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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汗水一滴滴从宁和的体内浸出来?, 将她的眉眼发梢尽皆润湿。


    殿内此时已经热到她不得不将大?日化金诀运到极致,将每一寸皮肉都包裹在内才能抵抗。即便如此,依旧连呼吸间都似冒着火气。


    此时围攻她的金人?已不剩多少, 但宁和一点也?未能感?觉到轻松些许。只因这些金人?全都化作了满地金液, 这金液似凝非凝, 流淌得极为?缓慢,几乎将这九级金阶上尽数覆盖。


    宁和双眼看不见, 好?几回都不慎踩在了这金液上。她虽已将双足用大?日之精厚厚凝上一层,也?极尽所能用最快之速将脚抽回,却?仍感?觉到一股诡异之力顺着脚底接触之处迅速爬上了她的身体。


    这东西并不像之前叫她吃过一回亏的那臭金之水,相较而言,这金液似乎伤害的是人?的神智。


    那一瞬间,宁和只觉得仿佛有无数痛苦低喃之声萦绕耳畔,就同方才那些金人?们口中发出的那些一般,可声音却?要大?上无数倍,直直响在人?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如同怨鬼哭嚎, 纠缠不休。


    宁和一连挨上几回,整个人?便有些摇摇欲坠, 眼前闪过无数狰狞幻影, 几乎要从剑上跌落下去。


    金阶之上尚且如此, 那下方殿中金人?更多,想?也?知道是何模样。


    仓促间,宁和只得折身退了回去。


    那金台之上原本就无金人?站立, 又在高处,想?来?兴许还干净着。


    果然?, 宁和闪身落回屏风后,一落地,感?觉地上铺的仍是那柔软织毯。且进来?之后,那灼热的温度似乎也?骤然?降下了许多。


    宁和跌坐在地,恍然?之间竟生出几分安宁之感?来?。


    她扶着作痛的额头歇了一会儿,待缓解了些,便又重新站起身来?,提剑往外头走去。


    阿皎还在外面。


    走出屏风之前,宁和莫名地又朝那床幔方向看了一眼。她到此刻仍是觉得,那床帐里头是有什么东西在的。


    内殿之外,蛟吼之声暴烈不绝,那声音中含着无尽的愤怒,如同任何一头受伤的猛兽,要将仇敌咬噬撕碎。


    宁和足踏剑影,刚一腾空出来?,就立刻叫外头滚滚热气蒸得汗如雨下。


    她忍不住回身望去。


    那金台之上分明只是两扇薄薄屏风,连墙体也?无,却?几乎将里外分割成了两界。外间热气与?纷杂之声,尽都被?挡在外头。


    等等——如此说来?,宁和心中一喜,此处就是生路了!


    这青云顶,乃是青云子为?考校后辈所设。故而虽有难处,总不会毫无解法。


    想?来?只要躲到这屏风之后,即便一时不能寻到下层通路,也?可稍作休息,将眼下难关度过。


    思及此处,宁和便径直奔向外殿而去,想?要将阿皎带回来?。


    然?而出来?了才发觉难处所在。金殿之中,黑尾大?蛟正是上下狂舞、翻腾不休,一副癫狂之态。不仅唤之不应,那蛟尾噼啪甩动?之间,尽是金石迸裂之声,全然?靠近不得。


    宁和心头焦急,几次尝试,最后一回不慎叫那蛟尾扫在肩头,顿时一阵剧痛,整条胳膊立时僵麻,许久弹不得。


    四周热气越来?越滚烈,宁和浑身上下汗流如浆,灵气耗费之剧,几乎连经脉之中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满殿金人?哀嚎不绝,夹杂着蛟鸣怒号,正是一派炼狱光景。


    又过稍许,宁和忽然?从这些纷杂之音中听到了隐约的水声。


    这让她本就焦灼的心中更是收紧。


    她想?起,先前过桥之时,阿皎曾说过桥下河水正沸沸而涨。如今莫不是那水,已涨到这山坡上来?了?


    不无可能。


    宁和心下一片沉重。若河水当真无休无止,涨上殿来?,那她和阿皎在这金宫之中,就正如瓮中之鳖,别?无他法了。


    宁和前后耗费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无论如何呼唤,化作黑蛟的宁皎都仿佛无法听见。她甚至试


    着朝他斩出一道极寒之剑,想?要以?寒气将他惊醒,却?依然?不成,反而叫蛟越发愤怒。


    正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淡淡的话音。


    “莫白费力气了。就是你今日将它杀死在此,它也?无法醒转。”


    宁和一惊,继而大?喜,回过头来?:“前辈——”


    面目模糊的青衣道人?静静地立在袅袅热气之中,青衣招展,一身清爽,丝毫不受这殿中灼热之苦。


    相较之下,更显宁和形容狼狈万分。


    “你已知金台何处,且去。”青衣道人?说,语气显得很是冷淡:“那金台上水淹不至,旁物亦不能扰。你在台上等着,待水退之时,自能去往第九层。”


    宁和先前已经猜到,如今自然?也?顾不上有什么欣喜之情,只急急道:“可阿皎此时不知是何缘故,成了这副模样,前辈可知有何法可解?”


    “无法可解。”青衣道人?缓缓道,“愤怒之人?,唯有将这腔怒意耗尽,方能止歇。万物有情,妖兽之流,亦是如此。”


    “这……”宁和满面忧虑之色,“那敢问前辈,若阿皎如此下去,会……如何?”


    “如何?”青衣道人?笑了一声,“若是青云子那徒子徒孙,自然?是会叫我送出顶去,算那后辈止步于此。至于这野蛟么,便看它自个儿造化了。”


    宁和听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便只能自己再想?法子了。


    宁和修行日短,两袖空空,身无长物。若是叫她此刻去想有何法子能叫阿皎醒转过来?,那她能想?到尚有可能的,就只有一物。


    她的心尖火。


    此火于天下生灵有点灵生智之效,她从前已赠过蟒兄一朵,使他开了神智。如今再与?一朵,兴许亦能将他于此刻点醒。


    只是这火到底并非种菜插秧,宁和也?不知摘不摘得。上一回时,她以?为?必死,故而强摘送出。这一次……罢了,总归也?无他法可想?了。


    宁和轻叹口气,正要动?作,就听身后青衣道人?又开了口:“你就非救你这蛟不可?”


    宁和说:“是,我……”


    “你可知,我这金宫之意,在于验来?者之心性。”青衣道人?缓缓道,“先以?长桥之塌、滚水之涨使人?疲于奔命,心神松懈,好?叫其被?这金宫之怒所慑,陷入其中。自桥断之时起,一炷香止,河水没桥而过;二柱香止,河水淹至宫门;三炷香至,河水便将这金宫淹没。”


    “心性越是坚定者,越能尽早清醒。醒后爬上殿内金台,便可度过此关。”他冷声道,“你入殿之后未受影响,始终清醒,自然?是好?。而你这条蛟,却?是大?有不妥。”


    “即便有你提点在先,却?亦然?受其影响,为?其所控,沉溺其中至今未醒……”说至此处,青衣道人?略作停顿,意味深长:“说明,它心中本就藏有怨恨。”


    宁和愣了愣,随即解释道:“阿皎先前叫伏风门人?所害,强行驱使,想?来?因此缘故……”


    “那人?已叫它吃了,不是么?”青衣道人?淡淡道,看向黑蛟翻腾不休的身影:“一切怨恨之生皆有其主,主死则怨消。它吃了那人?,此事便当已了结。而今如此表现?,不是另有因由?,就是天?性凶戾。”


    宁和张了张口,又沉默下来?。


    青衣道人?转过身,面朝着她。那张面容虽被?白雾遮掩,而宁和此时也?无法目视,但她就是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那目光审视、严厉,让人?如浸冰水。


    他说:“你又可知,你非常人?。若你执意将此蛟留在身旁,叫它借你功德,得你庇佑,蒙蔽天?机。到时若有不妥,便是养虎为?患,为?祸一方。到时,你当难辞其咎。宁和,老道再问你,你当真非救它不可?”


    宁和沉默片刻,仍然?答道:“是。”


    她微微抬眼,低声道:“前辈容禀。以?和之见,前辈如今所言,皆逃不过如果二字。岂有因来?日之事,而定今时之过的道理?至于前辈所说阿皎心性之事……宁和既为?宁皎之师,便身负教引之则,日后定将严加教导,引其向善,还请前辈放心。”


    青衣道人?定定望她片刻,忽然?笑了:“放心?我自然?放心。左右此事于我……也?算不上坏事。因缘际会,因缘际会啊!罢罢罢,你要救它,那我就救。总归欠了你这小书生一桩人?情,此番就当了结。”


    说罢,大?袖一挥,殿中那摇头摆尾的黑蛟便不见了踪影。


    见宁和还呆愣着,不由?轻斥一声:“走罢,还想?死在这里不成?”


    宁和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多谢前辈!”


    一落回高台之上,脚才沾地,宁和便跌倒下去。


    原来?在那热气之中强撑良久,她已是浑身烤得皮开肉绽,全凭体内一股灵气勉强续住。如今脱险出来?,正是精疲力竭,一时半会儿连爬也?爬不起来?了。


    “你说你又何必如此。”青衣道人?轻叹道,“我辈修行之人?,还是独善其身为?好?。千百年不过弹指之间,这天?下之事何其之多,你又哪里管得过来??”


    宁和喘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是,不过求一个无愧于心罢了。”


    她顿了一顿,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阿皎他……”


    “说救便是救了。”青衣道人?不悦道:“我还能将它炖了吃了不成?”


    宁和苦笑着告罪:“前辈哪里的话,只是我心中牵挂,难免问上一句。”


    青衣道人?哼了声,道:“这第八层你是过了,它却?不能算,岂有仍旧同行之理?你且往前去,到时老道自将你那好?蛟还你。”


    宁和叹道:“如此,便多谢前辈了。”


    这台上屏风虽将热气隔去,却?隔不去外间浪涛滚沸之声。河水已是淹了上来?,将无数金人?哀嚎之声、殿宇金石融蚀之声尽数吞没。


    许久,只余一片寂静。


    宁和心疲神乏,盘坐在地调息修养。


    青衣道人?也?不再作声,宁和也?不知他是否还在此处。


    她静心打?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觉得恢复许多,这才重新站起身来?。


    宁和理了理衣襟,先试着问了句:“前辈?”


    没有回音。看来?已走了。


    好?罢,宁和叹了口气,她也?该走了。


    走出几步,她脚下一顿,忍不住再次回头,朝那里间床帐方向看去。


    鬼使神差的,宁和又走了回去,走到那纱帐前,但停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掀起。


    罢了,不论这里是否藏有些什么,既不愿现?身,自己几次三番打?扰,已是失礼至极,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想?着,她便朝那帐中拱了拱手,转身离去了。


    一走出屏风,宁和便愣了一愣。


    她感?觉面前一片空荡,原先那偌大?金宫,竟已消隐无踪。立在这金台之上,四野空旷,只余冷风寂寂。


    第九十二章


    宁和?足踏剑影, 缓缓落在河岸边上。


    河水涛涛,水声平缓,再不见先前鼎沸模样。回首望去, 坡上金宫不再, 只余满地碎石泥土, 其中掺杂大小碎金,日光映射之下?闪闪而亮。


    宁和?深吸一口?气, 缓缓走上石桥。


    青衣前辈说,待水退去,自然能找到下?一层入口?。如今她出来寻找一圈,若说觉得何处有些异样,那便只在这座断桥之上。


    此?桥先前已自中间处折断,大半桥身已成碎石飞灰,只剩岸边两处石梯和?边缘几?丈桥面,倾斜着插/入河水之中。


    宁和?一走上石梯,便发觉下?方河水那股诡异吸力仍在,故而不可御剑。但她发觉,那河中有一处, 似乎是无水的。


    像是一口?漩涡,又像是有一种莫大的无形之力, 将?原本紧密流淌的水体之中掏出了一处坑洞。那力量不散, 河水便永远也无法流入。


    宁和?顺着倾塌的桥身缓缓而下?, 离水面越来越近,离那口?河中之坑也越来越近。


    河中吸力之强,离得越近, 宁和?就得耗费越多的力气去抵抗它?,是以一路走得小心翼翼。


    直到觉得离


    那水中坑已经足够近了, 宁和?停下?脚步,猛一提气,运起一道穿瀑诀就纵身钻了进去!


    天?旋地转。


    等再站稳,已在弟子殿中。


    宁和?长舒了口?气,就地盘膝坐下?,调息起来。


    这一路消耗前后甚巨,到了安全之处,自要修养一番。


    这一调息,就过去了一个日夜。宁和?站起身来,只觉浑身沉疴尽去,精神清爽。不由原地练了一套剑法,才朝那九重阶中走去。


    宁和?记得清楚,这次定?要拿伤药,于是一进去便直奔丹药而去。


    只是她眼睛本就看?不见,这些满架子药瓶又做得甚精巧,一丝药气也不曾漏出。她在其中一只瓶儿?一只瓶儿?地摸来摸去,甚为苦手。


    “……哪一瓶是伤药?”宁和?喃喃地自语道。


    “你右手处,上移三排左数第二瓶。”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道。


    却是那青衣道人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


    宁和?已有些习惯了,只镇定?回过身,拱了拱手道:“前辈。”


    青衣道人说:“别前辈了,你先拿你的药。”


    宁和?便依着他?的指点,伸手从货架之中取下?一只长颈圆肚的小瓶,又说道:“谢过前辈。”


    青衣道人说:“这瓶里装的,名?为仙灵散。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只一点,用处颇广。无论?你是病了伤了,又或者中了什么毒了,总能吊得一条命在。”


    宁和?所需的正是这样的药,闻言有些欣喜,又谢了一回。


    她一见到这青衣前辈,心里想着第一件,就是想问?问?阿皎如何了。只是晓得会惹他?不快,就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就听青衣道人说:“我原本不想来见你,怕你一开口?,就要问?我讨你的蛟。”


    宁和?被说中心事,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青衣道人瞥她一眼,接着道:“只是你过了青云顶八层,依照这许多年的规矩,我该来送你一礼,故而,老道还是得跑这一趟。”


    宁和?听了忙推拒道:“这一路前辈已助我良多,怎敢再收前辈什么礼物。”


    青衣道人理都懒理她这话,只漠然道:“应当送你什么,老道早已想好。你自鸾凤蝶巢中取了三枚九色玲珑珠,取其二予我。”


    三枚取二,那还剩一枚,且还是九色珠,应对金煌派所需想来已尽够了。因此?宁和?并不犹豫,抬手便从乾坤囊中取出,递了出去。


    青衣道人将?这两颗珠子拿在手里把玩片刻,说道:“行了,你便在旁边等着罢。”


    宁和?于是老老实实走到一旁,挨着一处架子坐了下?来。


    见她连问?也不问?一句,青衣道人一时啼笑皆非,反倒开口?解释道:“这玲珑之珠有破障之效,九色为极数。老道略通熔炼之法,今日便以这九色玲珑珠为底,为你练一双眼珠出来。说与你听,免得你当我贪了你的珠子。”


    宁和?这回当真是又惊又喜,双眼毕竟不同其它?,她虽说是心中已做了些准备,但若能重见天?日,那又哪有不想的道理?


    “多谢……”


    “行了,你少吵闹两句,就够叫老道感激不尽了。”青衣道人哼笑道。


    宁和说到一半的话顿时堵在喉中,默默地闭上了嘴。


    她在这边打坐,青衣道人就在那方炼她的眼珠子,两处都是安静。


    宁和入定向来极快,不多时便心神守一,浸入修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几?声低语。


    “不对……缺了,为何……?”


    宁和?睁开眼来,就听青衣道人似在缓缓踱步,说着什么“不对,不对”。


    她有些疑惑,什么不对?是青衣前辈说的“熔炼”出了什么问?题么?


    然后就听青衣道人忽然道了句:“你过来。”


    此?处只有他?们二人,这话自然是对自己说的。宁和?于是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青衣道人定?定?望着她,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忽地低喝一声:“来!”


    宁和?满面茫然,来?她不是已在这里了么?


    只是还未将?疑问?出口?,便觉腰间乾坤囊中有一物应声飞出,被青衣道人抓入手中。


    宁和?一愣,这气息……是那枚梦乡花。


    小若贝珠,细若柔肤,正是梦娘赠她的梦乡之花。她将?它?收在乾坤囊里,小心珍藏,不想今日,却被青衣前辈拿了出来。


    愣神间,就听青衣道人说了句:“成了。”


    随即轻斥一声:“去!”


    此?话音一落,宁和?便觉有什么东西朝自己迎面撞来,紧接着双眼一痛,灼热难当。


    她低叫了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揉,揉了片刻再睁眼,就觉眼前白?光刺目。


    白?光?


    ——我能看?见了?


    宁和?小心翼翼地闭眼,再睁开,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一身青衣的高大男子负手而立,身旁一顶圆圆白?玉小炉悬于肩侧,其下?隐隐有暗蓝火光明灭闪烁。


    男子见她愣愣模样,笑道:“能瞧见了?”


    宁和?眨了眨眼,点点头。


    青衣道人一指点出,宁和?面前便浮出一面水镜:“且瞧瞧,可还满意?”


    宁和?定?睛望去,只见镜中女子一袭青袍,头戴玉冠,面容素白?,神情怔愣,一双眼黑若点漆。


    宁和?微微松了口?气。


    她先前心中隐隐其实有些担心,倒不是别的,只是那九色玲珑珠生有九色,光泽绚丽。她疑心若以这珠子炼出眼睛来,莫不是也是副斑斓颜色?到时恐要将?旁人吓倒。


    线下?发觉仍旧是和?从前一般的黑瞳,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又瞧了片刻,宁和?忽然发觉了不对之处——她的左瞳之中,似乎有什么变化。


    凝神一瞧,那瞳仁之中竟隐约是……一朵花的形状。


    这是——宁和?反应过来,这是那梦乡花!


