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未了因(七)


    白素归的尸骨还留在那处孤坟,有鬼差守着。


    他们原打算今日找瞿家的管事过来收敛骸骨,将白素归与瞿句余合葬。


    孟厌带着几人跑到时,气喘吁吁。


    刚喘上几口气,她立马跳入坟中。果不其然,白素归的头骨有一处破损,应是死前撞到什么坚硬物件。


    “她并非自尽,而是被人所杀!”


    二十年前,卢其错手杀了白素归。


    正盘算如何处理她的尸身,刘乐次找到他。说他们出城打猎,猎到了不少野物,言语间拜托他帮忙遮掩。


    卢其思来想去,想到一条毒计。


    他骗瞿句余,白素归自尽而死,只为他们能吃了她的肉活下来。瞿句余不明真相,悲痛地喝了那碗汤,吃下那片他以为是白素归的肉,余下的二十年再不肯沾一点荤腥。


    半月前,另外三人重提当年之事,瞿句余本就日日活在愧疚中,被卢其三言两语挑拨着杀了人。


    死前,他发现亡妻尸骨完整,终于明白当年之事。


    白素归并非为了让他活下来自尽,而是被人杀死的,凶手便是当年诓骗他的卢其。


    五月中,林中蝉鸣渐起。


    上空万里无云,树梢间有偶尔因风起透进来的光。


    瞿句余的游魂出现时,他们正忙着帮白素归收敛骸骨。


    “多谢。”有人向他们道谢。孟厌回头,看见一个飘在坟前的游魂,眼窝深陷,瘦得厉害。


    孟厌轻声问他,“瞿句余?”


    瞿句余笑得凄凉又欣慰,“是我,多谢你们,我还以为我白死了。”


    将骸骨送到瞿家后,瞿句余说起当年的真相。他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卢其爱慕白素归。但白素归与瞿句余早有婚约,彼此更是心意相通。


    二十年前的雍郡,城中饿死者渐多。


    雪胔白骨无人收,雍郡成了一座绝望的死城。有人仍咬牙坚持,自然便有人轻言放弃,卢其就是其中之一。


    许是认定自己会死,卢其决心临死前得到爱慕之人。谁知白素归拼死反抗,他错失杀了她,之后抱着她的尸身告诉瞿句余。白素归在房中自尽,只是为了他们能活下去。


    瞿句余悲痛万分,没有细查白素归的尸身便任由卢其带走处置,“我与他,自十五岁结拜为异姓兄弟,从未有一日疑心过他。”


    半月前,五人聚在一起喝酒。


    刘乐次喝多了,嫌弃桌上无肉,言语间提及那碗汤。他生气,觉得他们这三个小人配不上白素归的牺牲。


    因他当时并未让卢其告知其他人,白素归因何而死。


    宴散,卢其找到他,“大哥,他们三人今日之语,我听着生气,真想杀了他们!”


    他本就活不下去,赶忙劝阻卢其,“素娘的仇,为兄是她的夫婿,自该由我去报。”


    十日前,卢其托人送来一张纸。里面详细记下三人每日的行踪,他依照那张纸上所写,挨个杀了他们。


    事后,他去找卢其,说自己要去向白素归赎罪。


    可等他临死前看见尸骨,方知自己被卢其骗了。


    再一细想当年,白素归每日跟着城中妇孺四处找野菜,常常鼓励他一起活下去,怎会突然自尽?


    他想起白素归临死前几日,曾说卢其近来常跟着她,终于恍然大悟。


    他恨自己识人不清,害妻子枉死二十年。他恨自己被小人蒙蔽,杀了真正的好兄弟。他最恨自己临死前才知真相,正义无法伸张,小人继续作恶。


    众人送他去酆都城接受审判,十殿阎王今日皆在,“瞿句余,你身为主将,挑起兵祸,不察真相致三人枉死。数罪并罚,即日起,去幽枉狱待满一年,方可再入轮回。”


    “瞿句余知罪,甘心受罚。”


    幽枉狱中,各路幽魂哭哭啼啼,凄凄惨惨。


    瞿句余在这里见到三个熟人,分别是钱来、刘乐次、付禺。


    他们也曾是大战的主将,被罚在此待满半年。


    四人见面,刘乐次先道歉,“大哥,我们并不知嫂子死亡真相。那日提及那碗汤,只是觉得绝境下,我们兄弟五人都活过来了。怎么好日子来了,你却不肯吃肉了?”


    瞿句余扑通跪下,“是我对不住你们,我被卢其那个小人欺骗,以为那碗汤是素娘……”


    三人愤愤不平,大骂卢其见利忘义,心肠歹毒。


    顾一歧听着听着,忽然慌忙离开。


    “他又怎么了?”崔子玉用手肘碰了碰孟厌,两人看向顾一歧去的方向,好似是酆都大殿。


    孟厌:“几位鬼帝大人回来了?”


    崔子玉:“没听说。”


    眼见月浮玉要走,孟厌厚着脸皮拦住他,“月大人,下官这回能加多少分?”


    她此番不仅查清了自尽案,还查清了两桩杀人案,少说也得加个十分吧。


    月浮玉回得云淡风轻,“四分。”


    辛苦几日,上蹿下跳,查案又挖坟,结果只得四分?孟厌想上前与他再讲讲理,顾一歧用传音术叫走月浮玉。似有大事发生,他们三个热心想跟上去,反被他说了一通。


    “哼,我还不想去!”


    孟厌喊走温僖,回房继续填成亲文书,“我俩抓紧些,钟馗大人一年到头,难得回来。”


    等他们走后,月浮玉从角落走出,拉走崔子玉,“几位鬼帝大人已回地府。”


    崔子玉看着远走的孟厌,心口发闷,“为何不让他们去?孟厌辛苦查案,我们却这般不信任她……”


    月浮玉:“走吧,他们仍有嫌疑。”


    两人到场,五方鬼帝高坐主位。


    顾一歧负手立于殿中,沉声道:“本官这几日,时时在想,为何这次地府还未查明真相,卢其便死了。前几回的案子,凶手被吸魂,我们一直以为是结案卷宗泄露之故。”他顿了顿,扫过殿中众人,“实则不然,那个大妖应一早便知谁是恶魂!”


    此案中,大妖提前行动。


    怕是已经知晓地府在追查他吸魂一事,恐卢其被地府带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夜便下了杀手。


    崔子玉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这大妖能瞧出谁是恶魂?”


    百年来,三界中。


    她见过不少妖魔鬼怪,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妖怪可以看出他人的恶魂。


    “是亦不是。据本官打听所知,三千年前,搅乱荒中有大妖降世,修行千年,化为人形,自称姜杌。再千年,靠着四处与妖怪比武斗法,得了不少法宝,其中便有孽镜台。”说话的是南方鬼帝杜子仁。


    孽镜台前无好人。


    凡恶魂,临台照镜,一生罪孽皆映出。


    崔子玉:“孽镜台不是只地府有吗?”


    杜子仁:“万年前,孽镜台有两块。一块在地府,另一块藏于镜妖所在的敦薨山。一千五百年前,此妖打败镜妖一族,取走了孽镜台。”


    月浮玉沉吟良久,“几位大人此行,可在妖界找到见过此妖的妖怪?”


    几位鬼帝面露难色,缓缓摇头,“他与人比试时,一直戴着恶鬼面具。千年来,无一妖知晓他的真面目。”


    杜子仁补充道:“听说巫妖族长巫九息常与此妖来往,本官亲自去招摇山问过,巫九息十年前便消失无踪,她的同族亦不知晓她在何处。至于此妖,只知他来自搅乱荒,心思缜密,修为又高,其他一概不知。”


    搅乱荒在大邺城外,神仙不可入。


    他们在山下徘徊许久,未曾发现有其他妖怪的行踪。


    神荼细思之后,“方才本官听顾大人所言,此次大妖先吸恶魂,你们再去查案。可大妖既然知晓谁是凶手,前几回的案子,又为何先让地府查明真相?”


    难道是故意耍他们玩?抑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崔子玉站在一边,喏喏发问,“那大妖应不是孟厌和温僖吧?他们两个整日待在一起,若其中一人是大妖,肯定早露馅了。”


    月浮玉摇头,“大妖还未找到,除开我们几人,每个人都有嫌疑。”


    崔子玉郁闷不已:“那个大妖吸恶魂做什么?”


    西方鬼帝赵文和回她:“他要灭世。”


    “啊?”


    五方鬼帝回地府后,马不停蹄将所有事情禀告给酆都大帝。


    方才酆都大帝与他们说,这妖和万年前的共工一样,想毁了不周山灭世。


    上次共工怒触不周山致天柱断裂,天河之水从窟窿倾泻而下。江海奔流,山火不绝,野兽四窜,凡人差点灭绝。


    创世神女娲熔五色石,修补天穹,方免人间毁灭。


    “大人为何断定这妖的目的是灭世?”


    崔子玉一向执着,平日有孟厌拉着,尚能管住嘴。眼下孟厌不在,她话一出口,才想起这话似在质疑酆都大帝。


    “因为他十年前曾写了一封书信给天庭,说他十年后要灭世。”


    酆都大帝走进殿中,手中握有一封信,正是当日那个大妖亲笔所写。


    “凡人愚不可及,灭世方能造世。十年,我会找到酆魂殿,以十万恶魂之力,重造人间。”


    后面还留有一个名字。


    姜杌。


    字迹肆意狂妄,纵横开阖。


    通篇线形飞舞,行放浪之笔,取夸张之形,得颠逸之意。想来书写之人定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崔子玉心觉奇怪,十年前天庭便收到书信,为何地府一无所知。


    酆都大帝看穿她眼中欲言又止的疑惑,热心为她解释,“天庭每日要收千百封威胁要灭世的书信,没当回事。”


    他上回去天庭论道,无意间提起酆魂殿,管理三界书信的神仙有心,特意翻出这封信转交给他。


    顾一歧向酆都大帝行礼后,再次提起酆魂殿,言语中满是担忧,“大人,此妖已入地府,下官怕酆魂殿……”


    酆都大帝勾唇笑了笑,不甚在意,“本官来时,才去过酆魂殿。再者说,三界之中,唯有藏魂珠能容纳世间魂魄。可藏魂珠在太上老君处,本官已差人问过,藏魂珠仍在。”


    知晓了大妖的来历和目的,余下之事便是尽快找出潜藏在地府中的大妖。


    众人前后脚离开。临走前,顾一歧找到崔子玉,“关于大妖的任何事,你切勿告知给孟厌和温僖。”


    “我知道!”


    第43章 斗雪红(一)


    崔子玉慢慢走回房间,一墙之隔似又有争吵传出。


    她取来笔墨纸砚,小声嘀咕,“孟厌可真倒霉,怎么偏偏被灭世妖怪缠上了?”


