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渡口重逢
原本魏襄乔装成侍卫模样潜入雍王身边只是为了给他家老爷子寻药,没承想却叫他发现了雍王重伤和那黑袍老道的秘密。
于是他趁机潜入那老道士的玄机楼中,抓了个炼药的小童逼问出解药的下落,而后又设计炸毁了那老道士为非作歹的老巢,来了个声东击西,将四大护卫引开其二,而后再伪装成老道士模样用老道士的毒蝎制服了其余两人,顺利将雍王挟持出府。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薛崇山如此寡廉鲜耻,关键时刻竟不惜背叛旧主,好在他魏襄也并非砧板上的鱼肉,早就给自己留了后手。
三日前便设法给他大哥魏钦传了信,说明了华州城中的状况,要他抓住时机同自己里应外合。
魏钦收到他的传信,愈发确信了英娘口中所言非虚,立刻将陵州城中布防安排妥当,亲自点兵挥师南下。
从陵州到华州正常行军至少也需五日,可魏钦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一路穿山越岭,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终于在此时赶到了华州城下。
他手持长枪,夹紧马腹,向着那不远处的一座城池,那城墙下的一道孤影疾驰而去。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许多过往。
他十四岁生辰那日,在父亲手底下过完十招,如愿获得了那杆祖传的红缨枪,兄弟三人皆纷纷上前朝他祝贺,唯有那道小小的身影孤孤单单立在门后,看向他的眼中是说不清的情绪。
那一年魏襄刚被选入宫中作为太子伴读,而那一年他年仅六岁。
如果说陵州一战战况惨烈,眼前华州这一战因为有了雍王这个俘虏打起来就轻松得多。
他兄弟二人先合力斩杀白虎使邓文海。
魏钦再命人在城下将战鼓擂得山响,向那城墙上负隅顽抗的士兵们喊话,只要他们开门投诚,可将功补过,既往不咎。
雍王手下的兵士除了那些与他休戚与共的亲信,其余众人本就是苦战事久矣,如今见魏家军已兵临城下,坐镇军中的几员大将纷纷折损,主帅又在他人手中,大势已去,纷纷临阵倒戈。
这一场攻城战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城中军民便斩杀雍王亲信,大开城门,大张旗鼓将朝廷的兵马引入了城中。
入城后身为主帅的魏钦却没什么心思与士兵们庆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只因那英娘口中的黑袍男人尚且下落不明,想要全城缉捕,偏又不知他真实面貌,有些无从下手。
魏襄见他命人封锁了城门,又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忍不住问:“怎么,还有事?”
魏钦点点头,将此前获悉的一切告知了他。
“据那叫作英娘的女子所言,此人阴险狡诈,又善于制毒,今日不除必成祸患。”
魏襄闻言微微蹙眉:“早知这老道士这么麻烦,我就该顺手将他一起掳了……”
说着他又从怀中摸出一只白色药瓶:“据那炼药的小童交代,这白瓶中装的是箭毒的解药。我试过了,没什么问题,叫人拿去给老头子服下自可解毒。那老道士古怪,你当心着点。”
魏钦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瓶,立刻命人将解药送去给父亲。
魏襄含笑转身朝他摆了摆手:“没我什么事了,告辞。”
接着一声哨响,唤来那匹叫做落雪的红棕马,翻身上马朝着人群相反的方向策马而去。
魏钦望着他一人一马潇洒离去的背影,先问了一句“去哪儿”,见他不答忽然又想起一事忙开口道:“我在陵州见过南烛,他怎么没有同你在一处?”
那马上的身影蓦地一僵,立刻勒马回头,小跑至他身侧:“你说什么?”
三日后,魏家军一举收复被叛军攻占的华州并且生擒了雍王的消息传回陵州。
玉婵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英娘。
经过玉婵的精心照料,英娘身上的那些旧伤均已痊愈,这几日都留在伤兵营中替玉婵打下手,做些抓药、熬药的活计。
听到这个好消息,她忍不住对着南面夔州方向长跪而泣。
“爹、娘、大哥,你们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玉婵默默陪了她半晌,见她终于收了泪才问:“可想过今后有何打算?”
英娘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我想回去看看我嫂嫂和侄儿,之后的事还未想好。”
玉婵点点头,这几日伤兵营的士兵们陆陆续续都已经恢复了,剩下的事交给军医们便好。
姐夫兄弟二人的下落她也托了少将军替自己留意。
此时她的心中牵挂的除了家人便是他。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回了夔州?若他回去后发现自己不在会不会很担心?
想到这些,她连夜收拾好行囊,翌日一早便去向军医辞行。
老军医听说她要走,忙极力挽留。
“诶,老夫与你这小后生相处虽时日无多,却也看得出你天生便是吃这碗饭的好苗子。你若肯留下等到少将军归来,老夫定会向他请求将你留在军中继续效力。做军医虽然苦是苦了些,却极是历练人。回头等你学个三五年若想转去太医院供职那便是轻而易举。怎么样,你这小后生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玉婵十分感激老军医对自己的肯定,可她一则牵挂家人,二则以女子之身留在军中多有不便,便也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
老军医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捋着胡须走开了,片刻后又命人赶了车马过来送她。
玉婵与英娘、南烛一同登上马车,还未走出伤兵营便见五六张熟悉面孔围拢过来。
“周大夫,听说你要走了,兄弟们也没什么好送的,就送你到陵州渡口吧。”
说话的是前几日将那重伤的小兵带到她面前治疗的士兵,那小兵如今伤势也快痊愈了,只是一脸局促地立在两位同乡大哥身后,身子瞧着还有些羸弱。
玉婵郑重谢过他们的好意,与他们一路同行到了渡口,登船前再次嘱咐他们往后战场上刀箭无眼,千万珍重,便与他们在此作别。
谁知她一只脚将将踏上船,便听得一阵嘚嘚的马蹄声自身后官道上传来。
南烛动动耳,转身回到了岸上,目不转睛望着那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转眼间便见一人一马出现在了官道的尽头。
晨曦中那男子一袭湖蓝劲装,玄色革带勒出劲瘦挺拔的腰身,策马扬鞭向着她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
玉婵心口忍不住一阵猛地跳动,在英娘惊诧的目光中跳下船奔向他来的方向。
他在她身前缓缓勒马,忽而弯下腰来伸手握住她的腰肢,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整个人抱上马背,揽入怀中。
玉婵双手捂着微微起伏的胸口仰头看他,对上两道胶着的目光。
他双臂将她圈在怀中,与她对视了片刻,灼热的视线贪婪地描摹过她的眉眼,最后落在了她轻启的唇上,垂下头却被她微微侧头避开。
“有人……有人还在看呢。”她贴在他耳边低声喃喃道。
他轻笑一声,一夹马腹,朝着官道旁的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策马而去。
玉婵侧身坐于马上,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腰身,心如擂鼓,暗自将酡红一片的面颊深深埋进他的胸口。
到了林中,他便索性松了缰绳任由落雪信步而去,一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手轻抚过她染着红晕的面颊,长指落在她光洁的后颈上,垂下头与她唇齿相贴。
两个人紧紧依偎,难舍难分。
“阿婵,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你,你可感受到了吗?”
他一边缠吻她那灵巧的丁香小舌,一面拉着她的手去感受他身上的炽热。
她红着脸气喘吁吁地回应着他。
早春的风拂过丛林梢头,鸟雀振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斑驳的日光穿过枝叶洒在生满不知名的小花的草地上,那马却也只是垂着头安静啃食着林间沾了晨露的青草。
良久他才放开了她,她双颊酡红,气喘微微,身上裹着他的外衫,柔顺地倚靠在他的怀中。
他艰难地将视线从她那印着斑斑点点红痕的雪白玉颈上挪开,抬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襟,静静揽着她的腰肢,似还未从方才那激烈的情潮中回过神来。
片刻后,他牵着她的手来到林中的一片湖边。
晨曦静静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那湖水清澈见底,可以清楚地看到轻轻浮动的水草和空若无依的游鱼。
落雪迈动着修长矫健的身姿缓缓迈入湖中,垂下它纤长的脖颈在湖中啜饮。
两道如胶似漆的身影在湖面涟漪中轻轻荡开。
他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再一起倒向身后的草甸,在她的惊呼声中抱着她在松软的草甸上滚了几圈,在她捏起拳头捶打他的胸口时笑声朗朗地握住她的小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在那个地方,衣衫之下有一颗炽热的心正在激烈跳动,为她而动。
她眼眶湿润,轻轻将脸贴向他的胸膛。
他没有刨根问底问她为何会到陵州来,只半闭着眼静静听她述说这些日子遇到的人和事。
“这些日子,我从老军医那里学到了许多应急之法。我在伤兵营里遇到的那个小兵,他不过十六岁……
她一边说着,一边含笑注视着落雪印在湖面的身影,直到耳畔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
他长睫低垂着将头靠在了她的发顶,身体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人却是彻底睡着了。
她微微仰头注视着他眼底的乌青,这个傻瓜,为了见她不知赶了多久的路,她笑了笑,伸手点了点他鼻梁上的那颗小痣……
直到一声突兀的鹰啸声彻底打破眼前的宁静。
第72章 故人相见
魏襄猛地睁开眼,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城池上空掠过的一道黑影,神色倏而绷紧。
“出什么事了吗?”她轻声问道。
魏襄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起身对着湖面打了个呼哨,唤回落雪,双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抱回马背上,朝她笑了笑道:“没事,只是有位故人来了,须得回去一趟。”
玉婵朝他点点头,强压下心底那隐隐的不安,目光注视着他转身走到湖畔,弯腰掬起一捧清水沃面。
早春的湖水还有些凉,冰凉的湖水洗过面颊叫人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翻身上马,坐回她身后,伸手握住缰绳策马回到了城中。
在陵州城中,魏襄不出意料地见到了太子萧胤。
萧胤此行是奉命而来。
一则雍王之乱持续了数月之久,民生凋敝,朝廷也须犒赏三军,安抚百姓以彰显圣君仁德;二则皇帝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当面审问雍王,他人坐镇京中不得抽身,特派太子亲自前来押送雍王父子回京受审。
陵州相邻几个州县的官员听说太子奉旨前来的消息都立刻严阵以待,等着迎接太子大驾。
谁知这位太子殿下却偏偏一反常态,抛下大队人马,只带上几个近身护卫乔装改扮成普通商旅模样,一路行来混在商贾百姓之中,也算是看清了那些官员极力掩盖的民生疾苦。
太子一行人来到陵州后既没有急着见魏准、魏钦父子宣读皇帝封赏,也没有立刻去审已沦为阶下囚的雍王父子,而是立刻传讯魏襄,叫他知晓了自己的行踪。
为了掩人耳目,萧胤特地选了道旁一座不起眼的小酒楼与魏襄碰面。
魏襄离京将近一年之久,萧胤便有一年多的时日不曾见他。
兄弟二人甫一相见,萧胤诧异于他这一年间身上发生的难以忽视的变化,忍不住仔细打量着他。
魏襄见了太子也是纳头便拜,只是他人还没拜下去便被萧胤伸手给扶了起来。
兄弟二人把臂相顾都忍不住大笑出声。
先是魏襄朗声唤了一声:“兄长!”
