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大宁粮食危机, 迫在眉睫。


    三十六年自春至夏多处欠收,开春必有饥馑,若天时再不好, 饿殍千里也不无可能。


    谢昭带回的番薯, 是最后的防线。


    红薯春秋两季皆可种植, 南方诸省已先行将种苗分至各处官田、屯田, 秋播下地。


    中部、北部则由户部主持扩繁与种植。


    但神宗并不轻信地方官员, 仍留下三分之一,借皇商私田耕种。


    这时候,顾劳斯先前拍下的田亩, 就有了实际用处。


    黄、胡二姓家大业大, 加上胡十三的积攒, 如今顾劳斯的私田遍布各地, 拿来做这行当最合适不过。


    当然,天时地利以外, 最重要的还是人和。


    谁叫他是大宁目前最大的关系户呢?


    不止番薯,他的大宁超级稻计划,也被神宗列为农字二号工程, 正式启动。


    问一号是什么?当然是两河一江综合治理工程!


    谢大人带回的这小片珍贵的天然“野败”稻子,被留在气候温暖的闽南,请了经验丰富的农人分蘖无性扩繁。


    说起这簇“野败”,来头还不小。


    它是大名鼎鼎的占城稻的自然“野败”。


    自宋代中原引入占城稻,在各地种植已有近四百年。


    占城稻以其早熟、耐寒、适应性强, 不挑生长环境,在长江中下游大面积推广。


    占城稻早熟, 自种到收只需五十多天的周期。


    与本土“晚稻”刚好配合成为双季稻,大大提高了粮食产量。


    但随着占城稻的本土化, 它原本的性状也逐渐退化。


    李玉的使命,也包括重新搜罗占城良种,正因如此,他这才因缘际会发现这片差点被老农扒光的“稗稻”。


    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扩繁,以及大量的配种和筛选。


    从大宁数量庞大的自然种里,选出合适的父本,同雄性不育系母本杂交。


    筛选出能维持不育系雄蕊退化性状的保持系,用以新一轮制种;而筛选出的高产量、高抗性的杂交品类,则需要定向繁殖育种,用于粮食生产。


    三系杂交的原理,其实就是自然去雄。


    改变水稻自花授粉的短板,降低杂交的人工成本。


    但这一技术的缺陷,就是农民再不能自主育种。


    杂交水稻同后世许多作物一样,性状只维持一代,来年再种就需要重新购买种子。


    这也是为什么现代农业要讲“种业振兴”。


    作为粮食的根本,种子的优劣直接决定了粮食产量和质量。


    在现代,种源控制和杂交技术已经成为粮食领域的垄断。


    袁老杂交稻出来之前,水稻、玉米、大豆、蔬菜等诸多粮蔬作物的优质种源,都掌握在欧美大国手里,一度中国近90%的种子市场被美国垄断。


    大宁这个时代,种质资源战打得虽不至于那么激烈。


    但从吕宋垄断番薯、占城稻,鞑靼垄断汗血马,甚至普通百姓也不愿将优质蚕种共享等等现状来看,也四处硝烟弥漫。


    这场不像战争的战争,也是场硬仗,同样需要人打。


    那么,谁来挂帅领军,谁来云集影从?


    越到科辅班后期,顾劳斯越在想,他在大宁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希望他的读书班,最后产出的不尽是尸位素餐的官油子。


    而是能有那么一部分人,愿意牺牲眼前荣辱,同他一起做些“无意义”的事,去变一变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所以他与谢昭商量着,上书一封。


    密折所言,就是筹建大宁科学院,今科会试一并扩招。


    考试于正科之外,最后再添一门农水。


    正副榜取中后,于落第举子中选农水科目优异者,擢入科学院,对口负责两项工程。


    密奏昨日呈上,未过夜就得神宗急诏。


    可见老皇帝穷狠了,倒是什么新奇招式都敢接。


    所以他今天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同璎珞盘点名下田产。


    并安排下去,挑出地力最好的地,圈出试验田以做投名状,并开始着人搜罗水稻种子,开春亲本须先下地。


    他的女子军团擅中馈。


    几人写写画画,鱼鳞册一页页翻过去,看得顾悄两眼发昏。


    他摸着下巴悻悻想,也幸亏他是个穿越人,功名利禄来得一如朱庭樟中彩般梦幻,否则老是这般私器公用、舍己为人,小心脏不得痛死?


    再想想南直顾爹一掷万金的豪爽,这思想境界,小顾越发敬仰!


    掌灯时分,他敬仰的老爹终于下了职。


    顾准近期都在三司协助办案,微胖的圆脸都熬成了鞋拔子。


    他蓑衣都顾不得脱,顶着一身皑皑小跑到花厅,“雪下了一天,外头积雪尺余,马车行不动的,走回去恐湿了鞋袜,今晚琰之不如歇在家里?”


    顾老爷打着小算盘,能留一天就能再留两天。


    “哼,论起来你与谢昭,同为男子本就不分嫁娶,怎么就非得你去他家倒插门!”


    小顾一脸黑线。


    老父亲眸中希冀他当然看得见,张了张嘴想解释,可想想一屋老小,真要抖出中毒之事,阖家恐怕都过不了一个好年。


    于是再开口,他就换了个说辞。


    “爹啊,谁叫你官比人家爹小呢?拼不过咱只能服输。”


    这理由硬核,把小老头气得两眼一黑。


    父子大战一触即发。


    “顾大人,顾大人当真老当益壮,我……可叫我一通好追!”


    外间深一脚浅一脚追上来一条大尾巴。


    正是张家迁户部主事的长子,张庆的胞兄弟张延。


    这位也才下职,这个点上门,点名求见顾悄,自是打听会试闱彩的口风。


    神宗虽增设民生部,复征张老尚书总理国债与公益彩票发行等一应事务,但连日来忙着办案审人,至今未曾传召老大人商定一应事宜。


    张家有点急。


    顾悄讶异,“会试在来年二月,这年假都还没过,你们也忒急了些?”


    张延却神神秘秘凑近,拿手挡着风耳语。


    “最新消息,今年恐怕有变。”


    顾悄寻思,永泰朝还能有人消息比我灵通?


    “什么变?”


    “这详情我也不清楚。但晌午宫里传消息,诏陈尚书、方尚书御书房议事。”


    张延咂咂嘴,“我琢磨一下午,这时候礼部、户部能同时议的,也只有会试了。”


    顾劳斯顿时哭笑不得,“你以为会试要提前?”


    他摇了摇头,“张大人多虑了,南直舞弊案还未告结,这时神宗不会轻易动会试。


    何况京都暴雪,提前更是不可能,新变或许会有一些。


    总之此事不急,须得年后见机行事。”


    他说得高深莫测,叫滤镜本就厚重的张延,不由又信服一层。


    顾家果真如传言一般,深藏不露。


    念及此,他越发觉得另一件事刻不容缓。


    于是原本干事创业正当时的张主事,突然画风急转,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红艳艳的庚帖。


    “小人今来,受家父信托,还有一事想问问顾大人意思。”


    他颇为拘谨地抓了抓头,“顾家二公子也到婚龄,不知可有合适人家?张家二房嫡出的小小姐,正值碧玉年华,才貌品行俱佳,不知道顾大人可愿结两姓之好?”


    顾悄听着,突然冷笑一声。“张大人莫不是在逗我们?


    先前张庆可是说了,做生意是做生意,你们家可没联姻那想法。


    唯一的三房嫡此女,不是也锚准韦家大人,这又哪里来的二房小小姐?


    总不会随便哪里寻了个丫头,宗祠里磕个头认个祖,就拿来忽悠我们家吧?”


    “怎么会,怎么会?”顾悄越说,张延越汗流浃背。


    寒冬腊月里,硬是给他急出一脑门子的汗。


    不待他细说,就有一道声音替顾家做了决断。


    “顾家二公子亦心有所属,张大人怕是晚来了一步。”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风雪里,黄五拄着一柄素青纸伞,遥遥立在檐下。


    伞柄压得极低,辨不清他神色,但话音里的肃杀还是叫张延不由自主闭了嘴。


    总觉黄家这人现身之后,周遭又温度又降了几分。


    “不知谁家女儿如此福气,延先恭喜顾大人了。”


    短暂的沉默后,张延尴尬起身请辞,不顾雪急,溜之大吉。


    黄五这才收起伞。


    庭院中灯笼的火光照亮他那张带着痞气的俊脸。


    一打眼,就叫人心下一咯噔。


    顾悄捂脸,这……实在过于惨不忍睹。


    就见他白皙的左脸颊,印着一枚鲜红的掌印。


    冬日衣领本就严实,可就这样都挡不住他颈项青紫的掐痕。


    饱满多情的唇上,尽是斑驳血痕。


    不知是不是顾悄的错觉,总觉他唇珠都肿大不少。


    这战况,啧啧啧……


    他也不说话,只那样形销骨立地立于雪中。


    风雪很快染白他发间,越发凄艳惨绝。


    顾准哪里还看不懂?


    这一副惨遭蹂、躏的模样,叫他血压一时飚得老高。


    嘴里念着“混账、混账”,急欲站起却又跌落在椅子上。


    顾悄忙去替他顺气,丫环也取了速效药来请他服下。


    缓了好一阵,顾准才黑着眼摆手,“你……你且去别院休息,我……稍后老夫请大夫替你瞧瞧,你放心,我一定叫那个混账给你个交代!”


    黄五闻言,无声一揖以示感激。


    随后转过身,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雪中。


    只是无人处,他轻轻挑起嘴角。


    顾瑜之……抓住你了呢。


    晚间,顾瑜之铁青着脸沐浴洁身。


    他忍着腰痛背痛某处痛,发誓要将黄五大卸八块。


    但他没想到,那厮竟无耻至极,有脸跑去他爹那里恶人先告状!


    他才收拾妥当,就受了顾准一巴掌。


    顾准用了狠劲,他的口腔里瞬间有了血腥味。


    听清楚来龙去脉,顾瑜之捂着脸阴沉沉笑了。


    那一刻,顾悄发誓,他仿佛看到万里琼花一瞬间长出爪牙,恨不得要吞血噬肉。


    他默默把自己藏得更严实一些。


    顾二的墙角,可不是那么容易听的,至于小黄,他心中默默祝福,你自求多福吧。


    被如此误会,顾恪并没有急着澄清。


    同屈居人下的羞耻相比,他恃强凌弱、以武压人,似乎更好接受一些。


    至于负责?


    那就负好了,只要他受得起。


    他垂眸,用舌尖抵了腮帮子,抬手摸了一下嘴角。


    指尖沾上了血。


    一如混乱糜烂的下午。


    那人顶着一脸伤,用不死不休的狠劲顶进来。


    尔后将指尖血迹送到他跟前,“瑜之,瑜之,这算不算你的处子血?”


    那一刻,他后悔自己的心软。


    这等色授魂与、命都不要的泼皮无赖,打死也不足为惜。


    若说开始顾悄还被二人表演糊弄住,但顾准走后,顾二立马佝偻下脊背,一瘸一拐掀翻桌子,见状顾悄就全明白了。


    明白之后他更是恍恍惚惚。


    果然艺术源于现实,又超出现实。


    那些话本子还真不是瞎掰来!


    如顾二这等性格强势要脸、又武艺高强的,不是因为爱,顾悄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被黄五那弱鸡得手!


    大约可能也许他二哥现在还处于爱而不自知的状态。


    通常这种,多睡几次就开窍了。


    顾小弟拍了拍蓑衣上的雪,从窗棂抠出的小洞里收回视线。


    撤吧撤吧,是时候打道回府惹。


    京都要地,主干道自有府卫扫雪清障。


    但雪下的太大太急,西城扫了又积,人力哪里快得过老天?


    如顾准所说,马车确实走不了。


    即便两家只隔一街,如此大雪,他若是硬走回去,怕是又要伤寒一回。


    他这一房的几个长随,已等在他出府必经的路上。


    丫环率先红着眼,“爷是不要婢子了吗?是婢子哪里做得不好?”


    一整天小丫头都憋着泪,尽职尽责听主家调遣。


    见到旧主即便难过得快要死掉,也不曾失态惹乱,这会儿主子要走,她才不管不顾拦人。


    知更更是一把跪进没膝的雪中,“爷,小的想继续跟着你!”


    “主家一日未辞退,我就还是你的护卫。”苏朗到底成熟些,情绪不似两个小的外发,但也比平日里更加沉默。


    顾悄叹了口气,回头同瀚沙大眼瞪小眼。


    瀚沙难得无措,“夫人,大人就在外头,要不……要不你亲自问他?”


    顾悄:……


    好家伙,岳丈家门都不进,可把你能的。


    他一屁股坐上一旁的木栏杆,“哎哟,我走不动了。”


    众人:……这赖皮耍的,浑然天成。


    谢昭已在顾府门前守了些时候。


    身后还候着几位同僚。


    这几日加班甚多。


    他们正衙门里公干,上峰突然停笔,“什么时辰了?”


    左副御史小心答道,“禀大人,酉时三刻。”


    谢昭揉了揉疲倦的眉心,将柳巍一系卷宗按下,“今天先到这,雪大我先去接夫人回家。”


    什……什么?这是他的卷王上司能说出的话?


    阆华大受震撼。


    顶着上峰眼刀,他和同僚们一起提前下了班。


    一路跟着谢御史,问就是“顺路、顺路”。


    接老婆回家已经足够离奇。


    更离奇的是,堂堂谢大人明明到地儿,还不敢催促。


    各人无法,只得装作巡视府城扫雪工作,左一趟右一趟偷觑。


    如此亲眼见着他们奉若神明的谢大人,独自在风雪里,等了两刻钟不止。


    直到忠勇侯府里头钻出了一个小丫头,满脸无奈。


    “大人,夫人行至门前,嚷着腿疼走不动了……要您……要您进去看看。”


    谢大人似是早有预料,“是不是闹着要带他的陪嫁丫头?”


    瀚沙有些不情不愿点头,“不止丫头,还有小厮护卫,爷你明明不喜吵闹,那么多人……”


    谢昭冷冷看了瀚沙一眼。


    小丫头立马噤声,惊恐地退后一步,“是婢子失言。”


    “不是失言,是不小心吐了真话。


    在你心里,我重过夫人,所以我与夫人利益冲突时,你自然会偏袒于我。”


    他语气并无责怪,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易地而处,近身的人你是会选向着旁人的,还是选向着自己的?”


    小丫头被问住了,“大人于夫人,怎么算得旁人?”


    “是了,所以反过来,夫人于我也不是旁人。


    他的人就是我的人,我又怎么会嫌自己人吵闹。”


    谢昭淡淡道,“瀚沙,将你拨在内院,是我信你。


    但你既没有完成我的交代,以真心换得夫人信赖,如今又在我跟前搬弄,回去自去请罚吧,再有下次……”


    他口中的罚,足以叫丫头掉层皮。


    这等雷霆手段,叫瀚沙急得快要哭出来,“不会再有下次了……”


    这回不止婢女清楚了夫人地位。


    一众暗中八卦的同僚也清楚了。


    那可是他们家大人自己都不能碰的逆鳞。


    啧啧,想到数年前敢撬阎王逆鳞的勇士王某某……


    那下场,叫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今日你看顾家,可有异常?”


    谢昭仰首盯着太祖遗墨,“尤其那些旧物事,可有疑点?”


    “人多眼杂,婢子粗略查看,并无异常。”


    瀚沙想了想,低声道,“婢子认为,那毒源或许不在顾家。”


    谢昭侧目,“怎么说?”


    瀚沙斟酌一会。


    “夫人毒发前,先后在安庆、金陵滞留许久,这是其一。


    其二,今日婢子细细观察过顾家众人,他们无人问过夫人病情。


    想来必是信了林大夫先前的话,以为夫人脸色尽是装的。


    若是有人投毒,婢子想,那人定会按捺不住,要借机试探。”


    谢昭沉吟片刻。


    “琉璃进府后,你同她将夫人接触过的物品再细细盘查一遍。”


    忽而风起,吹得候府门头两盏灯笼摇摇晃晃。


    劲风卷起谢昭绯红的朝服袖摆,发出猎猎声响。


    “该去接他了,不然等急又要发脾气。”


    话音未落,朱红府门吱嘎一声,顾悄照剧本气鼓鼓冲出来。


    “发什么脾气?我哪敢发脾气?谢大人好大的威风,我在里头等的花儿都谢了,只等到一句你要盘查我?!”


    “知更,走,咱们这就掉头回去,闭门送客!”


    狐毛斗篷被寒风吹得蓬松,几乎掩过他大半张脸,只一双潋滟桃花目蕴藏怒意,在暖黄色的光影下,亮得惊心动魄。


    谢昭被他逗笑。


    “是为夫的错,磨磨唧唧,叫夫人好等,晚上夫人罚我睡书房也使得。”


    顾悄翻了个白眼。


    你一个日日睡书房的人,还要我罚?


    谢昭几步上前,在“夫人”跟前弯下脊背。


    “雪大,小心湿了鞋,我背你回去。”


    “夫人”僵着脸,很是不甘愿。


    就听谢大人压低声音,半是威胁半是顽笑,“夫人难道是想我抱着回去?”


    这把“夫人”消停了。


    不一会儿,白茫茫的朱雀大道上,就多了一行人。


    为首的绯衣猎猎,稳稳托着身后人。


    风大,他的脚步却半点不曾滞缓,于漫天风雪里,竟走出了几分生死与共的浪漫深情。


    僚属们跺着脚、拢着手,看得是热泪盈眶。


    阆华抹着泪,感动不已,“谁说大人无情?他只是一腔爱意都给了夫人!”


    新夫人弱不经风,每一次出场都裹得严实。


    这次雪白的大披风下,除了伶仃身形,只露出一点鞋尖。


    就是男靴样式,显得有那么丢丢不得劲?


    另一位也为这神仙爱情倾倒。


    “难怪世人盛赞‘谢郎明俊神仙侣,举世无双第一族’,原来一生一代一双人,才叫人懂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


    “秦大人,叶公好龙不可取,说话前先想想,是家中姬妾香还是尊夫人香?”


    最后一位大人显然是个直肠子,一句话哽得同僚老脸羞红。


    那人摆摆手,“羡慕,本官这只是羡慕!”


    为了挽尊,他立马转移话题,叹道,“方才听大人所言,夫人体弱不是病症,而是中毒?”


    众人无不默了。


    既心疼上峰情路多坎,又忧心夫人到底活不活得长。


    不动声色间,顾劳斯中毒的事,就这么悄悄走漏出去。


    当然,目标受众也很精准,只秘密呈上御前。


    “谢大人,我方才演得如何?”


    顾劳斯声音隔着一层厚口罩,嗡嗡的。


    行至无人处,他在谢景行背上就不老实起来。


    像一只乱窜的貂,左动一下胳膊右抻一下腿,每一下都直捣谢大人心窝窝。


    “不错,入木三分。”


    他从来不吝夸奖他的小学弟。


    “还很是娇羞。


    同我好似神仙眷侣,怕不是要羡煞我那几位僚属。”


    小顾:……


    磨了磨牙,“我还可以更娇羞。”


    “谢大人要不要晚上来我房里试上一试?”


    他这般嘴上常胜、孟浪胆大,引得谢昭闷闷低笑。


    也叫身后几人惊掉下巴。


    苏朗暗拄伞的手一歪。


    知更暗戳戳拐了拐琉璃,“咱们爷现在这么……”


    他一时没有想到好词,只平白联想起船上吃过的几次火锅。


    终于灵光一闪,一拍大腿,“咱们爷现在竟这般热辣滚烫?”


    顾悄:咳咳咳,忘了身后还有小孩子。


    第162章 第 162 章


    这场暴雪, 一下就是七日。


    京师苦寒。


    最先出事的是城郊,数百房屋一夜坍塌,死伤无数。


    再后来, 北几省陆续上报, 各地贫弱之民冻死者甚众, 以至于户有僵尸、路遗冻骨。


    但直到雪止, 都不见神宗救灾诏令。


    好似死一些老弱病残, 是再寻常不过的优胜劣汰。


    小窗风雪无声,对床烛火多情。


    顾悄披着暖裘,手边是新炭温酒。


    一页页翻过御史大人案上密奏, 他无声叹息。


    可他一个病患, 能做的只有廉价的悲悯同情。


    “国库但真没钱?”


    谢昭不答反问, “悄悄以为呢?”


    早朝上, 不是没有朝臣请奏。


    大宁的官员虽被磋磨,但多少仍存有一丝恻隐之心。


    朝上斗胆请求赈济, 却被神宗一句话问住。


    老皇帝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漫不经心问。


    “赈济?钱谁出?秦大人姬妾众多、奢靡无度,可甘心填这个无底洞?”


    秦大人连忙退回班列, 再不敢伸头。


    冷汗已然浸湿里衣。


    也有二愣子如张延。


    小小户部主事,不在队列末位老实听响儿,竟主动提议。


    “陛下,臣有事要禀。


    南直赈灾发行的国债,仍有银两结余, 臣以为,可用于雪灾赈济。


    年关将近, 若不安抚灾民,京师怕是难得安宁!”


    却见神宗黑下脸。


    声音都冷下三分, “朕的太子拿命换的库银,你大手大脚,花得倒是不含糊?”


    这话一出,满笼子鹌鹑脑壳又垂下几分。


    张延腿一软,瘫跪在冰凉的青石板地上俯首认罪。


    老油子们一听就知道,这钱神宗令有成算。


    内心不由怨起张家,算盘珠子打到皇帝钱袋子里,找死也别拖累大家啊!


    赈济一事,就这样被神宗轻描淡写揭过。


    至于城郊塌房,只能靠百姓自救。


    由乡绅里老召集村民,出钱的出钱,出人的出人。


    用最原始的笨法子,在一片冻土废墟里,开始艰难地挖掘救援。


    顾家素来仁爱,对这种事从不肯袖手旁观。


    假姑娘战场下来,赋闲在家,闻风就主动请命,去做了救援现场的总指挥。


    调动百十乡民他驾轻就熟,应急处理上他亦有不少经验。


    与暴雪争时,不在话下。


    他带着家丁护卫,只用一天一夜,就从废墟里挖出几十个幸存者。


    后续的救治照看,自然也由顾家揽下。


    京师百姓提起这一段,多是抹着泪哽咽着才说完。


    在极寒的冬日里,血肉轻易就同残砖废瓦粘在一起。


    顾情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同贫苦劳役们一道手挖肩扛,来时白皙修长的一双手,回去已然血迹斑斑。


    青紫流脓的冻疮,只用几根扎带绑住。


    有时扎带冻在铁锹手柄上,就咬牙连带血肉一起撕下。


    不少家中青壮被埋的,获救后老迈的父母老泪纵横,跪着要替顾情立长生牌位。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师承门第,只记得上一个救他们于水火、叫他们甘心立长生祠的人,姓云名鹤。


    后来,长生祠被夷为平地,云鹤这个名字成为禁忌。


    他们的噩梦,也开始了……


    但顾家这点微亮,照不透大宁冗长浓黑的夜。


    在风起云涌的京师,亦掀不起多少水花。


    雪停日,边疆一封捷报风驰电掣入京。


    “边疆大捷,边疆大捷!