    烛火晃,烛影动,一簇簇火苗颤巍巍地袅袅升腾。


    灰白烟雾之下,崔子玉坐于桌前,执笔作画。孟厌上回拜托她画一幅与温僖的初遇图,只是方一落笔,她猛然想起一事,“总归孟厌付了银子,我该先问问她喜欢何种技法。”


    思及此,她收了笔墨纸砚,躺到床上。


    耳边的隐约争吵声犹在,她司空见惯,沉沉睡去。


    今日最后一个鬼差带着游魂步入鬼门关,高耸的大门重重关上。


    天上人间有满月升起,地府归于平静。


    顾一歧坐在房中,蜡烛燃起,微微的亮光只够他看清桌上的那封书信。


    出鬼门关前,他一再恳求酆都大帝将此信交给他研究几日。


    “姜杌。”随着唇舌的动作,他轻轻念出声。


    四下无人,那两字的回音久久不散。


    “还在看?”月浮玉不请自来,推门而入。


    顾一歧抬头,一见是他,招手让他坐下,“我已对比过温僖和孟厌的笔迹,与此封书信大不相同,应可以暂时排除他俩的嫌疑。”


    毕竟写字的习惯一旦养成,轻易不会改变。


    “我还是觉得孟厌有问题。”并非月浮玉对她有成见,实在是他接手地府后,翻查地府历年绩效。孟厌自三十年前入地府开始,绩效常常倒一。还是自三年前起,才稍有提升,每月稳定在倒二与倒三。


    当然,唯二的两次倒三,是因为倒一倒二的两个鬼差收受凡人贿赂,绩效直接归零。


    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在轮回司绩效垫底之人,为何到了查案司后连破六案?心思缜密不说,分析案情更是头头是道。


    “月大人,你对她成见太大了。她虽懒惰了些,但轮回司诸事从未落下。”顾一歧从未疑心过孟厌,他当年差点和她在一起,对她的性情一清二楚,“她绩效每月垫底,实因无事可做。”


    “泰媪大人……”


    月浮玉在地府半年间,时常听到轮回司一众孟婆的抱怨,说轮回司每日能做之事寥寥无几。


    泰媪的“威名”,两人都有所领略。对视间,一声苦笑溢出唇角。


    笑完,月浮玉坐下,“你为何怀疑温僖?”


    他早先查过温僖的路引,后又听地府其他人所言,温僖从不私自去人间。每日时时跟在孟厌身后,十足一个小跟班模样。


    “说不清。”顾一歧耸耸肩,摊开双手,“你若非要执着一个理由,也许就像你说的,我因孟厌,格外怀疑他。”


    可他内心觉得不是,他怀疑温僖,并非孟厌之故,而是温僖全身上下透着古怪。


    那般相貌的男子,三界难找,他却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血月挂山间,时见疏星几点。


    山非山,月非月,草不生草,花不见开。地府中的一切,都与人间不同,唯彼岸花在此生根发芽,延绵整个幽冥地府。


    沉默许久,顾一歧再次开口:“对了,你可查到温僖生前的家世?”


    月浮玉笑了笑,从衣袖中掏出一张路引,“他生前是轩辕国玉城人,家中以买卖玉石为生。累三代之富,温家家财万贯,算玉城首富。温僖生前是温家独子,温家全家将他视若珍宝。”


    顾一歧接过细看,这张冥途路引,确实瞧不出任何问题。


    “正巧,明日我要去轩辕国,不如我去玉城走走?”顾一歧捏着路引,笑着问道:“月大人,顺路之事,你应不会治我一个以公谋私之罪吧?”


    “你查温僖,我查孟厌。反正这姜杌,与他们二人脱不了干系。”月浮玉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而后语气转换,他语重心长说起另一件事,“顾大人,孟厌与温僖成亲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他们到底与姜杌有没有关系,你我可得快些找到证据或真相。”


    言下之意,顾一歧比任何人都清楚。


    若最后温僖便是姜杌,三年前收留他的孟厌,轻则被赶出地府,重则魂飞魄散。


    整整十万恶魂丢失,地府无法承担如此滔天大罪。


    顾一歧:“那本成亲文书,难道他们已经填完了?”


    月浮玉:“听崔大人之意,还差最后几道题。钟馗大人还有十日,便要回地府,我没有理由拦着不让他们成亲。”


    顾一歧点头附和。


    末了,他替功曹司从前的几位同僚,抱怨了几句成亲文书之事,“他们皆说这文书填起来实在麻烦,月大人不如换个别的法子,减少和离之数?”


    月浮玉蹙眉,“很难吗?本官只花了半个时辰便填好了。”


    顾一歧哑然失笑,“月大人,你爱过人吗?若真填完所有问题,地府怕是再无人愿意成亲。”


    凡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地府不同,众仙分分合合,自由随心。


    有朝一日,要不老不死的他们,去理解凡人的情爱与责任,太过艰难。


    房中陷入死寂,正当顾一歧以为月浮玉不会开口时,他漠然来了一句,“爱过。有夫之妇,有心抢,没抢成。”


    月浮玉潇洒离去,徒留顾一歧坐在桌前感慨,“月大人生前真是惊世骇俗……”


    第二日,轮到孟厌每月旬休。


    原打算在床上躺上一日,可温僖闹着要去人间置办成亲的行头。


    两人牵着手出门,崔子玉谨记月浮玉所托,闻声而动,“孟厌,你们要去何处?我在地府无事可做,一起去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


    纵使温僖白眼连连,最后只能任由崔子玉上前挽着孟厌的手,三人结伴出门。


    今日的陈郡,热闹一如往日。


    成衣铺在陈郡城东,他们一路从城西的糕点铺,沿着街巷穿城而过。


    路过一间茶肆时,听见里间有几人正高声谈论南宫扶竹,“南宫公子这命,可真是羡慕不来。刚纳了美妾,下月又要娶方相国的女儿……娇妻美妾,齐人之福呐。”


    南宫扶竹和方盈?


    他们不过月余没来陈郡,世事变化,真是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孟厌小声嘀咕,“方小姐怎会看上南宫扶竹?”


    茶肆外人来人往,碰巧经过的一人听见她的嘀咕声,好心为她解惑,“姑娘,你不是陈郡人吧?”


    孟厌依言点头,那人笑道:“怪不得。南宫公子半月前,为陛下献上一幅《思子图》,情态传神,犹如先太子在世。陛下心下一高兴,封他做了画侍诏。”


    昔日纨绔,今朝一飞冲天,得了天下青眼,成了人人口中的香饽饽。


    他们走很远了,仍能听到旁人的艳羡之词。


    只是不知眼前此番青云际遇,对于南宫扶竹而言,是福还是祸?


    到成衣铺时,大门紧闭。


    一打听才知,成衣铺的掌柜家中出事,得半月后才会开门。


    原打算去陈郡旁的成衣铺瞧瞧,一连跑了五家。家家都言因婚期迫近,方相国为了女儿成亲,下令将全陈郡的喜服送去方家别院,供方盈挑选。


    孟厌惊讶道:“岂不是在方小姐选好之前,全陈郡都买不到一件喜服?”


    为了女儿成亲,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方相国可真是权势滔天。


    成衣铺掌柜指指外面几个兵卒打扮的人,示意孟厌小声些,“方大公子带着牙兵百人,从京州赶来陈郡送嫁。前几日,在街巷抓了几个私议方家之人。”


    崔子玉:“南宫太守管一郡百姓安危,竟放任方大公子胡乱抓人吗?”


    “太守大人倒是明事理,可方大公子位高权重,官职在太守之上,”成衣铺掌柜伸出四指,“他是四品武卫将军,太守大人管不了他。只好等他抓了人,又派卢都尉亲自送人回家。”


    卢都尉是卢望丘的爹,孟厌记得上回听南宫扶竹说,已查清卢望丘是逼死诸蔷的凶手,卢都尉怎会还在府衙?


    思及此,孟厌问道:“卢家没事吗?”


    掌柜一脸疑惑,“卢家好好的,会有什么事。”


    “卢家大公子卢望丘呢?”


    “被人杀死了。”


    他们接连问了几句,掌柜一律摆手,称不知诸蔷自尽案的所谓真相。


    “怪了,难道因为卢望丘已死,那些案子便未查下去吗?”


    喜服一时半会没了着落,三人高兴来,失落回。


    崔子玉为方家的强权忿忿不平,一路上愤慨不休。唯孟厌在听她说起方盈时,微不可察闪过一丝羡慕。


    她生前二十岁而亡。


    死前,爹娘为了娶不到妻的兄长。穷途末路,想到换亲的法子,将她许配给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


    她未曾见过那个男子,只知他原先有一个妻子,因受不了打,跑了。她死在换亲前,不知死后,兄长是否如愿娶到那人的妹妹。


    有的人生来便是掌上明珠,吃穿不愁。连成亲,都有满城的喜服可以选。


    而有的人是野草,要想长大,只能不顾一切拼命活。所谓的喜服,嫁妆,更是遥不可及的美梦。


    孟厌沉默一路,温僖以为她因为没买到喜服闷闷不乐,低声宽慰,“钟馗大人回地府的日子不定,喜服一事,我们不用急于一时。”


    “嗯,不急。”


    她不再是命薄的凡人,往后余生,来日方长。


    方入地府,遇见阿旁阿防两兄弟,和几个鬼差聚在一块窃窃私语。


    孟厌起了好奇心,偷偷凑过去,听见几人在说即公山和梅妖的事。


    鬼差:“即公山真晦气,去那里勾魂,连三分的绩效都拿不到。”


    阿旁:“你傻了不是。但凡遇到去即公山,找几个绩效多的同僚,让他们匀几个游魂给你便是。”


    “还是阿旁大哥有法子,小弟受教了。”


    另一个鬼差压低声音:“妖冥使今日从搅乱荒所在的山下抓到一个梅花小妖。”


    阿防:“听说那梅妖是吸魂妖的手下。”


    孟厌适时开口,“岂不是让那个梅妖认一认,便知谁是大妖?”


    几人回头,一见是她,立马惊慌失措,四散跑开。孟厌一把拽住想跑的阿旁,“你们为何见到我便跑?”


    阿旁挠挠头,“你没听到传言吗?”


    “传什么?”


    “大妖屡屡放过你,实因你和他狼狈为奸。”


    第44章 斗雪红(二)


    地府门口早已没了一个人影,独独孟厌站在原地,欲哭无泪。


    万幸崔子玉和温僖,一再表示相信她。


    崔子玉抱着手:“大妖怎会与你狼狈为奸,他图你什么?图你没钱?图你是小官?”


    孟厌:“……”


    温僖摸着下巴:“他难道图你的美色?不过,这玩意儿,你有吗?”


    孟厌:“……”


    不会安慰人,其实可以不用安慰的。


    孟厌悲愤交加,快步回房。


    温僖跟在她身后,边跑边解释,“没事。他不图你的美色,我图。”


    “滚!”


    崔子玉看够了两人的热闹,慢腾腾踱步回房,路上遇到匆匆赶去酆都大殿的月浮玉。


    从她身边经过时,一把牵走她,“大妖一事,有新进展,你随我来。”


    崔子玉低头看着他的手,“月大人,走两步路而已,不用牵手吧?”


    月浮玉后知后觉,依言放开她,大步流星走在前面。


    “他近来怎么奇奇怪怪的……”


    酆都大殿内,神荼负手而立。


    另有一五花大绑的小妖怪,七八岁孩童模样,珠圆玉润,煞是可爱。穿一身海棠红对襟长衫,头上顶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项上戴着赤金长命锁,腕间玉环,玉质温润,圆滑婉转。


    此妖通身上下所佩之物,件件非凡物。


    月浮玉皱着眉头,拉扯神荼去角落,“神荼大人,他便是姜杌的手下?”


    神荼点点头,“三位妖冥使在搅乱荒所在的山下蹲伏半月,常常看见此妖出入,应是姜杌的手下。”


    三人盯着梅花小妖看,那头上的梅花随几人灼热的目光开开合合。


    看久了,由月浮玉开口,“你叫什么?”


