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破镜
谢洵眼睛泛红:“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朕为何要告诉你?”皇帝轻蔑地说,“你自己母亲造下的孽,自己问去。”
谢洵脸色发白,与皇帝久久对视。
良久,他说:“我想见她。”
皇帝冷冷的:“她不想。”
谢洵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神情,令皇帝更加的恼怒。
从皇帝这得不到答案,谢洵就想离去了。
临走的时候,皇帝忽然迟疑地问他:“那一日,她与你说了什么?”
谢洵沉默看着他。
皇帝的声音发涩了:“告诉朕。”
谢洵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不会想知道的,陛下。”
听到这句话,谢澄什么都明白了。
他颓然阖上了双眼。
谢洵离去了。
谢澄孤坐在殿中,没有唤任何人。
幼年时,他太过蛮横霸道,常常抢夺姊姊们的东西,便是她们和母亲哭诉,也分毫不惧。母亲很忧虑他的性子,就问他:“若是阿母得了你心爱的物什,你会拿阿母的吗?”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会。”
母亲一窒。
她捏了捏他的鼻子:“你这个坏家伙!”
谢澄想了想,又说:“但我会补偿阿母的!”
母亲哼一声:“你怎么补偿?”
谢澄认真地说:“我会给阿母更好的!”
母亲不满意:“但阿母就想要这个。你哪怕给我更好的,阿母还是会难过。”
谢澄眨巴着眼睛:“可是给了阿母,就是我难过了呀!”
“那你是想阿母难过,还是宁愿自己难过?”
谢澄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是自己难过,还是母亲难过?谢澄当然不想自己难过,可那是自己的母亲……若是旁人,旁人怎样,他才不管呢!谢澄不开心地说:“还是我自己难过吧!我不要阿母难过了!”
母亲这才露出了微笑。
谢澄闷闷抱紧了母亲的脖颈。
“只是因为阿母!”谢澄哼哼道,“如果是姊姊们,我还是会抢的!”
母亲瞠目结舌,似乎还教育了他几句,但如今,谢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他像是又变回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仰着头,再次面对这个难以抉择的问题。他到底是甘愿自己伤心,还是要拉着惜棠与他一起伤心?
那日,她都已经说的这么清楚了,谢澄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了。她就是不够爱他,在他心里,她就是永远都不如谢洵,她不愿意待在他的身边……回忆起九弟弟归来后的点点滴滴,她在他面前哭过多少回了?他似乎一直在惹她伤心,她过的一点都不快乐。
如此两相折磨的强留,还有必要吗?不止是她一个人在煎熬,在爱上她后,谢澄自己都要不认识他自己了,他变了这样多这样多,如今,连九弟弟,他都有些怯然面对了。这还是他吗?这根本不是他!
谢澄紧紧握住了拳头,内心深处阵阵的疼痛,令他有些体力不支,他何时是这般自怨自哀的人了……但他不甘心。无论如何都不甘心。她到底为什么不爱他?他到底哪里不值得她爱?
谢澄霍然起了身,眼前忽然阵阵发昏了,他用了好久稳住心神,抬步出了寝殿。卫和守在帘外,见他脸色惨白,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他,谢澄冷冷甩开他的手:“做什么?朕不能自己走了吗?”
卫和心惊肉跳,陛下的手好烫!他想要出言,但觑着皇帝的脸色,只能小心翼翼地询问:“陛下,您这是要去?”
皇帝没有理他,大踏步往披香殿的方向去了。
而在披香殿,惜棠已经呆坐好几天了。
宫人们不知道她与皇帝发生了什么,都噤若寒蝉,不敢上前打扰。灵儿呢,倒是和她哭了好几回,说自己胡乱禀报,罪该万死……但惜棠怪她做什么呢?是她自己选择了相信,哪怕谢澄和她说过很多次,承诺过很多次,说他不会再害谢洵。
想起那日他痛苦而茫然的眼神,惜棠的眼睛也流露出痛楚之色了,是她冤枉了他,误解了他,她应该去和他道歉,请求他的原谅……惜棠的心饱受煎熬,但她仍旧坐在这里,一动不动。
她不知坐了多久,小树忽然蹑手蹑脚地进来了。这几天,他一直都是这样,默默来到惜棠身边,默默抱住她,却一个字也不说。有这样暖心可爱的小宝贝,惜棠在痛苦之中,终于能感到一丝慰藉。她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孩子的脸颊紧紧贴着她的脸颊。
“阿母。阿母。”小树忽然唤她。
“怎么了?”惜棠哑着声音问。
小树的声音小小的:“你是与陛下吵架了吗?”
惜棠不说话。
小树问了下去:“是因为阿父吗?”
惜棠全身一震。
孩子澄净的大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惜棠涩声问。
小树却不回答了。
“阿母。”他转而问起了别的,“陛下以前,是不是对你与阿父很坏?”
惜棠唇瓣微动,说不出话。
小树忧伤地垂下了眼睛。
“我想阿父了,”他对惜棠说,“我好几日没见他了。”
惜棠缓了缓声气:“……再等几天。”
“为什么?”小树执着地问,“为什么?”
惜棠不得不回答了。
“陛下,”她很迟疑,“陛下有些不高兴……”
“为什么陛下不高兴,我就不能见阿父?”小树哭了起来,“我要见阿父!”
惜棠完全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小树哭的更厉害了。
“为什么别人能天天见阿父,和阿父住一起,我不能?”小树大哭,“我要见阿父!我要见阿父!”
惜棠心如刀绞,她别过脸去。
小树好伤心,好委屈,阿母为什么不理他?他跳下了母亲的膝盖,抹着眼泪往殿外跑去了。母亲在后面急急地唤他,小树不想再理会阿母了。他飞一般跑出了正殿,却不料猛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小树抬起泪水朦胧的眼睛。
……是陛下。
他呆呆地望着陛下。
陛下的脸色好白,他也低头看着他。
小树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忽然轻声说:“走路别太急了,要小心些。”
小树张了张口。
陛下摸了摸他泛红的眼眶,再没说话,走进去了。
谢澄来到殿中,就看见了个默默垂泪的惜棠。
她在哭。
……他总是让他哭。
来时,他还有着满腔的怒火与不甘心。但现在,他心中只有着说不尽的酸楚与伤悲。
“别哭了。”他轻轻地说。
惜棠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
她的眼睛还在哭泣。
“你来了。”她怔怔地说。
谢澄轻声问:“你想我来么?”
惜棠不说话。
“求你了。”谢澄说,“和我说一句话吧。”
惜棠的心揪成了一团。
“我,我……”她完全哑口无言。
谢澄眨去了眼睛里的泪水。
“方才,九弟弟来找我了。”
“他,”惜棠麻木地问,“他来找你做什么?”
谢澄很平静:“他想见你。”
又问:“你想见他么?”
惜棠垂下了眼睛。
谢澄问:“为什么不回答?你是怕我生气么?”
惜棠摇着头:“我没有。”
“还想骗我,”谢澄的声音轻轻的,“你想见他,对不对?不,或许你真的不想见他,毕竟只见他一面,怎么能叫你满足呢?其实你是想抛下我,回到他的身边……”
惜棠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没有这样说,我……”
“但你就是这样想的!”谢澄冷冷地打断了她,“你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对不对?”
惜棠美丽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她快要心痛到不能呼吸了。
谢澄的声音是冰冷的,态度是咄咄逼人的,但她却看到了他眼睛里闪烁着的泪光。他很痛苦,他很难过,她应该安慰他,她应该和他说不才对,她之前答应过他,要好好和他过日子的。她其实也不想看他这么难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惜棠的喉咙堵塞了。
谢澄见她久久不回答,冷声继续重问了一遍。惜棠望着他黑夜一般的眼睛,这双给过她数不清的痛苦,数不清的欢愉的眼睛,这双她又爱又恨的眼睛……从前的一幕一幕,慢慢地在她脑海中回放,她的双眼涌出泪,谢澄毫不动容,仍旧在冷冷地逼问:“我和他,你只能要一个!”
惜棠捂住震颤的心口,孩子的哭声久久在她耳边盘旋,谢澄与谢洵的眼睛同时看向了她,惜棠泪如雨下:“我要他。”
心中那点微弱的期盼,终于在此刻被毫不留情的碾碎。谢澄深深地闭上了双眼,“好,”他压抑地说,“我知道了。”
惜棠转过脸去,没有再看他。
“这就是你最后的答案?”
“是。”惜棠深呼吸着气说,“这就是我最后的答案。”
“既如此……”谢澄慢慢地说,“我成全你们。你与他出宫去吧。”
惜棠终于看向了他。
“你,”她颤声说,“你说真的?”
他的神情一片冷漠。
“我为何要骗你?你以为我离不开你吗?”
惜棠摇着头:“我……我没有这样认为。”
“那就再好不过了。”谢澄面无表情的说完,他豁然转过身,离去了。
“陛下!”
她忽然叫住了他。
谢澄的心一颤。
惜棠流着泪说:“对不起,陛下,对不起……”
谢澄深深闭上了眼睛。
“不要与我说对不起。”他没有回头,“你就永远厌恶我,仇恨我。”
惜棠没有再说话了。
皇帝木然地踩入了烈阳中。
他的脸色冰白一片。
卫和急急地扶住了他。
“陛下,”他的声音在发颤,“您身子好烫……”
好烫么?皇帝想,他难道是病了?他好久没生过病了。他都不记得自己上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了……不过也对,他确实应该病一场了。
皇帝再也说不出话了,天与地在他的眼前倒转过来,流泻出了一地的血红色。这漫天的鲜血,终于要把他淹没了。
他栽倒了过去。
第102章 离宫
皇帝病了,还病得很严重。
自在回宫的路上昏倒后,当晚,皇帝就发起了高热,甘露殿的灯火燃了一夜,但到了第二日,皇帝还不能醒来,更别说如常上朝了。
尹太后得了消息,匆匆就赶回了未央宫。当看到在榻上烧的脸色通红的儿子后,尹太后又急又气:“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都这么大的人,还看顾不好自己的身子,尹太后当然生儿子的气,但儿子毕竟还在病中,尹太后只能寻旁的人撒气了。皇帝病了,宫中就属尹太后最大,宫人们跪成了一片,尹太后恼怒地问:“怎么不见她?”
