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乔昭沉吟片刻,勾唇一笑,道:“别的问题不清楚,但是贪得倒是挺多的。就他府里那些不起眼的摆件,哪个不是价值千金。”
沈山此人,看着不显山露水的,府里也低调。但是懂行的,自然一眼就看了出来。
章台岁点头,十分认同,道:“依他今日所言,那些灾民的破败房屋都还没来得及修建。顶多是修个避难所,每日施粥布道,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银子!!”
章台岁问的时候,就注意听了沈山的回答。他说等天气暖和些再修建,那不就是还没修建吗?!
他气得站起身来,猛拍桌子,给乔昭吓一跳。
章台岁语气有些激动。他一直以来,蒙受冤屈。朝廷拨下来的银子,他是一分一毫都没有拿。怎么到头来,竟然算在他头上。
现在他此身终于分明了!!章台岁真的要老泪纵横。
乔昭有点无奈,道:“侍郎小声些,以免隔墙有耳。”
章台岁立即放低声量,轻轻坐下,偷瞄一眼徐纾言。见他面上没有不虞神色,章台岁轻轻松了一口气。
徐纾言一直在旁边很沉默,章台岁把话题拋给他,道:“掌印觉得沈山所说,是否有些蹊跷?”
徐纾言抬眼,缓缓道:“沈山只能算一条小鱼,真正厉害的是,是他后面的何氏。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将何氏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的意思,在座没有人不懂。章台岁听着徐纾言冷厉的语调,感觉浑身的汗毛竖起。果然世人对于徐纾言的传闻,也不全是错的。
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抄家之事,非同小可。但从徐纾言嘴里轻飘飘就说了出来,没有半分不忍和心软。
“沈山对何氏格外敬重,今日在席间的人,身份最为尊贵的,便是那位何家长子,何兀。此人性情偏激,倒是可以从他身上着手。”
徐纾言语调平缓,垂着眼眸,忆起今日举杯饮酒的何兀。长得人高马大,但是不太能控制情绪,是一个不太会隐忍之人。
三人交谈了许久,将他们现在的形势进行透彻的分析,又为下一步做了很多打算。
直到天色暗沉,夜幕降临,官驿挂上了灯笼,昏黄的光线照亮一小片地方。徐纾言和章台岁才离开了乔昭的房间。
今日他们一行人才到汀州,也接触不了太深的东西,只能徐徐图之。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乔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有些头疼。
这才来汀州第一天,就已经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夜已深,墨色苍穹之上,挂着一盏上弦月。月光似水般温柔流淌,洒在茫茫雪原,静谧而神秘。
连续半个多月的赶路,每个人都是疲惫不堪的。毕竟晃晃悠悠的走在茫茫白雪上,时间久了,就算厉害如乔昭,都觉得有些累。
再加上一到辽西,就要与人交际。你来我往,虚以委蛇。若是话语有实质,那就犹如明枪暗箭般,耗费心力。
如果可以乔昭当真想抛下这一切,快意余生。
乔昭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睡意袭来。思绪变得混沌而迟缓,就像是被笼罩在白茫茫的浓郁之中。
困。
月光如凉丝丝的绸缎一般,散发出银色光辉。门扉被轻轻推开,月光倾洒在木地板上,透着冷清。
徐纾言穿着单薄的衣物,光滑细腻的真丝寝衣,穿在徐纾言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他本就清瘦,这一路上又因为总是睡不好,徐纾言郁结在心,人就越发瘦得厉害。
徐纾言轻轻踏进乔昭的屋里,他面色苍白,神情有些恍惚。因为睡眠不够,徐纾言精神也不好,脸色差劲。
清冷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犹如惨死的精怪一般。
徐纾言轻轻蹲下身,指尖轻轻的描绘乔昭的眉眼,温柔缱绻。
“乔昭,好想你……你想我吗?”徐纾言轻声问道。
明明这段时间,两个人一直都是在一起的,甚至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但是徐纾言就是觉得乔昭离他好远好远。
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样近,又那样远。
屋里只剩下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徐纾言的手指从乔昭的眉眼,再滑到乔昭的唇上,停留。随后徐纾言探身,虔诚的吻,落在乔昭的唇上。
乔昭睡得深,虽然两人现在气氛冷凝,但是乔昭对徐纾言的气息分外熟悉。因此在徐纾言身边,乔昭一点也没醒。
她陷入黑甜梦乡,难得睡上个好觉。梦里的乔昭也躺在被褥里,悠闲舒适。
身边趴着一只小猫,柔软的毛发细腻如丝绸般。一双眼睛,犹如宝石般晶莹剔透。
乔昭爱不释手,用手去轻抚它的毛发。谁知道那小猫并不领情,举起爪子就挠了乔昭一脸,脾气大的很。
乔昭气笑,一把握住小猫的爪子,使坏的捏了捏肉垫,道:“别闹好不好,怎么脾气这么差?”
小猫仍然使脾气,伸出利爪,去挠乔昭。一时乔昭手上多了几条浅浅的血痕。
“嘶——”
乔昭吃痛一声,她一把按住小猫作恶的利爪。没用多大力,也就是看着吓人而已。
乔昭面色严肃,看起来像是生气了,道:“真是得寸进尺,你以为我真不敢罚你?”
罚它?乔昭喜欢的不得了,哪里舍得罚它。
也就嘴上吓唬吓唬罢了。
……
徐纾言目光怔怔,乔昭还紧闭着双眼,似乎没有醒。她握住了徐纾言方才捣乱的手,然后放在唇边亲了亲。
“别闹。”睡梦中的乔昭,威胁似的吐出这两个字。
徐纾言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注视着乔昭的睡颜,目光痴缠,带着偏执的爱意。
乔昭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柔和有耐心的跟他说话了。
很多时候他们两人相处,总是沉默的。实在有事情,也是公事公办。很少会像以前那般,说些俏皮情话。
“乔昭你还生我的气吗?”
“乔昭你可以罚我,也可以把我关起来。你怎么对我都可以的……”
“可是你不能不理我……乔昭。”
徐纾言轻轻躺在乔昭身边,头微微偏向乔昭。动作很小,不敢太过逾矩。
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徐纾言伸手紧紧攥着乔昭的一片衣角,汲取热量。
细密如针扎般的头痛,只有被乔昭的气息包裹时,才有片刻松懈。神思倦怠,困意渐渐袭来,徐纾言轻闭双眼,陷入无垠的梦境之中。
冷月清辉透过窗柩洒在两人的相依的身影上。似乎只有夜空中高悬的月亮,见证了他们之间的喜怒哀乐。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第二日乔昭醒来,看见徐纾言又在自己怀里,她才有些头疼。
自从乔昭和徐纾言关系僵化以后,两人的话是越来越少,更不要说那些亲亲抱抱的动作。
完全没有了,疏离又冷漠。
当然这仅限白天。
到了深夜,在乔昭半梦半醒间。
徐纾言就会悄悄推开乔昭的门,然后轻轻躺在她的身边。他什么也不做,最多就是亲亲乔昭。
睡着之前,徐纾言不敢吵醒乔昭,两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睡着以后,分不清是谁先逾矩,总之两人是抱在了一起。
这算个什么事儿?
乔昭干脆起身,利落穿衣。收拾好以后,直接出了门,没有去多看床上躺着的人。
自然不知道徐纾言在她一离开的时候,就惊醒了。他微微睁眼,看着乔昭离开的背影,喉咙干涩,怎么也说不出挽留的话。
乔昭下楼的时候碰见了章台岁,他若是不喝酒,往往醒的早些。所以两人还能结伴吃个早膳。
“乔都尉这么早起,是准备去哪里啊?”
章台岁看着乔昭收拾妥当,看着像是准备出门的样子。
“我在这汀州城里逛一逛,顺便了解一下这里的民生。”乔昭回答道。
沈山那边的意思是,让徐纾言他们休息两日,因为现下灾情已经过了最紧急的时候。
章台岁本人倒是心急如焚,但是又怕意图太过明显,打草惊蛇。只能忍耐着。
章台岁颌首,他看出来了乔昭有事要做,明显不是邀请他同行。
“侍郎呢?今日可有什么安排。”乔昭问道。
章台岁没有多想,回复道:“我等会儿直接去汀州的府堂,翻一翻这几年归档的汀州账目。”
章台岁此举虽然直接,但是并无不妥。他毕竟是朝廷派来的人,在官阶上比沈山大,他自然有权利看着汀州府堂的账本。
但是能不能找出问题来就不一定了,毕竟摆在明面上的账本,自然早都处理好了。沈山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会出纰漏的样子。
乔昭颌首,没再多说什么。
等乔昭吃完起身,准备出门时。徐纾言才悠悠从楼上下来。
章台岁一眼就看见了徐纾言,他忙起身,将上位让给徐纾言。
“掌印今日醒的这样早,可要用早膳?辽西的甜豆花倒是爽嫩可口。”章台岁殷切问道。
徐纾言没什么胃口,也不想吃早膳。他看着乔昭离开的身影,心头又闷又堵,乔昭甚至不愿意跟他说话。
“乔都尉。”徐纾言叫住刚刚踏出门的乔昭。
乔昭转身,目光平和望了过来,道:“掌印有何事?”
“乔都尉方才早膳吃了什么?”徐纾言目光直直的看着乔昭,没有半分遮掩。
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显得暧昧又有些疏离。仿佛隔绝了所有人,这一刻两人的眼中只有彼此。
尽管乔昭的目光平淡得仿佛没有一丝情动。
乔昭抿唇,没有回答。
倒是旁边的章台岁替乔昭回复了:“方才乔都尉吃的是薏仁粥,配蜜乳糕。早上喝些暖和的粥,舒服些。”
“是吗?”
徐纾言没搭理章台岁,清凌凌的眸子看向乔昭,鸦羽般的长睫投下淡淡阴影。
乔昭眼眸漆黑,看向徐纾言。
片刻后,微微一笑,道:“是的。”
“那来一份薏仁粥和蜜乳糕吧。”徐纾言垂下眼眸,与乔昭的视线错开,懒懒道。
“好嘞!”一旁站着的驿夫接到吩咐,忙向后厨而去。
乔昭倒是没说什么,面容温和,跟章台岁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出了门。
独留章台岁站在徐纾言身边,开始头脑风暴。
掌印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有一点不太明白。
第82章 第82章
汀州城热闹,尤其是早上。市井长巷,人间烟火气十足。冬天天气冷,说句话都冷呼出白气,但是这不影响百姓们赶早集的乐趣。
人群熙熙攘攘,两旁商贩吆喝四起。
“有新鲜出笼的酱肉包子嘞!鲜嫩多汁!!姑娘来尝一个!”
看到乔昭翻身下马,停了下来,似乎有这方面的意思。
小贩忙道:“姑娘尝尝吗?都是今早现做的,新鲜出炉的酱肉包子!香得嘞!”
将蒸笼一掀开,热气腾腾,扑面而来。白白胖胖的包子看起来松软可口。
人间烟火气,最是抚人心。
小贩脸上挂着爽朗笑意,热情的招待乔昭。
乔昭驻足,笑道:“那来一个酱肉包子,再来一碗羊肉汤。”
“好嘞!您这边座!”小贩给乔昭找了个位置。
乔昭将马的缰绳系在一根木桩上,随后坐在桌边。看着路上的人群,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大家唇边都漾开笑意。
她就这样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陷入沉思。
“羊肉汤来了!”小贩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旁边的碟子上放着松软的包子,“您当心点烫,刚从锅里出来。”
“好。”乔昭笑着接过。
小贩将羊肉汤放好,随后直起身,继续去看着小摊。
乔昭适时叫住小贩,脸上挂着温和笑意:“汀州城里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倒是难得。”
听着乔昭赞赏汀州,小贩也笑:“汀州虽然比不上中京,江南一带繁华。位置虽偏远,但也能活得安乐幸福。”
“江南还不一定比得上汀州。”乔昭摆摆手,不赞同道,“我曾经去过江南一带,那里虽然民安物阜。也有腌臜的地方,穷的很。”
“哪里比的上汀州,人人穿得厚实,连个乞儿也没有。江南那边,那些人躺在路边,穿得破烂,连御寒都难。”
乔昭脸上带着嫌弃,似乎对江南那边颇为不屑。反而说到汀州,倒是一脸赞赏。
小贩脸上有些不自然,目光微闪,讪讪笑道:“那也没有,汀州哪里比得过那些富庶的地方。”
“这怎么比不上,不要妄自菲薄嘛。”乔昭转头看着熙攘的人群,笑道,“你看大家伙日子过得多好,人人都能吃饱喝暖。”
小贩点头,似乎有些难言之隐,道:“姑娘不是汀州人士?”
乔昭摇头。
“难怪。”小贩了然,低声道,“这汀州可不像姑娘看到的这样。”
“哦?”乔昭脸上挂着疑问。
小贩摇摇头,不愿再多说。随后又去守着自己的摊贩,开始吆喝起来。
乔昭也没有刨根问底,只垂头缓缓喝着羊肉汤。
等乔昭吃饭以后,在桌上放了些碎银子。那小贩忙叫住乔昭:“诶!姑娘留步,这么多银子,找不开的。”
乔昭笑道:“不用找了!羊肉汤很好喝,值得这么多银子。”
一碗羊肉汤哪里值这么多银子,乔昭给的钱,买十碗羊肉汤都绰绰有余。
那小贩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也不再纠结钱的事。
他将乔昭拉到一旁,低声道:“姑娘以后别再问了,这汀州跟你想的不太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小贩没有多说,只是提点乔昭一句。
乔昭目光黝黑,轻勾唇角,道:“谢谢小哥提醒。”
……
章台岁去了汀州府堂,徐纾言跟他一同前去的。
说实话,让章台岁一个人单枪匹马去,他心里还有些怵。但是徐纾言跟着他去,身边又跟着些人高马大的侍卫,章台岁心里就安心很多。
汀州府堂修得气派。可以说汀州的很多地方,只要是门面,都修得高大宏伟。让人第一次来到汀州时,就对这个地方心生好感。
徐纾言走在前面,章台岁跟在他身边。身后跟着徐霁徐淮,还有一些侍卫。
汀州府堂,是知府办公的地方。徐纾言他们到了,沈山自然要外出迎接。
沈山侯在大门外,等着徐纾言从马车里出来。沈山忙上前迎接。
“掌印和工部侍郎到来,在下有失远迎。”沈山脸上满含笑意,既不谄媚也不冷淡。
徐纾言颌首。
章台岁也笑道:“掌印和我今日到来,主要是为了查看汀州以往赈灾的账目,到时候我们回了朝廷,也好向皇上禀报。”
沈山忙到:“这当然是应该的,那些账目都放在府堂的库房中,二位大人什么时候来查看都是可以的。若是大人不方便前来,便是差人送去官驿也是可以的。”
“哪里用得上这么麻烦,我们也是关心灾情,便亲自来了。没有打扰到沈大人办公吧?”章台岁摆手,笑问道。
“没有没有!现下正好空闲。”沈山回复道。
“既然如此,在下这便引二位大人前去库房查看一番。”
沈山在前方带路,徐纾言和章台岁跟在他的后边。
“原以为二位大人过几日再来,这库房还没来得及打扫。还望二位大人见谅。”沈山毕恭毕敬的把他们二人迎了进去,边走边歉意道。
府堂的库房不似外面的大门那般气派,推开门“嘎吱”一声。
这扇门年久失修,有了些岁月的痕迹。进去的时候,到处都是灰尘。阳光照在地板上,空气中的灰尘被折射出亮眼的光。
徐纾言被呛了口灰尘,徐霁连忙将手帕递给徐纾言。徐纾言接过手帕,捂住口鼻,才继续往里面走。
沈山在旁边有些尴尬,讪笑道:“确实是疏忽了,库房每日都会派人打扫的,只是最近灾情事忙,所以灰尘积得厚了些。”
这哪里是短时间内积起来的灰尘,踏进去都能印出脚印,没个猴年马月,到不了这个效果。
徐纾言没讲话,章台岁蹙着没头,有些不满:
“外面的大门倒是修得气派,里面也要好好收拾打理。难道只做表面功夫给别人看,内里就无所谓怎样,这样又怎么能真正将事情做好!”
“侍郎大人说的是,这确实是我们疏忽了。”沈山忙回复道。
几人又不讲话了,气氛有些凝滞,安静的往里面去。
沈山将二人带到一个书架前,倒也奇怪,别的地方都是灰尘满天,这层书架放着账目的地方,倒是干净的很。
这意味着,有人将这些账目那出来过,并打扫了一下。徐纾言神色沉静,将这些细节看在眼底,但是面上没表现出什么。
沈山将近五年的账目都拿了出来。他用袖子将案面上的灰擦干净,然后把账本一一放上去,以便徐纾言他们可以查看。
账本上还是有些灰,徐纾言眉眼清冷,碰都不愿意碰,表现得十分嫌弃。
章台岁自然不在意这些,他现在心情有些焦灼,所以立即将那些账本,拿起来翻看。
五本账本,上面的字虽然小,写的倒是工整。
章台岁一字一句,认真查看,生怕漏了哪些重要的,没有看见。
账本上的明细写得十分清楚,每笔银子从哪里来,又花到了哪里去。哪些地方用的银子多,哪些地方用的少。哪些地方的支出超了,哪些地方又有剩余。
关于银子的来龙去脉写得是一清二楚,没有任何的模糊。一本又一本的仔细看下来,就像一个完美的闭环一般,每笔钱都能找到它的出处和去处。
就这样坦坦荡荡的摆在众人面前,任人查看。这是一本如此完美得账本,让人找不到任何的纰漏和缺口。
章台岁看到后面心都有些凉了,如丧考妣,怎么可能一点没有问题呢?!
徐纾言看他这般沉不住脸色,沉声道:“给我。”
章台岁才回过神,忙将手里的账本递给徐纾言。
徐纾言没接,身后的徐淮接过账本,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灰尘以后,徐纾言才将账本接过。
修长的手指将书页翻开,书页泛黄,衬得徐纾言的手更加白皙。
徐纾言垂着眼眸,看着上面的明细。字虽然多,长篇大论看得人头疼,但是徐纾言没有不耐,平和的看着,一页一页的翻过去。
“这笔银子,用在丧葬费上,为何花了这么多?”徐纾言抬眼,定定的看着沈山。
沈山忙答道:“是这样的,那段时间暴雪,有些百姓体弱,挨不过这个冬天,所以在这件事上的支出花的银子多了些。”
徐纾言神色有些冷厉,道:“死了多少人,需要用这么多银子?”
沈山面色悲痛,说话声音都有些哽咽:“死了将近几千人,真的是令人痛心,那段时间我夜不能寐,悲痛难眠。”
“呵。”徐纾言嗤笑一声,道:“别是将人就地埋了,干脆了当,还花不了什么钱呢。”
徐纾言说话不怎么留情面,当然,他也不需要给沈山留情面。
沈山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又惶恐道:“在下作为汀州的父母官,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就是每一位百姓因为天灾去世,在下都痛心疾首!”