    “发现了?”青衣道人轻声一笑,说道:“我先前虽说为你炼一双眼,只是后天?炼成到底并非天?生地养,若寻常炼制予你,便只是能叫你看?见,却不能将?之与你神魂相合,浑然一体。此?事若要圆满,殊为不易,我原本也未想强求。偏偏,你之运道却是如此?之好。”


    他?一挥手,将?那水镜拂去,一边道:“这天?下?能牵引神魂之物,不多,梦乡花算是其一。更?难得此?花本为其主人所赠,与你气机相连,因缘牵扯极深。老道将?它?化入你左眼之中,便能借此?花之能,使这双眼与你神魂相连,长此?以往,也就仿若天?生。其中更?或有一门神通,只待你日后自行探寻。此?番炼制,可是很费了老道一番功夫啊。”


    宁和?听得感怀不已,当即纳头就要长拜一礼,却听青衣道人说:“我替你做这双眼,也有一事要你答应。”


    宁和?忙道:“前辈请讲。”


    青衣道人瞅着她,将?声音一提,说道:“此?事,便是要你从此?不要再同我说一个谢字!我做什么,只管我愿意,我若不愿,再求也无用,用不着你来谢。我知道你等读书之人,总爱礼来礼去,好似非如此?不能显出品德来。老道我却平生不喜繁文缛节,更?厌恶那等无事也要叨叨几?句之人,平白?耗人时间,真是害人不浅!”


    劈头盖脸一通话,说得宁和?苦笑连连,只得连声诺诺应下?。


    而青衣道人说完,却像是颇觉愉快许多,又复那副优哉游哉模样,收起那白?玉小炉,将?手中拂尘朝宁和?扬了扬:“好了,东西你也拿完了,这就往第九层去罢。”


    “不过……这青云顶前八层,千年来倒也不乏有人闯到此?处。”他?似笑非笑地道:“而这些人,尽都倒在了最后一层。如何,小书生,你觉得你能例外么?”


    宁和?如今双目复明,正是心情轻快时候,闻言微微一笑,说道:“这话前辈可是问?过许多遍了。宁和?的回答却是不会变的,总归,也要试上一试。”


    青衣道人笑骂道:“好你个小书生,老道可听出了,你是嫌我多话了!”


    “岂敢,岂敢,”宁和?唇角微扬,难得起了几?分玩心,也顺势作出


    一副惶恐模样:“晚辈还要仰仗前辈指点,怎敢冒犯?还望前辈明察啊。”


    青衣道人拿指点了点她:“我不与你多说。”


    说罢拂尘一甩,宁和?只来得及一眨双眼,人已经落在了弟子殿中。


    好罢,她笑着摇摇头,正了正衣襟,也不再停留,就这么转过身,径直朝殿外走去。


    早晚要去,不如早去早回。


    这回走出殿外,却是走入了一片茫茫雾海之中。那雾气隔绝了她的感知,前不见去路,后不见来处,睁眼只望得见得脚下?方寸之地。


    宁和?在雾里走了许久,忽然之间,听得前方有水声轰隆。


    又是水。


    宁和?颇觉头疼,这一路走来,处处是水。她如今简直是要怕了这声响了。


    又走几?步,水声越大,而周围渐渐有了树丛草木。


    宁和?在这些草木之中穿行,树叶草茎上皆挂着细小水珠,只是她身上此?时穿的已是修士们不染尘埃的法衣,再不会叫这水露沾湿半分。


    在伸手拂开几?片芭蕉大叶时,宁和?隐约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待一脚踏出,发觉前方乃是断崖无路之时,宁和?已经有些怔住。


    她抬起头,隐约见到雾外似有一轮红日。


    日光渐烈,白?雾缓缓随之散去。眼前只见万丈白?练宛如天?河倒悬,其下?大河滚滚,不见尽头。


    宁和?怔然片刻,仰起头,果然见得有一道彩光从天?而降,化作长梯一条,悬于江上。


    正是——登仙梯。


    “如何,可曾想到?”


    宁和?转过头,只见青衣道人负手立在崖前,望着那涛涛飞瀑。崖风猎猎,吹得他?衣袍飒飒,长袖当风,云缭雾绕间,好似传说之中那姑射神人。


    这悬崖之上风声如啸,水声若雷,而青衣道人开口?时,语声分明不大,却入耳清晰。


    他?说:“昔年,青云子发下?青云令有七,可使门人弟子及后辈中之优异者,不必过那登仙之梯,亦能凭令入得青云顶中,以得历练嘉奖,代?代?相承。”


    “只是,”青衣道人淡淡道:“旁的便罢,只当是提携后辈。但若有欲要上第九层者,则非得正正经经走一趟这登仙梯不可。登仙之秘,岂是人人可观?”


    所以,就是要再爬一回登仙梯。


    宁和?听了,点点头道:“晚辈知晓了。”


    说罢,定?了定?神,就要纵身而下?。


    然后被青衣道人一拂尘拦住了。


    “作什么,你已登过一回梯,还想再来?”青衣道人笑道,“当然,若是真想,老道也不是不能允你。”


    宁和?愣了愣,双眸一亮:“前辈的意思是……”


    “不错。”青衣道人道,“这第九层于你,自登上这青云顶之初,便已然是通过了。”


    宁和?听了自然高兴,捏了捏掌心,想说谢字,又止住,最后只得朝青衣道人拱手揖了一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青衣道人轻哼一声,一挥拂尘,稍顷,天?边云涌雾动,转眼便有一只青色大鸟远掠而至。


    其鸣清越,其目赤金,正是青云鸟。


    青衣道人身形一晃,便已立在了鸟背之上,对宁和?道:“上来罢。”


    宁和?忙纵身而上。


    青云鸟一展双翼,便径直乘风扶摇而上,朝那天?穹飞去。


    一路罡风激荡,但即便是宁和?,如今也不会为这些许狂风而动了。她与青衣道人并肩立在鸟背之上,二人俱着青衫,身形也都是挺拔,此?番乘鸟踏云之景,宛如那画中仙人。


    青云山之高,直埋云中。即便以青云鸟之能,亦飞了数十息,方至峰顶。


    宁和?遥遥望见青云顶上岩台,以为要在此?处停下?,却见那鸟儿?又一振翅,仍旧往上。


    又过数十息,云海早已在脚下?,而青空之上长风拂面,举目与红日相对,疑心已不在人间。


    青衣道人立在宁和?身旁,温声道:“世人皆知青云顶,谓昔年青云子所居。却不知这青云顶之上,还有虚峰一座。而此?处,才是真正,青云子洞府所在。”


    话音未落,就闻身下?青云鸟一声清鸣,长颈一低,以鸟喙轻啄几?下?,眼前景象便忽地一阵变幻,如水波涟漪,凭空显现出一座青翠山峰来。


    此?峰相较庞大高耸如青云山,显得太过寻常了些。峰头低矮,山势也不绵长,只平平一坡,半环而走,中间谷地,仿佛人间许多村落后的任意一座野山,平平无奇。


    只这漫山竹海,还算可称清幽二字。


    谁曾想,名?传千载的一代?真仙青云子,就住在这样的一处小山之中?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山谷中青竹翠蔓, 有清溪穿行竹间。竹枝葱茏茂密,只闻水声,不见溪水何处。


    青云鸟羽翼舒展, 乘着流风绕着竹梢缓缓盘旋几圈, 双翅收拢, 轻轻落在了一处竹楼前。


    又是竹楼。


    宁和从鸟背上?下来,环视四周。


    这里……同先前庄岫云庄兄所?住的地方有些像, 也像金河银苇畔的竹楼。都是高?高?的、从侧边而上?的竹廊,伞盖般两侧撑开?的棚顶,不远处,有清澈溪水从林间潺潺流出。


    只是不同的是,面前的这一栋,比先前宁和见过的别的楼都要旧。


    满山竹叶青翠,兴兴向荣,只这栋林间的竹楼是陈旧的。


    那一排排整齐而列的细长竹竿呈现出一种破败的枯黄,褐色的斑点像是滴滴晕开?的褪色墨迹,有的地方已经被时光刻上?了长长的裂纹。


    而且也不像别处,竹楼总是成双, 隔岸相对。这里的楼,只有一座。


    这衰败的、好像风一吹就会支离破碎的旧竹楼, 就是千年来唯一一位飞升仙人青云子的住所??


    宁和有些迟疑地立在楼前。


    青衣道人轻轻笑了一声, 说?道:“怎么, 不相信么?莫发呆了,随我来。”


    说?罢,身形一晃, 率先踏上?了楼边的竹梯。


    宁和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边暗自提气, 落脚时极轻,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枯黄的竹杆间踩塌出一个洞来。


    她感?觉这座竹楼就好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佝偻地、静默地站在这里,闭着眼睛,行将就木。


    走上?竹楼,穿过竹廊,掀开?苇草织就的门帘,宁和随着青衣道人走进了里间。


    楼里房间很宽阔,里面的陈设极简单:窗下一张木床、床边一面书橱,另一侧放着一副木桌椅,一眼望去显得有些空荡,连只蒲团也不见。


    就像某位凡间的清贫学子之?家。


    宁和撩起?门帘,往里瞧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房间里四处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足尖踏过去,便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几缕风从支开?的窗页下荡进来,一股说?不出的气息弥漫开?来。


    那气息同这栋竹楼一样,是老的、旧的,沉寂的。


    “来。”不远处的青衣道人说?,没有回头?,只是负手站在一面墙前。


    宁和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这墙上?是挂着画的。


    只是落了层灰,这几卷画的颜色也不甚鲜亮,才叫她没有第?一眼瞧见。


    青衣道人微微抬袖,遥遥一拂,那层淡淡的灰尘便落去了,露出其下的两卷画来。


    那画以?淡青细布装裱,玉轴为轮,长约六尺,由两根细绸绳悬挂在墙顶处的木钩之?上?。


    那木钩有三枚,却只挂了两卷画,中间的那一钩是空的。


    宁和自然先去看那画中内容,却连着几眼也未能看清。


    在她的眼里,只觉得那画上?的确绘有笔墨图案,但却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像被一层捉摸不透的青色雾霭所?遮掩,越是用力想要去看,越是看不清。


    到最后,竟像是被梦魇了住一般,整个人立在画前动弹不得。


    宁和潜意识里也隐约觉出有些不对,眉头?紧皱,想要挣脱。可?却也如那梦中之?人想要醒来一般无处着力,思绪一片混沌,渐渐的就连自己姓甚名?谁也记不清了。


    ……


    伫立画前的青衣女子眉心紧蹙,神


    情似怔然又似痛苦,整个人就如一根木桩一般长久不动。许久之?后,就见她身上?的气息与生机也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弱了下去,似乎便要真?将成了死木顽石一段。


    面目模糊的青衣道人站在她身旁,目光并没去看她,也不见任何动作。负着手,也在看墙上?那画。


    许久,久到宁和原本自然红润的脸庞上?逐渐浮现出了一种死寂的青白,忽然,安静得连风都不再有一丝的室内忽然响起?了一道极轻的“哔啵”之?声。


    静静观画的青衣道人微微偏过头?,终于将目光落在了身旁的后辈身上?,不知是赞叹还是感?慨地轻轻叹了口气。


    宁和的眼仍旧凝望着那画,脚下也仍旧不曾挪动,身上?的青色衣袍却渐渐无风而猎猎鼓荡。


    “哔啵”。


    起?初只是一点灼亮红光,像是余烬里随风而亮的炭星。随后那火遍“轰”地烧了起?来。


    从宁和的胸口之?处,眨眼睛将她整个人吞没。那火分明即亮也极热,将整座竹楼都映得一片通红,但火中的宁和却分毫也不曾伤着,连满身衣袍亦是完好无损。


    “我的楼!”


    青衣道人惊呼一声,连连打出几道法诀才将那火势阻住,一道青色流光如水面般铺开?,将宁和脚下与竹楼间分割开?来。


    宁和立于烈焰之?中,面容于火光包裹间若隐若现。她的眼睁着,眼中却并无神光。只在眉心之?处,无声无息地在这灼烧之中蕴养出了一丛洁白的光。


    白光明灭闪烁,吞吐之?间,竟隐隐化作一尊小小人形。


    那小人悬于空中盘膝而坐,双手抱元而握,怀中一点金光如丸。那金丸甫一现出,便引得方圆数里灵气奔涌如潮,朝着宁和所在之处滚滚而来。如雾海鲸吞,倒漩如锥。


    一时间烈火滔滔灵雾缭绕,一片仙家景象。


    只见那白光聚成的小小人形抱着那金丸入定几息,忽地抬手将其打出,任金丸随风而滚,绕着宁和的额间来回旋转。


    每转一圈,那金丸便灼亮几分。


    待得转够九九八十一圈,小小一丸已是璀璨如日,将整座竹楼照得金光煌煌。


    就见那盘膝小人将手平平一抬,那璀璨金丸便滴溜溜疾射而返,一头?撞入那小人体内。


    ——无声也无形,但就在这一刹那,周围的无论是灵雾还是火光,都似波纹一般荡出了无数细密涟漪,再听?不见一点声响。


    一片寂静之?中,小人睁开?了眼睛。


    似惊雷劈过夜空,又似白日惊醒蒙昧大地,宁和倏地抬起?脸,脑中神智猛地一清,醒过神来!


    我这是——


    宁和悚然而惊,忙噔噔噔后退数步,远远离开?那两幅画卷。


    然而就在她站定后,警惕不已地再次瞥过去一眼时,在宁和原本乌黑一片的左瞳之?中,忽然泛起?淡淡的粉光。依稀是一朵花的形状。


    “嗡——”


    那一瞬间,宁和的目光仍停留在那画卷上?。但她的眼里,那缭绕在卷面上?的青色雾霭似乎猛地变幻了,她仿佛看见了无数交织的线条、青茫茫的天?际、深厚的黑暗、无边无际的水面……万千至理藏于这一卷之?间。


    耳中脑中,黄钟大吕,如闻天?音。


    这是什么?


    宁和双唇微微翕动,只觉得心神陷入了一种巨大的震颤之?中。


    身侧青衣道人的声音传来,像是隔着遥远的水面,朦胧不清。


    他说?道:“你不是想看登仙之?秘?这就是了。”


    “此为青云榜,一榜一仙人。”


    ——青云榜。


    宁和无声地念出它的名?字,她眉心处的小人也在同一时刻开?口,也念出了这三个字。


    宁和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它的声音,那是她自己,又像是有无数的别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如同同一时刻掷入湖中的万千石子,万千种声音合为一体,似叠非叠,似响非响……又好像站在一间满是书简的大屋之?中,所?有的书册、所?有的竹简都在同一时刻飞速翻动,漫天?的文字、连篇的词句仿佛丝线一般将她环绕其中……


    宁和痴痴地仰着头?,一动也不能动。


    “去吧。”她听?见青衣道人的声音在耳边对她道:“去摘下来。宁和,这青云榜,有你一卷。”


    那声音仿佛是种指引,宁和慢慢地伸出手,指尖触上?那青色的画面,清凉而湿润,像是探进了一片云里。


    满室青光大作。


    等再回神时,宁和发觉自己正立在竹屋中间,两手齐举,掌中握着一卷玉轴。


    她低下头?,将它缓缓展开?。


    玉轮滚动间,光滑如肤的细布寸寸显露。其中青光渺渺,如云似雾,云雾变幻中隐约有起?伏的山峦、连绵的草木,河流栈道、走兽行人,像是将那万顷之?地蕴藏于这一卷之?上?,神妙无比。


    “你拿到的是什么?”青衣道人问,声音里难得带着几分好奇之?意。


    宁和两手在玉轴上?慢慢地握了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答道:“青云……群妖榜。”


    在她道出这个名?字时,耳边仿佛响起?“铮”地一声剑鸣。


    宁和垂下目光,望着自己的胸口。


    ——这是她的道了。


    阴差阳错入了修道之?门,兜兜转转至今,直到此时此刻,她的心中终于再无一丝疑惑与动摇。


    在触摸到青云榜的那一刻,宁和看到了许多。登仙之?秘、青云榜之?由来、世间的许多道理——还有她自己。


    她像是举着一盏灯,在黑夜里行走了许久。夜色里沙沙的声音,像是雨,又像是笔锋扫过纸页绢帛。


    路的尽头?,她看见连绵的雷云、狰狞的虎头?、巨大的鹰翼……耳边的沙沙之?声被凄厉的惨叫所?划破——这是她拿起?剑的那一天?。


    她的剑因此而生,这也是她提起?剑时该去做的事。


    修仙非我欲,我欲救苍生。


    自古有天?降秘宝登仙梯,登梯者可?见青云榜。


    青云榜,上?青云。


    此榜有三,乃天?赐登仙之?物,得榜者即虚领一皇天?仙位。


    待得榜者修得一榜功德圆满,即可?立地飞升,直入仙班。


    而若其至死也不能圆满,则所?持青云榜将待其身死道消后,自行重归登仙梯之?上?。


    圆满……


    宁和想,这二?字说?来轻巧,却最是难得。只是她如今心头?正是一片澄明,倒不怕这份难得,左不过一个“尽力”二?字罢了。


    她手捧卷轴,回过头?朝那挂画的竹墙看了一眼。


    显而易见,上?一位爬上?这登仙梯,取走青云三榜之?一之?人,正是千年前的青云子。


    宁和伸手之?时,心中其实?满是疑惑。有关于从前的,也有关于今后的,关于前路的,关于她自己的……


    青云群妖榜,便是青云榜给她的答案。


    非是人择榜,而是榜择人。青云榜在未被摘取之?前,乃无字之?天?书,只有待得摘榜之?人与其相接,才会显出榜中真?意。


    一人一榜,从无相同。


    青云群妖榜,取收尽天?下将出未出大妖之?意。凡为祸一方者,尽列榜中。


    而她从此需持手中剑,执此群妖榜,涤荡四方。


    第九十四章


    青空红日高悬, 脚下?巨瀑轰隆。


    宁和立在崖头?,长风猎猎,吹得她衣袍不断鼓荡作响。


    宁和喜爱这样肆意的风, 更喜爱天地高阔如斯, 总叫她忍不住负手欣然远眺片刻。


    青衣道人立在她旁边, 亦是有一会儿不曾开口。


    两人静立良久,随后青衣道人说道:“此去, 你若是不成?仙,你我便?不会再见了。”


    宁和闻言神色微怔,心头?也不由生出了几分遗憾来。


    是啊,青云山百年方才一开,入顶也非人人可来。若自?己不能成?仙,经此一别,兴许当真就是永别了。


    虽然相处时日并不算太长,即便?不知?样貌、未通名姓,可这位青衣前?辈在她的心中,已然是亦师又亦友。


    还有先前?的庄兄,梦娘, 江远兄……


    宁和下?意识抬了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左眼。


    梦娘送她的那朵梦乡花, 如今就


    藏在这眼瞳之中。


    这一场青云顶之行?, 相逢日短、别离仓促, 此后却定然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


    可惜当初庄兄将自?己送出之时突兀,甚至还能未好好作别过一场。


    宁和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朝青衣道人长身而揖。


    她认真道:“能与前?辈相识一场, 是宁和之幸。正如前?辈所言,今此一别, 今生不知?还能否得见。前?辈一路助和良多,千言万语不能道尽,只望前?辈今后万事顺遂,保重身体……宁和拜别。”


    宁和低头?俯身,两袖举过头?顶,一礼正行?得端正,就听见面前?的道人似乎是笑了一声,然后便?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当头?袭来。


    风中隐约传来一道轻斥,有似有笑意:“小迂腐,走你吧。”


    她什?么?也来不及反应,便?侧身从这万丈悬崖之上跌了下?去。


    宁和一时错愕,下?意识想要化出剑影踏于足下?,却被一阵扑面而来的劲风裹挟进去。


    那风卷着她,如同巨石压身,叫宁和动?弹不得,只能于呼啸的风中朝着崖下?坠落。无?边无?际的雾气涌了过来,浪潮一般凝聚成?翻滚的漩涡。


    头?顶晴朗青空与隆隆的瀑布之声都像隔了一层纱般渐渐隐去。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可眼前?却迅速被浓郁的雾气遮掩住了。


    …………


    “老师。”


    有人在耳边低声道,嗓音沉沉。宁和觉得熟悉。


    是我的学生?她想。


    我应当在我的书院里……有何事?她想要张口回应这名学生,却始终提不起气力?,试了三两次,才勉强张了张口,发出声音:“是谁?”