    梅花小妖眨眨眼睛,满脸无辜之色,“上仙,小妖叫姜……有梅。”


    崔子玉凑到月浮玉耳边低语,“都姓姜,没准真是姜杌的手下。”


    月浮玉计上心头,招手唤来一鬼差,让他将姜有梅押去石压地狱。


    姜有梅一听要去地狱,扑通跪下求饶,“上仙,小妖未做坏事,求求你放我一马。”


    说罢,他摘下自己的长命锁与玉环,又从腰间的佩囊中掏出一颗鲛珠递上。


    崔子玉嘴角一抽,“你打算贿赂我们?”


    姜有梅频频点头,头上的梅花随动作摇摇晃晃。


    月浮玉置若罔闻,吩咐鬼差将他带走,“记住,要让地府所有人都知晓,他在石压地狱。”


    一招请君入瓮,只等姜杌上钩救人。


    鬼差依照月浮玉的吩咐,押走姜有梅。


    去石压地狱的路上,姜有梅鬼哭狼嚎,心中直喊后悔。他今日穿金戴银,本打算去搅乱荒外的大邺城,找其他梅妖显摆显摆妖主的宝物。


    谁知,一到山下便被三个地府鬼差抓住。


    他虽活了千年,但平日里修炼总偷懒。一来二去,连小小鬼差都打不过……


    地府上下,皆被他的哭声引出门。


    外间脚步声来来往往,孟厌想去凑热闹,被温僖拉住,“你今日的十道题还没有填。”


    孟厌抱着他撒娇,“阿僖,我就去看一眼。”


    “不行,快填。”


    孟厌叹气坐下,手捏着笔,头却不时往窗外探,“今日拘魂使拘了哪路游魂?竟能哭得这般大声。”


    温僖面无表情填着文书,不发一言。


    哭闹声响了半晌,孟厌听声辨位,得意洋洋道:“哭闹的游魂应去了地狱。”


    温僖嫌她喋喋不休烦人,伸手关上窗,手不时敲着桌案。


    孟厌嗔怪一声,低头认真填起文书。


    日落西山,远在酆都大殿的月浮玉等到三个消息。


    其一:孟厌与温僖今日一直在房中填文书;其二:几个鬼差一路押送姜有梅时,并未发现围观之人有异样;其三,姜有梅被石压地狱的受刑之景吓到昏厥,不知何时会醒。


    月浮玉哑然,“妖怪还能被吓晕?”


    回禀的鬼差面露窘态,“月大人,他胆子极小,修为又差。下官三人抓他回地府的路上,他已晕过三回。”


    月浮玉挥手让几人离开,走前再三叮嘱,今夜需守好姜有梅。等鬼差离开,他自言自语,“可惜,还想让姜有梅辨一辨温僖和孟厌。”


    入夜,奈何桥上起了一阵风。


    风过,薄雾蒙蒙,一黄衣女子敲响月浮玉的房门。月浮玉独坐在房中,听见叩门声,心觉奇怪,“门外是谁?”


    “月大人,是我。”一个耳熟的女声传来。月浮玉开门一见来人,更觉疑惑,“崔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门外的崔子玉左顾右盼,慌乱不已。


    等至门开,她泪眼盈盈扑进月浮玉怀里,“月大人,我知晓谁是姜杌了。”


    “是谁?”


    “我。”


    手起手落,月浮玉应声倒地,连哼叫都没来得及。


    再一转身,门关。


    衣袂飘飘的“月浮玉”背着手踏出房门,径直走向石压地狱。


    今日看管姜有梅的鬼差正昏昏欲睡,忽然等到来此巡视的“月浮玉”,周身冷若冰霜,开口寒气逼人,“可有人来过?”


    “回大人,无人来过。”


    闻言,“月浮玉”大步走进洞中,几个鬼差守在洞外。


    关押姜有梅的地方,位于石压地狱半山腰的一处山洞。洞中四面无窗,仅有一扇门。


    入内伸手不见五指,着实阴森可怖。


    姜有梅晕了两个时辰,早已醒来。眼下蜷缩成一团,躲在角落抽抽噎噎,心中又惊又怕。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响,他吓得跪地求饶。眼泪横流,鼻涕不断,抱着来人的腿不停求情,“上仙,小妖千年来,真的没干过坏事。”


    除了偶尔拿妖主房中的宝物外出显摆。


    黑暗中,有人低声回他,“你又拿了什么宝物去大邺城显摆?”


    姜有梅语气幽怨,顺嘴应道:“没拿几个。姜无雪整日似防贼一般盯着我,这回我只敢拿一个鲛珠。”


    “能起死回生的鲛珠,你倒是识货。”


    “妖主?”


    姜有梅后知后觉,听出来人的声音,晃晃头上的梅花,眉开眼笑,“妖主,你怎会在地府?”


    那人并不回他,洞中一阵窸窸窣窣后,有一声短促的石头落地声。“月浮玉”走出山洞,取来鬼差手中的灯笼,回身照亮洞中一角,“好好盯着他。”


    洞中一梅花小妖坐在地上抱着腿,摇头晃脑。


    走了很远,“月浮玉”掏出衣袖中的荷包,抖了几下,一朵梅花落地。


    再一眨眼,梅花变了又变,姜有梅出现在地上。


    “快走,我不能离开太久。”


    “妖主,你何时回去?”姜有梅抱着他的腿,泪眼汪汪问道:“你已三年未归。”


    “快了,你近来别出搅乱荒。”


    姜有梅用力点头,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等月浮玉再醒来时,头痛欲裂,大步跑向石压地狱。


    洞口的鬼差见他去而复返,不解道:“月大人,你还有事要问那小妖吗?”


    还?


    月浮玉心道不好,急急推开洞门,“灯笼!”


    灯笼扫过之处,再无梅妖的影子。


    几个鬼差面面相觑,颤颤巍巍指着月浮玉,“月大人,今夜除了你,无人进过山洞。”


    事已至此,请君入瓮之计只好作罢。


    月浮玉捂着发疼的后颈,悻悻离开。几个鬼差眼珠子一转,着急喊住他,“月大人,这……不扣分吧?”


    “扣我的分。”


    扣他一个明知姜杌能变换相貌又诡计多端,一听见崔子玉的声音仍上了当。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就不该开门。


    回房路上,他改道去了孟厌的门外。藏在角落的鬼差,见他到来,睡眼惺忪从地上爬起,“月大人,下官盯着呢,今夜无人出来。”


    月浮玉久久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发愣,直到鬼差问道:“月大人,还要继续盯下去吗?”


    “不用了,你回去吧。”


    “好嘞。”


    鬼差拿走放在角落的被褥,口中喃喃着“加分”二字,开心离去。


    月浮玉望着鬼差远去的背影,叹息一声,“这地府官员,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翌日,孟厌难得有空,又跑去黄泉路找游魂显摆。


    一路走一路听鬼差们窃窃私语,说月浮玉昨夜放走梅妖,被酆都大帝狠狠骂了一顿。


    孟厌自觉洗清冤屈,马不停蹄找到阿旁和阿防抱怨,“这月浮玉,整日说我与大妖勾结,结果他自个把妖怪放跑了。”


    阿旁眼睛乱瞟,确定四下无人后,三人头抵着头,“听说月大人是被大妖骗了。”


    孟厌不服气,“他一个二品大官,还能被妖怪骗?定是借口!”她倒霉,接连撞见大妖,月浮玉问也不问,便怀疑她是大妖的细作。


    一直未开口的阿防,面上浮起怪异的微笑,又“啧啧”几声。


    孟厌和阿旁齐齐看向他,“你难道知道什么内情?”


    阿防嘿嘿一笑,“我听功曹司的几个文书说,昨夜大妖扮做月大人生前夫人的模样,引他开门。等打晕他后,扮做他的模样去了石压地狱。”


    孟厌猛然抬头,“月浮玉生前居然成过亲?”


    她倒想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能与一座铁面无私的冰山相处多年。


    阿旁忙道不对,“我听城隍那边说,大妖是扮做月大人心上人的模样。”


    刚冒出一个夫人,又冒出一个心上人?


    孟厌:“他心上人是谁?”


    阿旁:“城隍说最快三日问到,让我们静候佳音。”


    “咱们地府,果真群贤会聚,人才辈出呀。”


    “那是自然。”


    在黄泉路与游魂显摆了五日后,城隍传信,道已有月浮玉心上人的消息。


    孟厌借口要去查案司按个手印,撇下温僖,独自去了城隍庙。


    第45章 斗雪红(三)


    多年好友围坐一桌,城隍抚须开口,“月大人生前二十又七而亡,没有娶妻。”


    黑一压低嗓音,“城隍大人,你快说说,月大人的心上人是谁。”


    听完上司的情事,他和妹妹白二还得赶回人间勾魂。但城隍说话慢吞吞,又喜欢讲故事。从月浮玉出生讲到为相,迟迟不肯说月浮玉的心上人是何人。


    几人耐着性子,听城隍讲起月浮玉死后之事,“月氏昏帝继位之初,也算明君。可等月大人一死,他性情大变,好好一个国,白白丢了一半。”


    讲了约一个时辰,城隍总算记起几人此行的目的。清清嗓子,笑着说道:“月大人的心上人是一个女子。”


    “然后呢?她是谁?”


    “一个有夫婿的女子,其他不知。”


    浪费一个时辰,听了一句废话。


    孟厌离开城隍庙时,忍不住与阿旁抱怨,“下回,再不信城隍了。每回递的消息,没一句是真的。”


    去年,城隍说酆都大帝欲重赏每月各司绩效前三的官员,赏银三两之多。


    孟厌为了这三两,累死累活一整月。


    结果赏银是真,不过赏的是地府所有官员,无论官位大小,不论绩效高低。


    还有前年,城隍说天庭不满地府女仙收跟班,要重罚有跟班的女仙。为了保住官位,她忍痛与温僖划清界限,提心吊胆过了一整月。


    结果天庭压根未提过此事,全是城隍道听途说之言。


    在黄泉路又闲逛了一会儿,孟厌才偷偷摸摸回房。一开门,温僖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床前,“按手印而已,竟需一个时辰?”


    孟厌心虚回他,“回来路上碰见阿旁,我们去三生石看热闹去了。”


    “哦,顾一歧也爱去三生石。”


    “你别乱说。顾一歧昨日出地府,说是去人间,得好几日才能回来呢。”


    “你连他去了何处都知晓,还敢说心里没他?”


    孟厌顿时头大,“我听阿旁说的。”怕温僖醋性大发,她赶忙上前安抚,“我没去三生石。城隍说知道月浮玉的心上人是谁,我怕你说我,便自个去了。”


    温僖揽着她,勾唇一笑,“是谁?”


    一提起此事,孟厌便火大,“说了许久,全是废话。说是一个有婚约的女子,连女子是何人都不知晓。”


    这日临睡前,温僖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若有一日我骗了你,你当如何?”


    孟厌翻身过去,低声应了一句仿若呓语的话,“不如何。自认倒霉,再不见你。”


    声音又轻又淡,温僖躺在床上,难得沉默。


    原定几日后回来的顾一歧,十日后仍不见踪影。


    孟厌休沐之期一到,原打算去查案司接案子。可分案子的判官说,顾一歧走前有交代:他一日未归,查案司一众判官一日不能再去人间查案。


    “怪了,难道顾一歧被大妖抓走了?”


    可等了足足半个多月,顾一歧再未出现。


    孟厌旁敲侧击找月浮玉打听,只得到一句,“顾大人有公事在身,你先去轮回司熬几日汤凑凑绩效。”


    兜兜转转,经月浮玉的一句话,孟厌又回到轮回司。


    泰媪一见她,语气照旧尖酸刻薄,“哟,本官瞧是谁,原是大红人孟厌。今日怎赏脸来了小小的轮回司?”


