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菩提偈(五)
姑逢山群山起伏,峰峦簇拥,山下的姑江穿山破壁。
近初秋,深碧与浅红二色层层叠叠,唯山头云雾,一点雪白。
山刀叶为两人端来热茶,桌子小,房中仅一把交椅与一把条凳。孟厌大大咧咧坐在交椅上,到他进房时,只能挪到条凳边上,小心翼翼坐下。
姜杌望了望对面的山头,“对面那个叫山萦的枣精,搬去了何处?”
闻言,山刀叶眸中的一点光,迅速淡下去:“她消失很久了。”
姑逢山有很多妖怪,他与山萦自三百年前结识,时常结伴下山,去四方游历。
十五年前,山萦背着一背篓香枣离开,说要去山下卖枣。
从那之后,他再未见过山萦。
对面的山头自山萦消失后,枣树凋零,香枣落尽。
孟厌慢慢听着,疑心这个叫山萦的枣精应是已经出事,“你没去找过她吗?”
山刀叶惆怅地叹口气,“找过。寻到一处镇子,可那里全是凡人,并无捉妖师与其他妖怪。”
“镇子在何处?”姜杌半眯着眼,心里盘算着等碧阳城的案子结束,便去瞧瞧,“反正我近来无事可做。”
山刀叶呵呵干笑,在心里求神拜佛,盼着这个祖宗喝完茶赶紧走。
他记得姜杌上次来碧阳城,将全城妖怪的法宝都搜罗了遍。他身上唯一值钱之物,便是一颗养了千年三尸醉。可姜杌嫌果子难吃,咬了一口便丢进姑江。
听说山下的艳鬼最惨,被姜杌生生拆走了两根艳骨,说要拿回去做骨剑。
孟厌见他一直不开口,心中冒出一个发财大计,“你可以花银子请我帮你找山萦,我是地府的判官,好友遍布三界。”
“你是地府的神仙?”
“对啊。请我查案,只需一锭金子。”
话音刚落,山刀叶一口热茶喷出,吓得从条凳上滚到地上,“上仙,我安安分分待在山上,没干过坏事。”
姜杌抿唇憋笑,笑意却从眉眼溢出,“对,你花一锭金子。她人脉广,最会查案。”
在两人一唱一和的说辞下,山刀叶一咬牙,转身跑回房,翻出一锭金子交给孟厌,“她最后出现在巴郡永安镇。我曾找过她的同族,据其中一个枣精说,山萦消失前,曾与一女子结伴同行,去了永安镇。”
孟厌在地府时,时常打听游魂的生平。虽不敢自诩过耳不忘,但她确实是头回听到永安镇,“怪了,地府三十年间,似乎没有游魂来自永安镇。”
难道这个镇子三十年间竟无一人死亡?
永安镇处处透着古怪,山刀叶又道:“永安镇有结界,我当日进去后,本想动用法力找找山萦,但法力莫名消失。”
他在镇上住了半月,发现镇上的百姓,的确全是凡人。
后来,他四处打听永安镇,才知两百年前曾有上仙下凡,于永安镇历劫。
雷劫当日,百姓们筑人墙为上仙挡下致命的一道天雷,助他升仙化神。这位上仙感念永安镇民风淳朴,散去千年修为设结界,隔绝世间一切法力。
姜杌大呼有趣,“这地方不错。若我日后被人追杀,遁去此地,岂不是无人能找到我?”
山刀叶嘴角抽了抽,“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追杀你?”
那边的孟厌美滋滋收了金子,为防金子有假,她特意用牙咬了咬,“不错,是真的!”
山刀叶左右打量两人,轻咳几声,意在赶客,“哎呀,竟已到申时。我今日跟同族约好要去姑江涉水,两位不如改日再来找我?”
说罢,他轻轻起身,准备溜出门。
孟厌俏生生喊住他,“那个,我听姜杌说,你种的三尸醉特别好吃。我能不能摘十……七八个带走?”
她已想好,这般好的果子,自然得多摘几个。
宰相府的三个上司得好好孝敬,阿旁阿防平日帮她良多,也得送。还有黑一白二,对她多有照顾,必须得送。
再想想,她如今是地府罪人,判官司已容不下她。没准等此案查清,她又得滚回轮回司,自该讨好泰媪。
怕自己算漏果子数,孟厌伸出手指,又数了数送礼之人,“查案这事,少了城隍的消息可不行,得送。听说钟馗大人,喜欢吃果子,得送。”
算了半个时辰,孟厌一合计,大概得摘二十三颗三尸醉。
山刀叶悲痛欲绝,他辛苦种百年,才得五颗三尸醉。孟厌一开口,便是二十三颗。
整整五百年的辛苦,一朝被洗劫一空。
他正要拒绝,瞥见姜杌手中聚起黑雾,摆明了他不同意,他们便要硬抢。
小命最重要,他忍着悲痛,点头笑着答应,“来者是客,你去摘吧。”
孟厌讨要了两个橐,开心出门,奔向果林。
山刀叶扶着门框,声声哀嚎,“你注意脚下啊——”
下山路上,孟厌与姜杌一人扛着一个橐。橐中鼓鼓囊囊,她一路大赞山刀叶大方,“你这朋友真是不错,我还以为他不会答应呢。”
说出二十三颗前,她偷偷瞄了一眼山刀叶的神色。看他面色无异,才敢狮子大开口。
姜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百年前来此做客,他更是大方,送给我一颗千年的三尸醉。”
千年的三尸醉?
若吃了,岂不是能容颜永驻?
孟厌羡慕嫉妒交织,舔舔嘴唇,试探问道:“那这颗果子,你吃了吗?”
姜杌指指奔腾的姑江,“太酸了,我丢进了江里喂鱼。”
“你真是暴殄天物!”
两人回到宰相府,孟厌挨个敲门送三尸醉。
月浮玉正与顾一歧在书房中议事,一看她走进来便头痛,“本官让你去跟踪慕容进,你倒好,跑去山上摘果子。”
孟厌谄媚地递上果子,“月大人,我打听过了。慕容进新得了一位美妾,这几日不会出门。”
顾一歧沉吟道:“今日慕容难也说慕容进未出现在大将军府,想来孟厌所言是真的。”
听顾一歧的语气,看来他们今日之行,应极为顺利。孟厌旁敲侧击,“月大人,你们说动慕容难了吗?”
顾一歧把玩着手中的三尸醉,微微颔首,“他愿意帮我们。”
“怎这般顺利?”孟厌惊呼。既高兴,又害怕慕容难会出卖他们,“我听城中百姓说,若非慕容简有心提拔,慕容难至今仍是一个翊麾校尉。他只见了你们一面,便愿意背弃自己的伯乐吗?”
顾一歧侧目看向月浮玉,“巧了,这位慕容难将军平生所愿,便是如月相一般,扶持明君继位,守好月氏江山。”
“月大人,您的弟子真是遍布月氏。”
“还行吧。”
他们今日去找慕容难,本以为是一场硬仗。
谁知,慕容难听完他们所言,难掩激动,一口答应下来,“当年,本将因身世之故在朝堂上被人刁难,是秦相以一句‘我朝的武将历来只论能者居之,本相倒不知,如今竟要以出身论英雄’,为本将解了围。”
当年,慕容进不满他做了骠骑将军,挑唆堂弟,当众揭开他的不堪身世。
他并非婢生子,他的亲娘实则是一个营妓。
他从未嫌弃他的亲娘,可先帝嫌弃,满殿的文武百官嫌弃。
当日,他孤寂地跪在殿中,听慕容进的堂弟信口胡诌。污蔑他的亲娘怀着他,勾引他的亲爹,说他是一个野种。
慕容家无一人为他说话,他向慕容简投去求救的目光,却看见慕容简与慕容进相谈甚欢。
那时,他才明白,慕容简只当他是一把利剑,从未将他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
被人当众侮辱,他生不如死,却又无可奈何。
不曾想,秦延突然站到殿中,将慕容进的堂弟骂了个狗血淋头,“本相记得你,前年与柔利一战中,数你跑得最快。营妓之子尚知精忠报国,而你的亲爹是一品永平侯,你的亲娘身为二品诰命夫人,他们竟教出你这般弃城出逃的小人!出身寒微,并非耻辱。倒是逃将,才该遗臭万年。”
慕容进的堂弟被秦延这一骂,生怕先帝追究当年之事,赶紧闭嘴。
自此,朝堂内外,再无人提起他的身世。
于秦延来说,当日朝堂上的随口一言,却维护了一个武将余生的尊严。
秦延行刑前一夜,他曾秘密潜入宰相府,以报当日的恩情。
可秦延却说,不过滴水之恩,不值得他惦记多年。临走前,秦延交给他几本藏书,说是月相当年亲手写的治国策,“青蓝相继,薪火相传。若月相在天有灵,对于本相的选择,想必也会倍感欣慰吧。”
行刑那日,他并未去刑场,而是将自己关在房中,认真读完了三本治国策。
“奖廉惩贪,扶正抑邪;民惟邦本,本固邦宁。”[1]
他愿意为这八字,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孟厌听完顾一歧所说,热泪盈眶,“月大人,你真不愧是一代良相。”
若非死得太早,月氏迟早一统四国。
“月大人,你因何而死?”孟厌从前只知月浮玉英年早逝,一直不知他的死因,“难道是累死的?”
时隔百年,月浮玉已然记不清他的死因。
只知有一日,他开始头痛。慢慢地,他无法握笔无法视物,直至死亡来临。
孟厌拍拍他的肩膀,“神劳则魂魄散,志意乱。这病我知晓,叫劳神症。”
月浮玉拂开她的手,白了她一眼,“你明日起,去寻一个人。”
“谁?”
轻吻梨子整理“王筝。”
“王筝是谁?”
“太史令的女儿。”
一说是太史令的女儿,孟厌记起来了,这是慕容难放走的那位王小姐,“为何要寻她?”
顾一歧:“她可以证明天象为假。”
第62章 菩提偈(六)
说到此处,孟厌闹不明白了。
两位星君打架是真,被罚下凡是真,天象怎会有假?
顾一歧耐心与她解释,“据慕容难说,这位王小姐自小有些神神叨叨,爱说胡话。碧阳城现荧惑守心之象那日,王小姐在城中追着天象跑,边跑边喊‘荧惑留于心宿二’,引起城中惶恐。”
孟厌瞪大双眼,大惊失色,“难道这位王小姐是神仙?”
顾一歧摇头,“我已问过天庭,并无神仙在此历劫,她应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却能一眼看穿天象的真相。
这位王小姐,实非凡人。
前些日子,太史令被慕容简以全族性命相威胁,只能与之合谋,逼死秦延。
唯恐慕容简事成后杀人灭口,太史令连夜将女儿送走。王小姐路上遇到埋伏,慕容难好心出手相救。
月浮玉敲敲桌案,“王小姐是此案的关键,你明日出发,需在七日内,将她寻回。”
小脸皱成一团,孟厌苦兮兮看着月浮玉,“月大人,我连法力都没有,怎么找啊……”
月浮玉:“我们已问过太史令,她在白水山。我明日派两个鬼差,随你一块去找她。”
“行吧。”
原想送两颗三尸醉讨好上司,没曾想又接了一个难活。
孟厌转身去找崔子玉诉苦,“子玉,我的命太苦了。唉,真是羡慕你们这些五品官。”
两人坐在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直到提到五品官,崔子玉突然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叫喊起来。
“你怎么了?”
崔子玉神秘一笑,“我才想起来,你升官了!”
“啊?”
据崔子玉说,他们出发前一日,她去找功曹司告假。无意间看见地府下下月的升官简牍中,有孟厌的名字。她疑心自己看错,还特意多看了两眼,“确实是你的名字,后面还跟着‘原轮回司孟婆’这六字。”
孟厌头回升官,一时感慨良多,“大人可真好,我犯了大错,他竟还愿意给我机会!我,孟厌,在此立誓,日后定要好好做官。对了,我下下月会成为几品官?”
崔子玉掰了一粒三尸醉放进嘴里细嚼,“好似是七品官。”
阿旁阿防也才八品官,而她却成了七品官。
“大人真是慧眼识珠。”孟厌大喜过望,干劲十足,立马跑去书房找月浮玉,“月大人,寻人一事宜早不宜迟,不如我今日便出发去白水山吧?”
月浮玉有一瞬的惊讶,“你今日为何如此上进?”
孟厌搓搓手,“大人待我不薄,我自该上进些,方不负他赏识之恩。”
“你知道了?”
“嗯!”