    “宁皎。”那人说。


    ——阿皎!


    宁和猛地睁开了双眼。


    一条细枝柔柔地拂过她的脸侧,宁和眼前?一片白光,伸出手,掌心扶在了一截有些干枯树干上。


    是棵老柳树。


    修士的五感极为?敏锐,宁和嗅到了柳叶细细的清苦味。


    她缓了缓神,待那股眩晕感过去,才转过身来。


    宁皎就站在她的身后,一双翡翠般幽绿的眼瞳静静地望着她,漆黑的衣袍随着微风轻轻拂过满地碧丝般的草叶。


    阿皎如今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宁和想。


    他的背脊变得笔直、挺拔,长身而立,不再像从前?那样举动?间总带着终怪异的摇晃感,脸上神情也终于显得稍稍平和,不再给时不时表现出一种兽类的警惕、凶狠之感。


    “阿皎。”宁和心头?有些感慨,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她左右环顾一番,发觉此刻她二人正位于一处不知?何地的山谷之中。四周草木葱茏,身畔是一条淙淙而流的小溪。


    宁和道:“你可知?此是何处?”


    宁皎摇了摇头?。


    “好罢。”宁和叹了口气,抬头?望了头?顶晴空。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当务之要自?然是找户人家问路。而此处荒谷空无?人烟,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于是并指点出一星剑芒,足尖一点,翻身而上,回过头?对宁皎道了句:“阿皎,走吧。”


    宁皎默不作声地一点头?,随她化作一道暗色遁光,一人一蛟顷刻远去.


    宁和眉头?微微蹙了蹙。


    此处荒野,又不识路,她便?将剑御得颇低,沿途只从树梢上掠过。


    这里风中含着的气味很奇特。四处分明是许多绵延的矮山,可空中的风拂面送来的却不是宁和熟悉的山川的清幽气息,而是一股隐隐带着咸苦味道的潮湿水汽。


    所过之处,一景一物都显得极为陌生。


    宁和有些头?痛:她们这到底是被那位青衣前辈丢到何处去了?


    然而不论?何处,要想寻到有人家的地方,沿水而行总归是不会出错。


    剑光若流星,三五十里眨眼而过,宁和在一处矮坡后的树林前?落了地。


    这是一片灌木似的树林,那树木生得叶狭且深绿、枝干细密而呈褐红色,宁和此前?从不曾见过。


    前?方连绵数里都是这样的树。


    先前?细细的溪水流至此处,已成?了密布的河网,环绕着这片树林朝着远处奔行?。也有许多细流漫过低矮的河岸,没入树林了之中,没过树丛深褐的根系。


    宁和神色微肃,侧耳细听。风中那由远及近的,分明是浪涛之音。


    宁和这半生来也算走南闯北,早年曾乘大船从越州城码头?顺江南下?,漂泊数月,一路行?至福州城外。


    犹记得当年立在船头?遥望那帆布丛列、水波接天之景时的震撼之感,未曾想如今辗转际会,竟又来到了海边。


    是的,海。


    对于宁和这类山中田间长大的人而言,那股奇异的咸潮气息分明又特殊,极易分辨。


    在她的感知?里,这片树林再往西南数十里,陆地就被无?边无?际的水面所取代了。


    而在这树林之后,河水的对岸,有一座小小的村子。


    临近人家,怕惊扰他人,宁和便?不再御剑,只徒步而行?。


    修士之身轻巧如燕,即便?不踏剑,也比寻常凡人快上许多。


    不过半炷香时间,宁和二人就来到村中。


    这村乃是一座渔村。


    大约十七八户人家,有木屋、木棚,以及一两座石屋,错落地建筑在一片背风的矮坡左右。草丛里有一条灰褐的泥路,路的两旁立着几框高木架子,架子上晾着许多形状各异、半干不干的鱼货。


    风吹过,袭来一股有些浓烈的腥气。


    宁皎明显有些不喜这气味,宁和一回头?,发现他已经避到了好几丈外的一棵老树后面,正皱着眉望着这边。


    传言都说蛟龙弄水,如今可见不尽不实。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只得自?己往村里走去。


    白日里,青壮想来都出海打鱼去了,宁和走过半个村子,才在一处石屋前?见到一个正在灶前?生火的女人。


    女人正煮着一锅鱼汤,佝偻着身体,裹着一件灰褐布裙,低着头?,额上满是细汗。


    这屋子外头?无?墙,只围了一圈半人高木篱。宁和站在篱外,犹豫了片刻,试着用大赵官话出声问道:“这位嫂子……”


    那女人听见声音吓了很大的一跳,一下?子回过身来,警惕又惊讶地看着宁和。


    宁和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冲她半拱了拱手。


    女人眼神变得古怪,直勾勾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张嘴咕哝了挺长的一句话。


    宁和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大约是:“你是个读书的。你是个女人。”


    说的不是大赵官话,也不是福州话,而是前?朝的一种语地区方言。


    宁和多年来手不释卷,又好游学。各地存书但凡尚能找到的,她几乎都找来读过。又因游经各地,渐渐便?能说许多地方的当地语言。


    在她回忆的片刻里,那女人又说了一句。她问:“你从什?么?地方来?”


    宁和此时心情颇为?不错。要知?道此世之大,各族百姓分地而居,各自?所用的语言可谓天差地别,有时仅隔上几里路便?有不同。宁和即便?能说上其中一些,也都只是至少一州之地通用之语。


    如今不知?身处何处,却恰能遇见一种能听懂的,已是再好不过了。


    她脸上笑容顿时又多出几分,与这女子攀谈起来。


    随即便?发现这女子说的这前?朝话大约并不是她原本的语言,不仅口音滞涩,还掺杂着许多不明其意的词句。


    二人隔着木篱耗费许久,才算说清。


    宁和只说自?己是读书人,此行?是出门游学至此。中途遭了难,想来问问此地何处。


    女人说出了一个地名,然而音节奇特,不明其意,是此地的方言。宁和想知?道所属何州,她却说不明白。


    女人一边摆手,一边对她说:“我的丈夫回来,你可以问他。他也读书。”


    说到这


    时,她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个笑容,眼睛很亮。


    宁和先前?初见,以为?她有四十来许,故而张口称“嫂”。此时见她这一笑,才惊觉她兴许只有二十出头?。


    女人打开栅栏门,要请她进来:“来喝一碗汤。”


    宁和惦记着村口等着的宁皎,想要回去找人,女人却很热情,反复比划着对她说:“一起来。”


    宁和见她眼中很是期盼,不好推拒,便?点头?答应。转身一看,却见宁皎原来还是跟了过来,就站在几丈外的路旁。也是一株树下?,离那些晾了鱼货的杆子们远远的。


    “阿皎。”宁和笑着唤了声,朝他招招手。


    宁皎就走过来了。


    他身量高大,虽然瘦削些,可面色冷沉、气势凛然,一身黑衣有如墨染,还生着双绿色的眼睛。一走出来,又把女人吓了很大的一跳。


    但她看了看宁和,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说道:“来。”


    篱笆院子里种了一小片菜,养了几只鸭子,不过都缩着不叫唤。如今宁皎一走近,更是全都挤进了木棚里。


    宁和默默别开眼去。


    女人拿了两只碗出来,土陶的,有一只磕了小小的缺口,但洗得很干净。


    她从锅里依次舀出两碗带着肉的鱼汤出来,小心地递给宁和二人。


    汤碗烫手,宁和如今身为?修士,自?然无?事。院子里也没处可坐,她便?站在那儿,低头?喝了一口。


    女人有些局促地立在原地,两手搅着裙摆。她想了一会儿,忽然转头?进屋去,出来时手里端了两把矮木凳子。


    “我忘了。”她说,后面跟了一句宁和听不懂的话,又说:“我丈夫要回来了。看见你们,肯定高兴。”


    宁和笑着应了几句,在那小木凳上坐了下?来,喝汤。


    这鱼汤味腥且盐淡,对于内陆之人而言并不好入口。


    宁皎原本一脸漠然地端着碗长身站着,一动?不动?。与宁和回头?来的目光对视了片刻,走过来,垂眼盯了那只木凳片刻,学着她的模样坐下?了。


    他身量太高,这凳又太小,只能别别扭扭地勉强蜷着,姿态瞧着莫名像了条盘踞的大蛇。


    宁和目光中不由带了些笑意。


    她回过身,一边喝汤,一边继续同那女人寒暄。


    女人话说的最多的是她的丈夫。话语中,宁和了解到,今日村中青壮都出去了,不过却不是去打鱼,而是办什?么?事,似乎是和一个叫做“青女”的人有关。


    “青女会招来不幸。”女人说,脸上神情有些怪异,像是厌恶之中又带着点同情,还有几分隐约的恐惧,“她是个和鱼说话的女人。”


    她说这些时话语里掺杂了大量的乡音,宁和听得半懂不懂,只在心中暗自?思量。


    和鱼说话的女人?


    女人对宁和很好奇,一直问她:“你是女子,怎么?也读书?”


    宁和便?挑拣着说了一些,说自?己从大赵来。


    她发觉女人的前?朝官话除了说得不熟练外,听其实也听得有些艰难,有时一句话她们彼此都得反复说上好几遍才能说明白意思。她只能尽量用最简洁的话来回应。


    “真好。”女人听了很羡慕,大约以为?大赵的女子就是能读书的。


    宁和对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女人念了两遍,对宁和说:“贡索,我叫贡索。”


    她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很好的渔网”。


    “这是我的丈夫告诉我的。”她说,脸上笑着,又有些羞涩。


    贡索的丈夫是在半个时辰后回来的,同行?的还有满村的青壮。


    这些人从矮坡后面回来,一哄着踏上入村的土路,彼此吆喝着,村里一下?吵闹起来。


    贡索高兴地迎出门去,片刻后牵回来一名身量有些矮小的男人。


    那男人看着身量不仅比贡索自?己还矮小些,头?发还留得极短,只堪堪能束在脑后。身上穿着黄褐色的布衫,脚上踏着皮靴。一抬头?,一张脸生得额高而两颊中凹,胡须稀疏,左腮一点黑痣,实在不能说貌美。


    贡索的目光却一刻不离地喜爱地望着他。


    宁和二人站在木篱内,贡索和她的丈夫站在木栏外,两人用当地的语言说话,语速飞快。


    见到有陌生人,有许多别的村人们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目光都稀奇地盯着宁和他们看。


    过了一会儿,他们说完了,贡索的丈夫越过她走过来,走到宁和面前?,打量她两眼,随即抱拳笑道:“我的妻子说,你们是大赵来的?”


    说的竟然是流利的大赵官话。


    宁和有些惊异,连忙朝他回了一礼:“正是,我师生二人本为?大赵学子,游学途径此地,阴差阳错迷失了方向。正想请教大哥,此地何处?”


    “进来说话。”那男人回头?说了几句什?么?,周围那圈伸着头?看热闹的村人们便?都散去了。


    他将宁和二人引进里屋。


    屋中分有两间,中以草帘为?隔,陈设颇为?简陋。外间只一张木桌,桌边放着一只木凳。贡索跟在后面,将方才拿出去的矮凳端了回来,三人才得以一同在这木桌边落座。


    男人面上露出些窘迫,他叹了口气,摸摸胡须,对宁和说:“见笑了。”


    这木桌擦得极干净,桌上放着顶斜支着的竹笠,里头?罩着一本摊开的书卷。


    “哪里。”宁和说,伸指一点那竹笠,笑道:“兄台是心有沟壑之人,我辈读书人,有一安身之处即可。岂不闻,‘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男人顿时目光一亮,朗声笑道:“是极,是极!今日来了好客!”


    他像是十分高兴,回头?说道:“娘子,将我那茶拿出来,给二位客人泡上一壶!”


    贡索愣在那里。


    他说的是大赵话,宁和听得懂,他的妻子却不知?其意。


    男人顿了顿,反应过来,又换成?此地方言说了几句。


    贡索这才连声应喏,转身出去了。


    “鄙姓咸,单名一个洪字。”男人说道,抚须笑道:“不瞒贤妹,为?兄也曾为?大赵人,家住扬州余水,早年读过几日书。当年年少轻狂,犯了些事,不得以,才一路逃到了鱼乌来。”


    鱼乌。


    宁和心头?一惊,道:“此地竟是鱼乌国??”


    鱼乌,宁和自?然是知?道的。其乃大赵国?土以西的一处边陲小国?,曾为?前?朝疆域下?辖鱼乌县。后经战乱,当地豪族趁机割据自?立,自?称“鱼乌国?”,领沿海诸村,地广而人稀,国?民?多以打渔为?生。因地处偏远,又十分穷困,大赵这许多年来倒也不曾想过要将此地伐为?国?土,彼此算是相安无?事。


    鱼乌在西,岐山在北,中间何止数千里之遥,几乎横跨过了整片大赵国?土。宁和面露苦笑,即便?如今她已成?了修士,要赶回去少说也得耗去月余功夫。


    随即却见咸洪摇了摇头?,说道:“非也。此地并非鱼乌,而更在鱼乌以西,乃是所谓‘千流’。”


    宁和又是一愣。这“千流”之地,她也曾在书中读到过。


    书为?前?朝志地传,中言:“前?朝早年,兵广力?强,乃西通商贸。年秋初自?福州起,经陈郡、鱼乌多县,西下?千流诸岛,往海外夷国?,次年春末而归。”


    此“千流”,并不是指一国?度,而是指的鱼乌以西的一整片连绵的大小岛屿。因其人烟稀少,为?海盗、当地夷人土著与各国?逃犯者共居之地,形式复杂且大多彼此敌视排外,故而不能称之为?国?。


    “千流……”宁和犹疑道,“兄台说的可是千流诸岛?”


    那咸洪哈哈一笑:“贤妹果然见多识广!不错,此处正是千流诸岛之中最大一座,和息岛。”


    原来这一路脚下?所踏竟不是内陆,而是一座岛屿!此岛之大,以宁和如今心念感知?之广,先前?也未能发觉出丝毫不同来。


    大抵这一生已见过太多怪事,咸洪对于宁和女子之身读书、甚至收徒游学之举并未露出任何异色,也不曾多问什?么?,只大方相处如常,叫宁和越觉心头?愉快。


    他们二人聊天,宁皎便?默默坐在一旁,入定似的,目光停在虚空一点。若不是面色一片冷肃,瞧着简直像在发呆。


    宁和问完方向情形,便?要告辞离开,好早日赶回大赵去。咸洪却一定要留他们用饭,连声说:“有朋自?远方来,怎可不尽礼数。赶路再急,也不急这一饭的功夫。”


    “况且,贤妹若要往大赵,须先往鱼乌。要往鱼乌,须得从东岛码头?方有行?船。”咸洪说,“此处西岛,中间足足百里之隔,徒步辛苦,贤妹不若在此住上一夜,明日一早正有大车,贤妹稍待,为?兄这就前?去一趟,定叫他们将你二人捎上。”


    此话自?然合情合理、考虑周全,宁和既不能说自?己将御剑而去,快他所言那大车百倍,便?就只能无?奈应下?。


    咸洪热情至极,急急要去替宁和二人办那大车之事,临出门前?,还吩咐妻子多做些菜,定要将客人招待好。


    贡索站在院子里目送着他离去,回过头?时咧嘴直笑,对宁和说:“他许久没有这样高兴。”


    贡索果然做了许多菜,不仅蒸了一竹篓的螺贝、一盘鲜鱼,还新煮了一盆野菜小鱼汤,又往灶边煨了三枚鸭蛋,将那木桌都快摆满了。


    然而直到所有菜都上齐了,咸洪却还是没有回来。


    贡索站在门边往天边看,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渐渐有些不安。


    宁和觉得不对,正要出声问上几句,却听见院外忽然响起许多脚步声,夹杂着高高低低的呼和。


    许多村人朝这边聚了过来。


    宁和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见贡索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她一句话也说,抬脚便?冲了出去。


    贡索和那些村人们一起,一路奔出了村去。


    这时没人再有功夫去管屋里的两位客人,大家一哄而走。徒留宁和与宁皎立在屋内,面面相觑。


    或者说,只有宁和一人“相觑”。宁皎一脸漠然,并不关心发生何事,只时不时瞥一眼满桌的鱼贝,目露不悦。


    先前?的那碗汤他也没喝,如今连汤带碗放在桌边,已经冷凝出一层淡淡的冻花。


    “阿皎,你我也去……”宁和刚一开口,忽然神情一动?,一伸手,掌心之中现出一柄白玉轴。


    那玉轴脱掌,立时展开,细布蒙青光,笔墨绕云雾——正是青云榜。


    宁和与宁皎的目光都看向这展开的榜卷。


    只见那青布上白芒闪烁间有墨迹腾越,以墨色为?骨、以青光为?貌,隐约是一尾大鱼形状。


    山川如雾、青光如海,那大鱼穿行?其中,鳍身划开风云,耳畔隐约有长鸣回荡,响彻灵霄。


    ——青云群妖榜第一十四席,应榜而出。


    宁和目光一冷,抬手将青云榜摄回,反指一点剑光如电,踏身而上:“走!”