    孟厌谄媚道:“泰媪大人,下官回来熬熬汤。”


    泰媪丢给她一把汤勺,“你熬吧。本官正好有事要去酆都城。”


    孟厌震惊地看着手中的汤勺。从前相熟的几个孟婆凑过来,“前些日子,月大人来轮回司,把泰媪大人好一顿说。自此,我们终于有汤熬了。”


    几个孟婆抱头痛哭,虽不能再快乐偷懒,但每月绩效最少也能得八分了。


    众人聚在一块熬汤闲聊,有孟婆听闻孟厌打算成亲一事,“你和温僖何时成亲?”


    孟厌摇摇头,“钟馗大人说好上月底回来,上月底又说近日赐福生意好,下月才能回来。我估摸着,成亲一事,最快得三个月后。”


    几人向她道恭喜,孟厌笑着道谢,心中却惶惶不安。


    她怕一如前生,她会死在成亲前。


    三十年前死亡带来的痛苦,即使喝了三十年的孟婆汤,依旧无法忘怀。


    她那日躺在雪中,腹部破开一个血窟窿,血流了满地。她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却毫无办法。


    人死,如灯灭。


    又如血渗进雪中,悄无声息。


    顾一歧消失的第二十五日,孟厌又做回孟婆。


    每日熬汤送人轮回,偶尔偷懒跑去找温僖,在奈何桥下种彼岸花。


    孟厌生前死后,皆没有种花的天赋,只能坐在一旁看温僖种花,“彼岸花快种满整个地府了吧?”


    温僖忙着种花,并未立马回她。等了很久,才有一个男子以极为平淡的口吻回应她,“不,地府中有一处地方,种不了彼岸花。”


    许是自觉失言,温僖回头看孟厌。


    一看才知,她已跑了个没影,“她整日缠着崔子玉,也不怕月浮玉嫉妒生恨,公报私仇。”


    孟厌这半月一直缠着崔子玉,全因作画一事。


    崔子玉作画规矩多,一会儿问她喜欢什么技艺的画法,一会儿又问她喜欢哪位画师的画作。


    她对作画一事一窍不通,只好拐弯抹角问温僖。至昨日,才打听到一人,“江浮笑笑生。”


    崔子玉拿笔的左手微微颤抖,“你说谁?”


    孟厌不明所以,复又重复一遍,“江浮笑笑生,温僖说他的画挺好的。对了,他和你志趣相投,也专画春画。”见崔子玉面色难看,她忙问道:“怎么了?他的画不好吗?”


    崔子玉忍住眼泪,低着头,逼自己语气平静问出一句话,“挺好的。温僖说他看过此人的画吗?”


    孟厌点点头,“他说是他看过的所有春画里,画的最好的。你认识他吗?”


    崔子玉依然低头,“听过,是个画师。行,今日你先回房,我找找此人的画作瞧瞧。”


    “好。”孟厌起身离开。出门前,回头见崔子玉肩膀抖动,好似在哭,“子玉,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


    门阖上,隔绝一切从外透进来的光亮。


    时隔百年,崔子玉再次听到“江浮笑笑生”这五个字,心直往无尽深渊下坠。唇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隐在烛影中的脸,惨白似无间炼狱爬上来的厉鬼。


    隔壁的房门打开又关上,一男一女的声音隐约传进她的耳中。


    她丢下笔墨纸砚,悄悄出门,一路狂奔至月浮玉的房门外,“月大人,是我。”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


    月浮玉冷哼一声,打定主意不开门。


    崔子玉执拗,见打不开门,便绕到窗前,却看见月浮玉好整以暇在房中看书,“月浮玉,你明明在房中,为何不开门?”


    月浮玉已上过一次当,坚决不肯再上当,冷着脸走到窗前,“骗了我一次,还想再骗第二次?”


    啪——


    语罢,关窗。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崔子玉立在窗前,久久才反应过来,对着紧闭的窗户大喊,“我何时骗过你?你快开门,温僖有问题!”


    话音刚落,月浮玉开窗,“他有什么问题?”


    崔子玉将孟厌方才所说的话,悉数道来,“江浮笑笑生亲手画的一百本春画。除了一本找不到,其余九十九本已在百年前随江浮笑笑生死在刑场。”


    月浮玉脱口而出:“你怎会死在刑场?”


    崔子玉歪着头,不明其意:“我说的是江浮笑笑生,你为何问我?”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月浮玉赶忙改口,“江浮笑笑生之死与温僖看过她的画,两者之间,有何关系?”


    崔子玉着急地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胸口起伏,盈盈含泪。舌头如打结一般,喃喃半晌,几欲要哭出来。


    等到鼓足勇气,她闷声开口,“江浮笑笑生这个人和她的画,已随烈火付之一炬。温僖生于二十三年前,怎会亲眼见过她的画?除非……”


    “除非他百年前见过。”


    月浮玉帮她补上这一句。


    是了,江浮笑笑生的身份隐秘,他查了几年都未曾得知她的姓名。而温僖,却信誓旦旦告诉他,崔子玉便是江浮笑笑生。


    一个远在轩辕朝的商户之子,怎会知晓百年前月氏朝的画圣?


    隔着一扇窗户,两人看向彼此,死寂般的安静。


    “崔子玉,江浮笑笑生因何而死?”


    “她画了天子相貌的春画,死于火刑,死后被挫骨扬灰。”


    顾一歧迟迟未归,想来查到了什么线索。


    月浮玉在房中来回踱步,须臾后沉吟道:“温僖确有问题。这几日,若他们要去人间,你喊上我。”


    “行!”


    再回房时,遇见孟厌与温僖结伴出门,说要去人间,“子玉,一起去吧。”


    崔子玉瞄了一眼温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怕他瞧出破绽,赶紧低头,手捏着衣角,故作害羞,“那我去叫上月大人?”


    孟厌面露难色,可话已说出口,只能不情不愿道:“行……吧。”


    两人行变三人行,最后成了四人行。


    月浮玉一贯面冷,一路上走在最前面,不与他们三人说一句话。


    孟厌苦心相劝,“子玉,三界中不乏俊俏的同僚,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


    崔子玉在心中连连叫苦,敷衍道:“哈哈哈,我生前便极为崇拜月相。”


    “你们从前难道认识?”


    “不认识,我嫁过人的。”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孟厌正要与她大谈城隍说的秘密,前面的月浮玉冷冷发话,“快走,本官戌时还要回地府处理公务。”


    四人到了陈郡,沿着武陵河走了一圈便作罢。


    不知为何,今日的陈郡来往的百姓少之又少,与他们擦肩而过之人,全部面带惊恐之色。


    正欲打道回府,一个胡子拉碴,头发披散的男子突然从角落蹿出。


    “帮我找到杀害赤水的凶手。”


    “求求你们……”


    第46章 斗雪红(四)


    陈郡最艳丽的赤水姑娘,死在与心上人南宫扶竹成亲后的第五十九日。


    一袭红衣,于夜半从城楼一跃而下。


    南宫扶竹眼睛猩红,“她不会无端自尽,定是有人逼死她。”


    诸蔷一案,南宫扶竹帮他们良多。再者说,赤水是自尽而死,也该查案司管。


    孟厌有心帮他,可惜顾一歧不在,月浮玉又不让她查案。


    南宫扶竹不知她的纠结,流着血泪恳求道:“你们能查出诸小姐自尽的真相,便能查出赤水因何而死。我求求你们……”


    说完,他慌忙跪下,作势便要磕头。


    孟厌赶忙扶起他,回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月浮玉,“月大人,您看这案子?


    月浮玉难得正眼看她,开口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查吧。”


    第二句:“本官和你们一起查。”


    孟厌瞥了一眼身旁自顾自忙活的崔子玉,大概猜到月浮玉为何频频跟着他们,“也对。他生前喜欢有夫之妇,正巧子玉也是有夫之妇!”


    南宫扶竹见月浮玉点头,马不停蹄带他们回府。


    一路走,他一路喋喋不休。说起上次一别,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那次之后,我便为赤水赎身,纳她为妾。”


    他们心悦彼此,日子自然好的蜜里调油。


    一个月前,他在赤水的鼓励下,画了一幅《思子图》进献给当今天子。


    之后,一切都变了。


    南宫扶竹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开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一般,艰难,苦涩,“方盈忽然说要嫁给我……”


    他因一幅画做了画侍诏,圣旨到陈郡的那一日,他爹头回夸他上进。


    可高兴不到三日,方相国造访,提出要与南宫家亲上加亲。


    他不喜欢方盈,也不想娶妻,随口拒绝,“但是他们,在我去京州谢恩的十日,私自帮我与方盈定了亲。”


    他们是南宫扶竹的亲爹南宫成山,与方盈的亲爹方遂。


    等他拿着赏赐回到陈郡,连婚期都已定好。无人在意他的话,无人问过他是否愿意娶方盈。


    就如此,草草决定了他的一生。


    南宫扶竹咬紧嘴唇,竭力忍住眼泪,“我娘劝我,说姨丈权势滔天。事已至此,让我多想想赤水。我若再执拗不肯娶方盈,方家不会放过赤水。”


    方家对方盈有求必应,他生怕因他拒绝方盈,惹方相国发火,拿赤水撒气。


    为了赤水能活,他听话,忍了满腔怒气与不甘。


    “为何她还是死了?”南宫扶竹想不明白,他窝囊活了二十余年,好不容易娶了心上人。大喜不到两个月,便是彻底的大悲,“方家说,赤水之死与他们无关,我不信!”


    方盈自与他定亲,时常入府找赤水麻烦,他只能日夜守在赤水身边。


    赤水死前那一夜,穿着一身舞衣,为他跳了一支舞。


    那日,他喝了太多酒,醉得实在厉害。等他再睁眼时,他娘泪眼摩挲站在他面前,哭着说赤水半夜跳下城楼。


    “赤水死后,方盈的大哥方聿泽曾对我说,”远处的南宫府红灯笼高挂,南宫扶竹愤恨地看了一眼那一抹红,“他说,如今你总算能收收心,好好爱小妹。”


    孟厌与赤水只有过一面之缘,那般热烈的女子,却死的不明不白。


    她听着南宫扶竹的讲述,渐渐也红了眼眶,“你是怀疑方家为了方盈,逼死赤水吗?”


    “对。”


    南宫扶竹的回答坚定有力,与往日的纨绔公子,判若两人。


    一行人入府,来往的小厮看见南宫扶竹,笑着上前,“公子,方大公子在前厅等你,想与你商议三日后的成亲诸事。”


    南宫扶竹背着手,紧紧攥着拳头,“告诉他,三日后,南宫扶竹的亡妻出殡,无暇与方小姐成亲。”


    话音刚落,从前厅中走出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


    三十上下,战袍肃穆,玄甲泛着烁烁银光。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凛然森寒,周身布满肃杀之意。料想此人便是方家大公子,四品武卫将军方聿泽。


    果然,他一拍掌,几个兵卒打扮的人上前,将他们围在其中。


    他大步流星走至南宫扶竹面前,居高临下审视众人,声音裹挟着阴狠,“三日后,本将若见不到你,那妓子也别想安稳下葬!”


