连调息也要从头学起?”
眼前忽然闪过月光下,李长安盯着自己默默流泪的眼睛,谢夭低下头,良久,沉沉笑起来,喃喃道:“不是风动, 也不是幡动……”
这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寓言故事, 是一人与大师争辩到底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的故事,但谁都没听明白, 江问鹤眼神更奇怪了,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夭笑道:“我并非不会调息。”
天下第一不会调息,传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话, 但天下第一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人,这倒是很正常。平日里调笑都是玩笑话, 谢夭是当真的没动过心,也没喜欢过什么人。
只有唯一一个,放在心上的李长安。
就见江问鹤和芳落还想说什么,谢夭已经立刻静下心神,调息完毕,话锋一转道:“我杀那十七人,尸体收拾了吗?没有埋了吧?”
“放心,我和恶长老还没蠢到那个地步,在场的人那么多,当日发生了什么,一问便知。”芳落道,抬起头,仿佛看见了七日前桃花村天空上的漫天飞剑,道,“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放箭。”
“……他们自然会放箭。”谢夭垂下眸子道,声音低沉,“他们的使命,就是那一日冲我放箭。小师妹替我挡下来了。”
江问鹤和芳落没到现场,只是听其他人复述,虽是了解了个大概,但却从不知道这个中细节,芳落道:“他们怎会把箭对准你?他们放箭,不是为了杀那些江湖名门吗?”
谢夭摇摇头,忽然站起来,却迎面一阵头晕目眩,又跌坐回椅子上。江问鹤道:“你身上还有我的针,现在不能乱动。”
谢夭沉声道:“取了。”
若是谢夭说几句玩笑话,求着自己给他取针,还能原封不动地把话扔回去,但谢夭这般语气,这针便是非取不可了,江问鹤大手一挥,三根银针自动飞回他指尖,他格外宝贝地装回包里,道:“真不知道你又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却听得谢夭道:“尸体在哪,带我去。”
桃花谷校场旁的窝棚内,整整齐齐摆着十七具尸体,有一具断了头,后来又找到了脑袋安放在那尸体的脖子上,其余十六具,皆是一剑封喉,若是仔细去看,便能发现伤口处都是黑血,就好像是皮肉被剑触碰之后瞬间坏死了。
十七具尸体在这一摆,明明是白天,但依旧让人觉得阴风阵阵。
江问鹤道:“都说桃花仙杀人伤口必定填满桃花瓣,可谁又见过真的桃花仙杀人。不得不说,你杀人是真利落啊。”
芳落心道,可不利落,这天底下能找出来比谢白衣更快的剑么?唯一能超过谢白衣的,就是他自己。
江问鹤芳落二人还在因为这十七具尸体感到心惊,却见谢夭扫向那伤口的黑血,眸光暗了一下,旋即一笑,道:“江神医,别折煞我了。”
他转头对芳落道:“这十七个人,确定都是桃花谷人么?”
芳落又一一扫过尸体,每一张脸她都很熟悉,点头道:“确定。最大的二十六岁,最小十七岁,都是桃花谷人,其中最短的,也在桃花谷待了三年之久。”
听到“十七岁”这个年龄,谢夭心头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憋闷,只沉沉地看着十七人中那个最年轻的面容,许久,沉沉道:“继续说。”
芳落道:“所以我觉得,他们绝对不是冲你放箭。”
谢夭对江问鹤道:“这尸体,你验过没有?”
“啧,”江问鹤白他一眼道,“我堂堂神医堂堂主,一代神医,是看病救人的,又不是仵作,也就是认识了你,现在才每天在这摆弄尸体。”
芳落笑道:“江神医,你也是个嘴硬心软的主,这尸体来没运回谷的时候你就要看,甚至还要去找那具丢失的脑袋,现在又我是个医生,不是个仵作起来。”
谢夭笑道:“他还说过超过一个时辰就不救我呢。”
“这个就别提了,”江问鹤咳嗽一声,正色起来,道,“尸体验过,都中了毒,你看这里。”说着,江问鹤两指指向其中一人脖颈。
那尸体脖颈的经脉呈黑紫色,蔓延全身,只是谢夭见了,喉头忽然一哽,心道剑伤就在此处,万一是因为他的剑呢?毕竟他是个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主。
江问鹤瞥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因为你。要是你能让人全身经脉变紫发黑,不该叫你桃花仙,该叫你活阎罗。”
谢夭一怔,忽然低头一笑。
江问鹤道:“只是中毒太久太深,现在人又死了,毒验不出来。”
谢夭道:“如果中毒,那便一切都能解释通了。不过,这个世界上真有能够控制人精神的法子么?”
江问鹤笑起来:“这就是你谢谷主孤陋寡闻,你问我,那还真是问对人了。从目前来看,可能的法子有四种,一是极乐坊药人之术,二是西南蛊虫之说,三就是我们之前在路上遇见的,失魂丹也有让人精神发狂的功效,这第四个嘛……”
江问鹤说着,表情忽然古怪起来,一摆手道:“第四个没有可能,不说也罢。”
见他那副神情,谢夭更要让他说出来了,道:“第四个究竟如何?”
江问鹤沉默一会儿,道:“这第四种可能,就是与失魂丹差之一字的噬魂,吞噬之噬,也是我之前说的,神医堂研制出的禁药。食之功力大增,但会丧失神智,只听下毒之人命令,两个时辰后,服毒之人五脏六腑都会化为脓水,仅留白骨。”
他转回头,正色道:“但是原方已毁,炼药之人已除,所以我说,没有可能。”
江问鹤说得言辞恳切,谢夭淡淡点点头,又道:“怪不得那日我总觉得巡逻的人古怪,可能早从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中了毒了。七年前那一战,说不得也跟这鬼祟的玩意儿脱不了干系。”
“究竟是什么原因,还需要我再仔细验一遍,”江问鹤道,“倒是你,你先把自己伤养好再说罢。”
芳落也点头道:“此事我会派人去查,你安心养伤就好。”
—
又过了七日,桃花村房屋修缮大致完毕,桃花村村民撤回桃花村,桃花谷外,归云山庄的伤员也都大致痊愈,收拾起东西来,打算撤离桃花谷。
这次是完完整整的撤离,就连暗桩都不会留。
关子轩帮着李长安收拾东西,只是看上去有点蔫蔫的,李长安也不知道关子轩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他此时已是自顾不暇,没有细问。
他那天晚上实在病的太重,记忆模糊,那晚的事对他来说如同一场幻梦,他不知道谢白衣什么时候来的,又何时离去的,那应该就是梦吧。大概只有梦才会这么没头没尾。
但如果真是梦,为什么又会那么真实?
梦里,他曾吻了他师父。
关子轩见李长安收拾着包裹,忽然怔怔发起愣来,道:“长安师兄,你在想什么呢?”
李长安反应过来,无声笑了笑。
他说不清自己对谢白衣是个什么感情,师徒有一点,父子也有一点,异样的暧昧情愫似乎也有一些,他本该恨的,恨他没有教完飞花三十六剑最后一式,恨他说了太多将来与以后,又扔剑就走留他一人在这世间。
但他见了谢白衣,望向他嘴唇,燃烧在骨血里的最本能的反应,竟是吻上去。
那种感情刻骨到李长安甚至不能给他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李长安喃喃道:“我要搞不懂我自己了。”
关子轩想起褚裕,道:“我也搞不懂我自己。”
收拾完东西,两人一起出去,外面,车队已经排布整齐,只待出发。归云山庄这一走,桃花谷外就彻底没了门派驻扎,更显得一片黄沙荒凉无比,那个茶摊也已空了,茶摊里笑意盈盈地坐着晃秋千的女孩子再也不会回来,只剩酒旗空扬。
此番苍凉景象,任谁看了都免不了心中悲凉。关子轩道:“各大门派的暗桩都撤了,江湖跟桃花谷的恩怨也算了结,这一走,怕是此生再不会回来了。”
李长安平静地望向桃花谷的方向,淡淡“嗯”了一声。在他所看向的地方,有数千兵器组成的一柄巨剑,插在桃花村中间的空地上。
他是在桃花谷内住最久的人,按理说感情也该更深,但关子轩此时偏头看他,却看不见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波动,仍是淡淡的样子,忍不住心道,长安师兄果然还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李长安平静道:“走吧。”
说完,转身离去。
然后关子轩很快便意识到自己错了。
走到那个废弃茶摊的时候,李长安忽然停了下来,垂眸看着身边一株半死不活的桃花树苗。
那桃花树苗也不知是谁种下的,此时叶子都已衰黄,在裹着黄沙的风中瑟瑟发抖。
良久,李长安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竟是一根用红绳串起的平安扣。
李长安下马,把那红绳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系在树苗之上,圆形的玉制扣子就靠着树干。
关子轩奇道:“长安师兄,此为何意?”
李长安已然翻身上了马,头也不回往前走去,声音顺着风传过来:“保平安。”
回了归云山庄,小弟子们都说长安师兄没变,又好似变了,总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依然在校场教小师弟们练剑,在藏书楼里看书,在竹林边的亭子琢磨剑法,表面上完全没变。
但变了的是,他偶尔会一个人剑舞起来,也不知道在与谁对剑,在剑归墟旁边发呆,月圆之时,会带着酒纵身翻上屋顶,对着月亮一个人喝酒。右手腕子上,依旧紧紧戴着那一根红绳。
他也闭口不提桃花谷与桃花仙,更不提谢夭。
就好像那是他人生中一个过客,而雁过从来不留痕。
谢夭养好了伤,从桃花谷的客房搬出来,搬回桃夭殿。褚裕帮着他收拾屋子。
客房住了两三个月,本以为东西很多,收拾起来却发现没几件,不过几身换洗衣物而已。
谢夭更是发现,房间里,一件李长安的东西都没有,就好像他不曾在这里住过,连带着那些记忆,也不曾有过。
他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回了桃夭殿,褚裕坐在地上一件件地替谢夭归置东西,不知翻到了什么,忽然“咦”了一声,奇怪道:“这是什么?”
甫一翻开,忽然一怔,抬头道:“谷主,这好像是剑谱。”
剑谱出现在他房里再平常不过了,谢夭也不在意,依旧去理着东西,道:“剑谱有什么奇怪的?”
褚裕一眨不眨看向他道:“归云山庄的剑谱。”
话音未落,只见谢夭手一抖,手里的东西哗啦啦滚落一地。
见谢夭如此反应,褚裕吓了一跳,却见谢夭已经走了过来,朝他伸出手道:“拿给我看看。”
谢夭压着心跳,伸出手时从发现自己指尖在抖,无论他如何调息都停不下来,褚裕把书卷放到他手里的时候更甚,几乎拿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站着翻看起来。
褚裕又低头在一堆杂物里面接着翻,翻出来越来越多的书卷,蓝色书页上都用工整的字体写了剑谱名字,望着这一堆的剑谱,心里忍不住惊讶,道:“谷主,还有好多,逍遥,归云十六,长云……全是归云山庄的剑。”
一本两本还有可能偷着抄录,但是这么多本,内容还都十分细致,足以见绘制剑谱者的细心。
褚裕忍不住道:“这剑谱怎么拿到的?”
谢夭缓缓闭上眼睛,道:“……李长安画的。”
他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把归云山庄的剑谱留下了。
谢夭想起李长安喝醉酒时的那一句“我不怨你”,又想到决裂之时那一句“我本以为”,怔愣一会儿,捂住脸笑起来。
那笑声听得揪心,褚裕站起来,担心道:“谷主,你还好吗?”
