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荛掀开被子下床,雪夜森凉,她几乎瞬间便感受到了刺入骨髓的寒意,她最是怕冷,此刻不禁轻微颤栗,牙关紧硌。
纵使如此,她也还是没有披上悬挂在一侧的外衣,也没有穿鞋,一双白净的赤足踩在凉如生铁的地面上,更没有伸手去捋一捋披散开的乌发。
她眸光平静,推开门直直往外走。
飞雪如盐粒,自半空中徐徐飘洒下来,被廊庑下悬挂的一排排灯笼照亮。
外头正守着几个侍卫。
他们见南荛忽然就这样走出来,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皆是一惊,纷纷上前想拦着她,奈何她仿佛根本不他们放在眼里,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反倒是这群侍卫为了躲避她,被逼得一退再退,踉踉跄跄,十分局促。
眼前的女子到底是丞相的人,又只着单衣,他们连看都不敢细看,更遑论直接伸手碰她?
几个侍卫互相对视,有人急急去禀报丞相,剩下的人继续拦着南荛。
南荛仓惶地横冲直撞,一身白衣披头散发,好似夜间飘荡的鬼魅,全然不看眼前这些拦她的人,她只觉得很冷,痛入骨髓的冷,冷至麻木。
这般自虐又疯狂的行径,很快就惊动了裴淩。
裴淩本还在前堂处理杨肇的事,结果只处理一半,便又焦急地折返回来,远远就看到她赤脚站在冰天雪地里,大步流星地过去把她拉进怀里。
“你在做什么?!”他语气不禁沉冷急促。
她被他揽在怀里,肩膀因冷而颤抖着,一双乌黑湿润的眼睛望向他,“大人去哪了……”
裴淩一怔,低头时发现她眉睫染雪、面颊带泪,俨然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又后悔自己方才语气太重了。
他抿了抿唇,低声说:“我没走远。”
“我醒来……没有看见你……”
“你在找我?”
她没有应答,只攥着他胸前的衣裳。
裴淩眉头紧皱,一时心里涌出诸多情绪,心疼、怀疑、自责、又隐约还掺着说不出的欣喜,相比于她先前刚烈抗拒、油盐不进的模样,此刻怀中人对他的依赖又来得太快,就像梦一般不真实。
但联想到她这一天一夜的经历,还被逼亲手杀了个人,换谁都会被吓到,倒也无可厚非。
此刻来不及细想,他把她打横抱起来,重新抱回屋子,用厚厚的被褥裹着她,又摸到她双手双脚冷得似冰,快速吩咐身后丫鬟,“去把手炉拿来。”
丫鬟匆忙拿来暖手的紫金铜花小手炉,裴淩将之塞进她怀里,帮她暖着手足,又用手掌轻拍着她的脊背,温柔地安抚着。
她蜷在裴淩怀里,眼睫低垂,安静不动。
严詹方才还在前堂,见丞相上一刻还从容闲适,严肃冷漠地审问旁人,下一刻却拂袖而去,连句话都来不及交代,就走得没了影儿。
连王徹都傻在了原地,一脸茫然地问严詹:“伯玉兄,丞相这是?”
严詹扶额苦笑,“无碍,容我去问问。”
八成又是因为公主。
果不其然,待严詹急急忙忙地追过来,就瞧见丞相正怀抱着公主耐心安抚,瞠目结舌,期期艾艾地问:“丞相,那个……王徹他们还……”
“你去处理。”
裴淩现在如何走得开?
横竖杨肇不是什么大角色,这回也的的确确是他派人打伤南荛,手下一死一伤,被裴淩拿住了把柄,杨太傅想借此找裴淩说理,只怕都嫌丢人理亏,让严詹和王徹处理便够了。
严詹知道眼下情况特殊,也不多问一句了,转身退出去。
严詹单觉得,公主仅仅只是今夜举止失常些,却全然没想到,她当真将裴淩缠住不放了。
往后几日,她都睡不安稳,夜里醒来若是看不见人,便会慌里慌张地跑出去。
每回都不穿鞋。
加上她头伤得不轻,偶尔会突发眩晕,女医上药之后也不见消肿,需要请医术更高明的医者过来瞧瞧才行。
此种情况下,裴淩放不下心。
只能亲自看顾着。
丞相总领百僚,政务繁多,虽下属诸僚各有分工,也有丞相长史协助管理,但这五年来,裴淩依然时常忙碌到深夜,通宵不睡亦是常有。
此外,还有主持朝议等诸事,集议过后,丞相领衔奏事,但凡遇机要大事,皆由丞相与天子共决。而今天子虽早已成年,但登位前便对裴淩依赖过重,登位后又在各方势力厮杀的漩涡中显得过于优柔,至今朝政大事也很少单独决定。
严詹眼睁睁看着,裴淩就这样被南荛缠得死死的,每回有事想禀,都极难寻到单独与丞相说话的时机。
裴淩性情酷冷无情,若换作旁人,断断不可能令他动容丝毫,便是与他往日交情不错的人,摊上事了私下想通融都难。
更遑论逼他天天陪着自己荒废正事?