萧胤微微颔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臂,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赞赏之色。
“好小子,大半年不见,瞧着倒比从前结实不少,性子也沉稳了许多。不错,整个人瞧着越发英姿勃发了,等回到京中又不知要惹得多少闺秀泪湿罗帕。”
魏襄有些赧然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正想说些什么忽见他抽回手,背过身去,摸出帕子掩着唇重重咳嗽起来。
魏襄忍不住深深皱眉,忙亲自斟了一盏热茶递过去。
“兄长既然身子不适,就该好生留在京中休养才是。”
萧胤接过他手里的热茶,抿了一口压下喉咙里的痒意,摆了摆手道:“无妨,我这身子素来如此,都是娘胎里带来的老毛病了。我无才无德腆居太子之位,也总该做些什么为圣上分忧才是。”
魏襄抿唇不语,方才一进来他便见太子虽眼里带着笑,面色却依然有些苍白,人瞧着也比从前清减了不少。
自开春以来天气有所回暖,街上行人大多减了厚重的冬衣,换了薄夹棉的衣裳,偏他身上依旧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
室内还烧了炭盆,他一路打马行来,解了斗篷,身上只穿了里外两层薄衣,依旧觉得背后热汗直冒。
兄长的手依旧是冰凉一片,魏襄垂头看着他青筋虬结的手背,忽然觉得有些喉头发哽。
萧胤看他一眼,立刻明白他在想些什么,直起身子拍了拍他的肩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这一路行来虽然辛苦,却也着实收获不小。咱们坐下来说。”
魏襄随着他在炭盆前坐下,听着他娓娓道来。
“自雍王叛乱以来,西南诸地本就民不聊生,有不少州县已经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那些个朝廷命官竟还敢借朝廷平乱之名设下苛捐杂税,恨不能将百姓盘剥得骨头渣都不剩。坐船要收船税,过桥要收桥税,有些地方就连婚丧嫁娶也纳税。他们以朝廷的名义征税,收上去的税银却分文不入国库,全都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你说可气不可气?”
魏襄听罢亦觉愤然,又听他道:“这些人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盘剥百姓背后定是有人撑腰,等我回头查清楚他们背后的势力,定要将这些蠹虫硕鼠连根拔除。”
最后萧胤又问起他在夔州一年间如何在雍王府发现玉玺,设计擒住朱贵,破坏雍王试探联合英王的计划,以及最后助父兄一举夺下陵州、华州等诸多事宜的细节。
魏襄皆如实告知,将自己受伤的部分尽量一笔带过。
萧胤听罢却是双手握拳,撑着膝沉吟良久。
“你自幼便被选入宫中与我为伴,被迫与父母兄弟骨肉分离。这些年为了我做了这么多却不能叫世人知晓,还要背负纨绔骂名,我这个做兄长的欠你良多……真不知何日才能还上。”
魏襄听罢却是摇摇头:“我家老头子常骂我天生反骨,世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兄长臂上的伤……分明是我欠兄长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诶,县主,爷正在里头见客您不能进去。”
“少陵哥哥,我知道你在里头!你们都给我闪开。”
魏襄眼皮子一抽,忙对着萧胤拱了拱手,从窗户溜了。
他前脚刚走,一位穿鹅黄衣裙的少女便推门闯了进来。
“太子哥哥,他人呢?”
荣安县主陈嘉萝环视一圈,冲到尚未来得及合上的窗户前,撑着窗沿往外看,不见他人影,气哼哼回头盯着萧胤问道。
萧胤掩唇轻咳了两声,明知故问:“谁?”
魏襄出了那座酒楼,径直去了城西的伤兵营。
方才他带着她回城时,她主动提出想回伤兵营瞧瞧,于是两人在此分别。
魏襄赶到时,远远瞧见一人一马自城门方向赶来。
远远一看觉得有些熟悉,等人到了跟前认出是大哥跟前的王参将,便问:“出了何事?”
王恒朝他拱了拱手,如实道:“少将军怀疑华州有人染了瘟疫,请老军医过去瞧瞧。”
魏襄闻言忍不住蹙眉,忙同他一道进了营中。
他们到时玉婵正在给老军医打下手做一批伤药,听说华州之事后俱是眉心一跳。
老军医立刻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去往华州。
玉婵攥着手指思索了一瞬也想去瞧瞧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抬头去看魏襄。
还未开口,他便立刻猜到了她心底的想法,板起脸来,语气强硬道:“不行,想都别想。”
玉婵轻轻牵住他的衣角,眼神恳切地望向他。
魏襄依旧是不为所动:“之前你不听我的话私自来陵州我便没同你计较。这回华州之事自有军医们参详,稍后我便送你回夔州。”
玉婵抿了抿唇,再次为自己争取。
“我之前在荆州跟薛大夫学到了许多关于瘟疫治疗的经验,我想……或许能帮得上忙。我一定会小心,尽量保证自身安全。”
魏襄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心头一软,语气也跟着和缓起来,将她的手指握进掌心。
“你可以将你知道的那些经验写下来传给老军医,你的同伴还在渡口等你,走吧。”
玉婵微微气恼,故意拿话激他。
“那怎么能一样?大夫瞧病一定要亲眼看过病人才能做判断。你是不是跟那些人一样,根本就瞧不起我是女子!女子就不该上战场?女子就一定比那些男人差?”
魏襄无奈地摇头苦笑:“阿婵,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我是绝不会叫你再去冒险。”
玉婵见他滚刀肉一般软硬不吃,双目圆瞪,气鼓鼓地甩开他的手,转身朝着帐外大步而去,走了几步好似仍觉不解气走回去抬脚一脚踩在了他的靴上。
魏襄轻嘶一声,弯下腰一把抄起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扛到了肩上,任她如何拳打脚踢也不肯放开她。
最后他将她放到了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将她圈在了怀中,朝着渡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到了渡口,果然看到英娘和南烛还等在那里。
英娘方才见她半路被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子掳走,起初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歹人,但又想到是她自己主动跑过去的,应该是旧相识,且看南烛也没什么反应,便知她无碍,于是便在路边的茶棚里等她回来。
此时好不容易见她人来了,却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摇头说无事。
且又有那男子时时刻刻盯着,她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魏襄上前询问渡口撑船的老渔夫到夔州的船还有多久出发,老渔夫答只需再等一炷香的时间。
魏襄点头,提前付了船钱定了最好的位置,回去时见一轮红日高悬,又在道旁买了些吃食。
岂料她始终一副淡淡模样,推说自己没什么胃口。
英娘早就看出他二人之间有猫腻,十分识趣地避开了。
南烛虽不懂得看人脸色,但英娘招呼他一起去小摊前吃碗汤面,他便跟着去了。
魏襄苦笑一声在她身旁坐下,扳过她的肩膀低声哄道:“还跟我置气呢?吃一口行不行。”
玉婵啪地拍开他的手掌,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说到底你根本就是不信我,打心眼里瞧不起我。”
魏襄伸手握住她的后颈,想叫她将脸转过来,指尖触到一片湿腻。
他怔愣了好半晌才伸指抿去她眼角的泪水,柔声轻哄:“吃完东西便出发,可好?”
第73章 偶遇故人
华州的情况说起来的确不算好,那日攻城后,士兵在雍王曾栖身的那处庄子里发现了被关在那座院子里的五十个士兵。
准确来说是三十六名士兵和十四具尸首。
士兵们打开那座院落时闻见一阵异常的恶臭,紧接着又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登时被吓了一跳,都不敢轻举妄动,连忙将此事汇报给了魏钦。
魏钦想到那个古怪的黑袍道人,连忙命人封锁消息,将那些尸首处理干净,遣散无关人等,派人将那庭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
又亲自带了城中素有名望的老大夫前去瞧过,老大夫只看了一眼那些人身上的症状,与他曾见过的鼠疫何其相似,便骇然失色地拉着魏钦逃了出来,并郑重其事地对他提出建议。
“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将这些人都看管起来,不许他们踏出这里一步,更不许他们与任何人有所接触。每日抛给他们一些饭食,任他们自生自灭。若是能活下来算是他们的造化,若是不能一定要立刻将他们的尸首焚烧干净。否则……”
魏钦心头一紧,忙问道:“否则会怎样?”
老大夫颤颤巍巍擦着额上冒出来的冷汗道:“否则将来再有其他人染上,一传十,十传百,后果真是……难以想象。”
老大夫说完便背着药箱逃也似的离开了。
后来魏钦审问了一个雍王跟前的亲信得知这群人本是从各地强征入伍的新兵,后来被那黑袍道人选中成为他试炼鼠毒、传播瘟疫的工具。
魏钦听罢勃然大怒,可恨那黑袍他至今未能抓到,一时又觉得颇有些棘手。
里面那些士兵本是无辜的可怜人,若真就这么放任不管,叫他良心如何能安。
于是他想到了军中最有经验的贺老大夫,连忙派了人去陵州将人请过来。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来的人除了贺老大夫还有他在陵州见过的那位周大夫。
不过最令他诧异的莫过于他会再次见到他那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说走就走的五弟。
魏襄护送玉婵与贺大夫过来,一路都黑着一张脸,好似有谁欠了他银子一般。
玉婵知道他心里不爽快,一路想方设法哄着他,比方说白日赶路时趁着老军医不注意偷偷勾勾他手指,夜里钻他的被窝。
他瞧着倒是很受用,可一到第二日早上就翻脸不认人了,依旧是板着一张脸。
她有些无奈地朝魏钦笑了笑,魏钦虽搞不懂自己弟弟为何会跟他们在一起,却也来不及问那么多,匆忙将里头的状况同二人说了一遍。
说话间又有士兵前来报告,说里头又发现了两具尸首。
几人皆面色沉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贺大夫忙提醒魏钦一定要嘱咐士兵们用生石灰将那些尸首掩埋,而后与玉婵商议后决定立刻进去查看。
玉婵仔细为自己戴好面巾,回头一看见魏襄也取了一块面巾在往自己面上裹。
玉婵忙道:“里头都是染病的士兵,你又不会医术进去做甚?”
魏襄轻哼一声,继续裹自己的面巾。
“邹大夫还知道里头都是染病的士兵,你会医术进去就能确保万无一失了吗?”
说完看她一副微微气恼的模样又忍不住喃喃道:“邹大夫活菩萨在世,要舍命救人我拦不住。我上辈子这辈子都欠你的,如今舍命陪君子,你也莫拦我。”
玉婵知他是放心不下自己,却还嘴硬赌气,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恼怒,冷静下来想到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扯了他的衣袖拉到无人的角落,踮起脚扯了他脸上那碍事的面巾,看着他那张愠怒的俊脸,在他绷成一条线的唇上蜻蜓点水留下一吻。
而后伸手圈住他的脖颈,贴着他的额轻轻吐气道:“别去好不好?你的心意我都知晓,只是若你进去再不当心染了病,我怕我会分心,到时候连自己的小命也赔了进去。我可不想被人草席卷了丢去乱葬岗,我还想回家见我爹娘、姐姐妹妹。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魏襄垂着眸,深深凝视着她,半晌无言,只因他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
若他进去可能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给她添乱。
可就叫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进去,干等在门外,真比要了他的命还难。
玉婵看着他的脸色,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她将身子轻轻靠在他怀中,低声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每日清晨到墙角下与你报个平安,你在外头也别闲着,协助少将军准备里头需要的药材可好?”
