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冬至酒
“你也知道,咱们姚家人口众多,光靠祖父的俸禄自是难以养活。是以父亲在世时置办了不少产业,扬州的姚氏钱庄便是咱们家最大的产业。”
“可前些日扬州来人说,钱庄已亏损大半,祖父急得不行,又无奈公务缠身,只恨不得亲自坐船去扬州查明情况,看看是否有挽救的余地。”
说到这,他状若愧疚地叹了口气:“只恨你大哥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家族遇到了这样的难处,偏偏什么也帮不上。”
闻言,姚文卿默然,祖父年事已高,如何禁得起舟车劳顿?
只稍稍沉思了片刻,他便拿定了主意。
“我去罢。”
如愿等到这句话,姚文川不动声色,佯装担忧道:“那翰林院那边……”
“无妨,我同掌院告假便是。”
姚文川抚上他的肩,似乎很是欣慰。
“那太好了,事不宜迟,你这两日便动身启程!”
“是。”
姚文卿不疑有他,立即回去准备写折子告假。
他身后,姚文川敛去温和的神情,露出一个得逞又倨傲的笑意。
本还发愁进翊王府动手太过冒险,现下有了郁春岚传出来的消息,祖父早已在听雪院和藏宝阁布下天罗地网。
只等宋奕一死,他和梅佥事便带兵围了皇宫,助荣王登上那至高之位。
这等从龙之功,他绝不可能让这个庶子沾上一分一毫。
“公子,没听说咱们家的钱庄有亏损啊?”身后的小厮懵懂发问。
姚文川不悦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他既说了亏损,那必然有法子去圆这个谎。
转眼便是冬至,园子里的花树早已凋谢,只剩光秃秃的枝桠。
倒是院子里宋奕命人新移栽的红梅开得娇艳欲滴,很是喜人。
计云舒却没心思欣赏,目光空洞地坐在窗前,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
寒鸦端着药进来,瞧见计云舒木木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姑娘,日渐严寒,你身子又没养好,王爷不让你出门也是为了你好。”
计云舒敷衍地嗯了一声,见寒鸦递过来的药碗,倒是没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刚喝一口她便发觉不对劲,后劲儿上来,她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怎么这么苦?昨日喝的不是这个罢?”
少见计云舒这副颇具喜感的表情,寒鸦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这是王爷寻的名医新开的方子,王爷说,日后便和韩院判的方子换着吃。”
“这……”
计云舒一脸难色,方凑近碗沿又忍不住拉开距离,还是没有一口闷的勇气。
“蜜饯还有么?”她问。
宋奕盯着她吃药时,总会在她喝完后塞给她个蜜饯,味道确实不错。
寒鸦低头想了想,道:“呃……应该有罢,奴婢去瞧瞧。”
“不必瞧了。”
宋奕应声推门而进,径直走到计云舒面前,弯腰瞧了瞧她的脸。
“嗯,今日气色还不错。”
说罢,他不顾寒鸦和凌煜在身后站着,趁着计云舒不注意,忽然在她唇上浅啄了一下。
只一下,便越发不可收拾。
计云舒忍无可忍地咬了他一口,才终于被松开。
宋奕舔了舔唇角的血迹,笑得恬不知耻:“这不怪我,你身上接连不好,算起来,我可有半月没有碰过你了。”
“你!”
计云舒恼怒地瞪着他,余光瞥见已退到门外,自觉地盯着脚尖的寒鸦和凌煜,她好一阵羞恼。
怒而起身坐到了榻上,离宋奕远了些。
这不要脸的下流东西!
瞥见桌案上被搁下的药碗,宋奕敛了唇边的谑笑,哄道:“罢了罢了,不碰你便是,乖乖将药喝了,我给你带了桃花斋新做的蜜饯。”
说罢,他唤了一声凌煜,凌煜立即将手中的食盒轻放在宋奕手边。
接过宋奕递过来的蜜饯,计云舒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塞进口中,而后将汤药一饮而尽。
看见干干净净的药碗,宋奕眉眼舒缓,又递了一颗送到计云舒嘴边。
不知想到什么,计云舒默默接过,问道:“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
宋奕扬唇一笑,将计云舒揽坐在自己腿上。
“今日是冬节,便早些回来陪你吃饺饵。”
计云舒恍惚一瞬,原来今日是冬至,饺饵便是饺子罢?
不知不觉,她竟已经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
宋奕察觉到她的失神,不满地捏了捏她的腰:“想什么呢?”
“没什么。”
计云舒回神,垂眸掩下落寞的情绪。
八月十五夜,三杯冬至酒。
自大渊开朝以来,便有冬至节这天饮酒御寒的传统。
自然,计云舒是不清楚的。
是以当她看见桌上从没有过的阵仗时,她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给她斟酒的宋奕。
他今日貌似很高兴?是查出凶手了?
“王爷可是查出毒害陛下的凶手了?”
闻言,宋奕斟酒的动作一顿,似乎没想到她还挂念他父皇的情况。
“快了,你不必担忧。”说罢,他将一杯酒递给计云舒。
计云舒垂眸看了一眼,没有接。
她酒量不好,宋奕不可能不知道,现下搞这一出,她很难不多想。
“这是参酒,只养生,不醉人的。”
宋奕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唇角含笑,深不见底的黑眸也染上了一丝揶揄。
计云舒还是不准备接,默默拿起碗筷准备用膳。
少见她使性子的小意模样,宋奕瞧着好生欢喜,唇畔的笑意更甚。
知道什么最能刺激计云舒,他俊眉轻扬,戏谑道:“还是说,你想同我喝交杯酒?”
果然,计云舒停下了筷子,淡淡地撇了撇嘴,伸手接过了那杯酒。
刚欲抿一口,宋奕忽又喊住她。
“酒暖严冬,福随冬至,卿卿不打算同我干一杯么?”
他语调轻扬,目露期待,一双英气迫人的星眸里,映出心上人小小的身影。
计云舒轻轻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
静默一瞬,她妥协地举起了酒盏,缓缓碰上宋奕的酒杯。
叮的一声脆响,宋奕心满意足,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计云舒只稍稍抿了一口,没有喝完。
她还清醒地保留着理智,自然不会因为宋奕的几句花言巧语就将自己灌醉。
宋奕将她的动作尽阅眼底,却也丝毫不介意,用完膳还非要拉着她出去赏月。
“王爷不是说,外面天寒地冻,不让我出门么?”
怎么有他在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霸道行径,让计云舒很是不满。
闻言,宋奕侧头看了她一眼,振振有词地诡辩道:“有我在,这天便寒不到你。”
说着,他拉起计云舒的手放在嘴边哈气,一边哈一边轻轻揉搓。
自宋奕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烫得计云舒有些不适。
她本就不冷,便僵硬地抽回了手,领先宋奕一步,走在荒凉的园子里。
“王爷好兴致,中秋都过了这么久了,还惦记着赏月。”
计云舒抬头瞧了眼夜空中残缺得毫无美感的弯月,不冷不淡地嘲讽。
宋奕两步追上她,牵过她的手,笑如清风朗月。
“人有离合,月有圆缺,是世间最寻常不过之事。这月虽不圆,可若我与卿卿岁岁有今日这般,岂不是人世间最圆满无憾之事。”
闻言,计云舒漠然地垂下眼睫,但默不语。
余光将计云舒的反应尽收眼底,宋奕停下了脚步,眸色微沉。
见他忽然停下,计云舒不明所以,正准备侧头看他,后颈倏然被一只温热强势的手掌按住。
她被迫仰起头,承受宋奕突如其来的索取。
清晖的月光下,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紧紧纠缠在一起,一人情动沉沦,一人无动于衷。
靡靡之音自二人唇间溢出,宋奕不知疲倦地攻城掠地,借用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郁愤与不甘。
直到计云舒承受不住,恨恨地捶着他的胸膛,他才松开她。
宋奕目光阴翳,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挲着计云舒的唇瓣,借着莹白的月光,计云舒看清了他眼底的委屈与不甘。
他……委屈什么?
“我要你,你是知道的,别做那些挑战我底线的事,明白么?”
宋奕缓慢而沉静地开口,眸中的偏执与癫狂肆意疯长,似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计云舒,让她几欲喘不过气来。
计云舒看得心惊,在他阴森迫人的视线下,轻轻点了点头。
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点惹他不快,给自己徒添麻烦。
见状,宋奕紧绷的脸色舒展了些,他揽过计云舒,继续往前走着。
短暂而诡异的沉默后,夜空中一道微弱的光亮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准确来说,是吸引了计云舒的注意,宋奕只堪堪抬头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神。
是一盏孔明灯。
在计云舒晃神的注视中,渐渐飘起了一盏又一盏。
宋奕的余光一直落在计云舒身上,见她望着那几盏孔明灯出神,他向她解释。
“冬节这日,也有人会放孔明灯,祈求远方的亲人看见,盼望团聚。”
说到这,宋奕想起,她还有个不知所踪的胞弟。
虽然自己一直在派人寻找,可奈何线索太少,到目前为止收效甚微。
思及她许是被孔明灯唤起了骨肉分离的感触,他缓了缓方才压迫的神色,温声问道:“想不想放?”
计云舒回神,见他垂眸盯着自己,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了,看看便好。”
说话间,已陆续有孔明灯渐渐飘走,被高耸的屋檐牢牢遮挡住,再也瞧不见。
她收回了目光,垂眸看着脚下的路。
腰间的力量陡然收紧,她被带着紧紧贴在宋奕身前。
计云舒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只见他不怀好意地弯了弯唇角,深邃的眸底一抹狡黠闪过。
第72章 闻噩耗
她还没反应过来状况,宋奕便发动内力,脚下轻轻一点,将她带上了屋顶。
“啊!”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惊得计云舒忍不住喊了一声,双手也紧紧攀住了宋奕的脖颈。
等宋奕将她轻放下,脚底结结实实踩上了琉璃瓦,那令她窒息的悬空感才彻底消散。
计云舒缓过来,狠狠松了口气,恼怒地瞪了眼那气定神闲的罪魁祸首。
“你做什么?!”
听见她惊魂未定的质问,宋奕粲然一笑,云淡风轻道:“底下哪有这儿视野空阔,你要看孔明灯,自然得上屋顶才能看得见。”
计云舒被他驳得哑口无言,愤愤地坐了下来。
合着她就不该说那话!
宋奕垂眸看了一眼她的发顶,唇角噙着一抹宠溺的笑意。
想到屋顶风大,他单手解了自己的鹤羽氅衣,弯腰替计云舒披上。
“这高处的景致如何?”他贴着计云舒坐下,略带拱火地发问。
计云舒抿着唇,别过脸,一语不发。
宋奕见状,笑意更甚:“好好的,怎么又恼了?”