卫和当然知道太后问的是谁。他磕头道:“夫人看顾了陛下一夜,现下在厨下盯着煎药……”
尹太后听了,却越发的恼怒:“把人气成这幅样子,如今倒是知道弥补了!”
皇帝是从披香殿出来后昏迷的,众人听了尹太后的话,都把身子压的低低的,尹太后指着卫和,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不许隐瞒,如实告诉哀家!”
卫和当然不敢隐瞒,何况皇帝在昏迷前,还专门叮嘱他,要放沈夫人离宫。他战战兢兢的,把皇帝吩咐的全说了,尹太后听完,几乎立时要被气晕过去。
“她好大的胆子!”尹太后脸色铁青,“都是皇帝的妃嫔了,还敢惦记着旁人?纵是死千万次也不为过!”
卫和听着太后言语,全身的冷汗止不住地流下。如今陛下还躺在榻上,人事不知,若是太后真要处置了沈夫人,真是无人能拦得住啊!他连连磕头,期盼消解尹太后的怒气。
尹太后虽然惊怒之下,吐露出了骇人之语,但她毕竟还留有理智。这个女子只是弃了他,皇帝都要死要活的;要是她真的死了,还指不定皇帝会怎么样呢!尹太后深深呼吸着,忽然听一内侍瑟缩来报:“禀太后,沈夫人端着药来了……”
尹太后顿时大怒:“谁许她进来了!她想出宫,由着她出宫好了!”
卫和连忙朝内侍使眼色,示意他赶快退下,千万莫要撞在太后的枪口上,内侍着急赶忙地离开,尹太后勉强稳住了心神,进内殿看顾儿子去了。
听到了尹太后的毫不留情的驱赶,惜棠微微沉默了一会。
她把热腾腾的汤药递给了内侍,说:“你拿进去给陛下吧。”
内侍双手接过了,他神情忐然,不知该如何称呼惜棠。
惜棠轻声说:“好好照顾陛下,我先回去了。”
内侍自然低头应是。
惜棠垂下了眼睛,离去了。
披香殿好久都没这么安静。
小树磨磨蹭蹭地来到惜棠身边。
“阿母,”孩子问,“我们是要出宫了吗?”
惜棠微微一愣。
“是,”她摸了摸小树的脸颊,“你不是说想与阿父在一块吗?”
小树不安地眨着眼睫毛。
“那陛下呢?”小树绞着手指,“我听说陛下生病了。小树能去看看他吗?还有阿母……”
惜棠抱紧了小树。
“有很多人照顾陛下呢。”惜棠涩声说,“不需要我们。”
小树难过极了。
“连看一眼都不行吗?”
还是个孩子呢,惜棠想。有得到,就会有失去。哪里能什么都得到呢?孩子……终究还是太天真。
惜棠没说话,忍泪。
虽然母亲没有回答,但看着母亲的神情,小树知道是不能的了。
“那好吧。”孩子勉勉强强憋住了眼泪,“陛下会没事的。”
惜棠眨着眼泪,点了点头。
原本,惜棠是想,等皇帝病好了再走。
但尹太后却是一日都等不得她了,她每日都派人催促惜棠离开,就连惜棠说想见想皇帝一面,她都不允许。
但在离开的前夜,尹太后还是召见了她。
好久不见皇帝的母亲,尹太后的面容仍旧美丽而深刻,气势和当年离宫前一样,还是凛然而不容冒犯。见到了惜棠,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是决意要离宫?”
惜棠的心一颤。
“我已经想好了。”她低声说。
尹太后沉默了好久好久。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太后的眼里有着泪光。
三天了,还没听闻皇帝好转的消息,惜棠忍不住发问:“陛下他……”
尹太后冷冷地打断了她,“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
惜棠不吭声了。
“比起放你离宫,哀家其实更想了结了你,”尹太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七郎都这样说了……我是他的母亲,总不愿见他再伤心。”
惜棠缄默地听着。
“所以,你就离宫去,带着你的孩子,离得远远的,再不要让皇帝想起你了!若是……”尹太后微微冷笑了一下,“皇帝会对你心软,我可不会!”
惜棠忽然心中大怮。
“我明白的。”她别过脸说。
尹太后久久凝视她。
“你与皇帝闹了这么久,哀家基本也是看着你们二人……”尹太后哽咽了一下,“你当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吗?”
惜棠好久没回答。
半晌才说:“我想了许久了。”
“那你就离宫去吧!”软弱之态,只在尹太后的脸上一闪而过,她的声音冷硬起来,“从今往后,你就与皇帝没关系了,勿要再旁人面前提起他!若是有了什么不好的听闻,哀家第一个治你的罪!”
惜棠闭目说:“是。”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忽然感到了一股空荡而至深的悲哀。
谢澄昏昏沉沉了好几天,终于能勉强醒来一会了。
天子骤然重病,以致于不能视朝,朝野上下在担忧之余,又不禁议论纷纷,自天子亲政以来,就独揽大权,朝中没有决策之臣,天子不能理政,中枢也随之不能运转。皇帝还没有立得住的太子,当此之时,也只有尹太后亲自出山,稳住朝局了。
尹太后在甘露殿守了好几日,终于见谢澄有好转的迹象了。她急急上前握住了儿子尚且有些发热的手,她滚烫的泪水滴落到了谢澄的脸庞上,谢澄吃力地睁开了眼睛:“母亲……?”
“是我,”尹太后含泪道,“你还知道醒过来!”
是阿母来了……谢澄动了动眼睫,他的脑袋仍旧疼的厉害,眼前还是模糊成一片,他想起了什么,忽然握紧了母亲的手:“您……您没有为难她吧?”
“哀家哪里敢动你的心肝!”尹太后斥他,“你这个没良心的,哀家守了你好几日,你倒好,一醒来就问她,人家才不惦记着你,早就出宫去了!”
谢澄心口骤痛。
他呼吸都急促了:“她走了?”
“不然你以为!”尹太后悲怒交加,“她走都走了,就你还巴巴的记着她!”
谢澄的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晶莹的泪水。
尹太后惊呆了。
“七郎,七郎……”她完全说不出话了。
谢澄没有回应母亲的话,只是任由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他的眼泪很烫,脸也很烫,但他的心,却比十二月的冰还冷。
他怎么会让自己这么难过?怎么会让自己这么狼狈?
“你若放不下她,为何还放她走?弄成自己这幅样子!哪里还像个皇帝!”尹太后一面心疼他,一面又觉得他不争气,“哀家怎么有了你这个儿子!”
“您根本就不懂,”谢澄涩声道,“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只能放了她……”
他的泪水流的更凶了。
“你,你,”尹太后忍不住也落泪了,“真是如你所说的,上辈子欠了她的!”
谢澄伤心到极致,再说不出话来了。尹太后见他呼吸急促,面色相较于先前,甚至流露几分灰败之色,不由得心忧起来,连忙就高声唤太医。谢澄脑中一片昏沉,母亲的声音离他越来越遥远了。母亲似乎在连声地唤他:“七郎?七郎?”
“阿母?”他含糊地应道。
母亲松一口气,又连忙道:“你快快振作起来,千万不能出事呀!你若是有个什么万一……”母亲像是哭了,她的眼泪烫伤了他的脸。
“您不是还有阿弟吗……”他像是回到了孩子的时候,怎么都要顶撞一下母亲,母亲果然恼怒了:“你阿弟是阿弟,你是你!况且阿母多在意你,你不知道吗!”
谢澄不说话,尹太后见他这幅模样,更加的伤心,“你便是不想阿母,也想一想自己呀!你不是怨恨阿母,当年险些背弃了你吗?如今你还没有子嗣,若是出了什么事,帝位就要轮到你的阿弟坐了!你甘不甘心?”
母亲竟连这话都说出来了。便是在病中,谢澄也勃然大怒。“他敢?朕还没死呢!”谢澄吃力地咳嗽了几声,尹太后连忙给他顺气,见他有了些精气神了,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
“您竟敢说这样的话,”谢澄模模糊糊地说,“这是谋逆!就算您是我的母亲,我也绝对不会姑息……”
如今他说什么,尹太后当然都是应个不停。“你先好过来再说!”尹太后给他擦着额角的湿汗,“你好过来了,做什么都成!”
谢澄的眼睛忽然又湿了。
“我还能好过来吗?”
“怎么不能?”尹太后坚定地说,“从小到大,你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你不相信你自己吗?”
相信自己?谢澄当然相信自己。可是情感这回事,从来不是他做的足够好,足够优秀,就能得到一切的。他如今终于算是明白了。心中早已痛到极致,可这至深的痛楚,反而使他清醒了。他茫茫然的眼神望向了窗外,仲夏的日光是这么的骄然……他静静地阖上了双眼。
他终于还是失去她了。
第103章 离开
半个月过去了,宫中才传来皇帝病愈的消息。
当时,惜棠正在府中陪小树玩耍。
言恪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惜棠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言恪低下了头:“阿姊,你想好了吗?”
惜棠微微沉默。
“阿洵这样问我,长姊这样问我,你也这样问我……”惜棠笑了一下,“我当然是想好了。”
言恪惊了惊。
“阿姊,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就是……”他结结巴巴的,脸都涨红了。
“我知道。”惜棠轻声说。
言恪湿润着眼睛看着她。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哭?”
“我没有。”言恪很嘴硬,又补充说,“姊姊,我只是想你开心。”
“我知道……”惜棠喃喃着说,好久,她不说话了。
终于,她还是问了:“陛下他,怎么样了?我听闻你上午进了宫。”
“陛下大好了,”言恪说,迟疑了一会又道,“只是瞧着,少了几分精气神。”
少了几分精气神?在惜棠的记忆里,谢澄永远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他折腰,能让他担忧……是了,也是好久之前了,近几年,她也算是见了他所有困愁与失意。
“陛下是个好皇帝,不会因为我与他的事,而迁怒你的。你像以前一样,好好当差,就是了。”
言恪当然是连连应下,抿了抿唇问:“阿姊,你是要回临淮吗?”