魏襄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咬牙切齿恶狠狠吓唬她。
“不止清晨还有晌午、黄昏,最好是隔一个时辰就同我报个平安,不然我就冲进去将你揪出来。”
玉婵忍不住失笑:“我还要忙着救治病人,哪有那么多时间?我尽量吧。”
最后魏襄亲眼看着她和贺大夫并其他三个魏钦找来的军医一起进入那座院中。
魏钦见他一副死了老子的模样,心里有些回过味儿来。
难怪这小子在夔州待了大半年音讯全无,原来是在外头有了羁绊。
里头的情况的确有些糟糕,刚踏进去一步,玉婵便有些恶心想吐。
贺大夫先按照以往对付瘟疫的经验,在院子里燃了大量的苍术。
苍术有燥湿健脾、祛风散寒之功效,而燃烧苍术对疫病的防治也有一定的功效。
而后是清扫院中的秽物,在地面洒上一层生石灰。
干燥清洁的环境有利于病人的身体恢复,一定程度地降低其余人染病的可能。
最后是要将这三十四位患者按照病情的轻重尽可能地安置到不同的屋舍内。
整座院子有大小房屋共十间,中间的正房最大最宽绰,可以安置四位病人,再隔出一个小间供大夫们堆放器物与日常休憩。
再将剩下的三十人分配到剩下的九间房中,每间房中按情况安置三到四人,且最好在他们每人中间都用帘子隔开。
定好了基本的思路,他们便开始行动了。
那些病人的情况很是糟糕,高热、皮肤溃烂、昏迷、掌心发黑几乎是他们的共同症状。
轻一些的尚且有一些意识,严重的意识全无,在濒死的边缘。
玉婵与贺大夫都觉得心情有些沉重。
他们先尝试着跟那些尚有意识的人沟通,问他们姓名、籍贯、家中还有何人,将了解到的状况与病症一一登记在册,往后的每一日他们都会重复这样的事,并以此为依据来判断病症减轻或是加重。
五个大夫,三十四个病人,除了玉婵,每位大夫手下都分到了七个病人,至于玉婵,贺大夫到底照顾她一些,给她少分了一人。
大家明确分工后也不含糊立刻便忙碌起来,忙着忙着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唤贺大夫:“您快来看看,这里有两个人他们……他们好似跟别人不一样。”
众人闻言都忍不住聚拢过去,就在看清状况的一瞬玉婵跟所有人一样都愣住了。
“姐夫,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玉婵自己,她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自己遍寻不着的姐夫会在此处。
而罗文、罗武兄弟二人因为当初坚持住了,宁愿吃墙角的苔藓和沟里的雨水也没有吃那些人给的食物,因而此时他们虽还是从其他人身上染了病,可他们的症状比其他人轻得多。
罗文正烧得糊里糊涂的,方才听见有人进来,还以为这些人只是跟以往一样进来看看他们死透了没有,然后再把那些凉透了的尸首草席卷了拖出去,也不知是乱葬岗埋了或是一把火烧了。
这些天他总能在迷迷糊糊时见到他已故多年的祖父,他每天都很痛苦,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痛,并且那种痛苦愈演愈烈。
他大概活不了多久了,他常常这样想。
此时猛然听见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唤自己“姐夫”,他第一反应是他大概真的要死了,临死前竟还能见到自己那许久不见的妻妹,这么说的话,他还想在临死前见见他的妻。
他的阿瑶啊,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回头要是听说他死了的消息,不知会不会又像临行前那日哭晕过去。
怎么办?他真的……好不想死。
罗文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到额上一凉,原来是有人将一块冰凉的巾帕敷在了他的额上。
他微微有些错愕,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将一碗热乎乎的含着药味儿的什么东西喂到他嘴边。
他想,反正都要死了,好歹吃点吧,总比做个饿死鬼强。
于是他皱着眉张开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不过该说不说,这东西真难喝,比他家阿瑶做的面片汤还难喝。
罗文跟其他人一样喝过药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他都好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了。
他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当他醒来已是翌日黄昏。
他睁开眼先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道模模糊糊的穿梭忙碌的小身影上。
那身影叫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他想起之前自己听到的那声姐夫,猛地睁大了眼,看向那道忙碌的小身影,半晌干涩的喉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了“二妹”两个字。
第74章 一波三折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还带着几丝颤音,可玉婵还是立刻就听见了。
她有些喜出望外地回头,走到他身旁,红着眼看向他道:“姐夫,你终于醒了!怎么样,你觉得好些了吗?”
罗文看着面前这个一年多未见的小姑娘,虽搞不清楚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他就是觉得很高兴,高兴得都有些想哭了。
他觉得在妻妹面前哭鼻子有些丢人,于是用力吸了吸鼻子,眨了眨酸胀的眼,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玉婵却是忍不住眼泪珠子哗啦哗啦掉下来,可她方才刚给病人清理完流脓的身子还没洗过手,不敢拿手擦泪。
于是她立在那里,任由眼泪鼻涕稀里哗啦糊了一脸,样子很是狼狈。
罗文见她哭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两个人一站一躺,隔空相对,哭了半晌感觉好多了。
玉婵拿草木灰水仔细洗了几遍手,换了身干净衣裳,才过去将一碗外头送进来的梗米粥送到了他面前。
罗文感觉自己好多了,不好意思再叫她喂饭,于是尝试着自己坐起来吃。
他的身子还有些乏力,端碗的手也有些不稳,可他身上烧退了些,疹子也消了大半,腿脚胳膊也没有从前那么疼了。
对于一个死里逃生的人而言,他知道能够恢复成如今这样已经很是不易了。
玉婵看着他将一碗粥狼吞虎咽地喝完,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姐夫,昨日你服了药一直昏迷不醒,我……我很害怕,我怕你要是就这么睡过去了,我真不知该如何同姐姐和我那未出世的小侄儿或是小侄女交代。”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溢满了眼眶。
罗文先是感慨地点点头,半晌才嚼出她那后半句话的意思,呆若木鸡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问:“二妹妹你说什么?阿瑶她……阿瑶她有孕了?”
玉婵含着泪点了点头:“阿姊打小身子弱,这个孩子来得多么不易呀。她怀着身子,又要照顾公婆,又要担忧你和罗二哥在外头过得好不好,还不知身子能不能吃得消。你定要快些好起来,早些回到她身边去。”
罗文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震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了,难怪他们分别前那一段时日里,她常常犯困,胃口也不大好,看见荤腥还有些恶心想吐,他要带她看大夫,她不让,还红着脸告诉他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原来……原来她那时便怀了身子了!定是……定是碍于月份浅忍住了没对他说。
他抬手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脑门上,摇头傻笑道:“都怪我粗心大意,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没早些发现。嘿嘿,我要当爹啦,我要当爹啦。”
拍完又想起一事,笑容僵在了脸上,一脸紧张地看向她道:“二妹妹,我弟弟阿武,阿武他怎么样了?”
玉婵闻言微微蹙眉,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他左侧的那道帘子。
“罗二哥的情况比你略严重些,喂了药烧还未退,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我会仔细留意着他的状况。”
罗文点了点头,他本想问她是何时学的医术,邹家医术传男不传女的规定他也听妻子说起过。
妻子当时还说,她家阿婵天分极高,她若是个男儿身,父亲的衣钵就不怕没人传承了……
他摇摇头,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又开始担心起一帘之隔的弟弟。
他想过去瞧他一眼,被玉婵阻止了,毕竟兄弟两个都病着,回头再互相过了病气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玉婵见他没事,便继续忙了起来,除了看诊、开方子、喂药、敷药、整理医案,他们这些大夫还充当了临时亲属的角色,常常照料病人忙得脚不沾地,饭都顾不上吃一口。
不过只要能看到他们的病有了哪怕一丝起色,他们都觉得很是满足。
罗文的苏醒无疑对所有人都是莫大的鼓励,这就说明他们得努力没有白费,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成效。
等到玉婵替最后一位病人换好药外头天已经黑透了,她放下医案起身搜了搜酸痛的肩膀,这才想起外头还有那么个人在等她。
她匆匆披了件斗篷,挑了灯笼去墙角下寻他。
此时魏小公子已在墙角根下等了整整两个多时辰了,他知道她在里头应该是无事,毕竟真有什么不该一点动静也无。
那小没良心的定是忙起来就将他这么个大活人给忘了。
他双手叉腰,脚底下碾着一颗石子,满脸暴躁地独自立在墙角,默默在心底算着时辰。
他最多再等她一刻钟,一刻钟后她若是还不来,他就立刻翻墙进去将人给拎出来,这回就算她哭着求他也不顶用。
就在他再次碾碎一颗石子的档口上,墙内终于传来了她那久违了的声音。
“你……还在外面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却似一阵春风般悄无声息地吹散了他心底那股躁意。
不过这丫头不守信,他决定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放过她。
于是故意板着脸,冷声道:“不在了。”
玉婵听他似带着几分怨气,忍不住掩唇轻笑问:“那现在同我说话的是何人?”
外头的声音答:“是鬼,你家相公早就给孤魂野鬼拖走了。”
玉婵忍不住轻笑出声,叫他干巴巴等了这么久,心中到底歉疚,于是软语同他玩笑:“你哄我呢?公子声音这样好听,听起来倒不像鬼,莫不是男狐狸精变的?”
魏襄有些绷不住了,轻叹一声问:“忙到这么晚,吃过饭了吗?”
被他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自己还是早上将就着用了半碗粳米粥,下午挨不过喝了碗外头送进去的凉透了的鸡汤就再没吃过什么东西了。
她摇摇头,语气轻松道:“这不是忙着来见你,见完你就去吃。”
魏襄倒似料到她会如此一般,叫她走远些,从墙头上用鱼竿递了只竹篮进去。
玉婵打开竹篮发现里头是一盅冒着热气儿的鲫鱼炖豆腐。
鱼汤奶白,面儿上还浮着一层青绿的葱花,看起来很不错。
她真是饿急了,汤匙也不用了,捧着白瓷盅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魏襄在墙外听见她在里头的动静,忍不住提醒道:“鲫鱼刺多,你当心着点。没人跟你抢,慢点吃。”
玉婵嗯嗯点头,却一口气将鱼汤喝了大半,又夹了一筷子鱼肉细细抿出鱼刺,感觉都快被鲜掉舌头了,再尝一口豆腐,细滑软嫩。
不过一盏普通不过的鲫鱼豆腐羹,她却尝出了比山珍海味还鲜美的味道。
她不知道的是就为了这盅普通不过的羹,他天不亮便去了江边,鱼是亲手打的,羹也是亲手做的。
也勿怪他这样能折腾,实在是叫他干巴巴地在外头等简直是度日如年。
又为了让她能喝上一口热汤,他在墙下生了火炉一直用热水煨着。
若是叫他那大哥瞧见他如此,回头还不知怎么在背地里笑话他。
不过玉婵虽不知情,却也丝毫没有辜负他的心意。
她将盅里的汤喝得干干净净,鱼肉和豆腐也都吃光了,才感觉到饱了,浑身上下从骨子里都透出一股暖,这才想起来问他。
“对了,你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吃过了吗?”
魏襄忍不住轻哼一声,心道这小没良心的总算还想起来关心他了。
不过一想到她在里头忙到脚不沾地,连口热乎饭都顾不上吃,他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皱了皱鼻子,温声道:“忙到这个时辰,是不是累坏了?”