    陈将军首战旗开得胜,夺回东胜、开平二卫!”


    一石惊起千层浪。


    不止顾悄震惊,官道两侧所有闻讯之人,无不在怔愣三秒后,惊诧狂喜。


    甚至不少人起身追着驿马狂奔欢呼起来。


    众人讨论的,再不是冬雪又压死几人,而是鞑靼战损多少。


    又何时投降求和。


    大宁与鞑靼这一战拉锯太久。


    久到不仅军士士气受挫,举国上下也一片低迷。


    这封战报,无疑一扫京师上下暴雪后的阴霾。


    怪味楼里,小伙伴们面面相觑。


    他们可不如老百姓好忽悠。


    顾悄更是一脸懵逼。


    “陈将军,不会就是那个陈皇后硬塞进苏家军的脓包吧?”


    先时,谢家同顾家定下婚期,神宗借机召回苏青青。


    与苏青青交接的,就是陈皇后一力推荐的宗族新秀,陈宽。


    此人弃文从武,凭一身蛮力在武举中倒也如鱼得水。


    随后投身行伍,按部就班,三年一升。


    直至两省民乱他奉命围剿,奈何还没动手,太子一人就搞定了所有。


    眼见着无功可立,他硬是凭着民乱起时斩杀过几个闹事凶的,一举得荐,挣了个四品将军衔。


    尔后,陈皇后又拿准北境焦灼、皇帝意欲换将的心思,几阵小风一吹,就叫他再提从三品参将,还握住了实打实的领兵权。


    当然陈皇后不傻,知军将调用一事,她手不可伸得太长。


    如何不着痕迹荐人,就要讲几分技巧了。


    柳巍乡试的试题,恰好给了她一个极好的由头。


    彼时,年近花甲的皇后端着一碗温补暖身的汤水,深夜走进御书房。


    神宗一心搞事,年轻时就不近女色,年迈更是几乎不入后宫。


    但对这个结发妻子,他还是很有几分感情。


    毕竟太子出事之后,他心中无尽的伤痛和苦闷,也只能同老伴唠一唠。


    苦水倒多了,情感上自然愈发依赖起来。


    御书房的自由进出权,似乎昭示着这位铁血多疑的皇帝,终于在风烛残年,对自己的皇后彻底卸下心房。


    神宗接过汤水,手中南直舞弊案的卷宗随手就递给了皇后。


    陈皇后聪颖,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


    她不会轻易表达看法、踩帝王忌讳,但不影响她半是调侃、半是顽笑地化作已用。


    “原来苏将军作战不力,朝野已是有目共睹。


    虎贲云集,三军亮剑,战场终究是男儿天下。女子本就弱质,顺境或可冲锋,逆境便只想守成,这是阴阳天性,刚柔岂能颠倒?”


    “可惜前几科的武举小将,不得机会,若是能放出去历练一番,勇猛血性必远胜这女将。”


    见神宗并无不愉,她点到即止,“话说回头,这倩代能被点卷,确实有几分才华,只可惜心术不正走了歪路,可叹可叹。”


    也正是她这般不着痕迹的提点,才叫无将可用的神宗想起,哦,他还有武举。


    当年谢时、谢景行可都是少年时一战成名,怎么他的武举就不行?


    于是皇帝连夜令兵部送来军中新将名录。


    七翻八翻,就锁定了履历写得最漂亮的陈宽。


    论·求职简历的重要性。


    顾情手上仍缠着厚厚的扎带。


    大约是消息太过震撼,伤口碰着热杯盏,烫得他嘶了一口。


    “脓不脓包我不清楚,但苏家军可不服他。”


    他说话声音不小,很快引起隔壁包厢一声嗤笑。


    “我怎么听着这话,酸气冲天?”


    另一人附和,“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苏家军倒是服苏青青,怎么没打赢?难道是老天不赏饭吃?哈哈哈!


    “诶,怎么陈小将军去了月余,老天就赏饭了?


    这可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空白头,酸破了天也没用啊!”


    这阴阳叫顾情攥紧了拳头。


    指尖冻疮很快痂裂,渗出脓血来。


    顾悄无声握住他的手,向他摇了摇头。


    那头显然也是学生。


    另一人跟着嘲讽。


    “我读遍经史,历来名将皆英豪,女子就该在家老实绣花。”


    那是你见识少。


    顾悄默默吐了个槽。


    妇好墓还没挖出来,尚能原谅。


    平阳公主、梁红玉、冼夫人都看不见,那就纯粹是眼瞎。


    原疏也气得不轻。


    他抓起书包,掏出纸笔,手起刀落裁出一二三四五个纸片人。


    然后将纸片递给朱庭樟,“快,朱道长,给我狠狠画符诅咒他们。”


    朱庭樟:……


    这业务拓展得多少叫我有点措手不及。


    经他这么一闹,大家郁气都消散了些。


    京都水深,出门在外,可不能像在徽州那般无脑莽勇了。


    隔壁见他们始终不再吭气,又稀稀落落笑话几句,便又论起京中形势。


    “唉,这吏部尚书空悬,外官朝觐到底由谁做主?”


    “当然是谢御史。唉,何止吏部空悬?户部方尚书总被锦衣卫请去喝茶,听说户部早丢了主心骨,也是一团乱麻!要不能叫张家那个小主事,日日各衙门打点逢迎?”


    “说起方尚书,你们听说了吗?先前因乡试舞弊一事,户部就同兵部闹得不愉快。


    好似柳尚书家里,还曾闹到过方家府上,为了一个什么图册。这下兵部举荐能将,立了大功,方家在京中孤掌难鸣,可不越发如履薄冰?”


    “也不算吧?那捅了柳家马蜂窝的画册,不就是谢家送出去的?


    我看为争那个位置,大概率是方家已同谢家结盟,柳家已同陈家结盟,如此鹬蚌相争,不知最后花落谁家哦。”


    顾悄淡定喝了口茶。


    谢家要能同方家结盟,谢昭第一个提刀。


    柳家要能同陈家结盟,那便是柳尚书脑雾一日间尽去了。


    都是不能够的事。


    他听了片刻,便无聊地回归正题。


    他拉小伙伴出来,可不是无聊喝茶的,京都落脚后,不惑楼当然要同步过来。


    这一次,不惑楼还将大变样,加挂大宁科学院。


    嘻嘻嘻,总算是扛回一块国家级牌子,看谁以后还敢狗眼看人低。


    将科学院同不惑楼放在一处,也是为揭榜挂帅方便。


    大宁毕竟落后,指望平头老百姓里出奇才,简直等同于天降红雨。


    他不惑楼连锁了十八家,至今只有周芮揭了一回榜。


    所以想要专业人才,还得自行培养,从有一定文化基础的书生里择优,是当前最快的捷径。


    学校和研究院合并,选址的要求自然也就高了。


    前楼后院,还得有足够大的空间。


    京都宝地,寸土寸金。


    各家酒楼生意兴隆,李玉寻了许久都没有盘到合适地方。


    这间怪味楼是唯一符合要求、老板又愿意转让的,可价格也出奇的高。


    一间楼,就要三千两白银。


    分文不少,还点名不收户部新发的白币,宝钞就更别论。


    就离谱。


    幕后老板排场还大,顾悄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人。


    “琰之,我再去催催。”


    李玉瞧着天色,乌沉沉的眼看又要落雪,他也有些急了。


    一急就容易坏事。


    推门的瞬间,他不慎与迎面走来的一位儒生撞在一处。


    书生身形不稳,连退几步,又被后头上楼送茶水的小厮泼了一身热水。


    他肤色白腻、衣着鲜亮,一看就非富即贵,自然也不好惹。


    李玉理亏,一边上前扶人,一边低声道歉。


    “实在对不住,您的衣裳小的包赔。”


    那人见李玉一副下等服色打扮,顿时怒意高涨。


    他嫌恶地甩开李玉搀扶的手,“不长眼的东西,我缺这身衣裳吗?烫着我你赔得起吗?”


    见李玉一副垂眉耷眼的晦气相,他更气不打一处来。


    看到李玉正背对着楼梯口,他竟趁其不备,恶意满满地一把将人掼下楼去。


    “真是晦气。”在儒衫上擦了擦手,他向着小二怒斥。


    “叫你们掌柜也要掌掌眼,别什么贱骨头都放进来,这可是方……”


    他话说一半,又收了回去。


    见场中无人顾及他,这才放下心。


    变故发生得太快。


    等顾悄几人赶出去,李玉已经佝偻成一团,躺在大堂桌角处,昏迷过去。


    他额角磕出一道血口子,染红了眉眼。


    最严重的是胸口那处贯心的箭伤,又有了撕裂的迹象。


    罪魁祸却不知趁乱溜进哪处包厢,早已不见去向。


    原疏揪住那个哭丧着脸的小厮,“说,刚刚那混账是谁?”


    小厮哪敢说?


    只含含糊糊道,“小的如何认得贵人?只知他是监里学生,来头……来头不小。”


    原疏扔下小二,“最好别叫我知道你在说谎!”


    小二瑟瑟缩缩,连声道“不敢”。


    原疏不甘心,等大夫的功夫,跟着顾情把二楼包厢从头到尾踹了一遍。


    可那玉袍书生却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们动静闹得极大,惹得众人十分不满。


    一来二去,竟又沦为众矢之的,楼上原本看热闹的人,都加入了对他们的申讨。


    “我看那杂役就是个贱籍,踹死了就踹死了,怎么地?


    怪就怪他没眼见,什么人都敢冲撞!”


    隔壁猜出他们身份的,亦添柴拱火。


    “难怪偌大的忠勇侯府落败成这样,瞧瞧苏侯后人都干的什么事?为一个灰衣仆从在这里喊打喊杀,也不见你们边疆杀敌这么卖力?”


    各处指指点点,污言秽语,忍者神龟来了都忍不住要抄家伙。


    顾悄按着李玉胸口,只觉肝疼。


    气愤,憋屈,又深感自己无用。


    百味杂陈,胸腹痛感一时窜上来,竟“哇”的吐出一口黑血。


    这下可把顾情和顾影朝点着了。


    柱香之后,林焕被知更生拉硬拽着拖进酒楼时——


    酒楼已经不叫酒楼了。


    一群废墟里,老大夫层层拨开被揍到不能自理、嗷嗷叫唤的重伤残,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目标客户。


    晕过去的还好,脉象不算差,止个血躺两天问题不大。


    干瞪眼的这位问题就大发了,那脸色灰中泛青,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林焕一边抖着手把脉,一边骂骂咧咧。


    “谁叫你们惹他的?这下气急攻心,十年寿命愣是折成八年,谁来赔?”


    那自然是有人赔。


    第二天,酒楼就被抄了。


    头一天在楼里碎嘴闹事的,三位亲爹喜提刑枷一对,五位被革举人功名。


    其余各位,分别获得几日到十几日不等的铁窗泪沉浸式体验票一张。


    谢御史更是亲自领着人,将怪味楼翻了个底朝天。


    那玉袍书生,确实是国子监监生,还是方白鹿的老相好。


    锁定嫌疑人身份,再顺藤摸瓜,很容易就在楼下的暗包,找到云歇雨停后如破布娃娃般被轻易丢弃的范钦。


    彼时书生玉色衣袍散落一地,腻白身体上遍布痕迹。


    有啃咬的齿痕,有细皮鞭的抽痕,也有大力留下的青紫掐痕。


    府兵踹开房门时,他还陷在情玉顶峰的颤抖里意乱神迷。


    只无意识地望向门外,果露的躯体在寒风里微微打了个颤。


    那双桃花眼因流泪过度,红肿不堪。


    失神空洞的瞳孔,黑黝黝的,好似对来人别样的挑衅。


    罪魁祸首,已然不见踪迹。


    暧昧昏黄的地下室,只书案上留下一句狂草。


    似是匆忙之间留下,亦似恣意不屑所书。


    “首辅新婚,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这件货哭起来,滋味可不输新夫人。”


    落款独一个方字。


    是倨傲的宣战,亦是扭曲的嫉恨。


    落笔之狠,叫特级羊毫生生划破了上等生宣。


    谢昭面色冷凝。


    皇帝老儿想钓的鱼已悉数上钩,他也是时候收网了。


    离开前,他淡淡吩咐,“烧干净。”


    军卫面面相觑,烧干净?连……连人一起?


    第163章 第 163 章


    腊月二十日, 鸡鸣时分。


    皇城承天门外,朝房。


    呵气成霜的时节,候朝的大臣们一扫往日困倦, 脸上无不喜气洋洋。


    昨日捷报抵京, 听闻龙颜大悦, 想必今日早朝不会难过。


    兴许皇帝一个高兴, 年假也就稳了。


    这一日日上朝, 犹如脑袋系在裤腰带上。


    他们亟需一个年假稳稳心神,调整调整心态。


    二品以上大员咖位大,来得通常晚些。


    六部里头, 吏部空悬, 暂由侍郎江远主事, 算不上数。


    工部裴岗沉迷治水, 三天两头外出公办,美其名曰枯水季河道勘测更为精准, 十日早朝倒是九日在外躲懒,今日又没见着人。


    刑部尚书高勤,原是神宗镇守北平的监军, 二人曾是过命的交情。


    他一贯没什么存在感,除了有大案要禀,大部分时候落在六部最后,有效隐身。


    他日日踩点上朝,不与任何衙门啰嗦。


    论神宗信任, 整个大宁无人出其右。


    剩下三位,便是时常打架的神仙了。


    方尚书自打乡试后, 憔悴不少,也愈发谨慎。


    陈尚书就最是春风得意。


    午门外他落轿, 他意气风发走在前头。


    早已候在路边的柳巍亲自替他撑伞。


    甭管有雪没雪,态度要端正。


    虽听不清二人交谈,但柳尚书谄媚讨好的笑已然说明一切。


    这般首鼠两端,不少人心中“嘁”了一声。


    柳大人才不管下官怎么想。


    抱自己的大腿,叫别人说去吧。


    “图册一事,是学生大意,今日还请恩师不吝援手。”


    陈愈冷哼一声。


    “柳巍,我只冒险助你这一次,下不为例。”


    冒险助我?


    拿我当活靶子呢,当我不知道?


    柳巍心中不服,但再不服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稍后上朝,还请大人多加照拂。”


    要紧把柄落入敌手,柳巍想了许多办法,甚至学人偷家,但都以失败告终。


    派去的人无能,还被方家护卫当场抓包,成了整个京都的笑话。


    那日柳巍急匆匆去找陈愈,就是摊牌了。


    图册上半部,正是大宁北疆图志的原版。


    不就是抄袭嘛?


    陈府书房,道貌岸然的瘦高老头儿瞥一眼,很是淡定。


    他只管举荐,原不原创的,他可不知情。


    这事闹出来,于他最多也就一个失察,算不得大错。


    可柳巍下一句话,就叫他崩了盘。


    “陈大人,这书下半部正是东海航线图,当初被太后夺去,用以闽商南北运粮。”


    “这可是谋逆的大罪!”陈愈失手碎了杯子。


    柳巍也不要脸,哭丧着就跪下,“怪……怪学生贪心,总觉此书还有用处……”


    他一边涕泗横流,一边旁敲侧击。


    “皇仓失窃,顾冶那老匹夫顺藤摸瓜得到航线图,陛下曾下令,叫他务必查清图从哪里流出,这等海事机密又是何人外泄。这图册若是到了陛下那里,我们恐怕都难逃干系!”


    “废物!”


    陈愈气得狠踹了柳巍一脚,脸色亦憋得铁青。


    这些年太子病重,几乎人事不知,神宗总还心存幻想,可他同陈皇后就现实多了,早已谋好退路。


    若神宗醒悟,愿立太孙为储,叫皇后垂帘、他监国,那自然皆大欢喜。


    若神宗继续执迷不悟,定要除外戚,保幼帝亲政,那他也不介意来个武力过度。


    是以这些年,他借太后掩护,亦有不少暗中勾当。


    本以为太后已死,证据尽销,他可高枕无忧,哪知事情竟坏在这饭桶手里!


    他呼哧呼哧大口喘了几口气,毅然拍板,决定计划提前。


    “老夫可以帮你,但你也要助我陈氏一臂之力。”


    他缓缓说完计划,柳巍脖颈顿时一凉。


    可陈愈才不管他生死,“柳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夫由你选择。”


    “干或者不干,老夫不逼你。”


    柳巍就着跪坐的姿势,心脏隆冬狂跳,权衡几息终是狠心咬牙。


    “下官必定全力配合大人,只望日后大人得偿所愿,莫忘下官今日诚意。”


    他们商定的计划,就是借边境大捷封赏之际,以立储离间神宗与方谢两家。


    顺便将自家孙子拱上储位。


    不止柳巍,陈愈还动用力量,逼得钦天监冒死做这个出头的椽子。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略骨感。


    早朝,各部奏事完毕,便是由兵部提请北疆大捷封赏。


    柳巍觑了陈愈一眼,恭谨跨出列班。


    奏完封赏名录,他拱手道,“臣以为,大宁与鞑靼僵持数年,永泰初能收复河山、得此大捷,实乃苍天眷顾,陛下当择日告谢郊庙,感谢天地和祖宗保佑。”


    神宗允了。


    便有大太监宣,“传钦天监,择吉日以报。”


    北钦天监正哆哆嗦嗦应传进了殿,噗通一声跪下。


    也不用皇帝催促,背书般一股脑输出,“陛下,腊月二十四日,乃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可告谢郊庙,亦是……亦是册立储君的大好时机……”


    这话一出,满朝惊悸。


    众人嗓子眼发紧,后背发起白毛汗。


    监正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五体投地,呼天抢地。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储。大火昏昧,就是无太子星守望,腊月大雪,就是天降异象敦促国主早立贤明,陛下,还请您以江山社稷为重,早做打算!”


    太子丧至今秘而不发,神宗于立储一事也诸多禁忌。


    监正不是不知道,但他命脉被陈尚书掐在手中。


    这个出头鸟不做,死一窝,做,最多死自己。


    猴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冗长而窒息的沉默后,帝王威仪的声音响起。


    “哦?那监正以为,朕当立何人?”


    凉意从地底蔓延,很快席卷了周身骨血。


    监正伏地的背影抖得更加厉害。


    他艰难吞咽,吐出最后的几句台词。


    一如遗言那般艰难。


    “老臣……老臣观星象,昭……昭郡王状似荧惑。


    太子心前陨落,皇室心后黯淡,此时当以荧惑取而代之,如此即可解荧惑守心之罹兆,亦能保心宿长明!”


    “你是说,天意叫我立昭郡王为太子?”


    神宗问得温和,语气里似乎还有些虚心求教的意味。


    但熟悉他的臣子知道,这是帝王怒极的前兆。


    “断脊之犬,狺狺狂吠!”


    果然,下一秒他突然发难,“若昭郡王是天意?那朕是什么?”


    爱卿们集体垂头。


    动作如演练百遍,很是整齐划一。


    “诸位爱卿呢?诸位爱卿以为当如何?”


    爱卿们遂又齐齐跪了一地。


    整个朝堂尽是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的钝响。


    若是细听,能发现前排声音闷沉,后排声音清脆。


    显然老油条们早已自备了护膝,也只有新手才跪得实心实意。


    皇帝怒极,再一次为这死气沉沉的朝堂而气闷。


    他一巴掌拍向龙椅扶手,“朕养你们,是叫你们装庭柱讷讷不言的吗?”


    “臣惶恐——”


    柳巍硬着头皮膝行出来,“臣以为此言荒谬!


    荧惑守心,历来是谋夺之象!陛下乃高宗钦定的继承人,是天命之子,如何能放任荧惑夺位、扰乱正统?”


    坏了!陈愈暗骂一声。


    果然神宗闻言,脸色愈发阴沉得滴水。


    泰王却在此时见缝插针,看似无意接道。


    “也不能怪钦天监如此断言。


    谁叫当年……负责掌大行皇帝遗诏的陈尚书忧思过度,以至于痛失遗诏,别说立太子名不正言不顺,就连陛下登基即位,也因短了一道规程,叫外邦笑话。


    陛下允陈尚书戴罪立功。


    可三十多年过去,人他枉杀不少,遗诏至今尚未寻回。


    这叫陛下怎么好册立太子?


    如明孝那般纯善仁德,都因缺了这道祖宗天命的庇佑而早早殒没,现在仓促另立太子,又有谁能受得住这厚重气运!”


    这一问,不止截断陈愈推举外孙为皇太孙的野心。


    更是抖出一件神宗竭力遮掩数年的阴私。


    当初神宗即位,并无大行皇帝遗诏。


    按祖制,新帝即位,必须先得先皇传位遗诏,送至礼部备案,再由礼部另拟新皇即位诏书,刊印副本下发各省及纳贡番邦。


    但高宗遗诏,明言神宗百年后当还政太子。


    陈皇后有私心,伙同陈愈烧了那份诏书,意欲再拟一份,哪知遗诏原料、锦布纹路、织法举世独一份,且早已记录在案,根本无法矫造。


    但也正因无诏,神宗后来才敢放肆大胆地杀储改弦。


    或许私心里,他是默许甚至纵容陈氏所为的。


    但这事被泰王搬上明面,就值得寻味了。


    神宗睨了他这个脸色苍白、形容枯槁的胞弟,突然冷笑了一声,“谢御史,你怎么看?”