谢夭冲他摆摆手,只是还在笑,笑得腰都弯下去,最后变成跪坐在地上。
李长安早就知道了他桃花仙的身份,也早就知道谢夭桃花仙身份一旦公布于世,他们再无成为桃花林里相互对剑的可能,也再教不了谢夭用剑。
所以他把归云山庄的剑全都画了下来,又在离开前一晚拎了酒。
谢夭心道,可为什么明知我身份,为什么明知我会用剑,还要留?
归云山庄里,刘老为谢夭把脉之后,淡淡说了一句“你去练练剑吧”。这剑,只指归云山庄的剑。
谢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长安要给他留剑谱。
外面忽地下起了春雪,雪花片片飘落,一片素白之下,时空归一,天地仿佛都安静下来。
李长安坐在屋顶之上,身边搁着酒盏,他伸出手,去接雪花。雪花飘进他身边的酒壶里,他莫名怀念起桃花酿的清冽滋味。
距归云山庄千里之外的桃花谷,谢夭握着李长安留下的剑谱,抬头望春雪打桃枝。
爱恨情仇,七情六欲,真是世间最奇怪也最强大的东西。
恨为死生不同路,爱为桃花树上平安扣,手绘名剑谱。
第054章 武林会(一)
月上中天, 桃花村的老李头挑着空扁担一边走一边哼着歌,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村进谷。
之前桃花村民并不会随便出谷,他们也都知道桃花谷在外风评不好, 更何况桃花谷外还有各大门派的暗桩,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那件事已经过了半年,外面再也没了暗桩, 他们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也不必担心被外面的暗桩逮捕。
老李头这次出去, 就是去卖桃花谷的桃子, 这一趟挣了不少, 乐得他嘴都合不拢。
走到中途, 看见桃花村正中间那个巨大的石剑, 那剑本由不同兵器组成,剑身原来有很多棘突,但半年的风吹日晒,逐渐融为一体,变成了一把彻彻底底的剑。
天黑看不太清路,必须找点标志性的东西指路, 老李头看见这剑, 就知道自己该拐弯了,他哼着歌, 两手扶着扁担, 朝左走去。
不曾想,走了半天, 还没看见那等着自己的一点灯火。
此时云层彻底遮住了月亮,天空黑了一瞬, 更看不清了。老李头夜路已经走过多次,本不应该害怕,但迟迟找不到灯火,他心已经慌了,只能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
一步两步,老李头盘算着步子,走得越来越快。他感觉他已经走了有一刻钟了,早该到家了。
可眼前还是黑乎乎的一片,一点灯火都看不到。
老李头被迫停了下来,抬起头往天上看,不曾想,只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黑乎乎的枝叶,他这是走到林子里了么?
可桃花村哪来的密林?他陡然一惊,大叫一声扔下扁担就往反方向跑去,突然脚底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重重往前扑去。
“狗日的东西!”老李头大骂一声,摸索着爬起来,正要再往前跑去,撑地的右手却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圆滚滚的,格外光滑,还有窟窿有眼。
老李头心想,这便是绊倒他的罪魁祸首,拿起来一看,浑身的魂都吓飞了。
那是个人的头骨!
骨头没有一点被腐蚀的迹象,通体都是紫黑色,看上去生者死前像中了什么不可解的毒。
老李头大叫一声把骨头扔了,又后知后觉地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道“大人莫怪大人莫怪”。
这时月亮冒出了一点头,荒地里终于有了点光亮。老李头心脏砰砰直跳,往四周一看,竟是满地的从土里冒出来的骨头,通体都是紫黑色,反射着月亮的惨白光晕。
……都是人骨。
这……这简直就是万人坑!老李头吓得直哆嗦,刚走两步又被绊倒,在地上爬了两步,右边草丛忽然一动,老李头应激似的大叫:“谁!”
他看见了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那是个浑身长满毛发野人一样的东西,在老李头看见他的一瞬间,那双眼睛一眨,消失在草丛里。
—
“你确定是在这里么?”谢夭跟在老李头身后,抬头看着茂密的树冠。
桃花谷里险境众多,悬崖下的幽林、山崖上的石洞,但他也没想到桃花谷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那是个格外隐蔽的石洞,石洞顶有裂缝,可以窥见天光,也正因此,洞里长着许多树。
老李头絮絮叨叨道:“后来我就被吓晕过去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路上,但我保证,我那天看到的东西都是真的,里面,都是成堆的骨头!”
褚裕撇撇嘴道:“走到现在,能看见的除了树就是土,就是世外仙人修炼也不找这地方!”
“真的!”老李头明显急了。他也觉得很奇怪,按照他记忆明明就是这里,为什么会找不到。
褚裕道:“谷主,咱还是走罢,你今天的药还没吃。”说着就要转身离去,谢夭却忽然拽住他,褚裕道:“怎么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回答他。
老李头怔愣了半晌,大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里!”
褚裕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他们站的地方是个高台,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坑洞,坑洞里,全都是泛着紫黑色的骨头。
谢夭停了片刻,笑道:“找到了。”
七年前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的那批人,找到人。原来,他们从来没有离开桃花谷,全都死在了这里。
褚裕俨然已经吓傻了,谢夭道:“让人把这里围了,把骨头清点干净。”说完,蹲下身,面不改色地从地上拾起一块头骨。
褚裕看得恶心,道:“谷主,你要这骨头干什么?”
“让江大神医看看,究竟是什么毒。”谢夭道。
万人坑很大,骨头又多又零碎,几十个人清点了两天还没清点完。
谢夭和江问鹤站在万人坑的高台上,看着下面成群的白骨。
“怎么了这是?毒验出来了?”谢夭笑道。
江问鹤不摇头也不点头。
谢夭笑道:“江大神医,你到这里将要半个时辰了,还一句话都没说。”
想到谢夭带回去的骨头,江问鹤实在不知道从哪说起,半晌,只道:“我给出的四个可能里,能毒到骨头的只有一个。”
谢夭并不说话。
江问鹤缓缓道:“最不可能的那一个。”
这时,一人拿着纸张匆匆万人坑底跑上来,道:“谷主,清点完了,总共四百九十九具尸体。”
这个数字虽在两人预料之中,但听到时,还是闭了下眼睛。
江问鹤心里尤其不好受,五百个服了噬魂丹的,野兽一般的人围攻谢白衣一个,当时该有多凶险,又有多绝望?
谢夭转头看向旁边的老李头,道:“你说你当时看见了一双眼睛?”
老李头冲天伸出三根手指,发誓道:“绝对有一双,就躲在旁边草丛里。”
谢夭笑道:“江问鹤,你说有没有可能,中了噬魂的人,活下来了一个?”
按他所知道的,中了噬魂必死无疑,但他现在他已经不信他自己了,因为他甚至解释不了为什么噬魂会在他销毁之后又重现于世,于是他并不回答。
谢夭松了松筋骨,道:“半年没出去过了,江湖上现在在干嘛呢?”
褚裕道:“在开武林大会,就在陨日堡!”
第055章 武林会(二)
陨日堡地处洛阳, 为江湖第一大派,建筑也是十分大气豪放,此时武林大会在此比试, 陨日堡内更是热闹非常。恢宏大气的校场内摆上擂台, 各门派掌门在阵前一一落座, 其余弟子则是把擂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叫好声不绝于耳。
此时那擂台上的, 正是陨日堡的大弟子姚景曜,他已连胜了数人, 此时, 与他对阵的那人眼见也已落入了下风。
姚景曜又是一刀劈过, 刀法刚烈猛然, 大有斩天灭地的气势, 一刀看得台下叫好声连连,阎鸿昌免不了面露喜色,哈哈笑了三声。
只有站在连廊阴影里,斜斜靠着柱子的玄衣青年轻轻哼了一声。
那人正是李长安。
关子轩站在他旁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道:“长安师兄以为如何?”
李长安道:“姚景曜要输了。”
可转头只见姚景曜的刀越来越猛, 几乎是压着那人打, 哪有半点要输的意思?别提关子轩没看出来,就连阎鸿昌都没看出来, 此时正笑呵呵地跟身边的蓝袍道人严千象说话。
严千象恭维道:“陨日堡这位大弟子, 定能在这届弟子中拔得头筹,恭喜阎堡主。”
阎鸿昌道:“哪里, 这才第一天,还有在人没上呢。就比如归云山庄那位, 那位可年纪轻轻就已名列剑仙。”
武林大会共分为三天,前两天为弟子对决,门派掌门不得比试不得上场,最后一天为各掌门守擂,无论弟子掌门,抑或游侠名士,皆可上台挑战比试。
说起那位,阎鸿昌话音一顿,道:“就没有其他的什么……更厉害的?你们门派里那位小道童呢?”
说罢,只听见格外阴柔的一声笑,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听着那笑声,阎鸿昌就仿佛看见了一个皮肤惨白的人,抬眼,只见两仪观那位阿莲不知何时坐在了严千象旁边,此时正笑呵呵地歪头看向他。
而严千象伸手按住了阎鸿昌手背,直勾勾地看着他。
阎鸿昌尴尬一笑,道:“不提这个也罢。你们两仪观怎么不上场?”
见话题揭过,严千象坐正,道:“修行之人不宜参与这种打打杀杀,两仪观只要有吃有穿就行了,江湖排名不甚重要。”
听到严千象说“有吃有穿”,阎鸿昌看他一眼,心道你这破布蓝衫之下,不知道藏着多少金银珠宝,半晌不阴不阳地呵呵一笑:“好,有吃有穿就好。”忽然话锋一转,道:“你可听说千金台的赌注了?”
千金台向来喜欢向全天下人放赌注,七年前赌得是谁能博得天下第一美人“冷面狐狸”苏泠泠一笑,最后谢白衣一剑飞花,美人一笑;这一年的赌注的奖品有三,可重塑女子骨相皮相的冰息丸;普通人食之延年益寿,江湖人食之功力大增的附骨草;至于这最后一个大奖……
千金台并未告知天下,只道,那是一个得到便足以引动江湖大变动的东西。
千金台最为豪横,前两样大奖已经是绝世珍品,这最后一样大奖又能差到哪里去?此话一出,更让天下英雄神往。
如今这江湖上,最热闹的就两件事,一是陨日堡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二就是这千金台放出来的赌注。
正好,这两件事情连在了一起,武林大会结束,即刻奔赴千金台,正好能赶上千金台开台之日。
严千象道:“千金台自然是要去的,这全天下,谁不对那最后一个神秘大奖感兴趣?说不准千金台真找到了什么从未出世的绝世神兵,得之,可得天下。”
阎鸿昌道:“这世上还会有这种东西么?”