沈山说得大义凛然,好似自己当真是这般爱民如子的好官。
“你能自圆其说就行。”徐纾言语气有些淡。
随后,徐纾言将账本轻轻的掷在案面上,发出“啪嗒”一声,在安静的库房里格外清晰。
“做的完好无缺的账本也没什么好对的,都是用来敷衍上面的人,看了也是浪费时间。”徐纾言冷哼一声,淡淡道。
随后他转身就出了库房,一分一秒都不愿过多停留,完全不管后面的章台岁和沈山。
独留章台岁和沈山留在原地。章台岁忙跟在徐纾言后面,离开了库房。
沈山在徐纾言转身以后,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面色很快阴沉下去。
……………………
徐纾言这边没什么收获,但是乔昭那边倒是得到一点东西。
她将汀州城大致逛了逛,果然乔昭一开始的直觉没有错。汀州这个城,好的有些太过分,太诡异。就像是一个飘在天上的空中楼阁,只有繁华光明的一面,却全无阴暗面。
这是不正常的,凡是世间物,都有正反两面。
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乔昭就不再停留。她将马拴好,孤身一人往府堂走去,藏在不容易发现的墙角处。
乔昭隐在角落处等待,从外面太阳高照,等到夜幕低垂,寒风四起。
随着夜越来越黑,天气越来越冷,乔昭的眉毛都结了一层淡淡的冰霜。
终于等到那个男人的出来。
这个男人身材有些矮小,在辽西男人中格外明显,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他。仔细看他的脸,就会发现他的额头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疤痕,似乎是被硬物砸出来的。
男人面色有些苦恼,皱着眉头,步履缓慢的走出府堂,似乎是在发神。
陈裘真内心有些苦闷,犹如一团乱麻般,眉宇间是划不开的愁绪。
他从中京回到辽西,已经有六年之久。当初他被吓得肝胆俱裂,头皮发麻。他听到了那些人商量着比灭九族还要恐怖数倍的事情,想要赶快离开,但只觉得两腿发软。
后来他说什么都不愿再留在中京,就算是大好前途也不要了,只期盼着赶快离开。甚至不惜用回家守孝这样违背孝德的谎言,离开了中京。
三年守孝期过,当年他们商讨的事情虽没有发生,但是陈裘真也不愿再回到中京,宁愿呆在他的故乡辽西。
索性他在里面,实在不显眼,就算没回去,也无人在意。
本以为就这样安安稳稳的在辽西过一辈子,奈何汀州也是一个虎狼窝,进来了便没那么容易出去。
陈裘真心事重重,自然也没发现有人跟在他的后面,再加上乔昭隐了呼吸。因此直到他回了家躺在床上,也没发现异常。
乔昭看见里面的人歇了灯,她耐心的等了一会儿。估摸着里面的人已有睡意,便将迷烟悄无声息的渗透进去。
乔昭带的迷烟连头牛都能给迷晕过去,更遑论处在睡眠中的人。
乔昭从窗户处翻了进去,陈裘真的屋子格局一眼就能看到头,没什么奢华的。只是书案上摆满了东西,乔昭潜了过去,小心的翻着他的东西。
还要给他复原,免得引起注意。
也不知道为啥他的书案就这么乱,东西胡乱摆着,七零八碎,乔昭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眼看着时间缓缓流逝,迷烟的功效也在慢慢变弱,乔昭都找得没脾气了。
直到乔昭在背后书架的最底下,踢到了一个木箱。这木箱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乔昭蹲下身,将它轻轻的抽了出来。
木箱上了一把铜锁,将所有的秘密全部锁在里面。看起来里面的东西挺宝贵的,所以才要锁起来。
乔昭微微勾唇一笑,她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根铁丝,然后插在锁洞中。乔昭将耳朵覆在上面,一边转动,一边听里面的声音。
以前乔昭或许对这些旁门左道,不太了解。但是去肃州军营磨砺五年,乔昭已经成为全能乔师傅了。正经的,不正经的,通通学了个遍。
开锁更是不在话下。
随着“咔哒”一声,声音有些清脆利落,与刚才闷闷的金属声不同,对了!
乔昭神色一喜,用力一转,锁梁弹开,锁打开了。
第83章 第83章
乔昭缓缓将木匣子打开,里面的东西有很多,七零八碎。不太有逻辑的样子,反正什么都有。
但是他既然用木匣子装起来,还上了锁。足以可见陈裘真对这里面东西的重视程度。
乔昭垂着眼眸,仔细的翻找着。
直到她翻出来一张泛黄的帖子。
通关文牒。
在北齐,在官员要住官驿,皆需要通关文牒。如果陈裘真是从中京回到的辽西,那么他这一路上一定会住官驿。
而通关文牒上,会将执照人的名字,官职,所经过城池的官印,都一一记录在上面。
因此找到了通关文牒,也就能确定陈裘真的身份。
帖子泛黄,看起来已经有一些年头了。乔昭轻轻翻开。
上面写道:
北齐兵部令史陈裘真,以父之逝世,须归家守孝三年。自起于中京,至止于汀州。是年永和十三年十月。
所以陈裘真以前在中京,是兵部的人。因为守孝,回了汀州。
他走的时间如此凑巧,早不走,晚不走。偏偏乔愈年从边塞传急报来的时候,就走了。
陈裘真此人没什么背景,一路从汀州考到了中京,随后入了兵部。在兵部也算不上一个多大的官,只是一个小小的令史。
当然,在中京芝麻大点的官,在别的地方也能压死人。尽管没有像陈裘真所想那般,在中京遇见伯乐,然后一飞冲天,平步青云。
但是能够慢慢努力奋斗,一步一步向上爬,在中京扎根,他也很满足了。
就这般,陈裘真在中京汲汲营营,过了两三年。
乔昭一开始注意此人,是因为她回中京以后。开始排查周承远身边的人,尤其是他的部下,以及门生。
他在北齐这么多年,身居高位,提拔了不少自己人。几乎渗透了北齐朝堂的大半江山。
如果说各大世家,就像是割据一方的豪强。那么太后,周承远一派,就是北齐朝堂暗处的掌权人。
以太后,周承远为中心罗列出来的人物,盘根错节,犹如蛛丝网一般,紧密相连。
如此牢固,没有缺口。
一个小小的陈裘真,只能排在最末端,最不起眼的位置。或许,正因为他只是一个边缘人物,所以没人关注他,自然也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乔昭看着手里的文碟,垂眸沉思。
是什么东西,让他避之如蛇蝎。
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没到最要紧的关头,不确定这个人会讲全部实话说出来。
辽西的夜,透着一种苍茫的冷寂孤独之感。现在已经到了亥时末,越发的冷。冰冷,从脚下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乔昭连呼吸都变成白气。
随着前尘往事,慢慢揭开神秘的面纱。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不经意间漏出了它的爪牙。尽管只是细枝末节的地方,但是乔昭仍然从中窥见了它的锋利。
乔昭将通关文牒原原本本的放好,然后将东西恢复原位,又将木匣子锁上,然后把东西放了回去。
临走时,乔昭看了一眼在昏迷中的陈裘真。尽管陷入昏迷,陈裘真的眉头依然紧锁,万千愁绪埋在心间。
乔昭没有多停留,片刻,便翻出高墙,隐匿在黑暗中。月光照在如影子般无声无息的身影上,见证人世间的秘密。不过一会儿,连月亮也无法再捕捉到她的身影。
乔昭回到官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因为辽西冬日天黑得早,再加上又冷。一到太阳落山,街道上便空无一人,只有风刮着地上的雪粒。
因此乔昭回来的时候,只有官驿外面的灯笼还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乔昭推开大门,带进来满身寒气。守夜的驿夫,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听到门开的声音,忙惊醒过来。
看到是乔昭回来,冷得很,发丝间都凝结着冰霜。驿夫忙将煨在炉子上的热茶给乔昭倒了一碗。
“大人怎地这么晚才回来。喝点热茶,去去寒气。”驿夫将手里的热茶递给乔昭。
乔昭接过,笑了笑,道:“多谢热茶,今日在外面处理点事,有点麻烦,所以回来得晚了些。”
驿夫点了点头,也没有多问,这些大人物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一个驿夫来过问。
“大人快收拾收拾,回屋里睡觉吧,这天夜里冷得很。哪怕是我烤着炉子,都觉得脚底发凉,更何况您从外面回来。”驿夫关切道。
乔昭颌首,随后转身往自己房间而去。
乔昭一进屋里,就觉得暖风扑面而来。屋里烧着地龙,暖和得很。乔昭还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因为她睡觉,向来不会烧这么旺的地龙。
扫了一眼屋里的摆设,乔昭确定这是她的房间。她敛眸,眼底眸光流转,在门口驻足片刻,才踏进门去。
乔昭缓缓的往床榻而去,轻轻掀开床帘,随后看到里面侧身躺着的身影。
很难描述她现在的心情。既不是愤怒,愤怒于徐纾言利用她。也不是难过,难过于两人之间感情不纯粹。更不是无所谓的平静。
是一种很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感。犹如细密的丝线捆绑住她的身躯。丝线看起来亮晶晶的,光华流转。
这些丝线是如此的脆弱,颤巍巍的。明明乔昭只要轻轻用力,就能挣脱开来。
但是她没办法挣脱,因为那些由徐纾言爱意而凝结成的丝线。会随着乔昭的挣脱,而碎裂开来,变得黯然失色。
乔昭只是觉得有点累。
心累。
她看着徐纾言宁静的睡颜,眉宇间的冷厉也疏淡了许多。额前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脸上,呼吸浅浅的。
只是他好像睡得并不安稳,眉心微蹙,似乎有什么烦恼扰人清梦。
乔昭定定的看了他片刻,可能是因为天气真的太冷了,冻得人脑子都想不起来东西。此时的乔昭,就这样看着徐纾言白皙的脸,脑袋放空。
过了良久,乔昭才回过神来。她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自嘲,似乎觉得自己现在的这个行为有点蠢。
大冬天的不睡觉,在这里守着徐纾言睡觉,看人家大半宿。
她将床帘轻轻放下,然后转身出去,准备另外找个房间,凑合一晚。
她还没忘记两人现在处在何种矛盾之中。
乔昭放轻脚步,往门口走去。
直到将门打开的时候,方才还阖眼浅眠的徐纾言微微睁开眼。
“乔昭你要离开吗?”徐纾言声音很轻,有些抖,很轻微。
乔昭搭在门扉上的手顿住,一时停住脚步,没再动作。
她垂着眼眸,没有回答。
“乔昭你要去哪里?这才是你的房间啊。”
徐纾言纤纤素手掀开帐幔,穿着单薄的里衣,往乔昭走去。他的脸色很苍白,一双眸子,有些压着沉郁的黑。
似乎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涌上来的痛苦,寒冬的深夜中,寻找到最薄弱的缺口,倾泻而出。
“你为什么不转身看我?”
徐纾言越逼越近,有些阴沉的声音,在乔昭的耳边响起。冰凉如寒玉般的手,搭在乔昭的手腕处。
辽西的冬夜,本就很冷。徐纾言就这样穿着一件轻飘飘的衣服,从床上下来。浑身变得冰凉,手更是冷得吓人。
“乔昭,你厌烦我了,对吗?”
徐纾言要很困难,才能抑制住喉间的哽咽,完整的将这句话说出来。
乔昭心里很慢很慢的叹了口气,随后转身,看向身边的徐纾言。
“去将衣服穿上,夜里冷,免得着凉了。”
乔昭眉眼平和,看着徐纾言,自然也没带什么感情。
徐纾言与乔昭双目对视,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意涌了上来。他的手紧紧握住乔昭,语气中带着恨意。
“你不是厌恶我吗?你还管我做什么!我就是冷死在这夜里,”徐纾言语调不稳,他吸吸鼻子,“你也不会心疼的,不是吗?”
徐纾言的脾气是真的很差,一生气就会放狠话。就像是一个缺爱之人,要不断的推开爱人,来以此来证明对方的爱,是否真挚。
他就这样眼含泪意的望着乔昭,眼神凶巴巴的,看着又可怜。
乔昭看他说不通,也不想再解释什么。直接握住徐纾言的手,将他往床榻方向拉过去。
她心里烦得很,也没收着手里的力道,将徐纾言拉得一踉跄。
乔昭沉着脸,将徐纾言的衣服,一件一件给他裹上。又看着他赤着的脚,玉白修长,就这样踩在地板上,冻得脚趾蜷缩。
乔昭憋在心里的火蹭蹭蹭的涌了上来,她将手里徐纾言的衣服,扔在床榻上。
沉默的看着徐纾言,神情有些冰冷:“所以掌印为什么要深夜出现在我的房间?”
“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来质问我?好像犯了错的人是我。”
乔昭眸色疏离冷淡,一字一句的说着。
“你又是站在何种立场来质问我?两情相悦之人,还是陷害昌敬候府之人?”
徐纾言被乔昭眉眼间的冷漠,冰得血液都凉透了。已经说不清是辽西的冬天冷,还是乔昭的话更冷。
徐纾言的单薄的身躯都在微微的颤抖,控制不住的,因为很难过。徐纾言没有去拉乔昭的衣角,也没有说着软话撒娇讨好。
他就这样直直的看着乔昭,紧绷着脸庞。眼神中的强撑着冷意摇摇欲坠,脆弱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二人眼神交缠在一起,面色冷漠,就像是仇人一般,泛着凌厉的寒意。
可是,他们之间不是这样的啊。
他和乔昭不是这样的。
乔昭不会质问他,也不会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看着他。在他们两人的相处中,乔昭总是好脾气,妥协那个人。
她懂他的,她懂他那些伪装在狠辣面具背后的脆弱。所以乔昭愿意迁就他,愿意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徐纾言让步。
为什么现在又不愿意了呢?
徐纾言实在忍不住,他冷笑一声,眼眶里含着的泪却直直落下。眼泪大颗大颗的落,濡湿了眼睫。
“乔昭你烦了对吧,你觉得累了。”
徐纾言语气平静,面上含着嘲讽之意,但是眼泪却落得越发厉害。
“你觉得我身边尔虞我诈,人心复杂。你害怕牵连己身,牵连昌敬候府。所以你退缩了,觉得厌烦了。”
“是吗?”
徐纾言将眼尾的泪释掉,晶莹的眼泪粘湿他的指尖。徐纾言的语气又轻又低,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两个人的气氛陷入凝滞,乔昭沉默着,没有回答。
“为什么沉默,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乔昭你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吗。”
徐纾言还在步步紧逼,他今日似乎就要将这层纸糊的窗给戳破。任凭外面寒风四起,冷得心尖都在抽痛,哪怕是让他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也不想在那颤颤巍巍的,随时都会碎裂的温房中。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乔昭就反悔了,将他抛下。
徐纾言觉得时间走得很慢,乔昭沉默的几秒,让他度日如年。徐纾言又觉得时间走得很快,转瞬间,乔昭就要说出他害怕的答案。
他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着,甚至没有力气紧握,只能虚虚攥着拳头,来克制不停的手抖。
乔昭抬眸,直直的望着徐纾言的双眼。看着这双含泪的眼,眼皮泛着红,里面藏着不易察觉的委屈。
良久,乔昭启唇,平静又温和,道:“是的,我觉得有些累了。”
“昌敬候府从来不想卷入这些纷争,乔昭亦然。掌印有自己的立场,乔昭无权干涉。但是乔昭也有自己的立场,望掌印可以见谅。”
乔昭越发平静,她甚至能够平静的抬手,给徐纾言擦掉眼泪。但是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分别的意思。
徐纾言仿佛被囚的犯人,每日都惴惴不安的等待着自己的判决。但当判决那日真正到来的时候。徐纾言的内心又感受到诡异般的平静。
许久,时间都仿佛凝结。
徐纾言才勾唇一笑,他的脸色惨白,眼尾又泛着嫣红,看着有些吓人。
“乔昭,这才是你的真正想法。”徐纾言眼尾越发红,却流不出来眼泪。
“你还真的是一点也没变啊,乔昭。还是跟以前一样。”
随后,徐纾言转身,就这样穿着乔昭给他套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穿得很多,但却怎么都温暖不起来,冷得人瑟瑟发抖。
他踏出门去,走进黑暗里。就像是短暂的被光明拥抱过后,又被抛下,蜷缩回属于自己的阴暗角落处。
黑暗中传来幽幽叹息,似哭似笑:“罢了,罢了……”
第84章 第84章
去汀州郊外避难所那天,沈山在官驿外面候着,等徐纾言和章台岁下楼。
还是一如既往的,乔昭最先出去,随后是章台岁,徐纾言最后才下来。
“见过侍郎大人。”沈山给章台岁行礼。
章台岁颌首,从他面前经过。
或许是章台岁再也装不下去了,明明知道这人有问题,但是还要虚以委蛇,面带笑意的寒暄。实在装得有些辛苦。
章台岁上了马车,许久徐纾言才款款而来。
不知为何他这几日病得厉害,风寒这么久总是不见好,脸色也总是惨白,病怏怏的不爱说话。
章台岁不敢去触他的霉头,很多时候就躲着他走。
徐霁徐淮自然是最先发现徐纾言出问题的人,掌印半夜总是不睡,房里的灯夜夜点到天明。
很多时候他总是伏在书案前,处理事务。尽管以前掌印也殚精竭虑,但也不像现在一般,夜以继日的不停歇。似乎要这样才能显得不那么空荡。
直到徐霁看不下去来劝他,但是徐纾言冷冰冰的抬眸,徐霁也不敢再说什么。
他们二人是徐纾言的身边人,对他的情绪感知最为明显。徐淮可能迟钝一些,但是徐霁是能明显看出徐纾言眉眼中的焦急之色。
如果很多时候徐纾言是沉稳的,不露声色的。那么现在的他,似乎等不了太久,迫切的想要结束这一切。
至于结束什么,徐霁并不太清晰。
哦,若还要说掌印有什么不对劲。
那可能就是和乔都尉的关系吧,不过他们从出发汀州以后,就已经有些渐行渐远,只是现在完全没有了交流而已。
好像也没什么好让人惊讶的。
……
徐纾言从乔昭身边经过,他双目直视前方。沈山给他行礼,他也不理睬,径直走过。
“关门。”徐纾言沉声道,敛着眼睫,没什么情绪。
“是,是的。”徐淮才回神,忙将车门关上。
关闭的车门,隔绝了所有的视线。
徐淮望着另一边的徐霁,眼眸中有明显的疑问。
“咋啦,这是?”徐淮一边小声的问,一边示意徐霁看向一边的乔昭。
乔昭安静的骑在马上,到是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徐淮对男女之事,实在有些迟钝。他对乔昭的印象还停留在,中京的时候,乔昭从掌印房里出来。
他接受得有些艰难,当然留下的印象也十分深刻。
所以又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掌印什么时候和乔昭掰了?!
