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闯青楼
正僵持着,小蝶的继母何金花来了。
听说小蝶竟敢逃婚,她气冲冲地挤进人堆,不由分说地甩了小蝶两个耳光。
“小贱货!你胆子肥了!竟敢逃婚?”
骂完,她躬腰又对着赵员外谄笑赔礼。
可笑的是,方才还说要全心全意对小蝶的赵员外这会儿见小蝶被打,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而后抚着他那夹杂着些许白茬的胡子,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吩咐何金花。
“既你来了,便劝劝你女儿罢。”
何金花赶忙讨笑应好,在面对小蝶的时候,她又露出了她原本恶毒的面目。
“出了阁就是赵家的人了,就算你跑回家也没你住的地儿!”
她又同往常那般掐小蝶的胳膊,目露凶光:“老大不小的人了!不出嫁待家里浪费粮食不成!你个赔钱的东西!”
小蝶紧紧第抱着自己的胳膊,自始至终只是盯着地面不发一语,等她后娘骂完了她才颤着嗓子说了一句。
“我不嫁,也不回家,我上山做姑子去!”
就在众人以为小蝶是在说胡话的时候,她毫无预兆地从腰间掏出一把剪子,将散落在肩的乌发狠狠绞断了。
“欸!小蝶姑娘!”
众人大惊,连她后娘和赵员外也被她离经叛道的行为给惊住了。
回过神来,何金花怒上心头,准备去抢小蝶手上的剪子,小蝶立即朝她挥动剪子,将她吓退。
“别过来!”
见状,赵员外彻底黑了脸,他还不信了,活了这么大岁数,竟还治不了一个丫头?
“来了,将她给我捆了,带回府去!”
他冷声吩咐身后的家丁,也不顾什么脸面体统了。
“慢着!”
人群中蓦地响起了一道清淩淩的女音,还带着些怒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穿着烟青色褶罗裙的女子,神色清毅地自人群中走出。
“青天白日的,员外就这般当街动用私刑,恐怕不大合适罢?”
计云舒走至小蝶身旁,摇曳的裙摆遮住了小蝶大半个身子,从赵员外的方向瞧去,就好似计云舒将她护在了身后。
小蝶晶亮的目光落身前笔直的倩影上,有些怔愣,似乎不敢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会帮她。
赵员外上下打量了眼计云舒,嗤笑一声:“哟,哪儿来的青天老爷?怎么着,你是哪家官宦的千金啊?”
计云舒冷冷扯了扯嘴角,沉声道:“千金倒不是,只不过有好友在朝为官罢了。”
她本以为自己这么吓唬,那赵员外多少会顾忌着些,却不料他笑得更大声了。
到底年纪大,赵员外一眼便瞧出了计云舒的虚张声势,目露讥诮。
“巧了不是?我刚好也有好友在朝为官,你说说,你那好友做的是什么官?说不准他二人还认识呢。”
计云舒心虚地咽了咽口水,抿唇不语。
赵员外冷冷地哼了一声,大喜的日子,他才不愿同这不长眼的纠缠,误了吉时。
大手一挥,家丁应势而上,一把推开了碍事的计云舒,准备去押小蝶。
小蝶见状便知今日不好善终,心一横,她用剪子抵在自己的脖颈间,震慑住了准备动手的家丁。
众人惊骇不已,计云舒忙劝道:“小蝶姑娘!千万别做傻事啊!”
“再往前走一步,我便立时死在这儿!”
小蝶置若罔闻,坚毅的目光看向赵员外,一字一句地说道:“赵庸,老人常说,穿红衣裳自杀的人,是会变成厉鬼去寻债主索命的。我今日若是横死,必定化成恶鬼去寻你索命,你们赵家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那狠厉的眼神,众人瞧着心惊,赵员外这个债主瞧了更是浑身寒毛直立。
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连连向后退去,见其中一名家丁还要上手,他顿时瞠目呵斥。
“回来!别去了!”
真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不要命的女子,真晦气!
赵员外抱了抱发冷的胳膊,妥协道:“罢了罢了!我不纳了!”
闻言,何金花急了,她剜了眼小蝶,忙上前说情,赵员外却再不改口了。
“你这女儿厉害得很呐!我是不敢纳了,娘子还是将她带回去罢,那五十两银子明日我便派小厮去你家取回来。”
说罢,他带着一众家仆离去。
原本留给儿子娶媳妇的钱眼瞅着飞了,何金花一时间又急又怒,将所有的怨恨都算在了小蝶身上。
她转过身,用恶毒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的小蝶。
这银子,她定要从这贱货身上找回来!
打定主意,她粗暴地将小蝶从地上拽起来,咒骂道:“赔钱的东西!你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回去!”
“那何金花是个脏心烂肺的,小蝶日后啊,是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许娘子在一旁叹气,计云舒也紧紧盯着小蝶的背影,神情凝重。
这段时日,她得多留意留意这姑娘的动向。
从许娘子口中得知小蝶家住西街的清河巷之后,计云舒便每日去巷口晃悠一会儿。
偶尔能碰见小蝶拿着绣好的花样上街叫卖,她才安下心来,便从每日去变成了隔日去。
平安无事地过了半月,许娘子倏然带来一个噩耗。
她端着一盆浆洗好的衣裳,急急地进了胭脂铺子,满脸同情地将小蝶的遭遇告诉了计云舒。
“我就说那何金花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个杀千刀的,竟将小蝶卖到东街的红杏楼去了!”
计云舒翻账本的动作猛地顿住,急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唉!就是昨日的事儿。”
昨日……恰好她便是昨日没去……
计云舒有些懊恼,只沉吟了一瞬,便她放下账本,同一旁的郁春岚打了个招呼,而后匆匆离去。
“欸!你上哪儿去?”
郁春岚朝她的背影喊,见她不理自己,不免抱怨。
“捣鼓什么呢一天天的……”
计云舒是回家去拿赵音仪给的那一千两银票的,拿到后她又去了趟钱庄,将那一千两给兑了。
取到钱后,她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铺子,气喘吁吁地对郁春岚道:“同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郁春岚狐疑。
不等她多问,计云舒便拉着她朝外走。
“欸欸!做什么这是?!许娘子,劳烦你看会儿铺子……”
下了牛车,郁春岚瞧见那满楼红袖招的景象,痉挛地扯了扯唇角。
“不是,你带我来逛窑子啊?”她无语又无奈地看着计云舒。
计云舒嫣然一笑,揽着她朝红杏楼里面走。
“自然不是,你气势足,带你来给我壮胆的。”
郁春岚仍旧是一头雾水,然而还不等她细想个中缘故,楼里异样的目光便纷纷落在二人身上。
“哟,多新鲜啊,女人逛窑子。”
一年轻男子搂着怀中的温软朝二人谑笑。
郁春岚哪儿能受这委屈?当即便骂了回去。
“去你爹的!毛儿还没长齐就学人逛窑子,你袴裆系紧了没有?当心撑不住掉了!”
“哈哈哈!”
楼里爆发一阵哄笑,那男子丢了好大的脸,啐了二人一口,忙带着身旁女子换了席位。
计云舒瞧着泼辣的郁春岚,心下感慨,就说得带她来罢。
正想着,一名穿着胭脂色开领薄衫的女子款款走了过来,礼貌地提醒道:“二位姑娘可是走错地儿了?我们红杏楼不接女客。”
计云舒浅浅一笑,道:“没走错,我寻你们的鸨母。”
那女子微怔,上下打量了番计云舒,道了句稍后,便摇着柳枝儿似的细腰去请了。
老鸨姗姗来迟,摇着把绢纱梅花团扇,走到计云舒二人身前,幽幽发问:“姑娘寻我所为何事?”
计云舒也不遮掩,开门见山道:“昨日你们这来了个叫小蝶的丫头,我要买她。”
那老鸨愣了愣,一双圆眼微微眯起,精明地打量着计云舒,似乎在思忖着开个什么价合适。
计云舒神色自若地任她打量,思及要压压价,她先发制人道:“我打听过了,妈妈这儿的姑娘大多是二三十两买来的,我出五十两,如何?”
那老鸨见计云舒如此果断,忍不住笑了。
穿着寻常,气势倒不一般,险些将她给唬住了。
“姑娘,压价可不是这么压得,五十两太少了些。”
她以扇掩唇,目光直直地看向身前的女子。
计云舒轻轻阖眸,略一思忖,又道:“那便八十两罢,若妈妈仍旧嫌少,那便算了,我去人牙子那瞧瞧便是。”
果不其然,那老鸨听见计云舒这话,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
虽仍旧不到她心中的预期,可小蝶那丫头的脾性着实悍烈,日后若弄伤了客人怕是要砸招牌。
与其如此,倒不如将她转手卖了,总好过砸手里。
想到这,她打定主意,清了清嗓子道:“这样罢,一口价,一百两,何时付清何时领人。”
计云舒面上不显,心下却是松了口气,一百两,恰在她的预料范围之内。
“成交。”
闻言,郁春岚惊诧道:“你疯了?咱们哪儿来一百两银子?”
可她话音刚落,便眼睁睁地看着计云舒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她顿时惊得合不拢嘴。
计云舒忽略她的惊愕,爽快地将银票递给老鸨。
“放人罢。”
老鸨也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似乎没料到计云舒出手就是一百两。
她惊喜地接过那张崭新的银票,随后痛快地唤人将小蝶领了出来。
听说有人赎自己,小蝶是从心底抗拒和厌恶的。
她咬牙走出,可却在瞧见买主的那一瞬,僵怔在原地。
买她的人,正是前段时间在她逃婚被抓时帮她说话的女子。
她仍旧惊疑不定,那头计云舒却在轻声唤她。
“小蝶姑娘?同我走罢。”
第112章 自梳堂
清润温和的嗓音稍稍抚平了小蝶心中的不安,她抿了抿唇,缓缓走到了计云舒身边。
不多时,老鸨派人拿来了小蝶的身契,计云舒仔细收好后,便带着小蝶回了铺子。
许娘子见了小蝶很是惊诧,忙问计云舒是怎么回事儿,计云舒便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她。
“娘子,这几日,让她同你挤一挤罢。”
“诶好好!”
许娘子忙应好,不知想到什么,她看了眼一旁的小蝶,将计云舒拉到了耳房。
“青玉啊,你莫怪我多嘴,小蝶那后娘不是个省油的,若让她知道了小蝶在这儿,保不齐她还要将小蝶带走祸害。”
闻言,计云舒陷入了沉思。
许娘子说得对,那何金花不是个东西,眼下看来,小蝶的身契还不能销毁,若小蝶成了自由身,那她带走小蝶岂不是名正言顺?
“那我便收着小蝶的身契,让她以我丫鬟的身份待在这,这样一来便是闹到了官府也是咱们占理。”
许娘子一听眼睛亮了,心道这倒是个好法子。
“那敢情好,就这么办。”
赵娘子出去后,计云舒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衣裳,唤了小蝶进来。
“小蝶,你把身上的衣裳换下来罢。”
说罢,她将衣裳递给小蝶,可小蝶却没去接,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计云舒面前。
“诶!小蝶姑娘!”
计云舒大惊,忙伸手想将她扶起来,却被她抓住了手。
“姑娘,我这响头,您定是要受的。”小蝶眼眶盈泪,伏身连磕了三个响头。
计云舒无奈,赶忙将她扶了起来,用衣袖帮她擦了擦泪。
“好了好了,你的响头我受了,莫哭了,赶紧将你身上的衣裳换下罢。”
小蝶轻轻点头,拿着衣裳进了隔间。
出来后,计云舒径直接过她手里清凉艳丽的衣裳,扔在了一旁。
瞧见她胳膊上斑驳的青紫掐痕,计云舒再次啐了一遍那何金花,去外头拿了白芷散进来。
“来,将袖子挽起来。”
小蝶照做,冰凉的药膏被轻柔地涂抹在掐痕上,她不自觉抬眸,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恬静清丽的女子。
小蝶知道是她买下了自己,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反感,有这样心善又俊俏的主子,有什么好反感的呢?
“姑娘,日后我便是你的人了,小蝶定会尽心尽力地伺候姑娘。”
突如其来的表忠心传进耳中,计云舒轻笑了一声,解释道:“小蝶,我攥着你的身契呢是怕你娘再闹腾,不是为了让你当我的丫头,你也不用想着伺候我,你还是你,明白了么?”
她还是她?
小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明白为何姑娘买了她又不让她伺候,可她知道,姑娘是不会害她的。
“小蝶命好,遇见了姑娘,这次才逃离了虎狼窝,可怜我的发小……”
说到这,小蝶的声儿明显小了,脑袋也耷拉了下去。
“你发小怎么了?”计云舒轻声问道。
“我的两个发小,也是家里穷,被父母卖给了,一个性子软,被婆家磋磨死了,另外一个要强些,同她亲生父母断绝了关系,自梳妇人髻,做了自梳女,如今一个人住在城外的破观里头。”
听到这儿,计云舒搽药的动作的渐缓,思绪渐深。
看来这儿的女子们过的生活,比她想象中还艰难。
“对了,自梳女是什么?”她又问小蝶。
小蝶解释道:“自梳女便是将头发盘成妇人发髻的样式,立誓终身不嫁的女子。”
“然而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子,大多是要被赶出家门的,有伴的便二人作伴,没伴的只能独自过活,咱们浮梁也有不少的自梳女呢。”
听了小蝶的话,计云舒大受震撼。
她惊叹于这些姑娘反抗封建礼教,对抗不公的勇气,也为她们的日后的处境感到忧心。
有人作伴的姑娘倒还好,而独居的女子对歹人来说实在是太容易对付了。
就比如小蝶口中独自住在城外破观里头的发小,这若是出了什么事儿,连抛尸的地儿都不用凶手操心。
想到这儿,计云舒神色愈沉,小蝶见状忙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计云舒摇摇头,道:“呃,没事儿,药上完了,将袖子放下来罢。”
“哦哦。”小蝶点头,乖巧地照做。
见计云舒要出去,她急忙跟上,说要帮她看铺子。
计云舒笑了笑,由她去了。
夜里回到家,郁春岚揪着她便问起了今日的事儿。
“说!你到底瞒着我存了多少钱?”