    “无所谓,大不了我随她一起去死。”


    南宫扶竹迎着他的目光,桃花眼微微一弯,忽地笑了笑,“正好给方大公子开开眼,让你知道什么叫情比金坚。走,回房。”


    他们想走,兵卒们却不动。


    月浮玉算算时辰,约莫已快到戌时。他今日还需赶回地府,与难得回地府的平等王商议要事。


    眼下他们被围住,僵持之下,他先失了耐心。一个抬手,兵卒连同方聿泽倒了一地。


    他大步踏过其中一人,回头催促愣在原地的几人,“走啊,本官还有要事在身。”


    孟厌眼睛瞪得似铜铃,连说话都结结巴巴,“月……大人,这不合规矩吧?”


    月浮玉不觉有错,再三催促,“快走,要不然扣五分。”


    上司动用法术,假装无事发生。她不过多嘴提醒了一句规矩,便要扣五分!


    孟厌苦不堪言,赶紧跟上。


    南宫府的小厮上前扶方聿泽起身,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他们是谁?”


    小厮定睛看了看,“好像是京州来的断案高手,上回公子带他们来过府中。”


    “断案高手?”


    他玩味似地喃喃自语这四个字,而后徐徐绽开笑容。


    南宫扶竹的房中,入目全是一片红,喜字贴满了大大小小的陈设之物。


    他的心上人方死了五日,悲痛欲绝。他们却要他在三日后,高高兴兴迎娶另一个女子。


    正如他所说,这府里,确实无一人在乎他的感受。


    孟厌:“赤水姑娘平日也住在此处吗?”


    南宫扶竹点头,从柜中翻出一个包袱,“这些都是她的。”


    几人打开包袱,里面有几本书与几支珠钗。


    南宫扶竹叹口气,“她死后,我娘作主烧了她的衣物,我只从火中抢到这些。”


    书是近来陈郡时兴的话本,深闺大院的女子,人手一本,不足为奇。


    珠钗有三支,据南宫扶竹所说,全是他娘所送。


    孟厌翻了翻话本,书中未留下字迹。


    月浮玉转了一圈,心觉无线索可查。眼看快到戌时,他淡漠开口,“本官先走一步。”


    等他走远,孟厌走到南宫扶竹身边,半是宽慰半是解释,“他说话行事一向冷淡,你别放在心上。”


    南宫扶竹不甚在意,只困惑一事,“他武功很好吗?”


    方才,他瞧月浮玉一抬手,竟然连武将方聿泽都倒地不起。


    孟厌眼珠子一转,转瞬想到理由,“他是修仙之人,会一丁点法术。”


    原是如此,南宫扶竹不再追问。


    三人在房中翻找了一圈,毫无发现。


    天色已晚,孟厌打算明日再来,“你放心,我们既应了你,定会找出逼死赤水的真凶。”


    南宫扶竹诚挚道谢,“多谢。我求过不少人,他们一听我怀疑方家,都劝我放弃。”


    可是,他不甘心。


    不甘心赤水死的不明不白,不甘心一辈子被方家捏在手心。


    三人告辞离开,孟厌与崔子玉走在前面,温僖信步走在最后。


    出府前,又遇到方聿泽,言语间尽是威胁之语。


    崔子玉心绪难平,想上前教训他一顿,孟厌一把拽走她。


    温僖慢慢走过方聿泽身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半眯的双眸轻蔑扫过,映出遮天蔽日的戾气,“真是有趣,你是第一个敢威胁我的人。”


    方聿泽阴郁地看着他,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杀意。


    远处的孟厌着急在喊,温僖收了戾气,慢悠悠走过去。


    翌日,孟厌先去轮回司告假。


    泰媪照例讥讽她几句,顺便让她帮忙找几个孟婆,“昨日本官去酆都城,几个鬼帝身边带着不少文书,瞧着威风极了。本官回来想了想,轮回司十个孟婆,又要当文书又要熬汤,属实忙碌,便想多找几个孟婆。”


    孟厌:“泰媪大人,这怕是只能从游魂中找。”


    轮回司的俸禄,全地府垫底。


    来此的官员,不是其他司不要,便是同孟厌一样,被骗来之人。


    一说起游魂,泰媪自有道不完的苦水,“如今那些个游魂,比你还懒。一听每日要熬汤,一个个宁愿去投胎。”


    孟厌一脸窘态,大概明白泰媪是何意,“行,下官改日去黄泉路,忽悠几个游魂过来。”


    泰媪拍拍她的肩,“不错,本官没有看错你。”


    地府门口,四人碰面。


    月浮玉神色萎靡,双眸泛红。倒是温僖,面上带笑,精神抖擞。


    再入南宫府,哭声起伏。来往之人,全是陈郡的大夫。


    南宫扶竹等在前厅,一看他们前来,忙上前招呼,“几位,今日不如去城楼看看?”


    孟厌应好,指指后院的方向,小声问道:“你家出了何事?”


    南宫扶竹:“方聿泽昨夜被人打了,鼻青脸肿,双手折骨。”


    “啊?”孟厌大吃一惊,“他被谁打了?”


    南宫扶竹摇摇头,“也是奇怪。他被打时,府中人并未听到声响。是子时初,有小厮听到他的求饶声,一进门才发现他的双手被人折断。”


    一个武将,在戒备森严的太守府被人虐打,却没有声音传出?


    此事,要么是神仙所为,要么是妖怪犯下之事。


    孟厌扭头盯着一脸疲惫的月浮玉。抿着唇,不敢说话,心中嫉妒与羡慕交织。


    “做大官真好啊。”


    “用法术不会扣分,出手伤人也不会扣分。”


    第47章 斗雪红(五)


    月浮玉与崔子玉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大概猜到是何人所为。


    温僖怕晒,一直待在门后的阴凉处,不时摸摸钱袋,算算自个的私房钱。


    孟厌眼热做大官的好处,走过来闷闷不乐与他抱怨,“唉,我要是能做大官便好了。”


    温僖拧眉看她,语气鄙夷,“你要是做大官,地府只会乱成一锅粥。”并非他恶意揣测孟厌,实因这三年,他亲眼见孟厌干了不少荒唐事。


    譬如:整日拿着一块假令牌,去黄泉路忽悠游魂入地府做官,好赚一笔举荐银子。


    再比如去年,和阿旁阿防在望乡台做戏,哄骗游魂交望亲银子。


    一来二去,着实赚了不少。


    若非月浮玉管得甚严,孟厌指不定今年又能想到旁的偏门生意发财。


    孟厌横眉竖眼,“我辛苦赚的银子,不全拿来养你了吗?你如今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大言不惭嫌弃我?”


    温僖能伸能屈,闻言不再说话,任由孟厌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月浮玉远远看见两人在吵,悄悄拉着崔子玉去到角落,“昨夜温僖可曾出去?”


    崔子玉努力压低声音,力图平复内心的慌乱,“我在暗处守了一夜。亥时中,有一道黑影从房中钻出。”


    那道黑影,依稀能辨出人形。无论身长还是轮廓,都与温僖无二。


    对方是千年大妖,她不敢追上去。等至子时末,那道黑影又悄悄潜回房中。


    去房中换衣衫的南宫扶竹出现在不远处,崔子玉快速说道:“黑影走后,我使了隐身术进过他们房中,温僖确实有点奇怪……”


    她进去后,立在两人床前,站了约半个时辰。


    孟厌不时翻身,唯有温僖动也未动,直愣愣躺在床上。


    南宫扶竹近在眼前,两人不好再说下去,跟在他身后,招呼孟厌与温僖去城楼。


    陈郡的城墙高不可攀。以砖石砌筑,设有九座城门,每座城门上皆有城楼。


    因陈郡离京州最近,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陈留王朝历代帝王每隔五十年,便会下旨修缮城墙。


    除了城楼,其内另有藏兵洞六座。


    若有外敌侵扰,士兵可藏于洞内望哨处,从洞中三面齐发暗箭,抵御攀城之敌。


    五人立在赤水跳下的永安门,抬头往上看。


    今日的城楼之上,有四个持剑的守卫驻守在上面。


    孟厌心觉奇怪,“照理说,夜半的城楼也有守卫值守。赤水为何能上去?”


    城墙守御,不是儿戏。


    赤水出府时,已是子时。虽说脚步轻些,不会惊动府中小厮。但一个女子半夜大摇大摆从南宫府走到永安门,后又孤身登上城楼。


    此乃失察大罪,难道夜巡的官差与城楼的守卫竟无一人发觉?


    南宫扶竹沉吟良久,方道:“此事我打听过。其一,当夜陈郡有一户富商家中失窃,丢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官差听闻消息,大多赶去了富商家,夜巡之人只区区几个。”


    “其二,赤水死前半月。我爹接到圣旨,要求在半月内修缮永安、永定、永福三道城门及城楼。”


    为了赶工期,南宫太守下令一百个工匠,昼夜不休,分两批人干活。


    可工匠们不是守卫,接连干了数十日,昼夜颠倒,精疲力尽。


    夜半趁着守卫昏睡,他们会偷偷躺在城楼角落休息片刻。赤水登上城楼之际,有一个工匠半梦半醒间曾见过她,以为在做梦,便未管。


    后来,他听到城门下传来一声闷响。等至天明,才发现是赤水坠楼。


    孟厌望着城楼,颇有一番感慨,“太守大人这运气真好,若当日是敌军将领登楼,他的官位难保啊。”


    南宫扶竹:“几位,还想去何处看看?”


    孟厌指着城东,“去浮戏馆问问。”


    浮戏馆的管事引几人去了赤水从前住过的房间,陈设一如她走前。


    管事再三解释,“南宫公子,赤水自嫁给你,再未踏入浮戏馆半步。”


    南宫扶竹眼角泛红,开口已隐隐带着哭腔,“我知道。她怕出门惹非议,自嫁给我后,一直待在府中。”


    赤水的房中多是字画,孟厌一一看过去,无一例外,全出自南宫扶竹之手。精细入微,形态毕现,栩栩如生。她诚心夸赞,“你画的很好。”


    南宫扶竹上前收起所有字画,“若非赤水,我也许至今仍是一个无用之人。”


    他出身富贵之家,又是独子。


    爹娘盼着他成才,自小。逼着他用功读书。可他不喜读书,亦不愿入仕当官,余生困于功名利禄的浮云中,郁郁而终。


    遇见赤水前,他已荒废多年作画之技。每日浑浑噩噩,沦为爹娘口中的不孝子。


    是赤水,让他重拾画笔。


    “我爹说,作画无用,为官当是正途。”南宫扶竹收起最后一幅山水画,面带微笑回身看向他们,“赤水告诉我,前朝许多画师,留下不少传世之作。可前朝的官员,却只有极少人能青史留名。有用无用,该由我自己评说。”


    他得了赤水的鼓励,重新找到夫子。


    万幸,他的天赋仍在。闷头苦学了两年,总算能抬高画价,攒下三千两银子为赤水赎身。


    孟厌带着温僖找管事打听,“浮戏馆中,谁与赤水交好?”