月浮玉扶额,负手立在窗前叹气。
上月,他与酆都大帝商议众仙升官一事。
孟厌的名字在册,他秉承公正,实话实说,“她去了查案司后,破了不少大案,此为大功。但其收留大妖,后又无意间放走大妖,是为大错。”
他起初打算功过相抵,不升亦不贬。
酆都大帝听完他所说,手翻着简牍,“酆魂殿一事,并非她与正道之错,就按简牍中所写去办吧。”
“行,你去吧。”月浮玉捏诀唤来两个鬼差,“你们二人,需时刻跟着她。”
孟厌去房中收拾衣裙,月浮玉等她一走,与顾一歧提起一件怪事,“十万恶魂丢失,如今全地府上下,只大人不急。”
顾一歧盯着剥开的三尸醉,露液凝蜜,点点似红珠,“大人的确有些奇怪。”
照理说,此事关系地府安危,他与孟厌难逃一死。
然,酆都大帝对于责罚他们一事,一拖再拖。甚至为了躲避功曹司雪花般的折子,整日躲在天庭。
顾一歧想到一种可能,“恶魂难道没丢?”
月浮玉低头沉吟,片刻摇摇头,“我随大人去过酆魂殿,恶魂确实没了。眼下只得猜测大人与姜杌之间,或许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大人到底要躲到何时?”
顾一歧无奈摇摇头,面露难色,“他不罚我便算了,为何还要给我升官?”
下下月升官的简牍中,不仅有孟厌,还有他。
从前功曹司的一位同僚私下找到他时,他还诧异过是否是他们弄错了。
一问月浮玉,才知是真的。
月浮玉摊手,“你的官位,是大人亲自拍板定下的。”他问过酆都大帝,只得到四个字,“用人不疑。”
“别说孟厌不敢回地府,其实我也不敢。”
“我们改日套套姜杌的话。”
孟厌哼着小曲儿回房收拾衣裙,见姜杌换了身绯红宽袍,其上繁复地绣着金线竹纹。长发束起,黑发带换成了白玉冠,十足的妖孽相。
与她擦肩而过时,他还挑眉朝她笑了笑。
孟厌生怕他记起那三锭金子,对他一阵夸赞,“你要出府吗?这身红袍真衬你。”
姜杌漫不经心地斜倚在白墙之上,眉眼低垂,“还好,区区只花了十金而已。”
一提起金子,孟厌眼神乱飞,借口有事,一溜烟跑了。
姜杌靠在墙上,不停懊恼,“她最烦我买新袍,方才该说一两银子。”
当夜,姜杌不死心地又换了身白袍,打算再去勾勾孟厌。
结果门敲了许久,没把孟厌吵醒,倒引来一脸不悦的月浮玉,“本官正在房中与人议事,你能否小声些?”
“孟厌呢?”
“去白水山寻人了。”
“白水山?你让她去白水山?”姜杌顿时焦急如麻,额上暴起一道道青筋,“那里有四个心狠手辣的山魈,她去了便是死!”
月浮玉想说有鬼差跟着,可一眨眼,姜杌已化作黑雾飞走。
不过,听姜杌如此说,他也有些着急。只好找到崔子玉,让她去追孟厌,“她与鬼差坐马车去白水山,两日便能到。”
姜杌一路沿着出城方向追,崔子玉碰见他时,正好撞见他在一处茶寮逼问一个竹妖。
那竹妖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妖主,此处这几日,真的没有马车经过。”
姜杌还想再问,崔子玉拦住他,“孟厌应该没走这条道,我一路来时,没有发现车辙印。”
去白水山,必定会经过此处。
没道理他们二人晚了两个时辰出发,一路停下找人打听,却比马车还快。
两人皆有些纳闷,崔子玉提议道:“月大人为孟厌找的鬼差,是在碧阳城待了百年的同僚。也许他们走近道去了白水山,不如我们先去白水山瞧瞧?”
姜杌淡漠应好,先行一步。崔子玉追着黑雾,穿林疾行。
紧赶慢赶,两人终于赶在日落前,到达白水山。
此山,形似尖刀。
群山簇立,满山秃露着乱石。
秋日艳阳照着高耸的山峰,山中却鸦雀无声。崔子玉刚要上山,一团妖气朝她袭来。她好不容易闪身躲过,又被地底冒出的一双手抓住往下拖。
那双手骨节突出,但五指黑黢黢,着实渗人。
左右夹击之下,崔子玉越感无力。本想喊姜杌帮忙,一回头才发现他身边的妖怪更多。
崔子玉凌空画符,可一道道金光所及之处,一个又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破风朝他们袭来。
筋疲力尽之时,忽地闻听剑气嘶鸣,一把闪着红光的骨剑划破长空。风过,天色暗下来,数道剑影闪过,斩灭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妖怪。
崔子玉从打斗中脱身,看着一地的妖怪尸身,紧紧咬着唇,“完了,这得扣多少分?”
姜杌从她身边经过,白袍上全是血,“走吧,上山。”
白水山中住着四个山魈与无数的妖怪,姜杌带着崔子玉,从第一个山头打到第三个山头。
直至打到最后一个名曰东始的山魈,一听他们来此是为找一个凡人女子。东始满腹委屈,眼泪珠子啪啪往下掉,“姜杌,我难得做一回好事,你怎还要打我?”
“东始,你劫的人在何处?”
“来人,去把小姐请出来。”
斯须,两个小妖带着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走进房中。
崔子玉看着女子,尴尬地挠挠头。
东始确实劫了一个女子,只是并非孟厌,而是孟厌要寻的王筝。
姜杌回身,一把揪住东始的衣领,“除了她,这几日还有谁上山?”
“除了王小姐,真的无人上山!”东始一把鼻涕一把泪,人高马大的一个山魈,此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姜杌,本王与你相识千年,你个忘恩负义的死妖怪,竟不信我?”
姜杌不甚耐烦地皱了皱眉,“你们四个若是不心虚,为何派手下妖怪在山下埋伏我?”
东始双手捶地,“我们近来在山中偷偷挖金矿,不得让手下在山下盯着点吗?你说一句‘我是姜杌’,他们哪还有胆子拦你!”
自千年前相识以来,东始自诩最清楚姜杌记仇的性子。为防手下人无意得罪他,东始每日千叮咛万嘱咐,让手下妖怪遇到自称“姜杌”的男子,直接带上山便是。
可姜杌倒好,一声不吭入山,一言不合大开杀戒。
“姜杌,我……折损了不少手下。”委屈涌上心头,东始不甘地盯着姜杌,“本王的金矿,还怎么挖啊!”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姜杌瞧了一眼自己染红的白袍,庆幸自己英明,穿了身不值钱的袍子出门,“这位崔大人是地府的五品官,若她出事,地府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好心出手帮你清理门户,免你去地府受罪,你怎还有脸怪我?”
榻上铺着一块虎皮垫,姜杌将骨剑放上去擦了擦血,淡淡又回了一句,“再者说,我帮你扫平三个山头。他们三个元气大伤,日后你便是白水山真正的大王。”
“他们三个是我亲兄弟。”
“哦,那你兄弟还挺多。”
第63章 菩提偈(七)
“今日已是第三日,为何孟厌还未到白水山?”
崔子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不安地往山下张望。
“她会不会走错路了?”东始见缝插针,弱弱开口,“碧阳城外,有左右两条大道。一条通往白水山,一条去苍水山。”
“不会,与她一起的鬼差,生前便是月氏人。”崔子玉相信鬼差,疑心孟厌出城前便已出事,“姜杌,不如我先回碧阳城与他们汇合,让月大人派……”
话还未说完,一个小妖领着三人入内,“大王,地府的妖冥使有事问你。”
而后,小妖的身后,冒出一个笑盈盈的女子,“东始大王,我来找王筝王小姐。诶,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孟厌惊讶地看着姜杌和崔子玉,两人衣袍上全是血。
崔子玉:“孟厌,你去了何处?”
孟厌仰天长叹,泪花闪动,“这世上,竟有同僚做官,比我还差劲!”
他们出发当日,两个鬼差先是贪小便宜,租了一匹跑半个时辰,便要停下休息一个时辰的马。后又走错路,去了苍水山。
走走停停,等他们发觉不对时,已是第二日一早。
最后还是孟厌加银子,租了一匹快马,总算在第三日赶到白水山。
东始在旁边冷嘲热讽,“听说地府绩效,年年是三界垫底。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尴尬的沉默中,王筝疑惑问道:“你们为何都来找我?”孟厌走上前,交给她一封信,“有人托我来寻你,他希望你看完信后,能随我们回碧阳城。”
那封信是月浮玉亲笔所写,孟厌不知信中内容,只知王筝一读完,便坚定地选择跟他们走。
离开之前,她向东始道谢,“多谢你,救我一命。”
东始:“你们快滚吧,下回别来了。”
姜杌:“好歹相识一场,你怎如此赶客?”
“滚——”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骂声中,几人拉起王筝便往山下跑。
崔子玉一路都在担忧扣分一事,孟厌热心安慰她,“你瞧我,犯了大错还能升官。事出有因,咱们大人是爱才讲理之人~”
坐在角落的姜杌听到这句,嗤笑一声,“酆都大帝老眼昏花,竟准你升官。”
孟厌瞪他一眼,继续炫耀,“我托鬼差找城隍打听过了,七品官每月二十两俸禄呢。若干得好,年底的别岁宴奖励去天庭。”
城隍还说,自月浮玉上任,地府所有官员的俸禄大涨。
如今虽苦了些累了些,总归做官有了点盼头。
孟厌从未去过天庭,一直心向往之,“听说天庭有几位上仙,俊美无俦,尚未婚配。”
姜杌的手捏得越来越紧,咔咔作响声近在耳边。崔子玉发觉不对,默默挪到边上。
“不过,我听泰媪大人说,天庭的上仙不食人间烟火。”孟厌连声道可惜,不舍地咬了一口馒头,“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地府不错。”
等姜杌放下手后,崔子玉才敢开口,“这位王小姐到底什么来头?”
孟厌:“我听鬼差说,她自小通星象,精历算。她爹官运亨通,全靠她。”
两辆马车一路疾驰,终于赶在月浮玉设计捉拿慕容简的前夜,回到宰相府。
几人迟迟未归,月浮玉昨日又找到几个鬼差。结果一问才知,跟着孟厌的两个鬼差,人虽勤勉,但抠门还不识路。
“算了,大事要紧。”月浮玉叹口气,挥手赶走两个鬼差,“念你们并无坏心,先回去吧。”
两个鬼差彻底安心,勾肩搭背,开心跑走。
“你随我来。”月浮玉指指王筝,回身吩咐其他几人,“明日有大事要做,你们今日早些安寝。”
孟厌点头应好,忙不迭回房沐浴。
路上遇到顾一歧,喊住她,关切问道:“你怎去了那么久?”
孟厌简单解释几句,转而夸起自己,“顾一歧,我运气特别好。一路上,只碰到一个妖怪。”
正说着,姜杌从两人中间大步走过。眼帘微低,眸中寒冷如冰,“走开,别挡道。”
顾一歧侧身让他,等他走远,无语道:“他又发什么疯?”
孟厌哼哼唧唧,“我贪了他的三锭金子没还,记仇呗。”
“孟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整日乱买新袍,万一花光了银子,我只能走回大邺城。”
嘴上说着不还,孟厌一回房便跑去找姜杌。她不日便是七品官,万万不能被有心人抓住一丁点的错处。
万一痛失官位,得不偿失。
到了门口,她门也未敲,直接推门而入,扔下金子便走,“姜杌,还你的金子。”
姜杌仍穿着那件染血的白袍,站在窗前,久久未动。
孟厌走至门口,小声骂了一句,“拈酸吃醋的小气鬼。”
咣当。
房门关上,姜杌慢慢转身,拿起其中一锭金子握在手中。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笑意一闪而逝。
极短,极浅。
翌日一早,天似漏了般,暴雨如万马奔腾。
秦延惨死的城门口,今日又聚集了半城百姓。从城楼上望去,一个个油纸伞下,是一张张愤怒至极的脸。
无他,大将军慕容简言天怒未消,逼迫元象帝下旨处死秦延的儿子秦浮玉。
有年逾六旬的百姓凄声为秦浮玉求情,“大将军,秦公子一寸赤心,从未做下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老夫愿意替他受今日的天怒神罚。”
慕容简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冷笑一声,“秦家以草人祭天,惹仙人生气,降下神罚。这等泼天怒气,岂是你的死,能消解之事?”