她一只脚踩在矮凳上,抱着胳膊盯着计云舒,一副打劫的女流氓做派。
计云舒失笑,如实道:“一千两,不过不是我存的,是我出宫的时候皇后娘娘给我的。”
郁春岚哦了一声,收腿坐在了板凳上,她怎么忘了她可是从宫里出来的。
想到这儿,她又朝计云舒挤眉弄眼。
“诶,那宋奕那么喜欢你,就没给你弄些些稀世珍宝的陪葬品?”
陪葬品?
计云舒摇了摇头,她那时急着逃跑,除了手心里的一缕头发,还没注意到地宫里有什么陪葬品。
见状,郁春岚无语地嘁了一声。
计云舒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朝她打听浮梁县里有没有空置的院子。
“怎么,你要置办屋子?我家还不够你住的?”郁春岚挑眉反问。
“不是给我住。”
“啊?那你买屋子给谁住?”
见郁春岚一脸惊疑,计云舒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她,她出乎意料地一口赞同。
“自梳堂?听起来不错,这样一来,那些老姑婆也有年轻的自梳女照顾。”
“什么是老姑婆?”
见计云舒不了解,郁春岚给她解释道:“老姑婆便是老了的自梳女,我们浮梁一带大多这样叫。”
“原来如此。”
计云舒点了点头,又问她知不知道浮梁有多少个自梳女,好让她估算着买多大的屋子。
“啧,我进宫那年貌似才五个,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没多少姑娘敢干,你照十个人的买便差不多了。”
十个人……
计云舒若有所思,那买个两进的院子便足够了,却不知这浮梁的屋子价钱如何。
想到这,她忍不住感慨。
幸好当时收下了皇后娘娘给的一千两,否则不但拿不出那一百两救小蝶出狼窝,连这自梳堂也建不成了。
“诶,明儿让许娘子和小蝶看铺子,你陪我去瞧瞧屋子,成不?”
“成啊!”
郁春岚一口应下,又吹起牛来。
“这你可算找对人了,这浮梁地界哪处的屋子便宜,没人比我更清楚。
计云舒瞥了她一眼,轻哼道:“行了,早些洗漱安歇罢,明日你可莫睡到日上三竿。”
二人打定了主意,说干就干。
第一日在城郭附近寻了个差不多的,可一问价钱竟要五百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京城呢。
郁春岚气笑了,拉着计云舒便走。
第二日倒是在城外寻了个三进的,价钱还便宜,可郁春岚觉着风水不大好,又给推了。
第三日,二人仍旧在城郭附近相看,精挑细选,终于瞧中了一座合适的。
院子也是两进,靠近城外,人少清净,却又离她们街市这儿不远,采买东西什么的也方便。
最重要的是主人家急着用钱,只要当堂付清三百五十两便可立契,这样的好事二人没道理不接着。
计云舒付了银钱后,主人家很痛快地便将房契给了计云舒,又重订了一份契约,双方签字画押,再拿去了官府盖章。
这一通功夫下来,院子真正落到计云舒手里已经是五日后了。
她瞧着手里崭新的籍契,舒心一笑,朝郁春岚挑眉:“眼下还差个人题匾。”
闻言,郁春岚朝那清隽的身影努了努嘴。
“喏,那儿不有个现成的才子么?”
两人对了个眼神,朝刚从钱员外家散学回来的姚文卿走去。
姚文卿见二人齐齐向自己走来,神色一滞:“可是出事了?”
“那倒没有,只是想请叶先生替我题个匾额。”计云舒笑得清朗。
姚文卿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出事了。
“什么字,我现下便题。”
计云舒便带着他走到屋里,指着一实木牌匾道:“便题自梳堂三字。”
姚文卿转头瞧了他一眼,道:“屋子买好了?”
计云舒要建自梳堂的事他是知道的,在他心中,计云舒做出这样的事他丝毫不惊讶。
“嗯嗯,买好了,就差牌匾了。”
他没再多问,转身回房拿了笔墨出来,挽袖执笔,在那牌匾中间利落地题上了自梳堂三字。
清俊飘逸,方圆兼备,计云舒瞧了赞不绝口。
见计云舒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一股盈暖充实的满足涌上姚文卿的心头。
他温润的目光落在计云舒清丽的侧脸上,柔柔地弯了弯唇角。
她喜欢便好。
自梳堂建好后,计云舒便告诉小蝶,让她将她那住在破观里的发小带到自梳堂里去住。
“你同许娘子一起也挤了些,恰好同你那发小一起搬进去,这是自梳堂的钥匙,地方便是上回我带你去瞧过的城郭七里巷,日后你便做那儿的掌事人。”
说着,计云舒将大门钥匙递给了小蝶。
小蝶正惊愣着,险些没接住。
“姑娘,您将那宅子买下了?”
计云舒朝她笑了笑:“正是,日后那儿便是浮梁所有自梳女的栖身之所,只要愿意去的,都可以一辈子住在那儿,不用花一分钱。”
小蝶呆愣地望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子。
一缕阳光掠过她的发顶,逆着光,她一时竟分不清眼前的是人还是仙。
她紧紧攥着那串钥匙,不自觉热泪盈眶,激动得语无伦次。
“姑娘,你…我,我替她们给你磕头了!”
说罢,她不顾计云舒的阻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
“小蝶!快起来!你再这样我可恼了!”
计云舒一把将她拽起来,佯装发怒的模样,她这才作罢。
她摸了摸小蝶微红的额头,温声叮嘱道:“去罢,叫上你那发小一起,她若还认识其他自梳女,便让她也知会她们一声。”
小蝶轻轻点头,抹了把眼泪,听话地收拾东西去了。
经过街坊邻居们的口口相传,大半个浮梁县都得知了城郭七里巷有人建了个自梳堂,专门收留自梳女。
风言风语虽不少,可也变相地传开了自梳堂的名气。
浮梁所有的自梳女都慕名而来,在经过小蝶大概的过眼后,都住进了自梳堂。
这天,小蝶来铺子同计云舒讲述情况。
“姑娘,咱们浮梁一共九个自梳女,再加上从其他地儿过来的两个,一共是十一个人。”
“外县的也来了?可能住得下?”
计云舒有些惊讶,看来自梳堂的名气比传得她想象中更广。
“住得下住得下!我们是两人住一间,宽松得很呢!”小蝶连连点头。
计云舒失笑:“屋子够住她们为何要两人住一间?”
小蝶讪讪地挠了挠头,道:“她们说,两人住一间便能空出许多屋子给以后进来的姐妹。”
计云舒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们心里还记挂着其他自梳女们。
也许,这便是女子之间惺惺相惜的美好情谊罢。
她莞尔一笑,朝小蝶颔首:“成,随她们罢。”
小蝶讲述完情况,并未离去,而是转达了自梳女们的邀请。
“姑娘明日可有空?她们说要准备酒席请姑娘去赴宴,当面谢谢姑娘。”
计云舒略一思忖,一口应下了,刚好她也有些提议要同她们商量。
第二日,她便坐着牛车来到了自梳堂,敲了两下门,小蝶很快便开门迎她进去了。
甫一进入,计云舒眼前一亮。
院子里被她们收拾得焕然一新,墙角种了许多薄荷和丁香,屋檐下还吊了不少风干的干货吃食。
姑娘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的聊天,有的嬉笑打闹,以往空荡荡的庭院如今充满了温情和烟火气。
瞧见小蝶领着一青衣女子走进,庭院里安静了一瞬,而后气氛变得愈发高涨。
她们齐齐奔过来,将计云舒团团围住,满眼惊喜和感激。
“可是青玉姑娘?”一名年长些的女子拉着计云舒的手问道。
计云舒浅笑:“正是,姑娘们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
欢喜的应声此起彼伏的响起,紧紧围绕着计云舒。
那年长的自梳女附和道:“托姑娘的福,我们一切都好,为了谢姑娘给我们这一处庇护之所,我们备了些薄酒来款待姑娘,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计云舒坦然大方地笑了笑,自我调侃。
“姑娘说的哪里话,能蹭饭只怕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四周又是一阵清灵悦耳的笑声,众人拥着计云舒入了席,将她按在了主座上。
盛情难却,计云舒忙招呼她们也坐下。
众人落座后,那名年长的自梳女举着酒杯朝计云舒走来,计云舒见状也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青玉姑娘,我叫翠云,是一众姐妹中年岁最大的,这杯酒我代姐妹们敬姑娘,深谢姑娘的大恩大德!我干了,姑娘随意。”
说罢,她一口饮尽。
见她如此爽快,计云舒也不扭捏,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了好了,大家赶紧吃罢,菜都凉了。”
酒过三巡,计云舒开始询问起她们的情况。
“姐妹们平时是靠什么过活的?”
翠云立时回道:“我们也不会别的手艺,便只能靠上街卖自己绣的荷包帕子什么的。”
“可我们的绣的花样很寻常,极少有人将连自己的能绣的东西买回家,所以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听到这,计云舒若有所思,道:“翠云姑娘,劳烦你取个姐妹们绣的东西给我瞧瞧。”
“诶。”
不多时,翠云拿了方丝帕过来:“这是我绣的,姑娘瞧瞧。”
计云舒接过,打眼一瞧,貌似绣的花样儿是个菊花,可瞧着又不像。
倒不是说绣工不好,只是这花样着实难看了些。
“这花样是你自己画的么?”
翠云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嗯,我是照着街上卖的花样画的,可是画得不像,绣出来便愈发不像了。”
计云舒爽朗一笑:“不碍事,你们只管绣,花样我来画。”
画花样这活儿,不正好是她拿手的么?
“姑娘会画花样?”翠云问道。
计云舒点点头,瞧了一眼席上的姑娘们,郑重道:“我会画,而且,我还要教会你们画。”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让她们学会自己画花样才是长久之计。
一石惊起千层浪,计云舒这话一出,自梳女们纷纷惊诧不已。
“可是姑娘,我们连笔都没碰过,如何能学会画花样?”翠云有些忧心。
计云舒笑着安慰她:“不怕,慢慢来,我会先从用笔教起,只要你们能耐得住性子,肯下功夫,一定能学会。”
“好,我们听姑娘的。”
计云舒的话让翠云等人定了心,若她们真能学会自己画,便不必去买人家的花样,能省下不少银子。
用完膳后,计云舒婉拒她们的迎送,自己回了胭脂铺子。
翌日,将笔墨纸砚都买好后,她带着东西又到了自梳堂。
翠云寻了张大圆桌来,十一个人正好围坐满,皆是求知若渴似地盯着计云舒。
计云舒浅浅弯了弯唇角,将毛笔和宣纸发给她们,然后手把手地教她们握笔。
“不错。”
她一个个瞧过去,目露赞许。
“现下,你们随意在这庭院中寻一个东西,或是别人头上的珠花,或是院里的花草,瞧见什么便将它画下来,不论难看与否,都要将它画完,明白么?”
“明白。”她们齐声应答。
计云舒轻轻颔首:“好,那大家开始落笔罢。”
第113章 又三年
随着她最后一字的落地,幽静的堂屋内,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四起,舒缓悦耳,一伏接一伏。
恰在此时,屋外飘起了淅沥的春雨,晶莹纤透,润物无声,扰不了屋内的祥和宁静。
春雨化秋风,秋风吹冬雪。
岁回律转,庭院内的海棠花开了三回,又落了三回。
最终,屋内的此起彼伏的沙沙声随着窗外的飘雪一并停了。
一道清脆的女声自堂屋内响起。
“姑娘瞧瞧我这喜鹊儿,三年了,我这画技可有长进?”
计云舒忙放下暖手的汤婆子,接过翠云递来的宣纸,目露诧色。
“翠云,你这画得可以啊!已差不多能出师了。”
听了这话,翠云渐渐压不住自己的上扬的唇角:“姑娘过誉了,都是姑娘教的好。”
小蝶见状,也拿了自己的画给计云舒瞧。
“姑娘姑娘!瞧瞧我的!”
计云舒接过细细瞧去,嗔了小蝶一眼,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脑袋。
“你呀你,还是一样的粗心,鱼的眼睛都没画上便拿来给我瞧了?”
“啊?”
小蝶低头一看,发现这鱼还真没眼睛,她笑了笑,讪讪地坐了回去补眼睛。
“我的我的!姑娘还有我的!”
“还有我的!姑娘瞧瞧我的……”
霎时间,其余的自梳女们纷纷将计云舒围住,将自己的画捧到她面前。
计云舒哭笑不得,一边收着画,一边招呼她们小心。
“好好好!我一个个瞧,你们莫推挤了,都坐回去……”
一直到天擦黑,计云舒方得以脱身。
下了牛车,她借着从街舍邻家透出来的微弱烛光,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走去。
拐进巷口,她一眼便瞧见了宅门前立着的清瘦身影,逆着烛光,神清骨秀。
见了自己,他身形微动,抬步走来。
“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晚?”
姚文卿垂眸看着脸颊被冻得通红的计云舒,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忙她暖脸。
掌心炽热的温度传来,计云舒微愣。
她不动声色地拂开了他的手,笑道:“帮她们看了会儿画,便耽搁了些时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姚文卿的眸光黯淡了一瞬,僵硬地收回了双手,唇角勉强扯出些许弧度:“比你早半个时辰。”
“哦好。”
计云舒点点头,气氛一度尴尬起来。
自从知道姚文卿的心意后,她实在是没法坦然接受他这样的举动。
“外头冷,咱们先回去罢。”
她神色自若地说完,错过姚文卿进了门。
郁春岚恰好烧完饭菜从厨房内出来,见了计云舒,她挑眉调侃:“哟?大忙人青玉先生回来了?”
计云舒揉了揉发酸的胳膊,瞥她一眼:“你少来,什么时候用饭?”