严千象笑呵呵地:“说不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罢,转头看一眼阎鸿昌,话里有话道:“就比如那位桃花仙。”
阎鸿昌脸色骤然变得冰冷,点头道:“我知道,此事不劳严真人费心。”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擂台上一阵倒彩之声。
转眼,只见擂台之上,姚景曜受了伤,败犬一样抱着胳膊,怒视着那绿衣青年。青年见自己竟然伤了陨日堡大弟子姚景曜,一时间不可置信地傻楞在原地,喃喃道:“我不知道啊……”
他之前对战姚景曜明明十分吃力,但从某个瞬间开始,姚景曜战力大幅下滑,一招一式中漏洞百出,就连内息也不再是那副坚不可摧的样子。
连廊处,关子轩见姚景曜输了,大吃一惊,道:“长安师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却见李长安已经走出了连廊,关子轩三两步赶过去。
李长安道:“姚景曜基础虚浮,刚开始或可以高超刀法取胜,但胜不了太久。”
关子轩若有所思,又回头望去,只见姚景曜悻悻地下了擂台,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什么,正要吞下去,阎鸿昌一巴掌就打了过来,姚景曜挨了一掌,立刻低头后退。
关子轩心道,这陨日堡对待弟子如此严苛么?
两人已经走出了校场,李长安对接下来比试并不感兴趣,这些年来他行走江湖见的人足够多,战的人也足够多,这种弟子之间的比试在他眼里没有悬念。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李长安道:“你还不去练剑?”
关子轩沉默一会儿,鼓足勇气问道,“长安师兄,千金台你去么?听说有神兵现世,此神兵,能让江湖大动荡。”
李长安斩钉截铁道:“不去。”
李长安想走回客房休息,见关子轩还跟着自己,嘱咐了几句,道:“明天上场之时,别紧张,门派大弟子也好,江湖游侠也好,无论见了什么人,剑都不能抖。”
关子轩认真地点头,又道:“长安师兄,你真的不参加么?武林大会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李长安疑惑地回头看一眼他,似乎是真觉得关子轩脑子有点问题,道:“我在桃花谷搞出那么大的阵仗,我还需要扬名?”
关子轩道:“……也是。”
毕竟桃花谷那一战之后,又多了一个民间话本,就是桃花仙一人破万法,李长安巨剑开天门。
其实这半年,关子轩也看出了李长安与以往的不一样。以往的李长安是很少回山庄,一直在山庄外游历,但现在的李长安,是很少出门,只待在山庄内练剑。
之前一直有一个桃花仙驱使着李长安往前走,似乎只要见到桃花仙,便能更多地知道谢白衣一点,知道那日桃花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便能报仇雪恨。
但现在,他不打武林大会,不去千金台,像是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任何能让李长安提起兴趣的东西了。
关子轩忽地想起桃花谷种种,抬头望天,半晌问道:“长安师兄,你后来见过谢公子么?”
他不提谢夭的名字,也不说桃花仙这个代号,只是称谢夭为谢公子,他又转头补充道:“那个江南谢家的二公子。”
那个长着一双狐狸眼,笑时眼睛会弯起来,总是懒懒散散病病歪歪,总是会逗人玩的风流少爷。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道:“没见过。”
他有意隐瞒了谢夭那晚来找他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一晚,心口还是有一些堵。明明梦见谢白衣,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关子轩道:“……我也没见过。”
他却说得不是谢家二公子,而是褚裕。
见李长安不说话,关子轩眼珠一转,道:“长安师兄,你想见他么?你若想见他又不好见,我可以代劳。你说的话我一定如实转达,无论怎么骂我都一定带到。”
想了想,他又道,“但是不能让我打人,我大概打不过谢公子……”
此话说得都是私心,分明是他想见褚裕,但是实在找不到一个好的借口,只好拿李长安出来做借口,李长安也听出来了,笑道:“我还非就让你打人呢?”
“那我尽量——”话音未落,只见李长安脸色变了一变,他道:“长安师兄,怎么啦?”
李长安眼神沉了一瞬,勾起唇角,声音低沉:“现在让你打,你敢打么?”
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关子轩摸不着头脑,但反正现在谢公子又不在这,他说什么都可以,于是他道:“这有什么不敢?”
李长安心道,你敢打我可不敢让你打,道:“关子轩,我东西忘到校场了,你帮我取回来。”
关子轩道:“什么东西?”
“大概是……归云山庄少庄主的印。”此话是他信口胡诌的。
这确实是格外要紧的东西,关子轩不敢怠慢,听完转身就走,跑着回了校场,边跑边喊道:“长安师兄,你等我!我一定给你取回来!”
却见李长安并不转身,只是伸手拍了拍自己左肩,肩膀上似乎掉落了什么东西。
李长安拍掉了掉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桃花瓣。
“谢谷主。”李长安笑道。
那笑声很沉,像是从胸口里挤出来的。
抬头,谢夭一身红衫,坐在墙头,脑后松松挽着一支桃花,手上一把玉白折扇,上述四个大字,人间风流,一双狐狸眼半眯着,眉眼含笑。
谢夭笑道:“李少侠。好久不见。”
第056章 武林会(三)
巷子里逐渐传来打斗之声, 一黑一红两道人影缠斗在一起,青云对上谢夭手里那把玉白折扇,金石碰撞, 响声清脆。李长安垂眸看见那把扇子上的字, 默念道:“人间风流……”
继而抬眼, 淡淡道:“谢谷主,怎么不出剑?”
谢夭后退三步, 折扇唰一下打开,笑道:“我用什么, 什么就是剑。”
明明不久之前谢夭还是站在他旁边学着他舞剑的人, 那时候的他貌似连剑都不太会拿, 李长安心道, 他原来教了一个会剑术的人, 这么久的剑,心里五味杂陈,沉默片刻后,忽然低声笑了。
那笑容很是无奈,谢夭看得一怔,心里一片酸软, 然而下一瞬, 只觉剑风袭来,青云已突至眼前, 谢夭挥扇格挡, 青云沿着扇子往下挥去,发出刺耳的兵器碰撞声。
见这剑光, 躲在暗处的褚裕心里一惊,他已学了很久的剑, 一眼便看出李长安这一剑非同凡响,没有丝毫留手,就是在逼迫谢夭出剑。
谢夭只觉自己对抗青云越来越吃力,心中不免凉了一瞬,其实江问鹤早就告诫过他,若是清醒状态,他的功力不及之前十分之三。早在半年前对战宋明赫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但他死不承认。
因为年少时深入骨血的傲气,因为他是谢白衣,而谢白衣这个名字就该登上江湖最高峰。
但很快他心里又暖回来,李长安真的成长了许多,已经到了可以打败自己的地步了,就是全盛时期的他,李长安也或可一战。这个江湖上,除非多位高手围攻,李长安很难输了。
他闭了一下眼睛,桃花枝从袖中窜出,谢夭稳稳接住,抵住李长安的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逼他出了剑。
两人距离顷刻间拉近,谢夭看向李长安眼睛,道:“李少侠,我有话跟你说。”
李长安眸光沉了一瞬,淡然道:“不听。”
就算是小时候的李长安,也没说过这么孩子气的话,谢夭心尖一软,压着笑道:“如果我硬要说呢?”
李长安道:“你说我也不听。”
说话之时两人还在对剑,转眼间已经过了数十招,李长安长剑横划,青云所过之处仿佛都结了寒霜,谢夭眼睛被青云的寒光照亮,就在那极为凶险的一刻,李长安瞳孔剧烈一抖。
桃花枝在谢夭手里如同一个摆设,谢夭竟然不躲也不挡,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冲他而来的一剑。
好像没听到李长安刚才说什么似的,谢夭定在原地,诚恳地望着李长安眼睛道:“李少侠,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一趟千金台。”
剑风在他颈边停住。
两人距离很近地面对面站着,一起沉默。
氛围逐渐变得古怪,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谢夭有必须要求千金台的理由,桃花谷里还在找那个服了噬魂却还活着的野人,但是一直没有消息,之后千金台开赌局的信件传来,前面的冰息丸、附骨草、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这最后一件东西。
谢夭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比噬魂现世更让天下动荡了。
但他似乎没有非要李长安陪他一起的理由,他知道此去千金台危险重重,也知道他这个破烂身体打不了几场,所以最为稳妥地是带个神医,但他出谷时是一个人走的,也打算一个人去千金台。
如果不是褚裕跟着他偷偷出了谷,如今在这洛阳城内,他也是一个人。
但他一人行至桃花谷外,看见了系在桃树苗上的平安扣。树苗长大了不少,红绳几经风雨,几乎褪色,一切都在提醒他已经过去了,怀竹月的死过去了,那日的告别过去了,桃花村里的决裂也过去了。
但那玉制的平安扣,依旧亮洁如新。
他忽然就很想见李长安。
把那平安扣握在手心里,谢夭心道,上天不公。
他一个人走了那么多年,只剩这最后一段了,他偏要任性这最后一次,他要跟最重要的人一起走。
良久,李长安收了剑,转身就走,“不去。”
谢夭道:“为什么?是因为千金台……还是因为我?”
李长安脚步顿了一下,道:“不想和你一起,也不想见你。这个时候正开武林大会,江湖侠士齐聚,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声音很轻,但谢夭还是全听见了,眼睛忍不住弯了一下,道:“李少侠这是在担心我么?”
“……不是。”李长安停顿一下,又道,“也不想去千金台。”
“这又是为什么?”谢夭道,“因为谢白衣在千金台一剑成名么?”
李长安忽然不说话了。
谢夭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说来说去,不论是因为桃花仙,还是因为谢白衣,都是因为他而已。
谢夭望着他背影,道:“还有一件事。李少侠。”
李长安皱着眉头转过头,看清谢夭脸的瞬间,心尖莫名刺痛一下,只见谢夭站在花树下,身旁是花期已到了最后的牡丹,眼睛亮的如星星,嘴角笑着。
谢夭笑道:“李少侠,你能不能陪我,逛一下这洛阳城。”
“……”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谢夭垂眸,笑笑:“行。我知道了。”
就在这时,从巷子尽头处传来关子轩的喊声:“长安师兄!我没找到!你好好想想你放到哪里了!”
谢夭现在这个身份,出现在这里确实不太合适,见其他人来了,转身要走,只听见一直沉默的李长安开了口。
“洛阳城没什么好逛的,”李长安道,微微朝后偏头,“赶紧离开这,别被其他人撞上,否则……”
否则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夭一怔,很轻地“啊”了一声。
李长安则快步拦住了横冲过来的关子轩,勾着他肩膀顺势一带,就带他转了个弯,关子轩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少庄主的印重要些,开口道:“长安师兄,校场里没有,你再好好想想你放哪了。”
李长安淡淡道:“那可能就是没丢。”
关子轩疑惑道:“真的没丢?”
李长安“嗯”了一声。
关子轩微微放下心来,那股奇怪便又涌了上来,忍不住偏头往后看,李长安面不改色地把他脑袋拧过来,见关子轩看他,李长安偏头,淡淡咳了一声。
心里疑惑更甚,关子轩道:“我刚才好像听到了点动静。”
李长安:“哪有什么动静?”
关子轩:“像是打斗,长安师兄,你跟人打起来了么?”
李长安道:“没有。”
见李长安回复地斩钉截铁,关子轩道:“我肯定没有听错,绝对有动静。”
李长安淡淡地朝后瞥一眼,已经看不见那一抹红色的身影了,便松开了关子轩的肩膀,轻描淡写道:“猫吧。”
确定谢夭走了,他才浑身放松下来,活动了下肩膀,忽觉自己腰间有一块格外硬的东西,他没敢立刻拿出来,而是转头看了一眼关子轩。
关子轩正仰头看着天空,絮絮叨叨道:“我听闻千金台十分华丽,就连建筑都是黄金……”
见关子轩并没注意自己,他这才把东西拿出来看了一眼,只不过看了一眼,就气笑了。
这一笑实在突兀,关子轩奇怪道:“长安师兄,怎么了?”