城墙上,早已垂下一截绳圈。
午时一到,秦浮玉被几个兵卒带上城楼。他神色平静,在绳圈套上脖颈前,他弯腰道谢,“诸位,死无所惧。惟愿以浮玉之死,平息风波。”
哭声起伏,百姓们不忍看他受刑,纷纷背过身去。
“行刑。”
慕容简大掌一挥,便要处死秦浮玉。
“慕容大将军,可否与小女子赌一把天意?”
一把红色油纸伞停在人群中,伞挪开,露出一张女子的脸,“王筝赌这雨,午时三刻便会停。”
慕容简没见过王筝,只听过她的名字,知她是太史令最宠的女儿。
一说起赌局,慕容简来了兴趣,轻蔑的瞥了一眼王筝,“好啊,若你输了,便与秦家罪人一起受刑。”
王筝微微点头,撑着伞站在下面,静静等待午时三刻的到来。
城楼上下约千人,从午时等到午时三刻。
雨未停,反而越下越大。慕容简失了耐心,指着王筝,“你输了。”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午时三刻已到”,纷扬的骤雨忽地停下,只有几点未尽的雨点,从遥不可及的天上滴落。
“雨停了。”
王筝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慕容简。
之后,她转身对百姓道:“世上并无天罚。荧惑守心,只是荧惑星偶尔与心宿二星相遇之象。虽无规律可寻,但这事时有发生。”
有人反驳,“自天现荧惑守心,暴雨倾盆注,这难道不是天罚?”
王筝掏出一卷竹简,“连日暴雨,与天象无关。我翻阅了典籍中关于碧阳城下雨的记载,发现每隔五十年,碧阳城便会自九月始,频繁下雨。”
几位佝偻着背的老者,沉吟道:“王小姐说的在理,老夫十余岁时,碧阳城下了整整半年的雨,比之今日的还要大。可那一年,天上并无出现任何天象。”
暴雨与天象无关,又何来的天罚,需要活人祭天?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断。慕容简自知诡计败露,大声对着兵卒吼道:“行刑!”
可惜,兵卒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慕容难从人群中杀出,持剑领兵直奔城楼,“陛下有令,捉拿逆贼慕容简。”
兵卒们闻声而动,抽出佩剑朝慕容简冲来。
慕容简恍然大悟,疾呼藏在箭楼中的慕容进与自己的牙兵登楼,“慕容进,快!”
吼叫了半晌,左摇右晃的慕容进出现在他身后。
慕容简腹背受敌,不忘回身大骂他,“大难临头,你竟还敢喝酒?”
可真等他看清身后之人,他惊恐地叫起来,“鬼……”
这一声之后,慕容进重重向后倒下。
慕容难带着牙兵上楼,找到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慕容简,口中喃喃自语,“鬼啊。”
跟在慕容难身后的月浮玉眉心一跳,暗道不好,急忙跑去查看慕容进。
那张脸失了所有皮肉,只剩两颗浑浊的眼珠子挂在上面。一扒开裹身的银甲,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传来,其上遍布蛆虫。
短短七日,再见慕容进,他竟已腐烂至此。
孟厌冲上楼,惊骇万分,“他……上城楼前,不是这样的。”
今日慕容简与慕容进一起登上城楼,所有人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月浮玉细细查看慕容进的尸身。这事,一看便知是妖怪所为。他怀疑姜杌,但姜杌昨夜才归,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慕容简被带走,慕容难回宫复命。
勾魂的黑白无常出现,带走慕容进的魂魄。月浮玉追上二人,“他今日才死?”
黑白无常一时有些纳闷,“月大人,下官依令拘魂。他今日魂魄现,便是死于今日。”
顾一歧:“你忘了吗?生死簿上写的清清楚楚,慕容进死于今日,慕容简死于三日后。”
“我不是此意。”月浮玉陷入迷茫,“我的意思是,为何他明明今日才死,可尸身却像死了很久。”
黑白无常凑近一看,“月大人,他被人吸干了所有阳气。故魂未散,身已败。”
月浮玉:“你们可知是何人做的?”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此地吸食阳气修炼的妖怪,唯艳鬼一族。”
月浮玉听完两人所言,忍着恶心蹲下身,在慕容进身上翻找起来。
孟厌被尸臭味熏到角落,余光瞥见姜杌在偷笑,她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我天性爱笑,不行吗?”
第64章 浮生变(一)
“月大人,要追查此事吗?”
顾一歧看了一眼尸身,白骨已现,人应是在半月前便死了。可奇怪的是,几日前,甚至方才,他们都听见或亲眼看见慕容进在所有人面前说话走动。
月浮玉起身,斟酌良久后方道:“这事没法管。”
明面上,慕容进似乎死于妖怪吸食阳气。但生死簿上,慕容进确实会在今日寿终。
一个本该死在今日的人,按照生死簿上所记的时辰,死在了今日。
并未早死,亦未晚死。
地府该如何管?
孟厌闲来无事,与姜杌谈起慕容进,“奇怪,我们那日遇见他时,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凶神恶煞的眼神,像是要活吞了她。
姜杌背着手,淡淡瞥她一眼,“他反正注定会死,何需管他因何而死。”
慕容简伏法,慕容进的尸骸被捕役带走。因两位星君闹出的这件人间惨案,自此宣告结束。
由月浮玉领头,几人踱步离开。
孟厌环顾一圈,发觉有一处不对劲,“诶,秦延好似没显魂。”
走在最前面的月浮玉听见这一句,猛然回头。
几声呼喊过后,满城的勾魂使齐聚城楼,皆说未发现秦延的魂魄。
孟厌心里一阵发凉,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难道他并非死于火刑,而是自尽?”
月浮玉道不对,“当日有不少百姓围观,他曾在火中挣扎,直至火焰吞噬他。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会死于自尽?”
姜杌:“你这话不对。”
“为何不对?”
“若他在被火烧死前,咬舌自尽,该算作被杀还是自尽?”
月浮玉恍然大悟,“他或许真的死于自尽,此案还未完。”
自杀者未现魂,便是有冤屈。
这案子,看来还得继续查下去。
孟厌一听有案子,一个箭步跳到月浮玉面前,谄媚道:“月大人,下官愿意接下此案。”
月浮玉:“这案子本就是你的。”
孟厌眨眨眼,伸出两根手指与他比划,“秦延被杀案,秦延自尽案,不该是两件案子吗?”
月浮玉语气冷淡,“同一个人,算一件案子。”
“呀,小孟婆,案子一件接一件。”姜杌从孟厌身边路过,嘴角微微含笑,轻描淡写又一句讥讽,“孟厌,你年底估摸着得升个五品官吧~”
孟厌吃了一个闷亏,不敢反驳月浮玉,只好拿姜杌撒气。
一路上,姜杌不时挨上一掌,闷哼几声。宰相府近在眼前,在身边人最后一掌挥过来时,他握住那双手。指尖微微发颤,试探着插进她的指缝,再屈指死死扣住。
十指交错缠绕,手心相贴。
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在起初片刻的挣扎后,不再动作,任由他用尾指轻轻摩挲。
进门之前,孟厌缓缓收回自己的手。
前厅,秦浮玉一看几人,纳闷问道:“几位……今日不是要离开吗?”昨夜商议完今日的大事后,月浮玉曾说,他们一行,今日便要离开碧阳城。
他与诸位叔伯挽留许久,可看月浮玉去意已决,也便随他去了。
月浮玉:“秦相死因有疑,我们还得查下去。”
秦浮玉眉头皱起,愣在原地,“家父死于火刑,难道有假?”
“此事说来话长。”孟厌听两人闲谈许久,迟迟不进入正题,赶忙开口,“秦公子,秦相死前可有异常之处?”
“唉。”
秦浮玉惨然一笑,满目心酸,“不瞒几位说,其实我与家父并不亲近。”
“为何?”
“家父要辅佐陛下,自然顾不上我。”
秦浮玉自七岁起,便被秦延送给弟弟一家照看。
一开始,秦延尚有精力,偶尔会陪他看书练字。关于月相的一切,全是他十三岁前,秦延亲口所说。
他十三岁生辰之后不久,先帝病重,太子一直未定。
秦延更属意先帝的长子,顺王月弗之,每日殚精竭虑教导月弗之。
自此,再顾不上他这个亲儿子。
他不怪父亲将他丢给旁人,只是偶尔有些讨厌月弗之。
他的父亲因月弗之,丢下他。最后还因月弗之,死得不明不白。
眼眶中有几滴热泪涌出,秦浮玉抬手擦干眼泪,“家父死前,白日要入宫教导陛下,晚间会与几位叔伯,在山中木屋商议弹劾慕容简之事。我还是在行刑当日,跟着围观的百姓,才见到他最后一面。”
弹劾,并非易事。
稍有不慎,便是诛灭九族之罪。
他明白,他的父亲不想他趟这摊浑水。可他仍在父亲死后,坚定地上山,坚定地走进山中木屋。
“奖廉惩贪,扶正抑邪;民惟邦本,本固邦宁。”[1]
如蜉蝣之朝生而暮死。
他也愿意,为这八字,为百年前月相的遗憾,碎首糜躯。
孟厌听完他所说,唏嘘感慨。
百年前,月浮玉无意收留的几人。百年后,依然念着他这份恩情,世世代代为他守着月氏江山。
尽管月氏昏帝抹灭了月浮玉在世间的所有痕迹,尽管这江山早已摇摇欲坠。
秦浮玉叹息一声,“若论家父死前到底有何奇怪之处,陛下应最为清楚。”
月浮玉快速问道:“你可否送我们入宫面圣?”
秦浮玉点头,转头吩咐管事准备马车,“陛下御赐的令牌还在。”
如今月氏的天子元象帝月弗之,正好二十来岁的年纪,英眉秀目,生得貌如良玉。端详细看,其相貌与月浮玉,尚有几分相似之处。
月弗之听闻秦浮玉入宫,急忙从寝殿赶来正清殿。
一见到月浮玉,他的眸中闪过片刻的诧异。等秦浮玉说明来意,他忽地顿了一下,呆愣地看向空无的殿外:“夫子死前,身中剧毒。”
“怎会?”
秦浮玉跌坐在地,喃喃自语,“爹为何不与我说……”
月弗之:“夫子怕你担心,更不想你卷入此事。”
秦延自知不是一个好父亲,为了儿子的安危,他瞒下所有,惟愿秦浮玉能活下去。
月浮玉:“秦延是故意引慕容简烧死他,是不是?”
月弗之侧身看向他,慢慢点头,“对。夫子自知命不久矣,那日天象现后,他便找到朕,说他已想到一个好法子扳倒慕容简。”
可惜,直至看到慕容简递上来的折子。月弗之才知晓秦延口中的那个好法子,居然是以命换命,以酷刑激起滔天民怨。
他想阻止,但秦延去意已决,甚至劝他,“陛下,臣活日已不多。这条命,若能换得慕容简伏法,换得江山安宁,百姓安乐,也不枉来这世间一趟。”
孟厌轻声问道:“陛下,您知晓秦相中的是何毒吗?”
月弗之泪眼盈盈,双手忍不住地发抖,“不知是何毒,连何人下的毒,也不知。”
秦延是在三个月前,出现频繁的头晕目眩之症。
之后,时有吐血。
宫中的御医与宫外的大夫,秦延全看了个遍。可无一人知,他到底中了何毒。
秦延中毒一事,最可能的凶手只有慕容简。
月浮玉招呼几人离开,打算去天牢问问慕容简。离开前,月弗之喊住他,“这位公子,你来自何方?”
秦浮玉抢先一步开口,“陛下,他姓顾,并非月氏人。”
月弗之挥手让他们离开,转身与秦浮玉感慨,“真像。若非父皇并无流落在外的亲子,朕怕是会以为多了一位兄长。”
孟厌耳朵尖,听见这一句话,偷偷问月浮玉,“月大人,你难道与月氏皇族有关系吗?”
月浮玉声音平静,“月氏昏帝月封阳是本官堂兄。如今的元象帝,算起来,应是我堂弟月封樾的后辈。”
“啊?”
孟厌绕到他面前,“你既是皇室之人,为何能当宰相?”
月浮玉负手站在台阶之上,目光所及之处,是月氏的宫阙月重宫。
百年前,他无数次走过这里的青砖。那时,他是景王月封阳的堂弟,也是伴读。
他和月封阳,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自三岁开蒙,他便在月封阳身边,辅佐月封阳一步步登基,成为月氏天子。
他去天庭后,从几位同僚口中,得知月封阳横征暴敛,倒行逆施。在他死后三年,他的堂弟月封樾造反,将月封阳杀死在寝殿。
“没有为什么。他让我做宰相,我便做了。”
月浮玉神色中,是难得一见的哀色。
他以为月封阳是明君,没想到此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因他之故,致万民流离失所,实乃大罪。
一句话问出一件伤心事。
去天牢的路上,孟厌闭上嘴,不敢再说一句话。
然而,身旁的姜杌喋喋不休与她念叨,“月封阳的皇后,自小喜欢月浮玉。”
事关上司的秘密,还是她最喜欢听的风花雪月之事。孟厌一时没忍住,巴巴与他聊起来,“那她为何成了月封阳的皇后?”