“恼?我可不敢恼,只这上头风大,若因着我的缘故,让王爷若冻出个好歹来,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她这副尖酸刻薄又阴阳怪气的模样,落在宋奕眼里便是娇嗔痴怒,对他使小性子。
鲜活灵动,他见之不忘。
朗笑着将她揽入怀中,他用下颚贴住她的发顶,缱绻地蹭了蹭。
“我只当卿卿顾及我,必不让卿卿担忧便是。”
计云舒缄默,索性挣不脱,便任由他圈着。
二人后方不远处的庑殿顶上,霍临一袭遒劲的玄衣,支着一条腿坐靠在檐角上。
呼啸的寒风如刀割一般划过脸侧,他浑然不觉,只静默地注视着前方两个交叠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似一头隐在幽寂中的孤狼。
好半晌,他收回幽暗不明的目光,确认四周无异常后,轻轻飞至另一屋檐,复又隐入黑暗。
昨夜二人闹得晚,导致计云舒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宋奕仍旧早早地入了宫主持朝政。
皇帝宋英已经能坐起来进食了,只是仍旧虚弱,无法下榻。
他面容疲倦地问了宋奕一些朝政上的事务,又仔细叮嘱了一番,才朝宋奕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待宋奕从紫宸宫出来,凌煜大步迎上前,对他耳语了些什么。
宋奕眸色微沉,略带薄茧的指腹转了转手上的墨玉扳指。
“准备马车,去藏宝阁。”
半个时辰后,人潮涌动的街道上,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帏马车,拐进了幽静的小巷里。
进门前的最后一瞬,宋奕回头看了眼空旷的巷子,直觉今日有些异样。
“怎么了殿下?”席钊也朝他身后望了一眼,问道。
宋奕收回警觉的目光,道了句无妨,随后进了藏宝阁。
门一关上,席钊便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你是说,漠北峪门关混进了北狄细作?”宋奕微眯双眼看着他,语气阴沉。
席钊点头,道:“确有其事,只不知是混进了漠北百姓中,还是守城士兵中。”
昏暗的室内,一道阳光透过菱木窗照在了宋奕的棱角锋利的侧脸上。
他阴冷地嗤了一声:“怀阙,本王着实是小看他了。”
凌煜与席钊二人俱是一脸凝重,这不能算是个好消息。
若那几名细作只是混进了百姓中倒还不算严重,可若是混进了守城将领中,再与北狄里应外合,那峪门关这第一道防线,恐怕就要失守了。
想到这,凌煜犹豫道:“殿下,宸王殿下驻守漠北多年,对峪门关的情形最是了解不过,不若派他前去…”
他话音未落,宋奕便抬手止住了他。
“宸王这几日正因着他侧妃小产的事伤神,连上朝也是心不在焉,现下派他去,反而容易误事。”
说罢,他转头看向席钊:“你也在漠北军营中待过几年,这次便由你去…”
宋奕的后话倏尔止住,他微阖双眸,似乎在听什么动静。
见状,凌煜和席钊也纷纷警觉,手缓缓摸上了腰间的佩剑,却辨不出危险在何处。
眨眼间,一道冷光闪过,一支锋利的弩箭破窗袭来,直取宋奕命门。
“殿下小心!”凌煜大惊,待他看清弩箭之时,已经来不及拦截。
好在宋奕早已察觉,他微微侧头,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击,几许发丝散落,他的耳尖渗出了鲜血。
来不及处理耳边的擦伤,一支又一支弩箭汹汹袭来,凌煜和席钊早有准备,纷纷挥剑击落。
下一瞬,十几名满身肃杀的蒙面人破门而入,一句废话也没有,直冲三人袭来。
血拼中,死了几名蒙面人,宋奕三人身上皆挂了彩。
他们背靠着背,思虑着该如何从那源源不断涌进来的蒙面人中杀出去。
凌煜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腹部渗出的血迹,意识到这些人并不是一般的杀手。
“殿下,都是招式狠辣的行家,外头咱们带来的那些人手,怕是已经被杀光了。”
宋奕握紧了手中滴血的利剑,眼神阴鸷地盯着那些人,唇角噙着一抹冷笑。
“京城中,能豢养得起这些人的人可不多……”
“殿下,这些人来得蹊跷,想必是在此埋伏多日了。”席钊发觉了不对劲。
闻言,宋奕怔了一瞬,埋伏多日……
可他来此处的行踪向来保密,霍临他们皆是自己的心腹,绝不可能会泄密,还有谁知道?
想到此处,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抹倩影。
难道是她……
在宋奕的前方,一个虎视眈眈的蒙面人看准他失神的一瞬,迅速出剑直击宋奕心口。
幽冷的剑光闪过,宋奕迅速回神,堪堪挑开了那把剑,可由于动作慢了蒙面人一步,还是被划伤了胸口。
“殿下!”
凌煜与席钊大惊,复又与蒙面人缠斗起来,二人以一敌十,将宋奕护在身后。
“呵呵呵……”
宋奕不顾胸口渐渐渗出的鲜血,以剑撑地,忽然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冷鸷的眼底。
昨日冬至夜二人依偎缠绵的场景尚还历历在目,今日现实便给了他残酷的一击。
竟跟姚家勾结取他的性命。
好!当真是好!
“凌煜!烽鸣可带了?!”宋奕眼底猩红一片,厉声问道。
凌煜再次斩杀一人,堪堪回头:“带了!”
闻言,宋奕以剑刃割下锦袍的一角,冷静地包扎好伤口,而后乍然抬眸,杀意迸发。
“杀出去。”
藏宝阁外,领头的蒙面人见一茬又一茬人手派进去,却始终要不了宋奕的命,果断转变了策略。
“封门,放火。”
听见这命令,一旁的手下有些犹豫:“头儿,咱们的人还在里面。”
话音刚落,领头人犀利的视线陡然射向他。
“他们是相爷的死士,是他们的命值钱,还是翊王的命值钱?!”
那手下闻言,不敢再违抗,将命令吩咐了下去。
***
藏宝阁的腥风血雨吹不到清晖堂,安宁平静地作画的计云舒,自然也感受不到宋奕的水深火热。
寒鸦推门进来,见计云舒开着窗户,忍不住提醒:“姑娘,这生冷的天怎还开着窗?小心冻着。”
计云舒连忙拦住她准备关窗的动作,不满道:“别关,里头太闷了。”
寒鸦无奈,只好作罢。
正房对面的屋顶,霍临伏在琉璃瓦上,说是在盯着异动,可视线总有意无意地落在那菱花窗内,正娴静地作画的女子身上。
他视力极佳,从这儿看去,可以瞧见她素白纤细的手指,被寒风吹得发红的脸颊,以及伸手拦住身旁人时,那嗔怒不满的眼神。
不知看了多久,等再次回过神来时,他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循环往复,情动而不自知。
倏然,一道光点出现在他视线中,白日里,烽鸣的光亮已变得极其微弱。
一道,两道,三道……
霍临脸色骤变,连发三道烽鸣,殿下必有性命之忧。
他不敢耽搁,长吹指哨,以警示召集火影卫。
霎时间,一道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翊王府各个地方飞上屋檐,往鸿楼以北的方向飞奔而去。
正房内,寒鸦突然一声不吭地出了门,计云舒放下笔,惊惑起身。
“寒鸦?怎么了?”她立在门口,喊住寒鸦。
“呃,姑娘……”
正准备使轻功的寒鸦急忙停下了步子,为避免计云舒担心,她掩饰道:“我,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姑娘莫乱跑。”
叮嘱完,她急急地走出了计云舒的视线,使了轻功往藏宝阁而去。
计云舒纳罕不已,这倒是稀奇了,以往这寒鸦恨不得盯着她如厕,断不可能如现下这样,撇下她独自跑了。
计云舒轻轻扯了扯唇角,又坐回了窗前,继续作着画。
直至日落时分,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声从窗外传来,惊落了计云舒手中的笔。
她循着声音走到正厅,只见赵音仪和芳苏正趴在一个棺椁上哭得肝肠寸断。
视线一转,担架上的凌煜也满身血痕,生死不知。
计云舒的心跳滞了一瞬,连自己的呼吸也感受不到了,只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棺椁。
宋奕……死了?
时空仿佛静止,耳边的一切她已然听不见。
带着一丝不可置信,计云舒木木地走近棺椁,颤着眼睫,垂眸看了一眼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王爷是在藏宝阁被火活活烧死的……”寒鸦立在计云舒身后,垂首啜泣道。
藏宝阁……
计云舒有一瞬失神,她忽而想到与郁春岚做的那笔交易。
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原来是她的泄密,害死了宋奕……
第73章 且慢行
意识到这一点,计云舒脸色煞白,忽觉有些喘不过来气。
宋奕在被活活烧死时,一定恨不得扒她的皮,喝她的血罢?
计云舒颤了颤毫无血色的唇瓣,只觉有一瞬间发昏,好在她及时扶住了棺椁才没摔倒在地。
见她站稳,霍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立在一旁,静静地注视她。
“王爷!!”
骤闻噩耗的高裕被小厮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奔来,顾不得受伤的右腿,他挣开小厮,连滚带爬地扑到棺椁上,哭得昏天暗地。
“王爷!你就这么走了!让老奴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偌大的正厅,回荡着几人悲痛欲绝的哭声。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木然地立在棺椁旁,不哭不语的计云舒。
在旁人看来,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便十足是个冷心冷情的白眼狼。
望着哭得昏死过去的赵音仪,计云舒喉头哽咽,说不出来一句话来。
她忽略那些有意无意往她身上扫的目光,木然着神色,一步一停地出了正厅。
走到庭院中,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呼啸的北风席卷吹来,刀割一般的触感让她的意识渐渐清醒,思绪也渐渐清晰。
芙蓉苑里,郁春岚对计云舒的到访一点儿也不意外,只不过她以为计云舒是来向她道谢的。
是以当计云舒问她,为什么要利用她杀害宋奕时,郁春岚的表情好似见了鬼。
“怎么?你不会是喜欢上宋奕了罢?”
她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看着计云舒,尾音上扬,不知是惊讶还是嘲讽。
计云舒淡淡地看着她,冷静道:“我不喜欢他,但,你为什么骗我?”
“我若不这么说,你会那么痛快地告诉我他的行踪么?”
郁春岚被她犀利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侧了侧身子躲避她的目光。
见计云舒静默不知在想什么,她眸光闪了闪,又继续劝道:“你不喜欢他那再好不过,宋奕那厮不是个好东西,他死了你不也解脱了么?事已至此,你该多想想自己的后路。”
闻言,计云舒放下茶盏,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说得对,事已至此,做什么都无益了。
索性顾全不了旁人,倒不如先顾好自己。
她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将茶盏重重搁下,起身离去。
郁春岚愕然地望着那利落洒脱的背影,忍不住诽腹。
什么人啊,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将她这儿当脚店了不成?
荣王府。
荣王收到他外祖父传来的密信,急急拆来查看。
这一看,他心下大喜,内心的激湃呼之欲出,好似帝位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书房内的幕僚见状,哪还有不明白的?当即便豪言壮语,扬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纷纷想搏得从龙头功。
宋庚仰天长笑,拔去了眼中盯,他的勃勃野心,更加肆无忌惮地疯长。
望着房中同样一脸激湃的同党,他缓缓扬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诸君,三日后,围宫。”
城南,热火朝天的茶汤巷里,一座不起眼的古朴宅院十分静谧。
一身寻常便衣的霍临绕过来往叫卖的街贩,谨慎地往四周巡视一圈后,两急一缓地敲响了院门。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露出了一张独眼的严肃面孔。
“霍大人。”
席钊将他引进来后,迅速闭上了门。
二人走到一处石亭里,一个青色的身影正端坐于桌前,慢条斯理地斟着酒。
移步换景,遮挡物退去,翠竹屏风后露出的侧脸正是那“惨死”的宋奕。
霍临疾步上前行礼,道:“殿下,属下去查看过了,听雪院那边也被烧光了。”
闻言,宋奕斟酒的动作滞了一瞬。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抱有侥幸,认为是他自己疏忽而暴露了踪迹,或者只是她无意中泄密的话,那他现下便彻底死心了。
胸口的剑伤还在隐隐作痛,他却毫不顾忌地猛饮一杯烈酒,好似这样便能麻痹从心口处传来的撕裂般的痛楚。
席钊见他不要命一般灌自己酒,忍不住劝道:“殿下,您有伤在身,还是该好好养着自己。”
随着一声酒盏碰撞石桌的闷响,宋奕终于停下了动作,他并未回应席钊的话,而是向霍临发问。
“见了本王的“尸首”,她是何反应?”
霍临默了一瞬,道:“惊诧,怔愣。”
“还有呢?可有……流泪?”宋奕哑着声音追问,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霍临垂首,如实摇了摇头。
“呵呵……”
宋奕倏然笑了,瘆人的笑声中又带了丝悲凉与涩然。
原来那些日日夜夜的依偎交缠,耳鬓厮磨,当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说什么日久生情都是假的,尽管他做得再多,她也不会对他有半分情意。
在她眼中,他不过是个强占她,困住她的无耻之徒罢了,死不足惜。
不知过了多久,那渗人悲戚的笑声戛然而止,宋奕骤然抬眸,玉璃盏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她以为搭上姚家这棵大树便万事大吉了么?白日做梦!
他会让她明白,背叛他的人,是什么下场!
霍临望了一眼他阴寒的脸色,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上前。
“车将军发觉早在殿下遇刺之前,禁军梅佥事便异动频繁。”
宋奕接过,阴戾还未散去的黑眸飞速地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唇边泛起一抹讥笑。
“果然沉不住气了。”
霍临接过他的话,问道:“殿下,我们该何时出手?”
宋奕幽冷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檐牙上,神态倨傲,自唇间溢出的话,平静得无波无澜。
“不急,让车勇他们备好兵马,静候时机。”——
宋奕惨死的消息传到皇宫,堪堪好转了些的宋英又生生地咳出一口鲜血来。
“奕儿……”
他颤巍巍地唤着宋奕的名字,一双慈目中凝满了哀痛绝望。
这位曾在春猎场上意气风发地号令众将的帝王,似乎在这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连月来的刺杀,中毒,再到今日的丧子,压垮了他坚实笔直的脊梁,浑浊了他慈和清澈的双目。
未至耄耋之年,已形如枯木,垂垂老矣。
曾忠掩面痛泣,忍着哀痛劝慰道:“陛下……您节哀,千万要保重自个儿的龙体啊!”