玉婵轻轻“嗯”了声,将手指贴上冷冰冰、硬邦邦的墙面,想象着他立在那里的身影,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对他说起在里头遇到罗文兄弟二人的事。
“我很庆幸自己的选择,否则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魏襄不知该怎么说,从她进去的那一刻起,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自己对她的妥协,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他曾深切体会过险些失去她的滋味,生平再也无法承受那样的锥心之痛。
可如她所言,她是大夫,她有自己的选择,她要去哪里,他愿叫她踩在自己的肩膀上,送她一程,而非成为她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她似乎感觉到墙那头他的情绪不怎么好,于是忍不住宽慰他几句。
“还有,我姐夫的状况比昨日好了许多,这就说明眼前的这些法子是奏效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出来了。”
魏襄轻轻点头。
月上中天,他们就这样隔墙而立,默默陪伴着彼此。
直到院中一道惊呼声传来:“贺大夫,您快过来看看,这边有位病人病情加重了。”
玉婵匆匆同魏襄道别,返回一看,果然就看见有位病人口吐白沫,整个身体抽搐不止。
贺大夫赶紧为他施针治疗,灌了汤药,连艾灸都用上了,可那位病人还是没能撑过这夜,在天亮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位逝者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临死前他双目圆睁,死死抓着贺大夫的手,那样子好似在说:“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可惜贺大夫也是有心无力,这一夜大家伙皆是彻夜难眠,能想到的法子都用尽了还是没能挽留住这年轻的生命。
天亮时,院门打开,外头有人进来将他的尸首裹了抬了出去。
所有人都心情沉重,好不容易拾起来的那一点希望就这样被掐灭了。
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这一日内又相继有三位病人出现了与那位逝者生前出现过的类似的症状,其中一个便是罗武。
第75章 冒险一试
昨日罗武还有过一刻的清醒,不想才过了一夜他的情况竟急转直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病情在加重,他们的气息在一点一点变得微弱。
死亡的气息在逼近,所有人都感觉到深深的挫败,却又有些束手无策。
玉婵甚至没敢把罗武的情况告诉姐夫,可他自己却好似感觉到了。
他们兄弟二人中间只隔着一道帘子,那边有什么动静他能听得一清二楚。
可除了干着急,他什么法子也没有,若是可以他愿意一命换一命。
眼见着罗武的情况越来越糟,玉婵也是心急如焚,最后她想到了薛大夫曾经提到过的一味十全补救汤。
那疗法大胆结合了三黄泻心汤、白虎汤和大承气汤三种方剂,采用一日多剂的法子。
根据薛大夫的说法是关键时刻急症还得下猛药,寻常的法子虽然稳妥,却也收效甚微。
玉婵独自一人拿不了主意,便将这个法子说给贺大夫听。
贺大夫听后沉吟良久,这三种方剂若同时服下去,药性太猛,也不知那些病人能不能扛得住。
可眼下好似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寻常治瘟疫的法子都用过了,可惜效用不大。
于是他决定冒险一试,玉婵将他们的这个决定告知了罗文,问他的意见。
罗文听罢沉默了良久,问玉婵:“有多大把握?”
玉婵如实相告:“最多五成,可……姐夫,罗二哥现在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罗文望着帘子那头苦苦煎熬的弟弟,再想到那具从他眼前抬出去的尸首,最后还是咬牙决定要试一试。
“二妹妹,我就将阿武的性命交到你手上了。”
这是一场与死神的博弈,好在结果是好的。
一日过去,三位重症的病患中有两位都好了起来,情况稳定下来了,其中也包括罗武。
可还有一位迟迟高热不退,情况有些不好。
玉婵有些心焦,左思右想又提议道:“病人脉细舌黄,高烧不退,又兼有咽干咳血之症,此乃肺热所致。而石膏入药正好有清肺泄火之功效,我想着能否在继续用药的基础上加重石膏的用量?”
这回贺大夫想都没想便立刻同意了她的提议,所幸那位高热病患在服用新的药剂后情况有所好转。
又过了一日,剩下的三十三位病患的情况终于全都稳定下来了。
大家伙这才感到压在胸口的大石略松了松,没有人再想眼睁睁看着活生生的人变成冷冰冰的尸首被抬出去埋了。
玉婵在这座小院中一待就是大半个月,魏襄便也在门外守了大半个月。
她每日忙忙碌碌,感觉日子过得很快,每天看着病人一点点好起来,心中都有莫大的成就感。
而他每日什么事都不想做,提心吊胆度日如年,曾经动过无数次闯进去将她带出来的念头,最后都被那残存的一点理智给压了下去。
这日贺大夫亲自给所有病人仔细号完脉,检查完身体,起身步履蹒跚着走向他的同伴,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哽咽。
“咱们做到了,只需再观察七到十日,大家就可以回家了。”
在场的所有人闻言都忍不住欢欣鼓舞,甚至是相拥着喜极而泣。
“终于可以回家了,终于可以活着回去了。我家中妻儿老母一定担心坏了。”
“是啊,还有我那眼盲的父亲独自一人在家中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尤其是那三位曾经命悬一线的重症患者,他们来到五位大夫身前朝他们重重叩首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贺大夫几人都不肯受他们的大礼,却听他们坚持道:“几位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若非几位,我们这些人早死了。这世上除了父母,再没人比几位更配得上我们这一跪的了。”
其余人也道:“是呀,贺大夫,周大夫,我们这些人在那些人眼中不过蝼蚁,你们明知我们染的是瘟疫,还挺身而出给我们治病,这些日子若非你们衣不解带悉心照料,我们早就跟那些同伴一样草席卷了拖出去烧了埋了。几位大恩大德,我们实在是无以为报,只有来世结草衔环……”
说到最后所有人都忍不住抹起泪来。
当日黄昏玉婵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魏襄:“只要再等上七日,我便能出来了。”
她的声音里透出由衷的喜悦,魏襄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了的笑。
“困在里头这么多日,想好出来后要做什么了吗?”
玉婵点点头:“我想……回家。离家这么久我想爹娘妹妹了。”
他轻轻一笑,又问:“还有呢?”
玉婵故意逗他:“没有了。”
回答她的是墙那头的一阵沉默,玉婵连忙问:“还在吗?”
魏襄黑脸:“不在了。”
玉婵轻笑出声:“我想回家,想跟你一起回家。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他也忍不住笑了,这丫头出来一趟……学坏了,都懂得三言两语拿捏他了。
好啊,好得很!
许是心里有了期盼,日子过起来也更快了些。
七日后的黄昏,那扇曾经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的院门被再次打开,五名大夫共那三十三位病人全都安然无恙地从里走了出来。
魏钦特意命人为他们安排一场庆功宴,一是对几位大夫临危受命,力挽狂澜表达感激。二是为那三十三位幸存者表示祝贺,祝贺他们从此摆脱厄运,迎向新生。
庆功宴上人都到齐了,唯独不见那位此次立下汗马功劳的小周大夫的身影。
跟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位神神秘秘的魏小公子。
此时就在宴会大厅相邻的一座无人偏院中,门扉紧闭,他将她抵在院中一株盛开的海棠花树下。
他凤眸微挑,长指抽出她束发的银簪,满头青丝随风轻扬,几缕乱发飘飞至眼前。
她满脸惊诧地望向他,一句话还未说便被封了口,他的吻来势汹汹,长驱直入追逐着她香软的舌尖。
而后转向她纤白的脖颈,手指拨开碍事的衣襟。
最后将人压在了那花树下的一块铺满落英的青石板上,裂帛声传来。
间关莺语,幽咽泉流。【1】粉白的海棠花瓣簌簌而落,半掩那酡红的一张美人面庞。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有些力气抬起胳膊将人从身上推开,扯过自己的衣裳将身子裹好。
而他还仰着面躺在她身侧的青石板上,一手覆于额上,一手仍攥着她的半片衣角,似还在回味……
玉婵扭身坐于石前,一面拿手指拢着披散的发,一面瞥着那件被他撕烂的外袍,忍不住轻声埋怨道:“青天白日的发什么疯?”
再看他浑身上下穿戴整齐,谁能想到他方才是何等的轻浮孟浪,看着看着愈发气了,忍不住伸手狠狠往他腰上掐了一把。
魏襄轻笑着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手上稍稍用力一拉,将人重新拽进自己怀中,手指绕着她的发丝。
“坏了一件,回头我再赔你十件百件。阿婵,你看这样的买卖可还合算?”
言罢见她红着脸低头不语,继续耐心将唇贴在她耳畔轻声哄:“我只是太久没有见你,一时……情难自禁,你就原谅我好不好?再说……方才阿婵明明也……”
他话未出口便被她伸手捂住了口。
“好了,别说了!”
他轻笑着张开嘴,将她的手指含入口中。
“这有什么,阿婵,你忘了,你我是夫妻,我恨不能打碎了同你一起和成泥,从此以后便与你时时刻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2】”
玉婵听他愈发地胡言乱语,红着脸将人推开,起身自顾自地往外走去。
他这人好的时候就像是一团火,靠得近了她都怕引火烧身……
两人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们身上衣衫整齐,神情清白,看不出丝毫的暧昧,远远看上去倒似一对好兄弟。
魏钦与众人皆酒意正酣,见他们姗姗来迟,问他们方才去了何处。
玉婵垂头不语,魏襄随意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
魏钦也不多问,扯过他同众人一道开怀畅饮。
罗文兄弟二人更不必说,他们祖上本就是军户出身,素闻魏家军魏少将军大名,此次一见越发为他的风采所折服,酒水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更是催生出了将来要投靠魏家军,随少将军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
夜幕之下,酒酣耳热之时,危险正在悄然降临。
月上中天,宴席不散。玉婵转去灶房,想要就地取材熬些醒酒汤。
这夜少将军宴客,只留下一小波人值守在各处,其余士兵们也都分到了酒菜。
前段时间魏钦带着人将城中的叛军余孽几乎都肃清了,是以庄子上的防御较以往要松懈了些。
灶房在一座偏僻的宅院中,玉婵一只脚踏进去便见窗户下人影一晃,定睛一看又什么也没有。
她揉了揉眼睛,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步入房中见四五位厨娘正围在灶台边上就着几样小菜,喝着小酒摸着叶子牌。
几人摸牌摸得正起劲儿,一抬头见个清隽小后生过来了,也都停下手里的动作起来热情招呼。
其中一位认识她的厨娘道:“哟,小周大夫来了,怎么没跟他们一起?”