徐霁没看过去,他对着徐淮摇摇头,示意他少打听。
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始往汀州城外而去。汀州的春天来的格外晚,现在正月都已经过了,汀州还是白雪皑皑。
若是在中京,这个时候风雪已经有了消融的迹象。再过段时间,中京城外的桃花树都快要出花骨朵了。
等他们晃晃悠悠的过了半个时辰,才到达汀州的为灾民修的避难所。
章台岁下了马车,脸上神情有些不满,道:“怎么将位置修得这样偏,过来都要花许多时间。这样的话,岂不是有些不方便?”
“这位置平坦宽阔,旁边还有一条溪流方便取水。平日里这路是不难走的,只是现在暴雪将路堵住了,所以花的时间才多些。”沈山忙向章台岁解释道。
章台岁点了点头,然后左右简单的巡视了一遍。
“为什么不直接在城里施粥布道,这么远始终是不方便的。”章台岁依然对这个距离问题耿耿于怀,觉得有些不合理。
沈山答复道:“很多灾民没了房子,在城里救济,腾不出那么多住的地方。再加上难民一多起来,难免会有人闹事,不利于城里的治安。”
章台岁没话说了。沈山确实是一个能言善辩之人,无论什么问题,他都能圆回来,还让你觉得十分有理。
只见前方,有一大片的白色帐篷搭在茫茫荒原上。一顶又一顶的白帐篷,在一片灰黑色的土地上格外显眼,像是一朵朵棉花。
徐纾言踩在马凳上下来,看着不远处的营帐。
他今日穿得厚实,外面还披着斗篷,衣领处白色的绒毛,衬得轮廓柔和了很多。
徐纾言走上前去,章台岁和沈山忙跟他行礼,徐纾言颌首。
他们一行人开始往营帐里走去。侍卫们守在徐纾言和章台岁周边。今日乔昭带出来的人多,毕竟要去远的地方,害怕出变故。
营帐里人来来往往,有些烟火气。升起的袅袅炊烟,看起来似乎在做饭。不少人拿着铁锹,将营帐外的积雪打扫干净。
等徐纾言他们一行人进去的时候,大家都驻足望了过来,有些好奇,似乎是在看什么大人物。
徐纾言瞥了眼,对着沈山道:“你让大家都忙自己的去,不用管我们。”
沈山忙走到边上,朗声道:“朝廷来的官员想来看看大家,大家伙别围着,都干自己的事吧。”
刚刚围过来的灾民们瞬间议论纷纷,乔昭站在一旁,皱了皱眉头。
这不是把徐纾言和章台岁的身份透了出去吗?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一行人又继续往里面走去,尽管沈山已经那样说了,还是会有人好奇,一路跟随他们。更不要说那些没见过徐纾言和章台岁的百姓。
这里面的灾民,个个穿得厚实,都是上好的棉衣,崭新的,看着就暖和的很。
好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汀州无论是哪里,只要是展示在人前的东西,总是好的。
徐纾言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走到施粥的地方,围在这里的灾民更多了些。官兵们在前面开路,给徐纾言一行人让出位置。
一走进去就能看到热腾腾的饭菜,冒着白气,看起来十分诱人。
沈山忙给徐纾言和章台岁解释到:“灾民们每日两餐,晌午这一餐是菜加上粟米粥,晚上则稍微简略一些,粟米粥配粗面馒头。”
徐纾言垂眸看着铁锅里正在煮的粟米粥,棕褐色的粟米粒粒分明,不太粘稠,但也能饱腹。
在灾区能有一天两顿,还能有粥,馒头,说实话好的有点过分了。
再加上有这么多人,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徐纾言抬眼,看向沈山,道:“所以,你的开支很大一部分也用在了御寒衣物和灾民的每日的伙食上。”
沈山看徐纾言这样入套,竟然直接把他的话说了出来,忙道:“正是如此,冬日里本就冷,就想着在吃穿上,尽量不亏待大家。”
徐纾言定定的看了他几秒,才撇开视线,望向人群,意味不明道:“那沈大人还真是个好官。”
徐纾言没再往里面走了,他就守在这个施粥的棚子里。
“给我吧。”徐纾言对站在铁锅前打粥的伙夫道,示意伙夫将铁勺柄给他。
伙夫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也不敢将铁勺递给徐纾言,他转头看向沈山。
沈山忙站过来,道:“这种粗活,怎么能让掌印来做,累人的很。再加上这粥滚烫,若是烫到掌印就不好了。”
“给我。”
徐纾言没管沈山得絮絮叨叨,直直的看着面前的伙夫,冷声道。
伙夫压力巨大,徐纾言气场太强了,让伙夫忍不住臣服在他面前,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
沈山也没办法,不知道徐纾言为什么要这样做,风风光光的来去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些粗活累活。
自讨苦吃。
但是沈山只能遵从徐纾言的决定,他对着伙夫点头,伙夫连忙将手里的铁勺递给了徐纾言。
小心翼翼道:“这铁勺柄有些烫,大人当心些。”
徐纾言拿过勺柄,搅动着锅里的粟米粥。粥还没好,表面上平静,偶尔冒一个咕噜的泡。但是内里早已经积蓄了能量,只待再一把烈火,就能彻底的沸腾翻涌。
就如深埋的秘密,只待再深挖一点,就能得见天日。
章台岁看见徐纾言都站在铁锅前,他非常有眼力见的上前,站在另一个铁锅面前,也拿着铁勺。
不过一会儿,粥沸腾了。这几口铁锅面前已经围满了人,乔昭派人守着秩序,害怕有人闹事。她自己则站在徐纾言和章台岁的身后,时时刻刻守着。
或许是因为饥饿,感觉大家都十分着急,像是几天几夜没吃过饱饭一般,看着铁锅里的粥都双眼冒光。若不是有官兵守着,指不定就要蜂拥上前。
徐纾言一直在沉默的施粥,尽管一勺粥的重量并不重,但是重复一个动作,还是会脱力。
章台岁估摸自己真的是年纪大了,他才一会儿时间,就觉得手酸的不行。但是转头看着徐纾言面色沉静,章台岁又觉得自己还能再撑一会儿。
大家有秩序的排队,领到粥以后,面上都是笑意,眼里放光,这是对食物的渴望。有些人甚至才端到粥,就忍不住喝了一口,被烫得龇牙咧嘴。
他们每每接过粥,都对着徐纾言和章台岁道谢,说些吉利话。对汀州,对汀洲知府大加赞赏,对北齐更是夸得天花乱坠。
就像是将自己的人格泯灭,然后被统一口径的傀儡。唯一不同的是傀儡是死物,而他们是活生生的,能哭能笑的人。
乔昭看着面前这些穿着崭新衣物的灾民,又看着他们脸上的笑意,总觉得有些违和。
若是真如沈山所说的那般好,就算是每日吃不饱,也不至于这样猴急才对。
而且这衣服太新了,袖口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才穿的新衣。难道是为了应付他们才准备的吗?
乔昭沉默着。
这时候徐纾言面前站着一个小孩,看着很小,也就比搭起的铁锅高了一个肩膀左右,估摸着就五六岁的年纪。
她一个人拿着两个碗来。这碗比她手大的多,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端回去呢?
小姑娘站在徐纾言面前,圆圆的眼睛黑黝黝的,跟颗葡萄似的,看着可爱的很。
她看着徐纾言,似乎有些怯懦,软声道:“大人,这粥是每天都有吗?那明日还有吗?”
“明日?”徐纾言转头看向沈山。
沈山忙道:“小友,这粟米粥每日都有的,明日自然也是有的。”
随后沈山又看了看女孩手里拿着的两个碗,道:“但是每人一餐只能有一碗粥,小友拿两个碗来,恐怕是不行。”
小女孩抬头看着沈山,着急解释道:“我不是一人喝两碗粥,另一碗是给我阿娘的。我阿娘病得起来不床。”
小女孩说到后面,语气已经有些哽咽。
“这营帐里没有大夫?”章台岁在一边问道,语气中含着些斥责之意。
沈山忙解释道:“自然是有的,但是营帐里人多,再加上冬天有些头疼脑热的,大夫也十分忙碌,可能没顾及到。”
“去看看。”徐纾言垂眸给小孩碗里盛粥。
“我吩咐一个大夫去看就行了,怎能劳烦掌印亲自前去,小心过了病气。”沈山脸上带着关切之色,想要阻止徐纾言。
粥有些烫,徐淮接过小孩手里两个碗,徐纾言将勺里的粥倒了进去,满满当当两大碗。
“走。”徐纾言干脆道,没有跟沈山多废话。
他放下手里的铁勺柄,跟着小孩往她所住的营帐里去。
沈山跟在他们后面,脸色有些阴沉。
本来只是很简单的一个事情,只是来避难所走个过场,早都已经打好招呼了的。没想到徐纾言抽什么风,非要施粥。
现在又跟着一个黄毛丫头走了,他在这里呆得越久,发现的端倪就越多。事情逐渐有些脱离他的控制。
徐纾言准备跟着小孩进去。乔昭拦在他的面前,她没说话,只是将徐纾言挡在身后,然后掀开面前的帘帐。
乔昭踏进去,守在一旁。徐纾言和章台岁才跟在她的身后进去。
营帐格局一目了然,比较简陋,最靠里有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病气缠身的女人。
“小囡,施粥棚里今日有粥吗……你们要对我家小囡做什么!!”
女人听见帘帐被打开,以为是自家小囡回来了。女人说话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但是看到小孩身后跟着一堆人高马大的官兵,瞬间肝胆俱裂,惊疑不定。
表现得十分惊恐的模样。
“阿娘!今日粥棚里有粥!明日也有!!”小孩扑到母亲床边,面带喜色。
病弱的女人费力撑起身子,将女儿拉到自己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戒备的看着众人。
徐纾言向身后示意,徐淮将手里的粥放到床边的小凳上。
那女人紧紧的盯着众人,视线一直跟随着徐淮,握着小孩的手不住颤抖。她看着徐淮将粥放下,又退回到徐纾言身边,全程没有别的动作。
沈山站上前,道:“今日施粥,掌印从小友口中得知你病重,于是吩咐了大夫来给你治病。”
女人仍然不敢放松,直到大夫背着药箱上前,安抚道:“你先躺下,我好给你把脉。”
大夫看着面善,女人见过这个大夫,之前病倒的时候给她医治过一次。只是后面太忙,便没再看过病。
女人缓缓躺下,大夫给她把脉。女人病弱,手腕纤细伶仃,皮包骨头的样子,看着有些瘆人。
大夫皱着眉头,道:“长期膳食不均,导致脾胃虚弱。附加长久以来闷闷不乐,郁结在心,导致病倒。”
膳食不均和郁结在心都能够理解,毕竟天灾面前,定然无法活得太好。很多身体弱的人,都撑不过这个冬天的。
女人缓缓一笑,她的脸已经瘦得脱相,笑起来自然也不太好看,她望着徐纾言和章台岁一行人,缓缓道:“你们是朝廷来的人?”
“为何辽西大雪,朝廷不拨赈灾款下来?难到要看到北齐的百姓冻毙于寒冬?!”女人骤然发难过大声质问徐纾言,含着恨意。
因为说话太急,女人甚至捂着嘴咳嗽了起来。
沈山着急打断她,呵斥道:“朝廷早就拨了款下来,不然你们怎么穿得上御寒的衣物,又怎么吃得上热腾腾的粥!!”
女人低声一笑,头发凌乱,状似疯癫。
“衣物?呵……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女人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山厉声打断。
沈山沉声道:“若不是朝廷,你女儿穿不上这么好的衣服。”
沈山直直盯着这个病弱的女人,只一句话便堵住了她的嘴。女人脸色一僵,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面前眼睛亮闪闪的小孩,又疯狂摇头,头发糊在她的脸上,女人咳得仿佛要将心脏肺腑都咳出来。
那个大夫忙上前制止道:“病人要保持心境平和,不宜情绪过激啊!”
章台岁看着面前的闹剧,他上前一步,关切道:“这位夫人,若是有何困境,但说无妨。何所能助,定当竭所能以相助也。”
女人躺下,摇头,低声道:“汀州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
后来无论章台岁再怎么问,女人都不再开口,翻来覆去就是无事。
章台岁也只能无功而返。
因为女人身体弱,营帐里尽量不要有太多人,徐纾言他们都不再守在那里,出了营帐。
乔昭临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只见她握着小孩的手,眼泪滑落。
随着天色渐晚,沈山适时问道:“现在天快黑了,掌印和侍郎可还有需要了解的地方吗?”
今日徐纾言和章台岁在这避难所里,只觉得这避难所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但又很难一下子说明白。
再加上今日确实晚了,沈山便护送他们回去。
徐纾言上了马车,车门关闭以后,他双眼微阖,眉心蹙起。车轱辘碾在雪地上,摇摇晃晃的,往汀州城内而去。
等到沈山将他们送到官驿门口,沈山对着徐纾言和章台岁弯腰行礼。
“掌印和侍郎今日辛苦,汀州虽然遭受雪灾。有朝廷相助,再加百姓万众一心,想必定能渡过难关。”
沈山面子话说的好听,表面功夫也做的好。
徐纾言没精力跟沈山假模假样的交谈,转身就往官驿里走去。章台岁倒是和沈山交谈了几句。
“今日去了灾民营里,才深觉沈大人灾情处理得当,实在难得。”章台岁笑道。
沈山假意惶恐道:“哪里哪里,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沈大人做的好,日后定能平步青云,以后在朝廷恐怕要靠沈大人照应。”章台岁拍了拍沈山的肩膀,赞赏道。
“侍郎大人谬赞。”沈山弯腰行礼道。
随后章台岁便转身往官驿走了,章台岁脸上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章台岁推开乔昭门扉,徐纾言和掌印已经坐在了桌子两边。两人泾渭分明,疏离的很。章台岁管不了这么多,他焦急道:
“难道二位不觉得那个女人十分异常?”
章台岁觉得那个女人明显知道什么,或者说整个灾民营里都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只有那个女人表现出来异常。
乔昭沉思片刻,道:“她应该知道很多事,但是碍于她还有个女儿,所以不敢把事情说出来。”
两人齐齐转头看向徐纾言,让他定夺。
徐纾言抬眸看向乔昭,道:“乔都尉今夜把那对母女一起带过来,咱家要亲自来问。”
“是。”乔昭起身,正色道。
两人说话公事公办,似乎只是上下级的关系。
乔昭转身出了门去,徐纾言叫住她,轻声道:
“乔昭,要注意安危。”
乔昭踏出门去,没有回头,低低的嗯了一声。
……
乔昭带了一队人马,个个精兵奇锐,快马加鞭的往汀州郊外的灾民营而去。
他们轻装出行,自然比今天上午马车晃晃悠悠的速度快。马蹄踏在雪地上,坚硬的雪粒四处飞溅,安静而沉默的向前方奔去。
很快,乔昭示意众人停下。她目光坚定冷静,看向前方的大片营帐,凝声道:“三个人和我一起,潜进去,不要打草惊蛇,把人带出来就点到为止。”
“其他人守在外面,戒备着。若是情况有变动,以哨声为信号。”
乔昭神色沉静,吩咐道。
“是。”众人低声道。
随后乔昭便挑了三个身手好的,跟在她后面,潜进营帐里。
营帐里的烛火完全熄灭,连路上照明的灯笼都灭了。黑黢黢的一片,从远处看过去,像是匍匐在荒原上的巨兽。
远远看着,就觉得有些吓人得紧。胆子小的,根本不敢靠近。
几个人一袭黑衣,黑巾覆面。放轻脚步,往里面走去。
营帐里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异常。没有一个人说话,连窃窃私语都没有。甚至让人觉得这营帐里就像是空无一人般,没有任何声响。
白日里的热闹,就仿佛幻象一般,让人觉得恍惚。
乔昭自然记得白日里走过的路,那对母女住的位置比较偏。乔昭带着人,左拐右拐,往里面快速奔去。
眼看着就快要到了,突然。
黑夜中传来高声尖呼。声音凄惨,像是从嗓子里憋出来的!
“放开我!救命!!”
“你们要干什么!为什要抓走我们!!放开我的小囡!!”
女人的声音如此凄惨,在深夜中十分瘆人。尽管如此,营帐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看,连一句话都没有。
死一般的寂静。
乔昭神色一凛,摸着手里的刀,快速向前面跑去。
第85章 第85章
“你还问为什么?!”男人的声音低沉。
有几个男人,身型高大,扯着病弱的女人往外面拖拽。女人不停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是又敌不过那些人的力道。
为首的那个男人,似乎是这一群人的头,阴鸷毒辣。他甩手直接给了女人一耳光,女人的脸瞬间被打偏了过去,嘴角开始溢出鲜血。
“你知道他们是朝廷来的人,你还多嘴?!”男人扯住女人的头发,女人的脸仰了起来,眼睛里全是恨意。
“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如果没有汀州,没有沈大人,你能活下来吗?!早就被暴雪给压到阎王爷那里去了!!”男人拍了拍女人的脸,态度轻慢,脸上带着嘲讽和不屑。
“你要是老老实实的,自然能活着。而你却想把事情捅出去,那我告诉你,这汀州就容不下你!!”
女人双目怒睁,狠狠的盯着面前的男人,仿佛要生啖其血肉,恨意犹如烈火般熊熊燃烧。
“呸!”女人一口唾沫吐在男人脸上,然后大笑,笑声尖利刺耳:“这汀州就是虎狼窝,你!还有你们!”女人看着面前的面目狰狞的士兵。
“你们都是沈山的走狗!而沈山就是一个利欲熏心的魔鬼,他杀了那么多灾民,贪了这么多银子!现在想要捂住所有人的口?!”
“不可能!天理昭昭!不会放过沈山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这个灾民营就是一个魔窟!!”
女人目光灼灼,呼吸急促,仿佛要燃尽所有的生命,把黑暗中的脏污一把火烧得干净。
男人擦了擦脸上的口水,脸色冷得吓人。他向前摆了摆手,冷漠道:“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嘴硬,把她带走,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了。”
男人身后的属下,大步上前,将女人拖在地上,往外面拉拽。
而在一边目睹一切的小女孩,被吓得说不出话,眼泪直流。又看到自己的母亲快要被拖走了,小孩上前,扑了过去,想要拉住母亲。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快点放了我阿娘!!”