宋英抹了抹唇边的血迹,悲痛的目光望向凤仪宫的方位。
“皇后呢?她如何了?”
曾忠急忙从宫娥手中接过茶盏与锦帕,替他擦拭手上的血迹。
“皇后娘娘哭了晕,晕了哭,几位太医正寸步不离地守着娘娘,陛下放心罢。”
闻言,宋英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苍老而沙哑。
他靠在软榻上,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静默好半晌,才开口吩咐宫人。
“来人,拿笔墨来。”
落笔成书,曾忠看着墨迹未干的圣旨,叹道:“陛下是准备立宸王为太子。”
“朕仅有的三位皇子里,论天资和帝王心术,无人能出奕儿之右,若论仁善和宽厚,池儿当属第一。”
曾忠点了点头,将那圣旨叠好。
确实,眼下再没有比宸王殿下更适合做储君的人选了。
“宸王殿下仁厚,满城皆知,将来也定同陛下一般,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说罢,他正准备去传旨,被身后的宋英喊住。
“此旨不必现下宣,等过了奕儿的头七再宣罢。”
“是,陛下。”
曾忠垂首应是,心道在陛下心里,翊王殿下的分量,着实不轻。
宋英复又疲惫地靠回了软榻上,朝他摆了摆手,担忧道:“朕这几日眼皮总跳,不立下这个,朕心不安。”
储君乃一国安危所系,自古以来,有多少兵变祸患,皆由储君未定而引起。
他这旨意一下,便可止了某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了。
清晖堂里,计云舒立在廊下,静静地看着下人们来来往往地布置灵堂。
说毫无感触那是假的,可让她像赵音仪和高裕那般痛哭流涕,却也哭不出来。
等入了夜,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披上裘衣,迎着冰冷的寒风独自去了灵堂。
寒鸦见她是往灵堂而去,便没再跟着。
空荡的灵堂中,白色的灵幡被透进的寒风吹得晃动不止,火盆中还有些许未燃尽的纸钱。
计云舒蹲下身子,从腰间取出火折子,重新烧起了纸钱。
“宋奕,你肯定恨不得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向我索命罢?”
计云舒一边往火盆里添纸钱,一边自言自语。
“我是有意勾结也好,无意泄密也罢,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好狡辩的。”
“我们本该各安天命,你当你的太子爷,我做我的民间女,各自奔前程,可你偏要勉强。造成今日这般局面,也许我是最大的恶人,但你也并非全然无辜。”
说道此处,计云舒有些哽咽,不知是悲自己,还是哀宋奕。
手中的纸钱烧完,她缓了缓情绪,抬眸定定地望着那口棺椁,神情悲凛,语气决然。
“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黄泉路远,且慢行,你要来寻我索命,就尽管来罢。”
说罢,她利落起身离去,翩跹的裙角在寒风中翻飞飘舞,恣意而孤绝。
第二日,她在灵堂前自白的这些话,便被影卫传到了宋奕耳中。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说出这些话时,那悍不惧死的决凛神情。
“呵,本王是不是该赞她敢作敢当呢?!”宋奕眸色阴戾,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那名传话的影卫不敢回复他的自言自语,抬眸看了一眼棋盘对面同样如坐针毡的席钊,默然退到了一边。
席钊轻轻地放下了棋子,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当作没瞧见面前人的暴怒。
宋奕的眼前浮现出计云舒那张清绝的脸,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捏着棋子的手青筋暴起。
“各安天命?你休想!”
第74章 险被困
许是因为宋奕走了,计云舒想要逃离的心思反倒没那迫切了,而寒鸦也不再时时刻刻盯着她,只是夜里仍与她共眠一室。
这天,她在去灵堂的路上,也遇见了前来吊唁的郁春岚。
计云舒有些惊诧:“你还在这儿?”
她本以为宋奕死了,郁春岚该早和她那个相好私奔了才是,没成想她还有功夫来这儿。
闻言,郁春岚白了她一眼,与她并排着蹲下,自顾自地往火盆里扔着纸钱。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好歹嫁了他七八年,面虽没见过几回,可这表面样子还是得做做。”
说到这,她转头看了一眼计云舒,道:“倒是你,之前想逃没逃出去,这会子大好的时机,你怎还不走?”
计云舒垂眸盯着手中的纸钱,抿了抿唇。
“我……再过几日罢。”
语毕,郁春岚倏然笑了起来,娇俏妩媚的笑声回荡在整个灵堂。
她略带揶揄地瞥了一眼计云舒,调侃道:“你不会真对那宋奕生出几分情意,舍不得走了罢。”
计云舒自是不愿搭理她,埋头烧着纸钱。
“欸,我倒是能理解你,那宋奕虽品性恶劣,可样貌身形那可是一等一的,又是血气方刚之年,想必在帐中,他没少将你折腾得死去活来罢?”
说罢,她用肩膀轻轻蹭了蹭计云舒,挤眉弄眼,眼神暧昧。
听着她露骨的调笑,计云舒再没了烧纸的心思。
她转过头,闭了闭眼,没好气儿地刺她。
“不说其他,你这副下流模样,倒跟他般配得紧。”
一听说自己跟宋奕般配,郁春岚不干了,瞠着眼睛不满道:“骂谁呢你?!谁同他般配了?!”
将手里的纸钱一摔,她急急起身,叉腰瞪着蹲在火盆前的计云舒。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明日便要封城了,你再不走可就晚了!”
说罢,她气呼呼地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计云舒听出来她话里的不对劲,立即起身拦住她。
“你方才说封城?无兵无祸的,为何封城?!”
郁春岚怔愣一瞬,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脸色有些不自在。
计云舒猛地拽住她的衣袖,疾声道:“快说!别骗我!”
郁春岚一见她这副不说实话不让自己走的架势,没了法子,只得支支吾吾地说了明日一早荣王便要逼宫造反的事。
逼宫?
计云舒惊愕不已,再联系起宋奕的死亡,一切在她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非要置宋奕于死地。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而甩开郁春岚的袖子,转身就走。
“你上哪儿去?!”郁春岚疑惑问道。
“我进宫,找陛下!”
得知她要去通风报信,郁春岚慌了神,急忙追上她,哄骗道:“来不及了,宫里已经被姚家和梅佥事控制住了,你不可能进去的!”
“姚家?姚家也参与了?!”计云舒惊得说不出话。
郁春岚见她似乎认识姚家的人,便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
“自然,姚家是荣王的外祖家,自然与荣王同气连枝。”
计云舒不知该怎么办了。
逼宫谋反,若失败了,姚家必定被满门抄斩,若成功了,那位曾经替她申冤的贤德圣上又不知魂归何处。
计云舒跌坐在地,狠狠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满脸痛苦。
郁春岚垂眸瞧着,有些于心不忍,再加上对她隐瞒了实情的愧疚,她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出口劝导。
“我从前只以为你是个通透人,怎么现下反而糊涂了?这种帝王家自相残杀争权夺位的事,哪朝哪代不发生?哪是我们这等人能干预的?”
“我说得难听些,谁当皇帝,老百姓不都得吃饭么?只要能吃饱肚子,他们可不在乎谁当皇帝。”
“至于当今圣上,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君,可接连来得刺杀下毒,陛下已然撑不了多久了。届时陛下一殡天,朝内群龙无首,外有凶残的北狄虎视眈眈,大渊的状况定会比现下更糟糕。”
“荣王虽平庸,可他是有孝心的,毕竟是他亲父皇,再如何也不会真的逼死陛下,多半是给陛下个太上皇的称号,关到行宫软禁起来罢了。”
“你细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说罢,她轻轻拍了拍计云舒的肩膀,将她从冰凉的砖地上扶了起来。
听完这番中肯诚挚的话,计云舒好似从混沌的迷雾中寻到了一丝指路的光亮。
郁侧妃说得对,她这样一个身份的人夹在中间,哪边都顾不了,既如此,倒不如顾好自己。
她抬眸,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侧妃说得对。”
闻言,郁春岚朝她爽朗地笑了笑:“嗐!莫喊我侧妃了,只唤我春岚罢,相逢一场,咱们也算是有缘了。”
春岚,原来她叫郁春岚。
计云舒垂首,也浅浅地笑了笑。
“方才啊我是哄你的,你想何时走便何时走罢,有荣王的鱼符在手,就算封城了也没人敢拦你。”
烧完纸钱,郁春岚挽着她往外走。
计云舒却摇了摇头:“不了,我明日一早便走。”
“哟,这么快便想通了?准备去哪儿?”郁春岚调侃她。
听见她的话,计云舒有一瞬的恍惚。
说来可笑,天大地大,除了翊王府,竟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苦涩地笑了笑,道:“边走边看罢,京城是不会再待下去了。”
“欸,江州浮梁是我家乡,风景秀丽又离京师十万八千里,不若你去那儿瞧瞧?”郁春岚一脸憧憬道。
计云舒侧头瞧了她一眼,倒也没一口回绝。
“行,若是我能到江州便去瞧瞧看,如何?”
“成啊!我跟你说,我们浮梁的米酒可是天下一绝,圣上都赞不绝口……”——
当晚,亥时方过,一封加急密信送到了相府外书房。
烛火通明的书房内,姚鸿祯独自一人静坐良久。
“报相爷!密探来信!”
“进来!”
姚鸿祯骤然起身,有一种真相将要大白的紧张感。
他急急接过信封,拆开细细看过,花白的眉毛狠狠拧成了一团。
好个阴诈狡猾的小儿,果然是金蝉脱壳!
“相爷,探子依您的吩咐,并未盯着凌煜,而是一刻不歇地盯着翊王身边的另外一位亲侍。这厮甚是机警狠辣,短短三日,咱们派去的十几名探子只余一个活口,便冒死送来了这封密信。”
姚鸿祯长叹一口气,道:“照老规矩,牺牲的探子和死士每人黄金百两予其亲属,且厚葬。”
说罢,他摆了摆手示意信使退下,唤来管家。
“去把文川叫来。”
姚文川得知宋奕没死时是不敢置信的,他死死地盯着手中的信纸,目眦欲裂。
“这不可能!祖父,孙儿亲眼见到他的尸首的!”
想那宋奕不会武功,身边也只一个功夫厉害些的凌煜,他们可是派了上百名死士前去围剿,怎么可能没弄死他呢?
“障眼法罢了,那只不过是他寻得一个替死鬼。”姚鸿祯疲倦地靠在沉木椅上,神情凝重。
好你个宋奕,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姚文川狠狠地撕碎了手里的信,急得来回踱步。
“祖父!您想想办法!咱们该怎么办?宋奕手里可是有支自卫军的!”
姚鸿祯抚了抚花白的胡子,目光犀利地说道:“怎么办?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没死便让他再死一回!自卫军又如何?逆王的自卫军不就是乱臣贼子么?”
“只要咱们从陛下那儿拿到继位诏书和兵符,庚儿就是新帝,京郊大营和各地兵马皆听他号令,区区逆王,有何可俱?”
听见他祖父的话,姚文川才定了定神,不再慌乱。
“那祖父唤我来可是有事交待?”他问道。
姚鸿祯:“你速速去荣王府,告知庚儿宋奕没死的事。他同你一样沉不住气,将我的话告诉他,让他莫自乱阵脚,免得坏事。”
“是,孙儿受教了,这就去告诉殿下。”
姚文川面上有些挂不住,疾步出去了。
清晖堂里,计云舒堪堪睡下,在心里默默算着化骨散发效的时辰。
直从亥时等到子时,她听着寒鸦呼吸渐渐匀缓了,这才放下心来,起身穿衣。
她从床褥下翻出一早便准备好的金银细软,再次仔细清点了一下,忽而听得身后传来寒鸦的声音。
“姑娘,你做什么呢?”
计云舒身形僵住,不动声色地将包袱塞到丝衾下,强装镇定道:“我起夜去解手。”
“我陪姑娘去罢。”
寒鸦并未怀疑,许是因为没点烛火,室内黑暗,她并未发觉计云舒的异常。
净房中,计云舒暗自咒骂着郁春岚给的东西不靠谱,说什么药效猛烈,她就不该听她诓骗!
回房后,计云舒趁着寒鸦关门的功夫,抄起桌案上的瓷瓶便朝着她后颈砸去。
不料寒鸦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身手利落地夺了瓷瓶不说,反将计云舒背着手压在了门上。
计云舒大惊:“你会武功?!”
