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花园的一幕仿佛又在重演,只不过利刃之下的从张怀瑾换成了于小娘。
覆榴阁的墙头陡然蹿下一道黑影,不待任何人反应,以前所未有的矫捷跃入窗内。紧随其后而至的另一个人影是晨风,她走到楚太夫人身边,递上湖州传回的消息。
楚太夫人低头瞄了一眼,转手将信纸递给张月盈,眨了眨眼睛示意晨风先进去稳住局势。
张月盈来不及看纸上的内容,亦步亦趋地跟着楚太夫人进了覆榴阁,然后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长兴伯的匕首没能落下来,不是因为晨风,而是因为另有一人先一步挡在了于小娘身前。为了夜间行动方便一身黑衣的弱冠青年面目惨白,肩膀因伤口撕裂不住颤抖。
“父亲,”张怀瑾抬起头,“千错万罪皆在我身,您不能杀她。”
张月盈扶额暗叹,这都是什么冤孽,又搞出来了个要命的父子三人修罗场。
“瑾哥,让开。”长兴伯的语气愈发冰冷,隐隐带着杀气。
张怀瑾巍然不动。
到这里,张月盈已经有些佩服张怀瑾。需知天下薄幸男子何其之多,大多见机不妙早自己跑了,能在被背刺后依旧矢志不渝,为更是护对方将自己抵上长辈的利刃的,已经称得上好男人了。
长兴伯咬牙切齿:“逆子!你身后这贱人是别人放进来的细作,欺你骗你,要毁的是你的前程,我的前程,整个伯府的前程!断断留她不得!”
方永财那人竟然早就投靠了二皇子,从他府里送出去的美人,都是为了替二皇子拉拢官员。探得他已经悄悄投靠了三皇子,美人便成了细作,传递了不知道多少机密消息出去,又布下如此恶毒的陷阱,让他们父子离心,搅得伯府不得安宁,从内部击垮他。此等恶毒的妇人手段,二皇子果然不是明主。
张怀瑾肩上隐约渗出血渍,仍站得笔直:“律法有言,杀人乃首恶。她已除贱籍,乃良人,父亲今日杀她,若被人告发,更是自毁前途。”
“你……你……”长兴伯被儿子怼地直喘气,指着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想告诉儿子,这贱人今日死了又如何,只需捂在府里,一切悄无声息便过去了。
“哈哈——”于小娘又笑了起来,“二公子,跟你父亲这种人说律法当真是最一等一的笑话,杀人破家在他们眼里犹如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而这样的人竟然能生出这样天真的傻儿子。真是讽刺!
“只需他瞧上一眼,赞上一句女子的容貌好看,想纳入府中,我们家便要家破人亡,爹娘弟弟全都死了,我和姐姐就要被逼入贱籍。姐姐病死了,我便要顶上被他们作为礼物奉送给让我全家死绝的罪魁祸首!”
而侍奉过仇人的她,更是不堪,父母兄姐的质问萦绕耳畔,夜夜如同被钢锥刺心。
于小娘骤然和盘托出,天边黑云撕裂,一阵惊雷从天而降,雨点打落在瓦砾上,噼里啪啦,无边的雨雾从窗户涌入。
一盏烛台被风吹灭,张月盈恰好读完楚太夫人给的信,湖州的掌柜所查与于小娘所说皆是吻合。
三年前,湖州城外一户姓于的桑农家有二女,长女十七,美若天仙,幼女亦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一日,外地一位富商前去讨要二女被于父严词拒绝后,便有一群地痞流氓拿着摁了于父手印的巨额欠条闯入于家。两个女儿被抢走抵债,从此不知所踪,于家夫妇和幼子几日后也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如此刻骨的仇怨,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无法平息。
张月盈抬眸看向长兴伯,他的脸上更加阴云密布,握着匕首的手蠢蠢欲动。
她这位叔父本就是个以自己利益为重的人,她亦是凭此反将一记,让大冯氏和小冯氏歇了借她打擂台的心思。于小娘的存在就是污点,严重地威胁了他的核心利益。
于小娘危险了。
她心想。
下一刻,于小娘突然暴起,抢先一步出手,原本隐于衣袖的手中赫然显露一枚银簪,簪身被打磨得薄如蝉翼,寒光森然,朝着长兴伯落下。
好家伙,应当担心自己的是长兴伯才是。
不知是不是故意,原应当最先出手的晨风丝毫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银簪飞出,长兴伯提起匕首格挡,楚太夫人飞快捂住孙女的眼睛,张月盈依旧瞥到了一抹飞溅的血花。
“咚”的一声,张怀瑾默然跪地,一根银簪深深插入他的左肩,右手紧握着刚刚从长兴伯手中抢过的匕首,鲜血顺着簪身和指缝嘀嗒划落。他咬牙忍痛,向于小娘行礼下拜:
“我代父亲向你们赎罪。”
“你不配!”
