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端午将至,天气越发炎热,便是没怎么动亦会叫人生出些许热意来。
沈沅槿坐在凉榻上,打着团扇扇风祛热,那扇面上刺了一朵山茶和玉色蝴蝶,乃是经她亲手绘就,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辞楹的话语萦绕在耳畔,不由令她想起时人称赞陆昀:清正端方,谦和守信。
谦和守信,先前几回与他的接触中,沈沅槿已见证过了,毫不质疑;而那清正端方四字,沈沅槿如今听闻此事,方有了深刻的体会。
沈沅槿看来,封建社会对人的压迫主要体现在阶级和性别之上,陆昀出自宗室,却能超脱这两者、不顾朝中其他同僚的眼光,为出身贫寒的女郎鸣冤,莫说是在这样的时代,便是放在现代,亦极为难得。
辞楹观她长睫微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便知她必定是将自己的话听进了耳里,这会子正思量着临淄郡王的这桩事呢。
这几日因为黄蕊的事,辞楹的心情不大好,已有许久没有显露过笑颜,今日听了这桩冤案,越发心情低落,也没什么话去劝沈沅槿,只静坐着陪她发呆,没再言语。
至酉时一刻,盈袖过来请沈沅槿去正房陪沈蕴姝和陆绥一道用晚膳。
暗自忖度过后,方记起今日是初一,依照惯例,陆渊要去王妃崔氏处安寝。
沈沅槿和沈蕴姝一左一右地坐在陆绥身边,辞楹和盈袖、枳夏等人则在一边的小几处用膳。
沈蕴姝自幼接受的思想与旁的士族宦官之家并无不同,主仆不可同桌而食,能做到现下这样,相比寻常主子待下人的态度,已有极大的不同。
“我瞧着你和辞楹这两日都有些闷闷不乐的,可是出了什么事?”饭毕,沈蕴姝端了漱口的清茶过来,温声问出心中的疑惑。
沈沅槿才刚搁了筷子,伸手往盆中盥洗,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眸,黛眉轻蹙,“辞楹原先在针线房交好的一位女郎被撵了出去,偏又病了一场,不免为她悬心。”
针线房撵了位绣娘出去,沈蕴姝亦有所耳闻,好似还是针线房管事杨媪悉心栽培的,倘若没有这桩事,将来杨媪年岁再大些,针线房大抵是要由她接管的。
经此一事,杨媪亦受了牵连,丢了针线房管事的差事,叫王妃打发到二门外做些粗使活计去了。
杨媪乃是先王妃离世后王孺人一手提拔上来的,在针线房理事多年,而那新提上来管事的媪妇则与刘管事沾着些亲缘关系,如此看来,这桩事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来得那样简单。
先时沈沅槿不知道这里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自然没有往这一层上想,只当是个简单的失窃偷盗事件,前日知晓了这些后,自是明白了这件事背后牵扯着的,又何尝不是崔氏与郑氏之间的明争暗斗。
黄蕊因着家贫才来梁王府当差,原也不是府上的家生奴,现今既被撵了出去,怕是再难回来……
幸而以她的针线功夫,还可去绣坊里另寻活计;她若的确未行那偷盗之事,因有苦衷而不能为自己辩驳,待将来她的成衣铺开业,她亦可请她去铺里当绣娘,定会给她和其他绣娘、伙计开出不错的薪资,断不会行压榨之举。
沈沅槿想得入神,竟未发觉沈蕴姝亦跟着拧了眉,就听沈蕴姝轻叹口气,垂眸叹息道:“人活一世,谁还没个有苦不能言的时候,辞楹是个实心眼的,她既肯这样念着那绣娘,想来那绣娘必不会是旁人口中的那等人。”
“姑母说得是。”沈沅槿思绪回笼,附和她的话,“这几日辞楹去瞧过她两回,病得不重,只是精神头不大好,约莫是心中存着事罢。”
辞楹与沈沅槿心内觉着那事必定与那银线的来历脱不开干系,偏黄蕊不肯透出半句话来,又在病中,怎好多问。
陆绥年岁尚小,不大听得懂沈沅槿和沈蕴姝在说些什么,索性就认认真真地将手搁在陆渊送给她当生辰礼的金盆上,聚精会神地看那些做工精细的鱼龟随着水流而动。
一晃三日过去,刑部和大理寺因薛琚杀妻案争论得不可开交,就连圣人陆临的眼耳都饱受此案之苦,每日下了朝,不是有官员求见他面叙此案,便是折子中有朝臣上书自己对于此案之见。
幸而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这日,赵国上下举国同庆,共迎佳节,休假一日,头痛不已的陆临的耳根子方得了清净。
梁王府中,蒲艾簪门,张灯结彩,膳房众人天未亮而动,准备府上大小主子的吃食和祭品,其余各处的小厮、婢女媪妇皆是忙忙碌碌的。
正厅内设了家宴,崔氏打发人来请。
沈沅槿卯正起身穿衣,梳发的时候尚还哈欠连连,崔氏院里的婢女过来时,她才刚跨过门槛欲要往沈蕴姝屋里去。
行至廊下,照见那婢女出得门来。