小孩力气小,哪怕拳打脚踢,对那些男人也造不成什么影响,蚍蜉撼树。小孩大哭,张嘴狠狠咬住男人的手。
男人吃痛,眉头一皱,拂手直接将小孩甩了出去。他擦着手上的伤口,有些不耐,道:“还忘了有个小兔崽子,一起带走,免得以后再生事端。”
就这样,母女两人都被拖着往营帐外面去。惨叫声在黑夜中如此清晰,嘶哑的尖叫声响彻整个营帐。
尽管如此黑夜依然冷寂沉默,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人出来过问,也没有人替她们主持公道。
地上拖行的痕迹明显,几个人速度很快,哪怕女人费力挣扎,也没有用。
乔昭几人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中,观察事态发展,她没有轻举妄动的冲进去。毕竟他们人还在汀州,在别人的地盘,没有确切的证据,实在不好动人。
等几人出来以后,乔昭向身后的人示意。几人心领神会。
乔昭转瞬间出现在男人身后,像是没有影子的幽灵一般。她控制住力度,用刀柄在男人的脑后狠狠一敲。男人的身子瞬间软了下去,两眼一闭躺在地上。
同行的士兵一惊,正要戒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乔昭带的人打晕过去。
“先不要把人杀了,绑起来,堵住嘴,一起带回去。”乔昭沉声吩咐道,越是这种时候,乔昭越是沉着冷静。
乔昭蹲下身,将地上的一对母女搀扶起来:“还能走吗?跟我离开这里。”
她虽然黑巾覆面,看不见她的脸。但是乔昭的一双眸子熠熠生辉,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病弱的女人,浑身都是脏污,血糊满了脸。她搂着自己的女儿,戒备着,浑身都在颤抖。又在看着乔昭的眸子时,内心瞬间松懈下来。
“是你。”女人声音嘶哑,定定的看着乔昭。
是白日里跟着那群朝廷命官一起来的,不是汀州的人。
乔昭颌首没答复,搀扶着女人,往营外而去。
……
乔昭他们回到官驿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黑夜沉沉,夜色浓稠,汀州城内早已寂静无声。所有人都陷入沉睡中,除了……
章台岁在屋里焦急踱步,走来走去,双手交叠,紧紧握着。他心里不知为何,实在是不安定,根本坐不住。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莫不是乔都尉遇到了何事?”章台岁语气有些焦急,眼睛一直盯着门口。
后来实在忍不住,又走到门口,将门轻轻打开。探头往外面望去,一片寂静,没人回来。
章台岁没办法,又将门关上,在屋里转来转去。
徐纾言沉默的坐着,垂着眼眸,没有说话。他比章台岁镇定许多,但是遇到跟乔昭有关的事情,徐纾言还是很难保持平静。
他一只手不住的摩挲着手上的红色细线,是乔昭除夕那晚送给他的。
章台岁真的是一刻也停不下来,在徐纾言面前转来转去,转得徐纾言头晕。本来徐纾言就心情不佳,现在更差。
“侍郎能坐下来吗?”徐纾言抬眼看着章台岁,冷冷道。
章台岁这才回过神来,讪讪笑道:“好的好的,下官这就坐着。”
他不得已坐在徐纾言旁边,人虽然坐着,眼睛还是牢牢盯着门口。心更是恨不得飘到汀州郊外,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安静不语。
又过了一刻钟,走廊才传来脚步声,轻盈的,虚浮的,七零八乱。听这声音,估计不止一个人。
徐纾言和章台岁齐齐望向门口,目光中含着期待。不过一会儿,门口传来敲门声,有规律的叩门声。
三声一停,再重复一次,是乔昭。
“我去开门!”章台岁猛的站起来,一刻也等不及,三步并两步,往门口而去。
徐纾言坐着没起身,目光直直望向门口,手指蜷缩。
章台岁一打开门,就看见乔昭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头发凌乱,全是脏污的泥土。章台岁一惊,着急道:
“乔都尉,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严重!”章台岁没控制住音量,惊呼。
乔昭扶着的女人实在是让他吓了一跳。
徐纾言听见乔昭似乎出了问题,他坐不住了,连忙起身,走了过来。徐纾言将挡在门口的章台岁扯开,这才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乔昭。
徐纾言将乔昭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看到乔昭没收伤,心里才松了一口气。这才看到乔昭扶着的女人。
乔昭看着徐纾言,平和道:“我无事。”
徐纾言轻轻的“嗯”了一声,随后往旁边让开一步,让乔昭进屋里来。
乔昭扶着女人进来,将她安顿在椅子上。身后的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一起走了进来。
乔昭坐在一旁喘气,有点累。章台岁站在旁边焦急的很,又不好催,只能定定的注视着乔昭。
乔昭拿着桌上的杯子,将里面的茶一口饮尽,仍觉不够,徐纾言又执着茶壶,给她倒了一杯。
“我们刚到那里,就碰到了杀人灭口。有人准备将她们母女两人彻底解决。”乔昭沉声道。
“啊?!手段怎地这么狠毒!”
章台岁震惊,他实在没想到,只是白日里短短见了一面,就导致母女二人被谋杀。
“那谋杀之人可曾抓到?”徐纾言问道。
乔昭颌首,道:“留了活口,绑了回来。在另一间空房子里,已经派人守着了。”
徐纾言点头,随后又问:“那可知道是谁要杀她们母女?”
章台岁在一边附和,道:“是啊!到底是谁,居然如此阴毒,竟然对着妇孺下手!”
“沈山。”乔昭还没说话,旁边就传来沙哑的声音。
只见女人掀开面上遮挡的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张瘦削又满是鲜血的脸。
女人声音沙哑,但也十分平静:“是沈山要杀我们。”
三个人的视线齐齐望过去。
女人越发平静,完全没有白日里的疯癫和嘶声力竭。她将自己凌乱的头发,撇到耳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狼狈。
女人直直盯着徐纾言。她一眼就知道,徐纾言是这几个人之间权利最大,能够定夺之人。
“你们是朝廷派来的官员,特地来调查汀州的,是吗?”女人再次询问了这个问题,似乎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十分重要。
徐纾言颌首,道:“是的。”
“呵。”女人轻声一笑,道:“原来朝廷还管我们的。”
女人笑着笑着,语气就带着哽咽。她拉着自己的女儿,猛的跪在地上,磕头。
“求大人还我们一个公道,还汀州灾民一个公道!”
女人跪在地上,身体伏低,头磕在地上。她的女儿,小小的身子,也随着母亲,跪在地上。
徐纾言坐着,两人跪在徐纾言面前。
“跪着干什么,你身上还带着病,有什么事情好好说,能解决的我们一定解决!”
章台岁忙起身,去将跪着的母女搀扶起来。女人一动不动,任凭章台岁怎么拉她们。病弱的女人,一定要听到徐纾言一句肯定的答复。
她们伏着的身躯,如此瘦弱。脏乱的衣物,空荡荡的穿在她们身上,犹如丧家之犬般。虽然世界风雨倾注在她们身上,但是弯着的脊背仍然在颤巍巍的撑住。
“你们起来吧。”徐纾言垂眸看着她们,缓缓道。
昏黄的光线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明亮温暖的一面犹如神祇一般。而隐匿在黑暗的一面冷漠得仿佛没有生气的无常。
女人这才肯随着章台岁的力道起身,她的手紧紧拉住自己的女儿,神情有些恍惚。
章台岁有些急,催促问道:“这汀州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什么说沈山要杀你们?”
“今年才汀州的大雪似乎来的格外早。”
女人开始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能够平稳的将发生的事情讲明白。
……
汀州身处北方,每年都会下雪,百姓们都见怪不怪。只是今年的雪,似乎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猛烈。
女人站在门口,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有点忧愁。因为下雪,导致他们没法去城里卖货,自然也挣不到银子。
丈夫从外面回来,顶着风雪。女人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这雪下得太大了,风雪迷了眼睛,根本看不清路,所以我就折道回来了。”男人将挑着的木炭放下来。
女人家住在汀州的郊外,一处小村庄里,没几户人家。冬天的时候,地里农闲。女人的丈夫会去砍些木柴回来,烧成炭,挑到城里去卖。
虽然挣不了太多银子,但是有一点是一点。
男人抖了抖身上的风雪,道:
“今年雪下得大,估计朝廷很快就会拨款下来,以往每年都有。就是不知道朝廷拨了多少款下来,衙门里又会发多少粮食下来?”
朝廷拨了多少款下来,平民百姓是不清楚的。只知道每年衙门会发放粮食,还有一些御寒的东西。东西虽然不多,但是聊胜于无。
女人点点头,随后对着丈夫道:“不知是风刮的太厉害,还是雪压得太厚,我总是听到房梁嘎吱嘎吱响,怕不是要塌了吧。”
男人笑了笑,道:“这么多年都没塌过,今年怎么会塌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男人还是去看了看房梁,对着女人道:“别担心,等风雪小些,我去将屋顶加固一下。”
后来雪又下了两日,还是没停。原本还有些乐观的男人,也有些叹息。
正午时分,有人顶着风雪,往这边来,站在门口大声喊道:
“大牛!衙门里发粮食了!快去领吧,好多人都去了!”
男人蹭的站起来,激动道:“朝廷拨款下来了?!我这就去。”
只有朝廷拨款下来,汀州衙门才有东西发给他们。
男人用破布将木炭表面盖住,然后挑起来跟着村民往外面走去。雪下得越发迅猛,寒风也刮得厉害。男人衣服上,头发上,眉毛上全是雪。
他转头跟女人说道:“我去领东西,顺便看看能不能将木炭卖出去。你好好呆在家里,照顾孩子。”
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小女孩,她眉眼间含着担忧,道:“要不雪小些再去领吧,这么大的雪,路上危险。”
男人憨厚笑道:“等会儿去晚就没有了,你快进去吧,外面冷。”
随后男人便挑着木炭消失在风雪中。
衙门口站着的人很多,排起了长队。尽管外面下着雪,又冷,仍不影响大家的热情。衙门现在还没开门,所以大家也只是揣着手,小声交谈着。
过了一刻钟,衙门大门从里面打开,随着沉重的“吱呀”一声,有人从里面出来。
“今日汀州开仓放粮,让百姓能安然度冬。每人都有,望大家不要哄抢。”
衙门中间,一名男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账簿。每人上来领取一份粮食,男人就会在账簿上记一笔。
最早上前的人,拿着布袋上去领粮食。衙门里的人给他盛了两升米,便挥手让下一个人来。
那人站着不动,面色有些奇怪,问道:“官爷,去年都是五升粟米,今年怎么才两升啊?是不是少给了三升?”
在记账的男人抬起头,不耐烦的赶人:“今年就只有两升粟米,别的没有了。快让开,下一个人上来。”
“往年都是五升粟米的,这一下子少了三升,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人不依,还想再争取一下,在那里推推搡搡的。
记账的男人站起来,大声呵斥道:“东西只有这么多!!若你再胡搅蛮缠,扰乱我们办差,那我只能把你关进牢里去!”
那人梗着脖子,只能不甘心的退了下去。
后面不知真相来领粮食的人,都有这个疑问,为何今年少了这么多?莫非是朝廷没有拨那么多银子下来?
大牛将粟米装在布袋里,宝贝的放着。他也有些郁闷,不知为何今年少了这么多。但是看那些官爷的语气,恐怕今年真就这么点儿。
大牛回去了,木炭也没卖掉。他将粟米递给女人,女人拿在手里掂了掂,道:“怎么这么轻?这恐怕没有五升米吧?”
“只有两升粟米。”男人将木炭放到墙角。
“两升?!”女人惊讶道,“怎地今年发这么少?往年都是五升的。”
男人摇摇头,表示不清楚:“所有人都这样。”
女人撇撇嘴,嘟啷道:“别是被上面的人贪了去吧,这么多银子!”
……
辽西的雪下得越来越久,断断续续的,就没有停下来过。尤其是在夜里,很寂静的时候,甚至能听到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雪堆得越来越厚,路上,屋顶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真是几十年都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风雪了。
住在汀州城外的百姓,房子大多都是自己修建的,抵御不了这么大的雪。
有一天夜里,风刮得厉害。有摧枯拉朽,摧城拔寨之势。风中还夹杂着雪粒,平时绵软蓬松的雪,这时竟然十分坚硬。
一夜过后,好多百姓的房子,都在暴风雪中塌成废墟,没办法住人了。放眼一看,到处都是塌了的房子,大牛家的房子也未能幸免。
可见这场暴风雪的威力,而这个时候,甚至还没有立冬。不敢想象后面又会有怎样的磨难。
雪下的大,暂时没法休整。受灾的民众只能往汀州城内去,希望能得到衙门救济。
一行人艰难的行走着,未曾想,不止大牛那一个庄子。许多庄子都在一夜之间,坍塌了许多房屋。灾民从四面八方向汀州城聚集而来,大家都是拖家带口,顶着风雪上前。
本以为到了汀州,灾民能得到妥善安置。未曾想汀州城门紧闭。
古朴厚重的汀州城门,面对着汀州百姓,紧紧关闭着。
有些嘲讽。
灾民自然不依,大吵大闹,一时间下面城门外群情激愤。本来下着雪就没处去,现在还被关在城门外,换谁也受不了啊!
不过一会儿,城楼上就来了一个人,似乎是汀州的官员。他站在上面高呼,道:“大家都回去吧,城内没有地方给大家住,大家自行找住处。”
灾民太多,刚开始城内还接收灾民,可是雪越大,流离失所的人就越多。衙门压力大,城内难民多,治安更是不好。
为了保住城内的人,沈山让人把城门直接关了。
“大家伙离开吧,官府也无能为力。大家聚集在这里,除了添乱,给官府施加压力,别无用处。”
官员这样说,真的显得十分可笑。如果不是别无他法,谁想跟丧家之犬一般,跑到城门口来摇尾乞怜。
如果灾民有地方住,又怎么可能聚集在这里。
“朝廷拨了那么多银子下来,难道知府连一个避难的棚子都搭不了吗?连一点防御天灾的东西都没准备?”有人在下面大声责问道。
作为一个地方的官员,为百姓生计着想,他们往往要高瞻远瞩,事情看得更加长远。像汀州这样一个每年下雪的地方,作为父母官的沈山,应该早早把御寒的物资准备上。
哪怕用不上,也一定要有的。
但是汀州没有,往年雪下得一般。朝廷的拨下来的银子,上面的人分完以后,指缝里漏出一些,用来换成粮食发给百姓,倒也能糊弄过去
未曾想今年是几十年难遇一次的暴雪,银子层层剥削下来,再发到百姓手里的就不够了。更不要说提前备好物资。
上面的官员回答:“朝廷拨下来的银子,早已经换成粮食发给大家了!用光了!”
要让那些人把吞掉的银子吐出来,又怎么可能呢?
“你放屁!今年才发那么一点米,怎么可能将银子用完!就是你们这些贪官中饱私囊!”或许是真的太生气,这个人说话非常犀利,没有半分敬重。
那个官员不欲和刁民多说什么,直接下了城楼,不再管他们。
就这样,汀州城门紧闭。城门外冰天雪地,有人受不住风雪,冻避在寒冬中。而城内人因为物资充足,活得有滋有味。
一座城,以城门为分界线,城内城外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后来事态越发严重,灾民越来越多,抗争心理越发严重。再某一日有官员出城劝诫灾民的时候,暴乱发生了。
是最开始质问汀州官府的那个灾民,拿着铁锹上前的。
没人会想到他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甚至连那个官员本人都没想到。所以铁锹将他敲得头破血流之时,猩红的血糊住他的视线,他脑子还是懵的。
就像是积蓄着能量,快要爆炸的火药一般,只要一点引子,就能炸得遍地开花。由灾民和官府之间的战争彻底打响。
一时间城门处怒吼声,哭喊声,听的人触目惊心。四溅的血点子,落在纯白的雪地上,犹如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艳丽的,血腥的,盛开在雪地上的梅花。
但是饥饿瘦削的灾民,又怎么抵得过孔武有力的官兵。灾民的暴动很快被镇压下去,死了很多人,尤其是那些有血性,敢于去抗争的人。
他们抓了一波煽动灾民情绪的人,女人的丈夫被误抓。尽管十分无辜,但是当时的沈山的意思是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一个。
后来女人再也没见过自己的丈夫。
他们都说那些被抓走的人,已经死了。
或许是灾民的抗争是有效的,立冬过后没几天,就有官兵开始组织灾民往避难所而去,那里修了很多营帐。
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人撑不住,倒在了雪地上,也错过了即将到来的生的机会。
是汀州官府终于想明白了,怕了这些灾民,出钱给他们搭建营帐吗?
自然不是的,是朝廷第二次的拨款下来了。
又是那些一套心照不宣的流程,一层一层的瓜分下来,最后的银子堪堪够给他么搭建个营帐,勉强维持着能活下去,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灾民营这样的日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敢再说什么。若是稍有不满,就会被驱逐出去,丢弃在茫茫雪原中,那只能等着死神降临在自己头上。
灾民就像是被豢养的牛羊一般,有个活动的地方,以及偶尔的投喂。
但是唯一不同的是,牛羊没有那些人的意识,它们不会因为眼前的困境而愤懑。但是人是会痛苦,会难过的,有血有肉的。
压抑本性的活着,只会变得麻木不仁。
女人日日如此,很快就病倒了。丈夫被抓走惊恐的脸庞犹如梦魇一般,夜夜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他在呼救,他哭喊着求她救他。
但是在梦里,女人只能呆愣的站在原地。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神情呆滞的看着自己丈夫被人抓走,挣扎的背影。
梦里的她很着急,不断的想要冲破束缚,掌控自己身体的主导权,但是没有用的。
她的灵魂犹如束缚在一层薄膜中,这层薄膜看起来是那么轻,那么透明,像是一戳就破。可是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挣脱不了。
甚至她自己愤怒的灵魂都在逐渐收缩的软膜中,被紧紧包裹,渐渐消逝。
……
直到他们来了。
女人抬眼,看着徐纾言一群人,眼睛越发的亮。像是微弱的火星,乘着风,就会变成燎原大火。
她想,沈山的报应终于来了。
徐纾言连夜审了那些人,徐纾言的手段大家都是知道的。就算把人扒了一层皮,还能留着一口气在,痛不欲生又死不了。
官驿里一声急促的惨叫,听得瘆人,又很快没了声响。
徐纾言的垂着眼眸,用手帕擦手上的血。白皙的指尖染上暗红色的血,诡异又充满阴冷的美感。
“把他们的嘴堵住。”徐纾言抬眼,淡淡道。
徐霁徐淮上前,将破布用力塞在那些人嘴里。屋里只能听见痛苦的闷哼声。
那些人很快就招了,但是他们也只是最底层执行命令的人。他们只接到命令,今夜要将这对母女除去,其他的更高层次的东西,他们接触不到。
过了很久,徐纾言收拾干净出来。他身上仍然残留着血腥气,腥甜的。许是很久没做这些事了,徐纾言出来的时候,眉眼冷得吓人。
章台岁往乔昭身后躲了躲,掌印好吓人。
现在天还没亮,但是汀州已经开始隐隐的翻腾起来。
“将灾民营控制下来,替换成我们的人。直接将沈山的府邸围了,将人压倒衙门里来。再找几个灾民营里的人作证,加上这对母女,等天亮以后,直接对簿公堂。”
徐纾言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乔昭和章台岁垂首听着。
“是。”两人接了吩咐,便开始动作。
因为不清楚沈山府里会有什么东西,所以关押沈山的事情,由乔昭来做。
天色还没有破晓,乔昭已经带人将沈山的府邸围住。乔昭骑在马上,直直的看着前方,身后的人举着火把,将周围的黑暗驱散。
府门口,乔昭的人在敲门。力度很大,敲门的声音急促,就像是来索命的阎罗一般。沈府的小厮在沉睡中听见敲门声,不耐烦的开门:
“谁啊?!催命啊?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他睡眼朦胧的将门打开,外面围着秩序井然的士兵,人人手里都举着火把。而正中间坐在马上的人,微微一笑,眉眼间透着冷漠。
小厮一下子觉都吓醒了。
“将人抓起来!”乔昭向前摆了摆手,吩咐道。
身后的兵卒,接到命令,直接闯进了沈府。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府邸吗?这是知府大人的府邸!你好大的胆子!”小厮拦着闯进来的兵卒,高声道。
他一人又怎么挡得住千军万马。
乔昭翻身下马,信步走过去,温和一笑,道:
“抓的就是沈山。”
沈山被抓的时候,还和自己的小妾睡得香甜。巨大的踹门声,让他从梦里惊醒。
沈山忙穿上自己的衣服,起身怒斥道:“是谁这么没规矩!!”