寒鸦却却并没有回她的话,而是冷声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她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禁锢住计云舒又不会让她吃痛。
计云舒脸上有些挂不住,一时语塞。
“呃,我……我一时糊涂,我……”
这苍白又结巴的解释,她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正思索着要不直接坦白说出实情时,压着她的力道倏然松了。
计云舒疑惑回头,只见寒鸦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她怔了怔,随即蹲下身子去探她的气息,平缓清浅,是昏迷了。
“原来她没骗我,这化骨散对常人起效快,对习武之人却不一样。”
计云舒松了口气,喃喃自语着将寒鸦搬回小榻上,又换上了她的衣服。
思虑也许外面还有黑衣人,她等足了一个时辰,估摸着那些黑衣人晕得差不多了,才带着两个包袱悄悄出了门,却是往灵堂而去。
计云舒将其中一个包袱整整齐齐地放在宋奕的棺椁上,语气轻淡道:“这狐白裘和岫玉簪是你的东西,我不会带走。”
说罢,她淡然转身,走下石阶后又再次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灵堂正中的纯黑棺椁,毅然离去。
宋奕,我们的孽缘,就到此为止罢。
在高耸的院墙下寻狗洞时,计云舒瞧见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手里还提着个灯笼。
“谁?谁在那儿?”她出声询问。
“我,我是芳侧妃院里的,姐姐是……”
计云舒走近,见是个有些眼熟的小丫头,她迅速别过了头,怕被认出来。
第75章 陡生变
“我的神天菩萨,原来是姑娘你啊!”
见还是被认出来,计云舒忍不住啐骂自己无事生非,遮着脸连连否认。
“你认错了,认错人了。”
“是我啊姑娘!我是念秋啊!您不记得我了么?”念秋见计云舒要走,急忙拽着她的袖子。
念秋?这名字挺耳熟。
计云舒转过身,借着灯笼的光亮辨认了会儿,这才想起来她是谁。
初进翊王府那日,她帮这个叫念秋的姑娘说了几句话,让她洗去了家贼的罪名。
“是你啊!我想起来了,这大半夜的你提着灯笼在这儿做什么呢?”计云舒笑道。
念秋见到恩人似乎很是高兴,一双眼睛都笑成了弯月牙儿。
“多亏了姑娘那日帮我说话,还教我法子拿捏住萍儿姐姐,现下她再也不敢寻我麻烦,侧妃也愈发看重我。昨日侧妃的狸猫阿满丢了,侧妃难过得吃不下饭,我看着于心不忍,这才连夜出来寻它。”
“原来如此。”
计云舒垂眸浅笑,思及自己找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找到能逃出去的狗洞,她视线落在念秋身上,眼神微动。
“念秋啊,你从那头过来,有见着狗洞么?”
听见她要找狗洞,念秋虽心有疑惑,可还是如实告诉了她。
“有的,姑娘顺着我来时的路一直往前走,在一处竹林后头便有一个狗洞。”
说罢,她的视线看向计云舒肩上的包袱,犹豫道:“姑娘是要出府么?”
“呃……”
计云舒愣了愣,掩饰道:“正是,你也知道,王爷不在了,我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
听到这,念秋点了点头,又问道:“狗洞脏乱,姑娘为何不走大门呢?”
“家里人急病,等不及明日开门了,我这就走了,后会有期啊念秋!”
怕迟则生变,计云舒不再同念秋寒暄,摆了摆手,急急朝她说的方向奔去。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空荡萧瑟的街道上,更夫朝冻得发红的手哈了口热气,敲响了四更的梆声。
茶汤巷里的商贩早已打烊,黑漆漆一片,唯余深巷最尽头的庭院中亮着一盏烛火。
霍临立在炭炉后,说着今日被跟踪的事。
“今日一共三个探子,属下杀了两个,另外一个被他跑了,姚鸿祯那边应该已经知晓了殿下您没死。”
宋奕半阖着眸子靠在软榻上,姿态倨矜,气定神闲地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
“知晓便知晓罢,也没指望能瞒那老儿多久。”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利眸微抬,沉声问道:“车勇准备得如何了?”
霍临道:“车将军的人已经混进了梅指挥佥事的禁军中,只等明日殿下进宫,将他们一网打尽。”
闻言,宋奕复又阖上幽深的双眸,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屑。
“甚好。”
霍临正欲退下,宋奕忽然出声叫住他。
“你今夜不必回王府了,她那儿有寒鸦他们盯着足以,凌煜尚在养伤,明日你便与我一同进宫。”
霍临颔首应是,依言宿在了隔壁厢房。
与此同时,计云舒刚刚从狗洞中爬出来。
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杂草,紧了紧包袱后往姚府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辰没有车马,她只得靠两条腿一步步走,直从鸡鸣走到了平旦,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等远远地望见姚府气派的双扇大门时,计云舒忍不住感叹。
亏得她素来身子结实,否则这把骨头非被她走散不可。
这数九寒冬,她硬是走出了一身的汗。
擦了擦额角的密汗,她走上台阶,唤醒了值夜的看门小厮。
听见计云舒的话,那小厮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姑娘你来得不巧,我们三公子前两日便出远门了,没个把月怕是回不来。”
“走了?他去哪儿了?”计云舒惊诧道。
“扬州。”
他怎么去扬州了?
计云舒蹙着秀眉走下台阶,长吁了一口气。
她今日一走不知何时能再见,本想着同他来告个别,却没承想这般不巧。
罢了罢了,也许是命中注定罢。
她不再纠结,寻到集市上雇了一架牛车,往城门口而去。
等她到了城门口已经是卯时了,有不少等着出城的老百姓,已经在城门口排起了长队。
很快便排到了计云舒,她将早已准备好的鱼符递给了守城士兵。
只见那士兵接过看了一眼,而后抬头盯着计云舒,那异样的眼神,莫名让她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官爷可是对我这鱼符有疑?”她忐忑地问道。
那人没说话,而是将鱼符还给了她。
计云舒松了口气,正准备出城,那人却忽然拉住她胳膊,朝旁边的守卫喝道:“就是她,带走!”
“欸?!你们这是做什么?!”
计云舒惊疑不定,挣扎着辩解:“这不是我偷的!是,是荣王殿下给我的!”
她本以为搬出荣王来便能唬住他们,不料身旁两只大手仍旧像铜墙铁壁一般死死地制住她胳膊,那两人也俱是面无表情。
计云舒急得不行,心里直把郁春岚骂了千百遍。
她就知道这人不靠谱!
她被绑着双手塞进了一架马车里,马车行驶的方向正是皇宫方位。
看着熟悉的宫道,计云舒心下隐隐发沉。
到底是谁?又为何要绑她进宫?
正想着,马车轰然停下,她又被押进了一见华丽的宫殿,殿门口守了两个面目威肃的禁卫军。
此时此刻,与她一宫之隔的紫宸宫内,皇帝宋英扶着曾忠的手颤巍巍起身,狠狠扇了荣王一耳光。
“孽障!谁给你的胆子谋反!咳咳……”
他激愤地说完,又咳出一口鲜血来。
荣王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却出乎意料地并未恼怒发狠,反倒是有些委屈。
“父皇!你都这个样子了!把皇位给我怎么了?!你老老实实做个太上皇养伤不好么?!”
“咳咳……你,你休想!”宋英瘫坐在榻边,喘着粗气。
他是着实没想到,他这个最平庸胆小的小儿子,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荣王烦躁地挠了挠头,绷着一张脸走来走去,压根儿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父皇要真不写传位诏书,他总不能真杀了他父皇罢?!
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他可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来软的。
从姚文川手中抢过空白诏书,他耐着性子铺到宋英面前。
“父皇,儿臣求您了!您就写了罢!”
“儿臣虽平庸,可有左相大人在一旁辅佐,儿臣定会是一位好皇帝。”
闻言,宋英猛地抬头,一把将空白诏书挥在地上。
他颤着手指,怒目切齿道:“休想!别以为朕不知道那姚鸿祯打得什么主意!告诉你!朕便是死了,大渊的江山,也落不到你们姚家一分一毫!”
“父皇!你太固执了!”
荣王恼得不行,又忍着怒火将诏书捡起来,拳头攥得紧紧的。
姚文川皱了皱眉,直觉这般拖下去容易坏事,便将荣王拉到一旁。
“殿下,迟则生变,陛下既不写,那咱们写了,再将玉玺翻出来盖上便是。”
荣王一听是个法子,他父皇这臭脾气,只怕劝上一天一夜也成不了事。
“只是,这字迹……”
想到最紧要的,他又犯了难。
姚文川道:“殿下莫慌,祖父早便料到或许有这般情况,早早地便送了能人进来,只要翻出陛下写过的折子,他便能一一复刻字迹,以假乱真。”
“好!甚好!”
听见这话荣王喜出望外,急急地唤人在殿中翻找起来。
待禁卫军翻出一道写过的旨意递给他看时,他脸色大变,喜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委屈与不甘。
“你就是天底下最偏心的父亲!”
他将那道圣旨狠狠地砸在地上,指着宋英控诉,眼尾发红,神情哀戚。
“我就这么比不上他们么?!啊?!”
“从小你就没夸过我几句!整天奕儿长奕儿短!我是不是你亲生的?!你根本就不配当我父皇!”
“凭什么谁都能当太子,就我不行?!我告诉你!这个皇位,我偏要抢!”
宋英看着状若疯魔的宋庚,被他的悲愤话语牵出了以往的回忆,有一瞬失神。
难道真是他的偏心,导致了今日的祸端么?
“咳咳……你!你这个……”
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又咳出一口血来,孽障两个字没出口,他便一头昏死在床榻上。
“陛下!”
曾忠等随侍的人慌了神,场面一时混乱。
宋庚立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余怒未消的他捡起那道令他崩溃的旨意,狠狠扔进了鼎炉中。
“接着找!找不到去御书房找!”
话音刚落,一名禁卫军急慌慌跑进来。
“殿下!探子来报,城中出现了一支精兵,正皇宫方向而来,打头的人……正是翊王!”
荣王和姚文川俱是一惊,二人自然知晓宋奕没死,只是惊骇于他的行动如此迅速,竟像早早地等着他们出手似的。
“有多少人手?!”姚文川厉声发问。
“约莫千人左右。”
闻言,姚文川松了口气,对荣王道:“殿下莫慌,梅佥事的人手少说有五千,咱们拿到诏书最为要紧。”
“对对!表哥说的对!”
荣王定了定神,想起什么,他又揪着一旁侍从的衣领发问。
“那女子抓来了么!”
“抓来了!现下就在广阳官!”那侍从回道。
听见这话,荣王安了心,见随从翻来了一封书信,他忙喝那仿字的人速写诏书。
第76章 清君侧
永安街上,或有一些精明的商贩从今日的异样的气氛中嗅出了一丝不对劲,早早地闭门打了烊。
一些迟缓些的,在瞧见那队训练有素的黑甲兵自街上行过时,这才察觉出有大事发生,惶惶不安地收拾东西回去了。
队形的正前方,宋奕披玄甲,执银剑,姿态倨傲地坐在赤骥烈马上,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路。
恰巧路过翊王府,他不知想到什么,他侧头对身旁的霍临道:“进去瞧瞧,她还在不在。”
不多时,霍临神情不明地拿着一个包袱出来,双手奉与宋奕。
“殿下,人跑了,只在灵堂中留下了这个。”
闻言,宋奕冷冷地扯了扯唇角,目光阴沉地接过包袱。
他拿起岫玉簪在掌心缓缓摩挲,阴郁的视线又落在那叠得整整齐齐的狐白裘上,紧闭的薄唇间溢出一声寒凉的低语。
“跑?你跑得出我的五指山么?”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岫玉簪在他手中应声而断。
他倏然抬眸,遥望着皇宫的方向,目光阴鸷。
“进宫,清君侧。”
紫宸宫。
假诏书堪堪写成,忽从外面传来一阵呼啸天际的呐喊搏杀声。
荣王和姚文川顿觉不妙,出来一看,只见禁军与禁军相互厮杀了起来。
宫道上,一队披甲执锐的精兵汹汹地冲了进来,精准地将另外一拨禁卫军屠杀殆尽。
荣王惊怒嘶吼道:“梅鸣人呢?!谁把他们放进来的?!”
若是硬攻进来的,怎么可能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定是有人开门将他们放进来的!