“啪——”
于小娘双目鲜红,满布血丝,一个巴掌重重打在张怀瑾左脸。
他有什么资格来赎罪,能让她全家全都活过来吗?
长兴伯耐着性子看到这里,抓住了机会,忽然越过张怀瑾,一把掐住了于小娘的脖子。于小娘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逸出喑哑的呻吟,挣扎着伸手去够长兴伯的脖子。
“晨风姐姐。”张月盈见势不妙,推了晨风一把。
晨风侧头,见楚太夫人无反对之意,上前一掌打在长兴伯手肘。于小娘喉间压力乍松,大量空气瞬间涌入,呛得她跪在地上连连咳嗽。晨风就站在她身后,制住了她的肩膀,再想有什么动作已然是不可能。
张月盈走近瞧了一眼张怀瑾身上的伤,看着吓人,实际没有伤到要害之处,只是要在床上躺上大半个月了。她余光瞥向于小娘的方向,不知是否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在看这里。
张月盈唤了一声,守在外面的下人纷纷入内,七手八脚地就要将受伤的张怀瑾先带走治伤。
眼见复仇无望,于小娘对着长兴伯声嘶力竭:“我们全家都会在地下诅咒你!官名爵位全部成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在菜市口被刽子手砍掉脑袋!生生世世受尽世人唾骂!”
言罢,她竟挣脱了晨风的束缚,硬生生朝旁边的墙壁上撞去,身子瞬时软绵绵地瘫倒下来,额角在白墙上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晨风探了于小娘的鼻息,摇了摇头。
没救了。
“够了。”在这里看了良久后,楚太夫人终于开口,“这又是一条人命。”
长兴伯霎时敛去厉色,满面惭愧:“劳烦母亲前来看了这么一桩丑事,没吓到盈丫头吧。”
长兴伯丝毫不怕她们将此事外传,都在一个府里,这人怎么死的,捅出去谁也跑不了谁。
“你也知道不光彩,哼——”楚太夫人颇有深意地盯了长兴伯一眼,呼出一口气后,让晨风将于小娘的尸身带了出去。
长兴伯十分满意继母的上道,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楚太夫人帮她扫尾,甚至亲自送她们祖孙出了覆榴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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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洒在水中,碎银般的光芒随波摇曳,映得塘水如镜。
途径池塘时,张月盈抬手,那盏白色的河灯轻轻落入池中,荡起圈圈涟漪。
斯人斯事,当随水而去。
大雨过后,夜风乍起,乌发轻拂耳畔,少女忽然附到楚太夫人耳旁:“祖母,于小娘她没死,对吧?”
楚太夫人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露出一抹笑容:“果然是长大了,什么都瞒不住你。”
张月盈细细分说:“叔父他们或许不清楚,看见血流满面的样子,又有晨风作证,就觉得人已经死了。但一个人真要撞墙撞死,定然头骨都要磕碎不可,场面之惨烈远非如今头上开了个口子,流了些血,人晕了过去可以比的。再说还有晨风姐姐,以她的本事,如果不是刻意放水的话,于小娘根本挣脱不了,更别提撞墙了。”
“当然,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祖母才不是那等助纣为虐之人,更不会真的受叔父的胁迫,定然另有安排。只要于小娘活着,叔父就算指认祖母为同伙,那也是不成立的。”
如此便掌握了主动权。
楚太夫人摸了摸少女的发顶,证实了她的猜测:“盈姐说得不错。我示意了晨风,让她提前去找过于小娘。虽没有她身世的切实的消息,一些事情始末猜测和关于她上任主家的底细,再加上晨风的冷脸,对她还是很有说服力的。今夜总总早有谋划。”
“全都是演戏?”张月盈瞳孔骤缩。她没料到祖母竟才是幕后主导,难怪覆榴阁里祖母始终镇定自若,连呼吸都不曾乱过一瞬。
真是老狐狸啊!
叔父自以为控制了整个伯府,实际上还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楚太夫人轻轻颔首:“一半一半。于小娘是当真想试试能不能自己报仇,所以我故意透了消息给你叔父,诱他来了覆榴阁。于小娘也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眼看亲自动手无望,也能干净利落地假死以待来日。至于你二哥哥……”
张月盈面露羞赧,眼神闪烁:“是我的手笔。我故意对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让他以为于小娘处境堪忧,忙中出错得到实证来着。本以为他会派心腹来,没想到他竟然亲自来了,还刚好撞上了。”
“已然算是不错了。”楚太夫人握住孙女纤细的手腕,继续道:“祖母今日再教你一回,若非要涉水而行,首要的便是有确保自己全身而退的本事。这便是执棋的眼界、布局还有谋划。更还需谨记莫要小瞧了你的对手,更不能低估了对手的下限。比如你叔父,他这次就是小瞧了女人。但你可不能小瞧了他,他可不是什么善茬,从前许多事情里都少不了他的手笔。”
说着,楚太夫人神情有些古怪,眉峰凝起,眸光深邃,仿佛忆起了什么往事,并且还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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