李长安重重把腰间那块桃花谷谷主令塞回去,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谢夭不仅剑术拿手,小偷小摸之数也十分在行,他竟不知道这谷主令是什么时候被塞过来的。
好笑的是,塞谷主令,跟他借口说少庄主印丢了,真是异曲同工。
李长安哼了一声,道:“爱去千金台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关子轩:“……”
想了想,他又语重心长道:“长安师兄,话还是不能说得那么武断,谢白衣师伯也曾去过千金台,还称赞过千金台的酒。那谢二公子,不也去过千金台么?怎么能说爱去千金台的都不是好人呢?”
李长安平静扫了关子轩一眼。
关子轩:“……”
那一眼扫得关子轩汗颜,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长安师兄,我知道你在骂谁了,不是骂我就好。”
另一边,谢夭和褚裕两人走过拐角。
褚裕在拐弯之前又回头看了关子轩背影一眼,见彻底看不见人了,才转回头,道:“李长安那小子同意没?”
谢夭笑着摇摇头。
褚裕气愤道:“我就知道他不会同意!他就不是什么好人!谷主,我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就缺了一个李长安不可,非得让他去?怎么,千金台他家开的?”
听他这样说,谢夭忽然很想长叹一口气,心道,你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怎么就缺了一个李长安不可呢?
但他还是随口道:“他武功高,有用。”
褚裕哼了一声:“武功高有什么了不起。”
在这打打杀杀的江湖上,武功高就是最了不起的本事了,谢夭笑道:“武功高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我。”他顿了一下,抬起头,望向天空,“我不想再动剑了。”
褚裕心里刺痛一下,道:“我也可以。”
谢夭笑了:“你先保护好你自己,再来保护我吧。你上次跟关子轩打,可是没打赢。”
“这都多久了……”褚裕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又愤愤不平道,“我现在肯定能打赢。”
谢夭也不拆穿他,只是勾着唇角笑了笑。
褚裕想了想,谢夭说得也确实有理,即使再不喜欢李长安,为了谢夭,也硬着头皮关心此事起来,道:“谷主,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走吗?还是接着蹲李长安?”
谢夭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道:“先回客栈休息。”
褚裕奇怪道:“怎么?”
“我把谷主令塞他身上了。”谢夭淡淡道。
“哦,谷主令……”褚裕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反应过来后暴起道:“你说什么!”
谢夭神秘笑笑:“他会来找我们的。”
第057章 武林会(四)
陨日堡给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士安排的客房集中在一起, 门派掌门单人单间,至于下面的弟子都是几个人一间,但李长安毕竟声名在外, 陨日堡不好让这位少庄主和别人同住, 于是李长安单独住了一间房。
进了屋, 只见李长安扫视过整间屋子,又打开衣柜看了一眼。这个行为其实很奇怪, 李长安在外漂泊惯了,衣服都是一直装在行囊里, 方便他拿起来就走, 很少规规整整地挂起来。
但这次打开衣柜, 里面竟然挂了一件衣服。
那是一身白衣。
衣服是李长安带过来的, 素雅非常, 只是看着那衣服,就能让人想到那人潇潇而立的模样,李长安眸光黯一下,关上了衣柜。
接着走到窗户前,把门窗都关了,这才拿出了那枚谷主令。
桃花谷的谷主令通体古铜色, 也被做成了桃花的样式, 细节处极为考究,甚至做出了露珠, 左下角一片花瓣开了个洞, 串了一束墨绿色的流苏。
握在手里,小小一个, 极为精巧,倒像是谢夭那人会用的东西。
正看着, 他眉头一皱,摸到了谷主令下一个精巧的机关。拇指微微一动,机关弹开来,露出了里面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清秀隽雅的几个小字:
“洛阳城西,天香园旁,折柳客栈。”
这折柳客栈是洛阳城内最为偏远也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客栈,到他所在陨日堡得走半个时辰,所以即便现在洛阳城正开武林大会,往来江湖人无数,也没人选择在折柳客栈落脚。
客栈里自然也没人会认识谢夭。
谢夭依旧可以在客栈化名谢二公子,做一个纨绔浪子,日日摇着他那柄“人间风流”的折扇满客栈乱晃。
李长安忍不住心道,谢夭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最安全的地方。
那谢夭把谷主令塞给自己又是为何?逼自己去这个客栈把谷主令还回去么?谢夭就不担心自己拿谷主令来要挟他么?
但李长安很快又意识到,从谢夭决定来洛阳那一刻,他就是在赌。谢夭在赌不会被世家门派发现,在赌自己不会暴露他行踪,同样也在赌自己一定会归还桃花令。
这中间无论哪一样赌输了,都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李长安望着那桃花令,低笑一下,心道,谢夭这样把命都赌上的赌徒,真该去千金台的赌局。
但自己偏就不去呢?
正想着,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关子轩喊道:“长安师兄,你在吗?”
李长安立刻起身,翻出来个木盒把桃花令装进去,接着封好,放在桌子上,这才走到门边给关子轩开了门。
关子轩进屋便道:“长安师兄,少庄主印找到了么?”
李长安道:“找到了,就在屋里。”
“找到了就好……”他略微沉吟一阵,垂眸看向地面,思索片刻,抬眼道,“长安师兄,你明日真的不上么?”
明日是武林大会弟子间比试的最后一日,每个门派最顶尖的弟子都会在这一天出战,拔得头筹之人,能在百晓堂出版的排行榜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否则只能在等四年。
但人一生中有几个四年?他们江湖人尤其如此,江湖打打杀杀,纷纷扰扰,大部分人都朝不保夕,况且人一生中,也就那么几个好时候,晚年才出名,只能落一个不好听的“大器晚成”。
李长安冲他挑了下眉:“怎么?师伯一定要我上?”
“庄主倒是没这个意思,他知道你自从桃花谷回来之后就……”关子轩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就是我觉得有点可惜。”
李长安好笑道:“有什么可惜的。这世上比这还要可惜的事多了。”
比这还要可惜的事……关子轩不比李长安,经历过那么多的世事,但此时也恍惚间想起了什么,垂眸道:“师兄,我知道了。”
他停顿一下,又抬起头:“长安师兄,但我还有一事相求,明日我下午上场,你可不可以先陪我练剑?”
李长安笑道:“这算什么?我陪你练一天都可以。”
关子轩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好,那就先谢谢师兄。”
关子轩转身要走时,李长安忽然叫住他,拿起桌子上的被封好的木盒,递给他,道:“你把这个东西送到城西的折柳客栈。”
“送给谁?”关子轩接过东西道。
李长安忽然卡了一下,如今也不能直接说他名姓,想了想,道:“就说,送给客栈里打扮得最扎眼的客人。”
一般要人转交东西,都是直说名姓,如今李长安却只说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形容,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关子轩忍不住道:“那怎么确保东西能送对人?”
李长安忽地想起来谢夭那一身红衣,半眯着的狐狸眼睛,一把写着“人间风流”的玉白折扇,意味不明笑了两声,道:“肯定不会送错,不会有比他更扎眼的了。”
关子轩更好奇了,道:“这人究竟是谁?”
李长安摇摇头,并未再说话,关子轩看李长安不愿再说,心道长安师兄在外游历多年,难免认识几个江湖朋友,也不再多问,拿着东西转身就要走出房门,喃喃自语道:“折柳客栈,真是好名字。之前也未曾听过,折柳折柳,适合送别。”
他声音很轻,可李长安还是听见了。送别两个字在他心口弹跳一下,莫名惹得他有些不自在。
李长安道:“你说什么?”
关子轩回头笑看他:“我说,折柳是个好名字,折柳相送,代表挽留,这客栈又靠近城门边,估计就是取了这个意象。”
听着关子轩的话,李长安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心道,让关子轩过去也并不安全,如果正巧撞上谢夭或者褚裕在客栈呢?无论如何,还是知道谢夭在洛阳城内的越少越好。
然而他也知道,关子轩对谢夭并无恶意,就算撞见了也不会大肆宣扬。这个理由甚至不能说服他自己。
折柳客栈。
柳通留。
他抬起眼道:“东西给我,我明早自己去一趟吧。”
李长安转变如此之快,关子轩心里更加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了,正想开口,一抬眼看见李长安半垂着的眸子,那桃花眼里藏着他看不懂的东西,关子轩一时看得魇住了。
李长安挑眉看他:“怎么了?”
关子轩这才反应过来,忙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重新递过去,李长安又转身把木盒好好安置在柜子里,关子轩盯着他背影看了会儿,犹豫半晌道:“长安师兄,你不开心呀?”
李长安闻言一怔,停顿两秒后关上了柜门,淡淡道:“没有。”
—
翌日一早,谢夭打着哈欠出了房门,一路跟几个相熟的小二打了招呼,谢夭从没有在巳时之前出过房门,那小二见他今日起的这么早,笑道:“谢公子早,今日可是要出门?”
谢夭道:“不出门,要等人。”
此时他正走到楼梯上,眼睛忽然一亮,冲楼下喊道:“李少侠,好早。”
李长安正站在一楼楼梯边,跟一个店小二搭着话,那小二听见这一声喊,回头一看,只见谢夭收拾得整整齐齐,光鲜亮丽,快步向下走来,于是转头对李长安笑道:“公子,你找的人来了。”
但眼前这位黑衣公子公子并不转头,也不答话,小二以为他没听见,但楼梯上那位谢公子已走到了跟前,索性不再多说。
谢夭站在楼梯台阶上,比李长安高出一截,于是弯腰凑近,笑道:“李少侠,事情考虑得如何了?”
他笑得可谓是光彩夺目,任谁都会招架不住,但李长安却看也不看,就仿佛身边没有这么一个人,仍对小二道:“麻烦你帮我把这东西给那位谢公子,他看了东西自然知道是谁送来的。”
说着,将那个木质的盒子塞进小二怀里。
小二抱着盒子左看右看,见谢夭站直了一点,狐狸眼半眯着,只看着李长安,又见李长安仍不去看谢夭,只沉静地看着自己,半晌,崩溃道:“公子,他……他就站在你旁边啊。”
李长安佯装扫视一圈,甚至平静地扫过谢夭的脸,继而道:“什么?哪有人?”
小二:“……”
半晌,只听得谢夭笑了一声,笑声很轻,“李少侠,你还是真得我真传,耳聋眼瞎地恰是时候。”
无法,小二只得扭转过身子,将东西递给谢夭,道:“谢公子,这是有人托我带给你的东西。”说着,却忍不住去看李长安的神情,却见他年轻公子神情依旧淡淡,大有转身要走的架势。
谢夭并不伸手去接,只垂眸看了那木盒一眼,道:“麻烦转告给那位公子,就说,让他亲手把东西给我,否则,我不会收。”
那木盒子虽然并不沉,但此时却像什么烫手山芋,这样两次下来,小二已经大汗淋漓了,左看右看,不知所措道:“这……”
“如果他不要,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李长安嗤笑一声道,“反正不是我的东西。”
这里面放的虽然是桃花令,但是李长安也不敢笃定谢夭一定会收下,因为对于桃花谷人来说,谢夭就是实实在在的谷主,而不是一个信物。
但这又与他有何干系?反正东西他已送到了,收不收是谢夭自己的事。
谢夭仍未接过木盒,只对那小二道:“若是他不肯来,我便亲自去找他讨要。”
“告诉他,让他别随便进陨日堡。”李长安立刻接话。
这小二早就看出来了两人极为熟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始终不肯跟对方说话,他夹在中间,好生难受,左看右看,道:“二位公子,你们说话,互相都听得见,你们聊不好么?”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不好。”
小二更加汗流浃背了。
半晌,谢夭低笑一声,伸手接过那盒子,小二如蒙大赦地递过去,手里的烫手山芋一丢,赶忙溜之大吉,去做自己的活计了,一边走一边感叹,真是两个怪人!