一个满身是血的禁军爬上了台阶,惊恐道:“殿下,梅佥事被杀了,禁军中有卧底……”
堪堪说完这句话,他便断了气。
宋奕!好你个宋奕!
姚文川阴着脸色,一拳砸在了宫墙,精心谋划了这么久,就这样败了,他如何能甘心?
想到败后姚家的下场,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逐渐冷静下来。
他转身进殿,吹了吹假诏上的未干的墨迹,从曾忠手里抢过玉玺,重重地盖了上去。
荣王只觉大势已去,绝望地看着宫道上的遍野横尸,忽见他表哥举着假诏书冲到玉阶上怒喊。
“陛下已传位于三皇子荣王!荣王才是天命所归!宋奕!你这个乱臣贼子!竟敢举戈于新帝!”
“左相已从京郊大营调集兵马,劝你束手就擒,还可留你一…呃嗯!”
命字未落地,一支金羽箭以不可阻挡之势贯穿了他的咽喉,箭尖稳稳地没入他身后的檀木殿门。
姚文川不甘地发出了一声呜咽,直挺挺地倒在了血泊中。
宋奕目光散漫,慢条斯理地收起了弓箭,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调兵?调什么兵?兵符早已在他手里握着,还想诈他?
“表哥!”荣王扑跪到姚文川的尸体旁,悲痛欲绝。
宋奕的人已经杀到了紫宸宫外不远处,亲卫急忙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走!快走啊殿下!”
荣王却仿佛失心疯了一般,一把将他推开,冲到计云舒所在的宫殿,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了玉阶上。
“宋奕!你看看这是谁!”
宋奕……
计云舒猛然怔住,连横在脖子上的匕首都感受不到了,直愣愣地盯着远处的高头大马上,那个冷硬的黑色身影。
原来,原来他没死啊……
宋奕的眼力比计云舒好,他能清楚地看见计云舒那愣怔又漠然的神情。
知道他没死,她很失望罢?
宋奕冷笑,目光寒凉,下颚紧绷,握着缰绳的冷白手背上,清晰可见暴起的青筋。
他纵马前行了一段距离,隔着厮杀的人群与她遥遥相望,那一瞬,好似连耳边呼啸的寒风都停止了。
宋庚有些癫狂,还在做着帝王的美梦。
“宋奕你这混账!朕是新帝,你胆敢以下犯上!”
他话音刚落,一支利箭挟着劲风破空而来,擦着荣王头顶而过,似是警告。
荣王被吓住,神智清醒了些,心知自己还有计云舒这个筹码,他忽而生出了些底气。
“宋奕,我数十个数,你若还不退兵至宫门外,我立刻杀了她!”
闻言,计云舒自嘲地扯了扯唇。
这荣王也是倒霉,找谁做人质不好偏偏找她,现在的宋奕恐怕比他更想杀了她。
听见这话的宋奕面无表情,而那阴鸷骇人的眼神却让荣王慌了一瞬。
他硬着头皮喊出了第一个数,紧张地注意着宋奕的反应。
伴随着他的数数声,宋奕再次执箭上弦,弯弓拉满,将箭尖缓缓对准了他和计云舒所在的方向。
荣王这下彻底慌了神。
难道说表哥听来的消息是假的?这女子根本就不是宋奕的宠妾?
然而他已入绝境,只能咬牙赌一把了。
计云舒能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她抬眸望向宋奕,两人视线交汇。
任谁看都像是一幅英雄救美的画面,可只有她知道,这箭矢,是对准她的。
宋奕维持着拉弓的姿势迟迟未放手,他的视线顺着锋利的箭尖一瞬不瞬地盯着计云舒的脸,情绪翻涌的眸底,闪过一丝挣扎。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一箭射死她!
这个狼心狗肺的女子,将他的爱意狠狠踩在脚下!还联合他的政敌,要置他于死地!
看着宋奕越发阴戾的眼神,荣王握着匕首的手不住地发颤。
反应过来自己劫持的是个毫无用处的人,他眼底闪过一丝凶狠,面目变得扭曲起来。
注意到他的动作,宋奕瞳孔猛缩,箭尖上移几分,果断松开了箭尾。
计云舒决然地闭上了双眼等死,却只感受到一道劲风擦着她颈侧划过,身后禁锢她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她僵硬地转头看去,荣王已经肩膀中箭,倒在了地上。
感受到颈侧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计云舒木木地伸手抚上脖颈,摸到了一手湿濡。
殷红的鲜血太过刺目,加之惊骇过度,她忽觉天旋地转,一头倒在了冰凉的宫地上。
昏过去的最后一瞬,她瞧见那匹火红色的烈马缓缓在她眼前停住,寒凉无波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逆王及其同党,全部带走……”——
含英巷,姚府。
姚鸿祯立在楼阁上,神情凝重地眺望着皇宫的方向。
宋奕已经带兵进宫,而他派进去打探消息的人迟迟未归,多半是败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身形晃了晃,急时扶住了阑干才堪堪站稳。
姚家,毁在他手里了。
姚鸿祯的眼神不再犀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与绝望。
他一步一停地下了楼阁,默然地推开了书房门,瘫坐在木椅上。
猛然想起什么,他腐朽的身躯一震,眼神中焕发出最后一丝光彩。
“管家!管家!”
等不及管家进来,他急急起身,踉跄着冲出门外大声呼唤。
管家应声而来,急忙扶住了将要摔倒的姚鸿祯。
“你拿着鱼符速去扬州,让文卿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去!快去啊!”
姚鸿祯神情焦急地塞了一个东西到他手里,不由分说地将他推搡着往前走。
“相爷!您跟老奴一起走罢!”管家立时反应过来大势已去,连忙流着泪劝他一起走。
姚鸿祯充耳不闻,只瞠着双眼一个劲推他。
“走!快走啊!来不及了!”
见他还扒拉着自己的衣袖,姚鸿祯抄起小厮手里笤帚往他身上招呼。
“走!给我走!来人呐!把管家给我赶出去!”
周围做活的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个曾经老沉稳重,威严肃穆的相爷,此时如同巷口的叫花子一般癫疯,叫嚣着要把跟了他四十年的老管家赶出去。
见下人都不动弹,姚鸿祯更怒了。
“你们是死人么!快赶出去!”
这一声怒吼把小厮们震回神,急忙七手八脚地将老管家架出了姚府。
姚鸿祯终于松了口气,像一根被吸干了养分的树干一般,无力地瘫坐在地。
他算得没错,又或者说他将宋奕看得极为透彻。
在将管家赶走后,仅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霍临便带兵围了姚府。
看着身前面目冷肃的霍临,姚鸿祯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
“带走。”霍临一声令下,黑甲兵便冲上前准备抓人。
“慢着。”
姚鸿祯位极人臣四十载,最巅峰时可坐御赐之椅临朝参政,短短两字透出的那股浑厚肃穆的上位者气度,让书房众人感受到了一丝威压。
霍临面无波澜,淡淡看了眼座椅上的姚鸿祯,道:“今非昔比,相爷的官威还是收收罢。带走!”
姚鸿祯骤然起身,斜睨了一眼霍临,甩了甩衣袖。
“本相自己走。”
说罢,他理好衣冠,挺着枯朽而笔直的脊梁,毅然赴死。
一日之间,钟鸣鼎食,权势显赫的左相府再不复往日荣光。
人员收监,奴仆发卖,沦为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大理寺,诏狱。
计云舒幽幽转醒,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昏暗牢房中,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痛苦的惨叫和恐惧的惊呼。
“呃……”
她忍着颈侧传来的刺痛,艰难地坐起身,环顾了一眼四周。
逼仄阴暗的牢房中,只有她身下这张带着破碎絮被的茅草床,脏乱又冰凉。
脖颈间的血迹已然干涸,糊在了白色的囚衣上。
她起身下床,虚浮着步子,在空荡的牢房中搜寻能包扎伤口的东西。
寻了半天,她终于在墙角找到了一块不大锋利的瓦片。
霍临恰巧路过,侧头看了一眼她蹲在墙角的背影,脚步微微滞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如常。
他来到最里面的牢房,走到宋奕身后。
“殿下,云姑娘醒了。”
闻言,宋奕挥鞭的动作一顿,狠戾的目光看向刑架上伤痕累累的荣王。
“正好她醒了,若让孤知道你说的有半句假话,孤活剖了你!”
说罢,他扔下马鞭,抄起桌案上的鱼符,径直来到了计云舒所在的牢房。
第77章 阶下囚
牢房门被人打开时,计云舒正埋着头用瓦片割下囚衣的边角,准备拿它包扎脖子上的伤口。
一双金丝滚边的云锦朝靴蓦然进入视线,她微微发愣,抬眸望去。
只见宋奕一身玄色暗纹织金蟒袍,玉冠束发,面上的狠厉还未敛去,正立在几步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计云舒默然一瞬,垂下眼眸,自顾自地将割下的布条缠扎在自己的脖颈上。
做完这些,她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将他忽视。
宋奕冷冷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内心的怒火更甚。
他将那鱼符摔在计云舒跟前,寒声发问道:“哪来的?!”
计云舒惊愕地从鱼符上收回目光,秉着能逃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将郁春岚摘去了。
“我偷的。”
“偷的?这是三品以上官员内眷才会有的东西,你从哪儿偷的?!”宋奕阴着脸色质问。
计云舒怔然,答不上来他的话,可也不想把郁春岚说出来,便缄口不语。
宋奕紧绷下颚,狠狠磨了磨后槽牙,只恨不得上手掐死她。
“孤只问你,你是不是与荣王不清不楚?!”
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宋奕便只挑了自己最关心的问。
听见这没头没脑的话,计云舒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心脏的人瞧什么都是脏的。”
她这句话刚说完,宋奕阴沉的面色缓和了些,可他身后的高裕却急了。
“大胆!一个叛贼,竟敢对太子殿下不敬!”高裕杵着拐杖,指着计云舒骂道。
太子……
闻言,计云舒转过头看了一眼宋奕,意味不明地问道:“你复位了?”
宋奕只眸色晦暗地盯着她,并未回应。
倒是高裕坐不住了。
他连腿伤都不养了就为了跟在宋奕的身后晃悠,好让整个宫里人都知道他这个高内监回来了,此时怎会放过这个炫耀好机会?
“正是,我们殿下平叛有功,陛下亲复了太子之位,又兼监国摄政。”高裕仰着头,趾高气扬地说道。
“呵……”
计云舒自嘲地扯出一抹笑,原来到头来,她所谓的抗争,只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了。
不,比原来更糟糕,现在的她,是一个勾结逆王的叛党,凄然等死的阶下囚。
“哈哈……”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忍不住苦笑出声。
笑着笑着,又悄然流下眼泪来。
望见她发颤的肩颈,宋奕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漆黑的眸底翻涌着爱恨交织的情愫。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计云舒后,愤然拂袖离去。
关门声响起,计云舒才从臂弯间抬起头来,缓缓抹了把脸上的泪。
“云姑娘。”
一道虚弱而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计云舒微愣。
转头看去,她这才发现对面的牢房中还有一个人,老神在在地靠在墙边,满头白发。
她不由自主地起身,趴在牢门上辨认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这个老人是谁。
“左相?左相大人?您还记得我?”她拔高了声音问道。
姚鸿祯缓缓睁开了眼,枯朽的面容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神采奕奕。
“金銮殿上第一面,老夫便记住你了。”
说到这,他略有些感慨:“只没想到,再见竟是这般的光景。”
闻言,计云舒黯然地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忽而想起什么,她又猛然抬头,仔仔细细地从对面的牢房中搜寻姚文卿的身影。
“左相大人,姚文卿呢?!”
姚鸿祯却淡淡摇了摇头,回道:“他命大,去扬州躲过了一劫,只是宋奕心黑手狠,只怕他也难逃一死。”
听这话,计云舒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原来姚文卿还没被抓到。
“也好,也好。事已至此了,能逃一个是一个。”她抚着心口,喃喃自语。
姚鸿祯抬眸看了她一眼,复又疲惫地阖上双眸,语重心长道:“云姑娘,宋奕不会杀你。”
计云舒默然一瞬,大半张脸隐在昏暗中,瞧不清神情。
过了许久,她才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
昨日她也以为宋奕会一箭射死她,可她还活着。
然而单论自己出卖他这件事,就算不死,后半辈子怕也是不得善终。
与其被他折磨羞辱,倒不如死来得痛快。
姚鸿祯却摇了摇头,声音嘶哑,似已经心力交瘁,平静地交代着临终的遗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日后多加保重,若真能见到文卿,请姑娘代为转告,让他自此改名换姓,远走高飞,永不入京。”
计云舒愕然地张了张唇,不知说什么好。
她已是自身难保,如何还能再见到姚文卿?
