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南荛只着中衣坐在铜镜前,绿盈给她梳着头发,笑道:“床已经铺好了,娘子再喝完最后一碗药,便早早歇息吧。”


    南荛点头,目光掠过桌面,像是想起什么,“绿盈,我的那个发簪呢?”


    “发簪?”绿盈不解,“先前给娘子梳发时,奴未曾看见什么发簪啊。”


    南荛脸色白了白,“没看见?那是我夫君从前送给我的……”说着,她猛地起身,四处翻找起来。


    绿盈见她着急成这样,也连忙跟着翻找了一阵,着实没有看到什么发簪。


    南荛喃喃道:“白天刚到相府时还在,许是落在进府的路上了。”说着便拿起一边的灯笼,作势要出门去找。


    绿盈吓了一跳,急忙拦着她,劝道:“眼下不早了,天色这么晚,娘子还是明日再去找吧。”


    劝了许久,南荛却执意摇头,不肯歇息。


    她低声道:“若是丢了此物,唯一的念想便没了,我又如何睡得着?”


    “那……”绿盈记得严长史叮嘱,一定要照顾好她,只好咬咬牙妥协,“奴婢陪娘子一起。”


    说罢,绿盈拿起外袍过来给她披上。


    二人各提一盏灯笼,冒着寒凉的夜色出去。


    偌大的丞相府,入夜后灯火寂静,静悄悄一片。南荛行至岔路口,又提议道:“这样太慢了,绿盈,我们分开去找吧。”


    绿盈犹豫不决。这相府守卫森严,稍有不慎便会被当成刺客,她不放心让南荛一个人走。


    可借着灯笼散发的暖光,她看到南荛脸色煞白,双眸不知何时已蓄满泪水。


    绿盈不禁心软,“那、那好吧……”


    二人就这样分开了。


    南荛循着白天来时的记忆,一路沿着小道往前,路上有积雪未化,行走起来湿滑,南荛一边提着裙摆注意脚下,一边留意着周围景物的特点。她记忆力向来不错,走过一遍的路,断断是不会忘记。


    陆恪同她说过的话还犹在耳边。


    南荛的确是答应跟裴淩走,为了能早日洗清段家冤屈,不得已放弃“段浔之妻”的身份。


    但这不代表她相信裴淩。


    她答应他的前提,是确定陆恪能找个时常在宫中走动的人脉,去丞相府走一趟,以此提醒裴淩,她虽无力反抗他,却可以把他暗中带走她这事,捅给宫里的人知道。


    朝堂之事,南荛不懂。


    也明白此举会有很多漏洞,在裴淩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她只是想以此告诉他,她的决心。


    她不怕鱼死网破。


    裴淩此人,看似举止风仪严峻,凛然有度似君子,但南荛不会忘记他是上位者,操持权柄,想捏死她就如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与之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甚至,南荛至今都弄不明白,在段家出事对他有利的情况下,他帮她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总之,南荛想早做打算,至少,先把路摸清楚,万一将来她走投无路要逃跑,好歹也能知道怎么逃。


    南荛谨慎地往前走,避开来往巡逻的侍卫和奴仆。


    这一路上,时不时就会看见巡逻的火光、以及齐整的脚步声,南荛只要觉察不对,便迅速用披风遮住灯笼的光,整个人匿进黑暗里。


    丞相府的侍卫,远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南荛谨慎地往前探寻,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发觉一条隐秘小道,里头竟连一盏灯笼也未曾悬挂,望之黑黢黢一片,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她犹豫再三,依然选择悬着一颗心往里走。


    耳边,北风凛冽,冲刷过草木花丛,激起万叶千声,如波涛翻滚,涌自四面八方。


    她擎灯往里走了数步,抬眸,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身处一大片梅林,蓦地愣住。


    这里怎么会种满梅花?


    南荛小心翼翼地提灯往前走,借着微弱的光,她看到其中一棵梅树的枝丫上绑着布条,仔细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这竟是……一句悼亡诗?


    就在南荛愣神时,一道清如碎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在此处做什么?”


    她脊背骤寒,连忙提灯转身。


    残月微薄,以致于她根本没有发现这里还有别人,烛灯往前,逐渐照亮一抹冷白的影子。


    对方轻袍广袖,身披鹤氅,神清骨秀若美玉,雪领映着冷玉般的脸,在暗夜里更显得双瞳清明湛黑。


    是裴淩。


    南荛攥着灯柄的手一紧,急忙施礼,“大人。”


    这几年,裴淩一到深夜便难眠,早已养成了来此处散心的习惯,眼见着南荛擅闯此处,四处兜转,迟迟不走。


    他要是不出声,她只怕还没发现他。


    见到南荛唤自己,裴淩眉宇间的冷意霎时褪去,视线不自觉滑落。


    她一身白衣似雪,外头罩着披风,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乌发松散,如绸缎般覆在单薄的脊背上。


    很美。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类似的情形。


    不知多少年前,她性子顽劣,总爱缠着他,他不堪其扰,有意躲她数日。不料元宵夜宴,群臣入宫,他同群僚一同步行入司马门,远远就瞥见那小公主披着绛红披风、钗环琳琅,提灯盈盈立在雪里。


    一干官员皆低头避让,她却以横伸灯杆,挡住他去路。


    “裴大人对本宫视若无睹吗?”