    管事招手唤来一女子,“她是清琬,与赤水是同乡。”


    清琬娇媚,说话却十分温婉,“她离开浮戏馆后,与我们所有人都断了来往。风言风语太多了,她怕南宫公子因她丢脸。”


    赤水很爱南宫扶竹,但越爱越怕。


    她的身份尴尬,自然不敢肖想南宫扶竹能为她赎身,与她成亲。


    至三月初,她才下定决心,离开浮戏馆,嫁给南宫扶竹,“有一回她跟我说,她不管了,想重新换个活法。”


    那日之后,赤水再不肯接客。管事知晓她的意思后,并未多说,只开口要了四千两银子。


    赤水卖了不少首饰,加上南宫扶竹作画赚来的三千两。


    相隔多年,这对苦命鸳鸯,终于能永远在一起。


    赤水离开浮戏馆前,将值钱之物悉数分给交好的姐妹,“我知晓她是何意,她身无一物离开,不过是想清清白白嫁给南宫公子……”


    一声叹息,孟厌回去找另外三人。


    “看来她的死与浮戏馆无关。”孟厌环顾四周,“我觉得,关键还在你家。”


    南宫扶竹闷声应了一句“嗯”,抱着几幅画带着四人离开。


    回府时,几人路过方聿泽的房间,仍能听见似哀嚎一般的惨叫声。孟厌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半开的轩窗探头往里看。只见方聿泽躺在床上,双手和脸上裹着厚厚的白纱,连连喊着“疼”。


    他的床前坐着一个五十余岁的男子,不停为方聿泽擦去额间密汗。


    方聿泽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如今无端被打成这般模样。孟厌不忍再看下去,转身正欲离开,却被房中人发现。


    一声令下,几个牙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抓她。


    片刻,孟厌被抓进房中,“我路过而已。”


    方聿泽见到她,大喊凶手,“本公子与你们四人白日起过争执,当夜便被人所害。此事,定与你们有关。”


    孟厌辩解:“我一个弱女子,怎会伤到你?”


    争执间,南宫扶竹带着三人进门,“姨丈,这位姑娘是我的贵客。”


    方相国不怒自威,“你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妓子,竟狠心至此,找来这些歹毒之人,折磨吾儿?”


    “相国大人,不是我们做的。我们入府只为查案,从未伤人。”孟厌赶忙摆手,而后指着方聿泽道:“方大公子,你难道未曾看清伤你之人的相貌?”


    一提起此事,方聿泽闭嘴不言。


    方相国从旁开腔,“泽儿,快告诉爹,是否是这四人所为?”


    听罢,方聿泽缓缓摇头,“是一个白衣男子,身长八尺,束发戴冠。对了,他腰间挂着一块海棠形玉佩。”


    孟厌越听越觉不对劲,直到听到玉佩,慌忙凑到崔子玉身边,“这听着像是顾一歧啊……”


    崔子玉尴尬地笑了笑,“顾大人应不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月浮玉盯着温僖的后背,气不打一处来。


    这坏妖,害人便算了,竟还光明正大顶着顾一歧的面貌害人。


    房中陷入沉默,温僖适当开口,“既不是我们所为,那我们可以走了吧?”


    方相国倒想将几人下狱,但眼下儿子的伤势要紧。思及此,他挥手让几人离开。


    孟厌惶惶不安,“月大人,顾一歧到底去了何处?”


    月浮玉淡淡扫过她和温僖,“此事与你无关,你好好查案便是。”


    孟厌好心关心同僚,反倒被教训一通,索性退到温僖身旁,骂骂咧咧。


    这回入府要问的人是南宫扶竹的娘亲,南宫夫人。


    赤水自嫁进来,时常跟着她。


    可惜,他们来的不巧。南宫夫人为了安抚盛怒的方家老太君,今日一早去了方家,不知何时回府。


    清风醉残霞,斜阳将歇。


    四人等了半日,迟迟不见南宫夫人回府。只得告辞离开,打算明日再来。


    路过城门,已近日晚,城楼隐隐绰绰。


    方一走近,守卫便厉声喝止,“你们是何人?”


    孟厌好言好语解释,月浮玉猛然发觉不对,招手让几人去暗巷。


    月浮玉:“我们今日不回地府。”


    孟厌绞着手,“那那那,扣分吗?”


    “扣我的,行了吧。”


    “行!”


    三更的更声悠悠响起,月浮玉带头走出去。堪堪走到城门附近,便被守卫发现,持剑来追。四人四散跑路,气喘吁吁又回到暗巷。


    “你们发现了吗?”


    “嗯。”


    第48章 斗雪红(六)


    他们在暗巷观察了许久,陈郡的城门守卫以燃香计时换岗。


    上下半夜,两批守卫,交替值守。夜里别说人,连只夜猫经过,守卫都会下楼来看。


    他们疑心是赤水出事后,南宫太守的亡羊补牢之策。特意找了更夫询问,一问才知,赤水坠楼当夜,有人与赤水一起登上城楼。


    “是何人?”


    更夫面露难色,他们一再追问,又发誓不会外传,更夫这才开口,“是一个连太守大人也惹不起的人。”


    这个人,在赤水死亡当夜,带她登上城楼。


    守卫们并非偷懒,而是只能视而不见。


    所有人都骗了南宫扶竹,赤水不是自尽,而是被杀。


    被相国公子,四品武卫将军方聿泽所杀。


    时入暑月,黑夜渐短,白昼渐长。


    他们遥遥望向城楼,无法想象当夜站在城楼之上,纵身一跃的赤水,该有多绝望。


    夜巡的官差、打更的更夫、城门的守卫,或许还有南宫府的下人,每个人皆目睹了她的死亡。


    她也许曾向他们求救,但换来的,只有在看到她身侧之人时,悄悄移走的目光。


    孟厌:“南宫扶竹日夜不离守着赤水,但偏偏那夜喝醉。看来不是他喝多了,而是有人往酒里下了药。”


    月浮玉抱着手,“若她不是自尽,魂魄为何未至地府?”


    温僖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道:“若你被人逼上城楼,他未动手,你却死了。这算自尽还是被杀?”


    月浮玉抬眼看他,大致明白他是何意,赤水是被人逼迫自尽。


    案子查清,线索却不好找。


    方聿泽的牙兵不会出卖他,当夜目击之人更不敢指认他。


    见三人低着头,似是心生失望,孟厌乐呵呵鼓励道:“相国府再有权势,世间总有正义之人!”


    蝉鸣声响彻陈郡时,四人兵分四路,在陈郡各处寻找当夜的目击者。


    可是,人人避而不谈。


    直到孟厌问到修缮城墙的工匠,他抹着泪,跪下坦白,“我们都看见方大公子,让手下牙兵拖着那位姑娘上城楼,逼她跳下去。但我们不敢说不敢问不敢救,只能闭着眼假装睡觉。”


    当夜的工匠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无能为力。


    他们一穷二白,能捞到修缮城墙的活儿,还是因朝廷催得急。相国公子做了何事,他们这些上有老下有小的百姓管不了。


    许是良心不安,那位工匠提到一件事,“第二日,太守大人找我们问过……”


    “你们告知他真相了吗??”


    “嗯。”


    南宫太守明知真相,却依然欺骗南宫扶竹,赤水是自尽。


    月浮玉深谙为官之道,为几人解释,“南宫太守是为了工匠和守卫。若当夜的真相揭开,第一个死的不是方聿泽,而是目睹赤水坠楼的工匠和守卫。他们畏惧强权任由方聿泽带人登上城楼,疏忽职守,是为失责。”


    方聿泽有相国府和太后保,即使皇帝治罪,总有东山再起之日。


    而工匠和守卫们,没有人保,更没有重来的机会。


    为了他们能活,南宫太守只好让赤水死于自尽。将所有登楼的过错,悉数推到她身上。


    听完他的解释,孟厌仰天长叹:“赤水活不了。”


    崔子玉惴惴不安,“这个真相,我们该告诉南宫扶竹吗?”


    “不知道。”


    不知谁惆怅似的,说了这三个字,四人陷入沉默。


    直至许久后,南宫扶竹找来。一看四人欲言又止,流泪苦笑着,“你们查到了真相,是不是?”


    无人回他,无人敢应他。


    南宫扶竹眼中的生机一点点黯淡,他漠然转身,踉踉跄跄扶着墙离开。


    月浮玉看着他孤寂的背影,有了一计,“南宫公子,方相国在朝中可有政敌?”


    南宫扶竹轻声应道:“有一个,大将军郭惇。”


    自陈留葴自尽真相被揭开,陈留胜下旨彻查丰卿侯,大理寺发现方相国与他来往甚密。陈留胜心生厌恶,对方相国再无好脸色。


    郭家与方家素来不和,这几个月,郭惇写了不少折子参方相国。


    月浮玉颔首,“这位郭大将军家世与行事如何?”


    郭家远在崃郡,南宫扶竹甚少与郭家人接触,只从他爹口中听过几句郭惇,“为人耿直,不屑与文官为伍,底下士兵极为信服他。至于家世,郭大将军已封侯。对了,他是皇后娘娘的堂兄。”


    太后的侄儿与皇后的堂兄,一个拜相,一个封侯,委实是“势均力敌”。


    月浮玉抚掌道好,“有些事,不该我们管,但可以递一个消息让别人管。”


    孟厌懂了,“你是打算借刀杀人!”


    月浮玉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制衡之术罢了。你们等我一日,我去找郭大将军好好谈谈此术。”


    唯恐南宫扶竹闹出大乱子,月浮玉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冷静些,“你现在去找方聿泽报仇,无异于以卵击石。卧薪尝胆,方能一击必中。”


    南宫扶竹含泪答应他,“你放心,我不会白白去送死。”


    临走之际,月浮玉突然走过来,牵走崔子玉。


    孟厌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双眼圆睁,震惊得无以复加,“这这这,他们不是修无情道吗?”


    温僖漫不经心回她一句,“前世无缘,今世再续。”


    孟厌一时没转过弯,“他们俩前世有关系吗?”


    温僖白她一眼,“你整日和城隍混在一起,难道不知这两人是月氏人吗?”


    “这事连城隍也不知晓,你怎会知道?”孟厌察觉出不对劲,怔怔盯着温僖,“城隍只知崔大人入地府后,改名换姓。”


    众仙的生前之事,一直是地府秘密。


    城隍号称地府百晓生,都不知崔子玉是月氏人。


    温僖自知失言,敷衍了事,“我前些日子听功曹司的王大人提过一句。”


    孟厌未深究此事,平静地抵着墙,等崔子玉回来。


    月浮玉牵走崔子玉,是为温僖,“我走之后,你需时刻盯紧温僖,以防他向方聿泽下手。”


    崔子玉愕然,“方聿泽也是恶魂?”


    月浮玉附耳道:“我今早去城西找人时,抽空回了一趟地府。神荼大人方才派鬼差告诉我,经他们探查,方聿泽是恶魂。两位鬼帝已去南宫府保护方聿泽,你切记,不要和温僖起冲突。”


    “好。我等你回来。”


    崔子玉再出现时,双颊染上桃红,扭扭捏捏来挽孟厌的手。


    见她如此害羞状,孟厌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奇问道:“崔大人,你和月浮玉?”


    “我与他都修无情道,自有说不完的话。”


    “挺好的,挺好的。”


    月浮玉最快明日会回来,三人只得先随南宫扶竹回府。


    南宫府门口,大红灯笼高挂,往来之人,个个面无血色。事情已闹至如此绝境,孟厌实在费解,“方家还要你成亲吗?”


    南宫扶竹自嘲一句,“秦晋之好,无路可走。”


    方聿泽依然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疼,大夫们束手无策,战战兢兢侯在门外。


    方盈今日也在,不顾规矩,跑来探望亲哥哥,在床前以泪洗面。


    花影晃,疏帘卷。


    近黄昏时分,南宫夫人吩咐丫鬟来唤几人去前厅用饭。


    席间无人说话,厅中静得只剩下暴雨将袭,远远翻涌而来的电闪雷鸣之音。


    两个丫鬟扶着哭哭啼啼的方盈走来。


    甫一入内,她便扑进南宫夫人怀中,“姨母,我不成亲了。”


    她不爱南宫扶竹,闹着嫁给他,不过是因为卢望丘死了而已。


    正好,南宫扶竹因一幅画,深得皇帝青睐,不日将入宫为官。


    她为争一口气,跑去爹娘面前,说喜欢表哥。因她的任性一言,害了赤水,又害了哥哥。


    这亲,她不愿再结。


    南宫夫人做不了主,扶起她后,喏喏看向南宫太守,“老爷,小盈与扶竹皆不愿意,不如就此算了吧?”