“就你饿死鬼,去堂屋等着罢!”郁春岚没好气地啐了她一口。
席间,计云舒问起铺子里的生意如何。
“挺好的啊,我算了算,这个月赚了六两多。你呢?教她们画的花样卖得如何了?”郁春岚反问她。
“听小蝶说卖得还不错,日后等完整的绣品绣完了,定会卖得更好……”
碗筷碰撞的叮当声中夹杂着二人一问一答的唠家常,忽略神色微怏的姚文卿,倒也算岁月静好。
这日,计云舒又去了自梳堂教自梳女们学画。
觉得姑娘们的悟性都还不错,这回她打算加大些难度,让她们接受些新鲜物什。
“青玉,咱们今日画什么呀?”
她甫一进门,姑娘们便围着她兴冲冲的发问,那积极渴望的眼神,让计云舒觉着这三年来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她狡黠一笑,卖了个关子。
“小蝶,将大门反栓好,大家都跟我进屋。”
小蝶照做,众人也纷纷拿着笔纸随计云舒进了堂屋,待人都进来了,计云舒又反手闩上了房门。
“青玉姐,你要做什么呀?”小蝶一头雾水。
计云舒轻轻点了点她的头,笑道:“待会你们便知道了,快将窗户关上,将蜡烛都点上,亮堂些。”
这又要关窗户,又要点蜡烛,青玉到底要做什么呀?
姑娘们心里都疑惑,却还是依着计云舒的话,陆陆续续地将蜡烛点上了。
室内渐渐亮堂起来,随比不上外头的自然光亮,倒也勉强能凑合。
瞧着准备得差不多了,计云舒环视了一圈满脸疑惑的姑娘们,莞尔一笑。
“今日咱们不画花鸟了,画我。”
说罢,她在众人惊惑的目光下,抬手松了发髻,解了外衫和中衣,只余下一件浅藕色肚兜。
她此举不亚于平地惊雷,姑娘们懵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皆羞得小脸通红,撇头的撇头,遮眼的遮眼。
“姑,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呀?这大冷天的,当心冻坏了。”
小蝶双手捂着眼,一面担忧地说着,一面红着脸,透过有意松开的指缝偷看计云舒曼妙的身段儿。
见她们的反应与自己意料中的相差不大,计云舒浅浅一笑,说出了一早便准备好的说辞。
“姑娘们莫羞,大家都是女子,我有的你们也有,难道你们日日都是这般红着脸,遮着眼沐浴的不成?”
说到这,她又话风一转,哄劝激励道:“这画人啊,可是学画的最高境界,谁要是能将人给画好了,连我都得唤她一句师父。”
计云舒也是连哄带骗,没得办法了。
原本是想将郁春岚哄来给她们做样,可不料那家伙一听要光着身子让人画,说什么也不肯来,只好她自己上了。
听了她的话,姑娘们的眼睛都亮了一瞬,也不做那羞涩之态了,都憋着劲儿想让计云舒唤师父。
计云舒见状满意地笑了笑,温声道:“既如此,大家可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闻言,计云舒便将身后的美人榻移得离她们近了些,而后支起头,以一种慵懒闲适的姿态侧躺在榻上。
“大家落笔罢。”
话音刚落,笔触纸面的沙沙声陆陆续续地响起。
心思细腻的小蝶怕计云舒冻着,便起身将炭盆端到了计云舒身前。
计云舒支着瓷白的皓腕,一头乌亮柔顺的青丝遮住了大半的香肩,一双剪着秋水的杏眸柔柔地注着众人。
见小蝶如此贴心,她朝她嫣然一笑,媚得小蝶晃了神。
“多谢。”
清灵柔润的女音落在耳畔,小蝶回过神来,脸蛋通红,不知是被炭火熏得还是被自己羞得。
她放好炭盆,支吾地说了句姑娘别着凉便匆匆坐回了座位。
眼见着计云舒闭上了眼,似乎在假寐,她压低了声音对一旁的翠云感慨。
“翠云姐,姑娘可真俊俏,身段儿也好。我方才近前瞧着,姑娘那对儿玉兔又挺又软,我要是能摸摸,死了也值了。”
翠云一听小蝶这虎狼之词,险些没憋住,是又笑又恼,指着小蝶骂道:“你这臭不要脸的小蹄子!你还做梦想摸姑娘的,怎么?你自己那小兔儿不够你摸是不是?”
“哼!”
小蝶朝她瘪了瘪嘴,嘟囔道:“我的哪有姑娘的大……”
“嘘!这不要脸的话莫再说了,当心姑娘恼你!”
听见翠云的训斥,小蝶不敢再多言,讪讪地闭了嘴,安心作画。
榻上闭目养神的计云舒自然不知小蝶惦记上了她的胸脯,室内很暖和,她浅浅地眯了会儿。
再睁眼时,她们已经陆陆续续停了笔。
计云舒便再等了等,等她们都画完了,才起身穿衣裳。
小蝶见状,忙屁颠颠儿地上前帮计云舒穿衣裳,时而瞧瞧胸时而瞧瞧脸,愣是不敢上手。
“真是臭不要脸!”翠云见小蝶的模样,笑着啐了一句。
计云舒可没发觉小蝶的异样的眼神,穿好衣裳后便一个个儿地去瞧她们的画,不出她所料,画得最好的还是翠云。
这姑娘是真有天赋。
计云舒细细地欣赏着翠云的画,内心感叹。
想起要兑现承诺,她收好画作,笑着朝翠云作揖。
“翠云师父,受我一拜。”
“这,姑娘你……”
翠云忙朝着她回礼,瞧着似乎有些难为情,计云舒忙安抚她。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画得好,合该受着的。”
说罢,她又转身去瞧其他人的,一一点评指正后,她又询问起这几日的刺绣花样卖得如何。
小蝶回道:“姑娘教得好,凡是我们画出来的花样,要么精致要么独特,旁人都少有,所以这几日卖得极好。”
“那便好。”
计云舒欣慰地颔首,内心说不出的满足。
如此便好了。
安安稳稳,勤劳致富,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转眼又到了冬至,京城连下了三日的大雪。
天寒地冻,街道上行人稀少,讨生活的街边小贩仍旧顶着严寒沿街叫卖。
皇宫,太和殿。
宋奕已经罢朝了月余,整日间在紫宸宫里求仙问卜,连车勇他们这些亲信都觉着实在荒唐,这才进宫来劝谏。
可不料几人等了好半晌,也没见着人。
车勇脾气急,拽着门口的传话太监问道:“陛下说来,可说了几时来?”
小太监如实摇了摇头:“陛下只说让将军你们等着。”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高裕尖细的声音。
“陛下到。”
车勇等人忙跪地行礼,待听见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几人才依言起身。
可一抬眼,那御座上的人让他们骇了一跳。
脸颊瘦得几近凹陷,神态疲倦,眼下发青,瞧着便不像是康健模样。
车勇连劝谏的话都忘了,开口便关心地询问宋奕的状况:“陛下,您可是身子不舒坦?可寻了太医来瞧瞧?”
闻言,宋奕懒懒地抬眸,犀利的眸光射在几人身上。
“你们说有事要奏,便是这个?”
第114章 致幻药
发冷的声线让几人心头一颤,车勇忙解释道:“陛下,我们本是来劝您上朝的,可瞧着您身子似乎不大好,要不还是传太医来瞧瞧罢?”
宋奕一语未发,微陷的眼窝里,一双黑眸冷冷地注视着车勇。
殿中沉寂了许久,才传来他阴晴不定的声音:“何时上朝朕自有打算,出去。”
车勇不依,正欲再劝一劝,却见宋奕倏然绷紧了下颚,眼神发直。
在几人惊惑的目光下,他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口血来,轰然栽倒在御案上。
变故来得太突然,几人都被吓得愣住。
高裕最先反应过来,惊呼一声陛下,急急地奔到宋奕身边,车勇几人也手忙脚乱地去请太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太医院几名年长的老太医提着药箱急急赶来,急忙给宋奕号脉。
这一号,将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这这这!陛下体内如何会有这样深的毒?!竟还无人察觉?
为首的老太医急忙去瞧宋奕的唇色和面色,在确认是朱砂中毒后,他立即着手开始配解药。
听闻宋奕中毒的消息,赵音仪和太后前后脚赶到太和殿的暖阁。
在瞧见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宋奕时,太后惊惧地扑到宋奕身边,声泪俱下。
“奕儿!你这是怎么了……”
顾忌着太后,赵音仪不敢上前,只得侯在一旁擦泪。
见几名太医诊完了脉,她忙问道:“可查出病因了?”
为首的老太医如实道:“回皇后娘娘,陛下是朱砂中毒,看症状,毒素至少是积了两年以上。”
一语毕,满堂惊。
太后听见这话,连哭都顾不上了,汹汹地厉喝道:“来人!将紫宸宫的宫人全部押进大理寺!严刑拷问!”
高裕心间一颤,他也是紫宸宫的,可他怎么会害陛下呢?
正欲开口向太后求情,一旁传来赵音仪冷静的声音。
“母后,这恐怕与紫宸宫的宫人无关。”
听见这话,太后愤怒的目光陡然看向赵音仪:“你怎么知道无关?难不成你也是同党?!”
毫无道理的指认让赵音仪噎住,她虚虚地看了眼发狂的太后,轻声提醒道:“母后可是忘了虚清观的道士给陛下炼的丹药了?”
“朱砂是炼丹必不可少的东西,且陛下也是在三年前开始传那些道士进宫的。”
听到这,太后这才恍然大悟,立时便派了禁军将虚清观的道士押进宫。
“太后娘娘!小人冤枉啊!我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毒害陛下啊……”
听见太后要将他们拖下去砍了,以马肃为首的虚清观道士急忙替自己辩解。
太后怒极,厉声呵道:“还敢狡辩!奕儿就是吃你们的丹药吃成这模样的!你们三天两头地进宫做法,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马肃心下叫苦不迭,苦着脸道:“太后娘娘请息怒,是陛下传我们给死去的俞贵妃招魂。”
“我们也时常劝谏陛下,说这丹药吃多了伤身。可陛下不依我们的话,还说若是不给他炼丹,便要将我们活剐了。”
马肃说的倒是实话,只不过他隐瞒了一件最为关键的事,其实那并不是普通的丹药。
三年前他们被陛下召见时,因为没能请那死去的俞贵妃入陛下的梦,亲眼瞧见老道长被疯魔的陛下一剑捅死,好在那时太后及时赶到,将陛下给打醒了,他们这才捡回一条命。
可没多几日又收到了陛下召他们入宫的旨意,他们怕噩梦重演,便悄悄儿地在丹药中加了些致幻的药物。
顾忌着陛下的龙体,自然是不敢多加,可架不住陛下瞧了一次幻境后,拿丹药当饭吃啊!
那朱砂和致幻药的量虽不多,可陛下一吃就是三年,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而今东窗事发,为了保命,他自是不能将致幻药的事说出来。
闻言,太后怔住,惊愕地看向榻上昏迷的宋奕,目光郁愤。
这个没出息的孽障!三年多了,竟还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难怪这几个月连朝都不上了,她只当他是累着了想歇歇,却原来是在宫里搞鬼,将自己的身子给生生作践坏了!
她一腔怒火对着昏迷的宋奕无法发泄,便打算将这些账算在马肃他们身上。
“来人!将这些拎不清的东西给哀家拖下去,杖责五十!”
许是室内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太过喧闹,宋奕闷哼一声,睁开了双眼。
马肃精明得很,听见动静,忙高声呼喊陛下救命!
见宋奕醒了,太后稍稍压制了怒火,担忧地看向宋奕。
“奕儿,你可算醒了。”
宋奕微微侧头,瞧见了正被禁军拖着朝殿外走的马肃等人,他心下了然,叫停了他们。
太后心有不满,当着宋奕的面却又不好发作。
她换了一副埋怨的语气,斥道:“母后瞧你是越发不像样了!将那牌位放榻上也就罢了,如今连自己的身子都不当回事儿了。”
“母后息怒,儿臣无碍。”
宋奕半靠在榻上,虚弱沙哑的声音自他喉间传出。
话音刚落,他便猛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胸膛剧烈起伏,待他松开握拳抵在唇边的手时,掌心一片殷红。
“奕儿!”
太后惊恐地瞧着那一片红,连声呼唤太医。
老太医瞧见这一幕,拧眉凝重道:“陛下,您中毒已久,毒素已渗入肺腑,解药臣已经配好,一日吃两副,两月后便可清毒。”
“这丹药您是万万不能再吃了,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啊陛下!”
宋奕从剧烈的咳嗽中缓过劲来,用瘦骨嶙峋的手背拭了拭唇角的血迹,对老太医的话无动于衷。
“朕说了,无碍。”
平静而又暗含警告的语气落入众人耳中,让人没由来的脊背发凉。
太后却是被一意孤行,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的宋奕气得心肝儿疼,颤着手指向他。
“你…你这孽障!因着一个死了三年的人,你是朝堂也不管了!命也不要了!”
“早知今日,一生下来哀家便该掐死你!也省得你今日这般荒唐!”
骂完她又转头吩咐宫人:“将那两个道士赶出宫去!再去紫宸宫将那些丹药给哀家扔了!”
可在场的宫人觑着宋奕那青黑的脸色,愣是没一个人敢动,反倒是宋奕一声令下,宫人侍卫皆行动了起来。
“朕乏了,将太后请回慈宁宫。”
语毕,太后被几名内侍扶着胳膊“请”了出去,走时嘴里还在连连骂着孽障。
耳边清净下来,宋奕锐利的视线落在一旁的赵音仪身上。
赵音仪愣了愣,准备劝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识趣地退下了。
高裕在一旁听完了来龙去脉,得知是那丹药的缘故,也温声相劝:“陛下,太后娘娘是为了您好,那丹药是您是真不能……”
“你也滚。”
他话音未落,宋奕已然不耐地打断了他。
可高裕是真担心他的身子,立时跪下,泪眼婆娑地恳求。
“陛下!您就听一句劝罢!那药不能再吃了!”