乔昭的缓缓踏进屋里,身后的士兵进来将灯点亮。沈山掀开帐幔,被明晃晃的灯光晃了晃眼睛,他用手遮了遮。
半晌才适应,将手放下来,随后便看到乔昭似笑非笑的脸。
沈山心脏一停,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又看见乔昭身后的兵卒,再透过窗看着院里明亮的火把。
出事了。
沈山强装镇定,笑着,语气有些不解:“大人怎么天不亮就来下官的府邸,可是掌印和侍郎有何事吩咐?”
乔昭看老狐狸现在装无辜,她唇角微勾,道:“烦请知府大人跟我走一趟吧。”
沈山心脏突突的跳,鲜血都快涌上脑子,但他面上仍然一副不解之色:“大人是要让下官去哪里?要不等天亮之后再走?”
“呵。”乔昭轻笑一声。
“沈大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自然是去汀州大牢里啊。”
乔昭语气带着戏谑,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沈山的血慢慢凉了下来,现在还假意谄媚似乎也不起作用了。沈山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他质问道:
“大人有什么理由抓我,沈某好歹是汀州知府,大人要抓我也得有上面的批示。否则你无权抓我。”
乔昭懒得跟他多费口舌,礼貌道:“受累了。”
随后摆了摆手,身后的兵卒直接上前,将沈山拷了起来,把人押着往外面而去。
沈山大声吼道,声音都劈了叉:“乔昭你凭什么抓我!我是汀州的知府,你有什么资格抓我!”
“我要告到朝廷里去!让皇上革了你的值,快放开我!!”
“乔昭你敢抓我,这里是汀州!!你看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你抓了我,何氏不会放过你!放开我!!”
乔昭跟在后面,笑眯眯道:“沈大人还是省点力气,留着公堂上再说吧。”
第86章 第86章
沈山被押到公堂上的时候,天色拂晓。汀州的雪下了好久,白茫茫的一片,今日竟然奇迹般的放晴了。
初升的朝阳从地平线一跃而上,金色的光芒洒落在辽远的雪域上,温暖又明亮。
天,放晴了。
沈山从沈府,沿着汀州的街道,一路被押到衙门。醒的早的百姓,趁着天气好出来扫雪,看到这一幕,下巴都惊掉了。
什么情况啊,知府被抓了?!
沈山在汀州多年,汀州百姓对他这张脸早已熟知。在灾民暴乱这件事发生之前,底层百姓对所做之事并不十分了解。
只是这次天灾降临,妖魔鬼怪都现行,纷纷露出了真面目。
百姓们是爱看热闹的,他们奔走相告。不过一会儿,衙门外面就已经围了很多人。
沈山被士兵押着进公堂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很多人。正中间站着的,则是昨日口无遮拦的那个女人,还有几个人穿得衣衫褴褛。
沈山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女人,他瞬间就明白了事态的发展。
这个女人竟然没死,如此坏事!
沈山心里含恨,但是面上表现得平静。他抬眼看着坐在上方的徐纾言,章台岁坐在他斜下方。
徐纾言身后是一副画,赤红的太阳从海平面上缓缓升起,照亮海面每一处。隐匿在黑暗中的脏污,会因为光明的照耀,无所遁形。正上方的牌匾上刻着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沈山直直的站着,挺立着脊梁,看着威武不屈的样子。其实心里慌得很,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掌印派人深夜硬闯下官的府邸,惊扰下官家人,于情于理都不合。不知出了何事如此严重,让掌印和侍郎大人如此大费周章,将下官押到衙门里来?”
沈山语气虽然平静,还是能听见其中隐隐的责问之意。他的眼神甚至没有分给那些灾民半分,仿佛他们是无关紧要的人。
章台岁沉不住气,率先开口。
“沈大人自己做了何事想必自己是最清楚的。今日唤你来,自然是事情查清楚了,证据确凿,才会将你押过来,定是不会冤了你。”
沈山站在公堂上,笑道:“证据?不知是何事的证据?”
“你汀州在任这几年,朝廷每年拨下来的银子,是否被你贪污了?”章台岁义正言辞,大声问道。
“贪污?”沈山反问,一副疑问的样子。
“前几日掌印和侍郎大人不是已经在府堂,看过账目了吗?每笔银子的来去,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侍郎大人怎么诬陷下官贪污?”
外面来看热闹的群众,听见沈山贪污,而且上任以后每年都贪。百姓们都捂着嘴,议论纷纷。
“账目可以作假,但是这些汀州的灾民做不得假。若是你没做亏心事,你就跟他们当堂对质。”章台岁高声道。
章台岁看沈山老底都快被扒出来了,还在撒谎,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
贪得又多,脸皮还厚。
沈山这才将目光看向身旁的灾民。他们都穿得单薄简陋,完全看不出来是御寒的衣物。有些心酸,当然沈山是感觉不到这些的。
“是谁要状告本官?说来听听。”沈山沉声道。他的眼眸幽深,定定的看着那些灾民,隐隐透着威胁。
他本就在汀州多年,是汀州知府。威严深入人心。他这般看着那些灾民,有人竟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这沈山没办法被定罪,那他们这些出来揭发沈三的人,日后在汀州还有活路可走吗?
一时间堂下鸦雀无声。
在巨大的生死威胁面前,人人都会变得怯懦犹豫。
“怎么不说话了?”沈山盯着那些灾民,尤其是那个病弱的女人,他的眼神犹如毒蛇一般,阴冷盘绕在他们身上。
“现在没有话说了?那为何要污蔑本官?我沈山在汀州任知府这段时间,敢说问心无愧,无愧于汀州百姓!你们为何又要陷害本官!!”
沈山声音越说越大,到最后整个衙门都能听到他质问的声音。
“啪——”
上方惊堂木一拍,吓得那些灾民一激灵。众人回神,皆往高堂望去。徐纾言眉眼间泛着冷意,看向沈山。
“沈大人这般咄咄逼人,让证人如何发言?”
徐纾言表情冷,语气也冷。这个沈山当真是冥顽不灵。如今在朝廷命官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如此嚣张,可见他日常在汀州是个什么做派。
徐纾言倒是可以直接将人杀了,但是这并不能解决真正的问题。徐纾言此行的目的,是将沈山以及沈山背后的世家一起铲除。
势必要找到沈山与世家勾结的证据,所以贸然杀了人,起不到真正的作用。
章台岁在望着下方的灾民,语气放缓,道:“你们有何冤屈,放开说。在这里没人敢拿你们怎样。”章台岁意有所指。
那个女人最先跪下来,她本来就被沈山盯上,又差点死了一回。所以现在她已经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打算。
“求大人还民女一个公道,还汀州百姓一个公道!”女人跪在地上弯着腰,高声道。
有一个人带了头,另外几个灾民自然有了勇气,跟着女人跪了下来,齐声高呼:
“求大人还汀州百姓一个公道!”
徐纾言看着堂下跪着的人,道:“把你们的冤屈说出来。天理昭昭,自有公理王法。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自然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徐纾言的声音清冷,如幽泉击石般。
女人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沈山此人就是一个恶魔!他多年来贪赃枉法,身为汀州知府,却置汀州百姓性命于不顾,可恨之极!”
“若不是你!”女人抬手,愤怒的指着沈山,“若不是你!汀州不会死这么多灾民。若不是你……我的丈夫也不会死!”
女人说到最后,话语里已经带上哽咽,她整个人面红耳赤,气得眼角都挂上了眼泪。
衙门外不明就里的百姓,听着女人的斥责,发出阵阵惊呼。他们都是城内人,只知道那段时间城门紧闭,大家都出不去。
不过下着大暴雪,也没人想要出门。自然也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何事。倒是有些亲朋好友住在城外的人,听到一些风声,但那毕竟只是少数,翻不出什么波澜。
堂上的这些灾民都是自愿来作证。他们在这次灾害中,家庭支离破碎。只是以前被沈山压着不敢反抗,后来章台岁带人将灾民营接管过来时。
询问谁愿意去堂上作证,很多人是沉默。害怕事情办不成,以后受沈山的报复。但还是有几个隐忍许久的灾民答应来作证。
跪着的灾民,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字里行间都是受到的折磨。听得外面群众眼泪花花,不少人都在擦着眼泪。
“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亏我还觉得他是一个好官!”
“是啊!谁知道他贪了朝廷多少银子!这些本来都是应该发给我们的!!”
“沈大人竟然是贪官,如果不是出了这事,竟然完全看不出来。”
“贪官都能让你看出来,那他还怎么贪,早就被人抓住了!”
……
外面的讨论声十分清晰,大家都是凑热闹的,交头接耳,人一多胆子也大了,说话自然没那么小心。
沈山仍然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听着,没有半分羞愧。
“沈山,你可认罪?”徐纾言问道。
沈山抬眼看向徐纾言,勾唇一笑,道:“臣无罪。”
“下官何罪之有?”沈山又重复了一句,语气中皆是狂妄,他似乎一点也不怕的。
章台岁在上面气得不行,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沈山的鼻子骂:“你无罪?!你要是没犯罪,他们这些人都是在冤枉你沈山不成?!”
“他们就是在冤枉我!”
沈山目光看向那些灾民,眼神高高在上,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那些灾民怒目而视,看着沈山眼睛里都快喷出火了。
他完全不在乎,看向徐纾言道:“为何掌印要听他们的一面之词,万事万物都要讲究证据,若是几个人的胡言乱语都能当做证据,那这天下岂不乱套了?”
是的,万事万物都要讲究证据。若是只听信一面之词,没有现实作为依据,难免做出错误的决定。
“污蔑的话张口就来,他们可以说我有罪,那下官也可以说自己无罪。他们口中所说之事,下官一件也不认!”
沈山语气越发强硬:“若真要让我认罪伏法,就要拿出能让人信服的证据出来,而不是口头几句污蔑之语。”
章台岁气死了,他们都知道沈山有罪,沈山自己也知道自己有罪。这都将人给抓到堂上来问话了,若是功亏一篑,章台岁觉得自己估计气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事情一时陷入两难之中,堂上一片沉默。
女人看沈山这个无耻之徒,坏事做绝!竟然这般轻易逃脱。那她的丈夫死得何其冤,九泉之下都不能安心闭眼!女人气急攻心,直接站起身,猛地向沈山冲过去。
“沈山你这个奸臣不得好死!!”女人不知何时袖里藏了一把匕首,她攥着匕首往沈山的胸口刺去,用尽全身力气。
沈山大惊,忙伸手抵挡。他实在是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公堂之上如此大胆,竟然敢杀朝廷官员。沈山的防御还是太迟,匕首已经插进了他的胸膛。
所有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都惊呆了。徐纾言最先反应过来。
“徐霁!”徐纾言厉声道。
徐霁立马出手,他扯住女人的后领,将女人扯开,按住。
女人不断挣扎,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她彻底崩溃了。
辽西的风雪好大,向她铺面而来,冷得要命。丈夫被铐住手,高声求救。她抱着孩子上去阻拦,被那些官兵推倒在雪地上,孩子在耳边哇哇大哭。
她想,辽西的风雪一辈子都不会停了。
……
女人的这一闹,堂上的审判也停了下来。
沈山被吓得不轻,匕首就这样坦荡荡的插在他的胸口上,看着都让人冷汗直冒。所幸冬日里衣服穿得厚,匕首扎得这么深,竟然只是堪堪划伤皮肉,流了一点血。
真是祸害遗千年。
沈山被扶进去,让医官进行包扎。而堂上的那个女人,呆愣愣的坐着,眼泪止不住的流。她精神恍惚,嘴里不停低语着:
“沈山不得好死。”
“沈山不得好死。”
在场之人看向女人,无不唏嘘。
等沈山将伤口包扎好以后,他又被下人扶着出来,因为受了伤,徐纾言还必须拿把椅子给他坐着。
沈山表面上装得痛苦,但是眼里的得意之色都快压不住了。
“现下掌印看出来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了吧!掌印和侍郎大人可别被这群刁民给骗了,他们贪得无厌,厉害的很!”
徐纾言沉默,堂上事情陷入僵局之中。徐纾言和章台岁自然不能就这般轻易放过他。但是又不能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当着众人的面,直接给他定罪。
“二位大人还要思考多久呢?下官这还受着伤了。”沈山看着上方的徐纾言和章台岁,语气越发嚣张。
“若不是二位大人,夜闯下官的府邸。不清不楚的将下官押到衙门里审问,下官不至于受这无妄之灾!”
这意思就是在怪徐纾言和章台岁将人硬抓过来。
沈山的气焰越发嚣张狂妄,章台岁已经气得说不出来话了!
实在是两难境地。
……
“他有罪!”清朗干净的声音从衙门外传来。
徐纾言抬眼往府门外看去,只见乔昭带着满身寒气,骑着马从外面回来。百姓纷纷为其让道。
乔昭走进来,笑道:“知府还真是能言善辩,不过天理昭昭,沈大人所做之事,可都是被人看在眼里的。”
“五六个人定不了沈大人的罪,那几千灾民难道都是冤枉沈大人吗?”
乔昭话音未落,衙门外就传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大家都惊愕的望过去,只见几千个灾民,齐刷刷的往衙门而来。他们脸上都是愤慨之情。
沈山猛地转身往衙门外望去,全是黑压压的身影。原本怯懦的汀州灾民,竟然都出现在衙门外,长街上都堵满了人,竟然无一人缺席。
沈山心脏一紧,全完了。
第87章 第87章
方才的沈山还趾高气扬,等着徐纾言将他放了。现在他的心已经彻底凉了。
万万没想到这几千人竟然都来状告同一个人。
那些灾民,原本就像是待宰的羔羊,只能温顺怯懦的接受圈养者给他们选择的结局,生死都由不得他们。
但是现在那些羔羊竟然敢反抗,去挑战圈养者至高无上的地位,要把圈养者推翻。这于沈山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坐在高位上的人,时间久了,会因为滥用权力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沈山被关到了汀州大牢,因为他曾经是汀州知府,所以牢狱里的狱卒并没有让他吃太多苦头。
但是也与沈山曾经奢靡的生活相差很多。他毕竟是一个心脏强大之人,哪怕是到了现在,沈山也并没有表现出十分惊慌。
牢狱里很黑,只有一小面窗可以透光,可以照到监狱里的床上。沈山就每日坐在那一小片光里,闭目不言。
徐纾言和章台岁,目前没有来找过他,也并没有严刑逼供。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棋,到底如何走。徐纾言他们越是沉稳,沈山心里就越慌。
因为心里根本没底。
……
从公堂上下来,三人会晤。
“沈山被抓,何氏坐不住。先将各个城门口派重兵守着,免得人跑了。”徐纾言道。
“他们百年基业在这儿,恐怕没那么容易跑吧。”章台岁回复道。
辽西何氏一族,在汀州已有数百年之久。王朝变迁,更新迭代,对于这个偏远的世家都没有过多的影响。
“以防万一,还是先守备着。”乔昭同意徐纾言的观点。
第二天。
乔昭带人搜了沈山的府邸,搜了两三遍,翻了个底朝天。就连他府里,结冰的池里,都将冰敲碎,水放干了。但是都没找到沈山吞掉的银子,还有那本真正的账目。
“怎么会没有东西呢,会不会是藏到别院里去了?”章台岁问道。
乔昭摇头,道:“沈山名下的别院我们也去搜了,没有别的东西。”
“不可能啊!按理说他应该是藏了很多银子才对。”章台岁有些疑惑,看着桌上摆着的那张沈山府邸的图纸。
沈山的府邸看着简简单单,但是没想到还挺大的。他府内装饰,看起来低调,但是都很名贵,这也只是一部分而已。
徐纾言将桌上的图纸拿着细细的看,敛着眼睫,道:“分头行动,我去审人,章大人和乔昭再去沈府搜一遍。”
“东西是一定要找到的。只抓一个沈山根治不了,必须要将他后面的世家铲除。若是就这样浅浅收手,这次抓了沈山,以后还会有张山,李山,后患无穷。”
徐纾言抬眼看向乔昭,眼神有些淡。他们两人现在除了公事,几乎没有别的交谈。徐纾言也克制自己不要去多想那些事情。
只是午夜梦回时,还是觉得冷。还是觉得,如果乔昭在身边,或许能睡得更安稳些。
“是。”乔昭和章台岁齐声回答。
她视线坦荡的注视着徐纾言,眼眸又清又亮,像一汪清澈的泉水。倒是徐纾言不自在的垂下眼眸,与乔昭撇开视线。
……
章台岁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乔昭已经等在一旁。章台岁性子急,完全没了在中京当官时的礼节,他两三下就跳下马车,快步走到乔昭身边。
“乔都尉我们快进去吧!这次要真的是要睁大眼睛找,一花一草也不能放过!”章台岁语速快,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
乔昭颌首,带着章台岁走在沈府里。沈府现在有些空荡荡的,还有兵卒在不断的搜索。
“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高朋满座。现在看着已经空了许多,当真是有物是人非之感啊!”章台岁看着沈府,今非昔比,实在令人叹息。
乔昭没他那么多感慨,这几日的沈府,乔昭已经走了几十遍。一样的花草树木,看了又看。所以她实在很难生出感慨。
“书房,卧室,以及他经常去的地方,基本都都搜了,但是都没有。”乔昭边走边跟章台岁说道。
“地下呢?这偌大的沈府,应该有暗室。”章台岁回道。
章台岁毕竟是工部侍郎,平日里就是负责屯田,水利,土木,交通运输等等,所以章台岁对于建筑方面还是有些心得。
乔昭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目前一直往这个方向寻找。”
章台岁听后,摸了摸胡子,陷入沉思。
他们从沈山的院子里经过,沈山的院子里有好几颗大树,中间是一座假山。经过院子,就是沈山府邸的正厅,平时用来招待客人。
上次沈山招待徐纾言一行人就是在正厅里。从正厅再往里走,便是沈府后院,是沈山以及沈山家眷居住的地方。里面看着就更精致,更有人味儿一些。
章台岁将沈山的书房,仔仔细细的都看了一遍,包括边边角角,以及书架后面,墙上摆放的字画后面,沈山全部都检查了一遍。
没有。
随后,章台岁又去沈山的寝卧,将他的衣柜里,床下面,每分每厘都认真看了,敲敲打打的。
还是没有。
“不应该呀!一般暗室的通道都是在书房和寝卧里面,方便进出,还不被人发现。怎么没有呢?!”章台岁揪着自己的胡子,眉头皱得死紧,陷入沉思。
沈山此人确实狡猾谨慎,这都找了两天了,还只是伤了他的一点皮毛。
其实这些地方,乔昭一开始就找了,只是没有收获。后来乔昭才将目光从室内,转向室外,所以才把池塘抽干了水,想看一看下面有没有东西,但是仍然没有。
章台岁看着那个抽空的池塘,沉吟道:“会不会在地底下,就是他将地下挖空了。这边有挖地窖的习俗,老百姓用来储存过冬的蔬菜。所以沈山的暗室,是否也如此般?”