    被拦路的少年进退不得,只好抬手清声道:“臣见过殿下。”


    她上下端详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两靥梨涡浅浅,好似画中静态的少女,随着眼眸用笔着色,而一寸寸变得鲜活明媚起来。


    “叫你躲我,今日终于被我抓到了。”


    ……


    南荛有一种被抓到的尴尬。


    就在此时,梅林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隐约掺着一点微弱的光亮,像是有侍卫提着灯巡逻过来了。


    南荛眼看看那亮光逼近,下意识往前几步躲避,却不经意离裴淩更近了。


    他从回忆里回神,垂眸瞧着她的举动。


    “怕被发现?”


    他配合着她压低声音,嗓音清冽,如碎玉落在耳边。


    裴淩今夜穿的是织金深色常服,外头披着鹤氅,衣袍带有熟悉又陌生的沉香气,在靠近刹那,骤然冲散梅香。


    如一张厉网,无声无息收拢,蚕食着南荛的抵抗力度。


    仿佛他们是真的偷偷躲在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抓到会出麻烦。


    靠得这么近,男人的视线垂落,目光在她身上服丧的白衣上停顿须臾,又落在她不经意落了碎雪与梅花的鬓发上。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


    他克制地捏捏手指,忍住帮她整理的欲望。


    南荛极快地后撤一步,同他拉开距离,镇定地回他道:“民女是来找丢失的簪子,又不是刺客,为什么要怕?”


    他一语戳破,“你先前未来过此处,跑到这里来簪子?”


    南荛:“民女不认路。”


    路痴走错路了不犯律法吧?


    裴淩见她嘴硬,倒觉得好笑,微微低眼看她,“若当真不认路的话,独自迷失在此处就该害怕了,但本官怎么看不到你面上丝毫慌乱?”


    南荛:“……来都来了,慌乱还有何用。况且,民女不是遇到了大人吗?若是大人肯放过民女,民女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么。”裴淩不紧不慢地逼近,吐露的字却令人心底发凉,“本官凭什么要放过你?”


    南荛隐约感到不妙,抬头迟疑道:“您……此话何意?”


    “这话要问你自己,做了什么?”


    南荛心跳漏了一拍。


    她大脑转得飞快,很快意识到他所指何意。


    看来,陆恪那边的动作很快,已经有人来过丞相府了,裴淩果然也猜到是她暗中在捣鬼了。


    至于现在。


    白天她入府时,簪子的确是不小心松动掉落了,只不过当时,南荛就有所察觉,她故意不捡,夜里才能借着这个由头出来四处探寻一下相府。


    想来,以裴淩的机敏,也不信她找簪子的借口。


    南荛攥着灯柄的手指发紧,掌心渗汗。


    她蓦地扬睫,直直望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瞳被灯火晕出一片碎光,好似蒙了层暖雾,显得懵懂无辜,“大人所说,民女不清楚。民女势单力薄,又能怎么威胁得到大人?民女只知……自己所做一切皆为段家案,大人昨日既然答应了民女,如今这般诘问,是突然怀疑民女、想要出尔反尔了吗?”


    好个倒打一耙。


    这梅林雪地间盈盈而立的女子,披散的乌发遮住雪白的脸颊,只露出尖削的下巴,俨然一副不堪风力摧折的娇柔之态。


    可她绝非风力可摧。


    她没有一丝畏惧,比身后的寒梅还显得铮铮铁骨、傲雪凌霜。


    “说的好。”他喜怒不明道。


    南荛闻言,睫羽倏然颤了颤,更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其实她没摸清他性情,说这一番话,心里也不确定。


    南荛鼓起勇气悄悄抬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她似乎隐隐约约看到……裴淩笑了一下?


    她眼花了吗?


    还是他被气傻了?


    她瞪大眼睛,愈发探究地望着他,若说方才她还觉得自己正在被严肃诘问,此刻反而从对方身上察觉出了几分好整以暇、漫不经心的意味。


    鬼使神差的。


    她大着胆子,将手中的灯笼往上提了提。


    暖光骤然照亮一双湛黑的眼。


    那双凤眸狭长而锋锐,近乎带着蜇人眼的漂亮,猝不及防被暴露在光下,竟让她有一瞬间晃了下眼。


    裴淩怔了怔,眉宇间的冷色在灯火映照下荡然无存,唇角反倒残留着尚未消弭的笑意。


    他极快地别开脸,神情再度隐回在黑暗中。


    “……做什么。”他眉头蹙起,喉结滚了滚,语态克制。


    声音却莫名显得低哑。


    她飞快地收灯后退,低眸,显得仿佛比他还紧张,“民女只是想知道您生没生气。”


    现在确定了。


    他根本就没有生气,只是在假装严肃。


    南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的举动多么唐突,也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敢这样乱来。


    她大脑灵活地转了转,决定奉承两句,给他一个台阶下,“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又是重情重义之人,一定不会和民女计较。”


    “重情重义?”


    裴淩听到她话里带着这突兀的词,皱眉转过身来。


    她径直望向他的眼睛,曼声念道:“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丞相如此思念尊夫人,怎么不算重情重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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