    满堂朝臣,也只有谢大人茕茕孑立。


    他并不与文武同班,反倒与泰王一左一右,分站御案两侧,可见尊位与荣宠。


    闻言他垂眸颔首,状似谦谨。


    “臣以为,监正满口胡言,祸乱朝纲,当斩。”


    他说得轻便,目光落在已然抖若筛糠的老头身上,无半分波动。


    好似对监正攀咬谢家的恶意一无所觉。


    柳巍的心思好猜。


    顾影偬偷柳家紧要物件给方家的事,人尽皆知。


    方谢好似早已结盟。


    这时候跳出来一个人嚷着立储,还大言不惭高宗遗血正合适。


    便极易诱导神宗猜忌谢、方两家立场。


    稍后他只要顺水推舟,提出当立明孝嫡子做皇太孙,不管成不成都不会被神宗惦记上。


    可好算盘遇到谢昭,只能打得稀烂。


    这位左都御史甚至比钦天监更会胡说八道。


    “荧惑守心,臣推演当指北境鞑靼蓄势待发,恐有南下取大宁而代之的狼子野心。


    钦天判不出如此天象,竟以一黄口小儿搪塞,其心可诛。”


    这话柳巍第一个不服。


    “谢大人,且不说陈将军首战告捷,单论实力,鞑靼就绝无复国之可能。”


    谢昭却连一个眼色都吝于赏他。


    “陛下,臣只言尽于此。是非对错,届时自有分晓。”


    他漠然的神色,反倒叫朝臣惊疑不定起来。


    从事实看,好似柳巍说得对,但按以往经验看,谢昭神乎其神的预言从未失过手。


    若祸事在后,那恐怕这大捷,也来的蹊跷。


    神宗阴冷的目光扫过陈愈和柳巍,愈发对二人猜忌起来。


    他心下已有论断,向着监正躁郁挥手。


    “拖下去,杖毙。”


    比起砍头,他更喜庭杖。


    朝臣要脸,大多有点骨气,自认杀人不过头点地,为国事仗义执言死了亦能光炳千秋。


    唯有庭杖,侮辱性极强、伤害性也大,最能摧朝臣尊严傲骨。


    杀一儆百,才能叫旁观的驯服听话。


    立储之事不了了之,然神宗的大清算却刚刚开始。


    第164章 第 164 章


    腊月底, 年味儿越发重了。


    京都家家户户忙着筹备新年。


    顽童在街角噼噼啪啪点起碎鞭。


    女儿闺中巧手翻转,红艳艳的福字一一倒挂上门头。


    丰年欠年,盛世凶岁, 年总归是要过的。


    谢家也比平日热闹一些。


    但也没人敢进谢昭的院子打扰。


    但若是谢老太君能来看一眼, 就会发现宝贝孙子苦行僧般清心寡欲的院子, 不足一月, 已经满是融融人气。


    知更早早起来, 扫去院中浮雪。


    苏朗同谢家暗卫武场切磋几个回合,回来就一头钻进小厨房。


    他沉稳可靠,默默替琉璃担水劈柴。


    武人天生体热, 没一会儿就卷起袖子擦汗。


    不算逼仄的空间里, 琉璃仿佛被他身上热意醺红了脸颊。


    小姑娘特意替他留了早饭, 羞怯递过去一块Plus版水晶虾饼, 扭头就跑出去找瀚沙。


    两个丫头已经玩成顶好的小姐妹。


    有瀚沙侍墨,琉璃就捡起昨日剩下的活计。


    她素指芊芊, 朴拙的剪刀在她手里,不亚于世间最灵活的武器。


    一张红纸三下五除二,就变成一个活灵活现的择梅女儿图。


    “这是瀚沙姐姐, 三爷你瞧像不像?”


    她手边还有一沓子福气东来、喜鹊登枝等京都时兴的剪纸样子。


    鲜艳的颜色趁着她明丽的脸庞,愈发娇憨。


    顾劳斯赶忙捧场,“像,太像了。”


    “跟瀚沙本沙一样漂亮可爱!”


    瀚沙红了脸,闷头听指挥将窗花一一贴上琉璃心仪的位置。


    端端正正, 竟分毫不差。


    小丫头给公子派的活儿,就是写新春对子。


    谁叫公子写得一手秀雅好字呢?


    可忙活完, 她凑到顾悄身边。


    看清对子内容,顿时气得跺脚。


    “宫商角徵羽, 以为盛世清平,四海皆奏六王雅音;


    贪嗔痴慢疑,谁知烟火冲天,寰宇尽是五毒邪魅。”


    琉璃垮下脸,“爷,你这也太煞风景了!


    咱们要辞旧迎新的喜对,喜对!”


    顾悄拿起纸,吹干了吹墨。


    “今年这喜气可不兴沾,谁沾谁倒霉。”


    小丫头柳眉倒竖,呸呸跺脚。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各方神仙莫怪!”


    顾劳斯黑线。


    感情过了一年,他还是宝宝?


    内宅如斯安宁,前朝却是一片血雨腥风。


    自那日早朝后,谢昭连续公办,已经三天不曾归家。


    监正当庭杖毙,殷红的血染透大殿外的丹墀。


    也染红了半个大宁。秋后的账,一时还有的算。


    腊月二十四日,锦衣卫抄办监正宅邸。


    密室中搜出一本账目,详细记录了这些年他与前朝后宫的诸多“人情往来”。


    仗着对“天意”的唯一解释权,监正没少拿钱替人“说话”。


    早年他同陈愈往来尤密,明孝立储前后,诸多天象被他加工为天命所归,成了明孝终将带领大宁进入盛世的祥兆。


    在陈皇后授意下,他还杜撰了太子命格。


    称他佐天弘化、运势极佳,与帝王命格最是相辅,是神宗江山稳固的难能定星。


    作为回报,陈愈会试给监正儿子放水。


    名次还挺靠前,夺了一科榜眼,如果对手不是顾慎,拿个状元也不在话下。


    神宗刚愎数十年,一朝得知竟被朝臣联合蒙骗许久,心中震怒可想而知。


    他即刻着锦衣卫、都察院对账本上的名单逐一查办。


    碍于北境战事还需仰仗陈家,只将陈愈留职、陈皇后禁足。


    其他一众人等就惨了,不须三司审理,神宗御笔亲批斩立决。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黑云压顶,寒风呼啸,家家户户门扉紧闭。


    整个京都,处处是锦衣卫缉拿要犯的惊慌哭嚎。


    西城人人自危。


    方家默默喘了口气,自以为扳回一程。


    可好日子只过了三天。


    腊月二十六,神宗出乎意料又亲审了南直舞弊案。


    沈宽吊着一口气,交代贿题乃是方氏主母授意。


    神宗念在方徵言临危受命治水有功,只谴他戍边。


    方家子白鹿褫夺秀才功名,令各地广发悬赏,尽早缉拿归案。


    其他涉案诸人,通关节的同考斩立决、沈宽绞立决。倩代的刘兆,罚作吏胥,终生禁考。


    同科一应考官以渎职罪就地免职。


    而方徵音官商不清、难辞其咎,同柳巍一样,得了个降三级留任。


    可怜方徵音忙前忙后,又是替神宗查办要案,又是替他擦货币危机的屁股,哪里甘心吃下这闷亏?


    可时机不对,他也只能咽下老血,握着老弟的手安慰时候未到。


    最后只落下一个梁彬。


    诬告攀咬罪名坐实,庭杖四十,除监生名。


    他吃够刑讯的苦,几乎是问询的人说什么,他就认什么。就此牵扯出礼部打工的族叔,为陈尚书罪证又勇添一笔。


    陈愈白白发力,反噬自己后效倒是一流。


    舞弊一案,三法司其实早已结案。


    神宗一直按而不表,本不打算动真格。


    北伐在即,他原意只想借这个由头再抄个几户打秋风、搞点备战钱而已。


    谢锡最是洞悉圣意,是以才入南直就果断抄了沈家,一举替他解决北境军饷的燃眉之急。


    神宗得偿所愿,正准备见好就收。


    哪知谢锡退位——这不算高明的“一桃分三士”的阳谋,竟叫几位大臣自行斗了起来。


    神宗冷笑,自然乐意放任三方斗法。


    毕竟斗得越狠,水搅得越浑,他也才越能知道底下人深浅。


    坏就坏在,陈愈操之过急。


    科举改制这雷还没炸完,又自锤出干政、欺君的大罪。


    这两条,罪罪都在戳神宗眼珠子,捅神宗气管子。


    不止陈愈倒霉,整个礼部上下官员,都被神宗血洗一遍。


    深夜,卫英将越来越多的阴私呈至案前。


    神宗翻着翻着,气血上涌,突然“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留仁抖着腿跌跌拌拌地冲出殿去叫太医。


    如此惊慌失措,瞧着倒也像是真心为龙体紧张忧惧。


    神宗新纪、永泰元年,最终以首辅之争以三败俱伤、帝王急怒病倒荒唐落幕。


    反正是谁也没讨着好。


    以钦天监和礼部为主场,大历官场又经一轮洗牌。


    也算真应了景——是真正的辞旧迎新。


    一朝观政进士齐齐转正,翰林庶吉士未散馆就开始拉壮丁兼职。即便如此,还有多处缺额,会试几乎是迫在眉睫。


    眨眼就迎来新年。


    7+2、白+黑、8+X的谢大人总算着了家。


    再不回来,顾劳斯就要一个人去主宅过年了。


    那可真是公开处刑:)


    老皇帝拖拖拉拉,狠狠心总算在大年这天下了嘉奖令。


    令六部一同惊掉下巴的是,他们一把手争得头破血流的首辅位置,最后竟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白白便宜了个外人。


    大宁五府六部七司三院,分区建衙。


    吏部、户部、礼部、工部等掌管黎民生息,均设在天门东边,所以叫“东边掌生”;而刑部、五军都督府、都察院等掌管生杀刑名,设在天门西边,所以叫“西边掌死”。


    两边生死殊同,各自为政。


    西边长官于东边,可不就是外人?


    永泰元年岁末,帝以航海之功、察举之能,迁谢昭为吏部尚书,晋中极殿大学士,加封太子少保。


    并特赦贱民李玉脱籍,准身份会试。


    这次出海,彻底打开了神宗的新世界。


    原来搞钱不止有内耗,还可以外卷。


    他老当益壮研究起“外邦朝贡”大业,并深感航海去外地打劫,成本小、风险大、回报高。于是大奖特奖为本次航海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原海商汪氏。


    表彰话里话外,就是你们会抢,以后多抢。


    从左都御史到吏部尚书虽是平调,但加封的那可是整个帝国都鲜少的从一品。


    一起下来的,还有一道诰命。


    顾劳斯沾了个大光,“妻凭夫贵”得了个从一品夫人的诰命。


    临了接旨,还要突击先补个妆,顾劳斯真的谢。


    等他一身少妇打扮,遮头遮脸又弱柳扶风地出现在谢家主厅,宣纸的太监脸都要僵了。


    天知道,满朝文武,只有谢家的旨不好宣。


    不仅没得打赏,谢家人还一脸苦大仇深的亚子。


    谢老太君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佛珠捻得飞快。


    嘴里碎碎念念着“阿弥陀佛”。


    谢锡老大人铁青着脸,“陛下厚爱,老臣惶恐。”


    旁的人说惶恐是虚情假意,这位说惶恐,那是真惶恐。


    一身威压,震得宣旨太监冷汗直流。


    他也是陛下近臣,自然知道一些个中曲折。


    年中,谢老太君病重,谢家儿郎悉数公办在外。


    谢锡差点没赶上见老母亲最后一面。


    好在孙媳就是大夫,救治及时,有惊无险,这才免了一起人间悲剧。


    自那后,谢锡便数次以尽孝为由乞老辞官。


    皆被神宗夺情。


    神宗为此还屈尊到谢府亲自探望过老夫人。


    彼时,谢老太君危重中坚持下床,为子孙下跪请命。


    这才有了谢昭血煞太重恐牵累家人一说,神宗体恤老人,不得不允了谢家急流勇退。


    哪知还没退半年,又被顶上风口浪尖。


    谢氏母子能高兴就见鬼了。


    连谢大人本人,亦是一张冷脸。


    仔细瞧着,还有些许的不耐。


    他只是个宣旨太监,哪扛得动如此厚重的怨念?


    好容易盼来接旨的正主,他如同盼到救星两眼直放光。


    “唉恭喜夫人,恭喜夫人。”


    他赶忙迎到门前,好似他才是那个接旨的。


    小顾愣了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下意识就抬眼向谢昭看去。


    谢大人面若寒霜,低斥道,“还不快进来。”


    顾悄一慌,脚下一不小心就在门槛上拌了下,身形一个踉跄。


    太监眼前一花,就见刚刚还黑着脸颐指气使的新任首辅,早已将人稳在了怀里。


    “怎地如此马虎大意?”


    嘴上骂着,眼神里却是化不开的浓情。


    可惜了,他怀里人只略显局促地退出怀抱,垂着眼避开了那道目光。


    新夫人向着宣旨太监歉意一笑。


    “劳烦公公久等了,实在是我头疼得厉害,喝了一副药才得起身。”


    那笑苍白,却又莫名带着艳色。


    看的宣旨太监一愣。


    片刻后,他在首辅的眼风里惊醒。


    磕磕绊绊宣了圣旨,一把塞进顾悄手里就溜之大吉。


    再不溜,命危矣。


    他悟了,感情谢大人把人当眼珠子,可眼珠子一心只往外看,老大不乐意呢。


    啧,谢大人而立之年,正是虎狼时候,娶这么一个不中用的夫人。


    惨,真惨。


    人去后,主厅里一片沉寂。


    唯剩老太君似有似无的念佛声。


    谢锡忍了片息,终是没压住怒火,发了飙。


    他挥舞起黄花梨龙头拐杖,狠狠抽在谢昭背上,“逆子,你就是这么答应我的?”


    动了真情,是最难隐瞒的事。


    他一贯为子女计深远。


    自从知他真心恋慕顾家幺子,便与顾准起了同样的心思。


    不如趁早将二人摘出,保一个是一个。


    不想他前脚才请到旨,后脚这小子就敢在朝堂大放厥词。


    那日他将天象直指北境战事,完全在谢锡计划之外。


    “这首辅你争来何用?!”老大人气得不轻。


    “既如此贪慕权力,又何必于老父跟前上演深情?”


    谢昭并不躲避,任老父发泄怒气。


    老人激动狠了,他还忍不住扶上一把,“父亲您不方便,实在想打,就叫管事来吧。”


    老大人怒意中才升腾起一丝欣慰,就听到令他心梗的下一句。


    “万一误伤我媳妇,就不好了。”


    谢锡:滚滚滚。


    年夜饭顾悄吃得如坐针毡。


    因为谢家真的将食不言寝不语贯彻得十分彻底。


    连碗筷碰撞声都极其细微。


    顾悄食欲本就不好,浅浅喝下一碗清粥,第二碗只吃几口,就不想再用。


    他正纠结比长辈先落筷是不是不好,谢昭就伸手揉了揉他腹部。


    “饱了?”谢昭一脸坦然。


    这已是二人常规动作,有时候谢昭还会将手掌伸进里衣,直接替他揉肚皮促消化。


    可那是私下授受,这大庭广众的……


    顾劳斯脸热,忙推开那只手,结结巴巴,“饱……饱了。”


    谢老太君瞧着喜乐,也不再拘着,率先开口打趣。


    “景行,你这媳妇,怎么跟我那只裘裘一样的……”爱娇?


    最后两个字儿,老太太明智地略过。


    顾悄:!


    万万没想到,有谢昭一样公开处刑:)


    谢大佬岿然不动,只淡淡“嗯”了一声,将顾悄喝剩的半碗粥扫尾。


    尔后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比裘裘难养多了。”


    接下来一老一少就养貂这件毕生大业,探讨了一整个饭局。


    顾悄听的是囧囧有神。


    谢管事很是欣慰。


    虽然新夫人饮食规矩好似差些,但能叫二爷不喘仙气儿,改喘人气儿,就这功德,掀翻谢家饭桌那也使得!


    年夜饭渐渐热络起来。


    在谢家上下cue来cue去的各色闲谈里,顾悄终于融入了他的新家。


    甚至谢锡还大手一挥,特批他大三碗酒。


    “这是江北烧酒,入口粗犷,后劲比之雅酿却不知强出多少。”


    他替顾悄倒了一碗,“你且尝尝?”


    那酒并不十分清冽,尤带一丝浑黄。


    却溢出一股强烈的粮食香,顾悄陈年酒虫立马被勾起。


    端起碗他一口干。


    果然醇厚甘冽、回味悠长。


    “好酒!”


    他抹了一把嘴角,眼神亮晶晶的。


    忘乎所以之下,他全然不记得女装还涂有唇脂,手背将残红蹭得半边脸上尽是。


    如此好酒的馋猫样子,叫大家笑出声来。


    谢锡又忙替他满上第二碗。


    这时候,他一扫文臣的姿态,颇有营漕将士的豪爽。


    “这酒,还是当年同你外祖北伐时,他的最好。”


    谢锡举起碗,“你若不是体弱,当最像他。”


    苏侯草根起家,身上亦有一股莽劲儿。


    或许他并非什么圆融人物,却最懂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


    或许是念及故人,谢锡又放开了些。


    “你外祖那时所愿,便是全域拿下北境,叫中原子民再不受蛮族侵扰。哈哈哈,他尤其不爱读书,却是硬背下一首,时不时还要拿来激我。”


    顾悄干了第二杯。


    辛辣酒意顺口入喉,很快在胸腹发酵成热烈暖意,于他寒气森森的内腑,最是舒服不过。


    他被勾起了一丝好奇。


    “什么诗?”


    谢锡却顽童一样,替他满上一杯,又以掌封住碗口,“琰之你猜猜看?哈哈哈猜对才吃得上这最后一碗。


    瞧你这馋嘴模样,谢景行这小子,酒这上头定然从没管够过,只要你猜对,爹爹再送你几坛子。”


    他凑近,“烈的。”


    顾劳斯极其心动,却还是做出为难样子。


    给足了面儿才道,“我猜外祖背下的,定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哈哈哈就知道难不住你。”


    谢锡将酒碗推至顾悄跟前,与他碰了最后一碗,“可惜琰之身体不许,否则我定要与你不醉不休!”


    谢家人身上,一脉相承,都有种文相武骨的气韵。


    谢锡老了,此时此刻念到这首诗,颇有一些文贼坏国、廉颇老矣的怅惘。


    北境确实有问题。


    陈氏事发,没几天前线再度告捷,马报呈陈小将军又一举拿下大宁卫。


    这在冰雪覆盖的寒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中原将士在皑皑雪国,连分辨方向都难,更别说找到敌军踪迹。


    神宗自然也察觉到异样。


    年夜,他宴过群臣,便是皇室内部的家宴,今年又另取名目曰庆功宴。


    实则是一场鸿门宴。


    饭后,谢景行突然哥俩好地邀住顾悄。


    “悄悄,今天跨年。”


    顾悄不明所以,“所以呢?”


    北方大碗起码得小半斤,他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开怀牛饮。


    一时兴奋,有点上头,有点飘。


    这时候看谢景行,真是醉后看美人,越看越想……


    可惜,美人节制。


    苦行僧一样,还分房睡嘞。


    顾悄酒壮怂人胆,“今天跨年,嗝,我想睡你。


    我要圆上辈子的梦。”


    谢景行扶着他,谆谆善诱,“什么梦?”


    顾悄睨他一眼,眼波流转,“当然是春梦。才梦到我把你扑倒,正想上下其手……然后就被你打醒了……”


    “谢景行,你说你晚个一分钟不行吗?”


    他嘀嘀咕咕,“那样我也算尝过学长滋味,死而无憾了。”


    谢景行忍俊不禁。


    他一本正经忽悠醉鬼,“悄悄,酒后乱性。你是个清醒的醉鬼,这时候更要控制自己,可不能乱。”


    “乱了,下次戒酒。”


    顾悄费劲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


    下次还喝,嗯,我不能乱。


    “今天跨年,悄悄好好想想,应该做什么?”


    谢景行试图将他往浪漫的情路上扯一扯。


    就见这货突然来了劲,“收压岁钱???”


    谢景行:……


    算了,谢景行一把将他抱起。


    “我们的第一个跨年,我想跟悄悄安安静静看一场烟火,听一晚嘈杂欢乐的春晚。”


    烟火可燃,春晚可造。


    我希望你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第165章 第 165 章


    顾悄没想到, 谢景行竟真给他安排了一夜烟火。


    京都最为冷僻的西门,一道星火划破长空。


    紧接着,是“砰砰砰”地万炮齐发。


    无边夜幕上, 桃花瞬息绽放, 彩蝶翩跹飞舞。


    极致繁华后, 星火寥落, 沉寂几息, 又飞出几鹊盘旋,或啄羽,或衔果、或比翼;鹊鸟之后, 飞来黄莺、青鸟、红腹……待百鸟聚众, 伴随一声呼啸清鸣, 一只巨大的凤鸟浴火而出。


    巨大华美的羽翼, 几乎占据半个天空。


    凤羽落处,又有各路神佛临世, 或乘舟,或驾鹤,或负剑, 或擎葫。


    如此声势,引得人人探窗抬头。


    金白火光照进那一双双沧桑瞳眸。


    好似悲悯神光照进世间。


    是……新年了啊……


    京都百姓被喜气感染,无不呼老喝小,齐齐涌上街头,赏这场跨年盛宴。


    城楼上冷极, 空气里弥散的火硝味道却让人无端心热。


    烟火交替的片息,城北钟鼓楼上, 厚重悠长的钟声响起。


    一声接着一声,如水波般在京都上空荡漾开来。


    是子夜的报时。


    “新年快乐, 悄悄。”


    谢景行落下的眸光温软。


    雪绒帽兜底下,顾悄只露出一点下颌。


    苍白、精致,如瓷器般细腻而易碎。


    上辈子他曾无数次肖想将它捏在手心,肆意把玩。


    可哪一次都不是这般的小心翼翼。


    好似所有美满都要掺进一丝遗憾。


    他想修正这遗憾。


    “新……”


    顾悄还没张口,唇间就抵上一物。


    “嘘——”


    谢景行冲他摇了摇头,“悄悄先吃了再说话。”


    顾劳斯问号脸张嘴。


    是一瓣橘子。


    几乎被捂得跟谢景行指尖一样温热。


    他轻轻咬开,甜蜜的汁水爆开,带着浓烈柑香。


    “你……”干哈嘞?


    谢景行但笑不语,眼疾手快又塞过来一样。


    顾劳斯嚼吧嚼吧,额,是颗干荔子。


    他狐疑地打量谢景行,总觉得他是不是觉醒了空间金手指。


    或者意外获得了哆啦A梦的异能。


    谢景行不懂他的奇思妙想,还在耐心解释。


    “这是谢家旧俗。年初一睁眼,保姆就要给小辈们喂上岁盆里的这两样果子。”


    “橘和荔合起来念,就是吉利,悄悄新年要大吉大利。


    这橘子产自福建,又叫福橘,是我特意带回来的,悄悄新年要福气绵绵。”


    谢大人光风霁月,一表人才,可这老派作风直叫顾悄捂脸。


    “新年快乐。”他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


    “有一说一,学长你一定不玩吃鸡。”


    这把换谢景行疑惑。


    砰——砰——


    暂歇的烟火重新燃起。


    漫天的百花争艳里。


    顾悄垫起脚,主动和谢景行交换了一个深吻。


    橘的甜,荔的香,合着人生百味。


    他都要与这人一道尝。


    一吻罢,他有些喘。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火硝的青烟,鼻息的热雾,衬得眼前人愈发得朦胧而美好。


    看着看着,顾悄突然笑了。


    这大概就是贵公子,和贵公子式的浪漫吧?


    花哨奢靡,同草根奉行的实用主义全然背道而驰。


    可就是不讲求实用,才能不计后果、全无保留。


    才能如此直白热烈,叫人难以抗拒。


    顾悄忍不住打趣。


    “首辅新官上任就这般胡作非为,不怕老百姓唾沫星子?”


    谢昭捏了捏他耳垂,好似在怪他煞风景。


    “内城丹墀,二十四日起正月十七日止,昼间爆竹、夜间烟火,每日不断,以伺皇家。


    今年不过将宫廷独乐,移至宫外与民同乐,是功,非过。”


    “况且……”


    他将目光投向城外,“这烟火亦是震慑。”


    至于震慑什么,他没有多说。


    顾悄多少也猜到一些。


    若是北境战事当真有诈,今夜动静便是告诫狄戎,大宁国力强健,绝非强弩。


    至于这盛世是真是假,就全看鞑靼头子怎么猜了。


    他顺着谢景行望过去。


    城西数里,黑黝黝的建筑群在烟火之下隐隐绰绰。


    那里,正是大宁火武库。


    谢景行从来不是只搞形式主义的主儿。


    按他以往套路,今夜虽披着浪漫的皮子,可烟火绝不是主角。


    顾劳斯不由猜测,“难道神宗火武库也是你谢家手里的牌?”