“快了,”惜棠说,“小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祖母……也是该回去见见。”
言恪含泪应是。
望着他,惜棠忽然感到世事的荒谬了。当初,是为了她,谢澄才把言恪和长姊召来了长安,如今,她要回临淮去,姊姊与弟弟倒是留在了这里。以后若是要相见,恐怕只有等到小弟回临淮的那一天了。
惜棠正在愣神,在一旁,胡乱往池子里扔石子的小树忽然跑了过来,亲昵地缠着言恪,要言恪抱他。言恪抱起他,陪他玩去了。
天空碧绿如洗,惜棠静静地想事情。
不知何时,谢洵走进来了。
他轻声问:“我们过去走一走吧?”
惜棠说好。
他们来到了最秀美的一处花丛。
小树与言恪的打闹声,离他们很远很远了。
“小树终于活泼起来了。”谢洵说。
“还是孩子呢,”惜棠微微一笑,“很快忘事,烦闷不了几天的,我们哄哄他就好了。”
“小树的确是……”想起几日前还闷闷不乐的小树,谢洵的声音遥远起来,“那你呢?”
惜棠怔一怔。
“你什么意思?”
“小树是孩子,忘性大,渐渐会淡忘宫里的事……那你呢?”
惜棠长久怔忪。
“我在你面前,有吗?”
“当然有。”谢洵的声音苦涩起来。
惜棠的心脏久久震颤。
“阿洵,”她低声说,“你要给我点时间。”
谢洵不说话了。
“我当然会,”良久,他才出言了,“毕竟,我自己也变了许多。”
有吗?在惜棠的心中,他还是当初她在苍梧山遇见的那个他。她望进谢洵深黑色的眼睛,明明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但在谢洵的身上,惜棠看不到一点和谢澄相似的地方。唯一能谈上有几分相似的,就是这双同样乌黑黑的眼睛。回想起那日谢澄饱含痛楚的凝视,惜棠忽然有些悲伤了。
“那又怎样?”她抚摸上了他的眼睛,轻轻地说,“在我的心里,不管你如何变化,你还是你。”
谢洵不安地问:“你欢喜这样的我吗?”
惜棠微笑了。
“不然呢?我现在为什么站在你的面前?”
谢洵的眼眶湿润了。
“谢谢你……棠棠。”
“你再这样说,我就要生气了。”惜棠佯装恼怒。
谢洵连忙道:“我再不说了。”
惜棠不言语了,她轻轻靠在了谢洵的怀里。他久违的淡淡的香气,既让她感到陌生,又让她想要流泪。
他和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惜棠微笑听着,她的心是暖的。但与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失落与空茫感。
皇帝的病好一些了,尹太后就自觉放下了朝政,不再轻易过问。皇帝为此,非常地感念母亲,母子二人的关系,因着皇帝这一病,竟是前所未有的和谐起来。
这日,皇帝去长乐宫看望了母亲,没有传乘舆,而是带了两三侍从,缓慢踱步了回去。焦灼的日光,浸透着他的乌发与脸庞。他脸色微白,神情寡淡。
路过武德殿,偶然看见了正在射箭的言恪。
言恪察觉了皇帝的到来,连忙就上前行礼。皇帝示意他起身,问了一句:“练了多久了?瞧你出了满身的汗。”
言恪说:“回陛下,臣不辛苦,就来了一会。”
皇帝没说话,言恪觑着他的脸庞,忍不住说:“陛下,日头大,您还是回宫去吧!臣会好好练的,一定不叫您失望!”
皇帝不禁一笑。
“话说的这么好听,届时若做不到,朕可不会轻易放了你。”
言恪拍拍胸膛:“您相信我吧!”
皇帝望着他满是朝气的脸庞,心中的郁气,稍稍消散些许了。言恪关切地看着他,神情却也有着微微的忐忑,“陛下,”他小声说,“您现下是不是没事了?那几天,臣好担心您……”
“朕好多了。”皇帝颔首道,“再过几日,约莫就彻底转好了。”
言恪松了一口气,皇帝望着他与他姊姊有几分相似的脸庞,至深的伤感,又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你待朕情真,朕知。”皇帝的声音很轻,“若你的姊姊能有你的半分……”
言恪想说,其实姊姊也是关心陛下的……但他抿着嘴,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
“你一定是见了她,”皇帝过了一会问,“她现下怎么样?”
言恪张着唇,不敢回答。
皇帝缄默了一会。
“半个月过去了,”皇帝的语气还维持着平静,“她是不是要回临淮了?”
“……是。”言恪声音有些发颤,“约莫就这几天了。”
“这么快。”皇帝轻轻地说。
两人无言了。
燥闷的风刮着言恪的脸庞,言恪脸上的汗水,一阵热一阵凉。
“以后……长安也许会有一些不好的传闻。你不必去理会。”
言恪有些不明白:“陛下?”
“过些日子,朕会宣布夫人病了,需要静养,”皇帝的声音很慢,“等到合适的时候,就会传出病逝的消息。”
言恪全身一震。
“然后,”皇帝过了一会说,“朕会立她为皇后。”
言恪惊悚不已。
“陛下!”他脱口而出。
“很惊讶么?”皇帝垂着眼睛看他,“就当是朕自私吧,人,此生我是得不了了。但占个虚名,也很不错。”
言恪颤声说:“您,您何必……”
“就当是朕对不起她吧,为着朕的缘故,此生,她终究是不能与九弟弟,再像以前一样在一起了。”谢澄微微咬牙道,“就让她永远记恨着我,仇恨着我吧!谁要她的对不起了?”
他宁愿她厌恶他,仇恨他,也不愿她自以为是地感激他,觉得对不起他。
真是可笑!怎么说都纠缠了这么些年,若是在她心里落得了个这样的下场,那还真不如死去好了。
谢澄气喘不停。
过了好久,心悸般的恐慌,才渐渐地退去了。
他的眼里,隐隐约约又有了泪水。
真是狠心的女人!明明说好了要一辈子陪他,却一抓住机会,忙不迭地就跑了,生怕他后悔还是怎么的!还有那孩子也是,看起来这么依赖他呢,一有了亲生的阿父,立刻就把他丢到脑后去了。不是自己的孩子,果然就是没良心!
谢澄的眼睛酸涩不已,言恪不敢抬头看他,犹豫了好久问;“陛下,姊姊还在长安,您要去见见她吗?”
“见她做什么!”谢澄愤闷地说,“叫她更恶朕吗!”
他微微沉默了几息。
“朕既答应了让她走,就不会再做这样的事,平白令她心慌担忧,”谢澄涩声道,“她好好过她的日子去吧!朕……”他的心难受地蜷缩了起来,“朕总之还死不了。”
被皇帝埋怨没有良心的小树,在离开长安的前夜,还偷偷地想了皇帝。
为什么和阿父在一块,就不能和陛下在一块了呢?孩子小小的脑袋,怎么都想不明白。也许,就和那日偷听的一样,陛下曾经对阿父阿母很不好,但陛下可没有对他坏过呀。小树虽然偷偷责怪了陛下几天,但一旦真离开了陛下,又不由得思念起来了。
小树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光着小脚丫,走出了自己的寝房。他坐在毛绒绒的毛毯上,睁大眼睛,望着天空中好大的一轮月,月光都晒到他的眼睛了。小树模模糊糊的,快要睡过去了。
他忽而闻到了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气。
孩子揉揉眼睛,软软唤着:“阿母……”
惜棠抱起他,小树把脑袋靠在她的肩上:“怎么到外面睡去了?”
“睡不着。”孩子闷闷地说。
“为什么睡不着?”
小树摇了摇头:“不能说!”
惜棠叹气:“连阿母都不能说了吗?”
小树偷偷望着她。
“小树有点想陛下,”孩子泫然欲泣的样子,“明天就要走了,还没和陛下道别呢……小树是个坏孩子。”
惜棠长久怔忪。
“那阿母也是个坏阿母。”
“阿母不坏,小树坏!”小树哼哼唧唧的,忽然想起了别的,“阿母,你经常和小树说临淮,阿父也是……那临淮是什么样子的呀?”
“临淮,”惜棠轻轻地说,“临淮是阿母阿父长大的地方,也是小树的家……”
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小树嘟着小嘴,渐渐睡着了。
惜棠把他放回了榻上,给他掖好了被褥。
她静静坐在小树床边,一时之间,竟不想离开。
月光浓重地照着她的脸,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风渐渐大了。
惜棠熄灭了最后一点烛火,还是走出去了。
毕竟,阿洵还在等着她。
第104章 生疏
抵达临淮时,已经将近秋天了。
风声幽微,烟雨茫茫。时隔四年,惜棠再一次见到了郭王太后。松针般的雨点模糊了她们的眼睛,她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瘦的几乎脱相的妇人了。
“你,”郭王太后嘶哑着声音说,“你回来了。”
惜棠别过脸去,无话可说。泪水打湿了郭王太后的脸,她泪眼朦胧。小树紧紧牵着惜棠的手,好奇又怯生生的眼睛望着郭王太后。祖孙二人相视许久,小树鼓起勇气问:“你是祖母吗?”
郭王太后泪如雨下。她颤颤巍巍地朝小树伸出双手,小树看了一眼惜棠,得到惜棠的点头后,才扑腾着小腿跑了过去。孩子本能的有些害怕老人,小树原本也有点害怕,可当看到了郭王太后深深凹陷着的,含着眼泪泪水的眼睛,小树仰着头就说话了:“祖母好,我是小树!”
郭王太后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小树呜呜哭了起来。小树手足无措地被郭王太后抱在怀里,不知道为什么也哭了。泪水也漫上了谢洵的眼眶,谢洵回头看惜棠,发觉她的眼睫毛上也沾着泪珠。
郭王太后抱着小树哭了许久,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了。左右忙搀扶着她回寝殿,小树不安地眨着大眼睛,也跟着进去了。惜棠和谢洵则留在了外头。
她问谢洵:“你不进去看看吗?”
他的声音微哑:“我想先和你说话。”
惜棠沉默了一会:“说什么?”
“阿母她……”谢洵艰难地眨了眨眼睛,“那日我去甘露殿,他都告诉我了。”
惜棠心一颤。
“当年,”惜棠的声音艰涩起来,“的确是他救了我。”
“若不是他,”谢洵说,“我的母亲与姊姊,就要把你害死了。”
回忆起当年的情景,惜棠忽然心痛难当。“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她低下了头,“都过去了,别提了。”
“是,你还好好的,我很感激……”谢洵的声音充满了压抑,“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惜棠哀求他:“别说了。”
“我必须要说,这一路上,我已经忍了许久了,我太胆小了,完全不敢面对……”他的眼睛慢慢红了,“我一直以为是他拆散了我们,但其实不是……是我自己。”
惜棠颤声说:“关你什么事?”