谢夭掂量一下那盒子,道:“李少侠,多谢。”
李长安此时已转身走了,走到一半又突然停住脚步,抬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看得谢夭心神微微一震。
半晌,谢夭笑道:“你这不是能听见也能看见么?”
见他此时还在开玩笑,李长安又把目光收了回来,道:“西坊第三个巷子有马两匹,粗布衣服两件,今日江湖人都会去陨日堡观战,你和褚裕趁现在出城。”
毫无疑问,这些东西都是李长安备好的,方便自己出城,就连衣服都给自己备了一套,谢夭心尖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但仍道:“如果我不走呢?”
李长安继续往外走去,回头淡漠扫他一眼,道:“洛阳城就在这里,没必要这时候以身犯险。”
听了这话,谢夭便知道李长安以为自己这一趟的目的在于洛阳城,于是望着他一笑,道:“那李少侠会在这里么?”
李长安脚步一顿,沉默半晌,终是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门。
见李长安已走了,谢夭又看了看手里的木盒,转身上楼,回了房间,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完好无损地放着那枚桃花令。那精致木盒里,除了桃花令,再无其他东西了。
不知为什么,谢夭望着空空如也的盒子,心里也空落落的,有点不好受。
他又扣开了桃花令下面的暗格,暗格里藏着一张字条,他眼睛亮了一瞬,把字条拿出来,又忍不住嘶了一声,发现是自己写下的字条,被李长安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
这人,连一张自己的字条都要退回来,就这么不待见自己么?
谢夭心道估计以后跟李长安送任何东西,他都不会再收了。自信心猛然受挫,他没滋没味地把字条团在一起,正打算送进火烛里烧了,却忽然看见了背面的小字。
“这是……”谢夭忙收回手,把字条展开来。
“牡丹三大园,天香、满春、千姿;酒楼有富宁,百顺;名菜有牡丹燕菜、连汤肉片、鲤跃龙门,酒定要喝白马酒。至于其他,等你下次来了,自己去逛。”
谢夭看着看着,唇角忍不住勾起来,道:“不是说洛阳没什么好逛的么?”
看到最后,心里又蓦地难过起来,那是一行蝇头小字,墨迹晕染,几乎看不太清,不知是因为快要写不下了,所以写得极小,还是因为持笔那人本来就在纠结要不要写。
“谢谷主,保重。”
谢夭细细描摹了一会,把字条又放回桃花令里,心道百年之后,不,也可能不用百年,这字条必定要跟自己一起下葬。
第058章 武林会(五)
谢夭把桃花令收起来, 此时屋外响起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褚裕推门而入,见谢夭好好坐在屋中, 先是松了一口气, 又去细看谢夭有没有受伤, 谢夭笑道:“怎么了?”
褚裕道:“我在外面看见李长安了。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谢夭唇角笑意更深了:“他能对我怎么样?”
褚裕心道你俩一见面就要打架,这还不算怎么样么?就算知道李长安不会真的下杀手, 但是谢夭现在最好一点内力都不动。
褚裕也知道李长安这人并不坏,但也知道谢夭许多纠结是由李长安所起, 更何况桃花村激战那一日, 李长安说得话实在伤人, 所以本能对李长安没什么好脸色。
“他来说什么?”褚裕又道。
谢夭抬眼一笑:“他让我们离开洛阳, 还备好了马匹, 就在西坊。”
褚裕眼睛一亮,道:“他都这样说了,我们干脆走了得了。”
谢夭却托着下巴,眼睛半眯一下,看看褚裕,褚裕感觉自己内心所想都要被谢谷主看穿了, 一时间目光闪躲。
谢夭笑道:“褚裕, 你不想见见关子轩?”
一句话把褚裕问得哑口无言,他怔了半晌, 道:“不想。”似是觉得一个“不想”不够, 又补了一句:“我没事见那个大圣人干什么?”
谢夭也不戳穿他,反而敲他脑袋一下, 笑吟吟地往外走去,褚裕猛然抱住脑袋, 冲谢夭背影喊道:“干嘛去?”
谢夭笑道:“去看看长安给我留了什么东西。”
听完,褚裕总觉得哪里别扭,心道,什么时候喊长安那么亲切了?不是一直喊李少侠么?但见谢夭已经走出门去,又赶忙跟上。
西坊巷子杂乱,最窄的巷子仅供一人通行,但住的人倒是都很富贵,家家深宅大院,房门紧闭,也正因此,他们一路走来,只见到了零星几个卖菜的菜农,再没见到其他人了。
两匹马就藏在巷子深处,一匹枣红一匹灰白,时不时跺两下蹄子打一个响鼻,谢夭瞧着那马,忽然想起从望城前往归云山庄时,似乎也是这样的两匹马,但那时处境与如今处境,却大不相同了。
在那马上,还放了一个灰蓝色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两件粗布衣衫,甚为普通,还备了蒙面的斗笠,再往下,还有一个小包裹,里面竟然装的竟然是碎银。
一番准备,不可谓不齐全。
褚裕道:“他不是很穷么?为了赶我们走怎么马也买了银子也备了?”半晌,他又道:“没见过给敌人备马备银子,李长安到底想干什么?”
谢夭心道,也没见过给敌人写保重的,唇角忍不住勾起来,道:“我说过吧,李长安是个好人。”
“好人”这个词可太宽泛了,他就没见过谢夭说谁是坏人,最多只骂过别人蠢货,就连他最不喜欢的宋明赫在谢夭嘴里也是仁人义士,褚裕只得道:“是,他是个好人。那我们就干脆用这好人送的马走罢,直接去千金台。”
谢夭却忽然沉默不语,良久,道:“褚裕,你不能去。”
褚裕眉头一竖,道:“谷主,为什么?”
谢夭干笑了两声,道:“你过去送死呀?”
虽说千金台亦正亦邪,在正道和魔教中间向来处于中立,从不过多干涉,但这也意味着,如果千金台被人围剿,千金台也不会出手相助。
到时各个世家门派去的必定是家主掌门,如若他们想联起手来对付自己一个,那真是太简单不过了。恐怕光是进千金台城门,就要费一番周折。
自己能不能保全尚且两说,更何况再加上一个褚裕?
褚裕瞪视着他,忽然暴起道:“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有多危险,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你还是要去!本来还打算自己一个人去!”
是了,他们谢谷主多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褚裕继续往下想去,又想到,或许从一开始,他们谷主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见褚裕一直瞪着眼睛,鼻头红起来,谢夭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随手抹了一把,道:“你说什么来着?我这耳朵又有点不好使了。”
褚裕很早之前就知道谢夭不会带小孩子也不会哄人,见小孩子哭了只会随便用手一抹将人打发走,连个别哭了都不曾说,忍不住道:“你……”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面的大路一阵喧闹的人声,都是朝着陨日堡的方向而去,风中偶尔传来一两句兴奋的叫嚷,“今日天下少年英雄齐聚,下一代江湖客中,谁能拔得头筹,就看今天啦!”
武林大会四年一次,确实是场盛会,这弟子比试的最后一日和第三日的掌门守擂,又最受重视,也不怪乎李长安让他们此时离开,这个时候只怕是全城人都涌向了陨日堡,出入如同无人之境。
但谢夭望着人群,忽地转头道:“去陨日堡看看。”
说着,便忍不住想到李长安,若是李长安今日上场,必定能名扬天下,或许再过四年,他还能看到李长安登上天下第一的位置。虽说那个位置不是太好,但谢夭还是会为他高兴。
四年……
他闭了下眼睛。
褚裕白他一眼道:“这不是能听见么?”
“别贫了,”谢夭闭着眼睛一笑,又睁眼拿起马背上的斗笠,一把盖在褚裕头上,道:“走。”
两人混在人群之中,往陨日堡走去,陨日堡校场此时人员混杂,乱作一团,擂台上站着的汉子裸露脊背,手持双刀,打赢了便捶胸大吼,下面叫好声连连,也没人注意到两个桃花谷人混了进来。
他们不便挤在人群中间观看,而是悄悄到了后院,翻上院墙,居高临下地看着校场的战局。
谢夭先是扫视校场一圈,只见到了宋明赫和少数几个站在台下的归云山庄弟子,没有看到关子轩,也不曾见到李长安,心中不免疑惑,这两人是这一辈弟子中最该上擂台的了,此时却不在校场。
褚裕也低声道:“关子轩人呢?”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剑鸣金击之声,往左一看,两人竟是在偏院对剑。李长安手握青云,关子轩则拿着他的佩剑碧水,在他们旁边,就是热火朝天的校场比试,他们却仿佛旁若无人地对剑。
不知是那持双刀的汉子又打赢了,还是打输了走下擂台,只听得又是一阵喧闹之声,但两人却谁都不看那校场,反而看着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人对剑的别院。
褚裕道行尚浅,隔得又远,只觉得两人剑招纷繁复杂,几乎看不过来,不禁疑惑道:“今日不是弟子比试么?怎么他们两个比上了?”
谢夭看一眼便看明白了,道:“这是李少侠在帮关子轩练剑。”
说着,就见那偏院里,李长安往左猛刺一剑,关子轩躲避不及,胳膊几乎就要中剑,却见那刹那李长安的青云又往右拐去,刻意给关子轩留下了一个气口,关子轩抓住时机,一招挥去,克住李长安的剑。
然而李长安下一招又是变幻莫测,直中关子轩剑招破绽之处。
这番攻其破绽又不一击即中,故意留其气口的做法,不是在帮人对剑又是在做什么?
经谢夭这么一提醒,褚裕又凝眸看了多时,也看明白了。其实光从身法上就能看出,李长安要比关子轩舒展很多,只用一只手松松拎着青云,另一只手背至身后,就连脚步也不太动。
这不是标准的师父教徒弟练剑的架势?
谢夭用扇子点了点褚裕,笑道:“你能看出关子轩功力几何么?”