然而在瞧见那位朽木将摧的老人,正眼含希冀地望着自己时,一股酸涩涌上鼻尖。
她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天渐暮,露渐寒,雪花随风穿幕梁,落了满宫墙。
紫宸宫内,短短几日连番经历的悲痛惊怒,让宋英的状况急剧恶化,他静静地躺在龙榻上,行将就木。
听见宋奕来了,他才竭力地睁开眼,奄奄一息道:“奕儿来了。”
“父皇。”
宋奕垂眸颔首,欲上前接过曾忠手中的汤药,被他父皇出声打断。
“朕喝不下,你们都别忙活了。”
宋英每说一句话,似乎都竭尽全力,他自知时日无多,心里却仍有件事放心不下。
“奕儿,父皇有话交代,你上前来。”
闻言,宋奕近前两步,掀袍跪于地,等他父皇开口。
“人人都说幼子可亲,庚儿是最小的,可朕却从未亲过他。造成今日这般,也许,朕才是最大的缘故。”
宋奕眸光无澜,静静地盯着眼前明黄的丝衾,神情不明。
宋英半阖着眸子,自顾自说着。
“姚家极其同党按罪伏诛,至于庚儿,废为庶人,幽禁于王府,永世不得出。”
“去拟旨罢。”
嘱咐完这些,宋英才算是了无牵挂,朝宋奕摆了摆手。
宋奕瞳色微沉,静默一瞬,他缓缓站起身,接过曾忠递来的圣旨,开始落笔。
等他走出紫宸宫时,雪已经停了,整座宫城都落了满身霜华。
宋奕收回目光,走下白玉阶,脚下传来簌簌的冰雪碎开的声响。
高裕见状,刚忙撑着伞迎上来。
“殿下,这天冷得很,咱们快些回宫罢。”
说到这,宋奕似乎想起来什么,道:“寒鸦可是明日回宫?”
高裕点头:“正是呢,寒鸦和太子妃她们都是明日回宫,殿下可是有吩咐?”
“王府书房里还有不少密信和字画,让寒鸦明日带回来。”
“欸,奴才这就遣人回去一趟,与寒鸦一起拿来。”
说罢,高裕替宋奕掸了掸鹤氅上的雪花,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广阳宫而去。
皇后第二日听说这道旨意时,气得连早膳都没用便急急地唤了宋奕来。
“奕儿,你可是糊涂了?!竟不知道劝劝你父皇!”
她情绪激动,四凤冠上的珠钗摇曳晃动个不停。
宋奕微微颔首,耐心解释道:“母后息怒,我才方复位,父皇心底又一直对三弟割舍不下,若因此事违逆父皇,反倒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说罢,他骄矜转身,不疾不徐地掀袍坐下,眸底一片浓墨。
皇后气得将手中的汤媪一把摔在地上,目露怨愤,咬牙切齿地说道:“那贱人做出下毒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仅仅是被打入冷宫!连那孽障谋逆也只是废为庶人!你父皇当真是老糊涂了!”
宋奕淡淡地睨了一眼地上的狼藉,云淡风轻地接过宫人递上来的热茶。
微抿了一口,他才幽幽地启唇,语气轻淡寒凉。
“倒是母后糊涂了,一个进了冷宫,一个终生监禁,或聋或哑,又或者染了急病死了,难不成还会有人在意么?”
听见这话,皇后微愣,旋即反应过来她儿话中的深意,缓缓勾起了一个残忍的笑。
是啊,倒是她糊涂了,两个人人喊打的逆贼,难道还会有人在意她们的贱命么?
这样想着,她原先的憋闷恼恨立时烟消云散,连催促宋奕选秀的大事都抛之脑后了。
凤仪宫外,霍临见宋奕出来,急忙迎上去,欲言又止。
宋奕察觉到了异样,侧头看了他一眼:“何事?”
霍临将那个不太好的消息压下,先说了第一件事。
“今日王府众人迁宫,那位郁侧妃不见了。”
宋奕脚步未停,轻嗤了一声:“跳梁小丑罢了,无关紧要之人,跑便跑了罢。”
说着,他直觉有些不对劲,转过身定定地看着霍临。
“这种芝麻大点的事也值得你巴巴儿地跑来,一脸凝重?”
霍临紧张地低下了头,从袖中掏出一个藕色荷包,沉声道:“今早寒鸦收拾字画,从云姑娘的字画匣中发现的。刘詹说,是提了纯的避子药。”
语毕,宋奕伸手接荷包的动作倏然僵住。
他蓦地抢过荷包,一把扯开,面色阴沉地将那仅剩不多的小丸粒倒在手掌心。
“当真?”
宋奕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药丸,带着最后一丝可悲的侥幸,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两字。
“千真万确。”霍临低眉敛首,不再多言。
随着他最后一字的落地,宋奕最后一丝理智被怒恨蚕食殆尽,一双阴翳的黑瞳中,蕴着前所未有的雷霆之怒。
她竟还敢背着他吃这东西?!
他五指骤然收紧,将那几颗药丸狠狠碾成粉末,任风吹散。
正准备出宫去大理寺,走了几步,他又倏然止步。
似乎隐隐想起了什么,他侧过头,忍着怒气吩咐道:“让寒鸦来广阳宫见孤。”
第78章 翻旧账
寒鸦依命来到了广阳宫,在宋奕问她计云舒误喝红花汤时可有什么异常时,她只沉思了一瞬,便忆起了那日的情形。
“要说异常的话,姑娘在喝了一口后有些发愣,又似乎是犹豫,之后便将那药一口闷了,连苦都没喊,姑娘平日里可是最怕苦了。”
她说完,室内陷入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寒鸦不明所以,抬眸看了一眼霍临,却见他也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正狐疑着,殿中倏然响起了一阵令人发怵的笑声,好似将所有的悲痛与狠戾都压抑在笑声里,似癫似狂。
宋奕双手撑在案几上,笑了很久才抬起头,冰冷地望向大理寺的方位。
一双森寒的眸子里,酝酿着毁天灭地的风暴。
她知道那是红花汤的罢?她定是知道的罢?
她从始至终对他无一丝情意,他不是心知肚明么?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得知真相后,他仍心如刀绞,那种从灵魂深处被撕裂的痛楚,深入骨髓,连喘息都是奢望。
只道她厌他入骨,宁可冒着性命危险喝下红花汤,也不愿怀上他的血脉。
至此,他方真正体会到诛心二字。
“殿下!”
见宋奕的身形猛然晃了晃,霍临与寒鸦二人齐齐出声
宋奕坠坐在沉木椅子上,以手覆面,只外露出一张极薄极凉的唇。
“备车,去大理寺。”
***
诏狱的牢房皆无窗,虽说透不进风,可一到了冬日,照样是寒彻骨髓。
计云舒神色哀戚地半坐在牢门边上,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方才她从姚鸿祯口中得知,今日是姚家满门抄斩的日子。
“大人们倒也罢了,那孩童呢?陛下向来仁善,哪怕是满门抄斩,也应会将幼童排除才对。”计云舒满脸焦急,扒着牢门问姚鸿祯。
姚鸿祯似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瘫坐在墙根,眸色哀痛颓靡,语气通透又绝望。
“姑娘也许不知,谋逆一案,是宋奕全权主审,依着他狠辣凉薄的性子,定是要斩草除根,灭我满门。”
计云舒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忍住喉间的哽咽,她轻轻唤了一声曾经的恩人。
“左相大人……”
看着他绝望赴死的模样,她很想做些什么,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昏暗的走廊中传来几声脚步声,计云舒以为是狱卒来了,急忙抹了抹泪,重新坐回了茅草床上。
声响在她的牢门前消失,她稍稍抬眸,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隐隐含着戾气的黑眸。
是宋奕来了。
摸不清他的来意,计云舒淡淡别过脸,沉默不语。
宋奕冷冷地盯着她半晌,越看他胸膛的起伏越剧烈,好似下一刻他便会出手,狠狠拧断眼前那纤细而倔强的脖颈。
他深深吁出一口气,稍稍压制住内心的暴怒,厉声道:“孤问你,那日,你知不知道皇后送的是红花汤?”
闻言,计云舒的身形微僵,有些疑惑他是如何知道的。
然而转念一想如今发生的一切,他知不知道的,都不再重要了。
正如左相大人说的,宋奕睚眦必报,难道她说不知道,他就会放过自己这个背刺他,置他于死地的人么?
计云舒不愿再撒慌,轻轻吐出两字:“知道。”
听见这云淡风轻的两个字,宋奕蓦地咬紧了牙。
他疾步冲到她跟前,紧紧擢住她的胳膊将她提到自己身前,猩红的眸底覆上了一层扭曲狰狞的暗影。
“怎么?直接摊牌了,不装了是么?!”
计云舒掀眸望他,嗤一声地笑出了声,满眼讥讽地睨着他。
“装?你也知道我在装?”
“你也知道我对你无意!那你为什么偏要困住我?我好好的一个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吗?!”
“还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做你的春秋大梦罢宋奕!哈哈……”
她越说越激动,越想越怨恨,将心里的委屈憋闷统统朝着罪魁祸首发泄完,只觉身心都舒畅了。
“你找死!”
宋奕被那些钻心挖肺的狠话激得失去理智,他面目阴戾地揪住计云舒的领口,利落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霍临终于变了脸色,急忙上前拦住发狂的宋奕。
“殿下!您冷静些!”他惊骇道。
“滚开!”
宋奕一把推开他,复又提起匕首朝着计云舒刺去,然而在望见她眼中的解脱与释然的那一瞬,又堪堪停住。
他阴翳的眸中闪过一丝恨悲交织的情愫,恨她冰冷无情,又悲自己放不了手。
锋利的刃尖悬在计云舒的心口好半晌,终了终了,他还是收回了匕首。
“就这样痛快地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宋奕拽着衣领将她摔在地上,虚张声势地放下狠话。
恰在此时,执行斩首命令的狱卒们进来抓姚家的人。
计云舒瞧见曾经收留庇护自己的老人此刻被人像块抹布一般拖拽在地,送上断头台。
“左相大人!”
她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身,连滚带爬地冲到牢房门口,却只在走廊拐角处堪堪见到了一片白色囚衣的衣角。
计云舒恨恨地捶了捶牢门,泪眼婆娑地埋下了头,哭得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
宋奕倨傲地立在一旁,冰冷地睥睨着她的动作,唇角泛起一抹讥讽。
“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他好么?”
闻言,计云舒抬手抹了抹眼泪,并未反驳,只冷冷回道:“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朝堂上争权夺利哪儿来什么对错之分,姚家和荣王铤而走险,逼宫造反受万人唾骂确实不假,可他宋奕又是什么好东西么?
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望着那清绝冷毅的面孔,宋奕狠狠磨了磨后槽牙,额角的青筋隐隐凸起。
那悍不惧死的模样,气得他心口一阵阵绞痛。
凭什么?!她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云淡风轻?!
而他却念念不忘!杀不了,又放不下!
宋奕神色晦暗地看了她一眼,眸中尽是阴郁与不甘,他一脚踹开牢门,愤愤甩袖离去。
***
建渊二十三年的暮冬格外兵荒马乱,动荡不安。
皇帝宋英,于建渊二十三年,冬月二十八在紫宸宫崩逝,临终前留下遗诏,传位于皇太子宋奕,择日加冕登基。
扬子楼上的钟声整整响了三日,京师内外一片缟素,嫁娶宴请之事一律禁戒。
被关在诏狱中的计云舒自然不知晓外头的风雨飘摇。
她似一具无知无觉的木偶,木木地盯着昏暗阴冷的地面,不知春秋与冬夏。
直到三日后,一个人的到来,她才迎来真正的转机。
大理寺内,狱卒瞧见来人,急忙恭恭敬敬地迎上前。
心道这个时辰这位爷不该是同他们卫大人一样,在金銮殿观陛下的登基大典么?
“宸王殿下,您怎么有空亲自来了?”