“那是我的母亲,我的姊姊,怎么可能不关我的事?”谢洵声音艰涩,“你待我,太宽容。”
久远的,关于临淮王宫的记忆,渐渐涌上了惜棠的心头。惜棠从来以为,和谢洵成亲后,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岁月。的确也是,难道不是吗?可她也不能忘记刻薄的婆母,刁钻的小姑,她经常会觉得很疲惫,很无力,是阿洵的爱填充了她心里的空洞……但他的爱,从来都不是无所不能的。
“你尽力了,阿洵,”惜棠轻轻地说,“王太后抚育你成人,很不容易。你不能只为了我,就去伤你母亲的心……我明白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他眨着眼泪说,“他能做到,我不能。我为了一己之私,再次将你带入了这里,你还是要与我母亲……而他不愿你痛苦,放了你。”
惜棠说不出话。她回想起那一天,她离开了未央宫,来到谢洵的身边。他们相拥而泣,他不能相信眼前这是真实发生的,直到他确认皇帝是真的放开她了……但他眼中那一瞬闪过的是欣喜吗?惜棠这时忽然不能确定了。
“你为什么要和他比?”惜棠有些喘不上气,“没必要,阿洵,没必要。”
谢洵哑声问:“为什么?”
惜棠说不出违心的回答。
但凡再早几月,再早一年半年,她确定自己可以说出口,但如今她不能。她完全不能。他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过。
惜棠好久没回答。
谢洵于是明白了。
惜棠又哀求他:“说句话。”
“我,”谢洵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口了,“我现在很难过。”
泪水,忽而涌上了惜棠的眼眶。
她的心被揪的好痛。
为什么她会让他们这么难过?
他们对望了许久。
“不要再想了,阿洵。”惜棠说,“我们现在,不都还站在彼此的面前吗?这就够了。我们还有小树,还有以后……”
她这句话说出来,比不说,更让谢洵感到心痛。
望着她的神情,他知道,她其实也是。
“好。”他低声说,“阿母她……再不会像以前这般了。我们……”他忽然再说不下去。惜棠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们无言的对视了许久。
临淮九月的风,吹到他们的脸上,当真是冷极了。
晚上,惜棠又做梦了。
她又梦到了那一天。她和谢澄说了对不起,谢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在殿里头坐了好久,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哗,似乎都在着急唤着陛下……她吓坏了,提起裙裾就往外跑,一下就看到了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谢澄,她匆匆就跪倒在他的身旁,想要扶起他,他的脸颊烧伤了她的手。
那一晚,惜棠一直守在他的身侧。谢澄的病突如其来,来的迅速而猛烈。整个夜晚,他都烧的全身滚烫,惜棠喂他吃了好几次药,都没有丝毫要好转的迹象。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昏迷,偶尔会发出让人听不清的讫语。
惜棠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但他的脸上满是痛楚挣扎的神情。约莫三更天的时候,他睁开了一次眼睛,她疲惫而惊喜的面容映入了他的眼睛里,她听见他喃喃着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惜棠说不出话,谢澄的声音又模模糊糊地传来了,“我不认识你就好了,”他的声音好委屈,“不认识你就好了……”
惜棠眼眶一热:“陛下厌我了吗?”
“我不厌你,我恨你!”谢澄的语气忽然激烈起来,“你怎么敢让我这么难过!你怎么敢……”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惜棠连忙去拍他的后背,他潮红的脸颊紧紧贴着她,蹭得惜棠的胸口发痛。惜棠吻着他的发顶,他湿漉漉的眼睫毛像是被水沾湿的月亮。
她明明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了,但不知为何,那句话忽然脱口而出了:“你不是说要我陪你一辈子吗……怎么忽然放我走?”
他脸颊红红的,呆呆地看着她,惜棠摸着他的脸颊,他忽然哭了,“那我不放你走了,”他哭道,“你别走,你别走……”他胡乱地说着话,脸色涨红,像是有些呼吸不过来了,惜棠连忙给他顺着气,迷迷糊糊的,他在她怀里睡过去了,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惜棠抱着他坐了好久,想起快到喝药的时辰了,但药还没有送上来,就亲自出去催药。她把药端了回来,还没走近甘露殿,就看到了尹太后的辇车,尹太后从明光宫回来了……她愣愣地在阶下站着,太后发了话,因而没有宫人敢上前迎她。
晚间的风吹的她脸颊发冷,但她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她和皇帝又回到了最初的距离,最初的位置……这是她想要的。这的确就是她想要的。
紧了紧衣裳,惜棠还是离开了。小小的孩子坐在门槛,托腮愁闷地等着她。见她来了,闷头就扑进了她的怀里。惜棠被撞的一痛,那双和她一样的大眼睛泛着泪光,依赖地贴着她。他的神态和他的父亲是多么的像……这才是她的过去和未来。
眼泪忽然不能抑制,便是在睡梦之中,惜棠也是哭泣着醒了过来。幸好,谢洵没有被她吵醒。都梁殿熟悉而陌生的穹顶俯瞰着她,仿佛是谢洵在朝她看来,惜棠狂乱跳着的心久久不能平息。
而在长安未央宫,皇帝也同样夜梦惊醒。
守夜的内侍听到了天子帷幄传来的动静,伏地不敢言语。皇帝近来总睡不好,白日也心情郁郁,身边伺候的人都胆战心惊,生怕呼吸声大了一点,就惹来皇帝的不悦。他屏气盯着殿砖,余光瞧见陛下在榻上坐了起来。
风渐渐大了,窗页子朦胧的映出月亮的倩影。禁中的深夜,总是一片漆黑的。因而此刻陪伴着皇帝的,只有满殿清幽的月光。
皇帝乌压压的眼睫毛,像阴影一般浓重的垂下。他略有些急促的喘着气,心中的巨石压得他呼吸不畅。他想要站起来,去殿外走一走,哪怕透透气也好。渐渐的,却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动静。
轻轻的,细微的,像风吹着落叶刮着地面,但又比那要更重些,更有分量些。皇帝凝神听着,那声音渐渐近了。他低头一看,一只灰色的小小的兔子,正睁着黑豆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竟跑到这来了。”谢澄低声说。
用完了晚膳,宫人就徨徨地来告诉他,说兔子不见了。皇帝发了好大一通火,宫人上上下下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哪里能想到,竟是躲在皇帝的寝殿来了。
“太调皮。”谢澄轻轻说它。
小灰兔抖了抖耳朵,像是不赞同。谢澄摸着它的脸颊和下巴,还是小树和他说,摸这里最能让小兔舒服。果然,它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窝在毛毯边边,像是要睡着了。
这只小灰兔,当然不是他从前送给小树的那只。小树离宫时,把心爱的兔子也一并带走了。此时,想必已经在临淮了……谢澄摸着小兔毛毛的手顿住了,小灰兔不满地咕咕了起来。
皇帝不知道,自己何时,竟沦落到伺候兔子的境地了。小兔不懂他的忧虑,舒适地哼哼唧唧着,睡着了。它毛线团一样的蜷缩着,谢澄看了它许久,低声唤人取了清水净手,才躺下歇息了。
第105章 距离
颖邑长公主还是有些不能相信。
“母后,陛下真的……”她声音顿了顿,“真的叫她出宫了?”
“不然?”尹太后瞪了女儿一眼,“我还拿这些事来骗你吗?”
颖邑长公主紧紧蹙着眉心。
“陛下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她嘴里喃喃着,尹太后的神色慢慢沉了下来。
“哀家也没能想到,”她长长叹了口气,“不过走了也好,走了也好,时间长了,再深的感情,也总会淡的……”
说到最后,尹太后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显然自己也是不能相信。颖邑长公主好久没说话,尹太后嘱咐了她一声:“哀家怕你猜疑,私下与你说清楚了,但你可不能随意与人说,便是东陵侯也不行。”
“这还用母后说么?女儿晓得的。”颖邑长公主笑叹道,“只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待她,还有哪里不好么?连皇后之位都许了去……陛下前些日子,才为此和朝臣纠缠了许久,现下人走了,要怎么办才好?”
尹太后冷着脸不说话,如今外头都知道,沈夫人病了,需要在披香殿静养,现今命妇入宫,都不去披香殿,而是来长乐宫了。是的,皇帝亲口挽留尹太后回了宫,尹太后便暂且在长乐宫住下。不管怎么说,宫中都得有个话的了事的女主子,不然像什么样子!
想到这,尹太后又有些烦闷。皇帝独宠了沈氏这么些年,捂不热她的心不说,也害的自己后宫没几个嫔妃。连累她这个做母亲的,这么大的岁数了,还要来料理自己儿子的内廷事,这都叫什么事!
尹太后的头隐隐作痛,她抚着额头,还不忘告诫一旁的女儿:“陛下心里头还有她,你可不要只盯着皇后的位置,做出什么蠢事来,届时哀家也保不住你!”
颖邑长公主神情一僵,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连忙应承道:“您放心就是。”
放心?除了长女,这四个儿女,没有一个能让尹太后放心的!尹太后还想再警告几句,外头忽然来报,说陛下来了。
尹太后还没说话,就瞧见了次女坐立不安的神情,颖邑长公主脱口而出:“母后,也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府了……”
尹太后皱着眉头,打断了她:“这是你弟弟,又不是旁人,有什么好怕的!何况皇帝一来,你就走,像什么样子!”
颖邑长公主心里嘀咕着,陛下可没有把她当姊姊啊……但她不欲招惹母后,就不吭声了。尹太后见她这幅模样,心中更是来气,但眼瞧着宫人已经掀开帘子,迎皇帝进来了,就勉强按耐了下去。
在熹微的晨光中,谢澄微微躲着阳光走了进来。见到了颖邑长公主,他的脸上也没有别的神情,只是略略点了点头,颖邑长公主朝他行了礼,才胆战心惊地坐下了。
谢澄坐在了母亲旁边,轻声朝母亲问好。尹太后打量着他的脸庞:“昨晚又没有睡好?”