宋奕烦躁地阖眸,寒声唤来侍卫:“拖出去。”
随着殿门被关上,高裕的呼喊声渐渐远去,暖阁里只剩下那那两名道士和几位太医。
“朕体内除了朱砂,还有一种致幻的药物,也去配了解药来。”
随着宋奕这句话落地,马肃二人俱是虎躯一震,后背渗出丝丝冷汗。
太医们领命出去后,暖阁中便只剩下宋奕和他们。
二人心知事情败露,瞬间慌了神,连连磕头求饶。
“陛下!陛下饶命啊!”
宋奕沉冷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明知他们在糊弄自己,可他却不愿追究。
这三年来,每一个冰冷孤寂的夜晚,他都会忆起他和她的最后一面。
长长的宫道上,那清默的绿色身影,成了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触及的泡影。
好在后来他吃了马肃的丹药,那熟悉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一颦一笑都紧紧牵动着他的心,他这才觉着自己还活着。
即便知道那只是他的幻觉,他也甘之如饴。
可吃的次数多了,致幻药也渐渐不管用了,吃十几回才能有一回见着她。
但那又何妨,只要能见她,哪怕只是一眼,便是吃百回千回他也毫不犹豫。
在暗无天日的余生中,这是他最后的慰藉。
短暂的沉寂中,马肃二人连自己的死法都想好了,却不料那想象中的雷霆怒并未爆发。
正欲抬头瞧瞧是什么情况时,一句无波无阑的话落入耳中。
“退下罢,照常进宫,丹药照练。”
二人有些发怔,反应过来自己逃过一劫,马肃喜极而泣,连连朝榻上的人磕头谢恩。
见那人疲惫地朝他们挥手,二人立时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殿门。
之后的一个月,宋奕昏迷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紫宸宫已经不能离了太医了。
可即便如此,宋奕仍旧我行我素,清醒着沉溺,甘之如饴地自掘坟墓。
而最焦心的除了太后,还有赵音仪。
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的她没有想到,宋奕会疯魔成这样。
三年多的时间他不但没能忘了计云舒,反而大有要抛下一切去殉情的趋势。
心急如焚的她再次来到紫宸宫外,试图劝谏宋奕,却见宫门外站了许多眼熟的大臣,貌似也是来谏主的。
几人见她来了,急忙行礼。
“大人们请起。”
说罢,赵音仪转头看向卫苏:“卫大人,几位可是来劝陛下的?”
卫苏颔首,神情凝重道:“新科状元和御史台的几位御史见陛下罢朝多月不理朝政,痛心疾首,也效仿了前太傅挂印辞官了,照此下去,朝中怕是再无可用之才。”
第115章 鬼门关
“什么?”
赵音仪惊愕地攥着锦帕,再次回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心下五味杂陈。
恰在此时,殿门被打开,高裕苦着脸从里头出来,说陛下不见卫苏他们。
闻言,一位老臣重重地地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地走了。
“造孽……真是造孽……”
卫苏收回目光,朝赵音仪躬身道:“皇后娘娘,臣先告退了,若您能见着陛下,还望多多规劝陛下迷途知返。”
赵音仪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心口一时堵得说不出话。
眼下的情形,是连陛下的面都难见一回,她如何劝?
虽这样想,可她仍旧抱着一丝希望,走近宫门,让内侍传话。
不多时,仍旧是高裕出来,蹙着眉道:“皇后娘娘,陛下说谁也不见,您还是回去罢。”
心知是这样的结果,赵音仪深深地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得殿内传来几声惊呼。
她心中一凛,忙跟着高裕冲进去,恰好瞧见宋奕再次吐血的一幕。
温热的鲜血染红了他手心的丹药,他却不管身旁道士的劝告,急不可耐地往嘴里送,
好似晚了一步便会错过些什么。
他吃了两颗尤嫌不够,再次将手探入锦盒,高裕见状大骇,忙扑过去阻止。
“陛下!不能再吃了!您会没命的……”
手被制住,宋奕阴翳的目光看向高裕,猩红的眸底一片寒戾。
他冷冷吐出两字:“放手。”
高裕虽害怕,却不愿放手,还想开口劝告,却猝不及防挨了宋奕一脚。
他狼狈地爬起身,捂着胸口再次跪到宋奕面前,却见他突然僵在了那儿。
抓着丹药的手微微发颤,眼底的阴戾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温情与爱意。
高裕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了不远处站着的赵音仪,他心下了然。
陛下将皇后娘娘当成俞贵妃了。
宋奕挣扎地从榻上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赵音仪面前,伸出发颤的双手轻轻握住赵音仪的胳膊。
在她惊恐的目光中,他轻声说道:“云儿,你终于来了。”
“朕这回等了你许久,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音仪瞧见高裕暗示的眼神,明白这会儿不能刺激他,便一言不发,静静地听宋奕自言自语。
宋奕眸光温溺地望着眼前人,如愿以偿的他,连语气都变得温缓了起来。
“朕知道,你最放不下云松对不对?朕已经将他送去了国子监,里面的崔学正最是严苛礼肃,你日后再也不必担心他不服管教了。”
“云儿,你在天宫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冷着?其他仙子有没有欺负你?”
“云儿,朕不求其他,只求你何时得了空,能下来看看朕,好不好?”
说到最后,他不自觉地哽咽起来,眼角滑落一滴热泪,映着他眸中的猩红,好似在泣血。
这一番话算是彻底击垮了赵音仪心中最后的防线。
她愣愣地盯着眼前目光涣散的人,大气儿也不敢喘,心乱如麻。
陛下以前是从不信鬼神的,她也从没瞧见过他这般颓丧癫狂的模样。
一味地沉溺在自己的幻境中,自欺欺人,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更不拿大渊的江山当回事。
赵音仪痛苦地在社稷稳定、宋奕的性命与计云舒的自由两者之中挣扎,嗫嚅着唇瓣,坦白的话好几次溢到嘴边,却又被她生生咽下去。
不,不行,云荷好不容易才脱身……
宋奕看着眼前呆愣着不说话的人,丝毫未发觉异常,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紧,却又倏然松开。
原来是他手上的鲜血染污了赵音仪的衣裳。
他立时如临大敌,神色惶恐,手忙脚乱地去帮她擦拭,口中念念有词。
“云儿,是朕不好,弄脏你的衣裳了。”
“你别生朕的气,别走,朕这就帮你擦干净,你别生气,别离开朕……”
眼见着那片血污越擦越多,宋奕急了,转头厉喝道:“来人!快给朕拿帕子来!”
可他话音刚落,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红紫,面色紧绷,双眼僵直。
在几人惊忧的目光中,他轰然栽倒在地,眼睛,鼻子和双耳处皆渗出血迹,竟是七窍流血。
“陛下!!”
赵音仪和高裕等人惊骇欲死,忙唤太医,值守的太医听见动静瞬间冲了进来。
一瞧宋奕的脸色,他暗道不妙,忙抓着一旁的内侍吩咐道:“快!快去请老院首来!再派人去御药房拿只赤灵芝来!快去!”
这一夜,大渊离国丧只有一步之隔。
太医院几位老太医倾尽毕生所学,才将宋奕从鬼门关给捞回来。
赵音仪看着龙榻上面如黄土的宋奕,掩唇痛哭,这一刻,她才终于做了决定——
一个月后,宋奕的情况逐渐好转。
赵音仪毅然褪去凤袍,摘下凤冠,着一身素衣,去紫宸宫负荆请罪。
高裕见她如此模样,结结实实骇了一跳,忙上前问道:“娘娘,您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赵音仪神情凛然,正色道:“望公公进去禀告陛下,俞贵妃之事,臣妾有罪。”
高裕一怔,瞧着她的模样不似在说假话,他压下心中的疑惑,进去传话了。
片刻间,高裕便得了准信,复又出来道:“娘娘,陛下准你进去了。”
闻言,赵音仪咬了咬牙,视死如归地进了紫宸宫。
宋奕的身子虽不如以前,可经过一月的解毒修养,面色瞧着已然与常人无异。
见赵音仪进来,他仰头饮尽碗中的汤药,将空碗重重搁下,这才抬眸看她。
“你有何罪?”
赵音仪从那枕边的丹药盒上收回目光,提裙跪在了殿中,直视宋奕,嗓音发颤。
“回陛下,俞贵妃尚在人世。”
话音落地,宋奕的瘦削的身形蓦然僵住。
深陷的眼窝中,那双阴郁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娓娓道来的赵音仪,不敢置信。
每听完一句,他荒芜颓丧的眸底便焕发一丝令人心惊的幽光。
高裕候在门外听不大清,只能隐隐约约地听见赵音仪的声音,极小极小,聊胜于无。
在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许久之后,殿中突然陷入一阵死寂,连一丝杂音也没有。
那极其诡异的平静,让门外远远候着的他没由来地脊背发凉。
他不敢再听,急忙板板正正地站好。
下一瞬,殿内传出几声瓷瓶碎裂的声响,而后便响起了赵音仪的惊呼。
只短短的一声,便偃旗息鼓。
高裕心下大惊,以为宋奕又出事了,他焦急地冲进去,却瞧见了更为惊骇的一幕。
只见一地狼藉中,跪在地上的赵音仪被宋奕死死地掐住了脖颈,纤细的双手不住地掰扯着那纹丝不动的大手,脸色涨得青紫。
而宋奕却是一脸恨怒,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阴鸷的眸子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人。
“谁给你的胆子?!啊?!”
高裕不明所以,还以为宋奕又犯了疯病,赶忙劝道:“陛下!您冷静些!这是皇后娘娘!”
不知是被高裕的话唤回了神,还是宋奕自己想到了什么。
他倏然松开了赵音仪,后退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咳嗽不止。
“你将她送去哪儿了?”
赵音仪极力平复自己的喘息,如实道:“回陛下,臣妾只将俞贵妃送出了皇陵,至于她如今在何处,臣妾并不知晓。”
宋奕脸色阴沉,凌厉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脸,似乎想辨明其话的真假。
阖眸沉思了片刻,他选择相信了赵音仪的话。
毕竟她已然坦白了真相,没有必要再瞒着计云舒的去处。
“你最好说的是真话,否则,掂量掂量你自己的下场!”
扔下这句狠话,宋奕毅然转身,大步朝殿外走去,撞进纷扬的飞雪中。
“备车!去皇陵!”
漫天风雪将他恣肆畅快的声音吹进殿中,高裕打了个激灵。
被二人的对话弄得一头雾水的他,瞧见宋奕仅穿了件氅衣便冲进了大雪中,心间一颤,忙取了狐裘披风追上去。
“陛下!您的病才刚好,千万莫冻着了!”
不多时,一架马车疾驰着冲出了宫门,直往兰台山皇陵而去。
皇陵,地宫。
听见开棺命令的凌煜有些踌躇。
他看着紧紧盯着棺椁,神情怪异的宋奕,凝眉问道:“陛下,可是出事了?”
宋奕已然听不见耳边人说了什么,此时此刻,他心心念念的只有那具棺椁。
不等凌煜动作,他迫不及待地走近,双手覆在了棺盖上,定了定神,缓缓将棺盖推开。
棺内的景象一点点在眼前呈现,宋奕胸口提着的气,也一点点松了。
看着空荡荡的棺椁和静静躺在一旁的发丝,他的唇角缓缓扬起了一抹诡异的弧度。
正当凌煜和高裕望着那僵直的背影不知所措时,一阵令人发怵的狞笑声回荡在整个地宫,无端地让两人脊背发凉。
二人大着胆子走上前了些,好奇地瞥了眼棺椁,只这一眼,二人大惊失色。
“陛下!这这?贵妃娘娘的尸体呢?!”高裕骇得不行,惊恐地望着宋奕。
渗人的笑声倏然止住,宋奕捻起那缕发丝握在手中,眸光缱绻,语气温柔得近乎诡谲。
“云儿啊云儿,你骗得朕好苦啊……”
为了不让朕起疑,还编出个什么望舒仙子,当真是煞费苦心。
想到这,宋奕的目光渐渐沉郁,攥着发丝的指节几近泛白。
凌煜已从蛛丝马迹中隐约窥见了事情的全貌,压下心中的震惊,他轻声问道:“陛下,可要传令到各地搜寻娘娘的下落?或是去江州瞧瞧?”
宋奕徐徐地抬手,深如寒潭的眸底闪过一丝幽光,神情倨傲。
“不必,朕自有办法,让她主动现身。”
她狡猾得很,不一定会回江州,也许隐姓埋名藏去了其他地方也未可知。
逐地搜寻太慢,他实在等不及了。
第116章 他故意
正值寒冬腊月,江州虽不如京城那般严寒,可湿冷的北风一吹,也是寒冷刺骨。
这样冷的天,姑娘媳妇们不爱出门,胭脂铺子里的生意都差了不少,许娘子忙着给睿哥儿做棉衣,郁春岚一个人看铺子倒也能忙得过来。
这段时日自梳堂里又来了两个姑娘,有新姐妹住进来小蝶她们别提多高兴了,拉着那两位姑娘将本就不大的自梳堂里里外外逛了三遍,从手艺女工聊到天南地北,相见恨晚。
在得知其中一位姓木的姑娘能认字写字时,众人更是惊诧,争着抢着要让她教自己认字。
姑娘们这样好学计云舒自然欢喜,屁颠颠儿地又去采买了些笔纸,还向姚文卿借了几张字帖,尽数供给她们学认。
这天夜里,她又敲响了姚文卿的房门,姚文卿一见她便知她是来做什么的。
“说罢,又要寻我借什么?”他垂眸看着计云舒,眉眼含笑。
计云舒呵呵笑了笑,尴尬地挠了挠下巴。
“小蝶她们字儿都认得差不多了,说想认些诗,所以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通俗易懂些的诗集?”