    首辅闻言,并未否认,反倒与他十指交扣。


    “也会是你手里的牌。”


    顾悄:说的好像我要谋权篡位似的。


    “打住,良民才不碰军火。”


    谢昭轻笑。


    笑他假模假式。


    “明时中国就已经是烟火大国。


    不少古籍都记录有各色烟花配比。


    昔日读书做过一期课题,我对这些也算熟悉。”


    谢昭缓缓道来缘起。


    “利用硝石、硫磺、木炭等不同比例组合,能形成不同燃烧速度、爆炸性能。


    掺入不同材料,能呈现不同的火焰色彩。


    棉花屑光则紫,铜青之光青,银硃之光红,铅粉之光白,雄精之光黄,松煤之光黑。”


    “而火药与烟火,一字之差,实际相差也只毫厘。


    当初为你筹备这一期烟火,我公器私用,不巧被神宗抓了正着。”


    他无奈笑笑,“如此不得不答应替他改进火药配方。”


    “他马背上打下的天下,始终坚信要用马背来守,军备上从未真正松懈。


    都察院里我掌火武,苏训借征边通货时策,一力筹集西域战马。


    这些年下来,铁骑营和火武营,都已成为神宗最大的杀器。


    顾家想拨乱反正,靠苏家军硬扛,可以说全无胜算。”


    顾悄愣了愣。


    所以老皇帝全程都在扮猪吃老虎?


    “顾准很聪明,也很有耐心,蛰伏至今都未曾咬钩。”


    谢昭抱起顾悄,“倒是引得满朝的牛鬼蛇神,前赴后继献祭。接下来咱们就去看看春晚的压轴节目吧。”


    顾悄:???


    华盖殿内,御案之前。


    六十多岁的皇后,跪在大殿中央,膝盖几乎嵌进冰冷的大理石。


    夫妻二人百官跟前上演了一出帝后锦瑟和鸣。


    国宴之后,皇后就被神宗罚跪。


    大太监留仁盯着时漏,算算已有三个时辰。


    眼见皇后身形摇摇欲坠,御案后的神宗,批阅奏折的笔都不曾停顿一下。


    “提醒陛下?不提醒陛下?”


    提醒,那是多事,开罪皇帝,不提醒,那是躲事,开罪皇后。


    大太监心中煎熬。


    不由捻着手中拂尘的须毛,救,不救,救,不救……


    好似这样一直数到天荒地老,就再没有烦恼。


    外间隐约传来烟火声。


    叫留仁越发焦躁。


    直到小太监通传,卫英顶着一身寒意进殿。


    “禀陛下,北境果然不出您所料。”


    神宗这才搁下笔。


    他接过密报,几眼看完,明黄身影骤然站起。


    约莫是起得太急,他眼前一黑,扶住桌子停了几息,才在留仁搀扶下逼近皇后。


    新换的镇纸,留仁眨眼的功夫,就已砸上皇后额间。


    鲜红的血蜿蜒而下,她木然抬头,看着身前阴沉盛怒的天子。


    “好啊,你们很好。”


    老皇帝枯槁的眼眶里,泛起猩红,“梓童,你可知罪?”


    陈皇后袖口下的指尖微微痉挛。


    可面上一派温良和婉,她眯起被血水浸透的眼,带着十分示弱:“臣妾不明白陛下意思。”


    皇帝神色更冷,“呵,小小陈氏,也敢如此?


    你当真以为陈宽能成什么气候?”


    陈皇后怔了怔,低头笑了笑。


    “陛下,你我夫妻四十余年,纵使你再多疑,我也把你当做我的天,当做我的一切,不曾有过分毫异心。如今我儿尸骨未寒,您就要因他人攻讦,而与我离心了吗?”


    “退一万步说,陛下子嗣,只剩我三个孙儿。


    皇位早晚都是他们的,我若真有异心,何必多此一举,冒死做通敌谋逆之事?”


    她说得殷切。


    神宗差点就信了。


    他嗤笑一声,“皇后,朕什么时候说过陈氏通敌谋逆?”


    他当着皇后的面,缓缓摊开卫英呈上的“密报”。


    竟只是一张白纸。


    陈皇后顿时面如死灰。


    “说吧,若是爽快,我允你个体面。”


    久跪之下,陈皇后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


    先前全是凭着一口气硬撑,眼下她万念俱灰,干脆瘫坐在地。


    明黄朝服没有挺直的肩脊支撑,委顿再不复昔日威仪。


    “没什么好说的。


    北境未乱,是我同鞑靼国主做了个交易。


    他让我们三卫,助我孙儿立储。


    若事成,三卫九镇悉数割让,大宁与鞑靼据长城南北各自以治。


    若事不成,我亦不损失什么。”


    神宗怒急攻心,咳嗽不止。


    “咳咳……你为何要……咳咳……如此心急?”


    他还剩几年寿数?


    难道这都等不得了吗!?宁可与虎谋皮!


    陈皇后惨然一笑。


    “陛下,这不都是托你的福吗?”


    “原本朝堂无波无澜,我们只须耐下性子等待。


    可是你帝王心术,天威难测,非要搅得朝堂天翻地覆。


    我父亲为官多年,又哪里真无一点错处?


    江西、四川出铁,湖广、云南产铜。


    他虽不主事工部、户部,但门生不少,举荐去这些地方主政,于铜铁矿采一事上,便可大开方便之门。


    贪腐已是重罪,何况他还同泰王一样受妖妇蒙蔽,昧下的铜铁辗转去了北境。


    皇仓案发,他已如惊弓之鸟,偏偏这时你又接连以治水、乡试敲打,老父惶惶不可终日,最终受鞑靼蛊惑,走上了通敌之路。”


    “若非你步步紧逼,陈氏又何至于此?”


    陈皇后眼中尽是血丝,在御书房明烛之下,竟有泣血的错觉。


    她哭哑了嗓子,哽咽难言。


    “归根结底,是你识人不清将周月视做盟友,我父亲才会被妖妇蛊惑,稀里糊涂做下叛国之实!是你错信妖妇,我儿才会沾上那毒早早离世。”


    想到明孝的音容笑貌,陈皇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你宁家埋下的祸根,竟要我儿背负恶果,是什么道理?”


    “宁枢,害大宁至此,以至于国不国、臣不臣的,是你父亲,是你啊。


    可为什么最后死的不是你,反倒是我的明孝?”


    神宗被她问的,几乎站立不住。


    说到最后,她语气也弱了下来,近乎是喃喃自语。


    “我自知死罪难逃。


    只求你看在明孝份上,放过我年迈的父亲,好好照顾那三个再无庇护的稚子。”


    她闭了闭眼,“我不求他们煊赫登极,只求他们富贵平安。”


    “呵……若不是为保全血亲,这腌臜皇位,又有什么可争?”


    她露出一抹讽笑,袖口下指尖攥紧,猩红丹寇折断在掌心,“我现在最悔的,就是当年杀戮过重。愍王一系那么多人条命尽丧我手,或许……这是报应……呵呵……报应。”


    说到最后,她咬牙切齿。


    “宁枢,你也会有报应的。”


    眼见着她越说越不像话,神宗脸色越来越难看。


    留仁赶忙指挥着太监宫女,将皇后请下去。


    哦,已经是罪皇后了。


    离开前,陈氏突然挣扎起来,她癫狂笑着。


    “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说给你听。”


    她的声音里满是恶意,“宁枢,你知道吗?我们才是害死明孝的真凶。”


    “若不是你我夺愍王太子之位,明孝就不会带上那块太子印信。


    周月那老妖妇死前才告诉我,她只给正统一脉喂过重毒,若不是你我贪婪,原本明孝应同泰王一样,纵使苟延残喘,也还有些年月……


    哈哈哈……报应……”


    她歇斯底里,尖锐的女声刺痛耳膜,叫神宗一时听不分明。


    他攥紧留仁的手,“那罪妇、罪妇在鬼叫什么?你,你们可听得清?”


    留仁与卫英齐齐跪下,“臣(奴)惶恐!”


    神宗松了口气,轻轻“哦”了一声,看着她这副模样,突然悲从中来。


    “罢了,带下去吧,毕竟夫妻一场,就叫她冷宫幽闭终生,再不许出来。”


    四周静下来,唯有远方烟火轰隆,隐约传来。


    神宗凝神听了片刻,低声絮语。


    “奇怪,每年宫里都办年宴,可朕怎么感觉很久没有过年了……”


    他神色怆然,眼中湿润,好似当真疑惑不解。


    下一息突然两眼一翻,毫无征兆晕厥过去。


    宫中立马乱作一团。


    大殿暗角,人影尽去后,顾悄呵着寒凉的手。


    “春晚?你管这叫春晚?谢景行,你可真是好样的。”


    这场墙角,叫他解开了两个谜团。


    他为什么中毒,塔峰上明孝又为什么要托他放过外祖和皇后。


    原来宁云早就洞悉一切。


    或许选择去湖广、江西赈灾,不仅仅是平息民乱,也为替陈氏抹去罪证。


    至于他知不知道玉的毒性……


    谢景行似是知他所想,轻轻拍了拍他后心。


    “玉印有毒,明孝应是并不知情,他对那块玉甚是珍视,一直贴身携带。”


    他与愍王宁霖,情同手足。


    这块玉于他,亦是一种缅怀和警戒。


    ——拥有至高权利,才能保护一切想保护的人。


    “方才陈皇后指控,也并不全然为真。”


    谢景行想了想,还是将更为腥臭的内里翻了出来。


    “陈氏谋反,并非如她所言,尽是无奈。


    明孝昏迷期间,陈氏就已放弃了他,转而培养皇孙。


    可惜皇孙受父系毒素影响,天资驽钝。年纪渐长,不足也日益显现。


    陈氏就动起扶持傀儡、大权独握的心思。


    既是傀儡,须先趁着年纪尚小,在神宗发现之前谋下储位。


    是以神宗稍加试探,他们就自乱阵脚。


    方才她那些鬼话,不过是以进为退激起神宗愧疚,进而险中求生罢了。


    你看,她果然成功了。”


    顾悄:……


    牛,小金人都欠她一个奥斯卡。


    “太祖时期,百废待兴,举国铜铁奇缺。


    可这么多年过去,朝廷怎么可能一直没有新矿?


    是陈愈暗中昧下了矿源。


    一方面为挟制户部方徵音,令他在钱币一事上捉襟见肘;另一方面也是培植太子势力的需要。


    这点你二哥应当最是清楚。”


    顾悄本就落伍的PUA又开始卡顿,“关我二哥什么事?”


    谢景行心疼地捏捏他下巴,“因为胡十三的船队,干的就是替陈氏运送原矿的勾当。


    只要粗统一下胡家这些年上船的矿材总运量,就能轻易估算出陈氏在北境囤下多少武。装。”


    那日舟中,谢昭在铸钱方子里曾夹进一页纸,便是陈氏北境兵工的布图。


    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道理顾恪自然明白。


    所以四月至今,苏青青与顾情在北境,主责主业从来就不是干鞑靼。


    “那神宗知情吗?” 顾悄突然觉得神宗有些可怜。


    “不知,明孝就是陈氏最好的障眼法。”


    唉,这灯下黑的。


    前半生他将精力全用在残害忠良上,后半生他将精力全用在补窟窿上。


    他玩的一手好权衡,却始终没有玩明白,“仁者爱人”才是帝王的为政之本。


    以至于他最信任的两个臣子,一个暗搓搓起兵要造反,一个阴恻恻下毒要杀他。


    就没一匹好马。


    “方尚书和我父亲,在两省究竟查了些什么?”


    顾悄有些怀疑,若是得了通敌叛国的罪证,神宗再好的耐心,也压不住脾性。


    谢景行瞅着他,不答就笑。


    顾悄摸了摸鼻子。


    好嘛,他那个鸡贼的爹,真查到也不会就这么交出来。


    至于方徵音,怕不是也留着底牌,见招拆招。


    他宁肯吃下乡试舞弊这一大波暗瘪,也不肯揭发铜铁事,大约是怕祸及自身。


    毕竟督铜督铁不力,户部、工部谁也脱不了干系。


    顾悄想通因果,尴尬笑笑,“哎,这事明孝亲自善后,他素来周到,定没有漏网之鱼。”


    谢景行亲了亲他心虚的眼睛,“悄悄怎么说都对。”


    ……


    顾悄怒瞪他:兄弟你懂不懂事?


    这口气,这台词,不叫宠溺,叫敷衍!


    年初一,陈愈陈尚书跑路的消息传遍京师。


    畏罪潜逃,还连夜跑到长城以外,投靠了鞑靼。


    这开年热搜,直接炸瘫了服务器。


    谢首辅上朝第一天,六部最稳固的铁三角,毫无征兆坍塌一角。


    整个大宁都震了几震。


    满朝文武看谢昭的眼神都不对了。


    惹……惹不起啊。


    神宗开春第一旨,就是另起北境将领。


    老人新人,男人女人,神宗掂量许久,终是点了苏冽。


    妹妹还没跟哥哥套上近乎,就又连夜奔赴雪地冰山。


    这次还只他一人,与空中盘旋呼哨的两只战鹰。


    以十六岁的年纪,孤身应战。


    敌方不止马上霸主鞑靼,还有熟悉大宁内务与边防的贼子。


    这战,没法打。


    这旨任命,几乎等于是送人头。


    顾悄听到消息冲回顾家时,妹妹的院子已是人去楼空。


    顾恪睡眼惺忪等在房内,见到他,眉眼终是松快下来。


    “来来,我亲爱的弟弟,想不想助瑶瑶立功?”


    第166章 第 166 章


    “二哥你不要驴我。”


    顾悄迈过门槛的脚, 本能往回一收。


    二哥驴不驴尚无定论,但是摊派的任务委实不正经。


    顾悄嫌弃地瞪着一整盒“黑芝麻”样的虫卵,欲哭无泪。


    在谢首辅家里养屎壳郎, 不知道会不会被洁癖精扫地出门哦???


    他巴拉巴拉小公子的记忆, 恍惚记得这虫是他广纳后宫、琢磨各类斗虫品种时, 顾恪从北境弄来的异种。


    据说是体格硕大、性情彪悍, 能一敌众干翻数只大帅。


    因虫身黑亮, 背部一道红线十分醒目,所以小公子给他取了个十分威武霸气的名字,叫北境一线红。


    可后来小公子偶尔发现, 这虫竟然吃粑粑。


    直把他恶心得不行, 自此纳入黑名单。


    “这怎么能算屎壳郎呢?”


    彼时, 顾恪一本正经瞎忽悠, “它可是鞑靼皇族们最爱玩的斗虫,数量稀少, 最难捕捉,还须专人以最顶级的汗血宝马泄物作引,才能捕到几只, 我特意托边疆将士历尽千辛万苦寻来,琰之竟然嫌弃……”


    小公子:……


    怎么办,是哥哥的爱,再沉重也要受着。


    他哭唧唧又把虫子捡了回来,好歹叫它们寿终正寝。


    这把轮到顾悄, 哥哥的爱也不好使。


    他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


    “琰之,你确定?”顾恪不知从何处折来一根青绿枯草, 捻在指尖漫不经心把玩。


    “瑶瑶这场仗打不打得赢,有没有命回来, 可就全靠这群屎壳郎了。”


    顾悄:……


    北境这一战,若是不能赶在春上万物复苏之前速战速决,必定胜负难料。


    不止顾情处境危险,大宁亦不得安宁。


    “家国大事,琰之怎可拘泥这处小节?”


    顾二微笑起身,将枯草别上弟弟耳侧,“好了,乖~哥哥连饲草都替你准备好了。”


    “一月为期,你务必要将这盒虫卵孵化为成虫,届时交给阿兄。”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同顾劳斯如出一辙的桃花眼里晕出几丝湿润,“哥哥我啊,昨夜轮值,又等你一早,先去补眠了。”


    他原在翰林,朝廷缺人手,便兼赴六科给事中观政。


    被分到御书房外当值,专管夜间上章递请下疏抄出,顺带驳正违误,再参署付部。


    大白话,就是主要领导的文件收发处。


    相当于实习生,干得尽是熬夜不讨好的脏活累活苦活。


    顾悄半点不同情他,还越想越觉这兄长可恶。


    他回程的脚步一转,直直迈向偏院。


    某黄姓抹布男已然修养得七七八八,正在庐中认真研习课业。


    会试只剩一个月,发愤已经成为他人生唯一的色彩。


    就是靠回味那个下午的滋味,他熬过一个又一个悬梁刺股的长夜。


    顾劳斯瞧着他嘴角荡漾的笑,愈发恶意蓬勃。


    “兄弟,陈愈跑了你知道吧?”


    黄五“嗯”了一声,显然过耳没过心。


    顾悄将盒子掼在他的题库上,愁眉苦脸。


    “主考都跑了,押题作废了,你还努力个裘裘哇!”


    黄五笔走龙蛇的手一顿。


    笔尖在工整的八股卷纸上留下拇指大一个黑点。


    “这时候,就别乱开玩笑扰乱军心了。”


    他推开盒子,继续对着题库写写画画。


    两耳不闻窗外事,听了也当没听懂。


    这掩耳盗铃,很是可以。


    顾悄抱起盒子。


    “唉,有些人啊,非要掩耳盗铃。我要是他啊,这时候早就去抱紧探花郎大腿,哭着跪着求捞捞了,听说,探花郎正在分掌礼部的给事中手底下当值,会试什么一手消息没有?”


    黄五一砸摸,理由充分、无懈可击,是个破冰二攻的好机会。


    于是老油子把笔一丢,起身一揖,“谢琰之提点,愚兄这就去解决主要矛盾。”


    顾悄嘴角抽了抽。


    别说,马哲矛盾论这货学得还挺好,这都知道怎么理论指导实践了。


    成功给顾恪找了个茬,顾劳斯这才兴致勃勃顺带探了个监。


    其实押题做不做得准,干系不大。


    顾劳斯点过新卷,他们都已不是当年吴下阿蒙。


    最后这一场,完全可以硬考。


    会试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三天。


    神宗敕礼部筹备会试时,民生部张老尚书借机奏请闱彩事宜。


    老大人做的一手好账目。


    咳,画的一手好饼。


    新年新气象,没钱受气相。


    如此内忧外患,想要大宁不乱,朝廷先得有钱。


    神宗御案,左手边是千疮百孔的《关于永泰元年中央财政收支决算情况的报告》,越发衬得右手边这份《关于会试闱彩项目预期收益分析报告》眉清目秀、美丽可人。


    方徵音不中用,治户部这些年,年年捉襟见肘。


    逼得神宗见钱眼开,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批了。


    张延喜滋滋拿着行政许可,开始张罗闱彩中心。


    一边伙同顺天府,强力打击黑赌坊。


    只有把盗版的都干翻,正版才有饭吃不是?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不顺的,就是神宗竟点了柳巍到礼部主持工作。


    操持会试,自然也落在他头上。


    这消息传开,侯府别院,一群人如丧考妣。


    其中以小林和时勇最为丧气。


    他们可还没忘鹿鸣宴上的不愉快。


    当着柳巍的面,砸了酒壶,哦不,砸了场子,现在落在他手上,还能有好?


    小个子举人慌得一批,“顾兄,我……我还是打道回府,来年再来吧。”


    顾悄斜他一眼,“来年,如果还是他呢?”


    小林:……


    “你都不会安慰人的吗?”


    时勇一拍桌子,“咱们行得正坐得直,大不了就是个落榜,怕什么?”


    顾悄点点头,“没毛病,大不了连头一起落,是没什么好怕的。”


    时勇:……


    “您这究竟是让我们考,还是不让我们考?”


    这就要问大佬了。


    顾悄抬眸,看向他的家族企业名誉总裁,“不知大侄孙怎么看?”


    如今朝堂,陈愈落败彻底退出,方徵音降等留职谨小慎微。


    柳巍虽一样处境,可突然天上掉饼,再领礼部事,便是胜出一筹,可谓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


    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早朝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


    大侄孙要将人捧至最高,再狠狠踹下,时机显然成熟。


    顾影朝与他视线轻触便立马别开。


    “叔公不必忧心。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小林&时勇:“……”


    越听越玄乎,越听越没底。


    顾悄也一脸无奈。


    这大侄孙叫他既放心,又不放心。


    “唉,我这叔公徒长辈分,也管不住你,总之自己小心。”


    顾影朝闻言,抿了抿唇,只垂眼轻轻“嗯”了一声。


    早在抵京伊始,汪惊蛰就按捺不住。


    她数次偷溜,想到大理寺寻秦昀翻案。


    尤其此间三家斗法,如火如荼,她总蠢蠢欲动想要出手。


    奈何有朱庭樟专业盯梢,愣是将她严防死守在别院。


    这时,是该放她出去运作了。


    过了元夕,京都热闹起来,各地举子陆续进城。


    他们当中,早的如闽粤,乡试刚考完就踏上旅程。晚的如江北,也有年后才上路的。


    八方齐聚,以文会友,会试氛围十分浓厚。


    不少举子一路蹭爱心送考船而来,落脚处自然在不惑楼。


    京都冷寒,物价又高,这般保暖又不收钱的住处,打着灯笼难找。


    很快,不惑楼预备的数百间客房都已客满。


    后来的无处下脚,只好退而求其次,寻各处老乡会。


    每省之中虽也有财帛宽裕者,或举人、或商贾,在京集资购产,设置会馆。


    这些会馆,用作同乡官僚、缙绅和会试举人居停聚会。


    但不要钱的还只有不惑楼一家。


    来晚的人无不悔得拍大腿。


    时不时还有人溜达过来转一转,不死心就想再蹲个临时退房。


    一来二往,不惑楼愈发热闹,竟无形之中成为京都举子考前以文会友的地方。


    按理,解决衣食住行,举人们接下来应是静心备考。


    但实际并非如此。能坐得下冷板凳专心做学问的,实在少数。


    大多举人抵京,或走亲访友,或递交名帖拜访名士,或整个文会卖弄切磋。


    他们目标明确,考前不遗余力要在京城混个好名声。


    若是运气再好些,名声传进主考耳中,那可就是一步登天的事了。


    至于努力,哪就差这考前一天两天的功夫?


    甚至有的举子自知没戏,纯粹是抱着结识名流拓宽人脉来的。


    若能结交朝中权贵,或名门望族,直接放个实缺补个官,还考什么考?


    你家高考不是为了毕业找工作?


    此外还有一类,缺才学敲门,又缺门路引荐,只得另辟蹊径。


    他们将注意打到寒门身上,专注于寻找各种穷但有才的举子资助,就指望押对宝,这人中个一甲进士,顺带将自己一并拉拔拉拔。


    可今年这活也不好做。


    因为但凡出身贫寒吃不饱饭的,不管有才没才,都被一家黑心企业捷足先登、一网打尽了。


    摸鱼举子:干!谁家这么缺德,一点机会不给旁人漏点?