    正说着,方相国带人赶来,拉走方盈,阴狠的眼神扫过厅中众人。


    经方家父女一闹,满桌人了无胃口。


    独独南宫扶竹胃口极佳,吃到塞不下,仍往嘴里胡乱塞着吃食。


    孟厌瞧着难受,偷偷拉他的衣袖,“别吃了。”


    南宫扶竹置若罔闻,又拿起一条鱼,准备塞入口中。南宫夫人怕他出事,忙上前阻止,反被他一把推开。


    雪亮的闪电掠过黑暗,怒涛翻滚,咆哮奔腾。


    “你们喜欢的到底是南宫扶竹,还是画侍诏南宫扶竹?”


    自赤水死后,压抑了多日的南宫扶竹,终于在成亲前一日彻底爆发。


    南宫夫人瘫坐在地上悲泣,南宫扶竹起身,笑着看向她,“娘,当日那壶酒,是你差丫鬟送给我的。”


    “扶竹,娘真的不知道酒里下了药。”


    酒是外甥方聿泽所送,说是安神酒。她见南宫扶竹守着赤水,整日昏昏沉沉,好心送酒,希望他能好好睡上一觉。


    “方聿泽是什么人?娘,你可比我清楚多了,”南宫扶竹撑着桌子,肆意大笑,“你浅眠,夜里喜欢起夜。我不信,你没有听见一声赤水的救命声!”


    她听见了,可她也嫌弃赤水是个妓子,害她在陈郡失了颜面。


    那一声声凄厉的“夫人,救救我”,午夜梦回,吓得她再不敢睡觉。


    “你们每一个人都想她死,你们每一个人从未让我活。”


    暴雨——至。


    时辰一到,城门一关。除非圣旨至,否则神仙也难进。


    不巧,今日值守的守卫守至子时。城门下来了一队人马,为首之人手拿圣旨,“陛下有旨,派本侯来此彻查方聿泽杀人一案。”


    城门从内打开,尘土飞扬,一路延绵至城东的南宫太守府。


    月浮玉等郭惇进城,才现身离去。走至半路,遇见消失许久的顾一歧。


    “温僖没死。”


    第49章 斗雪红(七)


    上月,顾一歧拿着路引去玉城打听温僖。接连问了多人,个个避而不谈。


    他心生疑窦,便在玉城住下。以经商为由,与温老爷结交。


    “温家老太君八十岁寿宴,温家下帖子请我去,”顾一歧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但余下之话,却字字惊心,“我在寿宴之上,见到温家大少爷温僖。牵着妻子,抱着幼子,旁人却喊他温泓少爷。”


    他觉得奇怪,温僖的路引之上,明明写明他是温家独子,为何又冒出一个温泓?


    借着酒劲,他向温家的一个掌柜套话。


    一问才知,温泓便是温僖。三年前死里逃生,这才改名。


    月浮玉双目蒙上一层冷意,“你的意思是,牛头马面勾错了魂?”


    “不,他们是故意勾错魂,留温僖一命。”


    “这是何意?”


    “他们收了温家价值千金的玉石。”


    地府俸禄低,鬼差们行走人间,时常会收受凡人贿赂。


    因收的少,也未影响地府。对此,阎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严令管束。


    两个在玉城的牛头马面,眼馋温家的富贵,在得知温僖将死的消息后,登门拜访。温老爷知独子将死,奉上玉石,恳求牛头马面救温僖一命。


    牛头马面美滋滋收下玉石,随意找了一个无主游魂顶替温僖。


    月浮玉心绪难平,“为了玉石,这两人竟引狼入室!”


    顾一歧:“他们已被抓回地府,据牛头说,假温僖是自己找上门的。”


    牛头马面原想找相熟的无主游魂,以防被地府拆穿。


    谁知,刚出温家,便撞见一个游魂。说已游荡世间几十年,实在想投胎。


    两人见游魂投胎心切,便带他走了。


    月浮玉仍有疑惑,“难道地府二十道关卡,无一人发现有问题?”


    顾一歧面露尴尬,“牛头马面带假温僖回地府后,送他进了鬼门关。当日是我的飞升宴,他们忙着赴宴,丢下游魂便跑了。”


    当日,地府齐聚一堂,贺他飞升。


    二十道关卡,除了奈何桥有孟厌值守,其他关卡,空无一人。


    游魂只要进了鬼门关,如入无人之境。


    后来之事,便是孟厌见色起意,收下冒名顶替的温僖。


    月浮玉掐诀便要回去,“那我们快回地府,捉拿温僖。”


    顾一歧打断他捏诀,“我来此,便是来找温僖。”


    “他们没回地府吗?”


    “戌时归。但之后,房中只有孟厌昏睡,温僖不见了。”


    他回地府后,向酆都大帝禀告此事,后马不停蹄带鬼差前去捉拿温僖。


    可惜,房中只有昏迷不醒的孟厌。


    月浮玉心中着急,“崔子玉呢?”


    顾一歧带着他往南宫府赶,“她晕倒在地府门口,我已派人送她回房。”


    今日短短的三个时辰内,崔子玉波澜起伏。


    先是在南宫府,目睹南宫扶竹的泣血控诉。


    南宫扶竹骂了亲娘后,又笑着看向亲爹,“爹,该你了。”


    南宫太守自顾自喝粥,不曾理会他。


    “你呢,爱民如子。”南宫扶竹走到他身后,语气淡然,“为了帮工匠和守卫逃脱失责治罪,推说是赤水趁守卫松懈,登上城楼。”


    “可是爹,你到底是为了他们,还是你的仕途?”


    吃了太多,说完这句话。南宫扶竹抑制不住内心想吐的冲动,跑到墙边哇哇大吐。


    约过了一盏茶,他再次出现在前厅,“姨丈和你,同一年中举。他名次不如你,但偏偏有一个太后姑姑,不到四十,便做了相国。而你,在陈郡努力了大半生,只做到太守。”


    “方家两位表兄,喜欢习武,不喜读书。小时候,你逼我读书,要我成才,无外乎想压姨丈一头。”


    他也不喜读书,一顿顿鞭子棍子往他身上打。


    打多了,他不怕了,他爹总算失望了。


    “姨丈因太子失宠,我因太子得宠。那几日,你日日在笑,你在笑什么呢?笑我成才,还是笑你压了姨丈一回?”


    “爹,你就是一个假惺惺的君子。自诩正义,其实连小人都不如!卢望丘逼死诸小姐,你明知真相,却顾念与卢家的交情,替卢家瞒下此事。”


    “你不甘心,却时时让我甘心。”


    “你们合谋杀了赤水,我凭什么甘心!”


    这府里每个人,与外头那些因他的家世,与他交好之人。


    自小嫌他丢脸,嫌他不上进。


    赤水也嫌弃他,嫌他傻,嫌他身上鞭痕太多,心疼得直掉泪。


    他因着赤水,得以苟活。


    他们却因他,杀死了赤水。


    “爹娘,你们爱的,到底是你们的儿子南宫扶竹,还是被赤水焐活的画侍诏南宫扶竹?””有何区别?”


    南宫太守放下碗筷,“南宫家,世代为官,是累世的清白之家。我容一个妓子进府,已是对不起祖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方家既有心结亲,自然该帮儿女选更好的人。”


    闻言,南宫扶竹笑得更加大声,“爹,你当我傻啊。方聿泽早跟我说了,你用亲事与方家结盟,换取司空之位。”


    假仁假义的爹,虚情假意的娘。


    还有懦弱不堪的他与无辜枉死的赤水。


    “你明日还要成亲。来人,送公子回房。”南宫太守平静地说道。有小厮拿着绳子上前,作势要绑着南宫扶竹回房。


    孟厌先他们一步,拉着南宫扶竹离开,“你相信月大人,他定能帮赤水伸冤。”


    南宫扶竹扯扯唇角,“他门外有牙兵守着,我想进去也进不去。”


    三人告辞离开,回地府时正好戌时。


    孟厌奔波一日,倒头便睡。半梦半醒间,见温僖坐在床前,她一脚踹过去,“你不睡吗?”


    “你先睡。”


    她昏沉睡过去,不知今夜的人间与地府,一件接一件的大事,犹如惊涛骇浪。


    崔子玉回房后,又偷偷跑出去,藏在门外角落。


    等至戌时中,温僖开门走出。


    她远远跟着他,方跟到地府门口,便被发现。一阵黑雾袭来,她眼前一片漆黑,应声倒地。


    山影摇曳,骤雨粗暴地敲打着轩窗。


    方聿泽躺在床上,被突然而至的雷声惊醒。入目一片黑暗,他顿生恐惧,“来人,掌灯!”


    雷声雨声交织,门外如无人一般空寂。


    他挣扎着起身,看见从门缝中钻进来一道黑影。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黑影渐渐现形,一步步朝他走来,“方大公子。”


    方聿泽僵在原地,从脚底升起的寒意,直直刺入骨髓血肉中,冷得刺骨,“又是你!来人!来人!”


    他失了所有相国公子的体面,犹如一个疯子般,歇斯底里地在床上大喊大叫。


    黑影慢条斯理转身,环顾四下,漫不经心道:“方大公子,你在找谁?外面二十人,我进门时,可全倒在雨中。”


    金光闪过,一颗不大的珠子出现在黑影手中。


    弹指间,方聿泽发觉自己,好似正被人拉扯着往墙上撞。几缕白色的光束从他全身钻出,着急地奔向那颗珠子。


    三魂七魄,已少了一魂三魄。


    眼看魂魄即将吸完,几道剑气从天坠下,刺眼的剑芒瞬间照亮整个房间。


    三位鬼帝持法器现身,紧紧盯着一桌之隔,幻化成顾一歧的男子,“姜杌,你跑不了了。”


    “我偏要试试。”


    说罢,“顾一歧”眉眼一横,腾空而起,妄图从房顶逃走。


    结果,这间房已布满结界。他刚飞到房顶,便被银光压制,跌落在地。


    鲜血从嘴角渗出,他抬手抹了抹。


    为了躲过阎王的法眼,他故意将内丹藏在旁处。没了内丹的加持,修为大打折扣。


    手掌一翻,正打算拼死一搏。床底忽地钻出一个人,朝他跑来。


    “快,劫持我。”


    “啊?”


    “顾一歧”看着近在手边的南宫扶竹,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掐住他的脖颈,“三位大人,退后。”


    南宫扶竹还有多年寿数,三位鬼帝不敢妄动,只能任由他离开。


    “顾一歧”一路劫持南宫扶竹跑到城外,等确定无人追来后,他赶忙放手,靠在树下喘气。


    没有内丹,又无法宝在身。一番打斗,他已然累得满头大汗。


    南宫扶竹静静看着他,“你是妖怪,对不对?”


    “顾一歧”手扶着树,斜瞥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还能是神仙吗?”


    “方聿泽会死吗?”


    “只吸了四缕魂魄,死不了,也活不了吧。”


    南宫扶竹今夜本想为赤水报仇,正要下手,却听见脚步声,只得先钻进床底。


    不曾想,有生之年,他竟能看到妖怪吸魂。


    “顾一歧”懒得和他闲扯,说完这句,化作一道黑影跑了个没影。


    三位鬼帝追到城外,只看见南宫扶竹坐在地上念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1]


    “他去了何处?”