谢澄只是回答:“睡了两三个时辰。”
尹太后面露担忧之色。“难怪呢!脸色这么差,才休息这么点时间,这怎么能行?今晚要早些时候就寝,知不知道?”
谢澄低声说:“睡不着。”
尹太后心疼起来了。
“你呀!都多久了,怎么还这样?”她眼睛泛出了泪光,又有些恼儿子的不争气,“答应我,不要再想了,好不好?”
谢澄迟疑地:“……不好。”
尹太后生气了。
谢澄叹了口气:“母后,您别担心,我有分寸的。”
“你能有什么分寸?”尹太后的语气毫不留情,“人是你放走的,现下又日日念着她,你说你,到底是想如何?要念着她一辈子吗?”
谢澄不说话。
母亲眼睛里闪烁着的泪光,令他的心抽痛了一下。
“您别说了,阿母,”他说,“习惯了就好了,我会好起来的。”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尹太后更是着急了。但这段时日,她什么话都与谢澄说尽了,而谢澄还是这个样子,她还能怎么办?
尹太后沉沉叹了口气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不要忘了自己还是皇帝……总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就什么都不顾了。莫要忘记了,你如今连个皇子都没有,待最难受的时候过去了、还是得……”
听着母亲的话,谢澄的心,慢慢地冷了下来。
但这冷,并不是因为母亲。
“我不会的。”他轻声说。
尹太后一愣。
“你不会什么?”
谢澄很冷静:“我不会再有旁的女人了。”
尹太后悚然而惊。
颖邑长公主亦是震恐望去。
“你要做什么?你是要气死母亲吗?”尹太后的声音颤抖起来,“就是你去了的阿父,听了你这番言语,也不会原谅你的!”
谢澄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八弟弟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说这话的时候,谢澄的心都在颤抖,仿佛有人在他的心头刮血,“……也是您与父皇嫡亲的孙儿。”
“这怎么能一样!”尹太后完全不能接受,“我看你是疯魔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连颖邑长公主都颤声道:“陛下,您万万不可……”
谢澄不说话。
尹太后真是恨极了他这幅模样。
“你如何变成如今这样了!”尹太后实在是不能容忍,虽说因为沈氏离宫,她与儿子和好如初,又能在儿子身上感受到许久未有的温情了。但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愿意见到当年拉拢了王骏,无情将她驱逐出朝堂的,冷酷无情的帝王,哪怕要她再和儿子决裂一次……尹太后不管不顾了:“你不如直接说,把皇位传给沈氏的儿子好了!”
谢澄的神情坚冷如冰。
“母后,”他的声音很轻,很缓慢,“我还没这样说。”
尹太后的眼泪不能停止。
“前朝还有事,我先走了,”他微微阖上了眼睛,又睁开,对一旁的颖邑长公主说,“照顾好母后。”
颖邑长公主呆若木鸡,都不知道能不能听清皇帝的话。
谢澄顿了一顿,没有说话,终究还是转身离去了。
尹太后在他身后大哭起来。
千里之外的临淮,小树正在与祖母父母一块过着中秋节。
天完全黑了,圆月高悬,小树双手扒着窗棂,仰头望着夜空中皎白的明月。孩子的目光好虔诚,几乎令惜棠感到惊奇了。惜棠问小树:“月亮好看吗?”
“好看!”小树不假思索地说,“比长安的要亮!”
大人们都是愣住。郭王太后不自在地看了小树一眼,惜棠轻声说:“月亮都是一样的,是因为刚刚下了雨,所以才格外亮。”
“是吗?”小树很好奇,“下雨会让树变亮吗?是不是雨雨给月亮沐浴了?”
惜棠一笑。谢洵抱着怀里的小树,耐心地说:“对,小树没发现,星星也比平时好看了吗?”
小树睁大圆圆的眼睛:“阿父说的对!星星也变亮了!”孩子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会,忽然皱起了小眉头,“那颗星星是红色的,星星为什么是红色的?星星也会流血吗?星星也会被欺负吗?”
谢洵哭笑不得。他把小树抱的离窗更近,给他仔仔细细讲起了那颗红色的星星。小树听入了迷,两只小短手环着谢洵,东拉西扯地问了好多问题。
惜棠与郭王太后对坐着,相顾无言。这几日的雨连绵不绝,到了今晚,好容易才停了,殿中仍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惜棠坐久了,渐渐感觉有些冷,忽然听见郭王太后问她:“你在长安……过的怎么样?”
这还是惜棠回来以后,郭王太后第一次和她说话。她们都对彼此心存芥蒂,一直这样不咸不淡地相处着,郭王太后忽然问起了这句……惜棠没有说话,郭王太后出声了:“我听闻,陛下待你很好。”
惜棠终于看向了她:“问这个做什么?无论陛下待我如何,都不能为你害我的罪责开脱。”
“我,我没有。”郭王太后艰难地说,“是我对不起你,我与胭儿……”念起死去了的女儿,她的眼眶湿润了,“我们对不起你……我也感激你。”
惜棠觉得很荒谬:“你也会感激我?”
郭王太后的眼泪如雨落下。
“从前,是我错了,害了你,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的女儿,我不能回到过去,也不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郭王太后哽咽着说,“我知道你在长安过的很好,但你还愿意回来和询儿过日子,还愿意让小树回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
惜棠的唇瓣轻颤着。
在过去,许许多多个日夜里,她是多么希望,能得到婆母的这一句窝心的话呀!她好容易逃离了父母亲的家,来到了阿洵的身边,她是真的想把婆母当作自己的母亲,真正的融入这个家。
但婆母连一点一滴的温情都吝啬于给她,从来都是冷语,斥责与鄙薄。连阿洵周旋在她与婆母之间,都常常左右为难,尽管阿洵每每都是偏帮她……但只要有婆母在,美好的日子,总像是被蒙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而如今,她已经不想得到,却是忽然得到了。惜棠说不出话,她悄悄擦去了眼泪,转头望向窗外,没有再回郭王太后。今夜的月亮的确是好亮,太亮了,就连淡紫色的月晕,都照的人眼睛涩涩生痛。
小树知道了所有的星星,心满意足坐在父亲怀里,大错特吃了起来。他想喝一点米酒,但惜棠不给他喝,小树急的眼睛都涌出了泪花儿,最后谢洵斟了些石蜜水给他喝,他才不闹惜棠了。还哼哼唧唧的,一个晚上都没理会母亲。
小树吃了好多好多,小肚子都涨了起来。他揉着小肚子望着惜棠,眼睫毛扑闪扑闪的,惜棠一笑问:“不生我的气了?”
小树嘟嘟嘴:“还在生气!”
惜棠无奈了,她抱起气呼呼的孩子,哄了他好久,才把他哄开心了。郭王太后和谢洵都微笑看着小树,小树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跳下地板,宣布道:“我要休息了!”
惜棠牵起他的小手:“阿母带你回去休息。”
小树高高兴兴地点头,一个个地与阿父和祖母告别。外面风有些大,谢洵与惜棠耳语了几句,才放他们离开了。
这再平常不过的场景,却让郭王太后眼睛一酸。
仆婢们忙碌地收拾了起来,谢洵回头吩咐人送母亲回寝宫,忽而听到母亲喃喃:“若是你姊姊在就好了……”
谢洵一怔,他没说话,抬头望了眼母亲,母亲羞惭地低下了头,谢洵说:“好晚了,阿母回去休息吧。”
“洵儿,”母亲叫住了他,“我有话要对你说。”
谢洵低声说:“国中还有事……”
“好。”郭王太后忍泪道,“那我不扰你了,你去忙吧。”
谢洵嘱咐了伺候的人几句,才离开了。
郭王太后惨然地闭上了双眼。
回了寝殿,小树好兴奋,好晚都睡不着。
惜棠陪他说了好久的话,小树才渐渐有了困意,惜棠吻了吻他细嫩的脸颊:“小树今晚开不开心?”
“开心,”孩子模模糊糊地说,“有阿母,阿父,祖母……”小树口齿不清的,慢慢地睡着了。
惜棠望了他的睡颜好久。
回了都梁殿,惜棠简单地洗漱了一番。躺回床榻时,谢洵还没有回来。
她睁着眼睛发了许久的呆。
渐渐的,她闻到了一缕熟悉的香气。
是谢洵回来了。
惜棠忽然闭上了眼。
很快,屏风外响起了淋淋的水声。
惜棠静静地坐了起来。
谢洵走出来,看见她,一愣。
“不是睡了么?我吵醒你了?”
惜棠摇了摇头。
谢洵坐到了她的身边,他的身上有着湿润的冷气。
“好晚了,”他亲了亲惜棠的脸颊,“睡吧。”
惜棠点了点头,她躺了下来。
他们紧挨着。
惜棠温热的手,抚上了谢洵的微凉的小臂。
她缓缓往上。
谢洵的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
惜棠琥珀色的眼睛,在漆黑的深夜里,像两簇燃烧着的火苗。
谢洵的心灼痛起来。
“睡吧。”他吻着她的眼睛,低声说。
惜棠慢慢地,说好。
他们在黑夜中相视许久。
直到最后一缕月光燃尽,他们的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
第106章 辜负
小树过了个颇为圆满的中秋,而在长安宫中,谢澄的中秋就过的颇为孤单了。
自那日和母后不欢而散后,母后就再不愿理他了,哪怕是到了中秋节,都吝啬于见儿子一面。母后既如此,谢澄也不欲在宫中设宴。中秋节当晚,也和平常一样,在甘露殿独自歇下了。
如此情形落在旁人眼里,却又成了不一样的景象。众人不知天子与太后的争执,只以为沈夫人病了,以致天子连过节的兴致都没有。长安城私下嘀咕了一阵,传入言恪耳中的流言,忽然又纷杂了许多。
秋日的午后,言恪休沐归家,还顺带带回了个皇帝。言恪引皇帝入内,皇帝打量了会四周,对言恪说:“还是太简陋了些。”
这座宅子,是言恪初来长安时,皇帝赐予他的。随着言恪地位愈高,恩宠愈隆,这座府邸相比起他的身份,的确有些不合时宜了。皇帝眯着眼睛道:“朕欲给你个更好的,只你又不愿意。”
言恪笑道:“陛下体恤臣,臣都感念于心。”
皇帝哼了哼,不说话了。和他姊姊一样,看似温温和和的,其实都是个倔性子!他饮了一口茶,漫看窗外流动的云彩,碧树如盖,光影灿烂。他忽然说:“你府里还是太冷清了。”
言恪有些惊奇地问:“陛下欲给臣赐婚吗?”