褚裕闻言,又屏息看了一阵,发现关子轩剑法比上次跟他对阵之时更加繁复绚丽,挥剑之时似乎周身都是剑影,将人牢牢网在正中,他那日就是吃了这眼花缭乱的亏,一时间冲脱不开。
虽然看着李长安轻轻松松便能看出那漫天剑招的虚虚实实,一招击中破绽所在,但褚裕心知,若是自己对上,只怕会打得十分艰难,于是咬咬牙道:“很厉害。”
谢夭眯了下眼睛,道:“不错。”
关子轩的剑法虽离李长安还差得远,但在这一辈弟子中,也极为出挑了。若是能在弟子比试时显露出来,也能排上前几,赢得众人喝彩。
但谢夭一抬眼便看出,兴许是关子轩天生善良的性子使然,关子轩的剑法虽然繁复有余,但凌冽不足,总是给人留下那么一点空余,能让人逃出生天。
谢夭笑道:“你现在多看看,你可是说过必定要打哭关子轩的人。”
本来必定顶嘴的褚裕趴在石墙上不说话了,一双眸子只盯着关子轩的碧水剑,似乎要将关子轩每一招印进脑海里,然后在脑内找出关子轩破绽所在。
只见关子轩又用了一招“水天一色”,碧水剑影瞬间无数,仿佛无数水剑萦绕周身,这一招破绽在左上,是个很容易看见的失误,果然也如同谢夭所料,李长安只看了一眼便挥剑而上。
谢夭眼睛一弯,甩开折扇,心道李长安眼力也进步了许多,然而下一秒,却让他心之一震。
李长安刺往水牢破绽的那一剑,明显抖了一下,几乎就要挥错地方,而无数水光剑影已经朝他奔腾而来,谢夭瞳孔一抖,几乎要飞奔下去,替李长安挡掉那一剑。
幸好,下一瞬李长安剑尖又偏转过来,直中关子轩剑招破绽处,拆了他的招。
关子轩并未察觉到那微笑的一瞬,仍继续和李长安对剑。就连褚裕也没发现。
见李长安平安无事,谢夭长舒一口气,心中却道:“不对。”
李长安不可能出现这种失误。
然后接下来的对剑,李长安这样的失误越来越多,每次都是偏差一点,又生生扭转过来,到最后,关子轩也发现了李长安的不对,在李长安眼神迷茫的那一瞬,及时收了剑,上前扶住李长安,道:“长安师兄,你还好么?”
李长安怔愣一瞬,似乎还处在某种场景中,缓了半晌,才道:“好。我没事。”
关子轩眉头一皱,道:“又来了么?”
李长安只垂眸,摇了摇头。
关子轩心中一阵愧疚,道:“长安师兄,我是不是不该拉你练剑?”
他语气又是愧疚又是自责,李长安听得一笑,抬头道:“说什么呢?你是我师弟,陪你练剑也是应该的。”
说着,往前走去,青云拿在手心,只是往前走时身形稍微有些迟疑,半晌,又转过身道:“你的剑胜在繁复,但剑中破绽颇多,破绽一时半会儿也补足不了,你在台上之时,只管大方用剑便是了,越快越好。”
关子轩一点头,道:“好。”
又往前走了几步,再次转头道:“关子轩,你剑法习惯偏右,防守也偏右,左侧为软肋,台上比试时一定要记得。”
关子轩脸瞬间红起来,道:“好的!长安师兄!我一定会记得的。”
李长安说完,往前走去,低声道:“我去前面看看比试如何了。”
却在低头的那个瞬间,心道,又来了。
当噩梦不在是噩梦,而是日复一日的日常时,李长安才知道,噩梦有多么恐怖。他在用剑之时,总能看见满目的鲜血,或许是桃花谷的血,或许是怀竹月的血。
少时的关于桃花谷的噩梦,如同一张薄纸,就笼罩在他眼前,他能看见现实,更能看见现实之下血色的底色。
有的时候他挥剑,看见的是把青云剑抛给他的谢白衣,有的时候是胸口中箭的小师姑……有的时候,是谢夭。
于是他会迟疑,会恍惚,会分不清今夕何夕。
第059章 武林会(六)
这时, 谢夭隔着层层的树影,隐约看见了李长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眼神,心忽然就沉下去, 手指蜷缩几下, 几次三番都想跳下去, 又不知道见了他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直到褚裕叫他, 他才恍然回过身,垂眸看褚裕一眼, 淡淡“嗯”了一声。
那一眼格外悲伤, 褚裕看得吓了一跳, 放低声音道:“谷主, 你没事吧?”
谢夭这才意识到自己表情可能太过沉重了, 冲褚裕一笑,又往下一瞥,看向偏院里独自练剑的关子轩,道:“想下去和他比一场么?”
冷不丁被人说中了心思,褚裕先是一惊,心道谢夭是怎么看出来的, 又坚定地点点头, 道:“嗯!”
但就这么坚定地盯着谢夭看了两秒,忽然泄了气, 挠头道:“但现在这个身份, 还是不要下去了吧,万一身份暴露招来麻烦事就不好了。”
谢夭把斗笠往褚裕头上一扣, 又胡乱整理了两下面纱,一脚把褚裕踹下了墙, 褚裕回身正要骂街,就听得谢夭在石墙上笑道:“安心比你的,暴露了身份我替你担着。再者说,我穿这一身都没担心暴露身份,你怕什么?”
笑声清朗,听得褚裕士气又振了几分,一边心想原来有人兜底是这个感受,一边提着剑就迎上了关子轩。
关子轩冷不丁见一带着黑色斗笠的人持剑朝他冲来,心里惊愕一瞬,来不及叫喊,便已对上那人的剑,只是刚一对上,他眉头便一皱。
这人明明用的是他归云山庄的剑法,每一招每一式他都十分熟悉,可如果是归云山庄弟子,为何需要蒙面?又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他比剑?这世界上,除了归云山庄弟子,会用山庄剑法的人,也没有几位。
两人比试之间,褚裕只觉得关子轩这人难缠,刚破完一招,下一招又不依不饶地缠绕上来,跟关子轩这个人一样,搅得他心烦意乱。但关子轩眼睛却蓦得一亮,心道,如果这人真是褚裕,那剑法真是精进不少。
之前褚裕对不了关子轩五十招,如今两人已可过下百招,虽褚裕处于下风,但也不是满盘皆输,有些剑招凌冽非常,就连关子轩都为之一振,不得不避其锋芒。
一招“青龙出水”一过,关子轩喀拉抵着褚裕的剑,拉近与他的距离,想要透过他面纱看清楚面容,褚裕咬了下牙尖,骤然发力,将关子轩逼开。
褚裕收了剑,咬牙道:“我输了。”
说罢,回身就要走。
关子轩却在此时叫住他,道:“褚……”
“别说!”褚裕站定脚步,回头厉声道。
褚裕毕竟有桃花谷的身份,此时又在陨日堡内,关子轩立刻明白了,微笑道:“好。我不说你名字。”
即使不说,两人都已心知肚明,但不知为何,这一句之后两人齐齐沉默起来,褚裕头戴黑色斗笠背对着关子轩,关子轩则沉静地看他背影。
他们许久没见,兴许是再见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兴许是再见面时想说的太多,以至于什么都说不出。
良久,褚裕一扶头上斗笠,往前走去,似乎是要翻墙离开院子。
关子轩此时道:“那个……你会去千金台的,对吧?”话里藏着隐约的期盼。
褚裕忽然想到来时谢夭对他说过的话,又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恶劣道:“去也不是因为你。”
听他语气还是像之前一样坏,关子轩忽然就觉得两人中间相隔的时光不算什么,身份的对立也不算什么,褚裕从没变过,忍不住低声笑起来,笑声清越好听。
褚裕拧眉道:“你笑什么?再笑一剑砍了你。”
明明是格外凶的话,关子轩也不恼,只眼中带笑地望着褚裕背影,道:“我等你。”
褚裕只觉得自己后心有些发热,张嘴似是想骂什么,又没骂出来,关子轩只见褚裕又站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翻墙走了。
墙外正是一偏僻的巷子,谢夭手里下意识地转着手中折扇,心不在焉地站在墙下等他,似是正在思考着什么,但那种表情转瞬即逝,见褚裕从墙上翻下,弯腰笑吟吟道:“打完了?”
没有打赢关子轩,褚裕不好意思开口,只闷闷地“嗯”了一声。出乎他意料的是,谢夭也不问结果,只道:“打完了就回家。”
少年的自尊心是比天还大的东西,褚裕知道,谢夭这种少时不可一世的天才更是知道。褚裕心知他这是在照顾自己,别扭地转过头,睫毛闪动两下,低声道:“好。”
回了客栈,褚裕发现谢夭依旧心不在焉,心里几次想问,但蓦然想到谢夭先前的眼神,还是忍住了,道:“谷主,我去给你熬药。”
谢夭却在想李长安的剑,李长安的剑一向很准,就如同他自己所说,他拿剑的手从来不抖。但是今日怎会如此?忍不住心道,回归云山庄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他就这么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
过了两个时辰,外面天色已晚,屋外传来一股清苦的中药味,这味他十分熟悉,这几年来日日于他为伍,他登时回过神,只见褚裕端着瓷碗进来,碗上还冒着热气。
屋子里暗得吓人,褚裕心道怎么连灯都能忘记点,把碗搁在桌子上,火光燃起,道:“谷主?”
谢夭这才应了一声,开口发现自己嗓子艰涩无比。
褚裕道:“这是汤药,这是糖。”
“好。”谢夭看了一眼,舌头上已经泛出冰蚕的那股苦寒味,但他想起李长安,眸子一暗,伸手端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之前谢夭喝药必定要磨叽一番,一是味道苦,二是因为喝完药之后的副作用实在不好受,所以褚裕也习惯了每次盯着谢夭把药喝下去,这次见他如此爽快,惊讶道:“谷主,这是药,不是水!”
“我还闻不出来么?”谢夭笑着看褚裕一眼。
褚裕被他逼得无话可讲,干巴巴道:“谷主,你今天怎么喝药这么爽快?”
“我又不是不爱喝药的三岁小孩。”谢夭笑笑,“什么对我好,我还是知道的。”
褚裕心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但没敢说出口。
谢夭把喝光了的瓷碗往桌上一扔,就连褚裕备好的方糖也没有吃,冷气从肺腑发散出来,体温逐渐降低,头也渐渐疼起来,他却在脑海里清晰看见一个人的影子,一片废墟之处,站着一个李长安。
别人都是酒壮怂人胆,他是一口苦寒汤药,头疼阵阵的时候,才敢去做一些不敢做的事。
像是已经感觉不到头疼似的,他一边喘息一边沉沉笑道:“褚裕,我接下来要出去一趟,你留在这,哪也别去。”
汤药刚刚下肚,褚裕瞬间慌了,道:“谷主,你去哪?”
谢夭已经站起身朝外走去,头都不回道:“去找人。”
—
陨日堡内月色寒凉,寒光照耀之下,一个人在院子里舞剑,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会动的东西,更显得孤独寥落。
李长安眸光淡淡,看似无悲无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眼里是一片血红,耳朵里尽是杀伐之声。
又是一剑挥出,这时他眼里看见了谢白衣,这一剑正好冲着谢白衣的要害咽喉而去,而谢白衣还在眯眼冲他微笑。
好不容易维持的现实与虚幻的平衡被打破,李长安一怔,竟是硬生生收住了剑,剑气和内力便都弹到了自己身上,那一击力气极大,胸口处都因为剑气开出了一两朵霜花,再也站立不住,青云插地,闷哼一声。
剑也练不下去,他顶着烦躁和极其严重的幻视幻听回了房间,打开房门又是一怔,只见房间正中站着谢夭,正转身笑望着他,他以为这又是幻觉,也不理会,自然进了门。
却听得那幻觉开口道:“李少侠。”
李长安这才知道眼前这人不是幻觉,道:“你怎么在这?”与此同时,他却觉得自己此时身处七年前的桃花谷战场,鼻子里的血腥气和耳边的厮杀声让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
他握剑的动作不小,谢夭心里忽然有点难过,但看见了也只当作没看见,依旧笑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七年之前……”
“走。”李长安却忽然开口。谢夭见他浑身颤抖,一颗心又提起来,往前走了一步,道:“怎么了?”