    大宁科考摸摸头,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百无聊赖,这些人就对不惑楼隔壁的闱彩中心上了心。


    有事没事押一注,解压又镇痛。


    当然,举子不许涉赌。


    可彩票又怎么能算赌呢?


    这分明是国子监特聘算学博士口中所说概率学啊!


    这特聘算学博士,自然是周芮周姑娘……的师父。


    编完小初高,顾劳斯又用小鞭子硬抽着周博士进军大学数学。


    鉴于某些理论过于高级,周小姐一到京城,就辗转找到了恩师乌云子。


    两人嘀嘀咕咕一番三下五除二,竟也整出了高等代数、数学分析、解析几何、概率论等等现代高等数学的平替品。


    乌云子有新成就自然急于卖弄,一个激动就接下国子监递来的橄榄枝。


    几节课一上,易学卦象非天定,而是有恒定概率的惊世言论,就传遍整个京都。


    为了验证猜想,他还结合闱彩,亲自带领国子监算学生们计算头彩概率。


    有了大佬带盐,闱彩中心稳稳吃下这波舆论热度,一举在京师火了起来。


    就不知张延到底给了乌云子多少带盐费。


    总之楼里楼外,一片鱼龙混杂。


    闭关集训第一次出来放风的小伙伴们,看着是目瞪狗呆。


    原疏惊叹:“京都果真人杰地灵,会试这等考场,竟无一人怯场畏惧。”


    小虎附和:“是啊,也不知这些都是哪些地方的魁首……”


    黄五怀疑:“可不一定,或许他们是高门权贵也未可知。”


    大虎投赞同一票:“对对对,指不定早已得了主考关照,这才有空日日交游集聚。”


    顾悄:那你们可真想错了。


    苦尽甘来的拟主考柳尚书,正一心扑在事业上。


    充分汲取乡试经验教训,他干脆直接宿在礼部,没日没夜深度钻研泰王提交的一线调研报告,并向神宗提出以下新变。


    罢礼部尚书任会试主考旧例。


    他主动推选谢昭谢首辅总揽出题阅卷要务。


    改监临必出御史旧例,在都察院无高品级御史的情况下,酌情从六部抽取。


    为表忠心,他直接推荐了刑部尚书高勤作会试总监临。


    同时,严肃整饬巡考与收卷官职责。


    令巡考兼任收掌试卷官,收卷时务必查人查卷查稿纸,分毫不许出错。


    内场提调,则由他亲自上阵。


    为保万无一失,他又着人考前全流程模拟一遍。


    事无巨细,都考虑进去,这才安下心来。


    他一个水货,自是没法做得如此周全,但不碍事,他可以摇人。


    于是,礼部上下都知道,柳巍身边有个不良于行、困于轮椅的青年,虽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但出谋划策为上官分忧上,却是一把好手。


    既如此繁忙,柳巍自然顾不上外头。


    更顾不上络绎不绝的拜帖托请。


    考前十五天,柳家门庭若市,热闹得仿佛菜市场。


    尚书虽掩门避走,未见一个考生,可他那记吃不记打的儿子,正敞开了麻袋装银子。


    门风一坏,谣言顿时四起。


    诸多陈年旧事也缓缓浮上水面。


    曾经柳巍猖狂。


    科场“选妃”,圈了不少人禁在京都郊外一别庄内。


    其中自愿听话的,就做了客卿,除了失去自由,也算好吃好喝。


    而不愿听话的硬骨头,有些上了刑枷,有些脸上烙下奴印,关在监牢日日折磨,直到驯服为止。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捕风捉影,考前却一夜之间如星火燎原。


    京城凡有人处,都在议论纷纷。


    这可急坏柳巍麾下门客们。


    以他们多年干坏事的直觉,这多半是要坏事。


    可这时候,他们竟发现,柳大人失联了!


    递进礼部的条子,石沉大海,门客在衙门外堵了三天,也不见大人踪影。


    眼见着会试在即,一滴冷汗滑下门客额角。


    衙门内,尚书案前。


    衙门守卫进来递条子,轮椅青年不动声色揉碎,“不过是一些托请通关之辞,大人不必在意。”


    柳大人突然心绪不宁,想要归家,青年及时拦下。


    “大人这时要出礼部,等于前功尽弃。方家可正等着寻大人错处,好来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柳大人一想,有理。


    乡试他顺水推舟,那般嫁祸方家,会试方家若不以牙还牙,他就倒立过来喝粥。


    再者家中有夫人镇宅,必不会出什么乱子。


    柳巍稍稍心定,这时青年又点出一处细节。


    “大人,这里还须你再看看……”


    点完,他轻轻转动椅轮退至一边,垂头无声冷笑。


    柳巍,这时候你可不能乱,我要叫你好好看着你这锦绣前程,一夜崩析。


    二月初七,神宗正式下旨任命主考官。


    一同定下的,还有副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十八人。


    老皇帝深沉,主考并没有如柳巍提议,点选谢昭。


    还是用的他柳巍。


    好似十分的圣宠优渥。


    考试地点,在顺天府贡院。


    七日晚,同考宴集毕,锁院进分。


    即所谓的“五经十八房”。


    五经房数不一。


    通常大经大房,小经小房。


    科场举子选择本经,和各经难易程度有关系。


    也与家学渊源、老师教导,以及就读县府学有关。


    《春秋》帙繁卷浩、微言大义,《礼记》古奥生涩、不好发挥,选的人少,是为小经。


    《诗》《易》《书》易学,选的人多,是为大经。


    会试设房自然也因人数而异。


    同乡试相似,十八房同考按本经先分阅试卷,取中后递呈主考裁定名次。


    试题依然由主考拟定。


    只是同乡试不同,会试发题前须进皇帝亲阅。


    柳巍奉旨进场,志得意满。


    代主春闱,意味着顺利的话,发榜日他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兵部挪一挪进到礼部了。


    动员短会上,他按例从鞋底板掏出一纸。


    十分坦然地与十八房同考“商定”四书、五经试题。


    熄灯时,柳巍愈发亢奋。


    他就着窗外微明的月光,难得同阴影处的青年谈心。


    “乔宇,会试若办得好,以户部当下积贫积弱的状况,就是叫我连进两步,接次辅之位也不无可能。若我能如愿,届时定不会亏待你。”


    “当年你那样执着功名,不也是想入仕途?


    你看,眼下这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外间简榻上,青年不发一言,似是已然熟睡。


    只是暄软的棉被内里被他无声撕开一个寸长的豁口。


    第167章 第 167 章


    二月初八, 考前一日。


    会试总提调,也即总揽考场事务的知贡举官,依例要到国子监孔庙释奠先师。


    大宁开科, 刑部尚书入场还是头一次, 高勤也算是临危受命。


    鸡鸣时分, 他看完方、顾提交的两省巡查报告, 眉头紧皱, 突然叹一句:“治水之贪牵扯出乡试之腐,此案陛下悬管掉之,怕不是就等着会试以血开锋, 这场……难呐。”


    座下侍郎云里雾里。


    悬管掉之?那不是书圣的运笔之法吗?


    掉即摇的意思。传言王羲之下笔, 每作一点画, 皆悬笔摇一下手腕, 墨迹可入木三分,自然劲健。


    可这笔法同判案有啥关联?


    难不成今上写判牍还看姿势?


    他侧首瞄一眼上官。


    老大侧脸映着烛火, 写满高深莫测。


    是半点往下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得,侍郎摇摇头。


    合该有人倒霉,他咸吃萝卜淡操什么心?


    辰时, 国子监祭酒顾慎早已候在孔庙跟前。


    礼部侍郎唱礼,尚书献牲祈福,末了执笏俯伏于孔子像前。


    一切有条不紊。


    ——就等着侍郎告一句“礼成”。


    哪知孔子头顶梁上突然倒扣下一桶黑臭秽物。


    哗啦一声,劈头盖脸淋了镀金圣人满身。


    也溅得诸位大人花容失色。


    “天现此厄……乃……大凶之兆啊。”


    惊慌中,不知是谁心直口快一句, 场中顿时陷入死寂。


    “啪嗒,啪嗒……”


    唯有黏稠黑水顺着孔子衣摆密集滴落。


    声声震耳。


    侍郎离孔像近, 绯色官袍大半都染上斑驳黯痕。


    浓重恶臭一阵阵涌向他七窍。


    似是一窟死了许久的腐蛇,一朝窟门大开。


    直醺得他两眼发黑。


    可如此要紧时候, 他也只得忍住胃中翻腾,连呕吐都不敢。


    唯有高勤见多识广,只一息就分辨出,这不是它物,是人血。


    还是死了多时的人血。


    他面色肃穆,即刻下了封口令。


    尔后将矛头直指顾慎,“祭礼上出这等纰漏,祭酒该如何向圣上交代?”


    顾慎赶忙认罪,“下官办事不力,实在罪该万死。”


    祭礼有礼部全权筹备,他只出一个场地。


    原不干他的事。


    但机关干活,谁嘴大谁说了算。


    做下属的,该认错认错,该背锅背锅,必要时还得主动替上官出主意。


    年轻的祭酒也不分辩,只满脸恳切道。


    “此事下官责无旁贷,必定亲自向陛下请罪!”


    “只是下官以为,当务之急实非问责。尽快找补完成祭礼,保春闱顺利开科才是头等大事。


    至于罪魁祸首,事后下官必定全力追查,还请大人放心。”


    高勤亦不想生事,便颔首同意。


    他扫视场中,最终视线定格在远处贡院方向,意有所指道,“祭酒,这场若不平顺……你且好自为之吧。”


    顾慎一凛,低声谢了上官,自去张罗救场事宜。


    人后,全程偷窥的苏训冷声道,“这就是你说的请君入瓮?”


    黑衣男人笑笑,“那要看老婆口中的‘君’是谁……若是神宗,这就是个开胃小菜,若是方家,那可不就是一只大瓮。”


    腰上一热,是这人厚颜又贴了上来。


    苏训忍着他得寸进尺的动作,按住那只手,低声警告,“你若敢再进一寸……”


    “好嘛,好嘛!”黑衣男人忙抽回手。


    又将下颌垫上他肩头,“御史明明也有快.感,何必如此假正经?你看朝中,同性厮混亦不再少数,缘何就你这般不近人情?”


    他将人情二字说得轻挑又暧昧。


    灼热气息熏得苏训耳廓都滚烫起来。


    他不由想起怪味楼里窥见的荒诞场景。


    白条条的身躯,如伏羲女娲交缠。


    天道虽分阴阳,但化入凡俗,两个男子亦能颠鸾倒凤。


    那画面极具冲击,直把苏训骇得连退数步。


    慌张里,他抵上身后宽厚的胸膛。


    后腰处的异样,叫他脊髓蓦得一麻,胸中激荡起一股既嫌恶又躁动的欲念来。


    二人齐齐低喘出声。


    苏训想逃离,却被身后人一把扯回。


    陌生的钝击感,即便隔着衣物,也叫他羞耻又愤恨。


    神不思属的两人,都不曾注意,暗房里的上位者,直白浪荡的律动之间,嘴角却缓缓勾起得逞的笑。


    大约也是自那之后,黑衣人如同打通任督二脉,于情事上突然觉醒,越发难缠,叫苏训难以招架。


    甚至不分时地的做出些孟浪举动。


    比如当下。


    苏训不由撇开头,逃避黑衣人过分的亲昵。


    “李越,说正事!”


    叫做李越的青年,正是两省民乱真正的祸首。


    此刻他却如昏君一般,一心只盯着眼前人臊红的耳廓,忍不住一边舔咬一边明知故问,“什么正事?”


    那日他带着御史寻人,不巧正看到一场活春宫。


    暗室里二人都是老手,竟把各种花样玩了个遍。


    好些更是完全颠覆了纯情御史的朴素认知。


    御史不懂坊间门道,学着他捻破窗纸,就那样毫无防备的凑上脸窥探。


    却不知满屋子情香,即便只沾些许,亦能诱人沉沦。


    李越佯作不知,故意中招。


    情动就缠着御史疏解,眸光却渐渐深沉。


    他喜欢看苏训跌下高台被欲念左右的无措,更爱看他分明情动却硬作坦荡的可笑反应。


    御史如是辗转一夜。


    情毒不仅没有丝毫缓解,甚至蚀心跗骨。


    终究,他还是心疼他。


    夜半,李越翻窗入室,屈尊替他解了围。


    哪知这人提起裤子,就与他势不两立。


    一如此刻,翻脸无情。


    “不说就给我滚。”


    美人儿冷若冰霜,一句话就将李越从绮思中拉回现实。


    好似二人除了公事,再无话可说。


    李越叹了一声。


    “这会试是方家的瓮,请得是柳巍。”


    他细细将苏大人鬓角碎发理好,“但柳巍又是顾家做的局,目的是拉方家下水。”


    苏训脑子转得极快,“所以第一个饵是顾慎。”


    “祀礼出这意外,便是方家咬钩?”


    黑衣青年点头,“方徵音那老匹夫开始反击了。”


    “礼言,你可想好站哪边?若是遵明孝意思,是一路应对,若是循你私心,又是另一路做法。”


    不待苏训应声,他自答道,“依我看,不如徇私。”


    摸了摸下颌,黑衣青年振振有词,“现下陈氏不成气候,你若以先太子命臣回归,必定是下一任顾命大臣,届时你我联手,你主文治,我主武功,这天下岂不是信手……”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后,他的妄想戛然而止。


    脸颊被大力掴至一边。


    李越垂着头,舌尖缓缓舔过出血处。


    周遭突然静得过分。


    苏训气急,眸中尤有厉色。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我不若你禽兽,能违仁违心,以手足掏腹心,做那奸佞之人!”


    “呵,”也不知哪句话逗乐,黑衣人蓦然笑出声,“某自然不若苏御史忠义,哪怕所从之君身死,一片丹心仍可昭日月,真是可歌可泣。”


    他冷下脸,“既然御史与我云泥有别,某再死乞白赖也是自取其辱,不如就此别过。”


    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李越向来行踪诡秘,亦有几分莫测的实力。


    向来是他缠着苏训,这时负气离去,还真叫苏训无处可寻。


    青年怔愣片刻后,倏忽又释然。


    这人总归是要死的,今日既已了断,日后兵戎相见倒也省了一番挣扎……


    二月初九,仲春惊蛰日。


    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可京都却还在飘着小雪。


    寅时四刻,棘闱才开场。


    举人们提着灯笼火把,子丑时分就开始候着。


    多数举子心情如雪天一般沉重。


    实在是柳巍任会试主考,这消息太过丧病……


    顾劳斯也从睡梦中被挖起,架到场外充起吉祥物。


    用小林时勇的话说,就是他只管站在场外,都能叫军心大振。


    可怜顾劳斯眼皮都撑不开,临到考场精神状态依然堪忧。


    张延不如张庆会做生意,闱彩整得不温不火,下注的人不多,看热闹的不少。


    还兼顾影偬隔三岔五来打擂找茬。


    不惑楼现阶段又是个赔本的买卖。


    也就考试团几人偶尔出来同其他地方切磋,才能涨涨人气。


    可京都人精明似鬼,会试没放榜,行情没摸透,谁也不肯往外投银子。


    顾劳斯瞅着璎珞报来的账目,看到触目惊心的亏损金额,多少有些心虚冒汗。


    为了冲业绩,小顾不得不撸袖子自己上。


    打着呵欠为他的考试团站台,也是其中一项。


    他拍了拍大侄孙,这次尤其语重心长,“就当为了叔公,这次一定再考个会元回来!”


    朱庭樟听不得这种话,叉腰怒骂,“顾琰之,你个渣男没有心!”


    顾影朝:……


    近日备考事急,顾劳斯又切成顾三身份行走。


    瘦弱昳丽的少年不时出现在不惑楼,或是闱彩中心。


    一双滟滟桃花眼极有辨识度。


    又兼顾家身份敏感,举子里认得他的不少。


    一听这声暴喝,纷纷看了过来。


    “咦,他一个秀才,赶着大早来会试,凑什么热闹?”


    “你还不知道吧?南直那群人,可将他奉作恩师……


    这学生考试,恩师送考,也挺合情合理?!”


    顾悄:别以为我听不出话里的暗刺儿。


    自不惑楼开业以来,安庆府众人时常同外省举子切磋。


    每每小胜一筹,就忍不住替顾劳斯吹嘘,“哼,这题我们小夫子点过,那能叫你赢去?”


    对面不以为然,明知故问,“哦,山野村夫也有奇遇,请问师从哪位大儒?”


    大儒?安庆府一哽。


    他们深谙输人不输阵的道理,立马七嘴八舌辩驳起来。


    “大儒有什么了不起?一辈子教一个状元,教一个状元吹一辈子!


    我们这位夫子就不一样了!”


    “正是!他可是文曲转生,教书一等一的好。


    不止乡试第一是他学生,还能给我阖府从吊车尾直教到桂榜!”


    “若不是时运不济,南直乡试解元也定是他!”


    “就是就是!若他来会试,隔壁闱彩哪还有什么悬念。


    大家只管押咱们导师,保管赚得盆满钵满!”


    约是彩虹屁吹得太过,叫真实性大打折扣。


    尤其,这导师还是个弱鸡少年……


    众举子面面相觑:这怕不是遭了骗吧?


    他们无不看冤大头似的看安庆府人。


    乡野村夫,行走在外,竟也不知道长点心!


    这会儿,天还不亮,棘闱外围火光昏黄。


    挤挤搡搡一群老少小子里,就小秀才脸生得最嫩。


    就这,恩师?


    “哈哈,那我岂不是可当祖师爷?”


    一句调侃引得众人大笑。


    周遭人或怀疑或同情的目光齐齐扫射过来。


    会试地域抱团现象严重。


    这么一个小小波动,立马将南直与其他地方区分开来。


    地图炮炸的自然不是南直少数,而是整个南直隶。


    有人看不过眼,出言打抱不平。


    “你们懂什么?他亦是小三元的秀才。


    若不是为了泰王办案放弃入试,怎么会寂寂无名?”


    “就是!要不是他冒险助泰王一臂,陛下怎会知晓我等晋升之路,早已成某些政客揽权的资本?”


    某些政客,自然是指陈愈。


    所谓墙倒众人推,不过如是。


    顾劳斯摸了摸下巴。


    感谢泰王水军,在唾弃陈氏的同时,还不忘替他抢救下如履薄冰的名声。


    这番泰王下了手妙棋。


    他以身试法,揭露科场弊端,考生们大都心存感激,连带着对顾悄也青眼三分。


    京都先后审决南直舞弊和钦天监贿考两大要案,举子们也心存幻想,希冀着泰王能亲临这科主考、能揭开柳巍背后的巨大黑幕。


    可惜直到临考,也无人回应他们心声。


    这一科,不知又有几人要折戟沉沙……


    考生们念及此,无不恻然。


    尤其曾沦为某主考“选妃后宫”的某四省。


    “哼,谢归谢,你们倒也不用如此夸大!”


    显然,外乡人依然不信顾劳斯神通,“以他读书年月,在南直或可傲视群雄,但会试一贯是江西、浙江人的天下,还是莫要托大。”


    “小生附议。”另一位抓了抓头。


    “至于授业,即便被奉帝师的那位,也不敢说一科能保弟子拿下半科,这小兄弟再神异,能神异过弟子遍及朝野的那位?”


    云鹤虽亡故数年,甚至连姓名都不许宣之于口,可仕林依旧满是他的传说。


    把这位抬出来,安庆府书生只得偃旗息鼓。


    提及旧人,举子们也静默下来。


    他们不曾经历盛世,却从小听着当年故事长大。


    太祖与云鹤如何一起打天下,又如何文武共治同享天下。


    彼时大宁,建朝不过二十多年,国力却直逼盛唐。


    百家争鸣,各显神通,儒虽为显,也兼收墨法等诸流。


    自上而下,众志成城,只为强国安民。


    高宗武功上虽略逊于太祖,亦不失为一位明主。


    若是再给他三十年……大宁何至于衰落至斯?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


    “呜——呜——”一声号角,打断众人思绪。


    搜检开始,考生们再顾不上当年,鱼贯而入。


    小林和时勇紧张得手心冒汗,捞起顾劳斯的左右手,各击一掌。


    口中还在碎碎念,“夫子护我!”


    悄哥啼笑皆非。


    颇有种现代考前大家拜春哥的荒诞感。


    卯时末刻,军卫锁院。


    柱香后,贡院开左门,一轻骑执密卷扬鞭直奔皇宫方向。


    正是刑部尚书,亲自进题御览。


    同顺天乡试一样,会试三场都有进题制度。


    每场考题拟出后,即叫知贡举官进呈皇帝亲阅。


    此行甚是顺利,神宗淡淡扫了眼题目,并无不满。


    他神色疲倦,一手扶额,又有大太监留仁小心翼翼随侍在侧,替他揉捏太阳穴。


    古稀老人须发早已斑驳,太子出事后愈发衰朽。


    孤灯明堂,形影相吊,竟有种英雄末路、巅峰凄凉的悲恸感。


    “爱卿且去吧,场内外如有异状,卿但行职权,不必事事回禀。”


    高勤深知他脾气。


    说不必事事回禀,便是要他遇事既要当机立断,又不可擅专。


    谢家急流勇退,神宗手中也只剩他这把卷刃的旧刀了。


    高勤苦笑一声,照单全收下这苛刻至极的政令。


    但内心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回程途中,异变突生。


    盛京中轴线,通往贡院的前门大街上,乌压压跪满拦路人。


    冬日天色总蒙着一层灰败之气,如一层散不去的翳。


    高勤急急勒马,原本温顺的马匹却躁动起来,原地转了数圈才安静下来。


    空气里,又是那股腥臭味。


    常年马革裹尸的人再熟悉不过。


    高勤眯着眼睛,望向乌泱泱的人群。


    他们膝下,密密麻麻都是血字。


    天空依旧飘着小雪。


    进宫时前门大街清过雪铲过冰,但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路面已然又冻了起来。


    那些血书,就这样一笔一画落在石板上,被新雪冰封。


    拦马人不厌其烦,又一遍一遍重新誊上。


    高勤下马,踏上人群中间留出的唯一一条小道。


    跪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清癯中年人。


    他似是有痨症,整个胸腔如破旧风箱,连咳带喘,却还是断续而铿锵地念着所书之冤。


    “草民南直休宁顾云恩,有冤情要诉!


    大历二十四年会试前,我儿顾影晨受歹人蒙蔽,不仅毕生所学悉遭剽窃,还被反诬谋逆横死家中!歹人化用我儿《山川河岳图》作《大宁北疆图志》,从此青云平步,还请大人替我陈冤!”


    语罢,他哐哐哐磕下三个响头。


    再抬头,殷红血迹蜿蜒而下,染红眼眶,手中高举,正是破碎的《山川河岳图》。


    高勤俯身接过。


    第二位开口的,是个年轻姑娘。


    眼角眉梢,却透着老态,好似看尽人世沧桑。


    “民女南直歙县汪氏,有冤情要诉!


    大历二十四年,家父汪纯赴京会试,与柳巍同科。因撞破柳巍同前锦衣卫指挥使徐乔阴私,被报复至死、家破人亡,至今冤魂长哭、死不瞑目,还请大人还民女公道!”