“有的,你进来挑挑看。”
姚文卿侧过身子将计云舒引进屋,从博古架上取了几本诗集放在桌案上。
计云舒一本本瞧过,看得津津有味。
姚文卿望着她清丽侧脸,半开玩笑地问道:“你为她们忙前忙后这么久,买这个买那个,就是图她们一句谢谢?”
计云舒抬眸瞧了他一眼,摇头笑了笑,笑容中带了一丝悲凉。
“我什么都不图,只是想让这些勇敢反抗命运的姑娘们能过得好些。”
她们被丈夫迫,被父母家族压迫,被时代礼教压迫。
这些,都不是她一个人的力量能推翻的。
既然改变不了,那她愿意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在重重压迫下为她们开辟出一方净土,让她们为自己而活。
在这里,她们只是自己,没有其他身份。
姚文卿默了一瞬,静静地看着恍惚的计云舒,眸光晦涩。
“那你呢?你好不好?”
计云舒回神,粲然一笑:“好啊!我很满意如今的日子,温情充实,有意义。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那我穿过来也没白活。”
姚文卿哑然,望着眼前坚韧纯良的人儿,他自愧不如地避开了眼神,不敢对上那双灵动晶亮的杏眸。
姚文卿啊姚文卿,你如何配肖想她……
计云舒见他没搭话,便又埋头挑选着诗集,最终选了一本五言绝句诗集。
“成了,就这本,那我不打扰你歇息了。”
说罢,她转身出了门。
姚文卿不由自主地跟到了门边,计云舒却早已进了自己屋里,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他鬼使神差地朝她离去的方向抬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到。
这天计云舒闲了下来,去了胭脂铺子给郁春岚帮忙。
恰好许娘子的儿子睿哥儿从学堂休沐回来,小小的人儿竟也说要帮两位姐姐看铺子。
一张小嘴抹了蜜似的,把计云舒和郁春岚两人哄得乐开了花儿。
“这小子!净会贫嘴!”
许娘子取了鸡毛掸子,作势要打他,计云舒二人急忙护崽子一般地护着睿哥儿。
“哎呀娘子!睿哥儿才多大,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沐,你让他乐呵乐呵不行么?”
郁春岚抢过鸡毛掸子,嗔怪地瞪着许娘子。
许娘子心知拗不过她二人,白了她们一眼,恼丧地进去做棉衣了。
“你们就惯着罢……”
待那碎碎念消失在耳边,计云舒拉着躲在身后的睿哥儿问道:“睿儿,在学堂里,夫子都教你学了些什么啊。”
话音刚落,郁春岚朝她啧了一声,埋怨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张口闭口就是学堂夫子,睿儿就是被你和娘子天天给念叨的。”
说罢,她转头又换上一副与她美艳的脸极不相配的慈祥表情,夹着嗓子笑问睿儿。
“告诉郁姐姐,你回来的路上,有没有碰见什么好玩的事儿呀?”
睿儿乖乖地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什么,他又懵懂地说道:“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好多人围着一张告示在说话,说宫里的皇后娘娘要被斩首了。”
闻言,计云舒二人懵了一瞬,一时还没反应过睿儿口中的皇后娘娘是谁。
后知后觉的二人反应过来说的是赵音仪,皆是脸色一白。
计云舒忙弯腰问道:“睿哥儿,那告示你在那条街上看见的?”
“我在西街上瞧见的。”
西街……
计云舒稳了稳心神,立时朝西街奔去。
“哎!”
郁春岚朝她的背影唤了一声,急忙将睿哥儿送到了许娘子屋里,而后去追计云舒。
二人来到西街,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围在一起的人群,她们费力挤进去,瞧清了那张告示上的内容。
“皇后赵氏荧惑失道,阴怀妒害,挟毒与伯爵云菘勾结谋害贵妃云氏,罪大恶深,证据确凿,兹正月二十于宣德门外斩首示众,以正国法,特此昭告天下……”
念到最后,计云舒有一瞬间发懵,她呆愕地看着眼前的告示,不敢置信。
说皇后娘娘和菘儿毒死了她?这实在太过荒唐了!
郁春岚拧眉看完告示,怕被人察觉出异常,她忙将僵硬的计云舒拉出了人堆。
“我觉着,这事儿不大对劲,这都三年多了,没理由到如今才来翻旧账,还是个毫无根据的假账。”
闻言,计云舒从混乱震惊中回过神来,渐渐地理清思绪,抽丝剥茧。
春岚说的不错,当年的事没人比她更清楚,说皇后娘娘和她弟弟害死了她,根本就是冤诬。
那宋奕何等精明狡诈,现下怎么连这样明显的冤案都瞧不出了?
慢着……宋奕……
似乎想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一个合理却恐怖的猜测渐渐浮现在她脑海中。
也许,宋奕知道他们是冤枉的,他是故意做给什么人看的。
可唯一与他们有密切关系的人,只有自己了。
难道说,宋奕他知道了自己没死……
想到这,计云舒忽觉一口气喘不上来,脸色发白,肩颈发颤。
她死死地揪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地喘息着。
他知道了,他定然是知道了。
郁春岚被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吓着了,忙去抚她后背帮她顺气。
“青…青玉?你没事儿罢?”
计云舒摇了摇头,扶着墙根坐下,郁春岚也贴着她坐下,问她怎么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绝望地闭上了眼:“宋奕应该知道我还活着了。”
“什么?!”
郁春岚大惊失色,急声问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见计云舒摇头,她开始自言自语:“原来如此,他是有意来这么一出,想逼你主动现身。”
摸清了宋奕的意图,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绝望的死寂,是如何走回家的也记不清了。
夜里姚文卿从钱员外家回来,瞧见她二人一脸颓丧地坐在灯火通明的堂屋中,心下不解。
“出什么事儿了?”
二人抬头瞧了眼坐在对面的姚文卿,都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为何,姚文卿内心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凝眉问道:“青玉,到底怎么了?”
计云舒压下心中的艰涩,将白日二人看见那张告示的事说了出来。
“宋奕他知道我没死,想用这个法子逼我现身。”
姚文卿立时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整个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
“怎么,怎么会这样?!他是如何知道的?!”他情绪激动,声音都拔高了些。
计云舒仍旧摇头,郁春岚却在一旁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宋奕这人,内心阴暗古怪,我估摸着他是哪天想青玉想的发疯了,撬开了她的棺材,这才被他发现的。”
计云舒无语地看着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的郁春岚,不知她是有意玩笑想缓和压抑的气氛,还是真心这样认为。
姚文卿充耳不闻,焦急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计云舒,想要知道她的决定。
“青玉,你,你去么?”
计云舒沉默一瞬,轻轻点头:“别无他法了,我不能拿菘儿和皇后娘娘的命,去赌宋奕的良心。”
她丝毫不怀疑,以宋奕的性子,若以为她宁愿牺牲亲弟弟也不愿现身,他是真的会杀了他们泄愤。
况且,他宋奕想要找一个人,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话音落,姚文卿好似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
他阖眸掩下眸中的荒芜,喉头哽涩:“打算何日启程?”
计云舒垂头叹了口气,道:“只剩二十来日了,时间紧迫,我后日便走。”
明日便是除夕了,陪他们喝完最后一杯团圆酒,再上路罢。
第二日除夕,计云舒最后一次去了自梳堂,同姑娘们告别。
知道计云舒要走,一个个儿都哭成了泪人。
“那姑娘你还回来么?”小蝶红着眼眶,可怜巴巴地扯着计云舒的袖子。
计云舒苦涩一笑,这一次,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可她不愿姑娘们伤心,哄骗道:“回来啊,自然还会回来,到时候啊,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描花手艺到底有没有长进!”
听见这话,姑娘的情绪也不那么低落了,纷纷拍着胸脯保证,待她回来时,她们自梳堂的描花绣品一定会名扬整个浮梁。
见她们这样有志气,计云舒很是欣慰。
望着那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从前一直想改变这个时代的女子的境遇却无能为力,这次回去,以前那些遥不可及的念头,也许她真的能实现。
这样看来,兴许并不是坏事。
第117章 她喂他
除夕夜,郁春岚做好了一桌酒菜,既是过除夕,也是给计云舒践行。
与自梳堂欢乐的气氛不同,桌案边坐着的三人格外沉寂。
郁春岚看得开些,即使不舍却也不能阻止计云舒去救自己的弟弟,便主动开**跃气氛。
“来!今日除夕,这第一杯酒,敬我们一起走过的岁岁年年!”
计云舒抿唇浅笑,沉重的心情舒缓了些,举起酒杯瞧了眼姚文卿。
姚文卿勉强扯出一抹笑,同她二人碰杯。
“这第二杯酒呢,自然是敬青玉,京城路远,一路上好好顾着自己,不该管的不管,听见了么?”
郁春岚又举杯,挑眉看向计云舒。
“知道了。”
计云舒失笑,举杯与她相碰,而姚文卿却是再不愿举杯。
郁春岚心知他什么心思,朝他翻了个白眼。
“青玉,他不喝我们喝。”
计云舒担忧地瞥了眼姚文卿,浅浅抿了口杯里的酒。
席间,不论她们谈些什么,姚文卿只是闷头灌自己酒,从不接话。
终于,在二人逐渐欢快的话语中,他轰然醉倒在桌案上,嘴里不知喃喃着些什么。
二人听见动静转头看去,前后脚叹了口气。
郁春岚:“罢了,时辰也晚了,咱们将他扶回去,洗漱歇着罢,你明儿一早还得赶路呢。”
说罢,她起身将姚文卿扶起来,计云舒也起身搭手。
二人合力将姚文卿送到房间,郁春岚便回堂屋去收拾碗筷了。
计云舒也准备出去,却听见榻上的人喊渴。
她倒了杯茶递到姚文卿唇边,瞧见他一点点抿完,正准备起身离开,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攥住。
“你,你好些了么?”她问眼神迷离的姚文卿。
姚文卿没有接话,只是用他那双能让人沉溺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正当计云舒以为他还是醉得迷糊时,他却蓦然翻身将计云舒压在了榻上。
计云舒惊呼一声,忙去抵住他的胸膛,内心有些恐慌。
“你做什么?!”
姚文卿的眼神清明了些,忽略计云舒的质问,他颤着嗓音委屈道:“青玉,你能不能不要走……”
计云舒怔了一瞬,如实回道:“不行,我得回去。”
又是一句异常坚决的话,彻底摧毁了姚文卿最后的希冀。
他手上的禁锢的力道愈紧,缓缓凑进那张他肖想已久的唇,眸中情潮汹涌。
可终了,他却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
带着酒气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计云舒本能地侧头躲避,却只在发顶感受到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她愣了愣,手腕被松开后,她第一时间从榻上起身,离他远了些。
“你醉了,好好歇息罢。”
她淡淡地扔下这句话,匆匆地出去了。
而室内的姚文卿,虚握了握方才抓着计云舒手腕的手,整个人笼罩在前所未有落寞与哀绝中。
此后,他只能感受着这仅有的余温,了此残生。
翌日破晓时分,计云舒坐上了赶往京城的马车。
她将脑袋伸出摇晃的车厢,朝渐渐被甩在身后的二人挥手。
“别送了,回去罢。”
姚文卿不自觉地跟着行驶的马车迈出了几步,呆滞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去的马车,好似失了魂魄。
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一股空落落的感触涌上郁春岚心头。
意识到这是二人的最后一面,许久没哭过的她在这一刻突然鼻尖酸涩,如何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静悄悄地泪流满面。
昨夜喝酒践行时她还没觉着有多悲伤不舍,如今真到了离别的时候,她才恍悟回神。
这个陪了自己许久的人,从今以后便彻底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再也不会回来了——
皇宫,宣德楼上。
宋奕披着一袭玄裘立在高处,迎着刺骨的寒风远眺着城门的方向,一动不动,似一座风化的石像。
高裕望着他孤冷的背影,叹了口气。
这一个月来,陛下日日来这儿站着,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有时瞧见官道上疾驰的马车,陛下的神色便瞬间紧绷起来。
幽冷的眸底情愫翻涌,双手也紧紧地抓住阑干,而在发觉并不是朝皇宫方向驶来时,整个人又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高裕心知肚明其中原因,可却有一点疑惑,若明日俞贵妃还不现身,难道陛下真的要斩了皇后娘娘和国舅爷么?
想到这,高裕便觉着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陛下,这上头风大,您的病才刚好,咱们还是下去罢?”他温声劝道。
宋奕却置若罔闻,冷寂的目光静静地盯着城门口,心下隐隐腾升出一股恐慌。
他反问高裕,一向平淡清冷的嗓音里也染了一丝不安。
“高裕,你说,她会来么?”
听见这句话,高裕沉默了,不是他有意不回应,是他真不知道该如何说。
那女子向来是个脑生反骨没心没肺的,哪怕她真的只顾自己快活不顾她弟弟的性命,他也丝毫不觉意外。
没听见回应,宋奕也不勉强,只是自顾自地在心里安慰自己。
没关系的,没关系。
她若真不现身,大不了多费些功夫罢了,哪怕将大渊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找到她。
到了行刑这日,赵音仪和云菘二人穿着囚衣带着镣铐,被大理寺的刑差押上了宣德门外的刑场。
刑场外围满了前来观刑的京城百姓,都探着头往刑台上瞧,心下纳罕不已。
按理说,皇后毒害贵妃这样争风吃醋的丑闻,宫里该藏着捂着私下处置,好保全皇家颜面才是,怎么现下反而抖到太阳底下来公开行刑了?
“呜呜……陛下,我冤枉啊!”