“这边的人,挖地窖往往会在自家院子里挖,空旷的地方,方便随时取用。”章台岁缓缓道。
乔昭低声道:“空旷的地方?”
随后,两人目光对视,异口同声道:“前院!”
没错,沈山的前院非常的简单,没有太多的排场,很低调,不似南方廊腰缦回,飞檐翘角。很多人第一次来到沈山府邸,会觉得沈府十分古朴厚重。
因为前院只有几颗树,中间一座假山。
乔昭和章台岁站在前院中间,看着眼前的假山。这座假山倒是看着气派,这样空荡的前院,放置着这样一座张牙舞爪的假山。
“章大人有没觉得这像一个阵法?”
方方正正的大院,每隔一段距离就种上一棵树,连接起来宛如一个圆环,细细一数,正好八棵树。正中间对应的是这座假山。
假山在水池的正中间,圆形的水池,表面结上坚冰。
像一个简易的八卦阵法。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从此周而复始,变化无穷。
“所以真正的暗室,藏在这座假山之下?”章台岁问道。
他围着结冰的水池转了一圈,沉吟道:“也不无可能。”
按常理来说,需要要找到入口,然后再找到钥匙,再进暗室。但是乔昭和章台岁已经懒得等了。
直接暴力拆除,将面上的假山给凿开。果然看到了一个仅供一人进出的入口。
“章大人在外面等着,我先进去探探路。”乔昭只身下去,从入口处探身下去。
下面有些黑,但乔昭夜视能力极佳。虽然上方是一个水池,但是下面却极为干燥,没有潮湿阴冷。
空气流通后,乔昭将火折子打开。面前赫然是一扇石门,看着厚重,人力所不能开。
乔昭细细看上面的门锁,这个沈山还当真喜欢钻研阴阳八卦之术,连石门上的锁都是太极八卦图。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相合,相生相克。
一般的太极八卦图,阳鱼头部有阴眼,阴鱼头部有阳眼。但是这个门锁上,只有阴眼,没有阳眼,所以石门无法打开。
乔昭从里面退了出来,摇头道:“里面有一扇石门,门锁是太极八卦图,还差一枚阳眼才能打开。”
“阳眼?那就是圆形的钥匙,这从哪里找啊?”章台岁抓耳挠腮,这藏得也太深了。
……
“东西呢?”徐纾言冷眼看着被绑在刑架上的沈山。
沈山现在浑身是血,头耷拉着。整个人被绑在刑架上,脚尖堪堪着地,发丝凌乱,糊在他的脸上。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沈山艰难的抬眼,眼皮青紫,只能勉强睁开眼睛。
“钥匙,密室的钥匙。”徐纾言又道。
沈山知道,徐纾言这样说,想必是已经找到了他的密室。沈山疲惫的低下头,紧闭双眼,不愿意说话。
“我不知道,你就算杀了我,也不知道”沈山气若游丝道。
“不知道?好一个不知道,真是一条衷心的狗。”徐纾言轻声一笑,地牢里的烛火颤颤巍巍,让徐纾言看起来邪恶犹如鬼魅一般。
“把人带上来。”徐纾言吩咐道。
身后的徐淮立即走了出去。沈山仍然抗拒回答,身上的血滴答滴答的落下,汇集成一小滩暗红色的血。
地牢寂静沉闷,黑黢黢的,阴冷潮湿。这次徐纾言没动手,他全程坐着,似乎是嫌脏。
“你放开我——救命!!”
小孩的声音稚嫩,高声的时候会显得有些尖锐。
沈山一下子就抬起头来,看向从外面被押进来的孩子。沈山神色一凛,剧烈挣扎着,但是刑架仍然纹丝不动。沈山恶狠狠的盯着徐纾言,大声道:
“你干什么?!快放了我的儿子!!”
牢狱里回荡着小孩的哭叫声,很吵。徐纾言眉头微皱,不耐烦道:
“把他嘴堵住,聒噪。”
徐淮从怀里拿出手帕将小孩的嘴堵住,昏暗的地牢里只能听见小孩的呜咽声。
“徐纾言,你要杀要刮都可以!!但是孩子是无辜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沈山嘶声力竭,看向自己的儿子,双眼赤红。
“他是沈大人的小儿子吧?”
徐纾言站起身,走到沈山身边。白皙的手指将沈山的下巴抬起,两人目光对视,沈山眼中滔天的恨意,甚至要将徐纾言生吞活剥。
徐纾言轻勾唇角,带着讽刺,道:“沈大人的孩子是无辜的,那些灾民的子女难道不是无辜的?”
“沈大人的孩子冬天绫罗锦缎,那些灾民的孩子可只有破布御寒。沈山!你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无辜的呢?他的吃穿用度,可全是从别人身上剥削下来的。”
徐纾言将沈山的下巴嫌恶似的丢开,皱着眉,似乎恶心坏了。徐霁连忙上前,将干净的手帕递给他。徐纾言垂着眼眸,安静擦手,
小孩还在挣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沈山心都快痛掉了。
其实徐纾言也没将小孩咋样,就只用绳子绑了他的手,又将他嘴堵住。但是年纪小,胆子也小,就被吓哭了。
沈山一直不交代,就是等着翻身。这里是辽西,不是中京。沈山和何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何兀知道他被抓了,何家主肯定会有所行动。
还没到事情最糟糕的时候。
“咱家耐心有限,沈大人若是不把钥匙的下落说出来,那就用这位孩子的鲜血,为沈大人的丰功伟绩铺路。”
徐纾言语气阴柔,他用匕首拍了拍小孩的脸,匕首冰冷锋利,寒光乍现。拍在脸上,冷的人一激灵。小孩被吓破了胆,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看到孩子晕了过去,沈山目眦欲裂,整个人往前挣扎,恨不得跟徐纾言拼命。
“徐纾言你个奸人,你不得好死!他还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
沈山恨不得杀了徐纾言,只听见锁链不断作响,沈山挣扎得厉害。
“我死不死不知道,但是沈大人造尽杀孽,肯定比我要死的早些。”徐纾言转身看向沈山,脸上挂着笑,眉眼冰冷。
“沈山你本就该死的,你身为汀州知府,滥用职权,利欲熏心。害得多少汀州百姓丧命,竟然还想欺上瞒下,你当世人都是傻子?!”
“沈山,你该死啊。”徐纾言与沈山双目交汇,轻飘飘道。
沈山浑身剧烈颤抖,抖得他说不出来话。牙齿不断的打颤,甚至咬到了舌尖。沈山的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高筑的心墙被瓦解,沈山终于觉得有一丝恐惧。
昏暗的地牢里陷入沉寂,没有光也没有风,像是死去的静默的潭水。
良久,沈山看向徐纾言,艰难开口道:“放了孩子。”
徐纾言就这样直直的看着深山,眼睛里无悲无喜。他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你放了孩子,我说。”沈山将嘴里的血沫咽下,眼角闪现一丝泪光。
沈山目光里的恳求,让徐纾言心里一刺。他冷眼瞧着沈山,目光幽暗。半晌,才勾唇一笑,面上尽显讽刺,但眼中又划过一丝苦涩。
徐纾言笑得直不起腰,看起来有些病态。徐霁徐淮守在他的身后,垂着头安静沉默,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天下父母,皆慈爱其子。原来连沈大人这般贪得无厌之人都爱自己的孩子。”
沈山这样一个作恶多端,视人命为草芥之人。到最后竟然愿意为了孩子,放弃最后的生路。
唯有徐纾言,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牢狱里回荡着徐纾言的笑声,良久才停歇。他收了笑,面无表情的看着沈山,真是一个喜怒无常之人。
“我可以保他不死。”徐纾言瞥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孩子,语气冰冷。
只一句简短的承诺,再无其他。
沈山得到徐纾言的承诺,方才撑着的一股劲儿松懈下来,像是崩坏的弓弦。他缓缓点头,似乎快要晕过去了。
“多谢掌印。”
……
“爹!沈山被抓了!”何兀急匆匆的往书房里去,神色焦急。
书房里,燃着香炉,细细密密的烟雾盘旋而上,室内弥漫着浅浅的檀木香。书案旁放置着一个瓷瓶,插着几根颜色绚丽的孔雀尾。
一位老者沉着眉眼,手执毛笔,正在练字。一旁的婢女,正在安静磨墨。
老者抬头,看着沉不住气的何兀,内心叹息。他沉声道:“你出去,”
“是。”婢女轻声回应,出了书房。
屋内只剩下了何兀,以及何家主,何岑。
“爹!沈山已经被抓了,他的家眷也全部投到大牢里。就是今早的事情!”何兀有点急,沈山被抓,势必会牵扯出何氏。
何岑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怕什么,不就是被抓了一个知府,跟我们何氏有什么关系?”
何兀问道:“若是这沈山将我们供出来……”
何岑将手里的笔轻轻放下,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
“不过是朝廷里来了几个官员,能拿我们怎么样?”何岑语调虽然平淡,但是话语里的狂妄之意倒是分毫不减。
何岑看着何兀,道“若真是犯到何氏头上,杀了便是。”
第88章 第88章
打开沈山的密室,章台岁嘴巴都长大了,一整个目瞪口呆。老实说,他这么大岁数了,两袖清风。真的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真金白银。
成箱成箱的摆着,码的整整齐齐。随便掀开一个箱子,金光灿灿,看得他双眼发直。金钱真的要闪瞎他的双眼了。每年贪这么多,就拿来放着。
有命贪污,没命享受。
乔昭和章台岁将账本取回来的时候,徐霁和徐淮垂手守在门外,两人面色冷肃,气氛凝滞。
徐纾言从牢狱里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苍白着脸,垂着眸子,静默得像是阴暗中的植物。
一回到官驿,就进了自己的屋里,然后再也没有出来。徐霁徐淮自然发现掌**情不佳,回了屋也没有动静,更不敢打扰他。
钥匙的位置也是差人去告诉的乔昭。
乔昭准备把账目带进去,路过,又看到徐霁徐淮要死不活的神情,还是停下来问了一句。
“怎么了,掌印出了何事?”
徐淮摇头,不愿多说,语气有些冷硬:“无事。”
看这样子,那就是多半有事。乔昭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与你无关。”徐淮拒绝回答。
在徐淮眼里,掌印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冷漠无情的。掌印绝不愿意将他的脆弱的一面示人。
尤其是乔昭和掌印已经闹掰了,在徐淮眼中,乔昭就是掌印讨厌之人。所以他要维护掌印,就更加不愿意让掌印在乔昭面前低一头。
乔昭觉得有些莫名,也不是她惹人生气的吧,干什么对着她发脾气。
徐淮就是徐纾言太纵着了,跟狗脾气一样,乱咬人。
“算了。”乔昭也懒得过问,反正现在两人公事公办。
她正要推门进去,徐霁又叫住了她。
“乔都尉,掌印今日心情不佳,您劝劝他。”徐霁温和道,语气中带着恳求,“别人的话,掌印不爱听。但是乔都尉说的话,掌印总能听上几分。”
“今日审沈山的时候,许是触动了掌印的凡尘往事,有些郁郁寡欢。”
点到为止,再多的徐霁就没有再说了。毕竟是徐纾言的私事,徐霁不能僭越了去。
乔昭点头,估摸明白了一点。
她推开门,徐纾言正在书案边写字。他垂着眼眸,眉间含着郁色。徐纾言写字的姿态极佳,头正身直,打眼一瞧觉得赏心悦目。
“出去。”徐言头都没抬,语气有些冷。
乔昭站在原地,朗声道:“我将账目带回来给掌印过目。”
听到是乔昭的声音,徐纾言抬头,看向乔昭,怔怔道:“乔昭。”
“账目已经找到了,在他前院的假山下。章大人粗略看了一下,确实有问题,让掌印来定夺。”
“只是章大人在进密室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虽然不严重,但章大人毕竟年纪上来了,所以唤了大夫去瞧,过会儿就来。”
乔昭简略的将事情讲清楚,随后将手里的账本递给徐纾言。徐纾言将手里的毛笔轻轻放下,接过乔昭手里的账本,仔细翻阅。
房间内一时陷入安静的氛围中,屋子里很静,两个人一坐一站,乔昭站着沉默等待。
徐纾言看得仔细,良久才开口道:“这几年,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只有两成用在百姓身上,其他的全部被瓜分了。何氏和沈山占了大头,剩下的便是一些不足为惧的小官。”
乔昭点头,道:“许是要堵住这些小官员的嘴,一起拖下水,便无人再泄密了。”
“想来是这样。”徐纾言颌首道。
“等章大人来了再商议。”徐纾言将账本放在了书案上,两人沉默了。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相处了。
来了汀州以后,大多数时候都是三个人一起商议,说些公事。现在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间每分每秒的流逝都让人觉得缓慢。
徐纾言直直的看着乔昭,久违的两人相处,让徐纾言有些不敢呼吸。他只敢用眼神来描摹乔昭的眉眼,有些肆无忌惮。
乔昭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垂着眼眸。不经意看到徐纾言写的字,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单纯就在练字。
徐纾言的字行云流水,笔锋透着锐利。似乎写的是一首诗吧。
见人初解语呕哑,不肯归眠恋小车。
家里的小女儿能听懂大人讲话了,咿咿呀呀的学着说话。喜欢玩小车,一直不肯睡觉。是韦庄写给自己的女儿的诗。
乔昭好像明白了一点他的心事。徐纾言幼年的时候,是家中独子,父母恩爱。只是后面家里遭逢变故,父母皆双双离去。
她不太清楚今日在狱中发生了什么,只能干巴巴的安慰道:“掌印无事吧?”
徐纾言轻轻的摇摇头,抿着唇不说话。
“那就好。”乔昭道。
“万事万物都是朝前看的,若是一味沉溺于往日悲痛中,未免会陷入执念。”
乔昭劝解,两人好久没这样相处了。没了那些暧昧的氛围,以及上头的拥吻,乔昭只能跟徐纾言讲些,连狗都不爱听的大道理。
徐纾言睫毛微颤,薄唇轻启,道:“好。”
然后两个人又没话了,安静。
良久,乔昭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也没事,就干站着。或许是冬日里门窗紧闭的原因,乔昭觉得心里有点闷。
“我先出去等章大人。”乔昭干脆道,转身就准备离开。
徐纾言看见乔昭离开的背影,猛的站起身,唤了一声:“乔昭。”
乔昭停住脚步,没回头。
徐纾言走到乔昭身边,还差两步,不敢靠得太近。
其实徐纾言早就后悔了,那晚不应该那样逼迫乔昭,为什么非要一个答案呢?情之一字,向来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能够糊涂些,也是好的。
“乔昭。”徐纾言站在乔昭身后,涩声道,“乔昭,我们好久没说话了。”
徐纾言轻轻的拉着乔昭的手,随后走到她面前,又低低重复了一句:
“我们好久没说话了,乔昭。”
徐纾言视线都放在乔昭身上,但是乔昭只是目光低垂,沉默不言。
其实两人这段时间,经常有说话的。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是谈的公事,在正事上,也不掺杂别的感情。
“乔昭。”徐纾言拖着尾音,听着有点娇气。
乔昭心里缓缓叹息,抬眼,眸色清明:“掌印现在是将那晚的事情忘了?”
“乔昭,那晚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未经你的允许,出现在你的床。上。”
徐纾言低声道,语气中含着歉意。细细听又带着暧昧,跟小羽毛似的,撩拨乔昭的心。
乔昭闭眼,有点无奈:“我们是说的同一件事吗?”
徐纾言明显就是在左顾而言他,他那么聪慧之人,能不晓得乔昭在说什么?无非是逃避,不敢将往日的伤疤揭开。
为什么一定要把伤疤揭开?哪怕是里面溃烂流脓了又怎样,表面上看着是完好无损的,那就是好的!
“乔昭我不想说那些事,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徐纾言低头,唇轻轻的触碰乔昭的眉眼,很轻。看她没有抵触才继续往下,一点一点,从乔昭的眉心到鼻尖。
“我们偷偷的,乔昭。你想要怎么样都可以,不用给我名分也可以,永远见不得光也可以,一辈子这样都可以的。只要你想要,乔昭。”
徐纾言说着自暴自弃的话,似乎已经能接受自己不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乔昭身边这件事。就算是被她藏在黑暗里又如何,只要最后在她身边的是他徐纾言,不是别人。
黑夜与白日无异。
带着偏执与病态的爱恋。
徐纾言的吻落在乔昭的唇上,软软的,很轻柔。乔昭没回应,徐纾言心里有点慌,只想要做些让她开心的事情,讨好她。
吻是一点一点落下的,带着濡湿。徐纾言轻轻的舔舐着乔昭的下唇,像是小猫撒娇似的,酥酥麻麻的。徐纾言贴着乔昭,两人的灼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但是乔昭始终没松口,徐纾言进不去。
他在乔昭面前总是恃宠而骄,哪怕是吵架。他也知道,乔昭是舍不得的,乔昭舍不得和他这样不清不楚的结束。
所以哪怕是现在,是他做错了事,原本就应该接受惩罚。但是乔昭冷落他,不接受他的亲吻,徐纾言心里还是漫上来一丝酸涩,好像受委屈的是他一般。
密闭的房间里,两个人靠得很近。徐纾言修长的手指,强硬的与乔昭十指紧扣。暧昧在空气中流淌,像拉丝的麦芽糖一般,甜滋滋的。
徐纾言在爱意中沉沦,闭着双眼,纤细浓密的睫毛颤巍巍的。而乔昭却清醒着,睁眼看着自己的爱人。
半晌,乔昭将徐纾言推开,徐纾言眼里还是雾蒙蒙的,看着乔昭有些迷蒙。乔昭抬眼看向他泛着水光潋滟的唇,觉得有些燥。
不知道为啥,乔昭心里的火气,“噌”的有点上来了。
她克制着脾气,将目光从徐纾言的唇上离开。看向他的眼睛,又觉得他眉眼含春,眼皮红红的,看着勾人的很。
乔昭闭了闭眼,舒了口气,良久才睁眼,语气有些生硬:“你喜欢的就是这些?”