姜杌一看她上当,指指远处的酒楼,“天牢多无聊啊,我们去酒楼边吃边聊,如何?”
“我得查案。”
孟厌如今将是七品官,自觉不能对不住酆都大帝的赏识,只好一脸不舍地拒绝,“改日再说。”
说罢,她快跑几步,追上前面几人。
姜杌立在原地生了会闷气,也疾步追上。
天牢,常年不见天日。
几抹斜阳残照,刚透窗照进来,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慕容简戴着镣铐,绝望地蜷缩在牢房一角。慕容进的死相,直到现在,仍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散。
“慕容简。”
黑暗中,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转瞬,牢房中走进几个人。为首之人的相貌与先帝极为相像,恍惚间,他还以为是先帝返魂。
月浮玉:“慕容简,你是否曾给秦延下毒?”
慕容简靠着墙,看向牢房唯一的一扇高窗,“本将不屑下毒。”
第65章 浮生变(二)
慕容一族,百年间,出过莽夫出过懦夫,但从未出过下毒的小人。
对于政敌,他们更愿意以权势以武力解决。
见慕容简神色无异,一行人只好离开。快至门口时,慕容简喊住月浮玉,“他为何愿意帮你?”
众人知他说的是慕容难。月浮玉回头,丢下一句铮铮之语,“相比做权倾朝野的权臣,他更愿意做征战一方的将军。他想镇边关,守江山。不想与你一样,深陷权势泥沼,忘了那句‘驱陈留,收三城’的誓言。”
“我也想扶大厦于将倾,可这月氏江山早就没救了。”
慕容简朝着几人的方向大吼,双目猩红,头发披散,“昏帝败光了所有,我已尽力。”
“你从未救过,从何谈没救?”
月浮玉带着他们踏出天牢,夕阳西下,天地间一片昏黄。
“接下来,如何查?”月浮玉看向身后几人,最后指向孟厌,“你来说。”
孟厌眼神迷离,左顾右盼,喏喏开口,“要不,让姜杌把孽镜台拿出来照一照?”
顾一歧与崔子玉也在旁劝道:“月大人,偶尔走走捷径,其实也可以。”
地府尚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他回去处理,月浮玉思忖后,正想点头。谁知,一旁的姜杌却别过头,目光不安地四处游走,“我忘带孽镜台了……”
当日走得急,他光顾着收拾好看的新袍勾搭孟厌,哪顾得上带那些没用的法宝。
“没用的小白脸!”
“真不知你跟来作甚。”
“那你的三个大箱子里都装了什么?难道全是新袍?”
“唉,偷懒果然不行。”
姜杌被四人连番责怪,越想越气,“你们四个神仙查个案子,全靠我这个妖怪,如今还有脸说我?等我回搅乱荒,定要写信告诉酆都大帝,就说你们四个在外查案,不仅花我的银子,还妄图走捷径!”
“小气鬼。”
捷径没走成,孟厌欲哭无泪。
这案子一头雾水,不知要查到何年何月。
几人再回宰相府,得知秦浮玉打算明日护送秦延的灵柩回乡安葬,“我十日后归,几位可继续住在府中。你们若想入宫或问朝中其他人,我已吩咐府中管事,他会带你们前去。”
最后,他躬身道谢,“多谢诸位相助。毒害家父的凶手,望能一并找出。”
月浮玉扶起他,“无妨,我们本就为他而来。”
众人四散回房,孟厌惦记月浮玉的那点秘密,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半夜翻窗跑去找姜杌,“姜杌,你快说说。月封阳的皇后明明喜欢月浮玉,为何最后却嫁给了月封阳?”
姜杌舔舔唇,手偷偷放在被中,把中衣的衣带往左右扯了扯,蛊惑道:“今日天凉,你这身子弱不禁风。不如上床,我们慢慢说?”
孟厌犹豫片刻,跳上床,再一脚将姜杌踹下去,“你说的对,我容易着凉。反正你是妖怪,睡地上也无事。快说,我明日一早还要去查案。”
中衣散开,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敞露的上半身,腰身精瘦,没有丝毫赘余。
姜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低低笑了一声便从地上爬起,坐到床前,“月封阳的皇后叫严若昭,他们三人算是青梅竹马。月封阳知她喜欢月浮玉,便故意让月浮玉为他们做媒。”
孟厌露出个脑袋,“严若昭这就同意了?”
“你热吗?”姜杌用手扇风,顺势把中衣脱下,丢到地上,“月浮玉哪知道月封阳的小心思,想也未想就去劝了。再者说,月浮玉当时另有喜欢的人。”
严若昭被心上人劝嫁,一时没想开,便答应入宫为后。
孟厌为严若昭的命运哀叹,被心上人劝着嫁给不喜欢的人,她的余生,不知该多痛苦。
姜杌露着身子等了半晌,却没等来她问月浮玉的心上人是谁。
一扭头,她已裹着被子,呼呼大睡。
“这身子摆在你面前,我就不信你不动心!”
翌日孟厌一睁眼,姜杌早已跑了个没影。她生怕耽误查案,赶忙翻窗回房。
他们出门时,姜杌仍不见人影。
崔子玉心有不安,“他难道跑回搅乱荒去取孽镜台了?”
孟厌苦着一张脸,“不会吧。”
从碧阳城回搅乱荒,纵是妖怪,也要行个三日,一来一回便是六日。
为了帮他们查案,要他累死累活跑一趟,真是良心难安。
顾一歧:“昨日我说他最狠。唉,等他回来,我给他道歉。”
月浮玉抿唇未说话,因他一早看见姜杌开心出门,实在不像要回搅乱荒的样子。
果然,午时三刻,姜杌再次出现。一来便神神秘秘凑到孟厌旁边,“你今夜来找我,有好东西给你瞧。”
孟厌白眼一翻,“你没回搅乱荒?”
姜杌不明所以,“回去做什么?跑一趟累死了。”
“滚,没用的小白脸。”
几人午后要去的地方,是秦延常去的一家茶肆。
昨日,他们已把宰相府翻了个遍,并未找到任何毒物。
据秦延的侍从说,秦延向来对入口之食与他人所送之物极为小心。
其一:他从不收礼,若遇实在不能推辞之物,便会让管家收进后院一间闲置的书房。
其二:除了在家,他几乎不在外吃喝。
这么多年,他唯一在外吃喝之地,是一间茶肆。
孟厌找到茶肆的小二,“秦相这三个月,常来这里吗?”
小二引着他们找到秦延常坐的位置,临窗,窗下是一条小溪,“秦相从前每十日来一次,总是独坐在此,喝完一壶茶便走。近来这三个月,倒是来的少了。偶尔瞧他行色匆匆走过,应是有事要忙碌。”
几人依次坐在椅子上,左看右看,未发现任何线索。
茶肆中的所有客人,所泡之茶与所用的茶具也都一样,“秦相每回来,都让小人随意泡一壶便好。”
“他有单独的茶具吗?”
“没有。”
几人离开茶肆,边走边说,“难道还有我们漏掉的地方?”
孟厌:“秦延和那几位大人不是常去山中木屋吗?应会喝茶吧?”
月浮玉:“本官问过另外几人,山中木屋不好烧水泡茶,故而他们全是自己带茶水上山。”
秦延自发觉中毒后,对入口之物,更加上心。对旁人递来的吃食,全是接过便放在一边。
宰相府与茶肆找不出任何问题,他们一时半会实在猜不到,秦延到底是怎么中的毒。
他们翻找过大夫留下的记录,秦延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衰弱,应是一直在接触毒源。
时至黄昏,残霞明灭,水面浮光。
一行人漫无目的沿着河堤走走停停。走到一半,一位曾在山中木屋见过的大人喊住他们,“今日月府宴客,几位若不嫌弃,可随金某一起去赴宴。”
如今的月府,在百年前曾是月浮玉的府邸。
孟厌闹着想去,崔子玉出言附和。
顾一歧与姜杌袖手旁观,月浮玉被一左一右两人烦得无法,“去吧。”
金大人名金桓,官至光禄寺少卿,为人甚为风趣。
走过一条暗巷,月府近在眼前。
高门白墙,层楼叠榭,大有去天尺五的显赫之势。
孟厌站在大门下,抬头仰望那扇御赐的匾额,“月氏昏帝对月相恨之入骨,毁了他的所有诗文,怎还留给他的后人一座大宅子呀?”
金桓耐心与她解释,“金某往日听曾祖父提过几句。昏帝此人,应只是恨月相,对其他人其实尚好。”
孟厌退到月浮玉身边,“月大人,你堂兄为何恨你啊?难道是因为严若昭?”
“不知道。”他死前,月封阳但凡得空,便出宫看他,一派兄弟情深。他哪知道,在他死后,月封阳会变成那般模样。不过,月浮玉心中忽地升起一团疑云,“你怎么知道严若昭?”
孟厌顾左右而言他,“我上回听说书先生说的。”
月浮玉盯着姜杌,“有空问些无关紧要之事,不如快点把案子破了。”
此话指桑骂槐,孟厌默默闭嘴。心里却盘算着今夜定要让姜杌,把他们三人的爱恨纠葛全说与她听。
等她回到地府,再与城隍联手,将这个故事卖个好价钱。
月浮玉不知她的打算,时隔百年,再次踏入自己曾经的家,他徒生悲哀。
无情道修了百年,他第一次感受到恨。
恨自己有眼无珠,扶持一个昏君继位,为祸月氏,致万民流离失所。
可是恨过之后,他迫切地想弄清楚,月封阳因何恨他?那位爱民如子的景王,又到底为何变成人人欲诛之的昏帝?
他们到时,前厅已坐满了两桌人。
月长琴见金桓带着几人前来,热情上前招呼,“顾公子光临寒舍,本官不胜荣幸。”
有丫鬟上前,引几人去用膳。
今日来此的宾客,全是文官。孟厌听邻座几人兴高采烈提起,“月大人不日为相,我朝又将出一位月相。”
剩下之话,全是对月长琴的期许。
他们盼着他,如月相一般,力挽狂澜,拯斯民于水火,再现月氏百年前的盛世。
席间交谈声阵阵,孟厌却了无胃口,实因桌上之菜全是素食。一眼望过去,她的双眼直泛绿光。
吃了几口,她便停筷,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
一旁的崔子玉早已坐立难安,四目相对,她先开口,“要不,我们去后院走走?”
“走。”
两人离席欲走,姜杌跟在身后。
月长琴乐呵呵看着三人从他面前走过,“三位可去后院书房歇息。”
金桓笑道:“你们有福了,那间书房原是月相的。自他故去后,无人动过里面的陈设。”
话音刚落,月浮玉一口茶水喷出,慌忙阻止三人,“我……马上走,你们别去书房了。”
可惜,他的话方说了一半,三人已开心跑走。
孟厌第一个冲到书房,正要开门,身后传来月浮玉的疾呼,“走了,明日还要查案。”
崔子玉拉拉孟厌的衣袖,“算了。一间书房,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依依不舍转身离开。唯独姜杌笑着看向月浮玉,然后一脚踹开书房,“来都来了,进去看一眼再走,不会耽搁查案。”
“啊啊啊!”
第66章 浮生变(三)
正如崔子玉所说,一间书房,的确没有什么好看的。
书房不大,入目一桌一椅一琴一柜。临窗处,竹榻茶垆,壁上悬一幅山水画。
窗外花木繁多,青松茂盛。
今夜风移影动,桂影斑驳映照在竹榻之上。
孟厌摸着古琴,啧啧称叹,“月大人,你还会弹琴啊?”
崔子玉翻着书,连连赞叹,“月大人,你的藏书真多!”
月浮玉苦不堪言,闪身挡在一面书柜前,“看够了吧?快回去了。”
他一再催促,奈何房中三人越看越不想走。
顾一歧匆忙跟过来,一看到那幅山水画,激动之情久久不能平息,“此画乃是百年前柔利朝一位画师所画。听闻他死后,他的所有画作悉数成了陪葬之物。没想到今日,我竟能看到真迹!”