李长安只觉得无数刀枪剑戟劈砍向自己,下意识要抬剑格挡,就连青云都不自觉在颤,但又有另一个意识提醒他,那不是真的,如今他面对着谢夭,不能拔剑,两方折磨之下,只闭上眼睛,咬牙道:“我让你走,听不懂么?”
声音低哑,听得谢夭心里微微一沉。
他睁开眼,冷笑道:“你有话跟我讲,我没话跟你讲了。我那日已经把话说尽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说着便走近,拉着谢夭手腕想要将拉出门外,谢夭忙往后退了两步,道:“等一下,你干什么?就算不想跟我说话也不用动手。”
李长安冷冷一笑,却在下一瞬一怔,一股清苦的药味钻进了他鼻孔,这味道他很熟,因为曾见过某人喝无数次。谢夭身上的药味很浓,就连触碰到的皮肤也冰凉,脚步下意识就停了一下,心道,这人刚吃完药么?
刚喝完药,不好好休息,大半夜跑到他这?不担心被陨日堡查到么?
自己有什么好让他以命犯险的?
两人推搡着,一个想往里进,一个想把人往外推。
谢夭吸了吸鼻子,一边努力往里走一边道:“李少侠,我知道你现在不待见我,但是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不想听。”李长安又闭了一下眼睛,心道就算我现在想听,我也没时间听了。理智很微妙地悬在边界线上,李长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盘。
最后谢夭被推出了门,砰的一声,李长安关上了门,谢夭忍着头疼跟那木门面面相觑,只听得在门内的李长安道:“千金台我不会去,你也不要来此地寻我。”
听完,谢夭很轻地“啊”了一声。
屋内,李长安又闭了下眼睛,稳定心神走到柜子前,打开衣柜,伸手攥住了那一件白衣,攥得很紧。
他从桃花谷回了归云山庄,做噩梦惊醒,下意识就去了谢白衣的房间,抱着谢白衣的衣服睡了一夜,似乎只要一睁眼看见有关谢白衣的东西,心里就会安稳一些。
所以他这次来陨日堡,特地带上了谢白衣的一件衣服。这衣服上有他很熟悉的味道,他拽着白衣的袖子,就好像当年拽着谢白衣的手。
眼前噩梦般的景象逐渐淡下去,他浑身颤抖着低着头,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只听得门外,又响起了两下很轻的敲门声。
谢夭站在疏朗月光下,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尖,冲着紧闭的门干笑着给自己找补:“对不住啊李少侠,我今日不该来的。”停顿一阵,又低声淡淡道:“那……我走了。”
跟谢夭预想的一样,李长安并未答话。
心里无味杂陈,谢夭已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了,只转身往外走去,没滋没味想道:“不想听么?”
人在极为疼痛难受之时,想法便会变得激进,只见谢夭在月光下闭了一下眼睛,喃喃自语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让你听见的。”
第060章 武林会(七)
第三日便是掌门守擂, 众所周知,做到家主掌门这个位置一般人极难看到他们出手,所以看到就是赚到, 而且这种正大光明挑战地位在自己之上的人的机会也极为难得, 所以来得人比前两日更加多, 几乎将擂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各家门派掌门在擂台后一排落座,等着上场, 明明不久就要接受车轮战,但是个个脸上都泰然自若, 甚至相互谈笑。
此时擂台上站着的, 正是陨日堡堡主阎鸿昌。阎鸿昌单手背后站在擂台正中, 嘴角勾起一个慈祥的弧度, 但是皮笑肉不笑, 身姿更是一番俾睨天下的姿态。
见迟迟没有人敢上来挑战,阎鸿昌慈祥笑道:“不要怕,只管大胆上来。”
这时,只听得下方有人叫道:“我来!”
众人回头望去,发觉那是个一身破布灰衣的青年人,看上去穷苦, 但模样清俊。这人名为卢嘉玉, 并无门派师承,却在昨日比试中拿了第四。本也是个极好的成绩了, 但江湖就是如此, 如若不是做到第一,便没几个人会记得。
卢嘉玉所练得是拳掌, 因此并不携带武器,只身一人上了擂台, 先微微弯腰冲阎鸿昌行了一礼,道:“请赐教。”接着便一拳打去,拳势迅猛如风,这开头一招已经极为惊艳。
阎鸿昌也欣赏地挑了挑眉,但是并未出刀,而是反手握住卢嘉玉那一拳,两人内力到底相差太大,卢嘉玉一时挣脱不开,只听得阎鸿昌道:“小伙子,你天赋不错,何不来我陨日堡呢?”
“多谢堡主好意。”卢嘉玉道,又笑笑道,“只是我亲哥哥在陨日堡拜师学艺,到现在一直不知所踪,在找到他之前,我大概是不会进陨日堡的。”
他语气不卑不亢,阎鸿昌却仿佛被戳中了什么逆鳞,眉头一皱,猛然出刀发力,一刀背将卢嘉玉拍远,道:“你哥哥死了吧。”
这一招将卢嘉玉打得几乎吐血,他捂住胸口,仍勉强站定,不卑不亢道:“没有尸首,陨日堡内也未曾登记在册。”
阎鸿昌心中之气更盛,眼见又是一刀劈来,却见卢嘉玉站定拱手道:“晚辈认输,前辈再这么打下去,可是有失体面。”
众目睽睽之下,他那一刀便已经有些过了,再这么打下去,必定要说他欺负小辈,无法,阎鸿昌只得收了刀。卢嘉玉则咳嗽了两声下了擂台。
台下众人听不清他们二人在台上说了什么,只见阎鸿昌一招制敌,大声叫好,台上阎鸿昌听着阵阵喝彩之声,不免心高气傲起来,等了一阵,道:“若是无人挑战,便要把这擂台让给下一位了,是吧,宋庄主。”
宋明赫坐在一排掌门中靠左的位置,微微冲阎鸿昌颔首。李长安抱剑站在他旁边,神情仍是淡淡,阎鸿昌扫过李长安眼神,忍不住心道,这人眼里究竟能有谁?
这时,下面有人道:“没人敢迎战了吧,天下第一派的掌门,武功自然也是绝顶的高。”
阎鸿昌听见了这句,呵呵笑了两声,弯腰冲四周行礼,就要走下擂台。
这时,破风声忽至,一只黑色飞镖从远处急促飞来,擦着阎鸿昌低下去的脸侧飞过,最后咚得一声狠狠插在了擂台之后的廊柱上。
这可是武林大会,天下英雄齐聚之地,什么人敢在这种地方放肆?这一飞镖已经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现场一时间鸦雀无声,转眼再一看擂台之上的阎鸿昌,更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阎鸿昌脸上一道鲜红的血线,竟是被那飞镖划破了面皮。
李长安眸光忽然暗了一下,心道,最好不要是他想的那样。
台上,阎鸿昌抹了下自己脸上的血,道:“谁?为何不敢现身?”
这时,姚景曜走近了去看那飞镖,大叫一声,道:“师父!这飞镖上有信!”
说着,将那信件拆了下来,却不敢拆开,只捧着信件等着阎鸿昌走下来。阎鸿昌边走边道:“拆开来,看看什么人敢在这种场合用这种阴毒的招数。”
姚景曜只得把信打开,粗略扫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一片,道:“是……是桃花仙。”
说着,手一抖,抖出了信封里塞着的桃花花瓣。
姚景曜声音倒是不大,但架不住掉出来的桃花瓣铁证如山。
现场瞬时骚乱起来,有说要让桃花仙有来无回的,有说快跑快跑的,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再看归云山庄数人,宋明赫依旧端坐于椅子之上,神色淡淡;倒是李长安再也不是那副与我无关的神色了,而是嘴唇紧抿,握紧了手里的剑。
“大家莫慌。”阎鸿昌作为东道主,只得先安抚人心,转过身道:“信上写了什么?”
姚景曜难言地看阎鸿昌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阎鸿昌道:“让你说便说!你个大男人支支吾吾地干什么?!”
姚景曜只得把手里信件递给阎鸿昌,道:“师父,你自己看吧。”
“如果你是这等胆子,便不用做我徒弟了……”阎鸿昌说着,拆开了信件,话音却猛然一顿,怒火和惊惧一起涌上心头,脸上已经是青白一片了。
下面众人见阎鸿昌看了信件,也没了回音,不禁怀疑这桃花仙是不是有什么阴毒的计划,而阎鸿昌此时瞒着他们不让他们知道,于是嚷道:“桃花仙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为何不念出来!”
“就是!陨日堡好歹为天下第一大派,怎得也你瞒我瞒,一点也不光明磊落!”
宋明赫也转头道:“阎堡主,信上写的可是什么要紧事?”
李长安则冷冷抬眼,看了阎鸿昌一眼。
眼见群情激愤,局势要控制不住,阎鸿昌只得又把信件递给姚景曜,沉声道:“念。”说罢,沉沉扫了姚景曜一眼。
姚景曜恳求地看向阎鸿昌,见阎鸿昌再不看他,便知这事他是逃不过去了,只能顶着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绞尽脑汁,磕磕巴巴道:“呃……今、今武林……”
就在这时,人群中举出了一只手,“且慢!”
那人走出人群,正是刚刚被阎鸿昌打翻的卢嘉玉,阎鸿昌心里一惊,这时卢嘉玉已轻功掠过擂台,道:“我无门无派,这信件交予我念,才最公平,也最真实。”
下面有人迎合道:“对!”
卢嘉玉微微一笑,冲阎鸿昌和姚景曜弯腰行礼,温声道:“得罪。”便伸手,从姚景曜手里抽来信件,大声念了起来。
“七年前各世家门派与桃花谷那一战,都损失惨重。都说那一战桃花谷有天降神兵,但战后搜罗全谷,并未发现神兵半点踪迹。后在桃花谷一幽深山洞中,找到无名尸骨五百具,皆身中噬魂之毒,都死了七年之久。”
刚念了一段,下方已惊叫连连。
“噬魂?”
“噬魂不是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的毒药么!怎么还会存在于世?”
“桃花仙的意思是,七年前那一战,实际上是有人用噬魂栽赃陷害?”
“五百多精兵强将,又吃了噬魂那种药,这已经不能算是伏兵了,就算是天下第一也不一定能挡得住!难道说,当年那一战里死的同胞兄弟,不是死在桃花谷人手里,而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么?”
疑云密布,坐在高台椅子上的几大掌门表情都不是很好看,此时谁也不知道当年那埋在桃花谷的伏兵到底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坐在自己旁边的人到底是敌是友。
但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乱看,只能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目视前方。
李长安倒是莫名松了一口气,而后竟轻轻笑了出来,像是在庆幸七年前那一战与桃花谷没有关系,也就意味着,谢白衣的死,跟谢夭也没有关系。
只听得卢嘉玉又念道:
“半年前那一战,擅自放箭的十七人,同样身中噬魂,供人驱策调遣,我已尽数斩杀。”
听到此,李长安错愕一瞬。
李长安从一开始就知道谢夭不会故意杀怀竹月,但仍然无法原谅,只因为是他砍伤了怀竹月,而桃花谷人又在此时将箭对准了她。而谢夭毕竟是桃花谷谷主。
李长安心道,原来,那日放箭不是你的命令么?