    汪惊蛰女儿身,磕起头来毫不含糊。


    很快她膝前血书下,就添了一块新鲜印记,好似结状的画押。


    “此事已过去十几年,可恨民女手中并无实证。


    但今日所陈,皆是民女亲眼所见,如有妄语,便以项上首级起誓,叫我不得好死、永堕无间!”


    她攥紧手中木簪,神色中有一股殊死的决绝。


    在后面,是一个干瘪枯槁的老妪。


    她衣裳单薄,怀里搂着一具皑皑白骨,甚是惊悚。


    “民妇湖广华容县人,有冤要诉。


    大历三十年,我儿乡试迟迟未归,一年后府兵才送回他的尸首,一句舞弊绞立决就打发了老妇,可我儿向来得府县教授喜爱,才学是一顶一得好,又何须舞弊?就算真舞弊,缘何府县不见任何判书公文?”


    老妪说完,亦想磕头,被高勤身后兵卫拦住。


    尚书脸色凝重地接过老妪手中泛黄的旧纸。


    上面血迹斑驳。


    依然难掩清新俊逸的字迹。


    “污名不洗,冤情不雪,我儿绝不入土为安。”


    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


    高勤每向前一步,就有一桩新的冤情。


    百步之后,他已然听齐大历二十四年起至大历三十三年,柳巍亲历的、主考的,常科带恩科,共计五场的累累罪迹。


    波及之广,受害人之众,高勤听得都胆寒。


    这案子越深入,高勤越知不可深查。


    大宁正直风雨飘摇的时候,若是彻查此案,柳巍身死事小,动摇神宗本就摇摇欲坠的民心,才是大忌。


    杀贤良、用奸佞,无君德,在君位。


    他都能想象,这事一旦闹起来,民心集聚,神宗费劲心力压下的某些人事,必将甚嚣尘上。


    百姓只会越发想念清明盛世的缔造者,厌恶甚至反抗造成当下局面的上位者。


    或许,还会引起一场不亚于两省规模的民乱。


    可跪在人群尽头的最后一位,偏偏是方徵音。


    一个年节过去,老尚书沧桑不少,鬓角白发再也藏不住。


    他亦向着资历甚至不如他的刑部尚书跪下。


    高勤忙上去搀扶。


    方徵音推开他的手,亦坚持磕了三个头。


    “本官此行,不为自己,只替戍边的老弟徵言进言陈冤。”


    “今科乡试,老夫那不肖侄儿入场即遭人陷害,以至于首场昏迷,无法提笔。


    后两场侄儿心灰意懒,干脆弃考买醉,不想却被歹人掳走,禁锢多时,造成了畏罪潜逃的假象。


    如今小侄重获自由,整日如过街阴鼠,无路鸣冤,老夫只好勉力代劳。”


    他说得情深意切,眸中恳求叫高勤甚至心软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


    他不过是把冰冷的刀,向来不问人情冷暖,只管主人意志。


    立案审查是不会立案审查的。


    他必须尽快疏散苦主,以免引起更大的骚乱。


    尔后,再全权交予陛下圣裁。


    即便要审,也得锦衣卫的私牢。


    是以,他一脸诚恳地为难。


    “方大人,此事干系重大,牵连甚广,刑部恐独木难支,还需容后会同三司合审,你看……”


    他话音未落,一道苍老声音打断了他。


    “何必容后?大理寺在此,为民请命,老朽义不容辞。”


    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秦昀秦大理寺卿。


    另一道清越的声音紧跟着应和。


    “柳巍祸乱科场,五省万民歃血,如此民愤昨日可血洗孔庙,来日便可血洗大宁,此事关系社稷国本,岂容耽搁?


    都察院左都御史空悬,想来我这右都御史亦能做主。


    如此三法司已齐,还请高尚书就地审理,以息民愤、以抚民情!”


    第168章 第 168 章


    数百人集体鸣冤, 很快引起躁动。


    秦昀与苏训一夫当关,分毫不让,叫高勤骑虎难下。


    跪地之人如有感应, 很快膝行换位, 将唯一一条小道隐去。


    高勤连带三位大人, 一同被困进局中。


    四个二品大员, 叫率府兵赶来救火的顺天府尹很是投鼠忌器。


    如此一来二去, 高勤最不想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京都百姓越聚越多,望着一条长街的老弱病残,听着数以百计的草菅人命、家破人亡, 果然群情激奋, 甚至有百姓向着居中的三司扔起碎石头。


    委屈灾年, 臭鸡蛋、黑狗血亦是珍品, 扔不起。


    四人中,唯有秦昀, 自带buff。


    老百姓扔石头都自觉避开他。


    见高勤狼狈模样,他突然问道,“守朴, 你还记得当初为何入伍?”


    高勤正左支右绌,闻言也不见得有好气,“陈芝麻烂谷,谁还记得?”


    秦昀摇了摇头,“我记得。你久居边境, 看够鞑靼烧杀劫掠恣意扰边,便十分仰慕苏侯风采, 也想亲自守边,护家乡父老周全, 奈何百无一用是书生,最后只得向太祖请命,甘愿做个监军……”


    他悲悯地望向长街血书。


    “可是不过三十年,同样惨遭凌霸的百姓跪在你跟前,你却心硬如铁,所思所想尽是如何镇压他们以粉饰太平,再不复当年的侠义热血。”


    “人若血冷,同五毒臭虫何异?”


    苏训冷不丁插上一句,叫高勤越发难堪。


    三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事。


    也包括改造一个人。


    他已然习惯神宗的处事逻辑。


    甘愿在庞大而僵化的国家机器里做一颗循规蹈矩的铆钉。


    即便心中仍存一丝星火,却也难燃腐败潮湿的内里。


    锦衣卫很快到场。


    绣春刀一出现,长街登时陷入恐慌。


    顾云恩没想到一个刑部尚书竟执拗如斯。


    他喘着息,撑起麻痹的膝盖,踉跄着向人潮中心涌去。


    有人却赶在了他前头。


    高勤只觉一道温热液体溅上脖颈,濡湿他须髯。


    他愕然望去,就见方才还在哭诉的老妪已然舍了儿子骸骨,正挥舞着手臂向他扑来。


    她的胸前,一柄长刀横贯,带出血沫碎肉。


    高勤甚至看见她伤痕累累的心脏,犹在做垂死挣扎。


    噗通——噗通——


    老妪最终力竭,摔倒在他身上。


    耳畔是呕哑的嘶鸣,“狗官,狗官,我诅咒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血沫喷涌在他衣襟,染红绯色官袍。


    老妪拼死,却也只在他胸襟留下一个骷髅般干柴的手印。


    人群中不知是谁,愤懑呼号。


    “豺犬当道,民不聊生!天道好轮回,你们穿着百姓鲜血染成的官袍,就不怕报应吗?”


    “不,不是的。”


    高勤本能地反驳。


    大宁官秩,一至四品着绯色。


    这是圣宠,是尊卑,是他们作为朝廷命官的尊严和底线。


    “不是?高守朴,莫要自欺欺人。


    是你将官袍生生穿成血衣。”


    秦昀淡漠道,“若定要流血千里,才能换回你良知,那今日长街谁也不会退却!可高尚书,血透青石当真是你想见吗?你当真要做那样的官吗?”


    高勤举目四望,众人皆如老妪。


    额头鲜血淙淙,满眼视死如归。


    那一刹那,对生死的敬畏,终于越过对神宗的畏惧。


    他佝偻着放平老妪未冷的尸身,嘶哑开口。


    “便如二位大人所言,即日起三堂会审柳巍案。”


    挤在人群里的顾劳斯,垂眼盯着雪地上佝偻的尸身,目露哀戚。


    拿命换公道,这已是第二起。


    他还记得这个老妪。


    不惑楼开业起,她便日日到楼点卯。


    老人衣衫褴褛,每日来只请楼中夫子教习几个字。


    她甚至不会贪楼中笔墨便利,学了就领一碗热水,到楼外空地,用枯瘦指尖沾着渐渐冷去的水,不厌其烦一遍遍练习。


    不惑楼开了许多,免费教习文字的噱头,招来的贱籍乞儿更不知凡几。


    顾劳斯不曾多想,见到也只嘱咐伙计为他们多添几个白面馒头。


    殊不知,老人数日所学,竟成今日绝笔。


    顾悄甚至不能想象,人群里还有多少人同她一样,目不识丁,却坚持要亲手血书,替亡魂告不屈。


    神宗治下,当真人为蝼蚁,命如草芥。


    三司铁血,正主虽锁院出不来,不影响查办相关人等。


    在方家推波助澜下,柳巍家眷、门客、亲信一一到案,很快湖广、云南、广西、四川四省案情就审理清楚。


    过程并不复杂,手段甚至算得上拙劣。


    就因为手握重权,便可祸害一方,为所欲为。


    地方官吏阿谀,监察御史位卑,乡试竟成柳巍的一言堂。


    主试期间,诸多优秀答卷皆被昧下。


    为了叫这些人甘愿替他做幕后,他不惜网罗罪名,屈打成招。


    不过十日,柳开不抵刑讯,命悬一线,柳夫人最先扛不住,悉数招供。


    京师别院里关押的三十多名书生,也终于得见天日。


    年光一弹指,世事几浮沤。


    故国但青嶂,羁臣已白头。


    他们伤的伤,残的残,泰半受尽折辱,甚至烙上奴印,莫不万念俱灰。


    强撑着一口气,只为看报应不爽。


    当然,也有吃不了苦,最终屈服沦为走狗的。


    轮椅青年便是其中一个。


    众人提及,莫不齿寒唾弃。


    却不知乔宇困守内院,几乎快要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膝行着,手脚并用,爬上内院振风楼最高处。


    寒风呼啸中,他竭力抬高上身眺望远方,终于确定——事成了。


    而振风楼里,柳巍无知无觉,甚至还兀自猖狂。


    他睚眦必报,会试虽有收敛,却也不把区区安庆几只蝼蚁放在眼里。


    内外院界限分明,却不妨碍他找外间几方学子麻烦。


    一日三餐,另加出题,内外院交接四次,次次他都递条子出去,招呼外帘关照某人。


    乔宇冷眼旁观,多是曾与他有旧怨的。


    青年冷笑,原来畜生也懂心虚害怕?


    会试三场,连带阅卷,前后不过半月时间。


    与柳家别院暗无天日的一年,与柳巍身边蛰伏苟活的九年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可乔宇却觉尤为漫长。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得知真相那一刻柳巍的精彩脸色了。


    从云端跌至泥淖,还是被他踩在脚底的人亲手扯下。


    他真的很想问:尚书,您还满意吗?


    这二十天,度日如年的还有神宗。


    四省乡试案,审理顺利,但南直方白鹿一案,却出了诸多岔子。


    原本方家拿出顾影偬送来的图册,与漕运顾总督搜查到的航海图恰好合辙,一举锤实兵部尚书通敌罪行。


    南直案亦有新反转。


    方家找人代笔是有错处,可柳巍令人绑了方白鹿构陷同僚,也是没跑。


    如此数罪并罚,柳尚书一个头都不太够砍。


    约摸神宗得凌迟他泄愤。


    可汪惊蛰执拗,报仇不算,执意拿出神宗密旨残页,要替汪纯翻案。


    好容易找回一丝良心的高勤,一见“截秦灭顾,死无对证”八个字,登时两眼一黑。


    话题既然引到腌臜旧事上,神宗自然高度关注。


    可惜身体每况日下,他再不复当年神勇,不能提刀说杀就杀。


    于是,他将案件结转至锦衣卫处。


    不想头一个激怒了大理寺卿。


    老实人任劳任怨一辈子,发起飙来却一个抵十个。


    卫英来时,要带走汪惊蛰、顾云恩等人。


    却见秦昀豁然提刀,立于堂上,“卫指挥使,此案干系我秦家一门十几条人命,我定是要亲自审理的,还请指挥使莫要与我为难。”


    卫英对秦昀有几分敬重,只得委婉提醒,“秦大人,这是陛下意思。”


    秦昀充耳不闻,只拖着数十斤的大刀,艰难靠近卫英。


    刀上还残留着那日老妪的血污。


    尖刃划过火石地板,发出刺耳摩擦声。


    可谓是剑拔弩张。


    “我一把老骨头,自是拗不过指挥使。


    可这案子老夫是审定了,指挥使若是不允,秦某给你递刀,越过我尸身,你只管拿人。”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强权支撑,卫英可不敢接刀。


    还是杀这么一个万民拥戴的在世青天。


    他铩羽而归。


    秦昀也不啰嗦,细细将这些年手中证据列出。


    终于串起灭门案完整始末。


    太后毒杀高宗,徐家提前得知却瞒而不报。


    登基几年后,纸终究包不住火,秦昀一路追查到前朝奇毒,也找到引源二物。


    只要顺着玉佩摸下去,徐家必定暴露。


    在徐乔怂恿下,神宗起了灭口的心思,不巧给徐乔的密信,被汪、顾截胡,徐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捏了个谋逆罪,将秦家并汪顾一杀干净。


    那个节点,若不是愍王、云鹤自戕,又兼明孝真毒发,顾家何谈全身而退?


    秦大人筹谋多年,证据链完整,逻辑清晰,待留仁搀扶着老皇命二度赶来,惊天大八围观群众已经吃到打嗝。


    见到神宗,围观者无不捏紧手中剩余石子儿。


    费了老大劲才忍住没砸这昏聩老皇帝。


    秦大人留了余地,不曾明说徐乔瞒而不报,神宗究竟知不知情。


    但谁也不是傻子,这任皇帝间接毒害上任皇帝,这惊天阴谋终究是藏不住了。


    卫指挥与高刑部对视一眼,皆知大势已去。


    卫英叹息一声,只得马后炮道,“陛下龙体欠安,可听闻旧事惊觉被小人蒙蔽,心中十分愧对大人,已决意亲审此案。”


    神宗亦软了口气,“徐乔虽死,便夷族以告慰秦家满门忠烈。”


    一个忠烈,就是对前尘旧事的所有交代。


    他说得轻易,秦昀却苦等了一辈子。


    当年枉杀秦家,只为埋藏真相,如今屠尽无辜,又只为息事宁人。


    真相是什么,原来根本不重要。


    这个结果,叫秦昀倍感凄凉。


    强权之下,追求正义如同一个笑话。


    他也好,徐乔也好,乃至这些年无数惨死的魂灵,都不过是帝王手中棋子。


    靠着拨弄他们,神宗得以平衡棋局天元四象。


    可悲的是,在他眼里,棋子们自始至终没有生命,没有感情。


    拨来弄去,全凭帝王意志。


    甚至连站黑站白,都不曾有抉择的权利。


    意识到这一点,秦老大人颓唐坐下,忽得老泪纵横。


    他想,他终于理解了云师死前赠他的两句话——


    漳州之役后,他对神宗仍怀有希冀。


    认为他法度严明,令行禁止,比之中庸宽厚的高宗,更具明君之相。


    枉杀旧臣,不过是朝中小鬼众多。


    以至于云遮雾绕,新帝有目不能察情,有耳不能洞听。


    他始终不信太祖与高皇后一手培养的国之将才,会被权利侵蚀掏空,狠心残害手足。


    甚至天真存着查明真相,神宗必会为愍王、云鹤正名的幻想。


    他是那样的坚信,天道有公,法理明达。


    云师却摇了摇头。


    缓缓向他道起旧事。


    “当年太祖与周氏争天下。


    棋差一招,功败垂成。周氏残将不甘,一怒之下取太祖族叔首级泄愤。”


    “若是依法,残将当以斩立决处。


    可太祖并不解恨,为泄愤诛残将九族,合计百二十条人命。”


    “人之情感,难以量化衡夺,这便是法理之弊一。


    几年后,残将孤女化名周月,遇大行皇后,被皇室收养。


    这才有了后来诸多祸端。


    冤冤相报,无穷无尽,这便是法理之弊二。


    朝光,世间绳墨尺规虽有形,但很多东西没有。


    以有形约束无形,实在难取。”


    秦昀沉默了。


    彼时他还不懂其中深意,更不知这是恩师的最后遗言。


    “刑名无耻,德礼有格。


    故而德为上治,法为下治。


    朝光耿直,唯缺这一点通透。


    为师能提点你的,也只到这里了。”


    秦昀一生循规蹈矩,奉行法治,连教书都如一台合格的机器。


    临到终了才醒悟,所谓规矩、礼法,不过是权力者御下的博戏。


    他的师门、亲人,同他对法的执着一道,都做了权利游戏的献祭。


    一生气力使错地方,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三十年来他所坚持的真相,真真是一个笑话。


    不怪休宁时顾准老是嘲他迂执。


    “法为末器,真相有什么意义?


    朝光你啊,就是太较真。依我说,只要折尽宁枢左膀右臂,届时不说替我等正名,就是叫他传位给我女儿也使得!”


    听似大逆不道,实则最是通透。


    原来,他一直都在舍本逐末……


    灭门冤屈昭白天下,十数年郁气尽数宣泄。


    秦老夫子不仅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更添一层罪责。


    是他驽钝,处漩涡中心仍不知避祸,才带累一门枉死……


    日暮时分,案审暂时告一段落。


    同僚们都下了衙。


    空荡荡的寺司,秦昀用锦布细细将官印擦拭干净。


    掌灯时候,小吏伸头来探,却见上官早已挂印而去。


    西门外,旧巷头。


    笼火明灭一壶酒,公事已如风马牛。


    顾准早在那里等候多时。


    见着他,立马扔过一个红泥坛子,“江北烧酒。”


    秦昀堪堪接住,瘦弱胳膊沉沉一痛。


    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哪儿来的好酒?”


    老头左右张望一眼,比了个噤声动作。


    “啧,谢锡那老混蛋拿来哄我家傻小子的,我顺了两坛,可不能叫他知道!”


    拎着同款酒的顾悄:……


    老夫子显然也望见一众小学生,“嗬,老夫一人可喝不过你们一群。”


    顾准闻声回头,就见族学小子们齐齐整整,酒也是标配,人手一坛。


    “哈哈哈哈,走,咱们顾家军今日宴师,不醉不休!”


    久雪后晴,月色澄明,空气里一缕梅香清冽。


    两个老头渐渐落于小辈身后。


    秦昀轻轻同顾准碰了碰坛。


    “谢你做局,否则……”


    否则这次翻案不会如此顺利。


    他豁然开朗,原来盟友早已将他牵系也算进环环之内。


    顾准却故意撤开坛子躲他。


    “再说就见外了不是?”


    秦昀无奈笑笑,“若衡,辛苦了。”


    顾准抖了抖,怎么一个两个老鬼,山穷水尽疑无话,都爱捏起袖子乱煽情?


    他瞅了眼前方一溜排新苗子,越看越满意。


    捅了捅老伙计,他美滋滋,“喏,这群小傻子,像不像咱们刚上京的时候?土包子进城,吆五喝六,做了靶子都不自知,最后总被景家那群旧世家压着打?”


    秦昀不由也回想起那些时光,眼角微微濡湿。


    “他们可比我们当年强多了。听说不惑楼里舞文弄墨,他们从没输过。”


    片刻后,老夫子清清嗓子,“咳,就是这楼老亏本,委实丢咱徽商脸面。


    这番我回乡执教,必将数术从娃娃抓起。”


    前排顾悄一个趔趄。


    手上端的老坛子酒都不香了。


    “就不知这科,这群小子考得如何。”


    “考差了,别说是咱们小辈就成……”


    ……


    会试放榜日。


    杏榜外人山人海。


    橘子们来得时候多兴奋,揭完榜后就有多萎靡。


    实在是估分误差太大。


    叫他们十分怀疑人生。


    以为考得好的,几乎都落了榜。


    那些纯纯打酱油,成绩都懒查的,竟好些登了第。


    “这……我考不上就算了,但咱们江西的解元呢?”


    “别说了,浙江不止解元,五经魁也都落榜了!”


    “湖建也无。”


    “算咱们四川一个。”


    “福南在此,比你们略好,经魁好歹中了一个。”


    “咳,南直经魁全军覆没,吊车尾的倒是考进三个准进士……”


    ……


    “这么说,我这种乡试中流水平,没考上也还行?”


    “不是,兄弟你想过没,我没考上,你没考上,各地解元也没考上,那上榜的都是些什么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


    已经有聪明的小伙伴开始统计南北榜各自人头了。


    数下来,大家更沉默。


    北榜也在劫难逃。


    排位靠前的种子选手,大都落选,反倒是屡次落榜,考了数回的老大难人手一个取中名额。


    众学子:真的好想大喊舞弊啦——


    委屈实在没证据。


    一众举子,嘴里大约都含着一句话,将吐未吐。


    别问顾劳斯怎么知道的,因为他嘴里也有一句mmp正酝酿着风暴。


    他的包过班,竟倒了一大片。


    唯一的一根独苗苗,原疏也风中凌乱。


    就离谱。


    眼见着小伙伴们蔫头耷脑,梦想破灭的声音此起彼伏,顾劳斯梗着头,坚决不认这结果。


    “莫方,这一定主考方在跟我们开玩笑。”


    “你们别不信啊,真的,这结果跟玩儿似的。”


    “喂喂喂……”


    宋如松笑着摸了摸他头,“没事,能走到这一步,我已经很开心了。”


    说完转身就走,徒留一个萧索背影,任顾劳斯艰难消化。


    黄五径自嘤嘤嘤。


    “琰之兄弟,我脏了,我这个落榜生再也配不上你探花及第的二哥了。”


    顾劳斯看着袖口上的几滴马尿,嘴角抽了抽。


    顾影朝也蹙紧眉头,满脸歉意。


    “对不起,叔公,我令你失望了。”


    后面还有小猪、二虎、安庆府……


    顾悄赶忙捂住耳朵:啊啊啊,打住,我不听我不听。


    “呵呵,我们考场失意,你倒是赌场得意了。


    这把闱彩,扭亏为盈不在话下,就不知族叔进账多少?”


    顾云斐阴阳怪气,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闻言,恨不得套麻袋将他捶一顿。


    呵,几个破钱能买我青春吗?!


    只有李玉不颓不丧,得之泰然,失之亦泰然。


    “大不了下场再来,不碍事的。”


    顾劳斯暗自点头,果然只有经历过社会毒打的人,才最沉稳可靠!


    贡院里,也很热闹。


    按制,杏榜一样要先呈皇帝御览。


    这报喜的好差事,历来都是主考亲自出马。


    柳巍很是跃跃欲试。


    他已经急不可耐想要向神宗汇报他“积极稳妥推进科考综合改革成效做法”之123了。


    黄榜才誊出,他就志得意满等着提调下内帘大锁。


    “吱嘎”一声,厚重红木大门应声而开。


    迎面而来的却并非恭喜贺喜,而是锦衣卫铁面无私一副玄铁镣铐。


    重大数十斤、用来折磨要犯的那种。


    柳大人完全愣住。


    他本能后退一步,向着人群后头的卫英问道,“指挥使这是什么意思?”