他来回细看,不时吟诗几首。
孟厌眼尖,见月浮玉一直寸步不离,挡着几本书。她心中起疑,故意走到他面前,“月大人,我想看看后面几本书。”
月浮玉欲哭无泪,“你没事看什么书。”
崔子玉闻声走过来,“月大人,看你一本书而已,你怎如此小气。”
孟厌附和,“就是。月大人,你可真小气。”
任两人好话歹话说尽,月浮玉死活不挪步。
姜杌悄无声息走到月浮玉身边,出手猛地一推。伴随着一声倒地的哀嚎,姜杌熟门熟路从中抽出一本书,结果翻了几页,他面露失望,“唉?怎么不是……那本书去哪儿了?”
他不信邪,丢了书,转身又翻找起来,“信怎么也不见了?”
书正好丢到月浮玉怀中,一看书中内容,他彻底放心下来。起身一派主人的姿态,让几人随便看。
之后,他走到古琴旁,手下微动。
“铮”的一声琴鸣,琴音随凉风贯入耳中。藏在其中的悲怆之意,没浅草、过青松,浸河水。
辽阔无极的天地间,唯余绿绮之音,众人好似又回到百年前。
绿绮乃是千金难求的古琴,其音可传十里。
当下,前厅尚未离席的几人听见琴音,慌慌张张涌进书房,“顾公子,你怎会弹《惊鹤吟》?”
月浮玉尴尬一笑,“家父是琴师,在下自小随他学琴。”
月长琴低头不语,金桓面露探究之色,直接问道:“《惊鹤吟》乃月相所谱,在他死后,昏帝下令毁琴谱。月大人的祖父月方进老大人拼死也只抢回几页琴谱,而你方才所弹,却无半点不连贯之处。顾公子,不知令尊是谁?又师从何人?”
多大的仇怨,连琴谱都毁了个干净。
月浮玉无语望天,只好现编了一个谎敷衍几人,“在下先祖与月相是故交,他曾在先祖寿诞送过一本琴谱。”
月长琴斟酌许久,“据本官所知,月相没有故交。”
孟厌:“百年前的事,你们怎会清楚?”
月长琴:“无人敢与他为友。”
月浮玉惊才绝绝,世无其二。
与他同辈之人,既慕他风姿,又妒其才华。一来二去,无人愿意与他结交。
自然,月浮玉内心怕是也不屑与人为伍。
眼见面前几人咄咄逼问他们的来历,孟厌心生一计,“其实祖上是梁上君子……”
“琴谱是偷的?”
“对!”
这下轮到月长琴与金桓面面相觑,再看另一边的顾一歧对着古画,面露贪婪之色。最后,由月长琴开口,委婉赶客,“天色已晚,几位快回去吧。”
走出月府许久,顾一歧仍难掩激动。
月浮玉想起一事,走到姜杌身边,“你去过我的书房?”
姜杌耸肩摊手,“去过几回。有一回正好撞见你在看……”
话还未说完,月浮玉已拽着姜杌去了角落密谈。
孟厌和崔子玉,连同神思恍惚的顾一歧,立在原地等了约莫一炷香,才等到洋洋得意的姜杌与一脸狼狈的月浮玉。
“出了何事?”孟厌问姜杌,“我还是头回见到月浮玉吃瘪。”
“欲知前事如何,今夜来房中找我。”
“还有严若昭的事,你需一起说。”
“行。”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亥时三刻,一道人影钻进姜杌的房中。
孟厌一进门,便看见上半身未着寸缕的姜杌,躺在床上等她。
他的乌发未束,垂于胸前。孟厌的目光随他的手往下移,宽肩窄腰。一再往下,看得她耳根子发热。
房中今日熏了香。
这香,孟厌闻过。是她与温僖认识第二年,他不知从何处买来的香。
听他说叫酴醾香。人间谷雨时节,一候牡丹,二候酴醾。此香便是以三两玄参加二两松,再添半枝栌子蜜与团团烟粉色的酴醾,微微几点麝香与瑞龙脑片。
一炉酴醾香,香气顺着烟气攀上窗棂横梁,直至弥漫萦绕在床榻之间。
香亦如风,风亦飘香,吹香如春来。
孟厌咽了咽口水,“你很热吗?”
姜杌眨了眨眼睛,“见到你,我便热。”
“热就去地上待着。”孟厌照旧上床前,先踢姜杌下床,“整日搔首弄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
“既知道,为何还来?”姜杌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看孟厌将自己裹成蝉蛹,他顿觉好笑,“我若真想对你用强,你裹成这样,难道有用?”
“我是真的冷,你快说。”
“你往边上挪挪,我也挺冷的。”
孟厌伸脚欲踹,姜杌自觉没趣,就势坐在床前讲起来,“我在碧阳城住了半年,月封阳与严若昭大婚后不久,我便走了。再几年,月浮玉死后,严若昭被月封阳厌弃,去了冷宫。而月封阳流连后宫,不理朝政。”
“严若昭真可怜。”
被逼嫁给不爱之人,又在心上人死后,被丢去冷宫受折磨,“这月封阳真坏!”
姜杌趁她愤愤不平之际,沿着锦衾的缝隙,小心翼翼挪进被中。
微沉的呼吸声近在耳边,孟厌发觉不对,一扭头,重重的吻旋即落下。
这个吻如鱼游动,从耳垂,一路往前寻到她的唇上。
烛光晃动间,轻烟聚成一团青雾。酴醾之香,果真香得人晕眩欲醉。
他们之间,力量悬殊。
孟厌等他亲够,餍足地离开,才平静开口,“为什么骗我?”
姜杌靠在她胸前,静静听着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孟厌,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我从未骗过你。”
“把恶魂还回去。”
“我解释不清,反正这事你别管。”
孟厌开始哭,压抑许久的泪水奔涌而出,“他们都说你是骗子,我是傻子。对,我是傻,喜欢上一个别有用心的妖怪,还沾沾自喜,以为他也喜欢我。可是他早有心上人,我只是他的踏脚石。”
姜杌听她边说边哭,等听到心上人时,他突然暴跳如雷,“我哪来的心上人?”
“还想骗我,树妖已与我说了,”孟厌起身与他对峙,“巫九息便是你的心上人!你为了她下山,帮她打跑其他妖怪。她成仙了,你痛失心上人,便跑去地府骗我。利用我留在地府,进入酆魂殿盗取恶魂。”
姜杌逃走后,她偷偷塞给城隍一锭银子,托他打听姜杌。
出发来碧阳城前,城隍与她说,姜杌进地府,是为了盗取恶魂修炼。
幽都山下的几个树妖也认识姜杌,“他哪会喜欢你。孟厌,他与巫九息认识千年,早已定情。有一年,巫妖一族危在旦夕,姜杌特意去招摇山帮忙。听闻巫九息消失多年,大概已飞升成仙,没准他是……”
“巫九息算我哪门子的心上人!”
姜杌气得眉毛倒竖,额头青筋暴起,“不过帮过她一回,她怎到处诋毁我的名声?”
“我管她是不是你的心上人。”孟厌不信他的说辞,凄声哭喊,“你快点把恶魂还回去,我不想做地府罪人。”
“还不了。”
“为何还不了?你怎么拿的,怎么放回去便是。”
“酆魂殿一事,我与酆都大帝心中有数,你少管。”末了,姜杌轻轻拉着孟厌往他的怀里靠,“巫九息真不是我的心上人,我真没骗过你。”
“那你无缘无故帮她作甚?”
孟厌听树妖说,姜杌从不管闲事。上次巫妖一族比武,姜杌从天而降,他们都极为诧异。
“巫妖最有钱。上回帮她一个小忙,我赚了一万两……黄金。”
“听者有份,你分我一半,我保证不对外说。”
“你先原谅我。”
“我再想想。”
孟厌今夜又哭又闹,困乏不已。
房中的香断断续续在燃,她昏昏欲睡。迷糊间,她如往常一般,抱着身侧之人的胳膊撒娇,“你还没说月浮玉的心上人是谁。”
姜杌侧身搂紧她,温热的唇瓣拂过她的耳边,“江浮笑笑生。”
“她是谁?”
“江婉仪,也是崔子玉。”
翌日一早,孟厌红着眼圈去前厅用膳,一见到崔子玉便咯咯怪笑。
崔子玉疑心她被妖怪附身,“孟厌,你要辟邪符吗?钟馗大人的赐福摊子,去年剩了不少辟邪符,我给你几个。”说完,她哆哆嗦嗦从衣袖中掏出一堆辟邪符,一股脑塞到孟厌手中,“你别怕,钟馗大人的辟邪符,有法力加持,特别管用。”
谁知,她一靠近,孟厌笑得更加大声。
这诡异的情形,直到月浮玉与顾一歧到来,才算结束。
顾一歧也怀疑她被妖怪附身,又是画符,又是动用法力帮她驱赶。
闹了许久,妖怪没见到一个,反倒是姜杌的脸越来越冷。
月浮玉看着一旁淡定饮茶的姜杌,心中了然,“查案司孟厌,诋毁上司,扣两分。”
“我何时诋毁上司了?”孟厌回神,“我今日直到现在,还未说过一句话呢。”
“你在笑什么?”
“我天性爱笑,不行吗?”
第67章 浮生变(四)
任孟厌狡辩了半个时辰,月浮玉依然未松口收回扣分。
这日出府时,孟厌走到姜杌身边,抱怨道:“都怪你,没事跟我说月浮玉的秘密作甚!”
她哪管得住这张嘴,从昨日得知月浮玉的心上人便是崔子玉后。她在梦中,早已迫不及待想找崔子玉商量。
若崔子玉点头同意,她立马将秘密中的女子改名换姓,再编个故事卖给城隍。
这等秘密,起码能卖个一百两。
她与崔子玉五五分成,能赚个五十两。
“好好好,都怪我。”姜杌左右看了一眼,悄悄去勾她的手,“今夜你再来,我跟你说说月浮玉因何而死。”
“他不是病死的吗?”
“不是,他其实是被人害死的。”
孟厌任他牵着,“你怎会知道此事?”
“我认识一个艳鬼,她从前是月封阳的妃子。上回我找她帮忙,顺嘴问了几句。”姜杌生怕孟厌又怀疑艳鬼与他有情,赶忙补上一句,“我跟艳鬼只见过三面,每回山刀叶都在场。”
身侧之人沉默不语,姜杌只好继续解释,“我抽了她两根艳骨炼剑,她恨死我了,绝不会喜欢我。”
一口气说完,他焦急不安地等待孟厌的回应。
片刻后,耳边响起一句满含算计的话语,“姜杌,你说。我要不提提价,卖二百两?”
酆都大帝中书令的秘密,只卖一百两,算来算去,她亏惨了。
姜杌白眼一翻,“你拿他的秘密换银子,不怕他把你赶出地府吗?”
孟厌回得理直气壮,“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与城隍合作多年,他不会出卖我。”
二百两已在向她招手,她大笑着跑向崔子玉,“江……子玉,等等我。”
今日要去的地方,是皇宫。
自月弗之十岁后,秦延时常日夜不离守护他,再找不出比月弗之更了解秦延之人。
近处重重宫阙,远处连绵青山。
月弗之站在一处高阁等待几人,透过半掩的轩窗,他看见越走越近的月浮玉,“夫子,他真像月相。或许你说的对,月相并未死,而是成了天上仙。”
月浮玉开门见山,“陛下,烦请你将秦相死前的所有异常之处,悉数告知。”
月弗之拍拍手,有太监上前,放下一堆纸。
“这是何意?”月浮玉随手拿起一张纸瞧,是一个人写的折子,其中内容大多与国事有关,“秦相写的?”
月弗之点点头,“你们上次走后,朕苦思冥想了一整夜,发觉夫子死前,或许曾无法握笔不能视物。”
随即,他将那堆纸一一摆开。
其中有几张纸,上面的字歪歪斜斜。与旁边几张纸上的字一对比,其笔迹其力道,判若两人。但月弗之可以发誓,桌上所有的纸,全是秦延所写,“朕问过几个太监。这几张纸,是夫子半年前,在夜里所写。”
那时,太后收买了他身边的一位太监,欲毒杀他。
结果下毒之事败露,太监被灭口,死无对证。秦延得知此事,特意搬来宫中,与他同吃同住。
有几晚,秦延头痛欲裂。为防扰他安宁,便等他睡着后,去了偏殿。
他听伺候的太监说,秦延常在偏殿写折子。有一回,太监与他提过一件小事,“陛下,秦相夜里总犯雀蒙眼。蜡烛明明在他面前,他却说看不到。”
之后,秦延搬回宰相府。
他曾旁敲侧击问过,秦延说是劳神症,不碍事。
“半年前?”