宸王径直掠过他,自顾自往牢房走去。
“皇兄今日不得空,让本王来瞧瞧逆党是否畏罪自尽。”
狱卒闻言,殷勤地领着他走到了计云舒所在的牢房,谄笑道:“王爷您瞧,叛党没自尽,好着呢。”
宸王看了眼背对着他躺着的计云舒,扭头朝他吩咐。
“本王有些话要问她,你把门打开,便退下罢。”
“诶诶。”狱卒连连点头,掏出钥匙将牢门打开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的那一瞬,计云舒是有些恍惚的,她麻木地转过身,见果真是宸王。
“王爷?”她愣愣地起身,眸中满是惊诧。
宸王回头看了眼走廊,确认走廊再无其他人后,才抬步走了进去。
“云荷,你当真是糊涂。”宸王微蹙着眉头,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计云舒抿着唇,没有接话,到了如今这田地,说什么都无益了。
宸王抬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眼前狼狈不堪的人,又长叹了口气。
“然而此事也并非你一人的过错,若非皇兄执迷不悟,又何至于闹成如今这般呢?”
闻言,计云舒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向他,心下感慨。
宸王不愧是她的贵人,在人人唾骂她是勾结逆王的叛党时,只有他能一眼看透真相,理解她的处境。
宸王沉吟一瞬,语气坚决道:“皇兄既说服不了自己放手,非要痴绝纠缠两败俱伤,那便由我这个当弟弟的来帮他解脱。”
计云舒怔怔地听他说完这话,脑子有一瞬间发懵,宸王要杀了她?
惊骇间,她瞧见宸王身后的周禄从随行小厮手中取过一个褐色的包袱,放在她面前打开。
里面放着的是一套小厮模样的衣裳,几张银票以及户籍路引。
那个荒唐的念头被她否决,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更荒唐的念头。
“王爷?你……”
计云舒瞠着一双晶亮的杏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宋池。
“你赶紧换上,今日是皇兄的登基大典,不到夜里他不会得空,趁着这个空隙,我会让周禄送你出城。”
“可王爷若放我走了,那您自己……”想到宋奕的性子,她很为宸王担忧。
宋池轻轻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担心我,父皇子嗣单薄,我与王兄自小一同长大,有着这层情谊在,他不会杀我。”
见计云舒沉默着不动作,他径直催促劝道:“快走罢云荷,这是你最后的退路了。”
说罢,宋池谨着君子之礼,带着身后几人出去避嫌。
转机来得太过突然,可计云舒只懵了短短一瞬,便下定了决心。
她心知此时不是墨迹纠结的时候,顾不得什么羞耻便迅速脱了身上发黄的囚衣,利落地给自己束了男子发冠,将银票和户籍路引紧紧地揣在自己衣襟中。
“王爷,我好了。”做好这些,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第79章 去江州
宸王听见声音略有些诧异,他倒是没料到计云舒的动作如此之快。
他复又走进牢房,看着眼前的“王府小厮”,放心地点了点头。
“走罢王爷。”计云舒道。
“等等。”
宸王却掠过她走到了床边,将计云舒换下的囚衣堆在茅草床上,又把絮被盖上,堪堪做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走罢。”
做完这个,他带着计云舒出了牢房。
狱卒见宸王要走了,急忙送出来,立在后头恭谨道:“王爷您慢走。”
谁也没有发觉,宸王身后的随从小厮中,多了一个人。
一行人堪堪出了皇宫,宋池便止了步。
“云荷,我若久久不去登基大典,皇兄怕是要多疑,你跟着周禄,他会带你出城。”
宋池立在马车旁嘱咐计云舒,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又开口补充道:“北方不大安稳,你最好渡船南下。”
嘱咐完,他眼瞅着计云舒进了马车,这才转身回宫。
等他到了金銮殿时,登基大典已然开始了。
宋奕身着一袭贵重的玄黑鎏金缂丝龙袍,袍上以近万根金线绣制而成的九条五爪团龙栩栩如生,皆立着威严的双目,肃穆沉静地盯着玉阶之下的文武百官。
似它们的主人一般,冰冷孤傲,极具压迫性。
透过冠冕上的旒珠,宋奕一眼便瞧见了姗姗来迟,偷摸混进武将中的宋池。
他略带警示地瞥了一眼他,而后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跪。”
随着高裕的一声指示,殿内文武百官齐齐跪行三拜九叩之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奕遥立于玉阶之上,微微抬手:“起。”
站定后,车勇瞟了瞟御座上的人,见他没朝这边看来,他压着声音问身旁人。
“我说王爷,这陛下的继位大典您也敢迟来啊?做什么去了?”
宋池侧头觑了他一眼,幽幽道:“人有三急。”
“嗤…”
车勇轻笑了一声,虽然声音极小,可由于殿内极其安静,显得格外明显。
宋奕的视线幽幽地飘向二人,众官纷纷屏气凝神,不敢侧目。
“车勇。”
听见宋奕拖长了声音唤自己,车勇才意识到不对劲,连忙理冠出列。
“臣在。”
“看来你精力不错。”宋奕盯着他,皮笑肉不笑。
车勇没听出来异样,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回陛下,臣日日早起练功,所以精力不错。”
这会儿换宋池忍不住笑了,不过有车勇这个例子在前,他生生憋住了。
心道这车勇当真是头脑简单,皇兄的言外之意明明是暗讽他太过喧闹,偏他听不出来,还一口认下。
果然,宋奕隐在冠旒后的唇角,缓缓勾起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
“既如此,金銮殿外的宫道上已积雪成霜,那便由你扫去,替朕和百官谋福罢。”
“啊?陛下?”
车勇呆愣愣地抬头,还未反应过来状况,御座上的宋奕便大手一挥,退了大典。
百官纷纷散去,徒留一头雾水的车勇左顾右盼,不知发生了什么。
“车将军快扫罢,我们不打紧,摔了陛下可就麻烦大了。”宋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睨了他一眼后,扬长而去。
车勇瞧着他幸灾乐祸的背影,瞠着目,咬着牙,狠狠哼了一声。
“扫就扫!”
人流涌动的长门街上,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帏马车在街道上疾驰,赶车人正是周禄。
车厢内,计云舒小心翼翼摊开户籍和路引,瞧着上面陌生的字眼。
江州人士,谢青玉。
是宸王替她安排的新身份罢?
江州……
计云舒忽然想起来郁春岚同她说的话,江州正是她的家乡。
倒是巧了。
她轻哂一笑,将户籍复又叠好塞了入衣襟中。
半个时辰后,她顺利出了京城,来到了码头,渡口泊了不少南下的商船与客船。
计云舒接过包袱,向周禄拱手告别:“多谢了周管家,便送到这儿罢,您快些回去照看王爷。”
“云荷,山高路远,你多保重。”周禄一脸沉重地叮嘱她。
计云舒清朗一笑,道:“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周管家再会。”
说罢,她转身上了其中一条客船,朝着船下的略显担忧的周禄挥手告别。
计云舒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虽说是太平世道,可她一年轻女子孤身一人南下,路上难免出差错。
自己现下虽然穿着小厮的衣裳,然而那白净的面皮和一听便知是女子的声音,还是招来了船上不少人或好奇或揶揄的打量。
计云舒忽视那些异样的目光,神色自若地进了客舱。
向船主付了银钱后,复又上了甲板,静静地眺望着远处江天一色的景致。
客船缓缓开动,暮冬的寒风擦着辽阔的江面吹过,裹挟着水面的湿气迎面扑来,湿冷彻骨。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打开包袱将里面的裘衣披在身上,这才觉得暖和些。
现下该去哪儿呢?计云舒心想。
本意是想着去扬州寻姚文卿,可转念一想,姚家覆灭,他定然也逃去其他地方了。
再者,扬州离京城太近,宋奕很快便会知道她逃狱了,她不能冒这个险。
如此看来,倒只有江州适合落脚了,只不知在何处。
想到这,她又回船舱问了那满脸络腮胡,身材长相都有些彪悍的船主。
“江州?我这船便是到江州的,姑娘自去歇息,到了地儿我喊你便是。”
那船主上下扫了一眼计云舒,自是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女子身份,倒也没觉着稀奇。
许是走南闯北行船经商,见的新鲜事儿多了,也见怪不怪了。
听见他的话,计云舒大喜过望,连连道谢:“那再好不过了!多谢多谢!”
船主正清点着货物,似乎很是繁忙,见他朝自己摆了摆手,计云舒会意,便不再啰嗦,自觉走开了——
临近酉时,诏狱内的狱卒照例将饭食送进牢房,却见茅草床上的“人”有些不对劲。
“欸欸!放饭了!”
他喊了一嗓子,仍旧无人回应。
狱卒不耐烦,上前一把掀开了絮被,只见茅草床上除了一堆发黄的囚衣外,空无一物。
他瞪大了眼睛,骇得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
“卫大人!不好了!”
听闻有犯人逃了,大理寺卿卫苏急急赶来,看着空荡荡的牢房,他神色霎时变得凝重起来。
“今日可有人来探过监?”
狱卒如实道:“只有宸王殿下来过,说是陛下派他来的。”
闻言,卫苏心下疑惑不已,宸王为何要放走逆党?
然而兹事体大,他来不及细想,立即策马进了宫。
太和殿内,宋奕方才从太庙行完一系列的繁琐礼节回来,手上的茶还未到嘴边,高裕又匆匆来报,说卫苏来了。
他姿态矜贵地靠在软榻上,将手里的茶一口饮尽,开口道:“让他进来罢。”
卫苏一进殿便伏跪于地,自行请罪。
“陛下,臣失职,未能看管好逆党,让她逃了。”
“哪个逆党?”宋奕闭着眼,疲倦地捏着着眉心,语气也略显疲惫。
几乎是在他反问完的下一瞬,他立时反应过来什么,陡然睁眼,眸中一片戾色。
“女逆党?!”
他瞬间从御座上窜了起来,面目狠厉地质问堂下跪着的人。
“正,正是。”
面对宋奕前后判若两人的暴怒模样,卫苏不禁有些发怵,他紧张地将事发经过一一述来,而后屏气凝神,等待处置。
“宋池!”
宋奕蓦然一拳砸在黄檀案几上,指节捏得几近泛白,冷硬的眸底一片猩红之色。
他怒目切齿,冲着高裕吼道:“叫他给朕滚进宫来!”
“欸!”
高裕讪讪地应了一声,匆匆跑出去传话,没多久又匆匆跑进来,回道:“陛下,宸王殿下已经在殿外跪着了,可要传他进…”
他话音未落,宋奕径直绕过案几,面目阴鸷地朝殿外走去。
在瞧见阶下跪着的宸王时,他怒气更盛,抬脚便是下死力的一踹。
宋池不设防被踹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宋奕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一双冷鸷的眸子似刀子一般割过宋池的脸,阴声质问道:“谁给你的胆子将她放跑的?!”
“你是不是以为朕不会对你怎么样?啊?!”
宋池看着眼前疯魔的人,诚挚地开口相劝。
“皇兄!须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皇兄再如何强求,云荷也不会喜欢上皇兄,倒不如放她自由,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你……你住口!”
宋奕目眦欲裂,冷白的手背上隐隐可见凸起的青筋。
他最听不得这些话,即使自己心里一清二楚,但他不愿承认,更不愿听到从别人口中说出这些话。
“你将她藏到哪儿去了?!”他戾声质问道。
宋池定定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藏她,我让她出了京城,再也不要回来。”
听到这,宋奕稍稍冷静下来,理智也渐渐回笼,现下最要紧的,该是将她抓回来。
他径直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宸王,冷冷吩咐道:“来人!把宸王给朕打入诏狱,听候发落!”
“陛下!”
恰在此时,一道女子的声音传来,宋奕冷冷掀眸看去,是宸王的母妃景太妃来了。
他刚下令,救兵便来了。
宋奕复又垂眸,冷冷地扫了一眼宋池,将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陛下!池儿犯下大错,我本不该来阻碍陛下,但求陛下念着与池儿自小的情分,从轻发落罢!”
景太妃跪在宸王身旁,双眼含泪地恳求道。
宋奕凉凉地扫了一眼二人,余怒未消的他并不想理会景太妃的求情。
见眼前人无动于衷,景太妃心知触了他的逆鳞,为了保下宋池,她膝行上前,拽住了那人的龙袍一角。
“陛下!陛下千不看万不看,但求看在我曾救了太后娘娘一命的份上,饶了池儿罢!”
“陛下……”景太妃一边说着,一边抹着眼泪。
过了许久,宋奕的神情才有所松动。
他寒凉的视线,落在正狼狈地擦着嘴角血迹的宋池身上,启唇道:“幽禁于宸王府,无诏不得出。”
说罢,他唤来宫人将景太妃扶起,而后一脸阴沉地转身进了殿。
殿内,卫苏还恭恭谨谨地跪在堂下,等候处置。
“速速去写海捕文书,下发到各州府!尤其是京城周边地带,给朕严查!宁可错抓,绝不放过!”