刑台上,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云菘还在哑着嗓子喊冤,反观已经猜到宋奕意图的赵音仪,一脸平静。
她转头看了眼哭成了花猫儿的云菘,轻声安慰道:“国舅爷莫怕,咱们不会有事的。”
说罢,她内心愧疚难言。
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而今却要云荷来收拾烂摊子。
如今陛下是无性命之忧了,可云荷却又被她亲手关回了囚笼。
想到这,她自责地闭上了眼,静静地等着,等再次见面,向计云舒忏悔。
主座上,监斩官卫苏坐如针毡,时不时侧头隐晦地扫一眼身后的金漆雕云龙纹屏风。
屏风后坐着的,正是着一袭玄金龙袍,神情晦暗的宋奕。
“陛下,时辰到了。”卫苏试探着开口道。
宋奕薄唇紧绷,眸光阴郁,双手紧紧地攥着冰凉的扶手。
“再等一等。”
卫苏颔首应是,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可内心却疑虑重重。
一月前,陛下突然召见他命他写了那份告示,并让他以最短的时日下发到大渊各个州府县,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又让他将皇后娘娘和国舅爷给抓到了大理寺。
他一头雾水,曾以未审而定罪有违大渊律例为由劝过陛下,却被呵斥了回来。
而今到了陛下定好的行刑时辰,陛下却又迟迟不下令,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直从午时等到了申时,再过两个时辰太阳都要下山了,屏风后的宋奕还是没有下令,卫苏便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再等一等。”
宋奕还是这句话,只是眉头紧锁,额角的青筋隐隐凸现。
他的身子克制不住地向前倾,焦虑的目光透过镂空的屏风死死地盯着人群的方向,双拳攥得紧紧的,显然十分紧张不安。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许是刑场外围观的百姓议论声太嘈杂,又或许是宋奕太过紧张而没发觉这一异常。
一辆青帷马车疾驰着冲到了宣德门外,还未停下,计云舒便焦急地掀开车帘钻了出来。
在瞧见前面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时,她果断叫停了车夫,匆匆付了路钱便跳下马车朝着刑台奔去。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往里头挤,边挤边大声呐喊。
“等一下!等一下!”
许久未闻的清淩女声从人群中传来,宋奕身躯一震,不受控制地从座椅上窜了起来。
来了……
堆积已久爱恨与思念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如潮水般向他袭来,他呆愣愣地站在屏风后,一时竟忘了动作。
计云舒终于挤出了人群冲上刑台,刑场上的侍卫早早地得了旨意并未阻拦她。
“姐,姐姐?!”
云菘似见了鬼一般地盯着计云舒,脸上的泪痕还未干。
姐姐回来了?姐姐没死?
计云舒给了云菘和赵音仪一个安慰的眼神,蹙眉扫视了眼刑场却未见到宋奕的身影,便径直走到了卫苏身前。
“卫大人且听我解释……”
卫苏从震惊回过神来,正准备给计云舒行礼,忽然听见了屏风后的动静,他急忙起身跪在一旁。
“陛下。”
计云舒怔住,这才发觉那具屏风后有一道玄色的身影在缓缓移动。
她愣神的功夫,宋奕已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被镂空屏风分割得细碎的身影在此刻变得完整,他定定地瞧着那一身素裙,面容清绝的女子,眸光有些恍惚。
明明此时人就在眼前,他却有一种不真实的梦境感。
二人视线相交的那一瞬,万千火树银花在他的脑海中绽放,眸底的幽光粲然生辉,再不复往日暗颓。
他忘了周围的一切,连呼吸好似也停滞了,深如寒潭的眼中只有眼前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
计云舒被他瘦骨嶙峋的模样惊了一瞬,率先移开了视线,淡然地提裙跪下,平静道:“民女云荷参见…”
“称臣妾!”
她话音未落,便被宋奕咬牙切齿的声音打断。
计云舒不愿激怒他,无奈改口道:“臣妾,参见陛下。”
“站起来。”宋奕冷声说完,步步逼近。
计云舒依言起身,眼前便赫然出现了一具剧烈起伏的胸膛。
两人离得很近,她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那他那阴戾的眼神,似刀子一般寸寸割过自己的脸。
她觉着,宋奕貌似被气得狠了,也许下一瞬他便会上手掐死她。
计云舒没抬头看那近在咫尺的人,只垂眸静静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绷着脖颈准备承受宋奕的怒火。
可下一瞬,她倏然被人抱住,那发狠的力道像是要将她嵌进胸膛里,她甚至能听到那剧烈搏动的心跳。
宋奕紧紧地箍着怀里的人,忍不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填满自己空洞的心房。
熟悉的气息盈满整个鼻腔,那日思夜想的人不再是幻影,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求终于得到抚慰。
“你还活着,为什么要骗朕……”
“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朕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没有心,你真的没有心……”
失而复得,宋奕喜极而泣,清冷的声线罕见地染上了一丝颤音,一遍遍地控诉着计云舒的狠心。
感受到颈边的湿濡,计云舒怔愣了许久,似乎没有料到宋奕是这样的反应。
她骗了他三年,也逃了三年,再次见面他却没有想象中的暴怒,而是一味地抱着她哭。
这样的场景,她怎么想怎么觉着怪诞诡异。
宋奕,貌似哪里与从前不一样了。
不等她多想,那手臂的力道便愈发狠了,计云舒被迫埋进他的冷硬的胸膛,几乎喘不过来气。
她用力推拒却怎么也推不开,好在宋奕身后的高裕发现了她的异常,忙上前劝宋奕。
“陛下,娘娘快喘不过气儿了。”
闻言,宋奕蓦地回过神来,立马松开了计云舒,手忙脚乱地去帮她顺气,眸中尽是慌乱。
“是朕不好!都是朕不好!你感觉如何?能不能喘上气?!”
计云舒得以喘息,同他拉开了些距离。
“我没事。”
这样患得患失,草木皆兵的宋奕,更让她不适了。
她侧眸瞧了眼刑台上的二人,温声道:“臣妾如今回来了,陛下便将皇后娘娘和菘儿放了罢。”
宋奕这才转头看了眼赵音仪和云菘,复又恢复了那副冷傲的模样,信手一挥,吩咐卫苏放人。
说罢,他牵起计云舒的手,视线紧紧地黏住她的脸,与她十指相扣。
“走,咱们回宫。”
一场闹剧便这样猝不及防地收了尾,白来一趟的围观百姓纷纷一哄而散,小声地指指点点。
哦,倒也不算白来,还瞧了一出死而复生的贵妃与皇帝再续前缘的戏码,家去后又能与街坊邻舍笑谈他个几日。
宋奕带着计云舒回到了关雎宫,宫人见了死而复生的计云舒,俱是一副惊恐的模样,只是碍着宋奕在旁,都不好表露出来。
三年过去了,这宫殿里的物什分毫未变一尘不染,显然是每天都有人精心维护打扫的。
殿门处早早地立了两个人,是寒鸦和琳琅。
许是因为宋奕嘱咐了她们些什么,所以她们见了计云舒并不惊讶,只是眼圈有些发红。
“奴婢给娘娘请安。”
计云舒唤她们起来,尽量对她们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外头冷,咱们进去。”
宋奕瞧见计云舒身上单薄的披风有些心疼,急忙揽着她进了内殿,殿中早早地燃好了银骨炭,温暖如春。
他解下自己的貂裘替计云舒披上,又去暖她冰凉的手,放在唇边不停地哈气。
“怎么这般凉?”
计云舒抬眸瞧了眼脸色紧绷的宋奕,抿唇不语,也没有将手抽出来。
宋奕见她一脸木然的模样,只当她在外头冻坏了,忙唤寒鸦去取汤婆子,又命宫人往熏炉中加炭。
计云舒看他忙碌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将压在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陛下是如何知道我还活着的?”
宋奕替她捂手的动作滞了一瞬,又恢复如常,一面低头朝她手心哈气,一面如实道:“皇后自己坦白的。”
闻言,计云舒立时呆愕住,脑中空白了许久,唇瓣一张一翕,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心中有过无数种猜测,却独独没有想过是皇后娘娘主动告诉宋奕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娘娘难道不知道此事败露宋奕不会放过她么?她为何还要主动说出来自寻死路?
是无意说漏了嘴?还是有什么苦衷迫不得已?
在她搜肠刮肚地想原因的时候,高裕已然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
“陛下,该喝药了。”
宋奕头也未抬,敷衍道:“朕已然大好了,不必再喝。”
“这,虽说陛下如今是痊愈了,可您体内还有余毒未消,太医说这药不能停……”
“出去!”
高裕还在苦苦相劝,宋奕却一脸不耐地打断了他。
计云舒被宋奕方才的斥声唤回神,忆起方才高裕说的什么余毒,她又看向他手中的那碗药,心下微愣。
宋奕中毒了?难怪瞧着不似从前康健。
不知想到什么,她心神一动,朝高裕伸出了手。
“给我罢,我来。”
语毕,宋奕和高裕皆是一怔。
高裕下意识地去瞧宋奕的脸色,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计云舒,他心下了然,将药碗递给了她。
计云舒搅了搅汤匙,一边搅一边轻轻吹气。
宋奕定定地瞧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情愫,涨涨的,暖暖的,是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感触。
他不敢动作,也不敢出声,怕惊扰了眼前一脸恬淡的女子。
待那勺不烫不冷的汤药送到唇边,他乖乖地低头抿进口中。
与他乖顺的动作相反的,是那双深不见底的漆眸。
眸底满是侵略的烈焰,顺着计云舒喂药的手一寸一寸地燃到她莹润的脸庞,最终定格在那双清透的杏眸。
视线相接的那一瞬,宋奕全身上下都叫嚣着扑上去将她燃烧殆尽,却念着眼下这来之不易的温情时刻,生生忍住了。
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可能飞出他的掌心。
计云舒被那极具压迫性的眼神盯得有些脊背发凉,她稳了稳心神,将碗里的药一口一口地喂给宋奕。
最后一口喂完,她如释重负,将空碗递给了高裕。
宋奕瞧着她的动作,一向冷硬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些许,得寸进尺道:“还有蜜饯。”
高裕接收到宋奕的眼色,立时回过神来,将盘子里宋奕从没动过的蜜饯递到计云舒面前。
计云舒掀眸,淡淡地扫了那贪得无厌的人一眼。
想到要替赵音仪求情,她没再犹豫,心怀鬼胎地从果脯盘里挑了颗酸杏,递到他唇边。
宋奕强势地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抽出,张唇含住了那颗酸杏,也含住了她的指尖。
他赤裸炙热的眼神始终未离计云舒的脸,温热的唇舌似藤曼般紧紧缠绕着那葱白的指尖,似挑逗般时而舔舐,时而吮吸,温柔缱绻,不愿泄开。
计云舒立时头皮发麻,手腕却被他牢牢地抓住,退无可退。
“你!”
她气恼地瞪他,流氓二字未出口,宋奕便识趣地放开了她。
他舔了舔唇边的糖渍,意味深长地看着计云舒。
“忘了告诉你,朕嗜酸。”
计云舒的脸色沉了些,没再接话,而是不停地用锦帕擦着指尖的湿濡。
见她似乎恼了,宋奕又恬不知耻地揽住她,哄道:“卿卿将朕骗得这般惨,朕都还没恼,卿卿便先恼上了?”
方才还说他与从前不一样了,眼下又原形毕露了。
计云舒心下嗤笑,面上不显,趁着他眼下还算好说话,她将话头往赵音仪身上引。
“骗陛下是因为我自己想离宫,与旁人无关。”
宋奕挑眉,似笑非笑:“怎么,东窗事发才害怕祸及他人了?当日你谋划时,可曾想过皇后的下场?”
阴冷的语气听得计云舒心尖一颤,她早该明白,宋奕这样睚眦必报的人,怎么会放过帮她逃跑的皇后娘娘呢?
如今这般的局面,与其说是皇后娘娘造成的,倒不如说是她的错。
她不该那样自私,为了自己能解脱便将皇后娘娘置入险境。
而娘娘明知这是一旦东窗事发便可能丧命的谋划,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帮她。
高下立判,自不必说。
追根究底,还是她的过失。
计云舒从宋奕怀里起身,提裙跪在了他跟前,神色凛然,目光坚毅。
“当日之事,是我百般游说乃至以死相逼皇后娘娘才出手相助,是我一意孤行,死缠烂打,陛下若要惩治皇后娘娘,便先惩治我罢。”
说罢,她忽略宋奕铁青的脸色,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宋奕攥紧了拳头,阴郁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起来。”
见计云舒无动于衷,他又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
“朕让你起来!”
计云舒抬眸对上他愤怒的视线,继续使苦肉计。
“陛下既不愿责罚,那臣妾便自请去罚跪。”
说罢,她解下宋奕给她披上的貂裘,径直走出了殿外,迎着寒风跪在了台阶上。
宋奕的指骨捏的啪啪作响,额角的青筋直跳,只觉胸口的怒火无处宣泄,憋屈极了。
他暗自磨着后槽牙,狠狠捏了捏紧蹙的眉心,在心中挣扎了片刻,终是妥协地起身,拿起榻上的貂裘大步朝外走去。
“起来,朕应你了。”
“当真?”计云舒问。
宋奕语气缓和了些,只是脸色仍旧不好看:“君无戏言。”
得到他的准话,计云舒终于松了口气。
堪堪站稳,那貂裘复又披回了她身上,她抬眸瞧了眼那黑脸的人,温声道谢。
“多谢陛下开恩。”
倒没料到还能从她嘴里听见个谢字,宋奕心里舒坦了些,却仍旧嘴硬地冷哼了一声。
达到了目的,计云舒没在意他的脸色,随着他进了殿。
方坐下,便听见宋奕朝高裕吩咐道:“去紫宸宫,将朕的东西搬过来,朕在这儿住下。”
闻言,计云舒和高裕皆懵了一瞬。
“陛下,这不大妥…”
高裕正想劝呢,宋奕一个凌厉的眼风扫来,他立时噤了声。
“陛下要住这儿?”计云舒惊惑道。
第118章 烂桃花
宋奕却是面不改色,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方才说了要谢朕的,便拿你自己来谢罢。”
最重要的是,如今他一刻也不想再同她分开了。
计云舒听明白了他的话里的深意,暗自懊恼,她方才为何要多一句嘴?