“对。”
月浮玉似想通了什么,拱手道谢后,急匆匆离开。
几人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孟厌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月大人,秦延和你,没准是被人毒死的……”
一样的头痛,一样的不能视物,一样的无法握笔。
这世上,哪有什么劳神症?他与秦延,都死于一场阴险的毒杀。
月浮玉越走越快,直至消失在无尽的宫道中。
顾一歧叹息一声,“我们先回去,他想清楚后,自会来找我们。”
“月大人为月氏殚精竭虑,到底何人会害他?”孟厌幽幽叹气。话锋一转,她看向姜杌,“你知道是不是?”
“真相残忍又令人作呕,让月浮玉自己面对吧。”
月浮玉是何等聪明人,一猜便知当年自己死亡的真相。他慌忙离开,不过是一时无法面对。不信自己辅佐的君王,不信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竟是杀害他的凶手。
四人慢腾腾回到宰相府,不曾想,消失在宫中的月浮玉也在。面色无异,此刻正好好坐在前厅等他们。
孟厌小心翼翼上前,“月大人,你若实在伤心难受,不必强撑。此案有我们在查,定能找到凶手。”
月浮玉目露鄙睨,冷哼一声,“你们查?本官已在此等了一个时辰,你们出宫后去了何处?”
闻言,几人面面相看,在一声声敲桌声中,孟厌推姜杌上前解释。
“顾一歧路过书画斋,看上了一幅画。崔子玉见碧阳城的春宫图平平无奇,连跑三家书画斋,自荐做画师。”月浮玉沉默不语,姜杌顿了顿,面不改色接着道:“孟厌肚子饿,我带她去酒楼吃喝。”
在月浮玉发火之前,顾一歧赶紧开口:“也不算一事无成,我们查到一件事。”
“何事?”
月浮玉与孟厌等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经意的眼神交错间,孟厌改口,“哈哈哈,你瞧我们。一路着急回来,还忘了查到的线索。顾一歧,你快说说我们查到了什么!”
厅中气氛缓和,顾一歧沉声道:“我生前对砚台颇有兴致。”
他家富贵,各种砚台买了满柜。他自小最爱做之事,便是在书房研墨挥毫。
方寸之间,自有乾坤。
砚与砚,墨与墨。在细微处,各有不同。
顾一歧今日细看过秦延所写的奏折,“呵之即泽,研如磨玉。秦延用的是歙砚,而且是一方极品歙砚,至少价值千金。”
月浮玉不解,“歙砚虽贵,但秦延是宰相,应不会用不起。”
顾一歧摇摇头,“我今日去了五家书画斋询问。自三十年前起,月氏已无人用歙砚,读书人多用的是发墨更快的端砚。走,你们随我去书房,一看便知。”
书房内,秦延多年来所写所画,摆了满地。
顾一歧带着他们一张张纸看过去,“我可以断定,秦延的砚台,从七个月前开始,由常用的端砚换成了歙砚。”
端砚所写的最后一张纸,纸上是几句吟春之诗。
“难道问题出在砚台上?”孟厌环顾房中四处,却未见到一个砚台,“不对啊,这里没有砚台。”
崔子玉去叫秦家的管事,等他一来,听说他们在找砚台,忙不迭上前翻找,“怪了,小人前些日子还看见那半块砚台放在桌上。”
管事说的日子,是秦延死后第三日。他带小厮进房,打算寻一些秦延素日爱看的书,放进寿棺随葬。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有一个小厮还曾问过他,是否要将砚台带走,“磨到只剩半块,大人应很喜欢这块砚台吧。”
“留着吧,权当给公子留个念想。”管事将当日之话原原本本讲出,“小人生怕小厮们不长眼,一个不留神把砚台丢了。还特意在砚台下垫了一张纸,写着‘勿动’二字。”
月浮玉在听到半块砚台时,已觉不对劲。管事一说完,他急着追问,“那半块砚台的砚侧,是否有一块半月形的缺口?缺口旁有刻字?”
管事呐呐点头,“对,有一个缺口,还刻了字。”
因砚台已断成两截,管家依稀辨出其中一个是“浮”。一语落定,月浮玉无力挥手,让管事先出去。
等人一走,孟厌讶然道:“月大人,你怎会知道这些细节?”
月浮玉的眸中,有难言的哀色,“那方砚台应是我的,月封阳所送。我那时尚能视物,闲来无事,便往上刻了两个字。后来有一回,我在书房头晕目眩,不小心将砚台扫落,自此断成两截。之后,我命人将砚台丢了。”
秦延对他人之食他人之礼,小心又小心。
可他不会对一方砚台起疑,遑论那方砚台,是他最崇敬之人的遗物。
那方砚台,或许曾在百年前毒害了月浮玉,又在百年后杀死了秦延。
“当务之急,是找出砚台,还有到底是谁送的砚台?”月浮玉平静之后,当即开始吩咐几人,“崔大人,你与孟厌、姜杌一块去查何人送的砚台,本官与顾大人去找砚台。”
找人问几句而已的小事,何需三个人一起去?崔子玉小心提议:“找人这事简单,不如我陪你们去找砚台?”
月浮玉面无表情,“不行,你去找人。”
崔子玉还想再劝,被挤眉弄眼的孟厌一把拉走,“他不让我们去找砚台,没准那块砚台藏着什么秘密。你说对不对,姜杌?”
姜杌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小声些,月浮玉就在我们后面。”
“是吗?”孟厌猛地一回头,果然看见月浮玉正一脸无语地盯着她,“月大人,我们马上去问人。”
三人在宰相府问了一圈,无人知晓砚台是何人所送。
只知七个月前的某日,秦延抱着一块木盒回府,面上带笑去了书房。
自那日开始,他惯常用的一方砚台被锁进柜子,取而代之的是那半块砚台。
宰相府没线索,三人又去了宫里问月弗之。然而他也不知道,“夫子很爱惜那半块砚台,进宫照顾朕时,特意拿木盒装着。一再嘱咐打扫的太监,不要动木盒。”
他奇怪秦延的举动,有一日临睡前甚至缠着问过,“夫子,朕送了多少砚台给你,你从来不用。独独那半块砚台,你却当个宝。”
秦延满面红光,眼中跃动着异样的神采,“陛下,此物并非俗物。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臣相信月相在天有灵,定会护佑月氏江山稳固。”
第68章 浮生变(五)
“秦延看来知道砚台是月浮玉之物。”
“若砚台真的有毒。此事的关键在于,送砚台之人,到底知不知道砚台有毒?”
若此人不知晓,秦延中毒应是无妄之灾。
若此人明明知晓砚台有毒,还利用秦延对月浮玉的崇敬之情送给他,致他中毒惨死,其心可谓歹毒。
除了月弗之,常与秦延相处之人,便只剩当日山中木屋里的另外九人。
他们一家家问过去,九人皆说不清楚,“秦相年少时,曾改过前朝诗人所写之诗,大赞端砚,贬低歙砚。我们也纳闷,他怎么突然用起一贯瞧不起的歙砚。”
那句诗是: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干腻薄重立脚匀,歙砚纹杂何足云![1]
九人之话,更加证明秦延应是清楚知晓,砚台是月浮玉之物。
已过百年,除了月浮玉,他们实在想不通,还有谁会知晓那半块残缺砚台的来历。
三人了无头绪,只好先回府与另外两人汇合。
只是,今日进府。一路上,三人却未看见一个奴仆。
等踏进后院,姜杌忽然亮出骨剑。孟厌上下左右看了又看,并未发现任何不对劲,“姜杌,怎么了?”
“我们进了幻境。崔子玉,护住她,退到……”
话还未说完,轰隆几声咆哮,由远及近,声振屋瓦。
再一抬头,风起云涌,四面八方涌出一团团黑雾。
倏忽,黑雾遮天蔽日。三人立在院中,犹如身处茫茫黑夜。
“姜杌,你还敢来碧阳城!”
随音而至,三个手持长剑的男子从天而降,将三人围在其中,“馀容说你来了,我们还不信。”
姜杌双手握住剑柄,抵在胸前暗暗蓄力,“笑话,我为何不能来碧阳城?”
“大哥,何需与他废话。”左面男子的面目近乎扭曲,长剑在手中不停翻转,“杀了他,为四弟报仇!”
孟厌挨他最近,那把剑在她眼前闪来闪去,她吓得瑟瑟发抖。
眼下这局面,三个对一个半,本就了无胜算。
况且,她还是个拖累。
一旦打起来,姜杌和崔子玉还得分心顾她。与其在此连累姜杌,她和崔子玉倒不如回房,去搬救兵。
她瞧三人言语中有些忌惮姜杌,猜他应能撑一会儿。
“姜杌,好像是你的仇人寻仇。那个……要不我和子玉先回房等你?”孟厌一边笑吟吟说着,一边悄悄去拉崔子玉的手往后退,“哈哈哈,几位大哥,我们和姜杌不熟。你们慢慢打,我和我姐姐先回去。”
孟厌边说边退,直撞到右边那个男子才停下。
“这位大哥,麻烦让让。”
“不熟?你们要是不熟,他牵你的手作甚?”男子恶狠狠逼退孟厌,“馀容和几个女妖不过碰到他的手,被他拆了两根艳骨,千年修为毁于一旦。”
孟厌欲哭无泪,“你们不知道,他欠我银子。我这人好色,便让他牵手来还债。”
“他会欠你的银子?”男子桀桀开始怪笑,笑声越渐毛骨悚然,“他上回来碧阳城,抢了我们三万两黄金。”
“姜杌,你真有钱啊。”
“还行,够帮他们买几副好棺材!”
话音一落,三人脸色大变,眼中红光闪过。三人合为一人,持剑向他们挥来。
左右皆空,姜杌回身一推,将孟厌与崔子玉推到廊下,“待着别动,几个小喽啰而已。”
孟厌退到廊下的同时,呼啸破空之势,裹挟着剑气横扫而来。姜杌来不及闪躲,只得双足点地,化作一团黑雾飞上屋顶。
一人又变三人,飞身一跃,追上屋顶与姜杌缠斗。
四人四剑,剑光闪过,如萤萤之火。
顾一歧与月浮玉走至一半,远远看见宰相府上方黑雾弥漫。
两人对视一眼,暗道不好,急匆匆往回赶。府外设了结界,两人着实废了一番功夫才进到院中幻境,找到躲在廊下的孟厌与崔子玉,“出了何事?”
孟厌指指斜上方屋顶打斗的四人,“姜杌的仇家寻仇。”
月浮玉随她看去,屋顶上的打斗仍未分出胜负。姜杌的身形穿梭在另外三人之间,四方妖气涌动,剑光如虹,划破黑雾。
“我瞧他能应付。”月浮玉看了一会儿,便带着几人坐到院中,“你们查的如何?”
孟厌:“没人知道是谁送的。”她回话时,仍不时盯着屋顶。姜杌被三人围在中间,手中的骨剑只剩半截,她心中着急,“月大人,你法力高强,不如帮帮姜杌。”
月浮玉淡淡看了一眼,“上面那三个,是修炼千年的大妖,本官打不过。别看了,他能应付。”
“那……他万一死了,我岂不是人财两失?”
生死离别的哀伤,瞬间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打转,孟厌捂着脸不敢再看。
月浮玉好整以暇抱着手,面无波澜,心如古井,“无妨,等他死了,本官为你和顾大人做媒。”
顾一歧拱手道谢,“多谢月大人成全。”
孟厌听着两人的调侃,哭得更加大声。
姜杌分神听院中四人交谈,一把长剑疾进,如蛇之灵转。剑尖近在咫尺,姜杌回神,以掌相挡。
左手凌空挽了一个剑花,又一把剑出现在他手中,“忘说了,我还有一把剑。对了,是用你们四弟的脊骨做的。”
这是一把通体漆黑如墨的长剑,挥动时隐隐有哀嚎之声传出。
三人看着剑,双眼赤红,破口大骂,“姜杌,你杀了他还不够,竟将他做成剑侮辱!”
姜杌冷冷怼了回去,“你们真不讲理。他自己找死,非要与我比试,与我何干?再者说,他死都死了,我拆根骨头做把剑而已。馀容被我拆了两根艳骨做剑,你们见她抱怨了吗?”
“你!”
三人被他气得血气上涌,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一声暴喝,三人挥剑直削下去。
姜杌飞身半空,以法力催动骨剑。顷刻间,剑光如万点星芒倾洒而下,剑气如雷霆万钧奔腾而至。
这一剑诡异至极,这一剑躲无可躲。尚在屋顶的三人,被剑气所伤,摔下屋顶。
其中一人正好摔到孟厌脚边,孟厌避无可避,只能笑着与他招呼,“哈哈哈,你怎么摔下来了?”