    卫英向来看不上他。


    对他没本事还蔫坏、靠坑蒙拐骗上位的小手段很是鄙夷。


    闻言理也不理,只抽身到他身后,一脚揣上他膝盖。


    柳尚书应声跪地。


    两名卫士眼疾手快料理好他,一左一右夹着他回去复命。


    可怜柳大人直到被投进天牢,依旧满脸懵圈。


    许久后,幽暗阴冷的地牢才响起一阵木轮滚过地面的钝响。


    青年端坐轮椅之上,一个高个子铁憨憨小心推着他走近。


    牢内黑沉,柳巍甫一看见青年激动的心,在看清铁憨憨样貌时蓦得一沉。


    眼神也从震惊变为惊恐。


    “乔定,你竟然没死?”


    他一早就杀了乔定,顺带拿这莽夫的命拿捏乔宇,这么多年都不曾出过纰漏……


    原来这货竟是诈死。


    不止诈死,恐还偷了他敌方。


    片刻后,柳巍好似想通,嗤笑一声。


    “可叹我常年打雁,却被雁啄眼,但就凭你二人,又能耐我何?只要我……”


    青年听着听着,低低笑了起来。


    “柳巍,只要你什么?”


    “只要你同夫人通上消息?只要你亲信闻讯前来救你?还是只要什么?”


    他越问,柳巍心就越沉一分。


    “别只要了,你什么都等不到。”


    青年敛起笑,露出一个恶意的表情,“你只会等到你的无间地狱。”


    柳巍愤怒地抓紧木栅栏,“你在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明天就见分晓。”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那方家小子是自己躲了起来。可我大哥一去衙门指认,说受你挟制才绑的他,高大人立马就信了。”


    青年故意刺激他,“说起来,我还蛮羡慕你的,神宗亲批了你凌迟,可你还天真地等着赦免。所以说,活得明白不如死得糊涂,是不是啊哥哥?”


    若顾悄在场,必定会认出,这哥哥不是别人,正是休宁旧时,考场搜身时嘲他“小娘子”的大个子卫兵。


    被整去养马的那个。


    乔定点点头,“听说凌迟明日行刑,大人今日最后一顿饱饭,可要吃好。”


    “已经做了个糊涂鬼,就不能再做个饿死鬼了。”


    说罢,他推着青年就往外走。


    “二子,你这腿不能在湿冷的地方久呆,咱们回吧。”


    柳巍:……


    随着木轮滚远,牢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他心中恐慌越来越大。


    入狱前锦衣卫的态度,入狱后至今不见夫人亲信,似乎处处都在印证青年说法。


    怖极生怒,他指甲扣进木屑,额上青筋隆起。


    他突然暴起,冲着牢门方向大吼,“乔宇,你这等贱民也敢背叛我?”


    “乔宇,你给我回来!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我要求见陛下!”


    “想屁吃呢?都进死牢了还想面圣?”


    回应他的,只有狱卒不耐地谩骂。


    像唾弃路边恶犬,轻蔑而肆意。


    另一头,卫英的事情还挺多。


    逮完主犯,他这才赶到贡院门前放榜处,在一群举子目瞪狗呆的眼神下,一脸歉意地撕下黄榜。


    还团吧团吧扔地上。


    皂红的大码靴子顺便踩上去碾了几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公务繁忙,略有耽搁。”


    “这榜不作数,不作数。


    你们就当,就当这科主考同你们虚晃一枪,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自己尬住了。


    因为全场,没有第二个人笑得出来。


    甚至大起大落之下,还有许多学子嚎啕大哭起来。


    顾劳斯身边,小猪和原疏哭得最伤心。


    一个是因为中了,现在不作数了。


    痛心疾首。


    一个是因为没中,现在不作数了。


    喜极而泣。


    总之,就是各有各的泪点,各有各的伤心处。


    顾劳斯嘴角抽搐。


    他怀疑他的嘴开过光,随便胡扯的“顽笑”,竟还真应验了。


    哭声亦能传染,考生一哭哭一窝。


    吵得武官头大。


    卫英不得已,当着众举子的面,又将废榜拾起,抻吧抻吧恭谨递给后到的首辅。


    “陛下嘱托,这科黄榜,还得有劳首辅重新裁定,务必做到才无遗漏,公正严明。”


    谢昭漫不经心睨他一眼。


    卫英一凛,“咳咳咳,这废榜要来何用?是下官不懂事了。”


    然首辅睨的,哪里是他?


    是他身后不远处瞧热闹的小舅子。


    首辅心中所想,也非正事,而是——


    夫人数日不曾归家,不知以黄榜为饵,能不能钓他今晚上钩?


    算了,首辅冷着脸想,强扭的瓜不甜。


    他随意扫了眼榜上姓名,一二榜大多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不止南直,连他主考福建时所点才学甚佳的几人,也只有一人在榜,名次还不高。


    第一次主试会试,柳巍定然不敢在神宗眼皮子底下整这么大动静。


    能阴差阳错录出这样一份进士名单,全是他咎由自取。


    考场里他曾打点“关照”的学生,多是才学出众之辈,同考们唯他马首是瞻,听得风吹草动便各自记到心上,阅卷时自然想方设法规避,闹到最后,干脆一视同仁,十八房默契将高分卷都往下判了两等。


    鱼目珍珠,本末倒置。


    这才造就这荒唐一榜。


    谢首辅公务繁忙,临时被点来救场,扫尾工作十分简单粗暴。


    重新锁院后,他立即安排同考交叉检搜落卷。


    又令副主考、翰林学士重新剔选取中名单。


    一减一增,七日功夫,三千份卷就大致搜罗完毕。


    谢首辅提出的录取标准,只有三条。


    文辞晓畅,法度严谨,言之有物。


    看似简单,选人却甚是实效好用。


    文辞晓畅,可当文书笔杆子,法度严谨,能搞政研出政策,言之有物最为难得,能讲求实际解决问题。


    很快,第二份黄榜重新拟定。


    誊名后,谢昭看着排名,挑了挑眉。


    说实话,他也挺意外的。


    副主考小心翼翼请示:“大人,需要现在张榜吗?”


    这一科他们已经耽误不少时日,不好再拖。


    谢昭沉吟片刻,压下榜,“暂且密而不发,待柳巍案审结,告示天下,再宣此榜。”


    副主考想想也有道理。


    正主还没押上堂,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新雷。


    万一这场还有隐情,可不好再第三次改榜了。


    毕竟每改一次,就多打一次大宁的脸、神宗的脸……


    没见卫英才因办事不力被撤了职,换了北司林茵上吗?


    何事不力?


    不就是那日搞错放榜流程,掐算错时辰,叫废榜张出闹了个天大笑话吗?


    三月初三,鬼节。


    神宗给柳巍挑了个上路的好日子。


    这次开庭,皇帝亲临,并不对外公开。


    顾劳斯也是通过林茵转述,才看到现场直播。


    原本痛打落水狗,看点也就一般般。


    但精彩的是,当顾云恩出场的刹那,柳巍气急攻心,竟生生撅了过去。


    太医院院正恰好随行,只得屈尊替他掐了掐穴位,生生把他痛醒。


    他已有中风征兆,口眼歪斜,颤颤巍巍。


    好似是想冲过去同卮言先生同归于尽,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看上去反倒像膝行讨饶似的。


    顾云恩似是惊惧他的疯癫之相。


    慌乱中想要抬脚将他拨开,谁知踉跄一下,竟恰好一脚踩上他右手。


    嘎吱一声,是骨裂的声音。


    柳巍痛到就地打滚,口舌却如含石,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


    神宗瞧着厌烦,也懒得再问,只挥手叫刑部,“便依刑部奏拟,择日行刑吧。”


    行的不止死刑,还是死刑最厉害的一道……凌迟。


    柳巍浑身一抖,迸发出极致的求生意念。


    “陛哈,臣几道……几道遗叫在哪里……”


    神宗面色一肃。


    这时一直沉默作背景墙的方徵音却突然开口。


    “陛下,遗诏当年已然损毁,此事做不得假,毋须再听他妖言惑众。”


    “还……还有……”


    柳巍颤着唇,越急越难开口,情急之下,他咬破左手,用血在青石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副本。”


    他急于求生,再无心思考虑底牌,匆忙又写下一行。


    “高宗死前曾交给三个顾命。”


    此话一出,场中人神色各异。


    至此,神宗不仅信了,还暗搓搓开始观察众人反应。


    方徵音脸上惊诧不似作伪。


    可以他朝中数十年的根基,若说一点不知,却又太假。


    神宗默默给他打下一个巨大的可疑。


    高勤垂眸,苏训狐疑。


    一个老成,叫人难判深浅,一个资历在那,反应无可指摘。


    叫神宗多心的,还是顾家反应。


    那个叫顾云恩的病痨鬼虽垂着头,可蹙起的眉峰显然表明,他的内心极其不平静。


    若他没有记错,便是这一房收养了宁昭雪十几年。


    神宗淡淡收回视线,得出一个判断。


    顾家也非铁板一块。


    有人还想下两盘棋。


    呵,有趣。


    “那你说,遗诏在哪,顾命又是谁?”


    阴沉的老皇帝心中急切,可脸上却一副并不尽信的模样。


    柳巍张嘴,“啊啊”几声。


    似是示意,可否容他缓缓再说。


    神宗却没什么耐心。


    “说不出,便写,只要血没流干,就写到我满意为止。”


    柳巍两眼一黑。


    顾命和第二份遗诏的事,还是当年明孝得立太子,陈愈醉后不小心说漏嘴,才叫他知晓的。


    他知道的,并不比陈愈多多少。


    可当下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继续编下去。


    凝结的伤口再度咬开,他缓缓写下第一个名字。


    “秦昀。”


    这个,是他猜的。


    如果不是有所怀疑,神宗怎么会对秦家生疑?


    甚至明知会激起民愤,依旧不清不楚就灭了他满门?


    在写第二个名字之前,他畏缩地窥了眼圣颜。


    神宗双眉有所舒张,以他多年侍驾经验,第一位顾你命这是蒙到他心坎了。


    他抖着手,胆子大了一些。


    又缓缓写下第二个名字。


    “方徵音。”


    这名字一出,本尊头皮一麻。


    “柳巍,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难道死前你还要胡乱攀咬吗?”


    他只顾着怒斥柳巍,却不知道神宗一直盯着他双眼。


    没放过一丝情绪。


    愤怒、慌张、急切,好似还有一丝心虚。


    “方爱卿,是不是攀咬朕自有主张,还是你要教朕审讯?”


    神宗冷下声音,明显透着不悦。


    方徵音登时煞白了脸。


    “说吧,第三个人是谁?


    说得好,戴罪立功,朕或许能考虑留你一命。”


    第169章 第 169 章


    只两个名字, 显然没教皇帝满意。


    他微微压下嘴角,“怎么,最后一人你是还想继续瞒着?”


    柳巍急出一脑门汗。


    这第三人……可是他最后的底牌……


    他抬眼再觑神宗。


    如果就这么轻易交代, 他今日必死无疑。


    若是不交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皇帝眼中耐心亦将告罄。


    左右都是一个死。


    柳巍把心一横, 抖着手就要起笔。


    一道长横才落下,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报。


    “陛下, 不好了,太医院那边来报,说……说泰王……他不行了!”


    完了。


    柳巍腿一软。


    他最后的底牌, 还没亮就废了?!


    神宗脸色一凝, 浑浊的眼球微微颤动。


    年前泰王就已不大好, 凛冬寒意又加剧他内腑的衰朽。


    神宗知道, 这一天快了。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老来孤独, 他越发觉得血亲可贵。


    对这个唯一的胞弟,他的感情亦十分复杂。


    再顾不上坐山观兽斗,他在留仁搀扶下, 匆匆起驾赶往泰王府。


    “高尚书,这里便依律处置吧。”


    至于最后一个名字……


    写不写,还有什么意义呢?


    永泰二年,上巳日,大宁唯一的亲王宁权薨逝。


    帝悲恸不已, 赐以国葬,特准入北寿山皇陵安寝。


    葬礼隆重, 举国禁宴乐七日。


    神宗临朝以来,也第一次罢朝七日。


    御书房里, 神宗一身素服。


    他脸色煞白,静静望着御案上的一页残卷。


    那日宁权强撑着一口气,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的弟弟,一生尽毁于他和周月之手。


    临死前,却能心平气和唤他一声“二哥”。


    “我是不是要去见爹娘和大哥了?”


    饶是铁血无情如神宗,闻言也不免悲从中来。


    宁权是老来子。


    可太祖并不溺爱,自他能走路起,就开始学习骑射功夫。


    他和宁枢,都被太祖当做帝国战神培养。


    太祖屡次耳提面命,叫他二人日后务必襄助兄长,尽心镇守边疆,保宁家天下百世不易。


    宁权也不负父兄威名。


    弱冠之年才入西北军,就成为西域蛮族闻风丧胆的杀神。


    不久高宗病重,他奉诏回朝,自此如雄鹰折翅。


    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逃出金陵皇城的高墙。


    “二哥,其实我不怪你。”


    宁权扯开嘴角,惨白凹陷的面颊上,诡异地渗出一抹殷红。


    是回光返照。


    他说话的力气也足了些。


    “我知道,那妖妇以毒制我,是你的意思。”


    他垂在床边的指尖动了动,“我也知道,你知道我顾命的身份。”


    神宗压下嘴角,静默不言。


    “这么多年,你只幽禁,而不动手……


    真真是熬得一手好鹰。”


    “……”神宗没想到,他竟如此通透。


    “所以你宁可苦熬三十六年,也不肯露一丝马脚向另两人求助?”


    宁权眸光涣散了些。


    他们彼此互不知晓,又如何求助?


    一阵极致地痛楚袭来。


    可他却连佝起身体减轻痛楚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答应过大哥……咳咳咳……”


    无数鲜血涌出,阻没了他尚未说出口的话。


    神宗阴沉着脸,上前扶起他,任黑红的污血染透胸前金色盘龙。


    待那股污血吐尽,宁权才缓缓继续。


    “我答应大哥,要护着霖儿。”


    “可云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眼中干涩,却恍惚感觉一滴水坠了下来,替他润了润。


    他疑惑眨眼,有水痕顺着眼周枯槁的沟壑滑下。


    他才五十出头,却早被磋磨的垂垂老矣。


    “手心手背都是肉,谁又能想到,最后手心手背都只剩累累白骨?”


    说着,他颤巍巍取出他藏了一辈子的绢布,缓缓在神宗面前摊开。


    黑金彩线以繁复的工艺绣出云龙在天纹。


    内里是苍劲有力的高宗绝笔。


    正是那封谁也不曾亲见、神宗穷极一生都想尽毁的遗诏副本。


    只要毁掉它,死无对证,再从北元手中夺回太祖也不曾得到的传国玉玺,他的儿孙便可名正言顺即位,谁也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惜泰王手上的,只是其中三分之一。


    最为关键的那句,百年之后还政于怀仁太子,并不在其上。


    神宗也不知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二哥,我本可以纵马边疆,封狼居胥立不世奇功。


    再不济去某处就藩,也能成就一番事业,青史留名。


    是你为一己之私害我至此,你可曾……悔过?”


    烛火晃了一瞬。


    久病之人,房中皆是病气。


    沉闷压抑,令人喘不过气。


    “对不起,是二哥错了。”


    神宗声音喑哑,终是说出服软的话。


    当年他与周月合谋控住宁权,一是想借机夺他西北兵权。二来亦是怕他反水成愍王助力。


    至于顾命一事,宫中捕风捉影,他与周月都不曾得过确信。圈禁宁权,顺带打的也是引蛇出洞的主意。


    没成想,真钓出了秦昀这条鱼。


    只是秦家人嘴紧,徐乔虐杀他满门,也不曾问出遗诏下落。


    三十七年了,终于叫他找到了。


    既得第一块,那剩下两块,还能藏得住吗?


    按下激动,神宗干柴的大手才接过绢书。


    就见宁权扯住绢书一角,喘息着问,“二哥,既然知错,那你可打算还政?”


    神宗一愣。


    他低头,错愕地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胞弟。


    他以为,宁权肯交出遗诏,是投诚,是最终选择他这个二哥。


    没想到,竟是哀兵之策,他打的还是替高宗正血统的主意!


    宁权与他对视一眼,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心中对这个二哥最后一丝期待也尽数破灭。


    他哈哈笑出了声。


    污血混着破碎的脏器一涌而出。


    前朝毒果然霸道至斯。


    中毒之人后期脏器悉数碎裂,无不受尽五脏俱焚之痛而死。


    宁权痛到极致。


    他大张着嘴,眼球凸起,身躯直挺挺的,好似一条僵硬的鱼。


    扯着遗诏的手,终是松了。


    神宗耳畔尽是他濒死的呼哧呼哧抽气声。


    像一只只知出气不知进气的破旧风箱。


    他忽而觉得烫手。


    那声音如斯耳熟,高宗的脸,杂错着他几个儿子的脸,在眼前来回跳动。


    最后定格成明孝金纸般死气沉沉的模样。


    一股隐秘的痛感,自脏腑升起。


    攥得他胃生痛,几欲作呕。


    神宗惊得跳起,仓惶推开宁权,捂住胸腹站在床侧,惶恐不已。


    宁权狼狈滚落在地。


    面容朝下,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就有一小滩污血渗出。


    神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外间留守的留仁听得动静,匆忙冲进来扶住皇帝。


    见到这场景,也是后怕不已。


    神宗难得没有动怒,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在他即将迈出寝宫大门时,耳畔传来一道细微的讽笑。


    “二哥……你必将……咳咳……死于贪婪。”


    必将死于贪婪吗?


    他缓缓抚摸着遗诏上熟悉的字体,心中不由冷笑。


    说起贪婪,高宗不贪婪吗?


    若是不贪,缘何危机时能心安理得叫他力挽狂澜,最终却叫宁霖坐享其成?


    ……


    “陛下……高大人求见。”


    大太监留仁忐忑的通禀将神宗思绪从那个沉痛的午后唤回。


    泰王死后,他愈发阴晴不定,留仁的活计也愈发难做起来。


    果然,他话音未落,神宗阴鸷的眼光就扫射过来,如淬毒利箭,几乎叫他站立不稳。


    “朕没有说过不要叫人打扰吗?”


    他服侍神宗数年,自然熟悉他眸中隐晦的嗜杀欲念。


    留仁腿肚子一软登时跪下。


    “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去领罚。”


    他重重磕头,颅骨与青砖抨击的钝响回荡在大殿。


    唯有青黑反光的石板,印出一双惊怖怨怼的眼,显得尤为可怖。


    神宗无知无觉,冷呵一声,“滚!”


    眼见留仁麻利地退出内室,他又追了一句,“传他进来。”


    留仁面色扭曲一瞬,又立马如常,嘴上殷勤应道,“是。”


    高勤进到御书房,一股说不上来的不适令他脚步一顿。


    他谨慎地观察,发现那股不适感正是源于坐上那位。


    他便再不敢深究。


    这次他来,是几件事不得不神宗亲自裁定。


    一是柳巍如何处置,即便三司定下凌迟,陛下也御口亲批,但他拿不准那句“依律”究竟怎么个依法。


    换言之……


    高勤擦了把额头冷汗,他着实拿不准,柳巍口中最后那个名字,皇帝到底在意不在意。


    一笔长横,那说道可多了。


    二来柳巍供述的另两位“顾命”如何处置,也是个棘手问题。


    顾命之一的方徵音,简直要呕死在天牢。


    见着他狂倒苦水,侄子才洗白,他又再背一口黑锅,简直是流年不利、犯了太岁。


    高勤也无可奈何。


    除非找到真正的顾命,否则他这脏水恐怕难以洗净。


    再有,就是秦昀。


    挂印辞官后,这位早已不知所踪,是否要举国悬赏,也要但听圣裁。


    最后,就是春闱之事。


    主考无了,临时救场的新主考只交一张新榜了事。


    可怜他一个考务,赶鸭子上架操心起接下来的放榜和殿试事宜。


    “柳巍死决,朕准了。”


    神宗一一听完,按住了想拿镇纸砸人的暴戾。


    他寒着脸,“方徵音那老货,叫他在牢里呆些日子自省,户部暂令谢昭代为主事。”


    “至于秦昀,此时遁走必有内情,着锦衣卫暗中寻访,务必活着缉拿。


    至于会试黄榜,便与柳巍案一并昭告,殿试另迁苏训为礼部尚书,一力筹备。”


    一一吩咐完,他的刑部尚书并不告退。


    “陛下,还有一事。”


    高勤迟疑片刻,犹豫着开口,“柳巍在死牢一直血书,要再见陛下一面。”


    “他说,他说……不见陛下会后悔的。”


    高勤边说,边拿袖子擦着冷汗,“他问……问陛下近日有没有察觉胸腹憋闷,内府隐隐作痛……”


    神宗手中镇纸,终是按捺不住,砸向了他最信赖的臣子。


    高尚书捂着脑袋,顾不上昏沉的视野,匆忙转身向外,大喊着“召御医……快召御医……”


    实在是神宗毫无征兆,喷出一大口黑血来。


    那直挺挺歪在龙椅上的模样,过于惊悚。


    他这一晕,罢朝的时日,自然又往后延了几日。


    谢首辅的公务,也愈发繁重起来。


    春日来临,气候回暖。


    朝廷不仅要依时令安排诸地春耕播种事宜,更要早早部署饥荒应对。


    红薯虽下地,却远不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上个年成,灾害连连,收成只有寻常年份的三分之一。


    除去留种的粮食,春上不少地方已经捉襟见肘。


    何况国库还承担着巨额军备开销。


    陈愈投靠北元,等同于向敌人公布了大宁布防、兵力和所有薄弱点。


    加上冬日暴雪天多,大宁将士又无法在茫茫雪海锁定敌人位置。


    这就造成了大宁一边倒的被动挨打局面。


    鞑靼势如破竹,苏家军勉力抵抗,双方在长城以外已经交锋数回,大宁次次落於下风。


    神宗打定注意,要以苏家军为饵诱敌深入,再秘密令谢时挥师西进黄雀在后。


    战线一旦拉长,军资需求也跟着翻倍。


    不止户部焦头烂额,兵部、工部也片刻不得闲。


    方徵音此时蹲号子,焉知是福非祸。


    春耕和筹钱两件苦差事,全都落到谢昭手上。


    以至于谢大人日日宿在衙门,忙得根本顾不上不着家的新夫人。


    新夫人也无情,从不会与他送些姜汤饭食,嘘寒问暖。


    三更夜,内阁。


    首辅挑灯公办。


    满室静寂,只有纸笔沙沙声,彰显着阁臣的忙碌。


    外间一小吏敲门,声音轻轻的。


    “江大人,江大人,贵府遣小厮送来汤水。尊夫人嘱咐,务必叫您多进一些,注意身体。”


    江远揉着空城的肚子,美滋滋领了食盒。


    一揭盖子,一股浓郁的人参公鸡的味道飘出。


    同僚忍不住一同探头。


    “尊夫人体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这香味,想来夫人有一手好厨艺!”