每次徐纾言就是这样,服软的时候就这般。跟那猫儿似的,亲在乔昭的唇上,慢慢的磨。带着依赖和迷恋,把人心里的气都给磨没了。
徐纾言听着乔昭有些冷的语调,从方才的亲吻中回过神来。乔昭的脸色有些难看,徐纾言不知道怎么开口。
良久,他才嗫嚅道:“乔昭,是因为你,才喜欢的。”
是因为对象是乔昭,所以才想跟她牵手,跟她接吻,跟她做更快乐的事情。
“你想过回京以后,我们之间要何去何从吗?”乔昭直白的问了出来。
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始终是没有解决的。
徐纾言心脏一阵抽紧,语气带着祈求:“乔昭,我们就和以前那样不行吗?”
“一辈子也那样?”乔昭面色有些沉,冷声问道。
“一辈子也可以的。”徐纾言忙回复道,湿漉漉的看着乔昭。
其实他仔细想了,就算不能站在乔昭身边也没关系。只要乔昭和他感情甚笃,乔昭心里有他,旁人如何看待他们二人的关系,他不在乎。
再者,朝廷的情势也没到剑拔弩张的时候。就像是那种缓缓的心态,再缓缓,再缓缓。
乔昭叹息,她微微蹙眉,表情有些复杂,道:“那如果我日后结亲了,你又当如何?难道那时候你我也如这般一样,可这未免太欺负我那新婚夫婿了。”
乔昭结不结婚她不清楚,但就是不想两人的关系,像一团乱麻的纠缠在一起。甚至她有些恶劣的将这些伤人的话说出来,刺痛徐纾言,这让她心里会难得的漫上一些愉悦。
言罢,空气中一片沉寂。若说方才两人的氛围还算得上温和,现在已经降至了冰点。
徐纾言在听到乔昭说她那新婚夫婿的时候,只感觉心脏突的一跳,随后就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攫住,痛得他有些恍惚。徐纾言的脸瞬间就白了下去,像是反应不过来一般,
“新婚夫婿?”徐纾言怔怔道。
“乔昭,你会跟别人成婚吗?”徐纾言看向乔昭,莹润的眸子变得有些空洞。但依然直直的看向乔昭,固执的等着她的答案。
“日后未必没有可能。”乔昭语气平静,平静的有些残忍。
乔昭是比较理智的,她确实喜欢徐纾言,和他在一起也很开心。但是仅此而已。
是的,仅此而已。
她没办法给他太多的承诺,因为自己也不确定承诺是否会兑现。目前来看,她的人生轨迹,并不清晰。与门当户对之人结为连理,是普世意义上最正常的一条路。
但未必是乔昭真正想走的路。
现在的乔昭很刻板的觉得自己的未来是平淡无波,一眼能看到头的。
徐纾言算是这一眼望到头的日子里面,比较难得的惊喜。所以乔昭很多时候纵着他,即使有点小性情也挺可爱的,无伤大雅。
徐纾言睫毛颤得厉害,脸色也苍白。和乔昭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太幸福了,让人目眩神迷。以至于他忘记了乔昭日后或许会成婚。
乔昭和他这个阉人不一样,乔昭身份高贵,卓荦不凡。哪怕是北齐的天之骄子,乔昭配他们也绰绰有余,徐纾言自然更加配不上。
可是一想到乔昭要和别人穿着大红婚服站在一起,而自己甚至连在黑暗角落里窥伺的机会都没有,徐纾言就恨得浑身颤抖。
这个男人甚至还没有出现,乔昭已经在为他着想了。为了那个贱人乔昭要抛下自己,这怎么能让徐纾言不恨!!
徐纾言巴不得杀了那贱人,但是那样做,乔昭会厌恶他的。
那人甚至还没出现,乔昭的天平就已经倾斜了!若是乔昭日后真对这个狗屁夫婿有了感情,那徐纾言又怎么办呢?
偷偷的当乔昭的情人?还是祝福他们,黯然离场。
很难想明白这个问题,徐纾言只觉得头疼欲裂,喘不上气来。
“乔昭,我偷偷的不让他发现。你想我了,随时都可以来,好不好。”徐纾言紧闭双眼,依恋的吻上乔昭的唇,眼泪滑落到两人交缠的齿间,有些苦涩。
这只是徐纾言的妥协之语,为了让乔昭心软的。
若真有那日,徐纾言就把乔昭绑在自己身边,日日夜夜只能跟他在一起。然后把那个插足他和乔昭感情的贱人杀了。
两人还在亲吻,是徐纾言主动。他勾着乔昭,想要拉她到欲。海沉沦,想要看见她因为亲吻而放松沉迷的眉眼。这让徐纾言会安心一些,因为乔昭还是喜欢自己的。
“下官能进来吗?”章台岁在门外问道。
门扉叩响的声音,将两人惊醒。见乔昭想推开自己,徐纾言不依,更卖力的去勾。缠乔昭,安静的房间里能听见徐纾言低低的喘。息。
很明显就是在使小性子。
乔昭撇开脸,徐纾言的吻落在乔昭唇角。他还想亲上来,乔昭冷静的将他推开,然后擦了擦自己嘴上莹润的水光。
“章大人在外面等急了。”乔昭语气淡淡的。
徐纾言看见乔昭这般平淡,还嫌弃的擦嘴,眼眶又红了。他声音有些尖利,呛声道:“那就让他在外面等着!等一会儿难道就能死了?!”
明明刚刚还说,乔昭就是把他藏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他也心甘情愿。但是乔昭真这样做,就开始生气。
真的是非常复杂,又矛盾的一个人。反复无常。
乔昭定定的看了他几秒,觉得他现在很难沟通。于是转身去开门,只平静的丢下一句。
“把自己收拾好。”
章台岁进来的时候,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掌印沉着脸坐着,眼尾泛红,嘴唇也有些红肿。他冷冷的瞥了一眼章台岁,给章台岁吓得不轻。
天地可鉴,他真的半点没惹徐纾言!
“见过掌印。”章台岁给徐纾言行礼。
徐纾言只淡淡的“嗯”了一声,敷衍打发。
看样子是真的心情不佳,应该不是他的原因,章台岁心里暗暗揣摩。
……
进入公事,交谈就顺畅很多。虽然徐纾言眉眼间都是冷意,但是也并没有给章台岁难堪,所以三个人就手里的账目讨论起来。
其实有这本账目和没有这本账目,此行的目的都不会改变。只是有了账目,就变得师出有名,以后少了些祸端。若是没有,他们后面也会找由头,将辽西整治干净。
“那就是乔都尉带兵去将何氏的府邸围了。”章台岁沉思道,他心中有些犹豫。
“这何氏在辽西是百年望族,他们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但是沈山已经入狱,何氏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会不会有诈啊?”
也不怪沈山这样说,因为确实何氏目前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一个何氏族人,想要逃出汀州,十分静默,就显得不太正常。
“有异常我们也只能上,我们只带了这么多兵力过来。汀州偏远,又无法从别处借调兵力。”乔昭其实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幸好她带的兵都是精锐。
那都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哪个不是以一敌百。对付一个偏安一隅的世家,应该问题不大。
“行。”章台岁点头。
“那就现在出动,将何氏围了,务必要将他们吞掉的银子找出来。”徐纾言吩咐道。
“是。”乔昭和章台岁领命。
第89章 第89章
乔昭带兵将何府围住的时候,何府高墙森严。高门大院,碧瓦朱檐,何府大门紧闭。
门外站列着精锐尖兵,身披甲胄,头戴铜盔,手持着武器,昂首挺胸的站着。面色冷肃,直视前方。
呼啸劲风席卷而过,空气中充满着冷硬,肃杀的气息。街头巷尾安静无声,无人身影,战争一触即发。
“去敲门。”乔昭吩咐身边的将士。
穿着甲胄的士兵上前,叩响门环。铜门环的底座是威武的雄狮,门环厚重,叩响的声音沉闷有力。
无人应答。
将士再叩响铜环,比方才用的力气更重,声音更响。
里面仍然十分寂静,无人开门。
乔昭面色沉着,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她向前摆手,扬声道:“将门撞开。”
“是!”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抱着巨木,齐声回复道。
他们抱着巨木,齐齐用力。巨木撞在厚重的大门上,大门传来一声难以承受的“嘎吱”声,门没开,依然**着。将士们再憋住一口气,抱着巨木往大门上撞去。
横栓被撞裂,大门被打开了一个口子。将士们再接再厉,用力撞向大门,只听见“咔擦”一声,横栓断裂成两截,门被猛地撞开。
何府的大门洞开,入目便是一堵没有封闭的墙,称为照壁。上面雕刻着古松和白鹤,寓意着松鹤延年。
乔昭还没有看清楚照壁上雕刻的细节,刹那间,一支利箭裹挟着寒风直逼乔昭面门而来。乔昭迅速侧身,利箭擦面而过,射在对面的墙壁上。
“持盾!”乔昭神情一凛,厉声道。
将士们迅速反应过来,纷纷将盾牌竖起。刚刚射来的箭矢,仿佛只是个见面礼。现在密密麻麻射来的箭雨,才是何府真正的实力。
乔昭这边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迅速持着盾牌顶了上去。因为两方的距离并不远,所以乔昭这边很快就冒着箭雨冲了进去。
何府很大,相比与南方的曲径通幽,庭院深深。何府则更加气势恢弘,金碧辉煌些。乔昭一进去就看见何府的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的站着,北方人长得人高马大,他们手里都拿着武器,气势看起来倒也唬人。
“你就是乔昭?”
一位老者从正厅里出来,背着手。虽然上了年纪,但是精神矍铄,尤其是一双眼睛冒着精明的光。看着就不是一个简单的。
乔昭不置可否,提着鸣鸿刀,指着何岑,刀尖泛着寒光。
乔昭朗声道:“何家主是自己走,还是在下带你走?”
坐到何岑这个位置,还真的没有人敢拿刀指着他。乔昭这个大不敬的行为,已经冒了何岑的忌讳,但他仍旧微笑的,满是皱纹的眼睛眯起。
“乔大人当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掂量掂量今日你能否走出这个院子。”何岑虽然在笑,但是语调中的冰冷完全不遮掩的。
“何家主还是太小看乔某了。”言罢,乔昭提着鸣鸿刀,迅速冲上前去。刀尖从地上划过,闪着白亮的火花。
乔昭身形一动,乔昭身后的将士也跟着齐齐行动。
但是何家这边的侍卫也不是绣花枕头,他们身姿灵敏,出拳的力道也大。还真不是三两下就可以对付,应该是特地练过的队伍。
一个世家,竟然还能自己练兵,这说起来都觉得离谱。再加上汀州又偏远。天高皇帝远的,如此独立,很难不去猜想他们有占地为王,自立门户的打算。
“可惜今天那位传说中的掌印没来,不然他一样得葬身这里!”何岑笑得眼角炸开了花,脸上的皱纹犹如粗糙干燥的树皮皱起。
因为有前面府里的侍卫抵挡着,何岑面上完全不慌,游刃有余的样子,倒是担得起一家之主的称号,面多这样打打杀杀的场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乔昭提刀看过去,寒光凛冽,面前挡着的侍卫,从颈部豁开一条口子,鲜血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撒在青石板上。
“凭你还动不了他。”
乔昭抬眼,目光从人群中穿过,与何岑浑浊的双眼对视。她唇角微勾,看着有点邪气。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谈论他?”
一直藏身在屋顶的将士,眯着眼对准何岑,拉满弓弦,几支利箭来势汹汹往何岑面门射来,弓箭速度快,准瞬间就到了何岑面前。
何岑神色发狠,一把扯过身边的侍从。利箭穿进**的声音很沉闷,侍从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甚至还没感觉到痛,就被何岑嫌弃的扔在地上。
何岑抬眼,阴毒的眼神往屋顶望去,那上面早就没了身影,徒留寒风刮过。
“没想到乔大人还是有几把刷子,是老夫小瞧了乔大人。”何岑脸上也不挂着老狐狸的笑容了,他面无表情的看向乔昭。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乔昭这边胜算是很大的。她毕竟带了这么多兵来,又哪里是何府几百个侍卫能够对付的。
因此,他们的势头越攻越猛,一路高歌猛进,将何府打得节节败退。何岑也被人护着往里面逃窜,乔昭的带的兵已经完全打进了何府。
“快退!往后面退!”何府的侍卫大声吼道,纷纷往后面退去。
但是乔昭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她眉心微蹙,因为太顺了。恃勇轻敌乃兵家大忌,越是简单的看起来顺畅的,越是要小心敌人的陷阱。这么顺畅的进来,必定里面有大招在等着。
“停下。”乔昭站在最前方,沉声道。
原本还在进攻的将士,立即停住了脚步。何府的侍卫已经退了很远了,他们面色仓皇,动作也很着急。
往里面退又有什么意义呢,无异于在做困兽之斗。
一时间,何府的庭院安静了下来,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乔昭觉得不应该再追上去了,尽管他们好似残兵败将一般,不堪一击。但是战场上训练的直觉,让乔昭停下来。
乔昭心里百转千回,但只过了短暂的时间,犹如白驹过隙。
“撤退,立即撤退!”乔昭吩咐下去。
没有人质疑她的决定,战场上将帅的命令只需要执行。将士门训练有素,快速往外面退出去。
就在这时,沉闷的脚步声响起。就像是很多人同时踏步,发出的整齐一致的声音。脚步声汇成一股,越发整齐,往大门口而来。
整齐的脚步声,频率跟所有人的心脏共振。越是往门口去,心越是跳得厉害。就像是快跳到嗓子眼一般,砰砰作响。
“乔都尉,门口被堵住了!!”最外面的将士大声吼道。
“门口被堵住了!!我们出不去!”
众人齐齐将目光望向门口。
只见门口,黑压压的全是人。他们穿着各色的衣服,厚得薄的,深的浅的,朴素的精致的,各式各样。他们手里都拿着刀,虽然算不上特别精良。
乔昭一怔,这些全是汀州的百姓。几乎都是青壮年,是家里的顶梁柱。
现在他们都拿着刀,将乔昭他们堵在何府里,完全出不去。最前方骑着马,笑得十分嚣张的,正是何兀。
难怪刚刚在何岑旁边没有看见他,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乔昭,这招瓮中捉鳖你觉得如何呢?有没有觉得很惊喜!!”何兀坐在马上哈哈大笑,笑得张狂肆意。乔昭脸上惊愕的表情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他不愧是何岑的儿子,笑起来眼尾的褶子看起来如出一辙。
“你威胁他们?”乔昭缓缓走上前,她手里提着刀。刀上滴答着暗红色的血,泛着冷意。
何兀摆手,嗤笑道:“我怎么会威胁他们呢?这汀州可全都是我们何家的人!在汀州你可以抓了沈山,但是你万万不应该动何家!”
何家在汀州数百年之久,何家的威望,甚至超过了汀州的任何一位知府。在汀州,百姓或许不会认知府,但绝对会认何家人。
又因为汀州太过偏远,与别的城池往来甚少,因此汀州十分封闭。再加上官员和世家勾结,所有的资源都笼络在他们手中,普通人只能依附于他们。
这完全就是在养蛊,一旦何家出事,汀州的百姓就会站出来。
现在的汀州,已经是全民皆兵。难怪何岑有恃无恐,他完全可以拥兵自重,再将这些百姓练一练,都能称为一方豪杰了。
乔昭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如果是刚才的侍卫,杀了也就杀了。现在堵在乔昭面前的,可是汀州的百姓,她怎么都有点下不了手。
他们每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谁倒下了,于一个家庭而言都是灭顶之灾。再加上人又多,车轮战都能将乔昭他们耗死在这里。
方才还逃到后面的何岑也慢慢走出来,他摸着胡子,老气横秋道:
“乔大人倒是机敏,本来准备来个关门打狗,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端倪。不愧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小将军,真是难得的奇才啊。”
又开始装模作样了,假笑的样子看得人作呕。乔昭面色平静,眸色清明。
前有狼,后又虎。乔昭进退两难——
“不行!我要去找乔昭。”徐纾言冷着神色,站起身。
他和章台岁本身就是文官,在打仗方面完全不擅长。乔昭便让他们留在官驿里,害怕刀林剑雨的伤到他们,还派了人保护他们的安危。
他们二人一直坐在官驿里等乔昭的消息,是非成败就在今日一站。徐纾言完全坐不住,他心慌得厉害。
往日里徐纾言都是不动声色的,但是今日他就是坐立难安。甚至影响到了旁边的章台岁,他现在也不安定了,紧张起来。
但是他还记的乔昭说的话,章台岁苦口婆心劝阻道:
“掌印还是别去了,乔都尉说了让我们在这里等她的消息。再加上掌印你又不会那些打打杀杀的,到时候乔都尉顾及不到你,伤了自身就不好了。”
徐纾言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他已经等得够久了。他心里太慌,冥冥之中觉得乔昭那里出了事。
徐纾言完全听不进去章台岁的劝解,沉着脸,直直的往外面走去。
“诶!掌印你别去!”章台岁看劝解不成,又向徐纾言身后的徐霁徐淮使颜色,低声道:“劝劝啊!那里危险的很,掌印去了帮不上什么忙!”
徐霁徐淮一向以徐纾言马首是瞻,徐纾言说啥就是啥,二人自然也不搭理章台岁。
眼看着徐纾言已经出了门去。章台岁觉得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心里虚的很。他也着急忙慌的跟了上去。
徐纾言甚至连马车都不坐了,上了马就准备往何府而去。
“等等我!等等我!!”
章台岁看掌印这架势,只觉得两眼一翻,恨不得晕过去。他年纪真的大了,比不得年轻人能够折腾。这马跑得这么快,能把他骨头颠散架了!
徐纾言从官驿里出来,就看着有许多人拿着刀往同一个方向而去。他们未必全是面色严肃,时刻准备赴死。更多的人还是处在一种迷茫的状态,似乎只是接到吩咐才这样匆忙的去。
徐纾言面色变得难看,似乎真的是出事了,乔昭出事了。
这些人只是百姓,为何会拿着刀剑?
章台岁也看到了外面的场景,他面上都是惊讶的神情。
“这是什么情况,为何他们手里都带着刀啊?!”他属实是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去问问。”徐纾言吩咐道。
徐淮立即领命,脸上挂着笑,上前问道。
被问之人脸色有些奇怪,似乎觉得他们是异类:“你没接到吩咐吗?何家主让大家伙今日巳时,带着刀去何府门口守着。”
“我们是外地来的商人,所以不太清楚。”徐淮讪笑道。
“难怪,那没你们的事。那边乱的很,你们别过去!”那人好心嘱咐徐淮,随后便走了。
徐淮忙上前,将打听来的消息跟徐纾言汇报。徐纾言一听他们要去何府,就知道何岑打得什么主意。徐纾言的脸色彻底黑了下去,眉眼间尽是冷戾。
章台岁一听,惊得不行:“这可如何是好啊!他们都是汀州的百姓。乔都尉下不去手的!”