男子插剑入地,勉强起身站住,慢慢擦去唇边溢出的鲜血,“他好像很喜欢你。”
“没有,他最讨厌我。”
孟厌躲到崔子玉身后,“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别杀我啊。”
“大哥,姜杌喜欢她!”
月浮玉与顾一歧起身站到孟厌左右两边,捏诀施法,凭空筑起一道结界。三人已身受重伤,修为大减,刺了几剑,也刺不破结界。
姜杌冷嘲热讽的话语自三人身后响起,“你们给我一万两金子,我把这把剑送给你们,如何?”
三人火冒三丈,拼着最后一点修为,再次合为一人,持剑刺进结界,直冲孟厌而去。
“孟厌!”
黑雾散尽,秦家奴仆的声音再次隔墙传过来,院中地上只剩一把染血的银剑。
姜杌捂着胸口站在顾一歧身前,断线的血色玉珠染红白袍,顺着衣角滴落到杂草之上。
一滴,两滴……
直至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载倒进飞奔而来的孟厌怀中,“你没事便好。”
孟厌在剑刺来的一瞬,抱头蹲在地上。三人哪会料到她会蹲下,剑已刺出,无力收回转下,直愣愣向顾一歧而去。
顾一歧侧身躲开,谁知姜杌却飞身挡下这一剑。
此刻,孟厌手足无措抱着姜杌大哭,崔子玉拉走她,“你扶不动他,让他俩扶他回去。”
孟厌听话让开,顾一歧与月浮玉咬牙切齿上前,一左一右架着姜杌回房。
路上,姜杌面色苍白,气若悬丝,“顾大人,我帮你挡了一剑。”
顾一歧白眼连连,他明明已经躲开,姜杌非要来挡剑,“姜杌,我能避开,你大可不必。”
“总之是我救了你。”
“别装了,你的伤口快愈合了。”
月浮玉的修为在几人之人,一眼便瞧出打斗时,姜杌是故意装弱,戏耍那三个妖怪。
至于之后莫名其妙闹出挡剑一出,顾一歧与月浮玉对视一眼,耳中所闻,全是孟厌鬼哭狼嚎的哭声。将姜杌丢在床上之前,月浮玉丢下一句话,“明日早些起来,别耽误本官查案。”
“月大人,你真狠心!”
月浮玉转身离开,顾一歧想了想说道:“多谢。”
不管姜杌到底是为了谁挡剑,总归那把本该刺向他的剑,刺进了姜杌的胸口。
千年妖怪赌上所有修为的剑气,他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躲开。
“顾一歧,上回扮做你吸魂一事,一笔勾销。”孟厌的哭声越来越近,姜杌挥手催促,“你快走。你在,我不好装。”
“姜杌……”
顾一歧出门时,正好撞见哭哭啼啼进门的孟厌。他眉头乱跳,扶额跑走。
姜杌有气无力躺在床上,见孟厌进房,他勉强撑起身子,“我不放心他们,你来帮我包扎,好不好?”
“可我怕血。”孟厌坐到他身边,“不过为了你,我愿意试一试。”
她的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伤口流了太多血,别把你吓着了。”姜杌暗中窃喜,从枕头下变出一截细纱布递给孟厌,“你闭上眼睛,我握着你的手。我说,你做。”
孟厌点点头,闭上眼睛,伸出双手任他握住。
“你把我的衣带解开。”
孟厌摸索着解开衣带,入手一片冰凉,她颤抖着往伤口处摸,“姜杌,接下来做什么?”
姜杌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愈合的伤口,懊恼道:“你把纱布展开裹一圈便好。”
孟厌依言照做,等裹好纱布后,她轻轻睁开眼睛。入目是男子半裸的身子,再往上,是一圈缠在胸口的纱布,“我还挺会包扎,都没流血了呢。”
姜杌心虚应她,握着她的手来回摩挲,“还好有你。我今日与他们连番打斗,又失血过多,夜里怕是要起高热。”
孟厌急急表态,“你放心,我睡在地上守着你。”
“地上多凉啊,你来床上与我一块躺着。”
“会不会挤到你?”
“不会。”姜杌挪动身子往里靠,拍拍身侧的床板,“你瞧,多宽呀。”
孟厌立在床前思索片刻,最终选择躺在他身旁,“若我挤到你,你记得喊醒我。”
“行。”
迷迷糊糊睡至夜半,孟厌察觉有人好似在摸她。那双手沿着腰侧缓缓上移,所到之处,如烈火在烧。
“姜杌,痒。”她用手去推,反被那双手按住,“你身上有伤,别乱动。”
一阵阵低笑声后,灼热的呼吸从她的锁骨移到她的唇瓣,“孟厌……亲亲我,好不好?”
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孟厌自知装不下去。索性睁开眼睛盯着悬在上方的姜杌,手搭在他的肩上,害羞地别过头,“你轻点。”
得到想要的回答,姜杌情不自禁地低头。
正欲落下缠绵一吻,一女子的偷笑声传来——
“哟,你没死啊。”
“呀,姜杌,我没打扰到你吧?”
第69章 浮生变(六)
“馀容!”
“我杀了你!”
寂静的府邸,突然传来两声怒喝。
月浮玉疑心又是姜杌的仇家找来,急忙喊醒其余两人往房中赶去。
姜杌双手撑在孟厌身前,心上人的温唇擦过他的脸庞。大好机会,白白错过,他怒不可遏地盯着此刻立在房中的红衣女子,眼中猩红一片。
孟厌也盯着女子在看,那是一个三界都难见到的绝色女子,“姜杌,你认识她?”
“认识,老相识了。”
女子自顾自走到床前,好让孟厌看得再清楚些,“姜杌,他们三个方才与我说,你被他们刺穿了,恐怕命不久矣。好歹相识一场,我便想着来看看你。”
“正好,我的剑断了,他的骨头用着不顺手,不如你再送我几根艳骨?”姜杌冷笑着说完,右手直奔女子而去。那女子身轻如燕,闪身一躲,再快步爬上床,亲热挽着孟厌的手,“姑娘,我叫馀容。对了,你缺魂啊?”
“下去。”姜杌一掌打空,面色铁青看向馀容,“别逼我说第二遍。”
孟厌惦记他的伤,“你小心伤口。”
闻言,馀容扑哧一笑,抱着孟厌的手,笑得前仰后俯,“傻姑娘,他哪来的伤,故意装可怜骗你呢。”
孟厌自是不信,指着姜杌的胸口解释,“我亲眼所见,他被那把剑捅出个血窟窿,流了很多血。我帮他包扎时,手上也沾上了血。”
馀容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杌,“你现在再去看看呢~”
孟厌见姜杌眼神闪躲,赶忙冲到他面前,扯开衣袍,拉下白布。
上面别说血窟窿,连半点血痕都找不到。
“死骗子,又骗我!”孟厌一拳打在姜杌身上,声色俱厉,泫然欲泣,“枉我还担心你。”
姜杌不动如山,任孟厌乱打一通,一旁的馀容扑在枕头上大笑。
架子床越摇越欢,大有散架之势。
月浮玉带着顾一歧与崔子玉赶到时,床帘落下,隐约可见三人在床上打闹的身影,“你们三个在床上,不嫌挤吗?”
孟厌第一个下床,冷着一张脸,站到崔子玉旁边。姜杌随后下床,手上还拖着一个女子。
房中人四目相对,月浮玉皱眉看着地上的女子,“贤妃?”
“哟,又是一个老相识。”馀容从地上爬起,抱着手在月浮玉身边来回走动打量,“啧啧,我与月封阳打赌,说你会成仙。没想到,你还真做了神仙。”
馀容手上不老实,边看边伸手去摸月浮玉的脸,“没得到你,是我平生最悔之事。”
月浮玉一掌拂开她,“怪不得月封阳死活要封你为妃,你还真是妖怪。”
馀容被他拂开,倒也不恼,顺势又往顾一歧身边靠。
可惜,顾一歧早在她扑向月浮玉之前,已先一步躲到姜杌身边。
“没趣。”馀容扑了个空,施施然坐下饮茶,“你错了,我是艳鬼,专吸男子阳气的艳鬼。”
想到慕容进那副骷髅架子,月浮玉大惊失色,“慕容进是你杀的?”
馀容一口饮尽冷茶,急急摆手,“怎么能算是我杀的呢?他那日午时中本就要死,你们且说说,他是不是死在该死的时辰?”
月浮玉半眯着眼,精光乍现,“谁跟你说他会死在午时中?”
馀容看了眼姜杌,随口应道:“姜杌前些日子,让我帮他一个小忙。我虽是鬼,但素来喜欢助人为乐,一听说慕容进阳气多,又快要死了。我思来想去,便入府找他要了点阳气修炼,好让百年前丢失的两根艳骨,再重新长出来。”
房中几人听完她所说,皆怒气冲冲,“姜杌!”
姜杌结结巴巴解释,“慕容进反正要死,我又没耽误你们查案……再者说,他作恶多端,要不是我让馀容入府,指不定又有无辜百姓被害。”
月浮玉怒极反笑,“你从何处看到的生死簿?”
姜杌顾左右而言他,见实在躲不过,只好坦白,“从前在地府,我曾溜进酆都大帝的书房看生死簿,记住了几个人而已。”
顾一歧连忙道不对,“大人的书房有鬼差把守,你怎么可能溜进去?”
姜杌眼中闪过尴尬之色,凑到他耳边低语道:“你从天庭回地府后,我扮做你的样子进去的。鬼差没拦我,还热心帮我开门。”
“怪不得,有一个月我被扣了二十分,原来是你!”顾一歧记起四月初,功曹司的同僚说他被扣了二十分。因他对绩效一向不上心,对于扣分之事,也并未在意,“你扮做我,还做过哪些坏事?”
姜杌伸出四根手指,“吸丰卿侯的魂魄、打方聿泽、吸方聿泽的魂,进酆都大帝的书房。就这四件吧。”
月浮玉开口打断两人的争吵,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问馀容,“他为什么要杀我?因为严若昭?”
馀容一口冷茶喷出,捂着肚子笑得欢畅,“你算一个,月封阳算一个,被严若昭耍得团团转。她既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月封阳,她爱的从来只有她自己。”
严若昭,是馀容千年来,所遇的凡人中,最聪明的一个。
够狠,够虚伪,够贪婪,玩弄人心于鼓掌之中。
严若昭家世一般,她是月浮玉与月封阳启蒙夫子的女儿,一个八品教谕府上的庶女。
“她自小便想做皇后,”馀容声音娇媚,讲起故事来,更是风情万种,“可是一个庶女无论如何都做不了皇后。所以,她盯上了你和月封阳。”
月封阳既依赖月浮玉,又嫉恨月浮玉。
严若昭看穿月封阳的心思,从小便假装与月浮玉形影不离,时常写情诗,故意让月封阳看到。
“月封阳也是个蠢货,还以为你和严若昭两情相悦。一继位,马上下旨立严若昭为后,以为如此,便能彻底赢你一回。”馀容目光中尽是不屑,“严若昭入宫后,为了固宠,经常写诗怀念你,月封阳便夜夜宿在她的凤鸾殿。”
馀容为了吸阳气才入宫,自然得与严若昭争宠。
可无论她怎么争宠,月封阳总会在得知严若昭写信之后,丢下她,跑去凤鸾殿。
馀容与凡人男子相处千年,还是头回遇到被人抢走相好一事。她将其视作奇耻大辱,整日不眠不休躲在凤鸾殿的房梁上偷窥严若昭。
一来二去,果真让她发现严若昭得宠的真相。
“你猜严若昭为何被月封阳丢进冷宫?”
“为何?”
“因为在你死后,月封阳不知从何处得到几封书信,才发现你的心上人另有其人。”馀容抚掌大笑,“月封阳与严若昭对峙当夜,我就躲在暗处偷听。”
月封阳掐着严若昭的脖子质问,“月浮玉根本不喜欢你!”
严若昭不慌不忙,“封阳,妾身与月相当年之情,只是年少的情愫罢了。我们早已忘怀,你为何依然执迷不悟?”
月封阳掏出几封书信扔向严若昭,“他与那个女子早已以书信定终生。你算什么?你从小写了上千封情诗,他可曾回过你一句,多看你一眼?是朕蠢,竟然信了你的鬼话,以为是月浮玉害羞不敢回你。”
那些信中,男子情愫深浓。
笔墨之中,字里行间,全是爱意。
若非他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那一封封书信出自冷情冷性的月浮玉。
更不敢相信,他被一个女人骗了整整数十年。
月浮玉一夕得知当年真相,心中毫无波澜起伏,“他和严若昭为何杀我?”