卢嘉玉又对着那信件念道:
“那日种种,皆为我之过,不为桃花谷之过。”
此话说得不明不白,在场许多人压根没去半年前那一场围剿,所以根本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而且这句话,就好像是特意为了某一个人而说的。
其他人听不明白,李长安却听明白了。
最后,卢嘉玉从信件里面拿出一明显中了毒的紫黑色骨头,高举起来,心里已是心惊肉跳,就连手都忍不住在颤。
一时间骚乱声更甚,一是因为噬魂再度现世,二是多年前杀害同胞的凶手可能另有其人,场下议论纷纷,都在讨论桃花仙所说到底是真是假,若说是假,那往桃花谷内安排伏兵的事后又诬陷桃花谷的,究竟为谁?
宋明赫紧紧闭上了眼睛,关子轩则拉住李长安手臂,道:“我就说,谢二公子必定是个好人。”
李长安则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紫黑色的骨头,心里默念谢夭的名字。
混乱之中有人感叹道:“千金台还说得到了一个必能搅动风云的宝贝,如今,桃花仙一封信件,这天下便已要大乱喽!”
阎鸿昌伸出双手想让众人安静,道:“诸位且静……”
话还未说完,所有人,包括阎鸿昌自己,都是猛然一静。因为他们都看见了一阵飘落的红雨,桃花仙手持玉白折扇,携红雨而来,稳稳落至擂台中央。
只见谢夭悠悠打开折扇,上面“人间风流”四字甚为显眼,他扫视一圈风景,微笑感叹道:“武林大会,真是热闹,也是好久没来过了。”
见桃花仙如此悠然出现在名门正派武林大会现场,一群人是惊的惊,怕的怕,也有那好事的,涌出一阵狂喜,心道这次武林大会没有白跑一趟。
反观擂台对面几位掌门家主,依旧端坐,但是面容比最开始时要难看得多,也再没人闲聊了。
刚刚那一箭之仇还没报,阎鸿昌怒喝道:“桃花仙,你怎得还敢来!”
谢夭咔嚓一下把折扇一收,奇道:“这不是武林大会么?我好歹也是武林中人,为何不敢来?”
阎鸿昌哼了一声,道:“你何时参加过武林大会?”
谢夭心道,那可真是好多年前了,他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时十五岁,那时便整整赛了三天,前两天全都拔得头筹,最后一天,作死得挑战当时一代剑圣无寒子,堪堪胜了他三剑。如今那无寒子,也早已百年了。
他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却道:“那便当作第一次好了。今日当是由掌门家主守擂,诸位可自行挑战,我好歹也是谷主,也算是一代掌门,不知有人挑战否?”说着,微笑着看向擂台下众人。
他看了所有人,就是不看李长安。
李长安也只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眸子,再不看他。
这时,下面有人道:“我来!”
此一声为燎原的火星,话音刚落,又有人举起手来,转眼间擂台之上已站了四个人,齐齐朝谢夭攻去。
四人围攻之下,谢夭并不反击,甚至剑都没出,只是在四人中间辗转腾挪,步法极为精妙,多人围攻之下仍然显得游刃有余,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但如此一直绕下去,有人便道:“这桃花仙不会只会躲吧?”
这时,桃花枝自袖口滑出,谢夭看准时机,桃花枝轻敲四人肩头,一人不过一下,立刻敲得他们手臂发麻,武器也脱了手,叮叮咣咣掉了一地。
饶是在场众人都是有武学功底的江湖人士,也没反应过谢夭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李长安看出,谢夭只有在桃花枝那一点时才用了内力,其余都是仅仅凭着自己身法的巧妙来周旋。他内力需要节省至此么?
四人窘迫地捡起武器,冲谢夭行礼,谢夭微笑着略一点头,这四个人甚至还没下擂台,又有几人冲将上来,将谢夭团团围住,嘴里喝道:“桃花仙,吃我一招!”
如此轮了三四轮,不论是多人包围,还是一人单攻,无论是下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还是江湖上的老前辈,都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谢夭仍自站在擂台中间,冲众人微笑。
宋明赫长出一口气,五指陡然发力,椅子扶手都被他抓得塌陷下去,正要站起身来纵身前往擂台之上,另一边,阎鸿昌也自要上场。这时,宋明赫只觉得一只手压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又压了下去。
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李长安道:“师伯,我来。”
说完这句,李长安又淡淡扫了那边阎鸿昌一眼,阎鸿昌被那一眼震慑,竟顿了两秒。
李长安已纵身离开,宋明赫忙道:“长安!不要逞强!”
关子轩也焦急道:“长安师兄!”
两人都知道李长安这些天来深受幻视幻听影响,就算武功再高超,有一瞬间的迟疑那都是致命的事。两人心里都不由得为李长安捏了一把汗。
整个武林大会,李长安没有打过一场,有人说是李长安的武功有水分,不敢真刀真枪地在擂台上比试,也有人说是李长安不屑于与他们这种小虾米比试,要比便比武道巅峰。
但两拨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李长安不会轻易上场,对手必定要是特殊的人。
如今李长安为了桃花仙上了擂台,青云出鞘,剑指洛阳。
台下众人不少都是为了李长安而来,见李长安纵身上了擂台,一时间喝彩声不断。场上两人对招更是让人眼花缭乱,谢夭竟没有再躲,而是刚开始就与李长安拼上了剑招。
两人对招之时,剑气四溢,教人忍不住想要抬手阻挡,这时他们才知道,顶尖高手的比试究竟如何。
咯拉一声,李长安格开谢夭的桃花枝,主动拉进与谢夭的距离,两人僵持不下,李长安皱眉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谢夭笑道:“李少侠,我说我有话与你说。”
李长安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道:“所以呢?”
“可是你不想听,”谢夭哀愁地叹了口气,又淡淡笑道,“所以我只好讲给天下人听,这样,你也能听见了。”
李长安:“……”
今天这一出,只是为了跟我说话么?
好像心尖被刺了一下,微微有些疼和发麻,李长安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手上青云再度发力,僵持被打破,谢夭只能往右后方斜退了两步。
还未喘息,李长安便已提剑再上,剑势迅猛如虹,周遭空气都微微泛着冷气,一击之下,李长安将谢夭再次逼至拐角。
谢夭提剑迎上青云,铮然一声,虎口都被震得微微发麻,心情沉了一瞬,深吸一口气,继而笑道:“长安,不能让我一把么?这么多人在看,输了属实丢面子。不若这样,我们演个堪堪打平?”
李长安淡然道:“谢大谷主还需要我相让吗?”
谢夭还打算活着去千金台,更奢望能从千金台活着回来,所以此时也不再以内力相逼,只得再次向斜后方退让,刚往后退了两步,李长安便又立刻压上。
见剑光再次欺来,谢夭眸光黯淡一瞬,继而不可思议抬眼,道:“你认真的?”
李长安道:“什么?”
李长安的疑惑没有半分装的意思,是了,每一次的比试都十分重要,又岂有认真不认真,相让不相让的道理?这可是他教给李长安的。
谢夭摇摇头,不再说话,只得再次往后退去。
台下众人见谢夭渐渐被逼至擂台边缘,退无可退,响起阵阵叫好之声,都道桃花仙不过如此,这江湖后继有人。
然而在叫好声中,李长安做了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只见他脚步急转,纵身上树,剑气居高临下地朝谢夭而去。
身法不可谓不精妙,剑招不可谓凛冽。
谢夭横剑抵挡,抬眸望李长安一眼,也纵身而上,两人在枝繁叶茂的树上缠斗起来,一时只见树叶飘落树枝颤颤。
眼见这两人从地上打到了天上,众人先是惊呼再是好奇,都仰头往天上看,但树影遮挡,朦朦胧胧,好奇便又都变成了焦急。
阎鸿昌哼一声,目光紧紧盯着战局不放。宋明赫也站了起来,表情毫无松动,但心里隐隐担忧。
若说在场谁表情依旧怡然自得,便是那站在两仪观观主严千象身边的,鬼里鬼气的阿莲了。
李长安又往外横进两步,见下面人再也看不见他他们,忽然收剑,一把握住谢夭手腕,施展轻功,带着他往东南方向而去。
桃花枝还没来得及收起,谢夭就被他手心的温度烫了一下,道:“你干什么?”
李长安拧眉回头看他:“我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
谢夭不再挣扎,任由他带着自己,笑道:“你听见了,我就算没白来。”
“虽说这样显得我在推诿责任,”良久,他又抬眸,认真看向李长安,“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不要怨桃花谷,要怨,便怨我吧。我对不住你。”
那一眼极为认真专注,李长安几乎承受不住,转过头去,半晌,低声道:“我已经怨你了。”
谢夭哈哈一笑:“没关系,我不怨你。”
李长安嘶一声,心道这人怎么还是这样,道:“你有什么好怨我的?”
谢夭道:“李长安,你一直往角落逼我,是为了带我走么?”
李长安忽然不说话了,只是攥着他手腕的手收得更加紧,轻功施展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他们已经距离校场很远,谢夭忍不住道:“你要带我去哪?”
话音未落,李长安已拉着他落地,砰一声推开门,谢夭这才发现,李长安带着他兜了一个圈,又回到了陨日堡,不过回的不是校场,而是李长安的房间。
这屋子李长安原不让他进,昨天更是直接将他推出了门外,谢夭略微迟疑道:“你……”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李长安已经抓着他手臂将他带进屋,动作格外粗暴地往地上一甩,谢夭被甩到地上,头碰到桌子,一时吃痛,抬手捂住后脑。
这时李长安在他面前蹲下,抽出几个布条把他手腕牢牢绑在桌子腿上,声音喑哑:“在这待着。”
谢夭长腿一屈一直,无所谓地抬头冲他笑,从他这个视角,能看见李长安清晰的下颌线和突出的喉结。
他看了一阵儿,笑道:“李少侠,不能轻点么?痛死了。”
那笑声颇有调戏的意味,李长安垂眸看他,对上一双半眯着的眼睛,手上拽着的布条猛然拉紧,谢夭闭眼,闷哼一声。
李长安缓缓道:“谢谷主武功盖世,这点疼算什么。”
说完,起身往门口走去,又忽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人道:“在我回来之前,你最好哪都别去。”
谢夭两只手被绑着,看上去有些狼狈,依旧笑道:“好的李少侠,慢走不送。”
李长安砰一声关上门,又在门外落了锁。
在屋内的谢夭缓缓闭上眼睛,头靠上桌子,仰头长舒了一口气,明明被关着,心情却是说不出的愉悦。
校场擂台等人见李长安和谢夭都没了踪影,心里焦急更甚,场面就要乱成一锅粥,到处人声鼎沸。
阎鸿昌怒喝一声,就要施展轻功去找人,骂道:“妈的,我势要杀了桃花仙不可。”
就在此时,有人呼喝道:“李长安回来了!”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抹黑衣闪现在屋顶,衣袂飘飞,不是李长安还是谁?
李长安神色淡淡,纵身从屋顶上翻下,稳稳落地,但回来的也只有李长安一人,桃花仙已不见踪影。
“桃花仙呢?”所有目光朝他看来,无数个声音几乎同时问。
李长安神色淡然:“跑了。”
阎鸿昌大怒,喝道:“你说什么?桃花仙跑了!”
李长安依旧神色淡淡,只是眸光变得晦暗不清,似乎在想什么不该想之事,他只是想起被自己囚在屋子里的谢夭抬头望他喉结的样子,勾起唇角,带着隐约笑意愉悦道:“嗯,跑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