章台岁这段时间和乔昭相处,还是比较了解她的。乔昭性格善良,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乔昭肯定过不了心里那关。
“这不正是他们的打算吗。”徐纾言声音沉沉,酝酿着风暴,“他们料定乔昭不会对百姓下手,就是想把乔昭耗死在那里。”
“你去,把灾民全部带到城里来,速度要快!”徐纾言声音紧绷,吩咐身边的徐霁。
“是!”徐霁领了命令,立刻驾马往城外而去。
自从灾民营里替换成了徐纾言的人以后,汀州难民的日子就好过了些。每日的吃穿用度都得到了保障,再加上现在天气渐渐回温。
徐纾言还亲自承诺会派人将他们的房屋按照统一的规格建起来。这次建造房屋,将由灾民和官兵一起出力,做到透明公正。
这样既能起到监督的作用,又能增加百姓的积极性。
因此灾民营的风气,一改往日的颓靡,大家能吃饱饭,又有活干。可以说是真正的欣欣向荣。
话一说完,徐纾言就扬起马鞭往何府奔去,马蹄声响起,骏马快速奔驰。徐淮立即跟在他的身后,章台岁又被甩在后面。
“诶!等等我啊!”章台岁大呼道。
第90章 第90章
乔昭动不了那些汀州百姓,她还动不了何岑这个老东西?
何岑何兀二人,形成夹击之势,将乔昭一行人包围在中间。到现在,乔昭觉得自己真的太温和了,才让他们这般蹬鼻子上脸。
乔昭目光一沉,挥着刀往何岑的方向而去。乔昭一动,那些兵卒立刻上前掩护她,为她拖住奋勇而来的护卫。
何兀看见乔昭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丝毫没有胆怯,下手越发狠辣。何兀忙大吼道:“愣着干什么?!上啊!!”
那些汀州百姓才回过神来,举着刀杀上前去。
但他们毕竟只是普通的百姓,没有真刀真枪动过手,更不要说让他们去杀人。所以尽管他们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但是出手优柔寡断。
乔昭这边的人也不敢下死手,只能把他们逼退,实在不行,就把人敲晕,勉强算是应付的过来。
眼看着乔昭都要逼上前去,而她手下的人也没折几个,给何兀气得不轻!
“一群废物,给我杀啊!拿着刀难道是当摆设的?!今日砍一个人头,奖赏一百两白银!上不封顶!!”何兀在后面怒目圆睁,气急败坏道。
随后他飞身上前,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将挡在面前的朝廷官兵,一剑狠插在胸膛上。随后又冷漠的将剑扯出来,从身体里带出来的鲜血,将何兀的剑染成暗红色。
何兀高举着剑,吼道:“给我杀!!”
或许是鲜血的洗礼,又或许是金钱的诱惑,气氛瞬间就燃了起来。方才还犹豫不决的百姓,此刻被血腥蒙住了双眼,像是被释放了压抑着的原始欲。望的野兽。
杀戮开始了。
乔昭明显感受到氛围变得更加躁动,在金钱的驱使下,人人都成为了欲望的奴隶,丢弃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良知。
不能再等了。
乔昭眼里杀气毕露,有将士在后面给她防守,她势如破竹,犹如一支射出去的利箭一般,重重阻碍没有减缓她的攻势。
鸣鸿刀所过之处,遍地狼藉。猩红的血溅在乔昭的盔甲上,衣领上。她穿的一袭黑衣或许不太明显,但是从衣摆下方不断滴落的血,昭示着这一战并不轻松。
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何岑面前的时候,他浑浊泛黄的双眼顿时瞪大。
“你!”何岑有点懵,反应过来立即大吼,嘶哑的声音险些破音:“来人!快来人!拦住她!!”
但是他的身边又还有什么人呢?早已成为地上凉透的尸体。而何兀离得远,远水解不了近火
乔昭勾唇一笑,看着邪气的很。她轻飘飘道:
“你的死期到了。”
乔昭挟持住何岑,将刀横在那个老东西的脖子上的时候,众人都显得惊慌失措。
何岑无异于何家的主心骨,现在群龙无首,大家都乱成一锅粥。
“叫他们退出去。”乔昭紧握着刀,沉声吩咐道。
刀尖锋利,寒光冷冽,转瞬间就能割断跳动的脉搏,然后看到鲜血溅落。只要乔昭的刀锋再进一步,何岑今日就得命丧此处。
“你放了我爹!!乔昭,若是我爹出了什么好歹,我不会放过你!我要让你生不如死!”何兀面色扭曲,焦急大喊道。
乔昭不管完全不理会何兀的那些狠话,厉声道:“退出去!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因为何岑被挟持,何兀这边瞬间不敢动作,大家都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有些百姓杀疯了眼,完全不听何兀的召唤。
笑话!一个人头,一百两银子!那可是一百两银子!!普通百姓十年都不一定能攒到一百两白银。
“停手!快停手!”何兀看见乔昭刀锋的逼近,何岑脖间见了红。而何兀急的不行,但他这边的有些百姓却不肯停下。
“我让你停手!!”
何兀面色狰狞,气急败坏。抬手挥剑,瞬间一个人头落地,鲜血喷到了何兀的脸上。何兀剧烈的喘气,胸膛起伏。
那个还在杀敌的百姓的头颅,就这样咕噜咕噜的滚到了何兀脚边。身体部分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因为惯性,手上甚至还在挥刀。随后,紧握的刀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身体轰然倒地。
百姓怔怔的看着那具无头的尸体,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人群中方才还激烈的情绪,像是被兜头倒了一盆冷水,冷的人灵魂都在颤抖,不寒而栗。再被寒风一吹,甚至忍不住瑟瑟发抖。
乔昭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嘲讽一笑:“这就是你们维护的人?”
这句话是对在场的百姓说的。何兀这般狠毒之人,根本不把百姓的命当命,值得为这种人冲锋陷阵吗?
百姓中有人开始渐渐清醒过来。
“乔昭我今天可以放了你,放了你们一行人。只要你将我爹放了。我保证,你还有那些朝廷来调查的官员都可以全须全尾的离开汀州!”
何兀在跟乔昭讲条件,他现在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什么承诺都可以做。只要乔昭放了他爹。
“放我离开?”乔昭反问道,看向何兀的眼神里带着讽刺,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你是不是主次搞错了,不是你放了我,而是应该求我给你们留个全尸才对。”
乔昭语气带着轻蔑,她就这样直勾勾的看着何兀,眼里的冷意藏都藏不住。
“你!”何兀被气得说不出话。
“别管我!杀了他们。”何岑声音年迈,有些气弱。
何岑看向自己的儿子,何兀是何岑晚年才得来的儿子。主家就他这么一支独苗所以从小何岑对他就娇惯。因此何兀虽然脾气大,但是没什么城府,简单来说就是蠢,做事也沉不住气。
何岑很多时候都叹息,若是自己去世之后。这个儿子又怎么能撑得起何家的百年家业。会不会被旁支的人给忽悠得守不住家财。
现在他依然优柔寡断,担不起大事。
朝廷派来的人,他们的意图,已经是非常明显了。就是要将辽西的整顿,彻查贪污一世,汀州的官员和辽西何氏定然是跑不掉的。
不如现在就鱼死网破,再携着家产,去别的地方避难。这天下这么大,不全部是北齐的国土。无论到哪里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爹!”何兀眼眶湿润,声音哽咽道。
“杀了他们!杀了这次来汀州的所有官员!不要让他们有逃脱的机会,一定要将他们摁死在汀州!不要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何岑的浑浊的眸子里透寒意,他望向何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厉声道。
乔昭:?
怎么不把她当回事啊?她站在这里是摆设吗?
“搞什么父子情深呢?”乔昭手里的刀逼近,何岑的脖间鲜血溢了出来,乔昭轻笑一声,“你们父子俩到黄泉路上再叙情分吧。”
何岑的神色越发严厉,他看向何兀,就像是幼时教导他一般。何岑脸色沉默,定定的盯着何兀,无悲无喜。而幼时的何兀总是被父亲严肃的面容吓哭,但是何岑面色仍然不见半分松动。
而现在的何兀,再次看到父亲这样的神情,已经不再是害怕。巨大的悲痛萦绕在他心间,他无法接受父亲教育的最后一课,以这样惨烈的结局来结尾。
“动手!”何岑声音越发阴沉,他大声怒吼。
随后何岑紧闭双眼,皱起的眉头犹如沟壑一般。他用力向乔昭的刀上撞去,没有一丝犹豫,视死如归。锋利的刀刃瞬间将脆弱的脉搏割破,何岑的脖颈豁开了一条口子。
转眼间他的身体就像枯败的树叶一般,归于尘土。
“爹!”何兀眼眶赤红,大吼道:“给我杀!谁砍下乔昭头颅,一万两白银!”
人群骚动,一万两银子!
刚刚还有点凉的心情,瞬间热火起来。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很多人在抛下那些道德赋予的枷锁以后,更加没有负担的铤而走险。
刚才何兀的手起刀落,好像并没有浇熄他们对金钱的渴望。
乔昭心中一沉,面色凝重。何兀没有冲过来,也没有为他的父亲收尸,任凭蜂拥而上的人群,对地上何岑尸体的踩踏。
何兀一直站在后方,他打不过乔昭自然不会蠢得冲上去。
就让那些被金钱冲昏头的贱民,替他报仇,将乔昭耗死在这里。乔昭再厉害又如何,杀死一批还有一批,总有乔昭力竭的时候。
何兀冷冷的看着乔昭以及那些将士淹没在人海中。
至少最后一课,何兀的冷漠理智,彰显了何岑教育的成功。
……
乔昭握着刀的手有些脱力。她刚开始还能顾及到百姓,尽量不去伤人性命。但是那些冲上来的百姓,就跟没有理智一样。提刀就砍,下手毫不留情,就是冲着杀了乔昭而来的。
如果再是心软,无异置自己的性命与不顾。到后面乔昭都有些麻木,她的信念在一瞬间甚至有些崩坏。
如果说,她过往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是为了阻止西戎铁骑踏进北齐的国土,是为了守卫北齐的百姓。
而如今却是她一直以来守卫的人想要取她性命。
很迷幻也很唏嘘,让乔昭对人性产生了一些质疑。
徐纾言带着灾民赶来的时候,甚至看不见乔昭被人群淹没的身影。现场乱的很,怒吼声,刀剑相交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上到处都是鲜血,还有冰冷的尸体。
何府,以及何府门前的街道,乱成一团。
灾民的强势介入,让在场的百姓都有些懵。都是汀州人,怎么都沾亲带故的。甚至连熟悉的方言都如此亲切。
他们对着乔昭这些外地人能够毫无负担的下手,但是对着自己人,还是顾忌几分。又因为他们都穿着常服,一时间甚至分不清是敌是友。
一个灾民扯住杀红了眼的百姓,一把夺下他的刀,大吼道:“你疯了?!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是朝廷的命官,谋杀朝廷命官可是要杀头的啊!”
那个百姓眼眶赤红,已经没了理智:“那是一万两银子。杀了里面那个女人,何家能给我一万两银子啊!你知不知道!!”
灾民反手就是给了他一耳光,气道:“何家都要倒台了!谁给你一万两银子!你做梦呢?何家再大能有朝廷大?你清醒一点!”
一个灾民站在高处,操着辽西方言大声吼道:
“大家伙都理智些。不要被人利用了!这些年何氏和汀州官员勾结,贪污了我们多少银子?这些钱本来是该给我们的!!大家不要在痴心妄想何家会给你一万两银子了!他们就是不吐骨头的豺狼!”
此话一出,有些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心生退意。正如一开始所言,很多汀州的百姓,开始并不知道会发生何事。是在氛围的烘托,以及从众心里的驱使下,才会如此。
而且那人说的没错,何家人和官府勾结,贪的可都是属于他们的银子啊!如果没有了何家,这钱就应该落到他们手里的!
或许别的事情大家都不关心,但是遇到钱的事情,大家就清醒了很多。
一时间,大部分人,尤其是站在后面的人,开始渐渐停下脚步,左顾右盼。而站在最前面的一小拨人依然没有停下来。他们现在已经杀红了眼,没有了理智。
徐霁徐淮以及一些保护徐纾言的将士,将徐纾言护在中间。将人群分开,千难险阻来到了乔昭身边。
徐纾言忙冲过去,看着乔昭满脸的鲜血,他眼眶都红了。
“乔昭。”徐纾言声音颤了颤,抬手擦了擦乔昭脸上的血。
“谁让你来的!”乔昭一把将徐纾言拉到身后。鸣鸿刀一挥,寒光乍现,将准备偷袭徐纾言的人砍倒。
徐霁徐淮在徐纾言两侧,面色冷肃,手里握着武器,加入了战斗。
乔昭转头对徐霁徐淮厉声道:“你们将他带走。”
“乔昭,我带了人来。”徐纾言摇头,眼神濡湿。他紧紧跟在乔昭身后,“我担心你,乔昭,我想和你一起。”
徐纾言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不对,但他就是心慌得厉害,总觉得乔昭会出事。从今天乔昭离开以后,徐纾言就坐立不安。他迫切的要来到乔昭的身边,让乔昭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徐纾言不仅带了灾民来,连同那些那些保护他的人也一起带来了。乔昭这边的压力瞬间小了很多,毕竟乔昭给徐纾言留下的都是精兵强将,而面前的灾民只是空有一身蛮力而已。
乔昭面色沉沉,隐隐有发怒的迹象。她看向徐霁徐淮,冷声道:“带他走!”
“我不走,乔昭。我带了那把玄铁匕首来,我可以保护为自己。”徐纾言不愿意离开乔昭半步,他语气有些说不上来的焦急和慌张。
徐霁徐淮手上动作没停,但是心里都有些犹豫。其实他们二人也觉得掌印此举有点不妥,因为这里实在是危险。徐纾言来不仅帮不到乔昭,甚至还要乔昭分心照顾他。
但是他们是听命于徐纾言的,没有徐纾言的吩咐,徐霁徐淮也不敢乱动。
或许是长时间的战斗,让她身心俱疲,血腥和杀戮令人麻木。乔昭的心情就像是一直压抑着的火山,随时都能喷发。把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湮灭在滚烫的岩浆中。
她已经考虑不到,是徐纾言带了人来,才将场面逆转。乔昭只觉得为什么这么危险的时刻,徐纾言依然如此自我,来给她添乱。
愤怒在这一刻涌上了头,乔昭没办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将徐纾言推给徐霁,声色俱厉道:“滚!”
随后对着徐霁徐淮怒道:“带他滚!马上滚!!”
乔昭是真的发火了,徐霁徐淮还是第一次见她脾气这么爆,有点怂。
他们心一横,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徐纾言就往外面奔去,也不去想后面徐纾言是否会发怒责罚。
……
何兀一直站在后面,目光落在乔昭那边。他看着徐纾言带着人来,看着形势的逆转。从来没有哪一刻,如现在一般让他绝望,他要败了。
寒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父亲最后严厉的眼神刻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散。
何兀在这一刻,甚至有些惋惜。他想,他始终无法成为父亲期望的样子,成为一个合格的未来家主。
连父亲用生命给他上的最后一课,他也完成的如此失败。
他无法挽大厦之将倾,他没办法将何家保住,他什么也做不好。
何兀的面色越发平静,甚至没有了任何的情绪。他握紧手中的剑,沉默的往乔昭的方向而去。
他要杀了乔昭,完成父亲交给他的课业。
……
徐纾言离开以后,乔昭心里舒了一口气。有徐纾言在,乔昭总是顾忌他,没办法放开手。
现在的乔昭已经什么都没想了,只是机械性的挥刀。她耳朵嗡嗡的,听不见别的声音。只能听见自己局促的喘息声,以及刀剑插入血肉的声音。
沉闷的“噗嗤”声,然后汩汩的鲜血顺着皮肉划开的地方流出。
她杀的全都是汀州的百姓。
乔昭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累了,连精神都有些恍惚。尽管她外表看起来依然冷静沉着。
当何兀出现在乔昭身后的时候,乔昭甚至迟钝的没有发现。何兀很平静,他身上没有那些昂扬的杀意,沉默得像路边不起眼的石头。
与何兀而言,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杀人。他只是要完成父亲给他布置的最后的课业而已。
……
徐纾言不愿意走,徐霁徐淮强硬的把他拉了出去。徐纾言气急,一把甩开徐淮抓着他的手,甩不开。
徐纾言脸色一沉,冷冷的看着徐淮,道:“放手!”
徐淮:怂。
他根本不敢违抗徐纾言的话,只能很怂的将手松开。
但是他嘴上还在苦口婆心的劝道:“掌印,那里真的太危险了!你不适合去啊!”
徐淮一松手,徐纾言冷着脸,转身就往里面走。他的心越来越慌,到后面甚至跑了起来。白色的衣袍,衣袂翻飞。
徐霁徐淮无法,只能护着徐纾言往里面去。
徐纾言看到了乔昭的身影。她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完全就是身体本能的动作。鲜血将鸣鸿刀染成暗红色,填满了纹路上的每一条沟壑。
他正准备往乔昭身边去,下一瞬就看见了何兀站在乔昭身后。而乔昭似乎完全没有察觉。
徐纾言吓得肝胆俱裂!
他一边用尽全力跑向乔昭,一边高声道:“乔昭!注意后面。”
乔昭回过神来,一转头,何兀的剑已经直逼面门而来,避无可避。利剑划过的凌厉剑风,将乔昭额前凌乱的碎发扬起。
下一刻,刀剑插入血肉的声音响起,很闷。
听得乔昭心头一跳,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攫住。
乔昭怔怔的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
“掌印!!”徐霁徐淮瞬间血都凉了,连忙飞奔过来。
锋利的剑从徐纾言的背后直直插到前胸,猩红的鲜血像是红梅朵朵,点缀在白色的锦袍上,竟然有些诡异的艳丽。
“乔昭。”徐纾言语气有些哽咽,或许是身体的保护机制,让他感受不到痛。
徐纾言松松的拉着乔昭的手,含着泪道:“乔昭,你别赶我走。”
乔昭沉默。
何兀见一击不成,面色狰狞,他想将剑拔出,继续砍向乔昭。
乔昭眸色黝黑,就像看着死物一般。她一把抓起手边的鸣鸿刀,猛力向何兀掷去。直接将何兀的喉咙对穿,用力之大,甚至将何兀整个人钉在后面的墙上。
何兀双眼大睁,就这样直直的看向何府的大门。这个他从小生长的地方,眼中的光渐渐暗下去。
徐纾言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觉得有点冷,感觉力气在不断的从身体里面消逝。
好困。
徐纾言想窝到乔昭怀里睡觉,乔昭都好久没抱着他睡觉了,徐纾言心里觉得有些委屈。
乔昭手抖的不行,她想要捂住徐纾言的伤口,但是他胸前贯穿了一把剑,乔昭根本无从下手。
“你先别睡,我马上给你找大夫!”乔昭不仅手抖,声音同样抖的不行,她将徐纾言抱起来就往外面走。
“徐纾言你不准睡,知道吗!你不准睡!”乔昭色厉内荏道,其实心里怕的不行。
她从未想过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徐纾言会离开。
徐纾言轻轻蹭了蹭乔昭的颈窝,气若游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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