馀容开口纠正他的错误,“从始至终,只有月封阳想杀你。严若昭巴不得你长命百岁,辅佐月封阳或她未来的儿子统一四国,她好成为留名青史的一代贤后。”
月浮玉难得情绪失控,一掌拍到桌上,怒吼着问出那句,“月封阳为何要杀我?我尽心尽力辅佐他为帝,从未做过对不起他之事!”
“既生月封阳,何生月浮玉。”
“一山不容二虎。你的锋芒完全盖住了万人之上的月封阳。”
若月封阳是一个平庸的帝王,便好了。
可他也有治世的才能,可终他一生,始终活在月浮玉的阴影之下。
书生们将月相所言所说写进书中,街头巷尾全是月相之言。
百姓心中,哪还有天子的位置?
长此以往,这月氏天下,也会是月浮玉的囊中之物。
“只是因为嫉妒,便要杀人吗?”崔子玉问道:“月封阳与月大人从小一起长大,他难道不知月大人从无谋逆之心?”
馀容没有回答,只是反问房中众人,“你们嫉妒月浮玉吗?”
死寂一般的沉默后,孟厌心酸开口,“嫉妒,我嫉妒月大人的官运。”
同是凡人,月浮玉一死便被玉帝引去天庭为官。
而她,若不是遇到地府缺游魂做牛马,早不知投胎了几回。
崔子玉咬着手指,“我嫉妒月大人的画技比我好,算吗?”
她上回去月浮玉的房中,壁上挂了两幅画。她仅瞧了一眼,便自卑不已。
那画,不仅形似,更是传神。
其中一幅画中,画有一苍龙。站在画前,苍龙呼之欲出,好似要吃了她。
姜杌摊手,“他一没我好看,二没我有钱,三没我修为高。若说嫉妒,也该是月浮玉嫉妒我。”
顾一歧最后一个说话,“我也嫉妒月大人。”
他生前是陈留王朝百年来最年轻的状元,死后又得酆都大帝赏识,地府同僚对他多有称赞。不到三年,更是升去天庭为官。
可真等他到了天庭,“月浮玉”这三个字,生生压了他三年。
每每看着月浮玉写的折子,顾一歧都会与旁的上仙感慨一句,“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完美无缺之人!”
“月浮玉,所有人都嫉妒你。”
“你真的太完美了……”
第70章 浮生变(七)
孟厌迟疑片刻,还是高声开口,“我们虽然嫉妒月大人,可我们从未想过让他消失。”
城隍常说,自月浮玉代管地府,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同样当牛做马,忙碌一年。据说今年底,地府终于要兑现承诺,发金子给所有人。
黑一白二为了挣金子,近来已很少去人间闲逛偷懒。
还有,她和顾一歧放走姜杌,闯下大祸。月浮玉从未骂过她一句,反而照旧让她查案挣绩效。
“月大人确实不近人情,但他是好人。”孟厌又记起一事,心生感动,“功曹司那几个臭鱼烂虾背地里骂我是蠢货,月大人听到后,当面扣了他们十分!自那以后,他们再没骂过我了。”
月浮玉面无表情听到此处,适时纠正,“他们倒不是因为骂你扣分,是因为我发现功曹司交上来的账本,算错了十文钱。”
孟厌无话可说,“月大人,我收回‘你是好人’这句话。你真讨厌,怪不得功曹司天天躲在刀山地狱骂你!”
十文钱而已,竟硬生生扣人家十分!
顾一歧:“你知道月封阳是如何害死月大人的吗?”
馀容:“你们已查到砚台,何必多此一问。”
至于当年的其他事,馀容怡然自得坐在椅子上,放言让他们随便问。
她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厌又是第一个开口,“严若昭最后去了哪儿?”
这般玩弄人心的奇女子,她迫切想知道结局。
馀容叹息一声,“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月封樾继位后,下旨让她出宫。但她执念过深,想继续留在宫中当皇后,便故技重施想勾引月封樾。可惜,月封樾是一个爱皇位甚于一切的帝王。”
当年,陈留宣帝的大军一度打到碧阳城,月封阳派月封樾的双生哥哥月封棣领兵出征。
月封棣智勇过人,屡立战功。不到半年,便把陈留大军赶到金吾城。正欲再进一步,夺回金吾城,彻底将陈留人赶出月氏。
可在夺城前一夜,月封棣死在营帐中,七窍流血。
“你们猜,是谁毒死了月封棣?”
众人七嘴八舌,有人猜是月封阳嫉妒心又起,有人猜是陈留宣帝派人做的。
唯有月浮玉斩钉截铁说是月封樾,“他若是想造反,必然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只有杀死月封棣,月封阳才会是众矢之的,群起而攻之。”
一个守卫疆土的大将军,被昏庸无能的帝王暗中毒杀。
民心已失,月封阳的皇位本就摇摇欲坠。月封樾只需在月封棣死后,在将士面前振臂高呼一句“是陛下杀了兄长”,多的是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之人。
几十万群情激愤的大军长驱直入,月封阳无能为力,只能沦为月封樾的刀下亡魂。
馀容:“不愧是月家人,一猜便知。”
月封樾弑兄后造反夺位,因其得位不正,整日心神恍惚。严若昭不知内情,时常在他面前提起月封棣,加上文武百官对他割让三城讲和一事颇有怨言。
一来二去,月封樾盘算着杀一儆百,以坐稳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
前朝厌弃的废后严若昭,无权无势,是最好的人选。
在某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月封樾派出的杀手在冷宫中勒死严若昭。对外宣称是废后为昏帝赎罪,自缢于冷宫。
“严若昭写的那些怀念月封棣的诗词,成了她赎罪自缢的铁证。”馀容隐在角落,亲眼见证严若昭的挣扎与死亡,“她玩弄人心,最终也死于人心。”
馀容看过太多不择手段之人,从月封棣死讯传来时,她便猜到月封樾想造反。
然而,世人宁愿相信是月封阳害死月封棣,也不愿相信一母同胞的弟弟会为了皇位杀死哥哥。
馀容目光深远,望向空寂无人的窗外,“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崔子玉跃跃欲试,“那个……月大人的心上人是谁?”
此话一出,房中众人忽地缄默不语。崔子玉心觉奇怪,看向孟厌,“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馀容抬头看了一眼月浮玉,掩唇笑了笑。正欲要说,被月浮玉强行打断,“你快走吧,我们还要查案。”
“你瞧,他不让我说。”馀容起身离开,特意路过崔子玉身边向她解释,“反正总有一日,你会知晓。”
崔子玉痛失一个到手的秘密,几人商议案情时,她心不在焉,频频叹气。
月浮玉与顾一歧白日去找砚台无果,反倒从大夫的诊籍中,发现一件事,“秦延的身子时好时坏。”
“这是何意?”
“他入宫陪伴月弗之的那一个月,身子最差,几近昏厥。出宫后,又好转不少。直到死前三个月,他出现呕血之症,才发现自己已经中毒已久。”
顾一歧拿出诊籍递给几人,“我与月大人查阅后发现,秦延身子好转的日子,他总会出现在一个地方。”
孟厌咿咿呀呀接话,“是那间茶肆,对不对!”
月浮玉点头,“对,那间茶肆所有的茶,均产自碧溪山。顺着这条线索,我们找到一种毒,名曰沉碧。此毒以碧溪山中的苦实所制,此毒不可久闻,不可久食。而中此毒之人,先是莫名的头痛,慢慢毒素蔓延全身,会出现无法视物,手脚僵硬。最后毒素侵入五脏六腑,中毒者便会吐血而亡。”
万物相生相克,沉碧之毒来自碧溪山的苦实。
其解药,也来自碧溪山的茶树。
秦延中毒后,因常去茶肆饮茶,毒性被压制。
之后他入宫,整整一个月未饮茶。被压制的毒性死灰复燃,致他出现明显的中毒之症。
但因他一向操心,又劳神劳力,故而并未将中毒之症当回事。特别是等他出宫,又去了茶肆饮茶,毒性再次被压制。
日子来到三个月前,慕容简与太后的书信往来越来越密切。朝堂内外步步紧逼之下,秦延忙于国事,便很少去茶肆。
久而久之,毒性蔓延全身,他终于发现中毒一事,可已经为时晚矣。
“我们问过大夫,沉碧的制毒方子已失传几百年。若非我们找到碧溪山这条线索,他们也记不起世间曾有沉碧一毒。”月浮玉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查个案子,竟能查到自己的死因,倒算没白来。”
孟厌提议,“既然查不到送砚台之人,我们不如查查是谁拿走了砚台。”
半块砚台,下面还垫着一张“勿动”的纸。
秦延的书房中,多的是比砚台更值钱的物件,偏偏砚台不见了。
也许拿走砚台之人,便是送砚台之人。
这个人应知晓砚台有毒,故意送给秦延。在他死后,又偷偷拿走砚台。
馀容走时,天色已渐明,几人商议完案情,已是辰时初。
月浮玉查案心切,一见旭日东升,忙吩咐几人出门查案。
孟厌又饿又困,可怜巴巴看着月浮玉,“月大人,我能再睡会吗?我如今是凡人之躯,比不得你们。”
月浮玉看她双眼无神,萎靡不振,不好再让她出府,“行吧,你回房休息,巳时末在前厅等我们。”
好歹能睡一个时辰,孟厌一口答应下来,忙不迭跑回房。
姜杌站在房中,左顾右盼,“我昨日受了伤,也要多躺躺。”
月浮玉回头看他一眼,“快走,你泄露生死簿一事,本官还没找你算账。”
姜杌:“……”他似乎不是地府之人吧?
虽不服气,姜杌仍老实跟在月浮玉身后出了房门。
宰相府问了个遍,一无所获。
因秦延死后,入府吊唁之人甚多。管事只依稀记起,曾看见金桓去过书房。
月浮玉打算去找金桓问问,走之前,他嘱咐崔子玉留下保护孟厌。
姜杌趁两人交谈之际,拐去房中找孟厌。
方一推开门,床上的女子立马翻身。
往日在地府,他一旦惹孟厌生气,她便翻身假寐。非要他哄上半晌,才肯睁开眼睛与他说话。
“生气了?”
无人回他。
“我去地府,一开始的确是为了找酆魂殿,可是我爱上了你。”
无人回他。
“我发誓,我真的从未骗过你,我离开地府是形势所迫。”
无人回他。
“孟厌,我不该骗你。我要如何做,你才肯原谅我?”
无人回他。
月浮玉不停在催,姜杌转身离开。阖上门前,他听见有人在说,“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这个主子大度,便原谅你吧。”
姜杌再现身时,容光焕发,大步走在最前面。
月浮玉与顾一歧在后面嘀咕,“不如趁此机会,套套话?”
“行。”
于是这一日,姜杌被一左一右的两人,问个没完没了。
左边的月浮玉:“艳鬼靠吸食阳气修炼。姜杌,你靠什么增进修为?”
姜杌不明所以,脱口而出:“搅乱荒中有源源不断的灵气。”
右边的顾一歧:“既有灵气修炼,姜无雪又为何吞魂?”
姜杌耐着性子与他解释:“无雪吞的都是坏妖之魂,也算为民除害吧。放心,我活了三千年,最懂三界人情世故,从来不做得罪神仙之事。”
月浮玉笑道:“那你为何写信给天庭,说要灭世?”
姜杌背着手,幽幽感叹:“有一年我活腻了,便写信挑衅玉帝,希望他派个神仙把我杀了。”
结果等他入了地府才知,那封信只送到南天门,便被丢进柜中,从此不见天日。
别说玉帝,连收信的官员也未拆开过。
快要接近真相,月浮玉与顾一歧对视一眼,“酆魂殿如此隐秘,你怎么找到的?”
姜杌兀自沉浸在喜悦中,对于两人的问话,不疑有他。正要开口,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想套我的话?”
月浮玉停下,双手抱于胸前,“你肯不肯说?”
姜杌犹豫许久,留下一句话,“书中自有黄金屋。等你们翻遍酆都大帝的书,自会找到答案。”
顾一歧面露纠结,“据我所知,大人所写之书,成千上万……”
“怪不得地府年年绩效垫底,大人整日在做什么?”
“写书呗。屁大点小事都要写一本书,夸夸自己英明神勇。”
“我倒是佩服你,竟能将大人的书看完。”
“跟了个没用的主子,就得自个上进些。”
“你还挺不容易的。”
“一把辛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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