    今时今刻,她立于剑光之上,一袭青袍长衫当风,眉眼仍是温和,一如多年来窗前?伏案执笔,谦谦儒雅。只是那温和之中到底带上了一抹凌厉之意,如破石之竹,飒飒锋锐。


    又仿佛时光倒转,回到少年之时,路逢山匪,眉眼尚稚嫩那小书生张口问:“老丈,可有刀棍?”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青云群妖榜如今为宁和所有, 与?她神魂相融,已为一体?。


    意识中,宁和能清楚觉察到青云榜中所化群妖之席。


    那席位共有九九之数, 如同一缕缕纠葛翻滚着的白雾, 又如阴云, 漂游在这青光蒙蒙山川大陆之上。


    这些白雾里有的裹着模糊的暗影,有些则是空的。暗者众, 空者寡。


    宁和与?青云榜相通,自能分辨。


    雾暗者,则此妖已成,只待其?现身为恶之时,由青云榜应运而摄,显化榜中予宁和知晓。


    雾空者,则此妖未成,只于冥冥之中虚占一席,待时运变幻,方知其?最终将否应运而生。


    宁和也?是得?了青云榜方知,许多妖原来并不是天生地长而成。


    就如眼前这群妖第一十?四席, 先前便只是一缕空雾。


    疾字诀追星逐月,转眼便到了地方。


    宁和踏剑浮空, 望着前方黑天暗水, 眉心紧蹙。宁皎立在她身旁, 与?她一同凝望着那海中越滚越高已至数丈的汹涌浪头,目光定?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分明还是白日, 可滚滚墨云自西而来,顷刻间铺开半个天际, 天地间的光一下暗了下来。天与?海,风与?云,好像成了一口无比巨大的沸锅,墨云如盖、万水摧城。


    而此处分明无城,岛屿的尽头除了沙砾,只立有一片岩石凸起的高崖。


    水浪轰然撞上去,发出隆隆的震响,碎潮如雨,四下飞溅。


    那崖头上还站着一个人,浑身浇湿,半伏的身形在被巨浪撼动的岩石上摇摇欲坠,可那人却不愿后退。


    “——青女!青女!”


    嘶喊声淹没在滔滔海浪之中。


    宁和足尖一点,剑光吞吐,朝那岩崖掠去。


    潮水眼看就要吞没而过?,她想将那人带离此处。


    那人矮小单薄的身影在狂风乱水之中无力地发抖,他还在大声吼叫着,即便竭力所能发出的那点声音混在着毁天灭地一般的浪潮声中渺小如风中飞沙一粒。


    “青女,回来!”


    他喊的是前朝之语,正是先前宁和听贡索所说的那一种。


    宁和身形逼近,俯身想要将那人抄上剑来:“咸兄,此处危险,随我离去!”


    咸洪却拼命挣扎起来,双手用力地推开她:“不!我不走!”


    他好像并未将她认出,或者说也?不在乎眼前的是谁,这个矮小的中年汉子此刻全副心神都倾注在远处的海面上,一心一意呼喊着“青女”二字。


    他挣扎得?太厉害,连踢带打,宁和忧心将他弄伤,只得?将手松开来。


    她从?剑上落下,有心想同他说上两句什么,却忽见?咸洪突然间一下松了力气,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不动了。


    昏黑的天色模糊了他的面容,海水顺着下颌连串地滴落。宁和望见?他双眼中映出的两点幽蓝光芒。


    她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回头望去。


    ——暗沉沉不见?边际的水天中间,唯有一抹莹莹的蓝光是亮色的。


    风暴、巨浪、轰隆的震响,那幽蓝的大鱼破开黑色的水,光洁的、分明的尾鳍彷如一把割开混沌的刀,劈波分浪。


    暴怒的海像那大鱼的摇篮。


    “嗡————”


    在这一日之前,宁和从?未听过?一条鱼的鸣叫,又或者说,她从?未想像过?会有这样一尾硕大的鱼,能发出如此绵长的、奇特的、似风自峡长谷道穿空而过?般的悠悠低鸣。


    一时间,她和此刻半跪在地的咸洪同样,心神仿佛陷入了一股莫大的震撼之中,久久不能动弹。


    直到耳边忽然听见?一声有些尖利的呼喊:“咸洪!”


    跪在岩石上的咸洪呆愣着,并没有听到这声喊叫。而宁和的双耳敏锐,她为这一声回过?神,循声望去。


    是贡索。


    这山崖高有十?数丈,此时已经有大半被疯涨的海水淹没。贡索和寻来的村人们被困在了远处的矮山上,无法?朝这里靠近。


    天已经渐渐下起了暴雨,修士目力极佳,昏暗的天色亦无法?阻碍宁和的视线。她看见?贡索在雨中嚎啕大哭,不断地呼喊着咸洪的名字。许多村人拉着她,人们立在风雨中,像一块块沉默的石头。


    “咸洪!”宁和喝道:“你妻贡索在唤你!”


    咸洪动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雨帘将他稀疏的须发贴在皮肤上,使他看上去显得?格外的苍老?狼狈。


    宁和一把将他拎了起来,纵身朝着贡索的方向御剑而去。


    她将咸洪放在地上。


    贡索一把扑过?来,欣喜若狂,扑在他身上,又是大笑又是呜呜地哭。


    咸洪的眼珠动了一动,看向她,片刻后微微闭上了。像是心灰意冷,再没有反应。


    贡索将他放在地上,膝行两步,要朝宁和磕头。


    宁和忙扶住她:“嫂子不可如此!”


    “你是仙人、神人……”贡索哆哆嗦嗦地说,冰凉的手牢牢握住她的,一边哭泣一边嚷道:“青女是不吉的,她是和鱼说话?的女人,我早就知道她会招来灾祸!得?杀掉她!”


    “贡索!”一旁地上的咸洪怒喝道,“一派胡言!青女从未害过任何人!”


    贡索却并不理会他,只抓着宁和的手,反复祈求地叨念着:“仙人,神主?,请……请,杀死招来灾祸的大鱼……”


    先前沉默着的村民?们这时也?跟着跪了下来,朝着宁和伏倒,嘴里喊


    叫着她不明其?意的话?语,但那一张张陌生面孔上挂着恐惧和渴望之情却是如此的相似而分明。


    宁和不知其?中内情缘由,但这条大鱼既入了青云群妖榜,便该由她剑锋所斩。于是她朝着众人点一点头,转身便要御剑而走。


    自那尾蓝色大鱼现身水中,原本便沸腾般的海水眨眼间变得?更加狂暴,黑色的浪头越掀越高,几欲吞天覆地。


    便这几句话?功夫,先前咸洪所立的崖头已然被那浪涛彻底吞没,只余一抹若有若无的脊线在飞溅的水花之中若隐若现。


    大鱼停在那儿,看向了这边。


    它浑身莹蓝一片,不知有无生出眼目,可宁和就是能感觉到,它在“看向”这边。


    她皱了皱眉,心中略作思忖:若依此速,再过?一时半刻海水便要淹至此处,比起扑身打斗,还是先将渔村众人带到安全之处为好。


    然而就在此时,却听海浪间又是“嗡”的一声长鸣。宁和猛然抬眸,就见?那大鱼忽然将身一挺,整条鱼竟是一跃而起,蓝色的鳍尾脱出水面,在半空之中甩出一道明蓝光弧。


    无数海水倒灌而起,簇拥在它的身侧,让这条大鱼仿佛长出了翅膀,游向黑沉的天际。


    宁和双瞳一缩。


    那大鱼立身而起,它的通身皮肤莹蓝,却唯一肚腹是一片雪一般剔透的白。那雪白之上,生着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双目紧闭,发丝如海藻般浓绿,容颜栩栩若生,眉眼尤有笑意。她映刻在大鱼腹上,仿佛一束飘散在夜空之中的幻影,又似传说中藏身画中的幽魂。


    “青女!”咸洪在这一刻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口中再次大喊了起来:“青女!”


    而他的妻子贡索则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了地上,低声道:“人面鱼……”


    她喃喃地自语:“灾祸……沉没,我们会像太阳之岛那样沉没……”


    宁和紧紧盯着那张鱼腹上的人面,她感到了一种冰冷的威胁之感,手中剑光随着心念暴涨,吞吐不定?。


    那张鱼腹上的面孔在她的目光之中微微颤动,下一瞬,就见?女人的双眼猛地睁开了来!


    威胁之感霎时达到了顶峰!


    宁和的耳边在刹那之间几乎听见?了铮铮的剑鸣之音,那是她的剑、也?是她的心在作响。她的剑在这一刻更快过?思绪,如一道雷霆般纵身而起,手中之剑白光冲天,眨眼间亮若银弧!


    平地使峰起,立地见?天开——起手正是望江剑法?,孤山一式。


    海水滔滔,却有穿瀑诀恰恰可堪一用。


    万顷巨浪间,涓滴不沾身。


    宁和本能地将这一剑劈在了那张人面上。她下意识觉得?,此处会是这条的大鱼的要害之处。


    远看或许不觉,只有等到真正到了近前,才能切实知道这条蓝色大鱼究竟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宁皎化为蛟形时,已然如同小山一般,这鱼却比他更大十?倍有余。


    人立鱼前,更是如蚁比象。


    宁和的剑却是不会犹豫的。


    白蒙蒙的剑光随着她的心念从?下而上,如风轻快,如山威势,如月初生。


    剑光划过?鱼腹,那张微笑的女人面容呼吸般起伏片刻,那雪白的皮质上裂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女人的脸动了动,眼角和唇边下拉,长睫颤颤,神色变作一副似哭似愁的悲态。


    与?此同时的,宁和被大鱼挥动的鱼尾抽飞了出去。


    那一刹那若要形容,或用万顷之力压身算是恰当。


    宁和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生生打移了位,张口便吐出一口血来。


    “老?师。”


    扶住她的自然是宁皎。


    看了怀中宁和一眼,青年有些苍白的面皮微微动了动,随即黑硬的鳞片自那层白肤下点点翻涌出来,一张俊美面孔眨眼间化作了狰狞兽首,脖颈拉长、脊背一突,长达数丈的墨蛟猛然展开身躯,将宁和盘在其?中。


    蛟首昂扬,绿瞳如灯。蛟伏在宁和面前,口中发出低沉的嘶鸣:“老?师,我来助你。”


    黑蛟载着持剑的宁和重新飞向浪涛之中。


    宁和受了一击,心脉俱损。然而修士到了真魂之境,魂魄稳固而灵台空明,自有自愈之能。


    于她内府之中,一尊灵雾小人盘膝闭目而坐。那小人形貌凝实,莹润有光,有若玉质。小人身旁,有一青布玉轴如扇环绕,蒙蒙青光自其?中源源而出,如茧似壳,将那小人包裹其?中。正是青云榜。


    青云榜为登仙至宝,自有护持神魂之用。那青光生生不灭,宁和神魂受其?护佑,亦是生生不灭。


    故而只要得?以?有片刻喘息之机,她便又能重整旗鼓,提剑而起。


    巨若山峦的大鱼跃水而出,击起通天水浪。而黑蛟不闪不避,就这么兜头撞了上去。


    二者于海面之上轰然相撞。


    那一声仿佛盘古开天般的闷响里,霎时间方圆数十?里海水倒灌而起,漩涡如同海底睁开的一只巨眼,黑色的水流卷起白沫般的浪花。


    宁和伏在蛟背上,被那巨大的震动掀翻出去,于半空中足点剑影起落几下,重又落回蛟身。


    错身间,蛟和鱼又一次撞到了一起。


    同那身躯足以?搅动万顷海水的巨鱼不同,蛟的身体?要小的多。二者本不对等,然而蛟森绿的双瞳在这阴晦的风暴中莹莹如灯,那瞳不见?分毫畏惧,只有昂扬斗志。


    墨色的蛟首高高昂起,长吟一声,无数黑光自那光滑坚硬的鳞片底下迸涌而出,汇成一团庞然暗影,随着蛟悍然撞出的身躯一道向着幽蓝的大鱼扑去。


    宁和的剑光紧随而至。


    蛟如黑云翻滚,剑似明月升空。


    大鱼被黑云撞得?翻身仰起,露出腹下雪白人面,明月般的剑光斜斩而过?,将那人面之上又划一道血痕。


    错身而过?时,宁和看见?那张女人的脸掀开眼皮,那双似青似蓝的双目望着自己,似怨恨又似凄楚。


    就像那仍是一个活着的、低泣着的女人。


    “嗡———”


    大鱼吃痛,转身一头扎进水波之中,幽蓝的身躯没入黑色的海面。


    风更大了,大鱼藏在水下,海浪在它钟磬般悠长的鸣叫声里掀起数十?百丈高的浪头,汹涌地向着陆地扑去。


    不好!


    宁和顿时再顾不上其?他,调转剑锋便朝着陆地的方向赶去。


    贡索等渔村众人还在那矮山上,如此巨浪,只怕几息间就要将那山头整个吞没。


    可前来的村人少说十?数有余,时间太短——思及此,宁和张口高喝了一声:“阿皎!”


    盘旋波涛之间的黑色长蛟遥遥回首,四爪踏浪,乌光如墨,眨眼间游至近前。


    人太小而蛟极大,宁和立在剑影上,只合蛟一爪之高。


    她心系岸上凡人,只急急嘱咐一声,声音混杂在狂啸的海风之中模糊难辨:“先将渔村中人带离此处!”


    黑蛟幽绿若灯的双瞳凝望着她踏剑远去的遁光。那光蒙白,自混沌黑沉的海天之中划过?,极黯淡,又极分明,仿若星子自夜空坠落。


    蛟注视了片刻,游身追随。


    宁和回来时,在原地找到了咸洪夫妇。咸洪坐在地上,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个颓废的小老?头,也?再不像之前那样大喊大叫了,对扑面的海风和暴雨无动于衷。


    贡索跪坐在他身旁,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村人们有些同他们在一处,或在风暴中高声哭喊,或只是面色苍白地望着不断逼近的滔滔海浪。还有些应当是跑了,零散分布在矮山后的空地上。


    宁和极快地停在了矮山上方,贡索抬头看见?她,空茫茫的目光顿时一亮:“仙人!”


    她将手搭在地上的咸洪肩上,用力摇晃着他:“仙人来了!仙人来救我们了!”


    咸洪动了动,抬起头。


    宁和落地疾步上前,告罪一声,便一手一个将他二人捉在手里,并指一点点出剑光,足尖一踏,“疾”字诀运至极致,须臾间便行出数里。


    宁和将他们放在百里外的一处最高的山头上,略一点头,就要离去。


    咸洪和贡索两人都有些呆愣,魂不守舍,大约此生还


    从?未有过?这样凌空疾飞的经历,一落地就跌在地上。贡索还好些,只是面色苍白,咸洪已经仰面躺倒了。


    “等等!”只是在宁和重新踏剑,眼看要走时,他挣扎着坐起来,喉间艰难地嘶吼出一声:“别?杀青女!”


    宁和问?:“青女何人?”


    咸洪未答,只又说:“别?杀她!”【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宁和道:“我不杀人。”


    情形不容耽搁,她最后对这夫妇二人道了句“保重”,御剑而去。


    矮坡上跟随咸洪夫妇聚在一处的村人们已被黑蛟化作遁光拢作一团卷走,宁和回去救的,是那些跑走的几人。


    他们有的在空地上,有的已经跑进树林,宁和先前隐约数了一数,估摸着该有七八人。她往返数次,在海浪吞没一切之前,只带回五人。


    风暴与?大鱼的鸣叫声模糊了她的感知。


    宁和立在空中,俯视着下方已然化作汪洋的大地,素来温和带笑的眉眼久违地被一股森然的怒气所笼罩。


    剑影在她足下铮铮而鸣,皓白剑光如同一双含怒撑开的大掌,将四方蠢蠢淹来的海水抵挡在外,任其?如何汹涌咆哮,也?无法?再近分毫。


    黑蛟穿水而来,在她身畔缓缓盘旋。


    蛟张开嘴,口吐人言:“这条鱼想要将此处淹没。”


    蛟硕大的头颅歪了歪,说:“我能听见?它。”


    宁和目光冷冷:“整座岛?”


    依先前咸洪所言,此岛和息,乃是千流众岛之中最大一座。岛上村落多逾一掌之数,安身其?中者恐以?千计。


    蛟却说:“不。它要将千流诸岛尽皆淹没,直至鱼乌。它想要将鱼乌国一同沉入海底。”


    宁和的回应是朝着海面蓝光隐没之处一剑挥出。剑光如山,击起海涛数丈。


    这一场海上对战持续了足足一天一夜。


    宁和天生内府、经脉宽阔,如今又身怀青云榜,体?内灵气堪称源源不竭,故而也?不觉如何疲惫。反倒在这不断的一招一式当中,使得?真魂越发圆融。


    那人面鱼虽体?型巨大,又有弄水之能,却也?仅止于此了。以?宁和之能,更兼有宁皎在旁,本不该陷入苦战,奈何如今置身海上,四面汪洋,风浪掀天,正是敌利而我惫之景。


    且那大鱼似有灵智,吃了最初两剑兴许觉得?痛楚,便不肯再正面冲撞,只藏身海水之中,一心搅风弄浪。


    宁和一路追击着它,每趁其?冒头御水时便以?剑劈它背脊。然而这鱼除去腹下人面之处外,身上那莹蓝鱼皮殊为坚韧,剑光极难将其?划破。宁和每回也?只可挥出一剑,那大鱼便要沉入海中。


    人面鱼一路绕岛而行,使风浪四方吞没,不过?一日光景,已将此岛大半淹于水下。


    渔村多靠海岸,受害者不知凡几。宁和不得?不数翻折回陆上搭救村中之人,几次险些追丢了大鱼踪迹。


    村人们见?她从?天而降,纷纷伏地叩拜。宁和大多听不懂他们所说之语,也?有些口呼前朝之语,“仙人”、“神人”、“海神”,叫什么的都有。


    有一名白发老?者,一见?宁和便嚎啕而泣,高呼:“仙人!仙人乘蛟龙而来,搭救我等!蛟龙擅弄水,那人面鱼定?不是对手!”