    这边夸赞没停,那头小吏折而复返。


    这次声音比刚刚大了一些,“阆大人,阆大人,府上也送来了补品,还……还请您亲自去取。”


    阆华笑嘻嘻出去,回来时洋洋自得。


    “唉,是我那不懂事的小妾,真是叫我宠坏了,一点规矩没有,咱们这衙门是她能来的吗?真是平白叫你们笑话。”


    食盒里,是一味平燥去火的汤羹。


    阆华才端出碗,小吏又来……


    这个点正是各家后院纷纷献殷勤的时候,一来二去,基本人手一套爱的宵夜。


    唯有顶头上司,夫妻不睦,有些凄凉。


    江远看不过眼,盛了一晚汤送上。


    “大人,您也歇歇?”


    谢昭淡淡拒绝,“不必。”


    好嘛,江远自顾自干了那碗人参公鸡。


    吃吃喝喝间,同僚们闲聊起来。


    “会试今日放榜,你们可知?”


    “当然听说了!真没想到,今年会元竟会是他。”


    “你那是什么表情,这就叫英雄不问出处!”


    “也是。”其中一人瞅了眼首辅,压低了声音,“听说,顾家中了几十个?”


    “吓,什么玩意儿?”阆华赶忙凑过耳朵,“几十个?别以讹传讹!”


    “童叟无欺!听说本家考中四个,姻亲考中俩。


    又有资助的一些穷书生、穷朋友,林林总总算下来,整整四十八个!”


    “真的假的?南榜一共只录一百八,他顾家能独占近三成?”


    “你还别不信,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


    方才还不信的人,突然秒懂。


    那可是出云门的地方!


    “听说啊,我是听说,顾家有一套宝典,但凡学过的人无不如神仙点窍、一通百通。


    现下打特价,一套只要一千八百八十八。你们说我要不要为我那傻儿子买一套,让他赢在起跑线上?”


    “嗐,你费那劲干嘛?


    不惑楼不是开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包过班?流水线式服务,哪级不会点哪个?咱们好赖混了个四品,孩子荫学,直接定个乡试vip就好。”


    谢昭:……


    呵,有空折腾这些,没空回家是吧?


    首辅气得把笔一撂,“哼,旁门左道,不可与之!”


    众大人顿时安静如鸡。


    得,忘了这位与顾家有强取之恨!夺女之仇了!


    第170章 第 170 章


    何止如此?


    坊间强取豪夺的戏折子不知编了凡几。


    从南直秋闱借泰王手绝顾悄的青云路, 到春闱放任方家做手脚坏顾慎祭礼事,一桩桩一幕幕,都牵强附会上谢大人的训妻之路。


    降不住夫人, 只好曲线救国拿家人威胁。


    这般不择手段, 是谢阎王干得出的事, 没毛病。


    再想想方才各家内宅凡尔赛的“人参公鸡”, 众僚属后背一凉。


    他们这位上峰, 可从来不是什么端方公子。


    睚眦必报着呢!


    在他跟前秀恩爱,无异于公然嘲他后宅荒废。


    这行径可不就是上赶着找抽吗?


    想明白这一出,众人忙收敛神色, 一边“呸呸呸”嚷着难吃, 一边令仆从拾碗撤碟, 夹着尾巴装作正经公办。


    钟鼓悠扬, 东方既白。


    为了找补,诸司效率登时翻倍。


    一纸纸看似毫无关联的政令流水般发至宫外, 再由驿站转送至王朝各处神经末梢。


    自然也有一份,由司礼太监秘密传抄至御书房。


    面如金纸的老皇帝粗略审过,便递给身边亲信。


    “爱卿怎么看?”


    “陛下, 老臣拙见,谢昭这连番动作,也算履诺,只是……”


    那人背光而立,面容隐没在暗处。


    他似乎深得神宗信赖, 说话也比其他朝臣宽纵,“只是单凭这些政令, 想保大宁国祚不衰,尚需二三年不止, 但陛下身体……恐等不及了。”


    神宗以手抚膺,面色冷凝,“朕还能撑多久?”


    那人沉吟数息,才给出一个数字,“若想万无一失,约得半年。”


    半年,踏平鞑靼,斩杀顾命,清除余孽,平稳局势……


    要做的事……太多。


    神宗攥紧沾满泰王鲜血的遗诏残卷,垂眸低语,“半年,紧着些倒也够了。”


    接着,他语气转厉,“第二位顾命,你查得如何?”


    “犬子日夜不怠,已有眉目。”


    那人恭谨道,“只是遗党嘴硬,撬开尚需一些时日。”


    老皇帝冷哼一声,摆摆手道,“令他不拘手段,务必尽快。”


    “老臣领旨。”那人垂首缓缓退出内殿,却不曾走正门离去,而是悄无声息匿入外殿一方暗门。


    他脚步匆匆,走得十分谨小慎微,却也无法尽避殿中火烛。


    终有那么一瞬,不慎袒露真容,不是正在天牢的方徵音又是谁?


    朝堂他处,一样波诡云谲。


    神宗吐血的消息不胫而走,他年事已高,又不曾明立储君,不少人蠢蠢欲动,已开始另谋新主。


    先太子党羽算盘打得山响。


    陈氏虽反,但宁云幼子已是神宗存世的最后血脉,拥稚子登临不仅阻力小,还能享尽十年摄政大权,这诱惑大到足以令他们肝脑涂地。


    谢家势力亦蠢蠢欲动。


    如今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扶谁都不如扶自家血脉。何况柳巍之案、泰王之死,亦令先王遗诏重见天日。宁霖一脉才是正统,从龙岂能与夺嫡争功?


    最离谱的是,顾家亦水涨船高,来探口风的人也日益多了起来。


    泰王走得突然。


    那句“本王虽命不久矣,定会在死前为你扫平一切障碍”,言犹在耳。


    顾劳斯原不知“扫平障碍”所指何事。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亲王葬礼,他同顾影偬一道奉旨守灵,循的还是郡王礼制。


    这几乎是在明晃晃地昭示,他顾悄亦是皇室血脉。


    既不是神宗一脉,又不是泰王子孙,那是谁的后人,不言而喻。


    神宗这出其不意的一手,令顾氏压力山大。


    苏侯那朽了多时的门槛,差点被各路心怀叵测的人马踏断。


    而小顾对老王爷的一点伤怀,也渐渐被心闷气短替代。


    凡遇丧亡,一般即日成殓,三日戴重孝、设灵堂,讣告亲友,守灵七日方可发丧。


    白天的灵堂人来人往尚能承受,唯有晚上轮守,如遭大罪。


    头几日与顾影偬搭班勉强还能忍受,最后两日同班换了明孝的好大儿宁暄。


    一个十来岁上、孱弱苍白的萝卜丁。


    阳气那是大大的不足。


    顾劳斯跪在棺材板前,尤觉森冷。


    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叫他喉头发紧、脊柱发凉。


    偏偏初春夜里,寒气森森,妖风还大。


    硕大的奠字两旁,七叉烛台的火光明灭不定,越发衬得灵堂繁复的花圈摆设鬼影幢幢。


    他心里有鬼,自然更加惧鬼。


    瞪着泰王豪华的楠木棺椁,他心中不住忏悔。


    泰王殿下,是你自己认错人,可怨不得我骗你……


    如此抖抖嗖嗖一惊一乍,惹得宁暄都忍不住蛐蛐,“胆小鬼!”


    越是童言童语,越是气得顾劳斯两眼发黑。


    惊怒交加半宿,好容易熬过三更的梆子,他心神一松,眼皮才打一会儿架,棺椁里突然传出一阵撕挠声。


    顾劳斯一个激灵,醒了。


    他咽了口唾沫,凝神细听,那声音先是微微弱,渐渐便大了起来。


    像……像极了起尸挠棺的动静……


    一瞬间,无数湘西秘事闪现,小顾登时屁滚尿流。


    同他一道打瞌睡的宁暄却欢欣鼓舞奔了过去。


    口中还不住唤着“孔夫子,孔夫子,是你吗?”


    是不是孔夫子顾劳斯不知道,他反正快被吓成孙子了。


    最终,为了营救孔夫子,宁暄使出吃奶的力气,抄起灯台亲自将他亲叔公的棺材板撬开了一条缝。


    才沾着光,便有一道黑影从棺材里迅速窜出,精准落进顾悄怀里。


    连着一块从棺材里带出来的裹尸布。


    顾劳斯一整个麻住。


    真的,人惊吓到极致,原来真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宁暄可不懂他的痛,赶忙抱走孔夫子,欢喜撸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他小心翼翼抱着黑猫凑近,吓得顾悄又连退三米。


    “你……你们别过来!”


    宁暄笑出一对小虎牙,“别怕别怕,是皇叔公的猫。”


    孔夫子是一只在王府厮混了十年的老猫。


    显然,泰王要爱宠殉葬,奈何大猫命硬,棺材板都没能摁住它。


    “先前皇叔公答应过我,等我下次再来王府,就把它送给我。


    今日我找遍王府都没见着,原来是皇叔公把它藏到盒子里了!”


    盒子?


    顾劳斯瞥了眼那个硕大的“盒子”,默了。


    难怪宁暄这堂堂嫡亲的皇孙,在外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陈氏一党美其名曰:惜字如金,原来真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这宛如幼童的智商,可不得一张嘴一个穿帮?!


    “小哥哥,你能帮我把皇叔公的盒子盖上嘛?”


    宁暄抱着猫,扭捏好一会,才请求道,“不盖上,叫旁人知道,我会挨奶娘打的。”


    顾悄:你只是挨一顿打,我可是会吓去半条命。


    “不帮!”他冷漠脸,“你可以传护卫帮忙。”


    哪知小孩一听,似是想到什么可怖的事,立马无声流泪。


    他低低讨饶,“不能叫他们,不能叫他们。”


    那只叫孔夫子的猫被他紧紧攥在怀里,似是痛极,发出一声凄厉嘶叫,在他手背留在一道深深血痕,便趁机窜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小孩登时哭得更惨了。


    这处动静终于引来护卫,为首的正是鹰扬卫元指挥使。


    熟人见面,分外尴尬。


    好在灵堂昏暗,遮掩了二人做下的混账事。


    顾劳斯凭借强大的心理素质,克服重重心理障碍,迅速将落在地上的裹尸布塞进袖兜,尔后不要脸地推卸责任,“不知哪里窜进来一只黑猫,这小子胆小,吓哭了。”


    宁暄适时打了一个哭嗝。


    他想分辩,他才没有害怕,可想到乳娘手段,登时就闭了嘴。


    他得时刻记着,不能在外人跟前开口,即便要说话,也只能是“恩”或者“滚”。


    于是他权衡片刻,哑着嗓子低吼了一句,“滚!”


    像极一个被人看到黑料恼羞成怒又死要脸的别扭皇孙。


    元指挥使当真被他忽悠过去,摸着鼻子撤退了。


    这头闯了祸又丢了猫的宁暄也不装了。


    他抹了把泪重新跪回蒲团,低低道,“你既不愿帮忙,那天亮我们一同受罚好了。”


    被狠狠拿捏的顾劳斯无语凝噎。


    盖板那是不可能盖的,于是,他厚颜无耻地掏出暗哨。


    在影卫摁棺材板前,他猛地想起袖里还有一块寿衣。


    痛苦脸捏出那方锦布,正欲塞进棺中,上头几行字迹却叫他僵在原地。


    ……奈何筋力衰微,大限疏忽而至……唯念太子年幼,恐难担四海之任……惕心保全太子,谨遵宗法礼制……若不能从,使三孤顾命匡扶社稷,挽大厦将倾……


    好家伙,这哪是什么裹尸布?


    这分明……是高宗传位遗诏的1/3。


    可这残叶不是已被神宗夺去?


    怎么副本还有副本嘞?


    顾劳斯更麻了。


    他扭头瞅了眼懵懂的太子遗孤,在他清澈而愚蠢的眼神里兀自叹了口气。


    “喂,你的猫扯破了你皇叔公的寿衣,这可怎么是好?”


    小少年振振有词,“既知道有麻烦,还不快盖上盖子!”


    顾劳斯嘴角抽了抽。


    他没见过傻子,但也看过不少宫斗剧,所以这小傻子有没有可能是假傻子?


    正当他认真思考要不要做点什么,比如杀人灭口时,又一阵阴风骤起。


    这把不止烛火晃动,四周更是起了阵阵呼号。


    顾劳斯青着脸分分钟靠上墙,按住跳动过快的小心脏。


    好嘛好嘛,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定会兄友弟恭!


    也不知是不是这承诺起了作用,不一会儿,风果真停了,烛火也不摇晃了,小皇孙也不作妖了,反倒十分配合地同顾悄一起敲起木鱼诵经,以遮掩暗卫送钉的声响。


    顾劳斯忍不住又睨一眼小孩。


    啧,真是越看越不像因毒伤了神智啊……


    可人亲叔公就在跟前躺着,他到底不敢再造次。


    算了,顾劳斯打了个呵欠,管他真傻假傻,反正东西落到他手里,就先替他妹妹收着了。


    他又瞟了眼棺木,那也是你亲侄孙,皇叔公总不会厚此薄彼,对吧?


    回答他的,只有三声鸡鸣。


    天,终于亮了。


    会试张榜日,就在国丧之后。


    新榜下无数举子梦碎,亦有无数举子一朝越过龙门猛男垂泪。


    但无论中了没中,都无人敢质疑这一榜的公平性。


    甚至榜首与主司有旧,也没人会往舞弊上想。


    因为谢昭本身,就等于公平。


    毕竟煞神眼里可从来没凡人所谓的人情世故。


    众人惧他,却也服他。


    大落大起之后,顾氏众人亦抹了把眼角虚无的泪。


    有惊无险,全员上岸,第一榜那玩笑果真太卑劣,活该卫指挥使就地免职!


    李玉先时还有些忐忑,怕众人猜忌他成绩,没想到榜下一片祥和。


    小伙子脸上因激动和忐忑升起的红温,终是慢慢回落。


    他也没有想到,能取得如此位次。


    幼时读书,他虽得顾家二位兄长指点,可也藏藏掖掖,不是正途。


    后来走南闯北,船头马上,他得空便碎碎翻上几页。


    遇着不懂的,回休宁也寻得着顾家侍墨丫头点拨,但到底不成体系,没甚章法。


    再后来,小公子发奋,他才得了源源不断的资源。


    可他与旁人毕竟不同,泰半时间在为改命拼搏,读写的时间极为有限。


    可即便如此,竟也积攒了不菲的学识。


    真真令人惊叹。


    他眯着眼,望着榜首那极其熟悉却又骤然陌生的“李玉”二字,心中仍有一丝不确信。


    他怕这只是一个梦。


    梦醒,他还是街头那个腌臜乞丐,还是因偷学几字便被人卸了手臂的贱民。


    周遭人声鼎沸,嘈杂到近乎虚幻。


    他想掐一掐自己,可又怕若真掐下去却无痛感,届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长久的失神,终是引得兄弟侧目。


    一个巴掌毫不见外地呼上他后脑,“嘿,新状元高兴傻了呢?”


    直男粗鲁的巴掌可不会怜香惜玉。


    李玉闷哼一声,可后脑的钝痛却让他嘴角不由扬起一抹笑来。


    真好,不是梦呢……


    原疏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很为小玉高兴,也大约明白他失神的原因,此时却只字不提,只故作阴阳怪气。


    “有些人啊,就是深藏不漏。


    背地里建功立业和金榜题名两不耽误,人前却天天跟我等贩卖焦虑,这不得包我一年酒食才能交代过去?”


    李玉腼腆笑笑,“包,包一辈子都没问题。”


    原疏来了劲,凑近嘀咕,“那兄弟,支持折现不?”


    这掉钱眼子里的劲头,真真叫李玉招架不住。


    他往顾劳斯身后躲了躲,“琰之,要不咱们替他把卖身钱还了?”


    目前,原疏退婚进度不进反退。


    从原本的(376/1500)倒回到(300/1500)


    76两的巨款去处,说起来令人扼腕。


    自小猪一夜暴富后,考试团摩拳擦掌,第三场出来后挑灯夜战,集思广益琢磨用什么姿势怎么买彩票。


    中不中的绿黄票区好押。


    不好押的是会元红那关键一票。


    对于这榜,谁能斩获会元,大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顾云斐最是轻狂,“这把宝典我也看了,没道理再输顾子初。”


    这见风使舵打不过就加入的怂样,哪里还有半点昔日不可一世的傲娇孔雀影子?


    他一个不留神说溜嘴,一众人接踵唏嘘怪叫。


    小伙儿臊得满脸通红,强行挽尊,“笑什么笑?我这叫不耻下问!”


    呵,好一个下问。


    顾劳斯悠悠喝了口茶,“下?是辈分我比你小?还是学问我比你差?要你屈尊降贵下问?嗯?”


    顾云斐一哽。


    他气呼呼又给他满上一杯,“喝你的茶吧!顶尖的雾顶云尖都塞不住你的嘴吗?”


    被他强行攀比的顾影朝摇了摇头,“这场恐怕你我都要往后靠。”


    他说一半,吊足胃口,下半句无论如何撬不出来。


    求财心切的原疏就差没给他捏肩捶背了,“那你说说,谁会挤在你前头?”


    “是谁都行。”


    顾影朝看了眼叔公,“南直我已爆冷一次,算赔率我非会元首选。”


    顾劳斯一口茶直喷出多远。


    所以你小子就闷声不响、藏拙往后躲吗?


    他瞪着一双湿润的桃花眼,所想全写在眸子里。


    顾影朝笑着顺毛,“周姑娘算过赔率,若是我上,要比其他人少挣起码三成。何况出头的椽子先烂,风头太盛于我也未必是好事。”


    好吧,也有道理。


    会试钱难赚,可不比乡试随意。


    顾悄特意请了周芮师徒做闱彩的赔率测算工程师。


    实时数据显示,各省解元大都是热门,赔率虽低但胜在稳定,大多数人都愿意跟风买进。其中又以江西、浙江、南直三地最为热门。


    就算顾影朝再考一个会元,也难榨出二两油水。


    他这侄孙,最会通盘算账,运筹帷幄的模样,是个当霸总的料。


    唯有原疏,一身穷病。


    持币左观望又观望,愣是拿不定主意。


    生生熬到会试即将开场,引得小猪冷嘲热讽。


    “男人啊,最怕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朝九晚五……”


    “滚!”原疏怒喝,最终将76俩巨资扔给小猪,“你行你上哇!”


    小猪分毫不怵,“切,花钱有什么不敢的,你瞧好吧!”


    至于他究竟买了什么,原疏一无所知。


    如今再想,穷鬼痛心疾首,便是二榜三十七名的好成绩,也抢救不了他那颗死寂的心。


    果然跟风炒股,最是要不得。


    不跟这一回,他起码少奋斗小半年。


    一榜二三,照例匀给了北卷考生。


    宋如松只得了个第四。


    但顾悄看他神色,愈发游刃有余,想来步步走来,终是克服心障。


    殿试未尝不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顾云斐到底年轻,一如顾影朝所料,只得了个三十开外。


    不是他不够优秀,只是主考逢上谢阎王,小鬼稚嫩,策论尚无实操,纸上谈兵自然讨不到好。


    反倒是安庆府的时勇,竟意外考出个四十九名的好成绩。


    便是二榜吊车尾,那也是全国选拔赛的前五十啊!


    其余众人,虽在三榜,但也足够欢欣鼓舞。


    毕竟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谁也没曾想能一击必中。


    何况还有一轮面试,殿试再逆袭一轮如夫人“扶正”也不无可能。


    是以小猪虽以一名之差,与二榜失之交臂,但分毫不见懊恼之色。


    使命完成,他略一环顾,见老乡无不喜上眉梢,便将黄榜丢至一边,琢磨起彩票。


    这小子赢过头筹,赌运亨通,慕名前来斥资请他代购的不在少数。


    他借此再生一财路。押不中便不收代购费,中了他一股抽个1成揩油钱,倒也图个乐呵。


    等他忙忙碌碌,通兑完代购的所有彩票,这才想起犄角旮旯处还剩原疏的一笔大订单。


    只是他揉了三遍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天啦噜,我又又又又押中了!顾琰之,纳钱来!”


    他这般疯魔,叫身边原本还挤得水泄不通的新贡士们纷纷退避三舍。


    “哈哈哈哈哈哈,顾琰之,这回按爆冷的赔率,我能挣你七百六十万两,哈哈哈哈哈……”


    癫着癫着,他猛然窜到李玉跟前,猝不及防捧着李玉脑门“吧唧吧唧”怒亲两口,口中还不忘深情告白,“果然兄弟才是真爱,为兄弟两肋插刀押上全部身家,此情可感动天,闱场实在无往不利!”


    顾劳斯:……


    李玉:……


    众书生再一次默默退开三步,得,这是又考疯了一个。


    唯有原疏,福至心灵,七?六?那不是他的银子嘛?


    叮——退婚进度(1500/1500)


    小伙儿立马精神抖擞,做了人群中唯一的逆行勇士,上去就抓紧小猪的手,“兄弟,你说的都是真的嘛?”


    小猪亢奋地点头。


    原疏顿时眉开眼笑,口中不忘大呼,“太好了,终于凑够退婚钱,我再不用娶那周家小姐了,兄弟,太好了,我真是爱死你了!”


    二人旁若无人,双手交握,转起爱的圈圈。


    那脸上红晕,真叫人想不歪都难。


    一整个就没眼看。


    顾劳斯黑着脸拉着李玉就跑。


    再不跑,他怕京都闱彩中心要因黑幕立马被投诉关停。


    谁能料到这场顾氏竟又杀出一匹黑马?


    这般爆冷,大奖是开到了,但京都闱彩的信誉算是彻底无了。


    原本巴巴持币准备殿试大展身手的彩民们纷纷捂住钱袋子。


    这当咱上不了一点。


    何况张延又远不如张庆会挽尊救场。


    顾劳斯越想越心塞。


    做大做强第二场就惨遭滑铁卢,且让他嘤嘤嘤哭一会。


    近日他好似水逆。收到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边疆战报频传。


    先是前线苏侯旧部突遇鞑子奇袭,主帅大意失了粮草辎重。


    又有苏冽不甘,一腔孤勇携精锐冒雪夺粮,不慎在雪海失了方向,至今杳无音讯。


    老将疲软,大军群龙无首,只得撤回长城以内驻扎。催粮的折子却一封一封不住从边关送至京都。


    折子递到神宗手上,老皇帝却按而不批。


    耗死苏家军的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但他又不便做得太露骨,便借会试祭礼失察之罪,责令顾氏戴罪立功,由顾慎自行筹运粮草以解边疆之困。


    一边是治水之缺,一边是边战之需。


    他这是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行着掏空顾氏,抑或是愍王遗党最后余力之实。


    但不得不说,这招绝妙。


    即便顾准明知这是场阳谋陷阱,也不得不心甘情愿往里跳。


    哎——远离喧闹人群,顾劳斯深沉叹了口气。


    钱,钱,钱,真真是一分钱难死英雄汉。


    顾劳斯忧愁地想,果真人各有天命,小猪躺着都能把钱捡,而他和原疏,汲汲营营却始终在温饱线挣扎。


    这世道,难,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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