玉婵对扰了她们的兴致表示歉意,说明自己来意,准备借他们地方做醒酒汤。
那厨娘忙道:“唉哟,这算什么,你只管去吃吃喝喝,这些小事交给我们便是了。”
玉婵待人随和有礼,再加上身上清清爽爽,不像那些糙汉子说话粗鲁,身上还总带着一股或轻或重的汗臭味。人又生得好,三言两语就被逗红了脸,怪有意思的。
厨娘们对她的印象都很不错,也乐得帮她一个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忙。
第76章 改头换面
面对厨娘们的热情,玉婵实在有些招架不住,索性将解酒药的方子说给她们后便恭恭敬敬朝她们拱拱手,向着门外落荒而逃了。
走到门前又想起方才瞧见的那道黑影,心里有些发怵,忍不住顿住脚步再转回去提醒道:“晚上院子里有野猫出来觅食,婶子们记得将门窗拴好。”
厨娘们笑呵呵点头应下,临了还不忘邀她回头再来。
玉婵在她们的笑闹声中走出了灶房,穿过院子,拐进一条长廊,刚走了两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脊背发凉,手心涔涔冒着冷汗,恍惚记得穿过长廊再往前走几步就有一处岗哨。
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快到几乎就要跑起来,后面那人亦是如影随形。
她张开嘴刚要大声呼救,却感觉眼前一黑,声音卡在喉咙里,身子软绵绵倒了下去。
这夜去灶房为大家伙儿熬醒酒汤的小周大夫离奇失踪了,贺大夫和罗文兄弟二人都心急如焚。
魏钦很是自责,自以为铁桶一样的防御竟被人眼皮子底下钻了空子。他立刻命人封锁城门,连夜搜捕那贼人与玉婵的下落。
魏襄亲自带着人将整座庄子方圆十里都翻了个遍,仍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就在他整个人几近崩溃时,有人将一封信送到了他手中。
信上写着子时三刻,青峰山上斑竹林见。
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这里头潜藏着的阴谋,他若赴约就等同于自投罗网,可只要能换她安然无恙,就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
当夜无月,阴云密布。
青峰山上斑竹林中,一团熊熊烈焰之上有人用木柴架着一口烧沸了的油锅。
油锅之上半空中用绳索倒吊着一位年轻姑娘,黑袍老道士一手拽着绳索,一手握着根细细的长竹竿,姿态闲散地搅动着那锅不停冒着白泡的热油。
熊熊火光映照着那姑娘痛苦紧闭的双眼,以及她那张被火烤得赤红的面庞,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她的额头滴进底下的油锅里,时不时发出噼啪炸响。
魏襄的眼深深被眼前的场景刺痛,他生平从未有过此时这般令他心惊肉跳的体验,比上回亲眼看着那一箭刺入她的胸膛更叫他感到一阵灭顶般的晕眩。
他眼神阴鸷地盯着那古怪的黑袍老道士,强忍想要将他撕碎了按进油锅里炸一遍的冲动,咬着后槽牙同他交谈。
“你那座破楼是我炸的,冤有头债有主。有种……你放过她,我随你处置。”
黑袍老道士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疤痕遍布的狰狞面孔,面上肌肉抽动着盯着他。
“不不不,跟将你碎尸万段比起来,老朽觉得还是叫你亲眼看着心爱之人痛不欲生地死在你面前更叫我觉得畅快。”
说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竹林中震荡,惊飞鸟雀,令人毛骨悚然。
魏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中的怒意喷薄欲出。
“她若有事,我先擒了你将你刮了一层皮,再一刀一刀割了下油锅,叫你承受百倍千倍的痛苦。”
黑袍老道闻言却是不怒反笑:“我今日敢叫你来,便没想着活着走出这里,至于怎么死,死后如何又有什么分别呢?”
言罢又略略松了松手里的绳索,那绳索向下一寸,玉婵的面庞便离那油锅更近一寸。
魏襄惊出了一身冷汗,失声道:“住手!你要如何?我都听你的。”
黑袍老道士面上微微抽搐了一下,重新拽紧了绳索,不紧不慢地开口。
“很好,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你先跪下,我再考虑考虑。”
玉婵此时整个人难受得几近晕厥,残存的那一点意识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跪下”两个字,她急得直摇头,声若蚊蝇地哀求道:“别跪,别跪!”
耳畔传来一声闷响,是双膝触地的声音。
他试着继续跟老道士谈条件:“然后呢?”
黑袍老道冷哼一声,自袖中摸出一把刀刃雪亮的匕首朝他扔了过去。
“若是你敢往自己心窝处狠狠扎上那么一刀,我便相信你的诚意。”
玉婵再次摇头,她觉得心如刀绞,大颗大颗的眼泪随着脸颊无声滚落,想求他不要做傻事,喉咙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半个字也发不出。
老道士手里的绳索再次松了松,耳畔传来清晰的“嗤”的声响,那是刀刃扎进皮肉的声音,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黑袍老道大笑出声,电光石火间咻的一声,一支利箭划破夜空,一箭穿透了他的胸膛。
他垂头,双目死死盯着射进胸口的箭矢,整个人咚的一声狠狠砸向地面,而他手里的绳索亦随了他的动作极速下滑。
然而就在玉婵感觉到那滚滚的骇人热浪扑面而来时,一切戛然而止……
她被救了下来。
魏襄捅向自己胸口的那一刀也是下了狠手,刀尖上淬了毒,他伤得不轻。
放箭的人是太子萧胤手底下的人,救她的人是南烛。
他们被人救回去时,魏襄重伤昏迷,而她浑身皮肤也多处被热气灼伤。
他的情况很不好,胸口处血止住了,敷了药,缠着一圈厚厚的白布。
面色发青,唇色发白,掌心手背布满蛛网一般的红血丝,看样子是余毒未解。
老道士的毒很古怪,她不擅长解毒。
不过好在听说他们刻意留了那老道士一命,只要老道士不死,就一定能治好他。
贺大夫送来的药,他们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喂不进去。
她便一口一口渡给他,他咽下去一小半,另一半顺着嘴角溢出来。
她便向他们再要了一碗,再一口一口喝下去哺喂进他口中。
那药的味道很苦,可再苦也苦不过她此时心中那滋味。
这个傻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怎么能几次三番为了她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她将脸贴着他的手心,颓然地坐在他床榻前的地面上,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砰地被人推开。
她一脸木然地回过头,一团鹅黄的身影提着剑闯了进来。
“你……你就是那个害少陵哥哥重伤的人?”
锋利的剑刃划破皮肤,沁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玉婵垂头瞥了眼架在脖颈处的剑,缓缓抬头迎上那双燃着熊熊怒火的美眸。
“你是何人?”
陈嘉萝冷哼一声,一脸鄙夷地注视着她。
“我是少陵哥哥未过门的妻子。他若是醒不来,我先杀了你替他陪葬。”
“嘉萝,休得胡闹!”
萧胤带着贺大夫走了进来。
陈嘉萝在他的逼视下不情不愿地收回剑,锵地一声掷于地面,回头,怒气冲冲地盯着萧胤道:“太……表哥,这女人都将少陵哥哥害成这样了,我要你立刻治她的罪!”
“好了,我自会处置。”
萧胤叫人强行将她带了出去,而后有些抱歉地看向玉婵道:“邹姑娘别往心里去,我这表妹打小给家里人惯坏了。”
玉婵虽不知他们这些人身份,却也能从他们的举止气度判断出他们身份不凡。
方才那黄衣女子的话她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却知萧胤便是昨夜救回魏襄之人,想到那道士在他们手里,忍不住问他:“公子可从那妖道口中探出解毒之法?”
萧胤微微颔首,眼神真挚地看向她。
“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
三日后,魏襄自昏迷中苏醒,而那时玉婵同罗文兄弟二人已经踏上了归乡的路。
谁也没有料到他们这一别就是一年多。
次年六月,上京城中。
一个头戴网巾,身着青衫的少年挎着药箱走进城南静善坊一家不起眼的小医馆。
她人才刚进门迎头便见一个鹅蛋脸,柳眉杏眼,穿红衫子的小丫头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
小丫头名唤珍儿,是如今上京城中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丽春坊前任花魁娘子素馨姑娘身边的小婢子。
珍儿上前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急匆匆往外走。
“您可算是回来了,我家姑娘晌午后脸上突然起了一大片疹子。偏今日是坊中一年一度选花魁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登台献艺了,我家姑娘都快急死了。”
玉婵闻言一边跟着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轻轻蹙眉问:“怎么这么巧?”
珍儿咬牙跺了跺脚:“可不是巧了吗?定是坊中哪个小娼妇眼红姑娘花魁之位,使了什么腌臜手段也未可知。”
两个人登上马车,径直去了丽春坊。
丽春坊通常入夜后才会陆续有宾客登门,此时天还未黑,开阔华丽的朱楼大门前只两三个头脸整齐的小厮在垂头洒扫。
珍儿带着玉婵绕过正门,从西侧的一扇小门进去。
一路上见仆妇们步履匆匆却又有条不紊地上下搬动着花盆、古玩一类的装饰物件。
熏风袭来,丝竹阵阵,暖香袭人,铺设大红绣金团花纹绒毯的高台上,数十位薄纱彩绸的华服丽人正在排练歌舞。
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当属中间一位身穿大红石榴裙的舞姬,但见她云鬓高耸,头簪步摇,赤足踩在那绒毯上,纤腰扭转间,衣裙上的铃铛也跟着翩翩起舞,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
比她的舞姿更令人惊艳的是她那张生机勃勃的脸,一双会说话的猫儿眼,琼鼻樱唇,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勾人的媚劲儿。
饶是众星拱月一般被一群年轻貌美的女子簇拥在其中,却丝毫不会被人夺去半分光彩。
玉婵正看得有些微微出神就听珍儿在一旁不屑轻嗤一声:“狐狸精。”
玉婵不知原委不置可否,她只是过来给人瞧病的,旁的也管不着,跟着珍儿匆匆绕去后院,里头是姑娘们住的地方。
她们到时,素馨正将自己独自锁在房中,门窗紧闭,用一件素色斗篷将自己牢牢裹起来,什么人也不见,连盏灯也不敢点。
身上疹子痒得她几近崩溃,前院那时不时飘入耳中的乐声更令她异常烦躁。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登台了,她这副鬼样子还怎么出去见人?
第77章 争奇斗艳
珍儿小心翼翼叩响房门,轻声唤了声“姑娘”。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打开,玉婵被人伸手拉入房中,身后那门又吱呀一声合上,珍儿在房门紧闭前挤进去。
日近黄昏,屋子里有些昏暗。
素馨见到她深吸了一口气,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妹妹你可算是来了。快帮我瞧瞧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婵忙安抚了她几句,叫她将斗篷脱下来替她查看。
她身上的疹子看起来很是严重,密密麻麻连成一片,脸上、脖子上、胳膊上,几乎所有看得见的地方都有,当然那些藏在衣裙底下看不见的地方也有,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开始化脓。
玉婵看过心中有了猜测便问她:“姑娘今日可有吃过或是沾过平日不曾碰过的东西?”
素馨仔细回忆过后一脸茫然地摇头:“一日三餐都是坊中小厨房送来的,胭脂首饰也不曾换过。”
说着又觉得脸颊上痒了起来,刚要抬手去挠,被玉婵制止。
“若是抓破留下疤恐怕将来就算好了也会留下印子。”
素馨闻言果然不挠了,只得攥着帕子辛苦忍着。
玉婵调了清凉止痒的药膏替她敷上,缓解了她身上的瘙痒之感。
随后又在屋子里扫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妆台边的一只小碗上,问:“这是什么东西?”
素馨忙答:“这是晌午我叫珍儿去街上买的玫瑰冰酪……”
珍儿闻言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东西是我亲自从李记糖水铺买回来的,我也吃了,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
玉婵将目光停留在那碗冰酪上,素馨吃下这碗冰酪是在午后,她身上起疹子也是在午后,实在有些蹊跷。
她拿起银匙在那剩下的半盏玫瑰冰酪中轻轻搅动,除了牛乳和玫瑰花瓣、葡萄干果然还发现了一些其他东西。
她微微蹙眉,看向素馨问:“姑娘从前可用过杏仁?”
素馨惊诧地睁大了双眼:“你是说这东西里头加了杏仁?”