    直到宁和将他拎到高山之上,这老?者还在涕泪横流地祈求她定?要将人面鱼斩杀于此。


    “我早说过?,我早说过?!”老?者缩在地上哀哀痛叫,“那咸洪将那青女带于此地,必将招来灾祸啊!”


    宁和听得?此言,于剑影上回头瞥去一眼,将那老?者样貌记下,以?待事毕来问?。


    此翻前因后果?,她当知道个清楚。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汹涌的巨浪将第八座沿海的渔村吞没时, 宁和终于再一次堵住了即将沉入海底的人面鱼。


    此处地貌特殊,乃是?和息岛最东,与大陆边陲的鱼乌国隔海相望, 正是?一片“海峡”。


    峡中水流既深且急, 人面鱼想?要使海水上灌, 只能浮在?海面之?上,以自身之?力引动海水。而它?的体型极大, 在?急流之?中沉没浮起都很费力气。


    这给了宁和机会。宁和立刻抓住了它?。


    白蒙蒙的剑光穿透狂啸着的海风,破开无边的水浪,倏忽而至。


    宁和已经追了这条鱼七个日夜,她的剑早已毫不迟疑,顷刻便斩在?大鱼幽蓝的背脊上。


    只留下一道白痕。


    宁和神色镇定,踏着剑光绕着人面鱼绕了一圈,想?要攻其下腹。她知道此鱼弱处便是?那张人面,可鱼潜在?水中,若想?攻其腹,就只能从水下。


    但于这万顷浪涛中入水与鱼相斗,绝非什么?明智之?举。


    而这人面鱼警觉, 宁和动它?便动,始终将肚腹埋在?水中, 用自己厚实的鱼皮去扛她剑锋。


    一道黑光猛地侧撞在?鱼背上, 将那大鱼撞得浑身一歪, 但到?底没有被掀翻过身来,很快又?稳住了。


    黑光顺着余力扎入水中,转眼?间又?掉头腾空起来, 正是?黑蛟宁皎。


    宁和在?思考。


    她想?,怎样才能将她的剑穿破这条鱼的鱼皮, 刺透它?的内里?


    那身幽蓝色的鱼皮极厚、极滑,她的剑锋无处着力,也就无法留下什么?伤痕。


    她这几日都在?时刻地思索着:问题是?出在?剑上?她应当换做一些布满锯齿、凹槽的剑刃吗?


    ——可宁和手中之?剑是?她的心剑,它?无形、光洁、圆融,是?她性灵所化。


    若她的心中不曾有那些锯齿、凹槽之?物,那她的剑上便不会有。


    也许我需要变化我的剑招,她也想?过:我若以阴剑使海水冻结,便能阻其去势,再以破晓剑击其头颅……


    此时恰有时机,宁和心随意动,足尖一点高高跃起,一道剑光打?出,那光蒙蓝,寒霜刺骨。


    剑光所至处,海水寸寸冻结,雪白冰凌好似一道素白长桥,横亘过茫茫海涛,眨眼?间由窄至宽,将方圆数丈海水尽皆化作寒冰。


    大鱼凝结在?冰中,幽幽蓝光顺着冰晶折射而出,仿佛深渊般的黑水之?中睁开一双星空般的眼?,又?似天幕倒悬、一枚蓝月坠落。那场景如斯瑰丽神秘,仿佛庄生之?梦,叫人有刹那分不清是?真是?幻。


    然而海涛翻滚,这点冰霜相较这无边的海面而言,又?不过浮沫星点,转瞬便又?于水中破开碎裂。


    但这一息的停顿对宁和而言已经足够——足够她挥出第二剑。


    破晓。


    是?天际划破黑色夜空的第一抹浅淡白色,是?天明前旭日吐出的第一抹锋刃。它?远比日月晦暗,是?黑暗之?中孕育出的光亮;它?绝不灼热,甚至是?凉的,但也不像冰雪那样冷,它?是?大地之?上消耗殆尽前的最后一丝余热……


    这一剑耗空了宁和内府之?中近半的灵力。


    她向来是?温和的,可她在?挥出这一剑时,心头弥漫的是?连她自己亦感到?颇为?陌生的冰冷杀意。


    她伤到?它?了。宁和在?剑光未落前就已笃定。


    “嗡————”


    从碎冰间挣脱的人面鱼发出吃痛的嚎叫,它?头一次显得愤怒起来,不再试图潜入水中逃走,而猛地昂起巨大的头颅拍击水面,仇恨地朝着宁和掀起高逾数丈的汹涌浪头,要与她对抗。


    宁和回身一跃,手中之?剑化作白光碎去,又?重新凝于她足尖之?下,供她双脚一踏,再度灵活地跳起。


    黑色的蛟龙游过来接住了她,载着她从倾没而来的巨浪中穿空而起。宁和伏身在?蛟脊上,抬手一握,剑光便又?一次浮现于她的掌中。她毫不犹豫地回身一剑,将那追涌而来的浪头斩碎。


    波涛如怒,狂风呼号,此刻宁和置身于这天昏地暗之?中,心中却格外的安静。她回忆着自己方才的那一剑。


    是?哪里有不同??


    为?何这一剑,她却又?能破开那层鱼皮?


    她想?起她出剑时,心中一心想?的是?她的剑如何才能更锋利。


    于是?她的剑变得锋利。


    宁和这一刻终于彻底明悟。


    她这柄剑非金非石,乃至无形,她的剑是?她的心


    、她的魂魄、她作为?宁和此人的一切。


    她的这把无形之剑到底要如何尖锐无匹、无坚不摧?


    ——只要她的胸中饱藏杀意。


    而她的剑斩的也不该是任何有形之肉、有形之体,她斩的,该是?性灵三魂。


    当宁和再度抬起拿剑的手时,原本海中搅风卷浪的人面鱼猛地一顿,像是?觉察到?了极致的威胁,毫不犹豫地一头朝海水中扎去。


    它?想?像从前那样逃走。可这回它?再没能成功。


    宁和挥出这一剑后,就收起了所有动作,就这么?负手立在?黑蛟背上,垂眸望向海面的目光之?中含着几分悲悯、几分叹息。


    “嗡——!”


    长空云层乍破,天光一线若烟。一抹青芒成卷,迎风而展,海浪狂风之?间岿然不动,正是?青云榜显化而出。光华湛湛,展出一卷人间。


    卷上山川草木间,一抹淡蓝的幽光微微亮起。它?藏在?云雾之?中,摆尾游弋,隐约是?一条大鱼形状。那云雾像是?无数细长的锁链,将这抹蓝光牢牢锁在?其中。


    于是?这缕雾中有了形。


    青云榜第一十?四席,人面鱼,归位。


    这海中兴风弄浪数日的巨鱼在?被那道迎面斩来的月白剑光触碰到?的一刹间,整具庞大的身躯微微一僵,只来得及发出最后半声戛然而止的哀鸣,便再不见动弹。一个浪头,就这么?朝着水中沉没了下去。


    涌动的白浪包裹着它?,却再也无力将它?托举。


    海涛声中骤然响起一阵阵女人的恸哭,如怨如诉、凄厉若鬼。


    那哭声萦绕耳畔,经久不散,直至三日后天上乌云散尽,海水退去,曾被淹没的大地重见天日,远处的海面亦回归了风平浪静,涌动的海风中依旧缠绕着哀泣的余音。


    宁和在?山头找到?了咸洪。


    披头散发、形容憔悴,一身皱巴巴的长衫从那日起就没再换过,湿了又?干,结着泥土和盐渍,狼狈得像个乞丐。


    这瘦小男人坐在?潮水褪去后的岩石上,怔怔地望着海面的方向。他的妻子贡索坐在?离他不远的身后,几名村人陪在?她身旁。


    但所有人都沉默着。直到?看见宁和足踏剑光从天边掠来,才有人站起身来,朝她行?礼。


    更多的村人分布在?远处,水淹过后的大地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灰色,草木塌伏、房屋不再。好在?有许多鱼鳗、虾贝遗留在?了海滩上,死?里逃生的人们正在?分散着捡拾。


    远远看见宁和的,全都朝着这边聚了过来。人们躬身、叩拜,口中念念有词,许许多多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上挂着激动、崇敬,嘴里喃喃着宁和听?不懂的话语。


    贡索坐在?人群里,像是?恍了,才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惶恐地说道:“仙人……您来了。”


    宁和朝她颔首,目光看向咸洪。


    咸洪还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贡索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咸洪抬起头,却没有看向他的妻子,他望着宁和:“你杀了她吗?”


    他的眼?睛发红,皮肤干裂,矮小又?疲惫地委顿在?地上。嗓音沙哑得像沙砾,仿佛已许久没有开过口。


    宁和微微皱眉:“谁?”


    “鱼。”咸洪说,动了动脚,慢慢撑着地面爬起来:“那条鱼。你杀了她吗?”


    “是?。”宁和叹了口气,“人面鱼兴风作浪,我已将其斩于剑下。”


    咸洪手一松,跪倒在?那里,以手抚面,沉默良久。


    贡索大约怕他触怒“神仙”,在?悄悄地推他的肩头。


    宁和见状摇了摇头:“嫂子无需如此……我这几日暂不会离开此地,若咸兄有心一叙,自可来寻我。”


    说罢,剑光一点,人已远去.


    海水将和息岛上沿海的渔村尽皆摧毁,村人们如今无家可归,只得三五作堆,四处捡些枯枝浮木,在?背风之?处搭起一间间简陋的窝棚。


    海水浸透的湿柴升不起火来,许多人只能将捡来的鱼虾捧在?手里生吃硬啃,勉作饱腹。


    宁和踏着剑光往来其中,见有难处的,便搭上一把手,帮着卖些力气。


    宁和于青云顶上耽搁年余,原本自然想?着能尽快离了和息岛,再经鱼乌,早些回大赵去。未曾想?恰逢这人面鱼一事,如今也还脱身不得。


    相助此地村人只是?其一,宁和如今停留此地,还因为?宁皎。


    那日人面鱼葬身海中,宁皎重新化作人形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当习水。”


    宁和愣了愣,下意识问了句:“习水?为?何?”


    宁皎面色肃然:“他们说‘仙人乘蛟龙,蛟龙擅弄水’。我既为?蛟龙,便当擅水。”


    他显然十?分认真,这几日都浸身海水之?中,一刻也不曾出来。


    宁和听?了宁皎所言,虽有些不解,但左右不过耽搁一阵,也就随他去了。


    只是?她自己内陆出身,本身并不擅水性,思来想?去,也只有学过的那门“穿瀑诀”算是?勉强沾个水字。便将篇文背给这位学生听?过,又?结合自身经验讲了一讲。


    于是?如今海边既有女子恸哭之?声,又?有黑蛟弄水之?声,波涛起伏,数里可闻。


    宁和立在?剑上,远远地往那方望了片刻,见那长蛟仍在?水中扑腾不休,便调头离开了。


    如今满岛房屋尽皆被毁,宁和只得在?岛上一处矮山壁上凿出了一间岩洞,以供自己打?坐之?用。


    第九十七章


    海上的日升, 无论第几次见,都是如斯壮美。


    宁和不?常饮酒,只给?自己煮了一壶热水, 就着一条穿在?枯枝上的烤鱼, 盘腿坐在?高大的岩石上, 遥望远处橘红的太阳自淡蓝的海水中缓缓爬起。


    海水近岸,是一种朦胧的青色, 从浅青至深绿,一层层渡到红日的边缘。偶有几星白鸟掠过。


    地上柴禾不?多,火焰很快烧暗下去,只剩下余灰一簇,亮红的火星一闪一闪,仍炙烤着那条鱼,滋滋作?响。


    宁和将目光从远处的海面收了回来,随手将那条鱼取下来:“咸兄既来了,又何必踟蹰不?前。”


    咸洪叹了口气,告罪道?:“原是洪失礼,还望仙人恕罪。”


    “只还叫我宁和便是, 我与兄台相识一场,缘何生?疏至此。”宁和也叹气, 反手将手中烤鱼递给?他, 拍了拍身畔:“咸兄不?弃, 请来此处同坐。红日初升,景致甚美。”


    宁和歇脚在?岩山上,咸洪一大早爬上来很费了番力?气, 也真是饿了,便当真不?客气地把鱼接了过来, 往旁边一坐,埋头?大嚼起来。


    宁和笑了笑,并指一点,从底下一株树上给?他削了只青椰子?来,叫他不?至于噎着。


    咸洪道?了声谢。


    宁和说:“咸兄,可是有何好事发生?么?”


    前几日见他,只觉得这人颓唐不?已,有一蹶不?振之态。今日再见,却还算齐整,此回过来见她,还收拾了一番,穿了身干净衣裳。


    咸洪咧嘴一笑,眼神有些复杂:“是,我妻贡索……有孕了。”


    这自然是好事。宁和于是眼中也露出几分欣喜,抬了抬手中水壶朝他一敬:“那便在?此恭贺咸兄了。”


    “是……多谢。”咸洪舒了口气。


    宁和这几日驻足于此,每日打坐练剑,偶有停歇,便是观这日升日落。海水滔滔,日升于斯,亦落于斯。


    她一直在?回想自己那日的剑。


    那一日,宁和以怒意与杀意为剑,一剑将人面鱼斩于海中,一如她数年?前将于岐山书院里将那狝鹓、蛮姖二?兽杀死。


    只是数年?前她以身死为偿,而如今的她,已有了使用它的能力?。


    这把剑蕴生?于她的心?窍,为她三魂所系,以她心?意为刃,她的剑就是她自己。


    生?之,用之,善用之。宁和以为,她的剑可以以此分而为三道?阶段。


    在?斩落人面鱼之前,她一直停在?第一段。


    宁和双手搭于膝上,指尖微微弹动,手中分明空荡,却又隐见白芒微亮,似有还无。


    此剑伴我良久,时至今日,方知如


    何用之。


    而如今这用之,又尚有漫漫长路要走。


    自那一剑挥出后?,宁和长久思索,除去体悟外,更因她心?中有一种奇异之感——她的情感,她的杀意、她的愤怒,似乎随着那一剑耗尽了,胸中竟隐隐有些空落之感。


    她的杀意、她的愤怒又因她的怜悯、因她的道?与德而生?,像是果与蔓的两端。果燃尽了,火自然顺着燃到枝头?,即便熄灭了,也有部分被燃去了。


    她的这把剑,消耗的是她心?中的火,她的心?气、正气,她的道?义。刃向外也向里,当这些不?断被消耗,日复一日,她是否还是宁和?


    宁和从未比此刻更清楚,她唯有提着剑一刻不?停地走下去,见不?平事,见苦难事,见天下应如此而未如此之事——唯有如此,方可让自己心?中之火一刻不?停地烈烈燃烧,直至她终于能将它“善用之”。


    远处红日已脱水而出,橙红日光染上宁和平静而素白的脸庞,那双眼瞳中仿佛落入星点熔金。


    “青女是鱼乌国人。”咸洪慢慢地开了口,一边大嚼鱼肉:“她是上一任鱼乌国主第二?女。”


    他看了眼宁和:“你想来还不?知鱼乌与这千流诸岛之说。”


    于是咸洪向宁和讲起了两则有关大鱼的传说。


    一则流传在?鱼乌。


    他说,鱼乌,是说海中曾有一条叫做乌的神鱼。它像一座岛那样大,拥有能够倾覆海洋的能力?。鱼乌国王的先祖便乘着这条神鱼来到此地,注定?要在?此建立无上国度。


    鱼乌国人们祭祀神鱼,向它祈求平安。鱼乌国王室代代皆有能与神鱼沟通的女儿诞生?,称其?为“青女”。青女是献与神鱼的祭品,将在?成年?之夜由国主亲为祭祀,以小?船抛入海中。


    第二则来源于千流诸岛,与鱼乌截然不?同。


    这里的人们相传,曾经?千流最大的岛并不是和息,而是一座太阳之岛。那座岛屿之大,传闻为日升之地。直到有一天,滔天巨浪中,整座太阳岛翻天覆地,原来那并不?是一座岛,而是一条大鱼的背脊。


    大鱼从沉睡中醒来,翻过身,露出的肚腹上是一张人的面孔。海浪将整座岛的人们吞没。大鱼游过时,整片海水下都覆盖着阴影。


    千流诸岛上的住民们恐惧大鱼,称那是毁灭的预兆。


    咸洪说:“早年?,我原是扬州府里一治中,后?来举家犯事,调去边陲做了一运粮小?官……当年?,年?少轻狂,没干几年?,又遭人陷害,诬我喝酒误事。我一怒之下,失手将那人杀了,只得一路逃到鱼乌来。”


    谈起从前,他目光微微湿润,望着半熄的火堆,怀想那段经?久的往事:“我一路逃亡,风餐露宿,惊慌失措,不?敢走大路,稀里糊涂,也不?大认得方向。直到那日从山里头?出来,听见前头?锣鼓齐鸣,又见城里城外到处许多人,便壮着胆子?混进去,瞧瞧他们做什么。”


    “我在城外偷了身衣裳,套着进了城,才知此处便是鱼乌国都,桑塔。这些人聚在?这里,是在?过他们的‘鱼神节’。他们说,要把青女献给神鱼。我来那一日,恰就是祭祀之日。我混在?人群中,看着几名银甲的卫兵抬了一顶装饰了许多绸布的木舆,里头?坐着位穿着雪白锦缎的姑娘,沿着河流奔行。我与那位姑娘有过一个对视,她有一双树叶一般翠绿的眼睛。”


    “她与我们长得不?同,也与其他人不同。”咸洪对宁和说,但他停了一会儿,没有继续说哪里不?同。


    “城外泊了一艘木舟,侍女们往舟里投满鲜花和宝石,卫兵将那姑娘放入舟中,他们推动木舟,让她随水漂走。”


    “许久,我才意识到,他们不?打算再把那姑娘捞回来。她将随水漂流,直至葬身海底。”


    “我跟着人群走动,一路偷了些食物和钱财,鱼乌和大赵相邻,我想到更远处去。三日后?,送舟的人们大都折返回去了,我用偷来的钱与人换了一匹马,朝着海边而去。”