皇帝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还没有想这么深。不过言恪这般言语,却是令他起了心思:“说起来,朕的五妹妹还未婚配,年纪倒也与你相宜……”
湖阳长公主?言恪一惊道:“陛下不可!”
皇帝不开心了:“如何?你看不上朕的妹妹?”
“臣哪里敢,”言恪连忙道,“公主身份高贵,是臣相配不起。”
他看重的人,哪里有什么相配不起的?不过言恪这番话,倒是也提醒了他,他对言恪的封赏甚厚,已经让他很招人眼了,现下倒是要稍微避一避风头……皇帝无意识地啜饮起了清茶,言恪悄悄松了口气。
见皇帝神情颇不欢,言恪提议道:“陛下要不要出去走走?臣府里开了好些花。”
“不想。”皇帝懒懒地说,“朕就想一个人安静一会。”
听了皇帝这话,言恪立马噤声了。
“不是说你,”皇帝见状,好笑道,“与朕说说话吧。”
和陛下说话?言恪认真地想了想,挑着日常里有趣的事和皇帝说了,皇帝微微垂着眼睛听着,脸上偶尔会有零星的笑意。
言恪说了好久好久,讲的口干舌燥,拿起茶盏润了润喉咙,一抬眼,才发现陛下睡着了。他平稳的呼吸着,眼底还有着淡淡的乌青。
言恪一愣。
他悄悄起身,小心翼翼关上了窗,退出去了。
屋外天光大亮。
言恪低声和家中的仆婢嘱咐着什么,外头忽然有人来报,说长姊来了。
言恪唤人把长姊迎到了正厅。
长姊一见他,就笑道:“我昨儿做了些艾团子,搀了你喜欢的豆沙馅儿,尝了味道还觉得不错,特地拿来送给你。”
言恪很惊喜,好久没回临淮了,偶尔,言恪也会想念家乡,在家中时,母亲就常做艾团子与他吃。言恪欢喜地谢过了长姊,拉着长姊坐下,两姊弟说起了话来。
说着说着,就不免谈到了惜棠。
言恪问:“二姊有给长姊写信么?”
“都给你寄了,还能不给我寄?”惜兰说,“她说她一切都好呢,小树见了祖母,也和祖母相处的很好。”
“二姊也是这么和我说,”言恪的神情迟疑起来,“她有提到……姊夫么?”
惜兰一怔:“没,没有。”
她担心问:“你是在想……”
言恪打了个寒噤。
“我就是在胡思乱想,”他叹气道,“二姊与姊夫分开了这么久,如今好容易在一块了,应该很高兴才对吧。”
惜兰心神不宁,她勉强点了点头。
若是扪心自问,惜兰其实不愿惜棠与临淮王回乡,但这是妹妹自己的选择。毕竟外人瞧着她与陛下过得好,但谁也不知道究竟内里如何,妹妹既做出了决定,惜兰也唯有支持她。
如今,她的选择是做出来了,但是万一,与她原本所想的并不同呢?毕竟,她抛下的不是旁人,而是陛下呀!
惜兰不禁喃喃出声:“陛下他……”
“陛下?”言恪不明所以,“陛下什么?”
“没什么,”惜兰摇了摇头,“也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
言恪探究般看着长姊,但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没就此事再说了。不知不觉,一个下午过去,傍晚刮起了微凉的风,惜兰正欲和弟弟告别,下人入内来禀报,说郎君来接她了。
言恪一笑道:“那我就不留阿姊了。”
惜兰脸红了红,言恪还欲打趣长姊几句,忽然听说陛下醒了,只得匆匆和长姊告别,赶去茶室了。
谢澄睁眼时,深紫色的日光恰好落入了他的眼睛里。
他轻声问:“朕睡着了?”
言恪说是,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快入夜了,陛下要在臣府里用膳吗?”
“不了,”谢澄说,“朕回宫还有事。”
说着说着,谢澄就起了身。此时已是傍晚,紫色的夕阳把他们的脸照的发红。正是九月,府中的秋菊开的正鲜妍,仿佛金色的油流淌了一地。谢澄安静的凝睇许久,言恪跟在他的身后,也始终保持着缄默。
快到门口了,谢澄说了声:“今日叨扰你了。”
“您哪里的话,”言恪笑道,“臣还盼您日后多来呢。”
谢澄微微一笑,抬步正欲离去。不远处,有人在谈话的声音,却渐渐的接近了。
“……怎么不见阿弟?”
“阿弟临时有事呢,才来不及见你,你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吧?”
“我哪有生气,”邵全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就是担心,我如今官职低微……”
“有什么好担心的?”惜兰轻声细语,“阿弟不是这样的人。”
“这哪能说得清楚!”邵全忍着气道,“倒是你,我不是常叫你入宫,在夫人跟前为我美言几句吗?不然我也不至于还是现在这样!”
言恪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变了。他侧头一看,皇帝的脸色,果然慢慢地冷了下来。
而惜兰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夫人现下还病着,我怎能随意入宫,你又说糊涂话了。”
邵全听了惜兰这话,心头更是怒火燃起。每次他叫她做事,她都是这样不紧不慢的!他怒极道:“你是夫人的姊姊,你想见她,夫人还会不让你见么?我看你就是想……”
他话还没有说完,皇帝就冷冷地打断了他。
“她想什么?”
邵全一惊,他徨徨然回头,猛地就对上了皇帝冷如寒冰的脸,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参,参见陛下,臣不知陛下在此……”冷汗一滴一滴地从额角流下,他几乎有些跪不住了。
惜兰跟着邵全跪下,她吓得说不出话来。
“把朕的话当耳旁风了么?”皇帝问,“朕问你她想什么?”
邵全战战兢兢,不敢回话。
“你把夫人当什么了?”皇帝轻轻地问,“你的登天梯,你的垫脚石么?想用就用,想拿就拿?”
邵全汗出如浆,他嘴巴张张合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言恪不忍心了,出言道:“陛下,姊夫他只是一时失言……”
“失言?”皇帝冷冷一笑,“朕看他是嫌命长了!”
三个人都悚然而惊。邵全哭道:“陛下,臣错了,臣再不敢,再不敢了!您饶了臣这一回!”
皇帝好久都没说话,言恪此时也不敢出声了。
“记住你说的话,”皇帝慢慢地说,“这是最后一次。再没有下次。”
邵全连连磕头:“谢陛下!谢陛下!”
皇帝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离去了。
言恪来不及安抚姊夫,连忙跟上皇帝。
身后,邵全劫后余生的哭泣声,越来越远了。
因为遇到了这档子事,皇帝回到甘露殿时,脸色就特别的差。
尹太后见了,就是一惊:“谁惹你了?”
谢澄一愣:“您怎么来了?不是说再也不见我么?”
尹太后气道:“你还敢说!”
谢澄不吭声了。
“哀家见你出去了一日,怕你又跑到外头饮酒,饮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尹太后皱眉道,“你今儿哪去了?”
谢澄的语气慢慢的:“朕不想告诉您。”
尹太后一瞪眼睛。
谢澄就说:“去云观侯府上了。”
尽管对惜棠有诸多不满,但对言恪,尹太后还是没有什么意见的,但她仍旧骂了声谢澄:“堂堂天子,日日跑到臣子府上,像什么样子!”
谢澄静静听着母亲责骂。
半晌才问:“您不生气了?”
“生气有什么用?”尹太后忍不住瞪他,“从小到大,你哪一次有听过我的?”
谢澄低声说:“谢谢您。”
尹太后的眼眶又红了。
“还谢我呢!你少些气我,我就满足了。”尹太后擦了擦眼泪,“如今你想做什么,哀家都不管了。只盼你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不要再让我心煎一场。”
谢澄坐在榻上,把头往后一仰,笑说:“这是自然。”
万里江山,无上权柄,都尽在他的手中。他当然会长长久久当好他的至尊天子。
远处的天边,正是苍云如海,残阳似血。
陆陆续续下了一月的雨,今日终于雨停了。
小树一溜烟儿跑去园子里采蘑菇,兴高采烈地摘了一天,热了满身的汗。
他兴奋地举起满满的一筐菌子,和父母亲分享起来,嘴巴简直一刻都没停过。
谢洵与惜棠,都是很耐心地听着。望着孩子欢乐的模样,惜棠的眼里也满是笑意。谢洵忍不住问了句:“今日是不是很开心?”
“是,”惜棠下意识地回答,“小树今日很开心……”
谢洵微微一愣。
小树追问:“阿父与阿母说什么?”
谢洵摸了摸孩子汗津津的脸颊:“阿父问阿母,小树今天开不开心。”
小树惊讶道:“怎么不直接问我呢?小树当然开心呀!”
惜棠一笑。谢洵说:“小树开心就好。”
小树左看看阿母,又看看阿父,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懒得想了!他和父母亲打了一声招呼,跑去和祖母分享他的蘑菇了。
只留下惜棠与谢洵在原地。
谢洵说:“小树比我小时候活泼多了。”
“小树以前还是个安静的孩子,”惜棠的声音有些飘忽,“越长大,倒是越活泼了。也不知随了谁……”她笑了笑。
“随你么?”谢洵忽然问。
“当然不是,”惜棠一愣,“我是什么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谢洵说,“我曾经以为我知道。”
惜棠轻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我变了么?”