那婢女眼尖,一眼认出是她,叉手施了一礼。
饶是穿越来此间已有数年,沈沅槿还是不能适应和习惯旁人以“奴才”的姿态向她行礼,心里矛盾纠结,终是循着这里的“规矩”没有回礼,而是回她一笑。
还未进屋,又见枳夏出来,似是要去寻她,一见着她,旋即喜笑颜开,屈膝下拜后握了她的手,眉眼含笑:“这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么,孺人才刚叫我去叫你过来呢。娘子不必进去,孺人和县主很快就来。”
话还未落,陆绥便已循声着跑了出来,沈蕴姝跟在她身后,面上含着浅浅的笑意。
“姑母。”
沈蕴姝停下步子,细细打量她,观她今日妆面极淡,穿一身妃色的齐胸襦裙,外罩豆绿色大袖宽衫,既不失喜气,又不至喧宾夺主,单螺髻上簪着四蝶银步摇钗,斜插一朵绯色的通草山茶便再无其他。
“妃色称你,我瞧着很好;快些过去,莫要晚了时辰。”沈蕴姝笑着说完,转而去牵陆绥的小手,让陆绥走在中间。
正厅内,王孺人和郑侍妾最先过来。
沈蕴姝领着陆绥和沈沅槿先与她们互相见过,这才挑了靠后的位置坐下。
过得小半刻钟,陆禹和陆则先后前来。
直至陆渊与崔氏一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落了座,陆镇方姗姗来迟,神情淡漠。
崔氏叫传膳后,不多时便有提着食盒、捧着托盘的青衣婢女鱼贯而入,悉心布菜。
陆渊先动了筷子。
而后整个过程,沈沅槿都在埋头用膳,可谓专心致志;她爱吃红烧鳜鱼,剔刺的时候极为认真。
陆镇幼时被鱼噎着过,加之嫌鱼腥,鲜少吃鱼,见沈沅槿夹了一些在碟子里剔刺,暗想她倒是有闲心。
一时用过早膳,崔氏命人撤下杯盘碗碟,桌子收拾干净后,又有婢女另呈上瓜果糕点和热茶饮子。
沈沅槿吃着一盏茶解腻,略坐一会儿,崔氏院中的媪妇送了彩色丝线编成的五色缕进前,陆渊伸出手由着崔氏给他系上,然而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看向了沈蕴姝。
这样的场合该是王妃送彩缕给他。
沈蕴姝毕竟与他共枕多年,又岂会瞧不出他眼神中的暗示意味,幸而她也替他编了一条,待会儿他便是差人去取,也不用手忙脚乱地赶了。
沈沅槿和陆绥手上的五彩缕皆是沈蕴姝亲手编的,作为回礼,她们母女戴的也是由她编的。
陆镇浑不在意地兀自静坐着,不曾看那些彩缕一眼。
外头射粉团的东西俱备好了,沈沅槿便也赶鸭子上架似地随人出去。
粉团置在金盘中,众人依次拉弓射之。
那弓箭不大,也不太重,沈沅槿虽可将其拉开,力道和动作就差了些意思。
陆绥在边上给她打气,沈沅槿便也存了几分认真,努力瞄准那块粉团。
陆镇立在檐下,似是嫌此事幼稚无趣,无甚意思,并无加入的意思,就那般漫不经心地敛目看着。
女郎不甚标准却又极力想要瞄准的动作引他发笑,细白手腕上的彩缕格外醒目,丝线迎风纷飞,两只白皙小巧的耳垂上皆不见耳眼,这才恍然发觉,她似乎从未戴过耳坠。
长箭离弓,在空中划出一道幅度,却是于那盘中的粉团相擦而过。
陆镇早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深深凝了她的侧颜一眼,转身离了此间。
射过粉团,算算时间,太液池中的龙舟赛该是快开始了。
因崔氏之子陆禹年岁尚小,陆渊便与崔氏母子同乘一辆马车进宫。
沈沅槿和陆绥与沈蕴姝同乘,王孺人独乘一辆。
陆镇、陆则骑马走在队伍前面。
自去岁沈沅槿及笄后,大小宴席,陆渊大多时候都会嘱咐崔氏带上她同去。
陆渊一行人来到太液池畔时,亭台内聚了不少宗室。
彼此打过照面,很快便又各自归位。
沈沅槿认识的人虽不多,识得陆绥的却不少,少不得跟在沈蕴姝身侧应付。
陆镇懒怠与人交际,挑了个视线开阔些的位置坐了,远远望去,但见遥山叠翠、碧水如镜,一派盎然景致。
窗边,陆昂原想向陆则打探那粉衣女郎的身份,因他身边围了些人,只能转头去寻在那边躲清净的陆镇。
沈沅槿还是头一回来到太液池处,不免激动,告知沈蕴姝自己就在近处走走后,一溜烟地走开了。
陈王妃和陆昭行至阶下,正巧撞见从上头下来的沈沅槿。
“阿娘,我想与沈三娘过说会儿话。”
陈王妃是个极和气的人,当即点头应下。
陆昭离了陈王妃跟前,上前挽起沈沅槿的手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二人缓步沿着水边小径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声,“阿妹,沈三娘。”
是陆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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