唯独公主不一样。
裴淩的书房存放着诸多重要公函案卷,周围把守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但此种特殊状况下,也对她破例了。
南荛穿着厚实的衣裳,外头还披着沉重的鹤氅,怀里还抱着手炉,跟着他进书房。
裴淩处理累积成山的公务,她便在边上歇着。
谁也不说话。
她与裴淩之间并无太多交流,但又彼此心照不宣,他未提亡妻,她也不提段浔半句,但那夜的搂抱之后,那层世俗礼节之下的隔膜就被彻底捅破了。
在裴淩眼中,自然根本不存在什么世俗偏见、人伦纲常,更不能算抢夺人妻。非要细究,段浔才那个插足于他们中间的人。
至于南荛。
她显得很安静。
裴淩在写字,她偶尔会走到一侧,主动帮他磨墨。
裴淩并未避讳她去看自己所写的公函,从南荛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男人运笔如飞,洋洋洒洒,萧散流宕。
所谓字如其人,然而裴淩的字并无他外表那般生冷勿进,反倒极其工整漂亮,如铁画银钩,笔劲古雅,遒放横逸,唯独转折处,笔锋方挑出一丝锋锐冷意。
她看到落款“观清”二字。
裴淩,字观清。
裴观清。
心里只是默念这三个字,便好似已叫过无数次,一阵刺痛猛然袭入大脑,让她眉头紧蹙。
——自从头部受伤后,她头疼的次数便上升了不少。
就在她闭目忍痛时,捏着墨锭的手指忽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握住。
她一怔,灯火朦胧下,裴淩眉目清淡,摩挲着她冰冷的指尖,“这么凉,去歇着罢。”
她垂眸问:“大人嫌我碍事吗?”
裴淩道:“自然没有。”
她又放下墨锭,去边上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递过来。
裴淩笔尖顿住,抬起漆黑的双眸,视线落在她略显忐忑的脸上。
“说了不必你伺候,你不是奴婢,不必做这些杂事。”他垂眸叹息,接过茶盏,搁在一边,“茶水滚烫,别烫着了。”
她踌躇道:“我……反正也无事可做。”
裴淩目光暗沉,仔细观察她的脸,她面容瓷白,眼睫低垂,唇瓣轻轻抿着,似乎很不安。
或许她这几日意识到自己孤独无依、想再寻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作为依靠,又或者,是经此一逃后发觉裴淩对她有意,便选择了认命。
无论是哪种,都说明她会更接受在他身边。
裴淩一想到此,心底便犹如石落湖底,激起阵阵涟漪。
他怜惜她此刻的不安,也极其期待她知道真相会是什么反应,他忍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放肆地告诉她,他们才是夫妻。
只要冬至宫宴过去,这场自五年前便未曾停歇的寒冬,就该结束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南荛死缠着裴淩,每日待他处理完公务,天将黑时才出书房用膳,这日,宫中来了吕常侍,皇帝诏传裴淩进宫商议要事。
南荛仍攥着裴淩的衣角,不肯让他走。
她不懂大局,只顾拽着裴淩,绝不撒手。
此前,担心她会想不开,南荛身边的尖锐物都已被收走,连同陆恪送她的那把匕首。这几日下来,南荛状态好转,令他极为满意,为了哄她撒手,裴淩便把自己的那把御赐的削铁如泥的匕首送给她。
他把匕首放在她怀里,“留给你防身,但不许伤害自己。”
她这才稍微放松手指,低头不语。
等裴淩离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屋内,注视着怀中的匕首。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丝响动。
好似什么东西被轻轻撬开时发出的咔哒声,极轻微,随后便是沉闷的脚步落地声。
黑暗中,她屏住呼吸,耳侧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公主。”
是谢明仪。
几天过去了,南荛纵使使出浑身解数缠着裴淩,依然没能成功地去搜寻印证身份的东西。
谢明仪却提前过来找她了。
也恰恰是因为这几日的纠缠,南荛才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这八个字,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丞相府的守卫比她想象中还要多,偶尔裴淩出行,甚至有专门护送陛下的羽林、虎贲军随行[1]。
想到此,南荛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谢明仪居然真的可以混进来?
谢明仪言简意赅:“这五年来,奴婢为了查您当年遇害的真相,夜探相府的次数哪怕没有一百次,也少说有五十次了。”
熟能生巧。
她甚至还刺杀过裴淩。
可惜没得手。
不仅没得手,有一次裴淩还将她生擒了,险些当场处决她。
谢明仪不惧死,她被人反扭双臂按着跪在地上,对裴淩冷笑说:“你杀了我也好,我好下去陪公主。”
她不记得裴淩当时的神情了,只记得千钧一发之际,荣昌公主萧婼慌慌张张赶了过来。
萧婼那时年纪还小,很是惧怕气场冰冷的裴淩,却张开双臂、如老母鸡护崽似的将谢明仪挡在身后,对裴淩哆哆嗦嗦道:“本、本宫已经向皇兄要了恩典,谢明仪已经是本宫的侍女了!”
再后来,谢明仪才知道,原来当晚把荣昌公主紧急叫来保她的人,是邓太尉家的大公子,时任中大夫邓铉。
邓铉,字季明,也是打小便疼宠华阳公主的表兄。
也因此事,邓铉得罪裴淩,后来被调离洛阳,去做了县丞。
许多回忆从心头掠过。
谢明仪只问:“公主,您想好了吗?”
这几日,谢明仪也认真考虑过如何在裴淩手中保全公主,她觉得最妥当的方式,就是带公主去太尉府,太尉这几年虽沉疴病榻,但到底还是公主的亲舅舅,也是太皇太后的子侄。
至于怎么逃离此处……
谢明仪方才顺路扒了两件下人的衣服,又特意挑裴淩不在府上、守卫松懈的时机,若还是不行,大不了她引开守卫保证公主先逃,她再被生擒一次也无妨。
南荛听完她的想法,飞快摇头道:“不可以,太冒险了。”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娘子?”
门被叩响,是狄钺的声音,“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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