现下倒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宋奕瞧着计云舒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不自觉地弯了弯唇,只觉方才的憋闷一扫而空,通体舒泰。
然而等他瞧见高裕手里的灵牌时,他才好不久的心情又糟糕了起来。
“蠢货!你将这个拿来做什么?!”
他恼恨地咒骂高裕,恨不得掰开他的脑袋,瞧瞧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
高裕有苦难言,心说这东西陛下往日里可宝贝的不行,睡觉都得搂着,他可不得拿过来么?
计云舒瞧了眼高裕手里的牌位,那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她无语地扯了扯唇角。
宋奕的余光一直注意着计云舒的反应,怕她生气,他又咬牙切齿地朝高裕斥了一句。
“还在这儿杵着在做什么?!还不将这晦气的东西给朕烧了!”
见宋奕真怒了,高裕忙躬着身子将牌位带了出去,默默地瘪了瘪嘴。
殁了三年的俞贵妃又死而复生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皇宫,反应最激烈的莫过于安卉了。
三年前她有多痛快,如今就有多恨恼。
皇后莫名其妙下了大狱,还要被斩首,她幸灾乐祸了好几日。
本想着皇后一死,宫里便只剩下一个身份卑贱的芳苏,那皇后之位自然是落到她的头上。
可谁承想这才过了几日,大好的情形便急转直下。
皇后被放出来也就罢了,可那死了三年的俞贵妃如何又蹦出来了?!简直是阴魂不散!
安卉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眼神怨毒,生生地将帕子撕成了两片。
“贱人!都是群贱人!”
侍女紫琳见安卉被气昏了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被人听去,忙使了帕子去虚捂她的嘴。
“公主慎言,担心传到陛下耳中。”
说着,她瞥了眼殿门处的两名宫娥。
那两名宫娥正是三年前在御花园诋毁计云舒,被宋奕拔了舌头送来警告安卉的。
安卉想到那日血淋淋的景象,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立时清醒了些,再不敢高声咒骂。
她挥开紫琳的手,阴郁的目光望着殿外,低声咬牙:“都给本宫等着!”
紫琳倒是比安卉沉得住气些,她眼波流转,心神一动。
“公主,眼下那俞贵妃重新回宫,陛下已然在拨宫人去关雎宫伺候,不若咱们逐个儿收买新进宫的宫娥太监,总有一个能分配到关雎宫。”
闻言,安卉怔了一瞬,反应过来紫琳的意图,她阴冷地弯了弯唇。
“有道理,也不必收买近身伺候的人,若出了事,他们定是要被仔细查问的,那些在外头做粗活,却也偶尔能进内殿的宫人最合适不过。”
“公主聪慧。”见安卉一点就透,紫琳有些欣慰。
“你现下便去本宫的库房取银子去内侍司,就说咱们宫里缺人手,借机仔细瞧瞧。”
“是,奴婢这就去。”
紫琳令命,拿着对牌钥匙去了小库房——
得知计云舒还活着的霍临自她回宫后便一直想去一趟关雎宫,可奈何这几日都没什么要务,无法名正言顺地去报奏宋奕。
这天他和车勇从太和殿出来,恰巧碰见步履匆匆的凌煜,手里还拿着封信。
他立时意动,上前截住凌煜:“可是宸王的信?”
凌煜颔首:“正是,陛下可在太和殿?”
“陛下在关雎宫,我去送。”
说罢,不等凌煜反应过来,他迅速抽走了信,扬长而去。
凌煜一头雾水,与车勇面面相觑。
关雎宫,听见霍临在殿外求见,宋奕眸色一沉。
不动声色地瞧了眼榻上小憩的人,他搁下朱笔,悄然出了殿。
缓步下了台阶,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门外站着的人,与他错身而过。
“来偏殿。”
霍临身形一滞,垂首跟了上去。
“什么事?”
宋奕负手立在殿中,侧眸睨他,眸色寒凉。
感受到那迫人的视线,霍临紧张地抿了抿唇,递上了那封信。
宋奕并未急着去接,而是细细地打量着霍临的脸色,心下冷嗤。
打量他不知道他的小心思是么?
待霍临被瞧得脊背发凉了,他才幽幽地吩咐道:“将信放下,这儿没你的事了。”
霍临松了口气,依言将信放在桌案上,行了礼正欲退下,又被喊住。
宋奕踱步走近他,沉冷犀利的目光逼得人喘不过气。
“日后奏报,去太和殿等朕,不许靠近关雎宫一步,可听清楚了?”
森冷的声线让霍临心头一凛,心知宋奕在发怒的边缘,他咽下喉间的哽涩,谨顺地颔首,转身出了殿。
宋奕看完信,复又进了内殿。
他走到榻前,看计云舒睡得正酣的模样,心头不免一堵。
招了那么多烂桃花,自己倒是睡得香,当真是没心没肺。
他俯身懊恼地咬了口计云舒圆翘的鼻尖,不料将她给弄醒了。
计云舒猝不及防瞧见宋奕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吓得立时撑坐了起来。
“你做什么?!”她惊怒道。
宋奕不解:“这就醒了?朕又没用力?”
“没用力也疼。”
计云舒瞪了他一眼,起身下榻,唤了寒鸦取来锦帕。
宋奕见她不理自己,只一味地坐在妆奁台前擦着鼻子,有些不满。
他走到计云舒身后,附身将她圈在自己和妆奁台之中,二人的脸齐齐出现在铜镜中,贴得极近。
他灼热的视线紧紧地锁住镜中的女子,侧头贴在她耳边幽幽发问。
“嫌弃朕?”
计云舒抬眸扫了他一眼,不愿理会他,径直从盒中拿出胭脂,捻出了些许准备上唇,手腕却被他握住。
宋奕赤裸的视线在计云舒的唇瓣间流连忘返,嗓音低哑,染了一丝欲念。
“用什么胭脂?朕替你上色。”
说罢,他低头吻上,唇齿不轻不重地揉捻着那片丹唇,靡靡之音自二人唇齿间溢出。
他紧紧地握住计云舒的后颈不让她后退,温柔而强势地撬开她的唇齿,去捕捉那片温软,迫她相缠。
旱了许久的宋奕一点就燃,这少之又少的甘霖根本浇不灭他的烈火。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索性将身前人抱坐在了妆奁台上,松了衣领,欺身而上。
室内只剩二人,寒鸦和琳琅早早地便退了出去,恭顺地候在门外,神色无波。
可到底是姑娘家,在听见门内传出来的那些孟浪的言语和被撞得支离破碎的嘤咛时,二人还是不自觉地红了脸。
计云舒泛白的指节死死地抓着身后的妆奁台,又有握在腰间的大手牢牢地禁锢着,才能勉强稳住被迫激烈起伏晃动的身形。
“混…蛋……”
她紧咬牙关,恨恨地咒骂了一句。
感受到她细腻的变化,宋奕满意地勾了勾唇,柔缓了攻势,腾出手来替她抚了抚眼角的热泪。
指节情不自禁地滑到那红肿的唇瓣上,他倾身吻住,轻柔地啃咬吮吸,声音喑哑不清。
“在卿卿面前,朕当然是混蛋。”
说罢,不等她缓过劲来,又是一波凶猛的疾风骤雨。
直至日暮西垂,殿门始终紧闭。
门外候着的琳琅实在担心计云舒的身子,又不敢出声,便拐弯抹角地问寒鸦。
“寒鸦,都这个时辰了,你要不问问陛下需不需要传膳?”
寒鸦侧头瞧了她一眼,抿唇问道:“你怎么不问?”
琳琅讪讪笑了笑:“这……你是陛下的人,能说得上话不是?”
寒鸦有些犹豫,一面担忧着计云舒的身子,一面怕挨宋奕的训斥。
余光瞥见一个紫色的身影急急赶了,她朝琳琅隐晦地笑了笑:“不用咱们问了。”
琳琅正疑惑着,耳边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慢些慢些!莫弄洒了,蠢东西!”
高裕从小太监提着的食盒中取出一碗汤药,急急地端上前。
忽见殿门紧闭,寒鸦二人都候在外头,他心下了然,又将汤药放了回去。
“寒鸦,陛下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寒鸦如实道:“约莫两个时辰前。”
“啊?”
高裕狠狠拧眉,心道这太阳都快落山了,陛下实在是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他烦闷至极,又怪起寒鸦和琳琅二人来。
“你们近身伺候的,如何就不知道规劝几句呢?”
琳琅委屈巴巴:“公公说的什么话,这种事儿哪是我们能劝住的……”
高裕瞠目瞪琳琅:“你还顶嘴!”
寒鸦见状帮琳琅说话,高裕自然不敢怼她。
他抬头望了眼天色,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清了清嗓子,凑近门前劝道:“陛下您的病才好不久,该好好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万万不可纵欲…”
话音未落,殿门倏然被拉开,宋奕已然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眉眼间尽是餍足与畅意。
他瞥了眼高裕,凉凉道:“嚎什么?”
高裕听出来他心情不错,忙将那碗汤药端出来,趁热打铁道:“陛下,今日的药您还没喝呢?”
宋奕下意识地瞧了眼计云舒的方向,又反应过来眼下的她定是没力气再喂药,便接过药碗一口闷了。
接过高裕递来的锦帕拭了拭唇,他看向琳琅和寒鸦。
“进去守着。”
说罢,他带着高裕去了御书房。
御案上的奏折已经堆成了小山,宋奕大略地瞧了瞧,将一些辞官埋怨的折子挑出来统统扔到了鼎炉中。
第119章 不羡仙
“他们真当朕是非用他们不可么?”
冷冷说罢,他取过朱笔,开始批阅余下的折子。
高裕好歹松了口气,心说陛下总算是想起来批折子了。
他抬头瞧了眼天色,思及快到晚膳的时辰,近前道:“陛下,天色晚了,用了膳再批罢。”
“不必,朕待会儿回关雎宫。”宋奕头也未抬,手上的动作不停。
他出来时计云舒尚在昏睡,便琢磨着等她醒了再去陪她一起用膳。
宋奕盘算得很好,可奈何计云舒压根儿不按他的盘算走,不但比他预想中醒得早,还撇下他独自用起了晚膳。
计云舒昏睡到戌时,早已饥肠辘辘,身子又酸痛的很,便叫了热水沐浴舒缓后才传膳。
她扶着琳琅的手坐在桌案前,接过寒鸦递来的灵芝乳鸽汤,刚抿几口便听见门外的传报声。
是掐着时辰的宋奕赶回来了。
见计云舒已然醒了,还撇下他独自用膳,他俊眉一挑,含笑揶揄道:“卿卿倒是好胃口,朕没来你也能吃得这样香。”
计云舒一口汤险些没咽下去,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喝着汤,没理那厚脸皮的人。
宋奕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计云舒的身旁,大略扫了眼桌上的菜肴,吩咐寒鸦道:“添副碗筷,再吩咐膳房做几个清淡的菜来。”
计云舒闷声喝着,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宋奕。
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口味却这样清淡,当真是讽刺。
愣神的功夫,宋奕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惬意一笑。
“为何这样瞧朕?”
计云舒立时移开了目光,摇了摇头。
“没什么。”
想起许久未见云菘,她又道:“明日让菘儿进趟宫罢。”
宋奕轻笑:“明日怕是不行了,国子监课考,要整整一日呢。”
“他去国子监念书了?”计云舒有些惊诧。
“正是,半年前便去了,崔学正说他比从前长进了不少,还是过几日再传他罢。”
听见云菘肯念书,计云舒到底有些欣慰。
“不传了,免得耽误他念书。”
宋奕倒也不勉强,说话间的功夫,菜便上齐了。
闹了一下午,又批了会儿折子,他许是真饿了,埋头用着膳,罕见地没闹腾计云舒。
计云舒也乐得清净,安安静静地用完膳便上榻躺着了。
宋奕沐浴完,带着一身的湿意搂住了计云舒,她立时绷紧了身子,惹得宋奕一阵朗笑。
“这么紧张做什么?今晚不碰你,且宽心睡罢。”
计云舒咬了咬牙,利落地翻了个身出了宋奕的臂弯,留给他一个背影。
宋奕又不知耻地凑近她,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道:“好好的怎么又恼了?”
计云舒身上仍旧酸痛,不愿与他多嘴,只想静静躺着。
“我很困,要睡了。”
瓮声瓮气的声音落入耳中,宋奕枕着胳膊瞧了她一眼。
见她是真困了,也不再闹她,安安静静地盯着她的恬淡的侧颜,唇角含笑。
失而复得,这样的景象他不知在脑海中想过多少回,而今终于不再是虚假的幻象了,他再别无他求。
从前他还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是夸大其词,如今落到自己身上了,才知个中绝妙之处。
人间至乐,也不过于此。
翌日,醒来的计云舒发觉自己的中衣被人解开,肚兜也松垮得不成样子,露出了胸前尚未消退的红痕,她沉着脸咒骂了一句。
而那罪魁祸首早已满面春风,神清气爽地上朝去了。
这是宋奕罢朝三月后,
第1回 还朝,众官瞧着御座上那神采奕奕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陛下可算是迷途知返,重回正轨了。
宋奕锐利的目光巡视了一圈堂下的官员,少了几张老面孔,却也多了几张新面孔。
视线定格在文官队列最末尾的清瘦男子身上,他对此人有些印象,是去年的新科探花。
行文言辞犀利字字珠玑,不输状元和榜眼。
“韩探花。”
听见宋奕唤他,那男子忙持笏出列:“臣在。”
“你进翰林院多少时日了?”
韩探花心下一凛,以为是问责,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臣入职翰林院已有六月了。”
宋奕淡淡颔首,又问道:“翰林院官员众多,倒是御史台人手不足,你可愿进御史台任监察御史一职?”
韩章怔愣住,许久没反应过来,还是身旁的官员瞧瞧地杵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忙跪下谢恩。
“谢陛下恩典,臣定当不负陛下所望。”
因着激动,他的嗓音有些发颤。
宋奕抬手示意他起身,又向众官员宣布了开武举的事宜,堂下一时议论纷纷。
这种利国利民的事他们倒也不是反对,只是疑惑这武举要如何开展,又由谁主考呢?