    “然后?我看见了青女,她的舟被一条枯枝卡在?了河中。我骑马过去,发现?她躺在?舟里,鲜花与珠宝中间。我淌入水中,游过去,用绳子?将舟头?套住,把那条木舟拉到了岸边。”


    “你将青女带走了。”宁和说。


    “是。”咸洪像抱着一壶酒那样抱着椰子?歪坐在?地上。他老了,又疲惫,须发斑白。


    咸洪说,他鬼使神差地把青女从舟里抱了出来,带着她一路去往码头?。他将她用绸缎裹着,怕人追来,急急上了一艘货船。当船行到海中时,他看见了一条大鱼。那鱼比他们的船更大,总是翻倒着游动,向着水面露出雪白的肚皮。


    船上有一位老水手说,他们的船里带了不?该带的东西。于是船长下令搜查,他们发现?了青女,将咸洪和青女一起从船上扔了下去。


    “他们打了我一顿,我下水前就昏了过去。”咸洪说,双手抖索了两下,“我记得我看到了大鱼,一条……蓝色的鱼,我曾以为那是梦。”


    他说当他醒过来时,人已在?岸边,青女躺在?不?远处,睁着眼睛不?说话。


    “青女从不?说话,她不?懂得语言。即使我尝试教导她,她也不?愿意开口。”咸洪说,“有时相比人,我会觉得她更像是一条鱼。我带着她在?岸上生?活,这一待就是十多年?。”


    在?咸洪断断续续的讲述之中,他最初是想要依靠打渔为生?,可他从前也不?是渔民,身体也并不?强壮,带着青女,日子?过得颇为艰难。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卖货的货郎,货郎见咸洪能说大赵话,甚至能写会算,便邀请他跟自己一块儿干。


    再后?来,他娶了那货郎的女儿,搬到了他们村中去住。只是那里的村民们并不?接受青女。最年?老的姆妈说:“这个女人不?和人说话,只和鱼说话,她会招来灾祸,会招来海下的阴影。”


    但咸洪不?愿意放弃,他最终将青女安置在?村后?的岩山上,在?那里给?她起了一间草屋。


    咸洪说:“我和贡索常去陪伴她。但当我……越来越忙碌,贡索就去得更多些。有时候我们都不?去。”


    “村里的人不?让青女靠近海,她只能站在?岩山上望着海面。贡索对我说,她有时候顺着青女的目光看,会在?海面上看见一条很大的鱼。她说当那条鱼出现?的时候,青女会在?岩山上跳舞。”


    “后?来……就在?那一日,就在?你来的那一日。”咸洪的手又微微地抖动起来,“他们告诉我海水在?上涨,涨到了岩山下边。我赶过去,看见青女立在?岩山上跳舞。我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看我,她说话了。十多年?过去,她不?长大、不?变老、不?说话、也不?会笑。只有那一天,她笑了,并且对我说了话,说‘他不?愿意再等,我要走了’。”


    “我看见她从那座岩山上跳了下去,跳进了海里。我冲过去,看见那条鱼仰面躺在?海上。我看见它的白肚皮上长出了一张脸,那是青女的脸。”


    “我感觉到那条鱼恨我,恨这片陆地,恨我们隔开了青女,让它不?能得到她。”


    “这就是青女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咸洪说。


    第九十八章


    月临照海, 涛声粼粼。宁和一人在岩山上练剑。


    咸洪早已走了。除了讲故事,他来这一趟,还为了问一问宁和是?否还要往鱼乌去。


    他欠了欠身, 很恭敬地:“先前说好, 替您寻一辆往那东岛码头的车。如今车已寻出来收拾好, 不知……”


    宁和摇头拒绝了:“多?谢,只是?我如今尚不知何时?离去, 车就不必了。”


    这是?实?话。从宁皎说他要“习水”日起,宁和已经好几?日没见着自己这学生。只听见他在海边弄出动静,远远看过几?眼,还不知要习到何时?去。


    宁和想着,微微叹气,又莞尔。


    一套剑招才?刚耍过三式,就忽听远处水波振荡,宁和回身望去,只见白浪劈波,中间一道黑光分水而至,倏忽近前, 落地化作?黑袍男子,正是?宁皎。


    “老师。”


    阿皎向来言出必行, 说习水, 就一刻也不出来地在海里泡了这好几?日。如今忽然过来, 宁和就问:“你这水,可?是?习会了?”


    宁皎颔首。他显得有些高兴,说了句:“没有多?难。”


    宁和如今不说归心似箭, 也真是?心头记挂着想回大赵。


    她便说:“若是?如此,咱们便要启程了。”


    宁皎点头:“今夜便可?动身。”


    歇了许多?日了, 修士并不惧星夜而行,宁和本想着子时?夜半上门告别有些不妥,再一想,又何必非得别上一别?于?是?在脚下?岩面刻下?“再会”二字,便同阿皎一道,朝东岛而去.


    “怎的如此多?人。”宁和立在树下?,远远望着码头方向,目露疑惑。


    不曾想,这和息岛居然上还有这许多?人。


    先前人面鱼弄水,东岛自然也未能幸免。此处大约原有一座码头,如今只剩废墟残垣。


    不远处近岸的深港边,有一座一丈来长的石台,石台边停泊着几?艘大船。


    这里到处是?人,不仅石台上、沙滩上、海岸边的乱石滩,就连更远处的树林里都塞满了人。牲畜的叫声、喝骂声,熙熙攘攘,简直像是?什么集市一般。


    宁和瞧了瞧,要想上船,大约得上那石台。她对宁皎说:“我们上去。”


    法衣等闲也是?绸布为底,宁和二人发饰身上更是?整洁干净,气质不似常人,这里挤着的大多?是?些渔民,许多?上衣鞋子也没有,瞧见他二人过来,都慌忙地避让开去。


    宁和行上石台,寻了一艘船走近。船舷上攀着几?个年?轻的小?子,穿着短衫,彼此说说笑笑。旁边围着些衣衫褴褛的渔民,赔着笑跟他们搭话,那几?个小?子不怎么爱理睬。


    随即有个黄头发的瘦高个,他坐得高,一抬头瞧见了人群后的宁和二人,眼睛一亮,纵身从船上跳下?来:“客人,是?不是?坐船?”


    他一开口,说的竟是?大赵官话,宁和有些惊讶,就对他笑道:“正是?。船上可?还有空位?”


    她见周围挤满人,还当这船已满了,没想到原来还待揽客。


    那黄发小?子乐呵呵,撇开一圈人钻出来:“他们可?没钱坐船,就是?在这儿看着,烦人得很。不像您,客人,我一瞧您这样的,就是?咱们的客人。”


    他手上很不客气,见一个推搡一个,有两个渔民躲闪不及,险些摔下?石台去。


    宁和微微皱眉。


    “这边请,这边请,客人。”黄发小?子说,抬手招了招:“小?五小?六!”


    船上有两个人应了一声,放下?来三五根人宽的木板,斜搭在石台上。


    “请,请。”黄发小?子对宁和弯着腰,一边殷勤地说:“我叫阿二,您有事,叫我一声我就来。”


    宁和左右环视一眼,走上了那木板。宁皎一声不吭地跟上。


    他身上背了一个带盖的木篓,里头没装什么东西,只是?用作?掩人耳目之用。若两人出远门,身上一点儿行李也不见,总觉有些怪异。


    那叫阿二的小?子口舌很是?伶俐,一路对宁和说个不停,想让她要一间“船舱”。


    “好木头隔起来,不叫您与其他客人睡作?一舱,里头两张铺,还有小?桌油灯,有窗,可?好哩!”


    宁和略作?沉吟。


    她身上是?没钱的,那在日书院中被救走,两袖空空,身上连个钱袋都未剩下?。


    不过有二只用剩了的玉瓶儿,里头丹药先前在青云顶中就吃尽了,但那瓶是?好玉,又经了不知多?少年?灵气蕴养,水光润滑,大约能抵些银钱。


    她问:“我等欲往鱼乌,不知船舱作?价几?何?”


    阿二笑眉笑眼,比了三个指头:“金银都收,银三十两,金三两,食水另算。”


    宁和眉头一动。这个价格,属实?算昂贵了。


    按照大赵的物价,一两银能换米一石,已够寻常人家吃上一年?,银三十两,起一间大屋也不在话下?。


    她又问:“可以物易?”


    这自然是?可?以的,宁和先前还瞧见有渔民交了几?篓风干的海货上船。


    阿二看了她一眼,笑容不变:“这自然也是?可?以的。不知客人要拿什么物件?有的小?的不在行,兴许要拿去叫船当家瞧瞧。”


    宁和就准备把那玉瓶拿出来,这时?一直默不吭声走在后面的宁皎忽然上前一步。


    他摊开手:“这个。”


    宁和看去,就见他掌心抓了五枚……蚌珠?颗颗有指腹大,圆润光洁,成色看着是?极好。


    宁和一愣,阿二眼睛则是?一亮:“这个好!客人,您这珠子够抵船钱!”


    他伸出手去,两手捧着,宁皎就翻过掌心,把几?颗珠子倒进他手里。


    阿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打量几?息,然后一下?便把手掌合拢,冲宁和二人笑道:“够了,够了,您这几?日船上的吃食也够得!”


    他一溜烟跑了,叫了个小?个子男孩儿过来领宁和他们去船舱。


    “我叫阿十七。”那男孩儿说,身上只穿着一条围裙似的布褡,整个人还不到宁和的腰高。


    船舱里,宁和打量一圈,在一边榻上坐了下?来。


    十分窄小?,进门要弯腰,进来两张榻对放着,中间一张半臂宽的桌子,桌角上挂了盏油灯。不过倒的确开了扇小?窗,等到航行海上时?,也算能透气。


    船舱逼仄,气味也不算好闻。宁皎一进来就拧着眉头,他的人形太高,站在这里头连脖子也无法伸直。


    看宁和坐下?,他也走到另一边坐下?。木篓搁在地上,“哗啦”一阵响。


    宁和惊讶,那篓中不是?没装东西么?她就伸手拎过来看了看,入手还挺沉。


    掀盖一瞧,里头满满当当装了一篓子……贝壳?


    尖的圆的扁的,色泽鲜艳,各种模样的都有。再底下?,还埋着许多?白花花的蚌珠,豆子似的堆了半篓。


    宁和无言地抬头。宁皎说:“水里捡的。”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生得好看。”


    “那你便背回去吧。”宁和笑着道,“等回了大赵,制成些摆件放在屋中,闲暇时?也可?赏玩一二。”


    宁皎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和息东岛至鱼乌,船在海上行了有大半月之久。


    宁皎不爱待在船舱,有时?大约也不在船上,宁和自然不会去拘束他。船上处处是?人,不便练剑,她每日除去在船舱里打坐,便是?立在船头看看风景。


    这一回,她想,这海上风光可?算是?看了个够啊。


    黄头发的阿二常来找宁和说话,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想多?和宁和说说大赵话。他说他们这一次船人都是?鱼乌国人,而他因为会说大赵官话,才?被船当家看上,选上船来做了个跟船的。


    阿二说,这船上除了船当家,九个水手,剩下?的就是?他们这十七个跟船的,名?字从阿一到阿十七,都是?船当家招来的半大小?子,平时?干些招徕客人、煮饭洒扫的活。


    他还偷偷告诉宁和,这次船当家听说和息岛有鱼怪引水来淹,毁了许多?村落,才?打着主?意急匆匆把船开过来,想在那些被吓破了胆想离岛的人身上发笔财。要放在平常,船票是?远没有这样贵的。


    除了阿二外,来得最多?的是?阿十七。那小?孩是?来送水送饭的,早晚都能见他抱着两只大木桶,往来于?各个船舱间。


    这个小?孩不像阿二那样会说大赵话,每日除了敲门和行礼,并不怎么出声。


    没了人面鱼作?怪,这时?节的海面十分平静。船只顺利抵达了鱼乌国西岸的码头。


    那阿二还特意跑来送了宁和二人下?船。


    鱼乌国虽小?,然而毗邻大赵,城中还算繁华,尤其集市颇为热闹。许多?来往的商人都会在这里歇脚,交易些货物。


    宁和找了家当铺卖了那两只玉瓶。巴掌大的瓶儿,换了百来两银子,也算是?有了些盘缠在身。


    宁和立在集市里,有心想


    去买匹马,又想起她二人如今都不再是?凡人,买马反而误事,苦笑一声,转而找了家馄饨铺子,给自己和阿皎一人点了一碗馄饨。


    鱼乌的馄饨做得不如岐山县里城东口的那家姓黄的老叟家好吃,汤是?用鱼头熬的,有股腥味儿。好在宁和不是?挑口的人,只皱一下?眉,也就填了肚子。至于?宁皎,只要是?能吃的,他连生熟都不如何在意。


    他们只在鱼乌境内停留了半日,便朝着大赵东去.


    “前方道口有家客店,你我且去。”宁和从剑上落下?,立在山崖上朝前望了一阵,回头道,“歇上一歇,用些汤食,明日再行。”


    却听宁皎说:“老师先去,我在林中寻些零碎饱腹,入夜再寻来。”


    宁和叹口气,也不多?说什么,微微点了下?头,先朝前头去了。


    宁皎原身为蛟,食量自然较人而言大上许多?。


    他原本并不在意吃什么,但这些日以来也知晓了一个道理,就是?在客店与街上吃,须得付钱;在林子里水里捉来吃,那便不须付钱。于?是?他从此就在野外“就食”。


    宁和不知具体?缘由,只当阿皎到底为兽,兴许有些捕猎之好,实?为天性,自己也不当太拘着他。


    于?是?她便独自去了前头那家客店。


    那小?店支在山道路口,按说荒郊野岭本该没什么人来,走近一看,却见那院里竟还停了几?辆马车。大堂里隐隐人声阵阵,很有几?分热闹。


    这客店乃是?一院一楼,高不过小?二层,没有挂招牌,只在门口支了个茶字幡儿。宁和走近去,见那台阶门口蹲着个灰衣裳的小?娃,不知男娃还是?女娃,瞧见她便张嘴喊了声:“有客人!”


    声音尖尖细细的,童儿音。


    门帘里听见声音,很快走出一个人,也是?个娃娃,不过大一轮,看得出是?个俊俏男娃了。那男娃迎出来,一张圆脸红扑扑:“客人里头请,住店还是?用饭?”


    宁和声音和缓:“住店。”


    她乍眼一看这一大一小?两娃娃,总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也说不清何处不同,便未多?想,抬脚就走进门去。


    “哎呀!”里头有人惊呼了一声,“怎来了这样一人!”


    第九十九章


    宁和?刚掀了门帘, 听得这样一声,抬眼看去,见?是个绿衣裳的年轻姑娘, 嘴巴张得大大的, 瞪着眼睛瞅她。


    这女子……宁和?心下?觉得有些怪异。须知这世?道寻常女儿家行走在外, 大多总是要矜持几分,鲜有像眼前这位一般, 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一张嘴张得这样大、混能塞下?两枚鸡子的。那张脸蛋原本?称得上?几分清秀,却作这般表情,倒显得有些狰狞了。


    此间客店大堂里设有三五排木桌,七成已是坐满了,几个大小童儿走在其中端水上?菜,一眼看去唯一一个瞧着年岁成了人的,竟就只有宁和?跟前这位绿衣姑娘。


    宁和?走进店来,行至柜台边上?,却见?那姑娘还在原地?呆呆傻傻地?张着嘴巴盯着她看,不?由拿手叩了一叩桌沿:“姑娘?”


    领了宁和?进来的那男娃跟在后头,喊了一声:“翠姑, 这是个女人,你?快莫看了!”


    那绿衣姑娘一下?回神?, 瞪了他?一眼, 作势要捋袖子过来打他?:“老娘晓得, 要你?多话,滚外边守着去!”


    男娃一溜烟跑了。


    那绿衣姑娘喝走男娃,回过头看宁和?, 这回嘴是合上?了,一双眼却仍是定?定?地?盯在她身上?。


    绿衣姑娘走到柜台后, 朝宁和?露出个笑脸:“妾名?翠姑,客人住店么?”


    她行走起来身姿很是窈窕,一双眼睛狭长,眼珠亮晶晶,笑面盈盈动人。


    宁和?朝她微微颔首,说道:“两间房,最好相?隔近些。”


    “客人叫什么名?儿?”


    “宁和?。”


    一路风尘,左右如今不?缺钱财,宁和?便要了两间上?房,也好休整一番。


    那翠姑说:“可?巧,正好也只两间上?房啦,正是赶上?了!”


    宁和?听了也就顺势问了一句:“此地?并非在城中,却怎的如此紧俏,莫非有什么热闹可?瞧么?”


    翠姑笑道:“嘻,我们这店虽不?在甚么城里,来客却总是不?少的!要往鹤涫台去,这方圆几十里,可?就只咱们这一间店哪!”


    骤然听得此名?,宁和?顿时微愣,问道:“……鹤涫台?”


    “就是落金坡!”翠姑说,拿出柄小铜算盘在手里拨了拨,随口问道:“您可?要用饭?妾身随后便叫个小子给您送上?楼去。”


    落金坡?


    宁和?暗自记下?了这名?字,摇了摇头。她要了饭食,只是就在这大堂里吃,想着如今自己人生地?不?熟,正可?趁此打听一二。


    翠姑见?她拒绝,神?色像是有些遗憾,又说要领她上?楼去。


    宁和?分明瞧见?门口的童儿又领了一行新客进来,面前翠姑却像没看见?似的,只顾着要迎她往里间走。


    宁和?便说:“既有新客来,姑娘不?必管我,只将钥匙给我,我自上?楼去。”


    翠姑眼睛往后瞥了瞥,嘀咕了句“直贼才,早晚不?来”,才不?情不?愿地?喊了声:“石板!过来带客人去房间!”


    有个拎着茶壶的童儿脆声答应,小跑着过来,接了翠姑给的铜钥匙,转头对宁和?说道:“客人,请随我来。”


    宁和?跟着他?上?去了。


    这小童约摸七八岁模样,穿了件灰蓝色的布褂子,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瞧着很是活泼。


    但宁和?总觉得有些怪异,垂眼盯他?背影片刻,灵光凝于?左目之上?,竟渐渐隐约瞧见?这童儿身后长着一条耷拉着的灰尾巴,正随着他?跳起的动作左右晃荡着。


    妖?