转头看向珍儿,珍儿急红了眼,甩着帕子跺跺脚。
“姑娘打小便碰不到杏仁一类的东西,我一早便嘱咐过那李记的大师傅,他们怎会如此?我……我这就去找他们算账!”
素馨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李记跟咱们无冤无仇犯不着害咱们,偏又选在这一日,许是半路被人动了手脚也未可知。”
珍儿眼珠子乱转,想到什么突然惊呼出声:“是了,晌午过后芸娘叫咱们出去过一阵,许是那时有人溜进来动了手脚也未可知。只是那人会是谁呢?难道是……”
素馨眸色一黯,重重拍响了桌子:“好了,无凭无据的休得胡言。”
玉婵也点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帮姑娘治病。”
入夜,华灯初上,丽春坊门前的宣平街上车水马龙。
今夜是丽春坊一年一度选花魁娘子的日子,可以说几乎半个上京的名流贵胄都来了。
舞乐声起,在二楼正对舞台中央的那间名为凤栖梧的雅阁内,一袭宝蓝织金锦袍的魏五公子斜靠在凭几前,手里正把玩着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对此时台上的歌舞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直到在千呼万唤中那名为鸢雪的舞姬登场,他才勉为其难掀开眼皮朝台上看了一眼。
一连十日他日日不落地前来为这位红粉佳人捧场,不仅花钱将这间凤栖梧包下,更是不惜一掷千金只为买那鸢雪一舞。
万众瞩目中,那鸢雪一袭大红洒金石榴舞裙,扭动着一截纤白的腰肢款款登上高台,一上台便迫不及待将一双勾人的媚眼直直地抛向二楼那间凤栖梧。
视线在捕捉到那抹宝蓝身影的那一刻,她扬唇浅笑,露出一对儿如花般的笑靥。
随着一阵急促的鼓点声起,舞台正中的薄纱落下,那美人于漫天花雨中翩翩起舞。
她手中的彩练时而化作灵蛇拍击鼓心,时而化作彩凤飞舞九天。
鼓点越密,她的舞步便越发轻盈,翻转腾挪间似破茧成蝶,舞乐合一,叫人看得如痴如醉……
高昂处鼓乐声戛然而止,她自层层薄纱后缓缓走出,两片精心描画的嫣红唇瓣中衔着一枝鲜红欲滴的玫瑰花朵。
一时之间,叫好声一片,香囊玉坠撒了一地。
她行至台前垂下一截纤白的玉颈朝着台下看客们微微俯身,最后将目光再次投向正对着她的那间凤栖梧,朝那斜倚屏前的贵公子抛去那枝艳丽逼人的花朵。
那雅座上的贵公子拈花一笑,漫不经心朝身后人摆了摆手,身后人立刻捧着事先便准备好的浮光锦,妆花缎,洒金香扇,宝石头面,玛瑙手串等各色宝物林林总总二十余种上前给那姑娘添彩。
众人见状都忍不住暗自咋舌,别的不说就单说这浮光锦一样,乃是异邦进贡之物,据说只有宫里得宠的娘娘才配享用。
女子们掐着手心,暗自咬牙,一边在心底暗骂那鸢雪狐狸精,一边恼恨自己没能生得那张勾人的脸。
男人们则是一边叹服这魏五公子不愧是御前红人,连这样宝物都能轻而易举地弄到手。
一边艳羡他此番出手如此大方,定能助美人夺得花魁之位,换取与美人共度良宵的机会。
那丽春坊的坊主芸娘看着一箱一箱的宝物抬上来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牵了鸢雪削葱似的手朝魏五公子道谢。
这时候有人高声叫嚷:“素馨姑娘怎么还不登台?我们要见素馨姑娘。”
芸娘忙道:“我家素馨还在后头理妆,还请各位稍候。”
素馨作为往年的花魁娘子在京中也颇有些艳名,往昔都是她头一个登台,今夜歌舞过半却仍不见她人。
好几个老主顾不满这样的安排,吵吵嚷嚷要素馨登台。
芸娘捏着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连忙叫小丫头去催。
片刻后一袭白衣素裙的婀娜身影款款出现在人们面前。
只见她薄纱覆面,从头到脚无半点多余的修饰,在那一众浓妆艳抹的丽人中似一枝出水芙蓉般清丽脱俗。
她的身姿随着悠扬的舞乐舒展,足尖轻点,裙摆似月华一般款款流动,她的舞姿灵动,似飞花穿庭树,眼神深邃朦胧,似有无限情思无法对人言说。
一曲终了叫人忍不住泪湿眼眶,久久不能忘怀。
素馨的这一舞清冷似广寒宫中仙子遗落凡间,与那鸢雪方才那如火般热烈的一舞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可谓是另辟蹊径,叫人叹服。
再说那台下看客也好似铁了心要同凤栖梧中的那位叫板,纷纷送上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为那素馨撑场子。
芸娘乐见其成,一面亲自清点着宾客们送上来的财宝,一面命人继续歌舞。
送给素馨的彩头虽多到底不及魏五公子的东西珍贵,若无意外,今夜的花魁娘子当属鸢雪无疑了。
芸娘正要命人去取来坊中重金为花魁娘子打造的宝冠,却听台下有人高声喝道:“福盛钱庄肖公子命人送来琼州出产的红珊瑚盆景一株,南海出产的白玉珠十斛。”
紧接着便见人抬着一株半人高的珊瑚盆景并十斛成色上等的珍珠走了进来,引来周围看客们一片哗然。
这福盛钱庄乃是京中最大的钱庄,但那位钱庄的东家肖掌柜却是神秘得紧,几乎从未在人前露过面。
这夜这位自称是福盛钱庄肖公子的人如此大张旗鼓地送来这价值连城的珊瑚和东珠不知到底为哪般。
那送东西的小厮只说是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行事,东西送到,人便离开了,真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那厢芸娘几乎要为笔意外得来的天降横财砸晕了头脑,睁大两只眼盯着那株世所罕见的大珊瑚看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微微遗憾地朝鸢雪笑了笑,朝凤栖梧的魏小公子致以歉意,最后再兴高采烈地一把牵起素馨的手准备向众人宣布她便是今夜的花魁娘子。
忽见鸢雪双手捧着只缠枝葡萄白玉杯施施然上前,抿唇笑道:“今夜输给姐姐是我技不如人,鸢雪输得心服口服。小妹借花献佛,恭贺姐姐再次夺得魁首。”
她娇声软语,笑盈盈将手里的酒杯递到素馨面前。
素馨眸光微动,她若是接了必得掀开面纱示人,若是不接难免落得个心胸狭隘的名头。
她不动,鸢雪就立在那里目光楚楚地注视着她。
台下已经有人开始起哄:“鸢雪姑娘如此大度,这素馨姑娘总不会连这点气度也无吧?”
芸娘见状也忍不住轻声提醒:“快呀,我的姑奶奶,咱们有什么恩怨回头关起门来论长短,外人面前千万莫要拎不清!”
素馨不动声色将他们的议论悉数收入耳中,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鸢雪,似要将她看穿。
最后她在众目睽睽下轻轻揭开面纱,露出一张薄施粉黛的娇美面容。
她轻轻勾动唇角朝着鸢雪挑眉一笑,接过她手中酒杯道了谢,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那鸢雪面上仍极力维持着笑,却暗自攥紧了手指,鲜红的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一双美目盈盈睇向那凤栖梧中的贵公子,好似在寻求他的安慰。
她见他不紧不慢撑着凭几起身,朝芸娘喊了一声:“慢着!”
她忍不住心头一阵狂跳,正在暗自窃喜,却见他眸光一凛,撇下面面相觑的一众人等朝着门外大步离开了。
第78章 半路拦截
玉婵出了丽春坊,穿过熙熙攘攘的宣平街,在街边雇了一辆车往回走。
马车刚走出去几步便被一人一马拦住了去路,那车夫刚想破口大骂,便见马上人砸了一锭什么金灿灿的东西过来,薄唇轻启,吐出一个“滚”字。
马车夫伸手接过,一看是金锭子,登时喜上眉梢,放在手里掂了掂,欢欢喜喜地跑了。
玉婵在车厢内见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就想掀开帘子瞧瞧,谁知一只手刚搭上车帘边沿便被另一只温热的大掌猛地攥住。
她心头一阵猛跳,正要惊呼出声,一道高大身影不由分说钻入了车内。
逼仄的车厢迅速被人填满,熟悉的气息快速充盈在她的四周。
他一只手攥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一双漆黑的凤眸微微上挑,带着隐隐怒意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似要将她整个人生吞活剥了。
她双目圆瞪,无声与他僵持了片刻,直到他低头将带着几丝酒气的滚烫唇瓣贴了上来。
强势霸道地破开她的唇齿,用近乎掠夺的方式追逐她的舌尖。
她拼命摇头,用空出来的那只手用力推搡着他。
“别,不要!”
他并没有松开她,伸出另一只手压着她的肩膀掐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仰头迎向他。
她张嘴咬他唇,唇瓣渗出血来,他却似浑不在意,将和着血的津液强行渡给她,在她口中愈发凶狠地攻城掠地。
她的脑中渐渐变得一片空白,放弃了挣扎。
长指挑开她束发的青簪,在她脆弱敏感的脖颈处轻轻摩挲了一阵,而后一路向下,灵蛇一般钻入。
她脚趾蜷缩,肌肤之上起了一粒一粒细小的疙瘩,浑身轻颤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扯着他的衣袍。
他几不可察地轻轻勾动唇角,坏心眼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支离破碎的嗓音自她喉中溢出,他埋头悉数吞没。
片刻之后,她乌发凌乱,气喘吁吁地伏于他的肩上,目光直直地盯着微微浮动的车帘。
“放开我!”