文官队列有一御史出列奏道:“陛下,武举与文举不同,朝中武将不多,且大多在喀城驻守,若真开考,朝中怕是无人能主考。”
宋奕心中早有谋划,回道:“近几年暂且在京城试行,只分会试与殿试,会试由禁军统领和车勇主考,至于殿试,则是由朕主考,待考制成熟之后,再推至其他州府实行。”
听到这儿,那名御史再无二话。
宋奕又将视线落在堂下的官员身上:“关于武举,众卿可还有疑议?”
见他们已无异议,宋奕便问起其他要务,一直到巳时二刻,这场早朝才堪堪结束。
出了金銮殿,宋奕直奔关雎宫而去。
透过窗子远远地瞧见计云舒在作画,他隐晦地弯了弯唇角,抬手示意殿门处的太监止声。
一进门便用眼神暗示寒鸦和琳琅噤声,自己则放轻了脚步,行至坐着的计云舒身后。
计云舒正凝眉瞧着纸上刚描好的花样沉思,一只手臂冷不丁地圈住了她的腰,清逸沉稳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画什么呢?”
宋奕略弯了腰,一手撑在桌案上,下颚虚虚地抵在计云舒的发顶,垂眸盯着她手上的花样。
“这是什么花?从来没瞧过。”
计云舒也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在自梳堂时,从一个自梳女的画纸上瞧见过。
那时花还未上色,画纸上也写了花的名字,可三年多过去了,她实在记不起来这花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她如实摇头。
低沉愉悦的笑声从头顶传来,计云舒有些无语,索性搁下笔起了身,离那人远了些。
“卿卿莫恼,这花朕瞧着眼熟,貌似在荷园里见过,不若咱们去寻寻看?”
荷园?是了。
关雎宫建成时,宋奕从藩国移栽了许多奇花异树在那儿,她描的这花瞧着极像异域的品种,说不准真能在荷园里头寻到。
“成,去瞧瞧。”
说罢,她自顾自地出了殿,宋奕忙去追她。
可在荷园里头寻了许久,她也没瞧见类似的花,估摸着是没有了。
见她有些沮丧,宋奕揽住她,温声哄道:“园子里头寻不到有什么要紧的,你将那图样给朕,朕派人去寻便是了。”
计云舒抿了抿唇,婉拒道:“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什,不必大动干戈,回去罢。”
宋奕没再接话,却在脑海中将那花样反复回想了几遍,不动声色地记了下来。
一出荷园,二人便撞上一队人,其中还有个颇为熟悉的面孔,引得计云舒侧目。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贵妃娘娘金安。”
宋奕朝他们抬手,又问起其中那个为首的画师。
“万寿图可能赶在太后寿辰之前完工?”
“回陛下,万寿图已近收尾,定然能赶上太后娘娘寿诞。”
他二人一问一答的功夫,计云舒和蒋轻舟对视了一眼,朝她浅浅笑了笑。
她的神色已经很隐晦了,却还是被心细如发的宋奕发觉了异常。
他沉冷的目光顺着计云舒的视线犀利地扫视了一圈几名男画师,最终定格在其中最为清秀的蒋轻舟身上。
“云儿瞧什么呢?”他揣着答案幽幽发问。
计云舒自然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冷肃,怕他又发疯去寻蒋轻舟的麻烦,她主动挽上他的胳膊。
“没什么,走罢。”
她的小动作取悦了宋奕,他低头扫了眼她的手,顺势将其紧紧握在掌心,心下却仍有些不痛快。
他倨傲地冷哼一声,带着计云舒走了,走之前还阴冷地盯了眼蒋轻舟。
相安无事地回了宫,计云舒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可手挽上去容易,再想抽出来可就难了。
宋奕显然没打算放过计云舒,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将她拉坐到自己腿上,另一只手顺势圈上她的腰,不让她挣扎。
“又怎么了?”
计云舒用手抵住他渐渐逼近的胸膛,蹙眉问道。
宋奕手上的力道收紧,将计云舒的腰腹带向自己,二人的身躯密不透风地贴在了一起,一刚一柔,一进一退。
将眼前人惊慌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沉眸,幽幽发问。
“方才瞧谁呢?”
计云舒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怕越他疑心起来去查蒋轻舟的底细会暴露她女扮男装的秘密,她索性半真半假地撒了个谎。
“就是陛下问话的那个画师身后的男子,我见他长得清秀,便多瞧了几眼。”
见她说的正与自己瞧见的是一个人,宋奕便信了,只是脸色更沉了。
“清秀?朕不清秀么?怎么没见你多瞧朕几眼?”
计云舒愕然一瞬,见他如此严肃地问出这句话,她头一回没憋住笑,鼻腔中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扑哧,她忙将头埋了下去掩盖上扬的唇角。
见她要笑不笑的模样,宋奕的脸色更黑了,对白面书生的妒意和厌恶又加深了几分。
第120章 不怪您
计云舒的胸腔颤了会儿,怕宋奕祸及蒋轻舟,她想了几件伤心事,压下心中的笑意,再抬头时又是一派轻淡的模样。
“陛下不但比他们清秀,还比他们俊美。”
她既是安抚恭维,也算说实话。
若是忽略宋奕的内在单论他的外貌,叹一句潘玉之姿丝毫不为过,倒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当真?”
宋奕蹙眉瞧着她,有些狐疑。
他对自己的样貌向来是自信不疑的,可计云舒的种种行为无疑都在动摇削减他的信心,让他产生了一股莫名的自卑和危机感。
计云舒没接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状,宋奕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却仍旧有些吃味。
他将脸凑近计云舒,二人鼻尖相抵,幽深晦暗的眸光流连在她莹润的唇瓣。
“日后不许瞧其他男子一眼,否则,有你好受的。”
说话间他的唇瓣蹭到了计云舒的侧脸,气息也愈发灼热,她忙撇过了脸,愤懑道:“难不成我连宫里的太监都不能瞧么?”
“太监不算。”
好个太监不算,计云舒是彻底没脾气了。
耳垂倏然被温热包裹住,他还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刮了刮,计云舒立时头皮发麻,抗拒推搡起来。
“你!该用膳了!”
宋奕自然不依,将她横抱起压在了榻上,床幔随之落下,一声染了欲念的轻笑自帐中传来。
“用什么膳,先用朕……”
二人折腾了许久,过了午时才用膳。
用完膳后宋奕去了太和殿,计云舒实在是累极了,便靠在美人榻上小憩,才阖眼没多久,琳琅来报说皇后来了。
计云舒一怔,脸色有些不自在。
因着皇后娘娘主动泄密的事,自回宫后她从没去瞧过她一眼,估摸着娘娘也是为此事来的。
她浅浅叹了口气,理了理衣裳,起身出了内殿。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赵音仪忙上前将她扶起来,神色有些不自在,人也颇为局促,一副紧张不安的模样。
计云舒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一眼,将她和冬霜引进了内殿。
“琳琅,去沏壶茶来。”
她这头刚吩咐完,赵音仪立时出声,摆手道:“不,不用麻烦了,云荷。”
计云舒也不勉强,思及赵音仪的局促,她挥退了寒鸦和琳琅,室内便只剩她俩和冬霜。
“娘娘可是有话要同我说?”她率先开口打破尴尬的局面。
赵音仪紧紧地攥着帕子,在内心挣扎着,不自觉红了眼眶。
她垂了头,哽咽道:“云荷,是我对不住你,假死的事,是我主动告诉陛下的。”
计云舒细长的眼睫轻颤了颤,神色并无太大的波澜,毕竟她已经从宋奕口中知道了。
见她没有自己料想的激烈反应,赵音仪有些惊惑:“云荷,你……”
“娘娘,我已经从陛下那儿得知了。”
计云舒抬眸定定地望着她,凝眉问道:“可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样?”
闻言,赵音仪愕了一瞬,自责与愧疚涌上心头,她克制不住地掩面痛哭起来。
计云舒有些心软,可胸口梗了一股怨气,让她如何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
赵音仪倏然起身跪在了计云舒脚下,计云舒惊怔住,急忙弯腰去将她扶起来,她却按着计云舒的手,如何也不肯起。
“云荷,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去死,看着大渊一步步走向衰落。”
计云舒一头雾水地看着她,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可她已经哭得哽咽,便只好看向冬霜。
“这是从何说起?”
冬霜叹道:“贵妃娘娘不知,您假死出宫后陛下痛不欲生,生了好大一场病,好不容易病好了却又信了那些道士的话,说可将您的魂魄招回来与陛下相聚。”
“说什么招魂丹其实就是普通的丹药,那里头少不了朱砂,可朱砂吃多是会中毒的。陛下却不听劝,拿那丹药当饭吃,一吃就是三年,险些丢了命。”
“又沉迷炼丹不肯上朝,朝堂许多老臣都被陛下的昏庸气走了,就连皇后娘娘的父亲赵太傅也挂印辞官,再不肯入朝了。”
“娘娘不愿事态继续严重下去,这才无奈将真相告诉了陛下。”
听完冬霜的话,计云舒惊愕了许久,心下五味杂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样无解的局面,难怪娘娘这般煎熬。
计云舒重重地吁出胸口的郁气,半跪在地上缓了缓内心的茫然与无力,最终接受了眼下这残酷的事实。
她勉励朝赵音仪扯出一个笑来,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泪,温声道:“娘娘,我不怪您,相反,我很感激。”
赵音仪的抽泣声倏然停了,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愣愣地瞧着计云舒,有一瞬失神。
计云舒继续道:“当初您肯豁出身家性命助我逃离,让我又舒坦自在地过了三年,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所以别再说什么对不对得起了,该是我给您道谢才是。”
望着真挚诚恳的计云舒,赵音仪才止住不久的泪又簌簌地往下掉,心中愈发愧疚起来。
计云舒轻抚着她发颤的脊背,柔声劝导。
“人非圣贤,您与陛下年少结发感情至深,不愿他丢了性命自是人之常情,又心系朝政百姓,若我与娘娘的处境换一换,大约也会和娘娘做一样的选择。所以,娘娘您真的不必如此自责。”
赵音仪却按住了她的手,苦涩地摇了摇头。
“云荷,你也以为我对陛下用情至深么?”
“我自记事起,母亲和教养嬷嬷便告诉我,要知礼数,戒骄奢,不妒不怒,方为世家女该有的风范。”
“到了议亲的年纪,受到的教诲便是理明妇德,以夫为纲,敬慎事夫。我将这一切都学得极好,落了个京城第一闺秀的名号,还嫁进了东宫。”
“我敬重爱戴陛下并不是因为我多爱他,而是因为他是我的夫君,我必须这样做才是一名合格的正妻,一位合格的世家女。”
“不管嫁给谁,顶着第一闺秀的名号,我只能这样做,别无选择。”
计云舒愣愣地看着一脸木然的赵音仪,心下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悲凉之中还带了一丝压抑。
连她这个局外人都觉着压抑,更莫论数十年如一日地接受思想侵蚀的赵音仪有多窒息了。
“娘娘……”
她心疼地握住了赵音仪的手,想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赵音仪回她一个暖心的笑靥,反握住她的手,感慨道:“所以啊,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虽孤身一人,却也无牵无挂,能勇敢地追求自由和更广阔的天地。”
“虽然如今……”
话头又说了回去,计云舒赶忙岔开,笑道:“如今也不能掩盖从前,托娘娘的福,我在外头可是舒舒服服地过了三年的快活日子,已经很满足了,所以娘娘可千万莫再说了,不然我可就真恼了。”
赵音仪无奈地笑了笑,点头应了她。
“好了好了,娘娘快起来罢,地上这样凉。”
说罢,计云舒将她扶了起来,又去唤琳琅沏壶热茶端进来。
见赵音仪仍旧神情黯淡,计云舒又贴着她坐下,同她讲起自己在江州时的趣事儿。
从开脂粉铺子的兵荒马乱,讲到同许娘子一起关门揍孙木匠,再到闯青楼救小蝶。
赵音仪的情绪也在计云舒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变得欢快高昂,一直待到宋奕回来,她才知趣地退下。
宋奕从太和殿回来,远远地便听见内殿传来的熟悉笑声,抬手止住了传报太监的动作,大步流星地进了殿。
“何事让卿卿如此高兴,也说给朕听听?”
低沉愉悦的声音耳中落入,殿内说笑的几人俱是一震。
赵音仪忙起身行礼,计云舒也随之起身。
“皇后也在啊。”
宋奕扫了眼几人,自顾自地牵起计云舒的手。
赵音仪得礼地浅笑,福身道:“刚同贵妃说笑了几句,给太后贺寿的贺礼还未备好,臣妾先告退了。”
宋奕轻轻颔首,待琳琅几人也识趣地出去了,他又将计云舒拉到腿上,手臂顺势圈住她的腰。
“同皇后说什么呢?”他轻轻捏了捏计云舒腰,温声问道。
计云舒有些不适,却不敢乱动。
“没什么,冬霜讲了个笑话,将我们逗笑了。”
宋奕不疑有他,浅浅啄了口她的侧脸,又问道:“过几日便是太后的寿诞了,可愿陪朕一起去赴宴?”
计云舒自然不愿见他母后。
见她摇头,宋奕多少猜到了她不愿去的原因,倒也没勉强。
他轻轻地蹭了蹭计云舒的侧脸,低声哄道:“成,那朕送完礼便回来陪你,好不好?”
计云舒没应答,他便又重复了一遍,手上也不安分起来。
“知道了!”
她忍无可忍,不耐烦地喊了一句。
见她恼了,宋奕宠溺地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笑道:“好好的怎么又恼了?”
罪魁祸首反而倒打一耙,计云舒实在不想同他纠缠,挣扎着想从他腿上起身。
“饿了,传膳罢。”
“这么快便饿了?”
宋奕有些疑惑,却好歹松开了她唤来人传膳,计云舒方得以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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