听见命令的卫苏愣愣地抬头,似乎没料到宋奕就这么放过了他。
“是,微臣遵命。”
说罢,他再次恭敬地叩首,而后起身出了太和殿。
宋奕双手撑在案几上,绷紧了下颚,目光阴鸷地盯着远方的天际。
既然跑了,那最好跑得远远的,千万别被他抓到!——
夜色浓重,雾气缭绕的江面上,泛起了点点渔火,是许多还未归家的渔翁在讨生计。
计云舒立在甲板上,迎着寒风愣愣地望着空中的孤月,一时间情绪翻涌。
今日是元日,阖家团圆的日子,而她却在逃亡路上,不知来日。
想到这,她不由得担忧起现下与她同样处境的姚文卿来。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但愿别被宋奕抓住才好。
“夜深了,姑娘快些回去歇息罢。”
听得身后有人唤,计云舒回头看去,见是那位船主,手里还端着烛台,估摸着是出来查验船体的。
“诶,这就回去了。”
她走出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去问那船主。
“师傅,到江州需多少时日?途中可还靠岸?”
船主回道:“前后差不多半月罢,我赶着回江州老家过除夕,也许会提早一两日到。中途也不靠岸,我这船上的物什一应俱全,姑娘若缺什么自来找我取便是,价钱都好商量。”
“诶。”
计云舒朝他笑了笑,心下安心许多。
她原还担忧途中靠岸的话,容易碰见官差查船,想那宋奕定然会在各个渡口官道严查她的踪迹,现下倒是了却这祸患了。
没了后顾之忧,计云舒原本沉重的心绪瞬间轻快了不少。
她转身回房,阖上门闩,躺在榻上静静地想着日后的规划,不知不觉中,渐渐睡沉了。
出逃第四日,客船堪堪行过了扬州地界,原本平静的客船,忽然在今早变得异常喧闹起来。
甲板上,围成一圈的人群中躺了一个面色苍白,浑身湿透的男子,旁边的船主正不停地按压着他的胸膛,也是浑身湿透的模样。
“哎呦我的神天菩萨……这大冬日里头,真是造孽……”
“唉,我看是这人八成是不行了,你瞧,都没出气儿了!”
人群中传来惋惜厄叹的声音,船主置若罔闻,神色凝重,手上按压的动作不停。
计云舒被喧闹的声音吵醒,披着裘衣出来一看,只见萧瑟的寒风里,甲板上却围了一圈人,阿弥陀佛的话语此起彼伏。
她心下纳闷,上前拉住一个妇人问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闻言,那妇人好似打开了话匣子,拉着计云舒就往人群中间挤。
“姑娘不知,方才船主他们从江里捞上来一个人,脸都白了,船主正救着呢!”
“要我说啊,这人怕是活不成了,这寒冬腊月的,泡在水里这么久,冻也冻死了!你说是也不是?!”
计云舒不明其中情况,并未回应那妇人的话。
她被人挤着往右边走了几步,瞧见的景象由躺着那人的腿部变成了全貌。
在瞧清了躺着的人面容的那一瞬,她脸色突变。
第80章 二人行
“姚文卿!”
她惊骇地冲上前,半蹲在地,看着船主救人的动作,原本伸出去触碰姚文卿的手又迅速收了回来。
怎么会这样?
计云舒双手捂唇,悲痛地望着这一幕。
她再也听不见耳边的嘈杂,只满眼恳求地盯着姚文卿那张苍白的脸。
别死,千万别死。
也许是老天听见了计云舒的祈求,也许是姚文卿命不该绝。
就在船主手上的力道渐渐减弱,将要放弃这条生命的时候,姚文卿猛地咳出来了一滩水。
可还没等计云舒高兴呢,他又一头晕了过去。
“姚文卿!”她连忙搬起他的头,一声声唤他的名字。
“诶!活了活了!这下活了!真是老天保佑!”
人群之中有人在感叹,计云舒稍稍安心。
“这下没大碍了,姑娘认识他?”善心的船主用湿透的衣角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对计云舒道。
“正是,他是我同乡。”
计云舒说完,立即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
“我代他向您拜谢,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师傅定要接受。”
见状,船主连忙将计云舒从地上拽起来。
“姑娘快起来!这不值当什么大事儿!快起来!”
“这郎君现下还虚弱着呢,姑娘快些将他带回去,好好灌他些热水,暖暖身子。”
船主的话倒是提醒了计云舒,她赶忙将姚文卿扶起来,船主也好心地将姚文卿背回了计云舒的房间。
再次向他道过谢后,计云舒阖上了房门,又往炭盆中加了些灰炭。
她将姚文卿湿透的衣服脱下,放在炭盆上靠干,又塞了几个汤婆子进姚文卿的被窝。
做完这些后,她才安心地坐在榻边,一边看着昨日从船主那儿借来的大渊地域图,一边等姚文卿醒来。
将近午时,计云舒听见外头有人喊她,出来一瞧,正是那面恶心善的船主师傅。
他站在门外,朝计云舒招了招手。
“谢姑娘,我婆娘熬了姜汤还有一些吃食,你来拿一些回去。”
计云舒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旋即跟着他走了。
姚文卿迟迟不醒,她还担心是冻坏了,现下有了姜汤,喂他喝了定会好些。
恰在她走后没多久,姚文卿便幽幽转醒了。
他撑坐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瞧见炭盆上挂着自己的衣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只穿了一条亵裤。
他连忙下榻,将那半湿不干的衣服又穿了回去。
正兀自猜测着救他的人是男还是女时,计云舒推门进来了。
二人视线相接那一瞬,惊呼声此起彼伏。
“云荷?!”
“你醒了!”
计云舒喜上心头,再一看他穿的衣服,眉心又拧了起来。
“这湿衣服你还穿它做什么?当心捂出风寒来!”她佯装发怒地瞪了他一眼。
姚文卿惊喜之后,却是有些不自在,耳尖悄悄地染上了一丝绯色。
他看了一眼那忙碌的背影,踌躇地问道:“我的衣服,是你脱的么?”
“对啊,你衣服都湿透了,穿身上做什么?”
计云舒一面打开食盒将饭食端出来,一面坦荡自然地回答他。
她不是什么扭捏的人,那种情况下她只顾着他的安危,自然没心思顾及其他。
这会儿听姚文卿问她,她倒是觉出味儿来了。
她转过身,向着姚文卿解释:“呃,你放心,我只脱了你上衣,没脱裤子。”
她穿过来的时日尚短,仍然保留着一些原有的思维与认知,觉得只看了他上身似乎没什么了不得的。
然而姚文卿跟她不同,他自孩童时便穿来了这儿,又在书塾受了十多年的礼教熏陶,对一些男女大防等礼节,自是比计云舒敏感不少。
是以当计云舒说出只脱了他上衣这句话时,那抹绯红立时从他耳尖蔓延到了两边脸颊,烫得他不知所措。
“咳咳……嗯,好……”
他佯装咳嗽捂着下半张脸,含糊着点了点头,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异常。
计云舒并未发觉不对劲,见他咳嗽,忙盛了一碗姜汤递给他。
“快,喝了,驱驱寒。”
姚文卿伸手接过,含着缱绻的笑意望着她,声线一如既往地温润:“好。”
得知是计云舒脱了他的衣裳,他内心难以遏制地生出一股悸动与雀跃。
唇边的笑意渐渐上扬,他一口闷了碗里的姜汤。
二人正用着午饭,计云舒忽而想起了姚鸿祯在死前叮嘱她的话,心绪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沉思了一会儿,她还是开口了。
“我曾在大理寺的诏狱中见过你祖父,他让我告诉你,从此以后改名换姓,再也不要回京。”
闻言,姚文卿喝汤的动作顿住,他沉默着喝完,闷声问道:“祖父,还说其他话了么?”
“没了。”
计云舒摇了摇头,担忧地看着他,柔声道:“他只希望你能活着。”
家族覆灭,亲人尽数丧命,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是灭顶一般的打击,计云舒很担心他的状况。
“我明白。”
过了许久姚文卿才回她这句话,声音带了丝几不可察的哽咽。
相比较管家找上他,告知噩耗的那天,他的悲痛已经被时间冲缓。
然而最令他痛心绝望的是,背着勾结逆王的罪名,他连给祖父他们收尸都成了奢望。
想到这,他痛心疾首,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计云舒大惊,连忙按住他的手:“姚文卿!”
“事已至此,你和我都没有退路了!逝者已矣不可追,你得好好活着,你祖父九泉之下才能安心啊!”
她定定地望着他,希望能将他从自责与悔痛中拯救出来。
“我知道。”
姚文卿双手捂脸,悲伤低落的声音自他指间溢出,淡淡的,闷闷的,计云舒听得心头一片酸涩。
她将碗碟放进食盒,寻了个借口出去了。
让他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也许会好些罢?计云舒心想。
她将食盒还给了船主,又与他的娘子唠了好半晌,才提着一筐灰炭慢吞吞地挪回去。
姚文卿似乎好转了些,正立在窗边呆呆地望着江面,见计云舒提着一筐炭回来,他急忙上前帮忙,语气略显责备。
“要搬东西你为何不喊我去?重不重?”
计云舒摇摇头,朗笑道:“不重不重,你才刚醒,哪能让你去?”
姚文卿瞧了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二人正理着炭呢,计云舒倏而一拍脑门,懊恼地啧了一声,把姚文卿看得一头雾水。
“怎么了?”
“你瞧我这记性,竟忘了告诉你,是这客船的船主将你从江里捞起来的,也是他把你救醒的,快跟我去同他道谢。”
说罢,计云舒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外走,正巧碰见了刚从甲板上下来的船主。
“何师傅!”
计云舒唤了他一声,转头对姚文卿道:“就是他。”
闻言,姚文卿立时疾步上前,躬身道谢。
“何师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受我一拜。”
何船主忙拦住他,爽朗笑道:“公子请起,云姑娘已经替你谢过了,给我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呢!我比她也大不了多少,倒把我弄得怪难为情的。”
计云舒哑然失笑,瞧了手足无措的姚文卿一眼,悄声对他耳语。
“既然你恩公都这么说了,那就免了罢。”
姚文卿弯唇浅笑,便只朝何师傅作了个揖。
“多谢何师傅。”
道过谢后,二人并排着在甲板上漫步。
此时已近黄昏,远处的江面倒映着靡丽绚幻的晚霞,水天一色,如梦似幻。
二人静静地瞧了一会儿,计云舒似想了起什么,开口问道:“你可是在扬州遇见抓你的官兵了?”
“正是。”姚文卿轻点了点头。
“那时府上管家找到我说家中遭难,还没来得及逃出扬州便遇上了前来缉拿我的官差,慌乱中我与管家失散,跳进了扬州江才逃过一劫。”
闻言,计云舒长吁一口气,感叹道:“万幸,万幸。”
“你呢?你是怎么从王府逃出来的?又要坐船去何处?”
听见姚文卿的反问,计云舒将自己是如何被抓入诏狱的,又是怎么逃出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宸王……当真当得起仁善二字。”
姚文卿神色肃敬,望着远方的水天相接处喃喃自语。
计云舒附和着点了点头,又说起自己已经改名换姓,准备暂时去江州落脚。
“江州?不错,江州远离京城,又依山傍水,很是宜居。”
计云舒听见他的肯定,心神微动,笑道:“你若是没地方落脚,不若与我一起?”
她话音刚落,姚文卿微怔,漫天的晚霞好似将他的脸也映出了红晕。
在她俏皮的歪头注视下,姚文卿轻淡而雀跃地点了点头。
计云舒笑意更甚:“那敢情好啊!不过你得改个名字,毕竟咱俩如今是逃犯。”
闻言,姚文卿沉思了一瞬,望着江面上陆陆续续燃起的渔火,他缓缓道:“客帆风送叶,渔火夜遗星,便叫叶渔罢。”
计云舒在唇齿间咀嚼这二字,低眉浅笑。
“叶渔,不错。”
姚文卿温润的目光落在计云舒的发顶,唇角含笑:“你呢?你如今的名字是?”
说到这,计云舒弯着杏眼瞥了他一眼,笑声清泠入耳,拂过姚文卿的心弦。
“我啊,我叫谢青玉。”
姚文卿挑眉含笑看她,谦谦君子显现出罕见的恣意张扬。
“青玉,很好听的名字。”
听见他夸赞,计云舒眉眼含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着。
“是么?那叶公子可知这名字有什么典故?”
“典故么?待我想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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