她开口,嗓音是哭过后的低哑,语气却很坚决。
他感觉到脖颈处一片冰凉,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面颊,却被她侧头避开。
“你……”
方才那丽春坊里的酒里有些问题,叫他实在有些燥热,然而若仅仅只有那助兴的酒还不至于叫他昏了头脑,真正令他失控的是她一年不见再次见面时冷漠的避而不见的态度。
似乎只有不管不顾地禁锢她、占有她才能填满他心中的被人剜出来的一块……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起身要往外走。
他伸手扣住她的腕,歉声道:“你住何处,我先送你回去。”
她默不作声回头注视着他,既然她的行踪已经暴露,就算不说,他想必也能设法打探到她的住处。
她觉得有些身心俱疲,此刻只想快些回去,也懒怠与他做无谓的口角之争。
任由他将自己送回了城南静善坊的那处宅子。
一路上他想开口问她当初为何会一声不响地离开,这一年又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又为何来了京城却避而不见。
可她看起来神色淡淡,没多少交谈的欲望。
他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懊悔,可方才在丽春坊中偶然瞥见她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失了控……
她在转身离去前对他说:“给我些时日,让我好好想一想。”
他在她身后目送着她走入那狭窄的巷道中,心中滋味难言。
很快,他便打听出她是约莫半年前搬来的这里,借住在一位卖炊饼的老妪家中,以周姓小郎的身份日日到长生街上一家叫做南山堂的小医馆给人看诊,在这附近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
魏襄不知那夜丽春坊中的事她看到了多少,却也怕她因这个与他有了隔阂,急于同她解释。
可她那日叫他给她一些时日,言外之意便是让他在她想清楚之前不许前去打搅。
这大概是他生平头一回被个姑娘家拒之门外,偏那姑娘还是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他感到很是挫败,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不过他很快便说服自己,只要她人还在眼皮子底下,便一定有法子使她回心转意。
她不许他明目张胆前去寻她,他便只好每日暗中潜伏在她周围,看着她往返于那老妪家中与南山堂之间。
他自幼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皇家宫阙,也曾打马御街,醉卧章台,见惯了京都繁华,从未料想天子脚下还有如此破旧之处。
那老妪家中统共不过十余间小屋子,其中两间供自己六口人居住,其余八间一间充做公用的灶房,一间堆放杂物,剩下四间全都赁给了其余的租户。
每日里吵吵嚷嚷,人员冗杂,实在不是个好住处。
他有些见不得她受这样的委屈,暗自盘算着等回头将人哄好了,再劝她搬去自己城郊那处僻静的庄子……
这日黄昏时分,天气有些闷热,他一身不起眼的布衣打扮,坐在那南山堂斜对面的茶楼里看着她在堂中给人看诊。
一道称不上熟悉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那人一袭竹青圆领袍,腰系绦带,头戴儒巾,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绿衫小童从一辆并不怎么宽绰的马车上下来,径直走进她所在的医馆。
而她见到他们进门立刻起身迎上去,一把接过那男人怀中的小童,亲昵地蹭着那小童粉雕玉琢的面颊。
小童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那男子亦是含笑看着面前的一幕,倾身上前对她说了些什么,她面上绽出难以掩饰的欣喜。
沈季自去岁春闱金榜题名后,因突发疾病错过了最初的授官,病愈后在吏部领了个临时的观政职务。
半年后他那吏部上官见他为人敦厚稳重,勤谨好学,行事又颇具章法,提拔他做了吏部主事,负责日常公文处理和消息的上传下达。
两个人立在堂中说了些话,而后又见她转头对那医馆的东家说了些什么,便抱着那绿衫小童同他一道出了门,最后登上了他的马车。
马车还未行出去便被人拦住了去路,他掀开车帘,攥住她的手腕,在那小童的啼哭声中径直将她半拖半抱强行带走。
沈季抱着小童匆忙下车阻拦。
魏襄几乎是看也未看他一眼,一声哨响唤来那匹名为落雪的坐骑,将人拦腰抱上马背,再翻身上马,将她紧紧箍在怀中,朝着不知什么方向疾驰而去。
“你发什么疯?快放开我!”
她奋力挣扎,握了拳一下一下捶打在他胸口。
他好似感觉不到痛,一条胳膊铁钳似的箍着她的腰肢,任由盛夏晚风呼呼刮过他的面颊,唯有如此才可稍稍抚平他心中躁郁。
最后她在他怀中折腾累了,不动了,木偶一般任由他摆弄。
乌金西坠,在暗夜收尽最后一丝金芒时分,他带着她到了那座位于城郊的庄子。
这座庄子是他及冠那年在皇家秋猎中打败番邦使臣他那皇帝姑父龙心大悦赏赐给他的。
庄子依山傍水,是前朝一位王公贵族请了当时最负盛名的工匠打造的,集北地的开阔大气与南地的清新秀雅于一体,一步一景,四时花开不败,最妙的当属开渠引来了后山的山泉水打造的那池汤泉。
不过此刻他们二人显然谁都没有心情欣赏这座庄子的精巧布局。
他抱着她在大门处下马,将手中的鞭子抛给门前侍立的小厮。
一位胡须花白,身材干瘦的老管家提着灯笼领着乌泱泱一群人诚惶诚恐迎上来,却见他一言不发地抱着人穿廊过院往里走,而被他拢在怀中的人,被他宽大的斗篷兜头罩住,看不清相貌,甚至分不清男女。
仆妇们面面相觑,前几日小公子突然嘱咐将各处庭院清扫干净,院中花木修剪整齐便知他不日便会来,却也未曾料到来得如此突然。
老管家暗自咋舌,看小公子方才那面色好似十分不悦,连忙吩咐准备膳食、热水,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魏襄最后将人安置在了自己从前住的东南角的小院中,屋内陈设被褥都是仆妇们刚按照他的吩咐换过的,一尘不染。
他将她放到床前,转身倒水的工夫,回头时却见她已经解开了身上腰带,脱下了外袍,露出大片雪白的肩头和曼妙的身姿。
他的目光一滞,额上青筋暴起,上前一步按住她继续剥衣裳的手指。
她神色淡淡地瞥他一眼,甩开他的手指,脱了一半的衣衫顺着肩头滑落脚边。
“你将我挟持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快些,完事后早些放我回去。”
她的嗓音略有些沙哑,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光裸的瓷白肌肤之上起了一阵细细密密的小疙瘩。
他只觉得喉咙干涩,用力吞咽了一下,抬手解下身上斗篷,抖开,将她整个人拢入其中,手指最后停留在她下巴处,埋头一丝不苟地为她整理着绦带。
“阿婵,别这样,我只是想……好好同你说说话。”
她终于抬起头来再次看向他,目光触及到他瘦削的脸庞,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问:“那便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魏襄眸光微沉,他想问的很多。
比方说这一年多来她们一家悄无声息消失的原因,比方说那个孩子的身份,再比方说她和那个沈季现在又是什么关系……
可他又有些害怕,害怕话一出口听到了却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抿了抿唇最终什么都没说,叫她好生待在这里休息,自己亲自出了院门去取饭食。
第79章 无尽良宵
接下来的三日他既没有再罔顾她的意愿强迫她,亦没有顺从地放她走,只是命人好生照看着她的饮食起居,而他自己每日早出晚归,只在入夜后风尘仆仆赶回来,将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身躯无声拥入怀中。
直到第四日黄昏归来,却不见了她的身影,他立刻慌了神,连忙找来仆妇询问,好在那仆妇告诉他姑娘人在灶房,说要亲手为公子制作晚膳。
他觉得有些诧异,赶过去一看竟真瞧见她立在灶前,手里拿着一柄小木勺,弯着腰耐心搅动着瓦罐中的汤羹。
她身上穿着一件海棠红的纱衣,下着一条绿地折枝花卉的褶裙,一头乌发一丝不苟地裹在杏色绢布中,露出一段光洁的脖颈和微微汗湿的额头。
热气氤氲,将她美丽温和的面容笼罩其中。
她衣袖半挽,露出一截纤白的手臂,灶中柴火哔哔啵啵,瓦罐中的汤羹很快便沸腾起来,热气聚集,她轻嘶一声将手收回。
他急忙上前抓了她的手腕按进盛满凉水的缸中,又转身对人吩咐:“去叫大夫。”
她忙摇头:“不必了,这点烫伤,我自己便能处理好。”
他垂头看着她微微泛红的指尖,忍不住深深皱眉:“这些事交给厨娘做便好。”
玉婵微笑着看向他:“从前你为我做了许多事,我只是想做些什么投桃报李……”
他将两道浓眉皱得更紧:“阿婵,你我之间如今也需要分得这么清了吗?”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点在他的额间:“我们能不能平心静气地说说话?”
实际上她早就觉得两个人这样毫无意义地僵持着很累。
这夜她为他盛了一碗她亲手做的鱼羹,问他:“当初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在那件事完成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说。你能理解我吗?”
他不知她口中的苦衷到底为何,却也表示:“阿蝉,我早说过但凡你开口,我定叫你如愿。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能同我说?”
玉婵心知自己无法说服他置身事外,只微微摇头:“不说这个了,饿了吧?快尝尝这羹做得如何?”
魏襄心底对她这样三缄其口有些不悦,想到她大热的天亲手为自己洗手做羹汤,还险些烫伤到底于心不忍,便也不再多问,埋头将一碗鱼羹吃得干干净净。
玉婵没有再做过多的解释,只是在用完膳后提出想出去走走。
魏襄便携了她的手走出院门,穿过挂满灯笼的回廊,来到凉风习习的莲池畔。
一轮圆月倒映水中,波心微荡,莲叶团团,满池荷香。
眼前的月夜莲池美景将她从俗世烦扰中抽离,她见池边泊着一艘乌篷船便伸出手邀他一起登船去池中采莲蓬。
船桨划动水面,掀起阵阵涟漪,她见池水清澈,忍不住弯腰掬起一捧池水泼向不远处的莲叶,也回头泼向身侧那一声不吭埋头划桨的男子。
“如此良辰美景,郎君因何愁眉不展?”
他微微眯眼,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丢下船桨,一把捉住她作乱的小手,垂头含住她微红的耳尖。
“阿婵,别惹我!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她咬唇看向他月光下沾了些水珠而熠熠生辉的眉目,微微仰头,舌尖抿去他面上残留的水渍。
柔软湿润的触感传来,迅速将他身体压抑已久的欲望唤醒。
他咬牙攥紧了她的细腕,双目露出一道隐隐的凶光。
“阿婵,我说了别……”
她的唇却辗转蜿蜒,从他的下巴移至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闷哼一声,将一副滚烫的身体压向她。
两个人齐齐倒向船板,彻底被淹没在密密匝匝的莲叶中。
她的胳膊被人举过头顶,裂帛声传来,湿热的吻落下。
他们像是两尾出水的鱼,唯有相濡以沫才能汲取那最后一线生机。
遮天蔽月的莲叶底下,两尾金色鲤鱼正在相互追逐嬉戏,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底。
乌篷船轻轻晃动,搅碎一池碧波。
她散着一头乌发仰面躺在微微潮湿的船板上,眼中映着他英俊无比的面容,映着星辉月夜,映着不住颤动的莲叶荷花。
最后她在他的怀中落下泪来,他们在莲池畔度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良宵。
“阿婵,跟我回家可好?”
最后他将唇贴在她的耳畔低语,她微微闭目,双手抚上他的眉眼。
“再……等等。”
翌日清晨魏襄被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惊醒,睁开眼是熟悉的床榻,手指摸向身侧却扑了个空。
老管家站在门外哆哆嗦嗦回禀,说那女子在天微明时分便拿着那枚御赐的蟠螭纹玉挂向他们要了马车,命他们立刻送自己回城中,临行前还刻意嘱咐他们不得惊扰公子好眠。
老管家深知这女子身份特殊,又有这御赐的宝物在手,自是不敢忤逆。
一面命人悄悄跟着,一面焦急等待着公子醒来。
直等到日上三竿,早都过了公子寻常起身的时辰,这才暗觉不妙,斗胆前来将人唤醒。
魏襄有些恼怒地按了按额角,她在亲手做的鱼羹中加入了分量十足的安神药,那药发挥时间长却极为有效。
不出意料就连他派去给那姑娘赶车的车夫也将人跟丢了,她命他将车架去闹市街边,然后同他说自己要去买些药材命他在路边等着,然后她人便在他眼皮子底下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玉婵入了东市钻入路边一家成衣铺子里换回男儿装,成功摆脱掉他的眼线后便雇了车赶去琴台街。
约莫半月前,朝廷颁布旨意,宣布在原定的太医署名下新增女医署,大力向民间征集女医。
这些女医经过考核进入女医署观摩学习,而后再从中择优分配到各宫妃嫔手中。
皇帝之所以会这么做,究其根本是因为两年多前恩师郭怀益便向他提及过创立女医署的建议,但因那时这一提议遭到了不少老臣的反对就此作罢。
他们认为太医院从正五品的院使到从九品的吏目人员冗杂,统共百余人,而明德帝自修道以来便清心寡欲,后妃数目不过二十余人,由此可见御医数目绰绰有余。
这一百名御医中又有不少是精通妇人科的老大夫,实在没有必要再增设什么女医署来加剧朝廷的财政负担。
当时反对的声音过多,又缺少促成此事的绝对契机,这项提议便不了了之。
而如今为何这项议案又通过了呢?