谢洵没说话。
“我变了,难道你就没有变?”回想起这段日子的点点滴滴,惜棠的眼睛有些湿了,“我是真的想我们回到过去!但你呢?你对我这么冷淡……”她微觉齿冷,再说不下去了。
谢洵静了静。
“我不是有意的。”
惜棠含泪瞪着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在想,”谢洵慢慢地说,“你既然都不情愿,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呢?就像你昨晚握着我,我感觉的到,你的手是热的,但我知道,你的心……其实很冷。”
惜棠说:“我没有。”
“真的没有么?”谢洵的眼睛里,有着明显的哀伤,“我能感觉得到!你对我的,对我的……”他的声音饱含痛楚。
惜棠的心跳的飞快。
“你说我对你变了,那你呢?”惜棠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也不是从前的你了!当年,你向我求亲,我其实很多顾虑,并不情愿,但你一点都没有退缩,而是坚定地握住我的手……”
惜棠的声音哽咽了。
“但是现在呢?我待你的心是不比从前了,但难道我没有为我们的未来努力吗?是你!你一直在往后退,先抛弃了我。”
谢洵喉咙堵塞着。
他回避了惜棠的质问,只是说:“但我知道,这样做,你不快乐。”
惜棠流着泪。
他们好久都没说一句话。
谢洵说:“我不想见你如此……我想你真正的快乐。”
惜棠流不出泪了。
“你要我快乐,那你究竟想我怎么做?”
谢洵看着她湿润的眼睛,心痛难当。
“你的心里……明明有答案。”
惜棠的心长久颤栗。
“你看,”谢洵轻声说,“你已经有答案了。”
惜棠别过脸去。
不知何时,天空又下起了雨来。
“我辜负了他,来到你的身边,我以为我们至少可以……”惜棠心痛的几乎要死去了,“但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模样。”
谢洵忽然不能再看她。
雨,越下越大了。
第107章 覆水
借口去接小树,谢洵匆匆逃离了。
他来到母亲的寝宫,婢女告诉他,说小郎君已经回去了。
他静静立在原地。
黄昏落下的雨,为广阔的天地,增添了一抹凄哀的色彩。
他看到了坐在宫檐下,长廊里,望着瓢泼的大雨,昏昏欲睡的母亲。
四年不见了,母亲老了许多。
还是孩子的时候,谢洵就深深以为,母亲是世间最美丽的女人。他这样和母亲说,母亲也很欢喜,但欢喜之下,又有着隐隐的忧伤。
从小,他就是个敏感的孩子。他忍不住询问母亲,母亲抚摸着他的脸,叹气对他说,若这张脸容色不在了,父皇会宠爱她到几时呢?
母亲的担忧,小小的谢洵,还不是很明白。自他记事起,他就知道,母亲是后宫中,最受父皇宠爱的妃子。连椒房殿中的尹皇后,有时都有所不及。沾了母亲的光,父皇也很喜爱他。他一度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
直到他稍稍长大了,走出了母亲的漪澜殿,才知外面的霜雪刀剑,对母亲这样一个二嫁有女的宠妃来说,是有多么的严苛无情。他再不能像从前这般快乐了。
随时,父皇都能夺走他们的一切。母亲虽然与父皇恩爱,却也害怕他,畏惧他,时时刻刻,都过得如屡薄冰。这种心灵上的忧郁,不安定,也影响了她的儿女,在不知不觉中,如影随形了谢洵许多年。谢洵知道,内心深处,他实在算不上一个坚强的人。
如针如线的雨水,渐渐把他的眼睛沾湿了。母亲注意到了他,惊讶地唤了一声:“洵儿?”
谢洵于是走过去,低头望着母亲。
怨她吗?谢洵当然是怨的。回到临淮的那一日,他质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欺骗他。他还没说一句责骂的话,母亲就已经哭的止不住,不停地和他道歉,和他说对不起。
可那又有什么用?如果他再没有责任心一点,再无情一点,他就可以把全部的罪责都推给母亲,还有死去的姊姊,继续心安理得地与惜棠过日子。可他不行,他不够狠心,又太软弱。
母亲问他:“你是来找小树吗?”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母亲就说:“他回去了。”
谢洵没回答,母亲又问:“你连一句话……都不愿与我说了吗?”
谢洵麻木地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母亲似乎是哭了。
看着母亲的眼泪,谢洵忽然感觉很心痛。但他再不能开口去安慰母亲了。“你怨我,也是该的,”母亲哽咽着说,“但总归她回来了,我这个做阿母的,犯下的大错,至少没有害了你终生。”
谢洵眼睛发涩。
“阿母,”他轻轻地说,“我和她,也许就要分开了。”
母亲全身一震。
“你在说什么?是在故意诓阿母吗?”她紧紧抓住了谢洵的手,“我不信……你们曾经,明明那么的相爱。”
曾经。
谢洵的喉咙堵住了。
“你难道不想她吗?她难道不想你吗?阿母虽然老了,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郭王太流着泪说,“我看她,分明还是愿意和你过下去。”
谢洵心中一痛。
他低声说:“但我不能,我不能……”
方才棠棠说,是他先退后一步,是他先放弃了她。
她说的没错。
但,并不是因为他变了,他不爱她了。
相反,他还深深爱着她。
正是因为爱着她,他反而更加不能原谅自己。
更加不能相信,他和她在一起,他能够保护她,护住她。
其实,皇帝已经放开了手了,他不会再参与惜棠和他之间。谢洵知道,他的忧虑,其实是没必要的。
只要他能接受自己,棠棠最终还是能接受他。虽然她不如从前那般爱他了,虽然她心里有别人了,但他们还是能够在一起,还是能够很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那他为什么还在徘徊?为什么还在犹豫不前?
谢洵忽而落泪了。
她的眼前,不应该只有他。还有另外一人,他可以给她更多,可以让她过的更好,
谢洵知道,若是皇帝在,得知了他的所知所想,一定是会嘲笑他的。
皇帝,从来都不是一个退缩的人。
深深爱着的女子,不够爱他,那又怎样?心里有旁人,那又怎样?他曾经伤害过她,那又怎样?
因为他深信,自己是最好的,能够给予她的,也一定是最好的。
只要他先一步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切都会改变,她最终还是会爱他的。
而他之所以放惜棠离开。
并不是觉得自己不够好,比不上谢洵……他只是不想再让她难过,再让她痛苦。
尽管惜棠没有对他说,但谢洵,其实什么都知道。
偶尔,他也许会比惜棠,更了解皇帝。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的皇帝兄长了。他自小,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这是谢洵,永远都不能及他的地方。
谢洵好久都说不出话,郭王太后沉默了。
“洵儿……”她这般问自己的儿子,“只能如此了吗?”
谢洵回答不能。
傍晚淅淅沥沥的雨滴,要将最后一点天光吞噬了。
小树活蹦乱跳的,惜棠好久才给他洗完身子。
她抱着香呼呼的小树,好久不说话。
小树不安分地扭着小身子,声音奶声奶气的:“阿母,我要下去玩!”
惜棠说:“但阿母想与你说话。”
小树眨了眨眼睛:“阿母要与我说什么?”
孩子懵懵懂懂的神情,叫惜棠完全说不出口。
“如果,”惜棠还是艰难地出声了,“阿父阿母分开了,小树会不会,会不会……”她的声音哽住了。
小树脸上欢乐的神情,飞快地消失了。
“为什么?”孩子伤心地问,“您为什么要与阿父分开?小树好不容易才有阿父!”
惜棠心如刀绞。
她还没说话,小树吸了吸鼻子,又开口了:“是因为陛下吗?”
好久没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惜棠的心猛地揪紧了。
“是,但也不是。”惜棠回答。
小树被她弄糊涂了。
“肯定是!”小树直截了当地说,“您想陛下了!您想和陛下在一起,不要阿父了!”
惜棠哑着声音说:“你又知道?”
小树委屈地看了她一眼。
“您别想骗我,”孩子扭扭捏捏的,“我就是知道。”
惜棠擦了擦眼泪。
“阿母就算和阿父分开了,也不一定是和陛下在一起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才离了宫,哪里是说回去就回去的。”
“阿母对我说谎!”小树不开心了,“陛下不会不让你回去的!陛下这么喜欢阿母!”
“你年纪这么小,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我当然知道。”小树觉得自己可聪明了,他擦擦眼泪,又难过起来,“像阿母,就是不喜欢阿父了,才要和阿父分开。”
惜棠出声不能。
小树紧紧抱住了她。
“阿母和阿父分开了,”孩子哭着说,“我还有阿母吗?还有阿父吗?”
“说什么糊话!”惜棠赶忙说,“不管阿父阿母怎样,小树都是我们最心爱的孩子。”
小树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
“真的吗?”
“阿母为什么要骗你?小树觉得阿母不爱你吗?阿父不爱你吗?”
孩子的脸颊鼓了起来:“……爱。阿父阿母都爱小树。”
“那就是了。”惜棠亲了亲他的脸颊,“永远都爱小树。”
小树还是哭了。
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哭的好大声。
哭到了好晚,才抽抽噎噎睡过去了。
惜棠回到寝殿时,谢洵已经在了。
她抿抿唇问:“怎么不去叫我?”
谢洵答非所问:“我听见小树在哭。”
惜棠没说话。
谢洵问:“你是与他说了么?说了……我们。”
惜棠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孩子太小,是我对不起他,”谢洵说,“他不该经历这些。”
惜棠冷淡地说:“你这话,不应该对我说。”
“棠棠,”谢洵的声音很轻,“你是在怨我么?”
惜棠平静地说:“我怨你做什么?我怨我自己。”
谢洵深深闭上了双眼。
良久,他问:“你离开他,回来我的身边,是为什么?”
惜棠麻木地说:“我还爱你。”
“只是因为这个么?”谢洵的眼睛像是红了,“一定还有别的……告诉我,是什么?”
惜棠艰难地眨了眨眼睛。
“还因为孩子,因为小树……”她眼睛流出了眼泪,“我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谢洵哑声说:“不止。”
惜棠的脸颊忽然一阵疼痛。
“还因为……”惜棠的声音哽住了,“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我对你,很歉疚。”
谢洵的双眼,流露出深深的痛楚。
“我早就说过了,棠棠,”他轻轻地说,“当初跟了他,不是你愿意的,你不能反抗。而后来爱上了他,也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惜棠的声音颤抖起来,“你如今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等不及要与我分开,要我与他在一起么?”
谢洵长久静默。
“我不是,”他声音发涩,“我只是想弄清楚,你的心。”
“当日在长安,你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惜棠的语气激烈起来,“你说你想知道我的心,我的心已经告诉你了!我离开了他,回到了你的身边,我想和你像以前一样!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像以前一样?”谢洵问,“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以前么?”
惜棠心中发紧:“你什么意思?”