    宁和?心头一惊,下?意识指尖微动,袖间剑光隐现。


    那小童全无所觉,朝楼上?走了几步,回过头,望着宁和?道:“客人,这边走。”


    怀中青云榜不?见?动静,宁和?与他?乌溜溜双眸对视,片刻后,到底没有动手,只沉默地?跟在这小童身后。


    宁和?的房间位于?二楼向阳处,雕花红木门上?挂着铜锁,里头床有纱帐,两桌一案,陈设倒也称得上?一句干净整洁。


    那小童站在门口把钥匙给她,口中说道:“客人,就是此处了。可?要热水茶汤?”


    宁和?这些日风里来海里泡的,还没正经梳洗过一回,便要了热水。


    她低头看那小童,问道:“你?叫石板?”


    “是。”小童点头,“客人,我家有六个兄弟,大哥叫金板,二哥叫银板,三哥铜板,四哥铁板,我是石板,还有个六弟木板。”


    他?想了想,补充道:“先前领客人进门的,是二哥银板。”


    这……宁和?失笑,民间取名?大多随意,然而听着这豆丁大的小娃一本正经地?报出这一连串名?来,也实在有些逗趣。


    她语气和?缓了些:“原来如此,怎不?见?你?家大人?”


    童儿说:“大人出门了。”


    宁和?又问:“翠姑可是你家姐?”


    童儿摇头:“我只有五个兄弟。翠姑是……”


    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是店主的小妹。”


    宁和?眉头微动,心中思量。她原以为那翠姑就是此间店主,却不?想另有其人——又或者并非是人。如此,那就要从长计议了。


    宁和?不?再发问,那小童便转身出去。


    宁和?瞧着他?拖着那条灰毛尾巴消失在门后,走过去将门扉合拢,转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在桌边坐下?,陷入沉思。


    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门外传来声响,宁和?抬眼,就听门外响起翠姑刻意压低得格外柔媚的嗓音:“客人,客人?翠姑给您送水来。”


    宁和?开?门一瞧,不?由愣了一愣。


    入眼先是一只大桶,里头水面高至桶沿,热气袅袅。然后才是桶后的翠姑,她双手环举着这只几近她人高的大桶,走起路来不?仅水波不?晃,还有空别过头朝宁和?抛出笑眼来。


    这桶水便是叫两名?壮年男子来抬,恐怕也不?会如此轻巧。


    宁和?让过身,瞧着她举着木桶进屋,弯腰放下?,再回过头绞着耳侧的发丝朝自己抿着嘴巴笑。


    宁和?运起灵气于?左目,瞳中花影乍现间朝她仔细一瞧,果然瞧见?了这翠姑一身裙裾之后也有条灰扑扑的毛尾巴,一晃一晃,比方才那小童的那条要大上?许多。再抬眼看那张脸,莫名?也觉得有些毛乎乎的,发间还藏着双若隐若现的立耳,也是灰色的。


    宁和?细看了片刻,有些分辨不?出。光看那耳朵,说是狼是狗,又或者猫狐都有些可?能,再观其尾,大约不?是狼就是狐。


    只是不?知此等?兽类化作人形,还在此地?路边开?了一家客店,究竟意欲何为。


    那翠姑放下?水桶并不?离去,磨磨蹭蹭地?留在宁和?房内,想要同她搭话。


    宁和?有心想探明她是何目的,便也不?动声色,听她开?口。


    就听翠姑笑盈盈地?问道:“客人是要往大赵去吧?近日天不?算冷,明儿一早,天将亮时走,入夜就能到那落金坡,趁夜里翻过去,渡了淮水,就能到番南了。”


    宁和?朝她颔首:“多谢姑娘指点。”


    这也是她行至此处宿店的原由。宁和?虽原就是大赵人,可?她身上?如今一纸文牒也无,原本?岐山县的“宁和?”也不?当无端出现在这西域鱼乌之地?,因而她如今与黑户也无异。


    若想从大赵关隘走,少不?得许多麻烦,于?是只能选处荒野地?界,自行翻越入关。


    番南多山,乃是大赵最西一州,宁和?原是随意选了处矮些的山头走,未曾想倒恰选中了一条“大道”,连客店都修有这么一间。


    “客人不?要如此客气呀,叫妾翠姑罢。”翠姑娇声说,“不?知客人是何方人哪?”


    宁和?道:“原是大赵人。”


    “那此番正是回家去了!”翠姑笑道,走到宁和?身畔,“客人是做什么的,怎地?到了这鱼乌之地?来了?”


    宁和?想了想,说:“一介书生,到此地?……是为游学。”


    她早年确是身负书囊,独自周游数地?,如此答复却也不?算全为虚言。


    “竟是个读书人!”翠姑喜道,扭着腰再度往前凑来,肩头几乎要挨到宁和?身上?:“客人姓宁,妾斗胆,唤您一声宁生可?好?”


    宁和?微微蹙眉,往后退了一步:“姑娘客气。”


    不?想翠姑见?她后退,情急之下?竟伸手一把拽住宁和?衣袖,急急道:“妾平生最慕读书之人,客人身为女子,竟也能读书治学,实在叫妾心慕不?已,若能常伴身侧,为奴为婢也是再好不?过!”


    宁和?着实没料到她会忽然张口吐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愣在原处,不?知如何答复。


    眼看着翠姑在她跟前双膝一软就要跪倒下?去,宁和?连忙抬手扶了她一把:“姑娘慎重,不?可?如此。”


    翠姑把着她的手腕,仰起脸,一双眼切切地?盯着她:“还请宁生收下?妾罢!”


    宁和?想扶住她,可?这人就跟没骨头似的,手一伸过去她就顺着往她怀里倒,一松开?她又往地?上?跪,一时不?由大感头痛:“姑娘,姑娘你?先起来……”


    正待宁和?看着她身后那条摇个不?停的大灰尾巴,有些想要直言点破,问她到底意欲何为的时候,忽听外头一声高喊:“翠姑!作甚还不?出来!”


    翠姑一顿,脸色阴沉下?来,低骂了句:“早不?来晚不?来,就知道坏老娘的事。”


    “翠姑!”


    “来了,嚷什么!”翠姑扯着嗓子回了句,理理衣裙,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宁和?顿时松一口气。


    翠姑走前,还拿眼依依不?舍地?直勾勾瞅着她,半是蹙眉半是含情地?笑道:“宁生稍待,妾去去就来。”


    宁和?摆了摆手:“姑娘莫要顽笑了。”


    修士耳聪目明,宁和?底下?叫她那人听着像是名?年轻男子,只不?知是人还是同她一般……


    她坐回桌边,侧耳听了一听。


    听见?翠姑快步走下?楼去,脚步轻盈,穿过楼下?大堂,骂了个端茶洒了的小子一句,走进后院里去。


    “你?怎么回来了?”宁和?听见?她问。


    方才喊她那男声回道:“姥姥的道会明日才开?,我待着也没甚意思,回来瞧瞧。再说,我若不?回来,怎能撞见?你?干的好事?”


    “什么好事坏事的!”翠姑骂道,“老娘在这儿看店,又能干什么事!”


    那男子说:“你?这小野狐狸,想瞒哥哥我,道行还差得远哩!”


    原是狐狸。


    宁和?暗道,从前只在书里读过些志怪之谈,说山间野狐有化人之说,先前只当是书生梦话,竟不?想原来真有其事。


    只听翠姑怒道:“你?想作甚?我先遇到的,你?要抢不?成?”


    “此乃我家客店,那人既来此住店,合该也是我的缘分。”男声说,“再说,我听银板说,那人分明是个女子!嘿,这天下?数不?清的男人你?不?去找,如今独一个的女书生你?却非要跟我抢,这是什么道理?”


    “你?!”翠姑气道,“女子又怎么了!我去当个丫头还不?成!”


    “丫头?”男声不?以为然:“丫头能分到几分运,没出息的,我是要做她夫君去的!”


    停了停,他?声音缓和?下?来:“我可?不?管你?丫头不?丫头,你?若真要当丫头,自然妨碍不?了我。可?哥哥我毕竟也同你?有这许多年交情,总得劝上?你?一句,还是那句话,她再如何好,做个丫头能分得几分运来?不?如且再等?等?,等?有个男书生来,你?嫁了他?作娘子,岂不?更有前途?”


    翠姑静了一会儿,大约被说得有几分意动,但仍骂道:“你?说得倒如此容易!若世?上?有功德在身之人当真如此好找,你?我还会在此一待三五十载吗!”


    男子哼笑一声:“好翠姑,你?就认了吧。左右你?也争不?过我,何必闹得这样难看?哥哥当然知道你?那山里头有几个相?好的,可?我也不?是什么没有依靠的野狐狸,姥姥可?喜欢我哩!”


    翠姑恼叫一声,随即是男子冷哼之声,宁和?听见?有风呼阵阵,随即响起扑打之音,知道这是动起手来了。


    宁和?默然不?语。她算是听明白了,这是两头狐狸瞧上?了她,只是还未来得及如何,如今彼此为了争夺先窝里斗起来了。


    功德、借运之说,宁和?先前在青云顶之时已从青衣道人口中听过一二,大致知晓是如何一回事。


    弄明所为何事后,宁和?便不?再多听,转身除下?衣物,打算先就房中热水沐浴一番。


    她虽说立志涤荡妖邪,却也只打算斩些为祸人间者,这一店之狐行止类人,又暂无害人之举,当可?再行观望一二。左右青云榜未有反应,想来非她出手之机。


    这些日来,宁和?时常会回想起那条大鱼,回想起咸洪同她讲述的那段青女的故事。


    她想,此事究竟算是何人之过?


    青女之过乎?非也。青女生来神?异,并非常人。


    咸洪之过乎?非也。咸兄固然冲动,然他?见?有女子将于?舟中而亡,将其救起,实心善之举也,不?能全以错处而论。


    渔村村人之过乎?非也。有大鱼没岛之说在先,村人厌惧青女,事有前因且仅止于?厌惧而未行迫害之举,非其过也。


    大鱼之过乎?宁和?思忖良久,仍旧认为,非也。鱼乌之国,以青女祭大鱼之习古有之矣。大鱼久不?得青女,苦海陆相?隔,固愤而以水淹岛,亦不?能说称其为过。


    而此事至终,青女坠水而亡,咸洪伏地?嚎啕,大鱼腹生人面,水淹和?息岛,数村百姓流离失所,阖村没于?水中,再到她引剑而至,将人面鱼斩于?剑下?。桩桩件件,到头竟是众人皆损而无一得利者。


    若是宁和?岁数小一些,还是十数年前岐山县那个面容稚气的年少书生,还没有走过这漫漫岁月,她兴许会疑惑不?解,她会问:“


    何至于?此?”


    可?她早已不?是了。


    她已经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她也早已知晓,这世?间之事纷乱复杂,不?如人意者常常。有善因未必能有善果,大恶者往往并非自大恶而酿出,是非对错,能够分明的反而少。


    人面鱼引水没岛,岛上?生灵众多,宁和?便得将其斩去。


    但她的心境却并不?同当年身在书院斩那狝鹓蛮姖二妖之时,那时她只身而立,手无寸铁,满腔怒气。而如今她心中亦有怒意,却更有杀意,后者甚于?前者,既冷且利,一如她的剑锋。


    兴许因为和?息岛并非她的书院,而渔村中人也并非她的学生,宁和?想。修行、修剑、修性、修心,我始终是凡人。凡心凡性,足踏凡尘。


    她仰头坐在乘满温水的木桶里,长发披散,目光穿透头顶的木板,望向不?知名?的遥远之处。


    抬起手,掌间化出那抹朦白的剑光。这柄剑仍同初现时一般模样,如捧凉雪,如握月光。宁和?的指尖缓缓从剑身上?轻轻抚过,毫发无损。


    当她的心中不?含杀意时,这把剑无锋。


    宁和?坐着,不?知觉间入了神?,许久不?再动弹。一抹淡红的光芒渐渐自她心口处柔和?亮起,渗出她的皮肤,像层浮动的焰火,将桶中水波蒸出如雾白烟。而她的皮肤越发苍白,其上?隐隐有极寒蓝光流转,彷如冰雪。


    一卷青光长卷自一旁床榻之间无声飞出,凌空展开?,有青云脉脉如长龙自卷中而出,将她缠绕其中.


    宁和?睁开?眼,目中灵光隐有山川之影,她自水中站起,头顶青云榜霎时化作一道青光自她天灵处遁入,沉入内府,展开?于?府中真魂足下?,宛若蒲团一般,将那灵光小人载于?其上?。


    宁和?跨出桶沿,满身水汽转瞬蒸没不?见?,披衣行至外间,转头望向房门方向。


    她先前正是忽然听得门外动静,才自入定?之中醒来。


    门外之人大抵已将脚步放得极轻,以为房中之人定?然不?会发觉,独自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子。


    殊不?知宁和?听他?晃荡许久,不?知他?要作甚,心头已是有些无奈。


    又过片刻,就在宁和?已然取巾束发,准备开?门一看究竟之时,就听耳边传来低低的男声,嘀咕道:“哎呀,妖的运人的骨,看来今儿是到我胡儿发财。”


    是方才与翠姑在院中说话那男子……或者说,男狐。


    宁和?顿时停住脚步。停顿片刻,走去把门栓轻轻别上?。


    待她回到桌边坐下?,发觉一旁案上?放有几卷竹简,抬手取来一观时,门外终于?又有了新动静。


    那男狐狸推了推门。


    “客人?”


    嘀咕:“怎么别上?了。”


    宁和?叹口气:“何人?”


    “客人,我给您送些茶点来。”男狐狸说,与先前同翠姑争吵时不?同,他?此刻的嗓音放得温柔极了,“还请开?一开?门罢。”


    宁和?自然不?开?门,只说:“不?必了。”


    门外的男狐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好罢。”


    但宁和?分明听见?他?没走,只是缩到门边去,还等?在那儿。


    宁和?又叹了口气。


    他?既不?出声,她便当他?不?在,低头翻了翻那竹简。


    是几卷游记,作者大约是某个在此住过的书生,自名?“湖舟客”,卷中写的正是此间见?闻。


    宁和?一一翻过,发现其中有两卷写的正是“落金坡”与“鹤涫台”之说。


    “鹤涫台”一卷中写道:


    “昔者陈有熙昭公主,自西远嫁文单而经淮水。淮水渐渐,水上?无桥,有白鹤迎风而唳,公主泣涕曰:‘此无路也。’


    陈皇遂令筑桥于?水上?,然淮水湍急,桥成立损,损而复建,如此三年。


    文单王令立金宫于?淮水之岸,以迎汉公主。


    陈皇闻之,遣三千精兵赴淮水修桥。众兵士凿山石以为基,伐巨木以为轴,成桥宽逾十数丈,淮水不?能断也。


    相?传桥成之日淮水滚沸而白鹤哀鸣。公主行过桥上?,鹤鸣三声,坠水而亡。公主泣涕涟涟,称此鹤涫台。


    吾周游此地?数月,又闻民间有传言,称熙照公主原有一情郎,其人容貌俊丽而善操琴,琴声能引白鹤起舞,时人称之‘白鹤君’。公主远嫁,白鹤君送别于?淮水畔,奏琴三日,抱琴投水而亡。公主哀之,令立碑于?岸,刻曰:鹤涫台。


    吾闻之太息三声,呜呼惜哉鹤郎!不?知其几分真,几分假耶?”


    陈即陈朝,熙照和?亲之事,宁和?亦曾于?书中读到过。只是史书中从未提及鹤涫台之说,她也是今日方从卷这竹简中读得有此一说。


    鹤涫台,原是由此而来。


    宁和?手捧竹简,怅然出神?,脑中想的是曾在青云顶上?所见?的那座鹤涫台。


    白苇萋萋,淮水鼎沸,再有那桥后金宫,所示的无疑正是此地?的此卷所说这一座鹤涫台。


    她不?禁想,那传说之中的青云顶之主,莫非正是陈朝中人?


    只是陈朝更在前朝之前,距今整整五代?之隔,一千八百年之久。如此岁月,即便于?修道之人而言,也是太久太久了。


    数千年时光,风流人物,今夕何夕哉?


    她捧卷怀想良久,才去看那下?一卷。


    此卷中说,“碎金坡”。


    第一百章


    “碎金坡之名流传甚广, 其位于?鹤涫台以西,原为淮水之畔一无?名矮山,据传曾为文单王为迎熙照公主所立之金宫所在?。后有金宫破碎, 金水流于?遍野, 时人争相?掘之, 固得名曰‘碎金坡’。


    而那金宫倾覆之由,却少有人知。吾欲究其因?果, 数度寻访探问,后于?一山野客店之中见得一说书老翁。那老翁收吾茶钱三盏,将那茶盏一放,说起因?由。


    老翁唱曰:‘却说那金宫碎,乃自鹤涫台而始。诸君可知,那淮水滚沸之景,古往今来,原来曾有两回?这第一回 ,兴许在?座有人听?过,便是那陈时熙照公主西出文单之时,白鹤君投水之故, 也是鹤涫台其名之由来。而这第二回,就是说这碎金宫了?!这事儿啊, 知道的人可就少了?。小老儿也是这些年?走南闯北, 机缘巧合, 听?得些许经过,不?知真假。诸位若是不?信,那便全当个稀罕故事, 一听?而过罢!


    话说前朝年?间,有一大诗人, 诸位莫问是谁,不?可说,不?可说也。前朝之事,诸君之中有识之辈者,想必听?过几分。武宗年?间,卓胡二党之乱,诸位可有耳闻?那大诗人才华横溢,自然在?朝为官。只是时有那卓胡朋党之流,肆虐官场,诗人品性高洁,不?愿与?之为伍。以那卓胡之残虐,岂能放过于?他?然而,那诗人才名惊世,人人追捧,卓胡二人亦心有顾忌,不?敢加害太过,虽使那诗人几经贬谪,却依然立足朝堂不?倒。只是可那诗人有一至交好友,官位微末,却是为其所累,惨乎!丢官归乡在?先,抄家流放在?后,年?纪轻轻,便在?路上丢了?卿卿性命!诸君,且猜一猜这位君子流放何处?恰就是我等脚下,西出番南、淮水之畔的这鹤涫台呀!