说起来还是因为王太后的病。
皇帝以孝治天下,对这位大义凛然的先帝后妃与自己的生母郭太后可以说是一贯的一视同仁,甚至很多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当年若非王太后在景初之乱时当众拿出了那封先帝血书,号召天下英雄豪杰入京擒王,他也不会有了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兵机会。
再加上王太后这些年一直诚心礼佛,不问政事,对皇帝的各项举措也是大力支持,在朝野内外都十分受人爱戴。
因此当有人因王太后再次提出增设女医署的提议后,皇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拍了板。
这回大臣们也不敢再有所异议,为了开源节流,又决定将太医署中的一处空置的院落腾出来设立女医署。
报名日期到昨日截止,今日太医署将对来自全国各地的百余名生员进行第一项考核。
玉婵赶到时一眼便看到沈季正在同那负责监考的吏目说情。
“沈大人,您看,不是小人不卖您这个人情,只是这考核马上便要开始了,您看?”
“请您再稍等片刻,她一定会赶到的。”
“沈大哥!”
玉婵急忙上前,从沈季手中接过考牌,对他和那吏目郑重道了谢,便匆匆入了考场。
这一场考的是笔试,笔试的地点设在太医署正院中。
每人面前放着一张小几,席地而坐。
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考生需要两个时辰内答完一百道试题。
玉婵跟随那吏目辗转来到一处挂着七十八号考牌的小几前,刚一坐下,便听得铛的一声锣响。
立在院子正中屋檐下的主考官开始宣读考试规则,明令禁止交头接耳,私相传递,夹带舞弊等行为,而后两道严厉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一百二十三名考生,宣布分发试题,考试开始。
时值盛夏,一轮红日高挂枝头。
玉婵抬袖揩了把额上的汗,认真将分发下来的整整十页试题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考试内容涉及医经、本草、方脉、针灸、伤科等多个领域。
医经部分囊括了《黄帝内经》《黄帝外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神农本草》等多部医学经典中内容,考教的是生员对医学著作的熟悉度与理解程度。
本草部分要求生员对数十种草药的甄别、采集、炮制方法以及用法习性进行详尽的阐述。
方脉考教二十八脉的分辨与诊断之法,针灸考核生员对人体经络的熟悉度,伤科考教对跌打损伤的应对之法。
总体而言,考教的内容多而杂,有不少人在拿到试题的那一刻便暗自在心底打起了退堂鼓。
第80章 崭露头角
这些女子大多来自民间,要么祖辈行医,耳濡目染,要么为生计所迫在医馆里打过下手,偶有所得,鲜少有人真正有机会如男子那般师从名医,堂堂正正地学过。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如玉婵一般家学渊源,自幼便于医术上极有天分者。
不论她们出身如何,师承何人,只要入了女医署,非但吃穿不愁,每月还有额外的米粮补助。
更别说若是将来有机会能够侍奉各宫娘娘身侧,那可谓是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
答题开始,十余名面容严肃的巡考官撑着伞在百余名考生中来回巡视。
考场上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巡考官沙沙的脚步声和考生们奋笔疾书埋头答题的声响。
很快一炷香时辰过去,烈日当空,不远处的柳树丛中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蝉鸣声。
一声惊叫打破了考场的寂静,一位考生晕倒了。
考生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主考官皱着眉嘱咐考生们注意考场秩序,抬手叫人将那名晕厥的考生先抬出去治疗。
玉婵搁下笔微微蹙眉,看那女子面色潮红,口唇发干,大汗淋漓应当是中了暑,想要做些什么,转念一想这里是太医署,最不缺的便是大夫,便也不去冒险强出头。
好在经过候诊大夫的一番救治,那女子不多时便清醒了过来,只是也因此丧失了这难得的进入女医署的机会,哭着被人抬了出去。
眼下正是三伏天,当属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头顶着烈日,她感觉到自己后背出了许多汗,身上薄衫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有些糊眼睛,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压下心底涌起来的那股子躁意,强打起精神继续认真作答。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两人相继中暑。
考生中有人向主考官提议能不能给考生们分发一碗祛暑的绿豆汤,可惜这个要求被那主考官无情驳回。
原来这位主考官姓朱,乃是太医院的一名院判,平素为人最是刻板,在太医院人缘很不好,这才分到了这桩烈日下监考的苦差事。
按照这个朱院判的原话是:“我等奉命行事,上头没有吩咐的事怎敢擅自做主。诸位将来若是有幸到各宫娘娘身边当差,最重要的便是要谨遵上意,恪守本分,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若是眼前这点小小的考验都经受不住,本官准许你们提前交卷退出考场。”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玉婵眨了眨眼,一滴汗水顺着眼角滑落到手中的宣纸上,饶是她出门前服了消暑丹,也有些撑不住这样一两个时辰的暴晒。
她攥紧了手中的笔杆,略一思索从宣纸上小心裁下一角,提笔写了两行字交到巡考官手中。
那巡考官起初也是一愣,看了上头的字,皱着眉一番考量最后将她写的那纸条送到了朱院判手中。
不多时几个吏目抬着几大桶消暑汤进来了,考生们都忍不住在心底暗自欢欣雀跃,不知是什么叫那位油盐不进的主考官回转了心意。
消暑汤中加入了薄荷、竹叶、车前草三味药材,饮下后口感清凉,有很好的防暑功效。
至于那位朱院判为何没有答应那位考生要求的绿豆汤却同意了玉婵给学员们分发消暑汤的提议,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成本问题,给考生们送一份小小的绿豆汤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难办到,可上头既没有拨款,也没有指派专人来做这件事。他又何必为了这群不相关的考生劳动手下人。
可做消暑汤就不同了,他们太医院最不缺的就是药材,何况是薄荷、竹叶这样不值钱的东西,熬个消暑汤也是顺手的事。
二是比起那位当众提出要求的考生,玉婵的方式更容易让人接受。
前者就算是他做了,那些考生也只会感激那位仗义执言的考生,而并不是他这个主考官。
后者嘛,他只需按照她的建议顺水推舟做成这件事,那些被晒得口干舌燥的考生心底对他也会存下几分感激。
当然除了这些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此次考核得到了皇帝的重视,若是接二连三有考生因中暑丧失考试资格,恐怕到时候就连他这个院判也会落个渎职的罪名。
朱院判命人将多出来的消暑汤分发给各位巡考官以及各处吏目,又顺道做了个顺水人情。
玉婵饮罢消暑汤,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看着那主考官身后那根儿臂粗的檀香已燃了大半,便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她提笔沾饱墨,准备继续答题,一道高大的黑影突然拢了过来,眼角余光瞥到那石青色的袍角,手中的笔微微一颤,她这只出头鸟到底引起了那位院判大人的注意。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心神继续答题。
这道题问的是人体十二筋络的巡行走向。
玉婵提笔沉思片刻,答道手之三阴经从胸走手,手之三阳经从手走头,足之三阳从头走足,足之三阴从足走胸……
那位院判大人在她身侧小先是赞许地点点头,而又不认同地摇摇头,着实叫她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又继续答:一般而言阴经分布于四肢的内侧和胸腹,阳经分布于四肢的外侧、背部和头面。但足阳明经从气冲入腹部,循行于腹部,属于阳走阴位……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能想到的东西都一口气答了出来,好在最后的答案总算是叫那位严苛的院判大人满意了。
他摸着下巴上的几缕胡须点点头,迈着小方步转去了另外几位考生身后,最后回到了阴凉处。
从考场出来时玉婵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晒成鱼干了,好在她自我感觉这题答得不错。
所有题她都答出来了,最后一炷香时间她还从头到尾核对了一遍,确认无错漏处方才交了卷。
离开考场前经过那位朱院判时甚至还看见他对自己露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沈季一直候在大门外,烈日底下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
玉婵看着他那张晒得比自己还红的清隽面容,又是歉疚又是好笑。
“沈大哥,对不住,那日的事让你担心了。还有今日的事,多谢。”
沈季打开食盒将自己烈日底下排了半个时辰买来的冰镇紫苏饮递给她:“你我之间说什么对不住,多谢,岂不是见外?”
玉婵点点头,瞥了眼他递过来的白瓷碗,没有接,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抹孤立的湖蓝身影,微微有些失神,再去看时那身影又消失不见了。
沈季面带疑惑地顺着她注视的方向看过去,问:“怎么了?”
玉婵摇摇头,看着他那张被晒脱了皮的面容,满心愧疚,正不知该如何报答,就听沈季笑道:“你肯不计前嫌为我母亲治病,我心中已是感激不尽。如今我为你做这些也不过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玉婵点点头,又听他说起阿姊一家的去向。
“你不在这几日,罗大哥兄弟二人已经通过了魏家军的考核,如愿成为魏钦将军麾下一员。玉瑶阿姊和齐哥儿就安置在百草巷附近的一处宅子中。那宅子是我一位友人家中空置的住处,你叫他们安心住着便是。离你如今住的地方很近,你们姊妹二人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玉婵听罢对他这样妥帖的安排越发感激。
她姐夫兄弟二人自华州归去后便对魏家那位少将军钦佩不已,一月前好不容易等来了魏家军招兵的消息,他们便不假思索地收拾行囊,辞别父母,千里迢迢来到了京城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玉婵的阿姊玉瑶也随丈夫来了京城,一则带孩子出来见见世面,二则她也很想见见她家二妹。
眼下罗文兄弟二人既已入了营,玉瑶便打算在京城赁一座宅子,找些事做,将来也好叫丈夫和小叔二人出营有个落脚处,若是将来手头宽裕了还可将公公婆婆一齐接来京城。
玉婵得知了阿姊这个打算,心中越发欢喜,忙张罗着替姐姐物色合适的宅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三日后,女医署首轮笔试放榜,玉婵穿着一身清清爽爽的豆绿薄衫兴致勃勃来到御医署门前查看结果。
她仰着头从皇榜第一名看到第五十名,越看心底越凉,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其中并没有她应试所用的“周玉婵”这个名字。
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姚姑娘不愧是姚院判的女儿,果然一举夺得头筹”
“爹,娘,我中了,我中了!”
“我的名字在那儿,你们瞧见了吗?二十八名,我得了二十八名。”
……
头顶着烈日,她感觉到了一瞬间的晕眩,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及时朝她伸了过来。
“婵妹妹,没事吧?”
沈季扶着她远离了人群,找了道旁的树荫下坐下。
“你别急,以你的才学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先在此歇息片刻,我去同人打听打听便回。”
他这一去便是大半日,黄昏归来时手里还拿着托人从此次负责阅卷的内帘同考官手里拿回的一份标准答卷。
玉婵对照着标准答卷在脑海中将自己的答案查验了一遍,不说是毫无瑕疵,却也不至于会落榜。
她百思不得其解,夜里回到住处辗转反侧,再过三日便是女医署的第二轮考核了。
若三日之内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拿到进入第二轮考核的资格,她便彻底与这次进入女医署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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