谢洵轻声开口了:“我的意思,你其实很明白。”
惜棠忽然说不出话了。
“你其实更爱他,更在意他,是不是?”谢洵的眼中有泪,“你其实知道,但是你不能接受,不愿承认!所以为了小树,为了消解心中的歉疚,你选择了我……回到了我的身边。”
“你说的,”惜棠的声音静静的,“仿佛我对你很无情。”
谢洵泪落如雨。
“我知道……你没有。你心里还有我。是我太软弱了,我不能够……”他别过脸去。
惜棠什么都明白了。
“既然这样,阿洵……”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这样唤他了,“我们分开吧。”
第108章 再见
好久,好久,谢洵都没有说话。
“分开?”他这样问。
“是。”惜棠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在过去的任何时候,她都不能想到,她与他之间,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好。”
谢洵点头了。
惜棠的心脏,忽然一阵抽痛。
她不明白这疼痛,究竟是从何而来。
谢洵抖着声音开口了:“棠棠……”
“别这样叫我!”惜棠说,“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谢洵红着眼睛看着她。
终于,他还是离去了。
寂寂的深夜里,惜棠泪流不止。
第二日一大早,谢洵就去寻了小树。
孩子闷闷的,一个人托腮望着窗边。
凑近一看,才发现他的眼睛里有泪光。
“阿父,”小树吸吸鼻子,“你和阿母真的要分开吗?”
谢洵把他抱起来:“是。”
小树哭了。
“为什么呀?”
谢洵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
他低声说:“都是阿父的错。”
孩子的眼睛湿湿的:“阿父做错了什么?”
“阿父……太胆小。”谢洵的脸贴着小树的脸,“我的心里,总是过不去。”
小树不明白:“过不去什么?”
谢洵不能回答。
“我害怕,”良久,他这样说,“我一看到她,就会想到自己……”
无能又无力的自己。
总是让她委屈求全的自己。
他转移了话题:“小树是不是说,以前在宫里,陛下对你好?”
小树偷偷觑着阿父。隐约发觉了阿父,阿母,还有陛下三人的异样,小树不敢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地说话了。
谢洵又问了一句:“可不可以告诉阿父?”
小树绞着手指。
“陛下待我好,”小树说,“待阿母好。”
孩子忽然不安了。
“阿父!”他问,“我要和阿母回宫里去,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当然不会,”谢洵说,“我们都还是小树的阿父阿母。”
在父亲温柔的声音中,小树哭了好久好久。
谢洵抱着伤心的孩子,和他一起待到了好晚,才离开了。
走出长廊的时候,天空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谢洵盯着这雨。
他与惜棠初遇的那天。他们分崩离析的那一天。还有今天。都有着相似的雨。
眼泪,忽然不能控制地从眼眶流出。
他回过头,在长廊的尽头,看到了惜棠。
她一定也是来看小树的。
他们都清楚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泪。
她如云的乌发,美丽而脱俗的脸庞……一切的一切,仍旧和当年一模一样。
刹那之间,谢洵涌起了一股冲动,他想出言挽留她,他想让她留下来,他们还有好长的一生要过——
但话出自口,他说的却是:“我们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惜棠落泪了。
“你问我?”她摇着头,“我要怎么告诉你?”
谢洵眼含泪水望着她。
“可以了,”惜棠说,“已经说好了要分开,就不要再问这样的问题……”她忍痛说,“答案是什么,你不清楚吗?”
谢洵茫然地:“是我。”
惜棠颤抖着说完了:“……还有我。”
谢洵无措望着她。
“我指责你逃避,不敢往前,但我又是以什么立场指责你呢……毕竟,不管我与他的开始如何,我对他,终究是有了感情。我……爱上了他。”
谢洵心口一痛。
“你终于说出来了。”
“是的,终于,”惜棠眼中含泪,却忽的一笑,“我一直没有明说,但其实你心里都知道。你介意我心里有他,这样勉强地过下去,我们都不会幸福的。”
她喃喃道:“我怎么到现在才发觉……”
“不!”谢洵忽然打断了她,“我更想你幸福!他……比我更能给你。”
惜棠颤声问:“你为什么……这样以为?”
谢洵眨去了眼里的泪。
“那日,我去见他了,他告诉了我,他的母亲与阿姊,是如何加害与你的,”谢洵轻轻地说,“他说,就算没有他,我也护不住你,护不住……”他的声音哽咽了。
惜棠静静地说:“你认为,他说的对。”
“难道不对?”
惜棠的心颤栗起来。
她终于明白了。
他为什么,先一步放开了她的手。
他不是不爱她。不是不想和她重修旧好。
他是过不去他自己。
“他是天子!是皇帝!如果他想要人,谁能从他的手中逃出?”惜棠缓缓摇着头,“阿洵,你不应该这样苛责自己。”
谢洵的声音轻轻的。
“但想要得到你的,偏偏就是皇帝。”
惜棠忽然不能出声。
“他是皇帝,是天下的至尊,你在他跟前有所不及,我根本不会为此而怪你……”惜棠屏着呼吸问,“你究竟明不明白?”
“我明白。”谢洵用一种令人心碎的语气说,“但……我不能。”
惜棠别过脸去。
“和我在一起,你也总不感到快乐,对不对?我总是在彷徨,总是在犹豫,总是需要你给予我气力,总是需要你支撑我……”谢洵落泪了,“但他不会。他永远都不会。”
在淋淋的秋雨中,惜棠再一次想到了谢澄。
他用温暖的唇瓣吻她,冷冰冰的手指摸她的脸,他黑夜的眼睛里燃烧着簇簇的火焰,他是热烈的,灼烧的,不容违抗的。他消融了她的水,裸露出了她脆弱无依的内里。她依靠在他的怀里,像鸟儿飞回了栖息的枝头,孩童回到了依恋的家。
她怔怔地转回脸,望进了谢洵的眼睛。
为何,她如今才发现,他们是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她是在父母亲的忽视中长大成人的,或许换了个表象,但谢洵其实也和她一样……他的父母亲当然爱他,但与她相同质地的彷徨与孤独,也深深扎根于了他的心灵。
两个不安全的人,在彼此短暂给予微弱的温暖里,深深地相爱了。但他们终究不能给彼此全然的安全与依恋。毕竟一个破碎的人,要如何去温暖一个同样破碎的人?
在分娩一般的阵痛中,惜棠终于明白了。
泪水淌满了她的脸庞。她听见谢洵说:“你明白了。”
“我,”惜棠茫然地说,“我明白了。”
“棠棠,”谢洵隔着泪水望她的脸,“我爱你,你也许还爱我,但我们,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
“是。”谢洵落泪了,“如果没有皇帝,没有他,我们还能很完好的过完这一生。但你现在有他了,你经历过他给你的爱了,我们继续在一块,你会很累的,终有一日,你会恨我,埋怨我。”
惜棠说不出话。
“所以,”谢洵终于还是哽咽了,“我们结束吧。趁如今我们都还不怨恨彼此,结束吧。”
“这是你最终的决定。”
“也应该是你的。”
惜棠捂住心口,“是,你说的是,”湿热的泪水淋了她满脸,廊外的雨声这么大,但惜棠一点都不能听到了,“分开之后,我还能说,我们之间,曾经是很美好的吗?”
“当然能,”谢洵柔声说,他的泪水与雨水融为一体,“你给我的美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惜棠还是忍不住哭了。
“我也是,阿洵,”她说,“谢谢你给我的爱。”
谢谢。
谢洵后退一步。
从今往后,他们就是,可以给彼此说谢谢的关系了。
“我也是,”他低声说,“谢谢你,棠棠。”
惜棠泪如雨下。
他们静静凝望了彼此好久。
苍梧山,临淮王宫,长安,数不清的雨,数不清的晴天,从前的一幕一幕,都从他们的眼中过去了。
自从知道父母亲要分开后,小树就特别依恋惜棠,
夜晚,他贴着惜棠,不止一次问:“阿母,你要去哪里?”
惜棠摸着孩子毛乎乎的小脑袋。
她说,“我还没想好。”
小树瞪圆了眼睛:“不去找陛下吗?”
“你这话说的,”惜棠说,“陛下是想见就见的吗?”
小树不明白了。
“以前,不就是想见就见的吗?”
惜棠轻声说:“那时候不一样。”
小树执着地问:“哪里不一样?”
“那时候……”惜棠忍着心口的痛,“我还没与陛下分开。”
小树似懂非懂。
“小树知道了,”孩子点着头,“阿母扔下陛下走了,阿母是怕陛下生气了,不愿意见你!”
惜棠的声音攥紧了:“他会吗?”
小树鼓着脸颊好久。
“小树又不是陛下,怎么会知道呢?”小树摇了摇小脑袋,“阿母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试试?
惜棠畏缩了。
她想见谢澄,又不敢见他。
毕竟,当初决然离开的是她。他为此伤心欲绝,大病了一场。而她又这样突然的回去,说要和他在一起……
尽管他爱她。
但若是心安理得地倚仗这点,她就太自私,太可耻了。
“我,”惜棠喃喃自语着说,“我总要见他一面,即便他怨我,恨我……”
是了。
惜棠喉咙一梗。
他总是说他恨她。
小树奇怪了:“阿母怎么忽然不说话?”
惜棠回过神。
“阿母在想事,在……”
她话还没说完,小树就插嘴了。
“阿母在想陛下!”
惜棠全身一愣。
“是,”她低声说,“阿母在想陛下。”
小树,忽然露出伤心的神色。
“阿母要陛下,不要阿父了吗?”
“我与你阿父,是说好了,才分开的,”惜棠说,“不是我不要他,也不是他不要我。”
小树泪光闪闪。
惜棠愧疚极了。
“小树,”她抱紧了怀中的孩子,“阿母对不起你。”
“没有对不起!”小树使劲摇着头,小胖手擦着惜棠的眼泪,“阿母爱小树,小树也爱阿母!阿母喜欢陛下,小树不能拦着阿母。”
“小树,”她的声音哽咽了,“谢谢你。阿母爱你。”
秋日的清晨,远在长安的言恪,揉着眼睛打开了窗棂。
从临淮水乡飞来的白鸽,俏生生立在窗槛,明媚的阳光下,黑豆一样的眼睛望着他。
言恪打开卷纸一看。
他久久怔住了。
“阿姊,要来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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