    南宫扶竹随手指了指东边的方向,“赤水扶竹,来生再续。”


    神荼看穿他心生死意,特意退后,“你死不了,好好活吧。对了,那位赤水姑娘托本官告诉你,床下有字。”


    “多谢。”


    月浮玉与顾一歧晚到一步,南宫府已乱作一团。


    郭惇奉旨查案抓人,一进房,却看见方聿泽倒在地上。有呼吸有脉搏,却喊不醒,成了一个活死人。


    方相国绝望悲坳,趴在方聿泽身前,凄声大喊。


    郭惇面不改色,“相国大人,太守大人。走吧,陛下要见见你们。”


    修缮城墙的工期,陈留胜定的是两个月。


    但南宫太守为了政绩,与方相国勾结。上欺下瞒,逼迫工匠们没日没夜在半月内完成修缮。


    南宫府的事情解决,月浮玉担心崔子玉,忙招呼顾一歧回地府。


    方一踏入鬼门关,鬼差来报,“两位大人,温僖抓住了。”


    “何处抓到的?”


    “孟厌房中。”


    孟厌睡至子时末,照例往身侧摸,却发现床榻之上空无一人。正纳闷温僖去了何处,他推门而入,直奔她而来。


    “孟厌,不许抛下我。”


    第50章 寸上珠(一)


    孟厌还未开口,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房中。


    领头之人,赫然是阎王。


    四个鬼差上前将他们分开,温僖被带走,孟厌慌忙下床跑过去,“阎王大人,发生了何事?”


    阎王面无表情,不发一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徒留孟厌瘫坐在地。


    站在门外的崔子玉进房扶起她,“孟厌,温僖便是姜杌。”


    “姜杌是谁?”


    “那个吸魂的妖怪。”


    温僖被押入石压地狱受刑,五位鬼帝加阎王审了三日,一无所获。


    “本官仔细看了,他没有妖怪的内丹。”阎王沉声说道。他这双眼,能辨世间一切妖物,“他只承认是无主游魂。三年前,送给牛头马面一锭金子,想入地府轮回转世。”


    顾一歧抿唇,“三位大人当日追姜杌时,可曾发现异样?”


    神荼:“他幻化成你的模样作恶。本官与其他两位大人追到城外,他已逃之夭夭。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不如传言般厉害。当日房中的结界,千年以上的大妖虽冲不破,但也不至于吐血受伤。”


    顾一歧倒有不同见解,“若他的内丹不在身上呢?修为大减,自然打不过你们。”


    神荼:“你说的在理。”


    为今之计,是找到温僖或姜杌藏起来的内丹。


    月浮玉匆忙赶来,“对了,酆魂殿没事吧?”


    一提起此事,阎王有苦难言,“大人让我们放心,说还在呢。”


    月浮玉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脚不沾地赶去酆都殿找酆都大帝。


    “大人,你让下官进去瞧一眼。”月浮玉好话说尽,总算说动酆都大帝点头。


    “行吧,今日便带你开开眼。”


    酆魂殿有两处入口,一处在地府内,一处在酆都大帝书房。


    “本官的书房全是结界,天庭那帮神仙都进不来,”酆都大帝边去书房边得意炫耀,“并非本官自夸,千年来,多少妖怪惦记酆魂殿,没有一个找得到入口。”


    书房内,有一幅山水画。


    画技不精,一看便是闲时练笔之作。


    酆都大帝指着那幅画,语气中透着一股得意,“你觉得此画如何?”


    月浮玉着急确认酆魂殿的安危,随口应道:“不如何,下官十岁之画,已超越此人画技。”


    酆都大帝蹙眉苦笑,打开地室暗门。


    拾级而下,走了数百步,一座地下宫殿出现在两人眼前。


    可惜,里面空空荡荡。


    “本官的十万恶魂啊……”


    月浮玉扶着痛心疾首的酆都大帝上去,忙不迭又赶去石压地狱,“除了内丹,再找找十万恶魂。”


    阎王大惊,拍桌而起,“那妖还把酆魂殿偷空了?”


    月浮玉无奈点头,“偷得干干净净。”


    温僖被抓的第三日,孟厌依旧把自己关在房中。


    崔子玉来找过她几回,向她道明原委,“几位大人并未怪你。他有心入地府盗取恶魂,当日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上当受骗。”


    孟厌抱着崔子玉大哭,“我没脸见人了,他们都说我是好色。鬼。”


    因为好色,差点致地府万劫不复。她不敢出门,害怕指责,害怕被骂,害怕被赶出地府。


    她不想再做命如纸薄的凡人。


    崔子玉拍拍她的后背,“地府已抓到姜杌,只要他说出恶魂被他藏在何处,此事不会牵连到你。你好好想想,温僖平日里爱去何处?”


    热泪翻涌,孟厌哭得不能自己,“他可会藏东西了。三年来,我连他的私房钱藏在何处都不知晓。”


    她做了错事,拼命想补救。


    可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对温僖一无所知。


    他从不去望乡台,从不提及自己的亲眷与生平。他说他生前过得凄苦,可死后的吃穿用度却极为讲究。


    她被他骗了,从身到心,还有银子,全被他骗走了。


    若十万恶魂找到,她还能保住这条小命。若找不到,她大概要随他一起去地狱受刑。


    “这坏妖骗感情便算了,怎么还骗钱啊……”


    温僖在石压地狱受刑的第五日,嘴角渗血,奄奄一息。


    没了内丹的凡人之躯,挡不住地府的酷刑。等不了三日,他便会死在这里,魂飞魄散。


    无人会知,搅乱荒之主,打遍妖界无敌手的姜杌,最后会悄无声息死在地府。


    万幸,在死透之前,他等来了一线生机,“顾大人,好久不见。”


    顾一歧站在他面前,半是无语半是不解,“你可幻化他人相貌,为何每回做坏事,专挑我的相貌?”


    温僖勉力从布满污血的脸上,扯出一抹笑,“顾大人,你别乱说。我只是心急投胎,贿赂鬼差而已。”


    血堵了喉咙,他无力倒下。


    顾一歧蹲下身,与他对视,“你若不肯说出那些恶魂被你藏在何处,孟厌会在十八层地狱受刑百年。”


    “什么恶魂?这事与我无关,你们别诬陷我。”


    “姜杌,孟厌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不该连累她。”


    “姜杌?谁是姜杌?”温僖扶着一旁的巨石撑起身子,眼中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波澜,“我要见她。”


    “见了她,我自会告诉你,恶魂在何处。”


    “好。”


    顾一歧起身离开。


    临走前,温僖喊住他,“顾一歧,因为我最烦你。”


    孟厌在房中哭了五日,不见鬼差在抓她。


    这日,她戴着帷帽,偷溜出门。


    阿旁阿防远远看见她,“孟厌,你还敢出门啊?”


    孟厌捏着嗓子,“两位大人,下官并非孟厌。”


    阿旁:“你下次出门,能否把那块假令牌和琉璃珠摘了?”


    孟厌低头一看,更是心酸不已。她养了温僖三年,结果他回报给她一条滔天大罪和两颗不值钱的琉璃珠。


    阿防拽她去角落,“我们打听过了,大人这几日闭门不出,听说在生气呢。”


    阿旁好心劝她,“你把恶魂先找出来,戴罪立功,没准还能升官。”


    “你们真瞧得起我。”


    孟厌想起一事,“他们背地里没有骂我吧?”


    阿旁与阿防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他们都是当面骂。你也真够傻的,竟能被一个妖怪骗三年。”


    孟厌哇哇大哭,“我哪知道他是个妖怪啊……”


    从前说她运气好,得了温僖。如今骂她是个傻子,被温僖骗了三年。


    好话歹话,全被他们说了个遍。


    三人正在角落叙旧,顾一歧出现在孟厌走后,“孟厌,你随我走一趟。”


    孟厌如遭雷击,呆愣地立着,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顾一歧走了很远,一回头看她杵在原地,语气无奈:“我不抓你,你快点过来。”


    阿旁阿防猛推孟厌一把,“你快去。实在不行,跟大人撒泼打滚,好歹先把命保住。”


    孟厌边走边用袖子抹泪,“顾一歧,我是不是特别傻?”


    “他活了三千年,你才活了多久,自然不是他的对手。”顾一歧温声安慰她。余下的话,他夹杂着酸涩,“他对你有情,你进去劝劝他,让他说出恶魂在何处。此事错不在你,大人不是不讲理之人。”


    温僖为何烦他,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三年前心头裂开的那条小缝,至今日,几株杂草破血肉而生。


    一阵阵,刺得他难受。


    孟厌红着脸,吸吸鼻子,“你放心,我已立誓戴罪立功。”


    隔了五日,再见温僖。


    他躺在地上,发丝凌乱。血污染了大半在他往日清冷的面容之上,嘴角边的暗红血迹,已经干涸。衣衫破败之处,显露出深浅不一的鞭痕。


    听见耳熟的脚步声,他慢慢睁眼,惨然一笑,“你来了。”


    孟厌别捏地不肯走近,“死骗子。”


    无尽的阴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穿过皮肉破损处。温僖挪动高大的身躯,一点点靠近她。


    沉重的脚镣在地上拖行,发出一声声渗人的锒铛声。许是受了重伤,他挪动的速度极慢,短短二十余步,他却爬了许久才堪堪摸到孟厌的脚踝。


    孟厌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将他搂在怀中,“你把恶魂交出来,我去找大人求情,好不好?”


    “你亲亲我。”


    “这不好吧?”


    光线斑驳,温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去寻她的唇。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只手强势地箍住她的腰肢。


    由浅入深,亲密无间。


    孟厌的口中混进他的血,味道难受,她双手推着面前之人,“阿僖,血……”


    温僖没有如往常一般放开她,而是用尽毕生力气,再次加深这个吻。


    等两人分开时,孟厌无力倒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气,“阿僖,恶魂在哪儿?”


    没有人回她。


    墙壁之上,由血月透进来的光亮,映出一个人站起来的影子。


    “温僖?”


    孟厌微微侧身,盯着站起来的人。


    此刻,原本命若悬丝的温僖,身上破败的血肉,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着。


    等她再一眨眼,鞭痕消失,温僖已近在眼前。


    “傻子,我叫姜杌。”


    这声中气十足的“傻子”,让她彻底明白过来。


    死骗子,怪不得要见她,原来把内丹藏在她身上!


    姜杌捂住她的嘴,将她全身翻了一遍,边翻边说:“荷包,我的。里面的银子,我的。令牌和琉璃珠不值钱,留给你吧。”


    似是想起什么,他扬起无边笑意,“对了,你藏在花瓶里的五十两私房钱,我也一并带走了。”


    孟厌不能动弹,欲哭无泪。


    姜杌拿走了想要的东西,却仍不肯放过她,“你折磨了我三年,我得好好回报你一份大礼。”


    大礼是踹孟厌下地狱。


    顾一歧不知房中出了何事,等发觉不对劲之时,姜杌已带着孟厌从高窗处飞去十八层地狱的入口。


    从入口那处的悬崖往下跳,一炷香后,孟厌会摔到地狱最下面。


    城隍曾说,掉入十八层地狱堪比酷刑。


    虽不会死,但下坠过程中,恐惧与惊慌交织。落地的一瞬,全身疼痛袭来,纵使神仙也熬不住这阵疼。


    在被姜杌踹下去之前,孟厌死死拉住他的裤脚,“你可以滚,我的私房钱留下。”


    “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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