    那诗人远在?朝中,听?闻此事,快马自那京都疾驰三日?远赴而来,却也未能见上这友人最后一面,只能于?这鹤涫台之上伏地痛哭,哭得淮水鼎沸,漫涌而上,直将那河畔金宫熔尽,数日?方才退去。从此,金宫不?再,只余遍野金珠。诸位,这便是那——碎金坡。’


    那老翁说罢,有人问曰:‘如此,诗人何在??’那老翁笑答:‘自是同那白鹤君一般,死了?。滚水淹没桥上,他不?肯离去,岂有活命之理?不?过,却也有传言说,那诗人立地羽化,


    上天做了?神仙。端看诸君愿意去信哪一种了?。’


    若说前朝卓胡二党之乱年?间,当世可称大诗人者,唯有庄、李、徐、贺四人。吾列四人生平而思之,老翁所言诗人者,唯庄也。昔年?乐安居士弃官而去,不?知所踪,时传其为卓胡二人所害,莫非真有其事耶?叹哉,惜哉!千载前朝,只出一个庄雪川,如此玉质良才,竟枉折于?朋党之私!叹哉,惜哉!”


    宁和缓缓放下竹简,指腹细细抚过最后一笔篆文,心中震动许久难平。


    不?同于?说书人与?这刻下竹简的“湖舟客”,只得遥想揣测,她亲眼见过庄岫云。


    机缘巧合,相?交数月,视之为友。


    如今读过这竹简之中所述,再忆起于?青云顶中所见种种,宁和心中已是恍然明悟。


    庄兄当年?痛失其友,应是确有其事。而那故事之中的那位友人,恐怕她也见过。便是花溪客栈中所遇那位擅琴的江远兄,陈长青。


    “芳草新鲜处,花溪客云来。”


    庄兄种下一株梦乡树,千年?来将当年?之事一遍又?一遍重演,究竟是想要寻得一个答案,还是仅仅只是想从早已不?可追寻的过往之中捞得一丝故友的幻影?


    天将暮色,宁和静坐案前,落日?余晖抚过窗棂,如将那旧木镀金,灿灿耀目。


    昔年?庄兄立于?鹤涫台上,也是如那日?书院中的她自己一般,无?法可想无?能为力,怒恨交集,一朝入道吗?


    这一刻间,宁和的目光里仿佛于?这夕日?之中瞧见了?那道孑孑而立的人影,身着?青衣、目若点?漆,竹影摇曳间,缓步而来。


    又?一时间,竹影深处再走出一人,蓝衫笑面、温润可亲,朝她拱一拱手:“小可姓陈,表字江远。”


    大梦浮生。


    宁和抬手抚过左目,不?知眼前之竟究竟是她之所思,亦或是昔日?梦娘之所见?


    那青云顶中,层层件件皆是庄兄之故居旧事,他却说他并非青云子。还有那雾面拂尘、身着?青衣的道人,又?究竟是何人?.


    日?头落尽之前,宁和下楼要了一桌饭菜。


    楼下大堂之中济济满坐,来客尽都是要往大赵去的,有些今晚就要趁夜而走。


    宁和一边用饭一边侧耳细听?了?一番,发觉这些人大多都是些走私商贾,以车队居多。也有一二独身上路者,瞧着?沉默寡言、面容冷漠,一副不?好相?与?模样。


    翠姑不?在?堂中。先前在?她房门外守了?小半个时辰的那男狐狸也不?在?,只有金银铜铁板几个童儿留在?客店之中,来来往往地端菜送茶。


    宁和用完饭回到房中,刚喝过一盏茶,就听房门外又有了动静。


    此时天色已暗,她刚刚将桌前一盏油灯点?亮。


    这回门外的男狐狸不?再踟躇,宁和也就没能来得及将门别上,一下叫他推门跑了?进来。


    “客人。”男狐狸手里提着?盏罩了?朱红油纸的圆灯笼,披散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从推开的门扉里抬脚挤进屋来。


    他生得身量修长,一张脸长眉细目脸,鼻若悬胆、面若敷粉,灯下含着?情看来的模样,实?在?当得起一句玉面郎君。


    宁和却只觉得头疼,张口喝斥道:“来者何人,速速出去!”


    “客人莫忧,我乃此间店主,名为王胡儿。”男狐狸柔声说道,“女郎风姿出众,胡儿实?在?仰慕,趁夜特来相?好,还望女郎垂怜。”


    王胡儿此时心头颇有几分自信。


    他先前怕叫翠姑那小野狐抢了?先,急匆匆跑来叫门,确实?欠考虑了?些。


    故而他被拒之门外后特意回了?趟山里,找了?几头有经验的狐狸虚心请教了?一番。


    大伙都说,首先需得入夜时去,另还需将衣裳穿得少些,见得面了?先表一番倾慕,末了?再说一句请君垂怜,总能成事。


    王胡儿得了?这诀窍,便兴冲冲跑回来,换了?件轻薄绸衣过来了?。


    宁和此时叫他出去,他自然是不?听?的。他想着?定是这灯太暗,叫这女郎没瞧清他的模样,和他身上穿着?些什么。


    王胡儿几步走近前来,桌旁的宁和定睛一看,第一眼先看的是他的耳和尾,辨明这是头红毛狐狸,再一眼,猛地发觉,这狐狸身上竟好似单单只披了?一件外袍!


    那袍子系得松松垮垮,走动间竟是胸膛、腿间尽都显露……宁和真是生平头一回撞见此等景象——这孽畜,实?在?有辱斯文!


    惊怒之下,她将手一抬,掌间已是剑光乍现!


    就在?此时,忽听?得“喀”的一声轻响。


    屋里一人一狐都扭头看去,就见那窗户被人从外头抬起,钻进来一人。


    黑发黑袍,正是饱食一顿回来的宁皎。


    王胡儿先是惊怒,只当来了?同行?,再一看,却发觉来者气息有些不?对,同时后颈一麻,像是从前在?林间之时忽然撞见了?什么虎豹之流,骇怕起来,只想调头逃去。


    宁皎也没料想这屋里还有陌生来客,他眯眼瞧了?片刻,对宁和说:“这是头狐狸。”


    宁和被这一打岔,也缓过神来。长叹一声,散去手中剑光,说道:“我知晓。”


    宁皎一双墨绿双瞳盯着?王胡儿,落在?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又?轻又?薄袍子上,目露思索,沉吟片刻后道:“你是头公狐狸。你想寻她为你生小狐狸。”


    他虽跟从宁和学说人言,可宁和自然不?会教他什么不?宜宣于?纸面之说,故而宁皎甫一开口,有语出惊人之效。


    宁和一时又?是恼又?是窘:“阿皎慎言!”


    王胡儿则是满心叫苦不?迭,心道没料到原是个有了?主的,对方还是头比他厉害许多的男妖,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他一边往后缩去,一边拱着?手赔笑道:“误会,误会,先前哥哥不?在?,我王胡儿眼拙,没瞧出来……我这就走,这就走。”


    然而话音未落,就见宁皎身形一晃,已是伸出手去。那手掌凌空化为黑色蛟爪,眨眼间便朝王胡儿抓去。


    那王胡儿怪叫一声,转头化作一道红影便朝门外撞去。


    只是显然宁皎更快,那木门刚“吱呀”洞开一线,只见房中乌光一闪,宁皎已经重新回到宁和身旁,手中倒提着?一只通体?棕红的长毛狐狸,拎着?上下甩了?一甩。


    那狐狸被他五根长满硬鳞的蛟爪抓着?,骇得唧唧直叫,一个劲道:“饶命!饶命!”


    宁皎将它举至眼前,片刻后,脖颈晃了?晃,忽然将一颗人头晃作狰狞蛟首,张开大嘴就咬了?下去。


    “啊——!!!”


    “阿皎住口!”


    狐狸的尖叫声和宁和的喝止声同时响起,蛟大张的长嘴只差毫厘便要将那狐狸脑袋吞吃进去,但它停住了?,又?晃回人形,转头疑惑地望向宁和。


    宁和此时当真是头疼欲裂,平复了?片刻才说道:“……你咬他作甚。”


    宁皎道:“今日?只食一虎二鹿,腹中尚有空余。”


    言下之意再吃这狐狸刚好。


    宁和叹了?口气,朝他摇头道:“天行?有常,此狐既已生出灵智,便不?可随意吞食。你若未饱,我替你叫些饭食来用。”


    那王胡儿险些命丧蛟口,整只狐狸都有些吓蒙了?,此时听?了?这话才猛地回过神来,忙连声叫道:“莫要吃我!莫要吃我!我这店里猪牛羊鹿都有!鸡鸭也有!尽都献上给哥哥,饶我一命罢!”


    它哆嗦着?求饶几句,忽地又?虚张声势鼓起一身毛发,改口语带威胁地道:“你等,你等莫要妄动!我若死了?,淮女定不?会放过你等!”


    “淮女何人?”宁和问道,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宁皎的手臂:“将它放了?罢。”


    宁皎便松开手,将狐狸掷在?一旁的桌上。


    王胡儿炸着?狐毛,哆哆嗦嗦地趴在?那儿,有心想跑,却发觉许是方才惊吓太过,如今四腿发软,是动也难动。


    他不?由心生绝望,听?宁和问话,连忙道:“淮女、淮女是这世上最强的妖!淮女已有千年?修行?,你等、你等定不?是她对手!”


    这下,宁和倒当真生出几分好奇来,她问道:“不?知这淮女身在?何处?”


    王胡儿转了?转眼睛,唧唧叫道:“你若不?杀我,我自然带你前去见她。”


    宁和笑了?声:“我原本也不?杀你。”


    从王胡儿口中,宁和得知那淮女原是淮水之畔一株细柳,后来生了?灵性化作人形,便离开淮水,来到山中讲道。


    “淮女是天生化成的妖,这山里头的许多妖,都是听?了?她的道会才生出了?灵智。”王胡儿说,“像我王胡儿,原也不?是此地的狐狸。早年?番南河里县有户姓王的大赵毛皮商,我那时还是头凡狐,叫山里头猎户抓了?卖与?他家,本要扒了?做成皮子,幸而他家有个小女儿红娘瞧中了?我,当条小狗儿似的养了?下来。后来王红娘嫁了?人,我就自个儿跑了?出来,一路跑到淮水,恰好听?见淮女讲道,一时听?痴了?,从此就留在?了?这淮水之畔。后来我能化人形,见这路上常有行?人,就自己取了?个名儿叫做王胡儿,学人支了?间茶摊子。这时日?一久,茶摊就成了?客店。我这店里平日?也收些同族帮手,像那翠姑,金板之流,都是这附近山里头的狐狸。”


    “淮女喜爱我,说我是头甚有天资的狐,次次讲道都许我去。”自从方才叫宁皎一爪抓过一回,王胡儿便再也没化过人形,只作只大狐狸模样小心翼翼地蹲在?木桌上,棕红的尾巴搭在?桌沿上,一动也不?敢动。


    宁和又?问了?他几句,知晓淮女的道会三年?一开,最近一次恰在?明日?戌时,便放他离去了?。


    宁和询问那王胡儿之时,宁皎就坐在?一旁的书案前练字。


    宁和叫他抄了?几页《孟子》,也算修养修养身性。


    待瞧着?那王胡儿从窗口处跳出去,宁和踱步回来,立在?案边看他写了?一会儿。


    心道阿皎聪慧,这些日?子以来识文断字已是无?碍,提笔写来也是字字端正。只是到底时日?短了?些,还未如何见出风骨。


    宁皎端坐桌前,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提笔时整个人宛如一尊凝固石雕,除了?手腕之处几乎纹丝不?动。


    宁和看得好笑,抬手轻拍了?拍他肩头:“不?必如此板正,见字如人,习字亦如习人,只消平常即可。”


    宁皎点?了?点?头,双目仍旧落在?纸上,许久才终于?将一篇抄完,吁一口气,放下笔,抬头对宁和道:“甚难。”


    宁和面有笑意,想起他先前初初习字时那断笔裂纸、浸墨沾袖之种种,也道:“的确难了?些,你须常练。”


    宁皎点?头:“是,我知道。”


    宁和将桌上纸页揭起,一一晾在?竹架上,对他说道:“天色已晚,且去罢。出门南行?第三间,钥匙放在?茶桌上。”


    宁皎再次点?头,起身出门。想了?想,又?回过头,一双浓绿双眸于?灯下好似两点?萤火。他沉声道:“若那狐狸再来,我就将它吊在?树上。”


    宁和莞尔:“想是不?会再来了?。”.


    虽说修行?之人打坐亦能回复些精神,但宁和夜里若有栖身之所,常常仍是睡上一觉。


    只是此处客店人来人往,更有车队星夜出行?,声响嘈杂,到底未能睡上多久。


    眼看天际将白,宁和披衣而起,寻了?处僻静山林练剑。剑光交织林间,惊起飞鸟无?数。


    她练剑,宁皎就在?不?远处石上打坐。他有一身鳞爪,自不?需借那刀剑外物之利,只学她打坐观灵,也学法门,凡宁和会的,他总在?一旁看着?。


    宁和原本今日?便要过鹤涫台,回大赵去。昨夜听?那王胡儿说起淮女道会之事,这才在?此多停一日?,想去瞧瞧是何情形。


    道会戌时方开,宁和便索性在?这林间消磨了?半日?,方才回到客店之中。回来之后在?店中用过一顿饭食,就由那王胡儿领着?,朝着?淮水之畔行?去。


    翠姑想是从王胡儿那听?得了?些许经过,从昨夜起再也没在?宁和跟前出现过,就连那几个金板银板的童儿,也都个个躲开了?去。


    只有王胡儿化作原型没精打采地等在?客店门口,拖着?尾巴蹲在?树下。见宁和二人出来,唧唧两声,口吐人言道:“二位随我来。”


    王胡儿备了?一辆马车,那拉车马儿通身玄黑,灵性十足,不?需人驱赶,自顾自便能往前走去。


    宁和二人坐在?车中,王胡儿没敢跟进来,只蹲在?车辙上,悄无?声息地伏坐在?那儿。


    马车行?了?半个来时辰,前方有阵阵水声传来。


    王胡儿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前方无?路,要请二位下车徒步而行?了?。”


    宁和跨下马车,抬眼一看,就见前方有长河宽约数丈,白浪滔滔、水花溅溅,正是淮水。


    两岸青山起伏,林荫浓密。极目远眺,隐约能见天边更远之处,有桥影横跨河面而过。想来,便是那座鹤涫台。


    红狐狸领着?他们朝着?山林中而去,路途不?远,只一炷香前后,就到得一片平坦林间。


    一踏入这片树林,宁和便明显觉出此间许多生灵。树丛之后、灌木之中,狐、猪、牛、羊,豺狼虎豹之流,亦非罕见。树上鸟雀更是三五一群,栖满枝头。


    越往林中走,草木越是茂密。若非宁和身为修士,只怕是寸步也难行?了?。


    王胡儿棕红的狐尾在?草丛之间灵活跃动,最终停在?了?一片柳树前,回过头对宁和道:“就是此处。”


    宁和足尖一点?,纵身跃过一丛虬结矮木,轻轻落在?它的身侧。宁皎跟随在?旁,无?声无?息。


    宁和左右环顾一番,首先自然是去瞧周围那几株柳树。柳随水而生,但这几株柳却不?在?水边,而生在?林中。且其中每一株都高逾十丈,垂下柳枝万千,荫盖之广,实?乃她生平所未见。


    她与?宁皎二人落足于?此地之刻起,四周便有无?数道各异目光从各处投来,草木之间隐约有淅索之声不?绝。


    片刻,忽听?一道声音冷冷地开口道:“王胡儿,你领了?什么人来?”


    “干你何事。”王胡儿蹲在?地上,挺起毛茸茸胸膛,毫不?犹豫地呛声回去:“淮女讲道,本就是众生可来,怎的,你黑眉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想要做她的主不?成?”


    不?远处,地面草茎簌簌而动,宁和循声看去,就见一尾青底花斑的大蛇自碧叶间游身而出,缓缓昂起头颅。那蛇身之粗,堪比人之腰腹,点?墨双瞳寒光凛凛,蛇信吞吐间嘶嘶作响。


    大蛇阴冷的目光在?宁和二人身上停留片刻,又?望向王胡儿。


    王胡儿迎着?它的目光冷笑道:“黑眉,我胡儿今日?有良言一句送你,如今可有你祖宗在?此,你再做此姿态,怕是死期将近了?!”


    那花斑大蛇遭它两番呛声,终于?勃然大怒,猛地弓起脖颈:“我看你是找死!”


    宁和先听?王胡儿所说,还未做何反应,见状连忙转头去瞧宁皎,果见他双目正紧盯着?那大蛇,见它昂头作出扑咬之态,绿瞳之中也当即凶光一闪,下一刹便当场化作如山大蛟一尾,朝那花斑蛇扑去!


    “阿皎不?可!”


    宁皎蛟身之大何止十丈,那花斑青蛇同他一比,就如蚓之于?蟒,全无?反抗之力。


    宁和担心他伤其性命,才刚疾声出言喝止,却忽地听?得身畔猛然间有无?数风声如唳,似有万剑破空而来,不?由一惊,忙抬手抓剑而出,一连挥出数道剑光抵挡!


    剑锋与?破空之声交汇处,铿锵有金石之音迸溅。


    那是——柳条?


    宁和双目微睁,只见四周那数株巨柳原本静静垂落风中的青绿细枝此时再也不?复先前平和模样,根根竖立如鞭、灵活若蛇,千条万条,化作无?数利箭,凶狠地朝着?她与?阿皎袭来!


    宁和顿时想起先前王胡儿所说,淮女乃淮水畔一棵细柳所化——莫非这几株柳,便就是那淮女不?成?


    这几株巨柳之大,柳枝何止数万,霎时间便将她与?宁皎包裹在?了?其中。宁和心觉误会,不?欲伤人,故而出剑多有顾忌,一时脱身不?得。


    仓促间,她想着?叫那王胡儿出言解释一二,分说她与?阿皎并无?恶意。然而抽出间隙拿眼去找,却从密密绿枝之间瞥见那红狐狸的身影正静静地蹲坐在?远处一枝树杈间,一双乌溜溜的黑眼冷冷地盯着?这方。


    宁和顿时便明白了?,这头狐狸原来是


    故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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