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时辰前。
侯府的前院里,仍是张灯结彩,一片热闹。那一场蓄着力的大雨,还不曾落下来,院中下人忙碌,宾客谈笑,一派喜气盈盈。
姜长宁不喜与旁人扎作一处,在角落寻了一个空,立在一丛花枝下,倒也自在。
白发的美人不知何时,走近她身旁,笑得温婉。
“殿下这些日子以来,与我们家小柳儿,处得可还融洽吗?”
她一愣,才想明白他说的是谁,顿时哭笑不得:“你倒来取笑本王。”
“上回未央宫也去了,掉脑袋的忙也帮了,我信口关心几句,殿下莫非还想将我治罪不成?”
水波似的目光,在晚来天色里,斜斜瞥向她。
姜长宁好笑地摇摇头。
一来,这烟罗先前的确仗义,为她出力不小。二来,她也多少知道,他就是那副性子,她不能奈他何。
于是只低声道:“别同我闹了,今日人多眼杂,前番的事,往后有空再说。”
又问:“唱戏的那些人,安排好了吗?”
“殿下若要唱得好,何苦来寻我春风楼,满京城的戏园子,扳着手指头也数不过来,岂不任挑?也是无须这般关照我的生意吧。”
烟罗打趣了她一句,才有几分正形:“都安排妥当了,平日在楼里,遇上好这一口的贵客,也是常唱的,必然不会砸了你的场子。”
“我放心你。让小倌们打足了精神,今日唱得好,晋阳侯府的赏钱定少不了,本王这里再添一份。”
“知道了。”
对面抬眉睨她一眼,也不称谢,只懒懒福了福身。
“那我到后头,替殿下盯着去。”
说罢,便走了。外衫轻飘飘坠在臂弯上,如云似雾。
姜长宁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总摸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未及深想,却听身后一个淡淡声音:“齐王殿下,今日真是友人齐聚啊。”
她转回头去,看见了一张仿佛带笑,眼中却暗藏机锋的脸。
她拱了拱手:“太师别来无恙。”
萧玉书将目光从远去的烟罗身上收回来,打量她几眼,微微一笑:“殿下的身子,比上回见时,似乎好了不少。”
“原本也只是偶染风寒,调养了这么些日子,早已经无碍了。”
“那便好。不过春日里时气反复,殿下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当多保重自身。”
“本王晓得。我这些日子,也少出门走动,只是今日侯府有喜,难免要来贺一贺,也是应当,”她亦笑笑,“有劳太师挂心了。”
几句话一过,却也无聊。
二人各自打的什么主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前番她在自己府中,再次遭人下毒,难逃也是萧玉书的手笔。对方知她未死,已有防备,不能免俗,今日再来探探她的虚实而已。
也正是因为此人在,为防横生枝节,她才不敢将江寒衣带在身边照应。
她扭头向院中望了一望。
人头簇簇,欢声笑语,偌大一个侯府,哪里寻得到那人半分影子。
心下不免有些烦躁,敷衍地冲眼前人点点头:“太师何必陪我干站在此处,不如早些入席吧,一会儿本王过来敬酒,还望太师赏光。”
不料萧玉书却扬了扬眼角:“殿下客气,老臣心领了。不过这一会儿,老臣便要告辞了。”
“哦?太师不吃酒吗?”
“我岁数大了,不惯热闹,夜里乏得也早,何苦扰了旁人的兴致。殿下请自便,我这就去向侯府的老太爷辞行了。”
这一节,倒是姜长宁没想到的。
她不动声色,与对方作了别,心下暗道,即便这萧玉书与晋阳侯,向来不是一党,眼下走得这样匆忙,这般做派倒也少见。往日并不觉得此人如此不拘礼仪,怎么今日格外洒脱。
这时,便又听一旁有人唤她:“殿下。”
这回是自己人。
晋阳侯的长女季明礼,笑盈盈地过来:“今日招待不周,怠慢殿下了,还请殿下勿怪。”
“哪里,”她笑道,“你忙还来不及,不必管我。”
“多谢殿□□恤。距开席尚有片刻,殿下不要在此地空站,可愿赏光,到一旁的阁子里稍坐片刻?”
对方微微欠身,以手一引,眼中含笑。
“今年刚上来的春茶,大约还能入口。”
姜长宁只稍稍怔了一下,便反应过来。
她母亲季听儒不在京中,家中大事小事,少不得她这位长女操持,年岁虽尚轻,历练却并不少,处事隐约已见风骨。
自己与季听儒联手谋大业之事,她应当也知情。此刻家中事忙,宾客俱在,她却偏要邀自己避开人说话,想必是有要事,要趁这个机会说了。
于是欣然应允。
二人行至转角一座阁子里。
虽距离院中不远,透过雕花的窗户,还能看见宾客往来,但将门一关,立时便是一方天地,独得清静。
桌上备了新茶。姜长宁坐下饮了一口:“小姐有何事要告诉本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对面作了个揖,换上肃色:“母亲前些日子,写了密信回家,道近来有意上书圣上,请求率手头兵马,退至永关驻守。要我寻得时机,知会齐王殿下一声。”
姜长宁的眉头便跳了一跳。
“有几分把握?”
“约莫七八成吧。如今渤瀚国畏惧我们,久未再来犯,我母亲手头二十万兵马,若长久驻扎在边疆苦寒之地,唯恐军心不稳,花费也实在太大了些。若是圣上神智还有几分清明,便应答允。何况……”
这年纪轻轻的姑娘,仰头长叹了一口气。
“何况也是委实支撑不下去了。”
“怎么讲?”
“近年来,圣上一心求仙问药,国事大半托付与太师打理。萧太师此人,为了拉拢党羽,纵容底下的人侵吞军饷,中饱私囊,如今边关将士的日子过得……”
季明礼摇了摇头,脸色颓唐。
“母亲爱兵如女,每每在家信中,总道愤懑心痛不已。”
姜长宁端着手中茶盏,眯了眯眼。
她到这个世界,刚足一月,朝堂上的许多事,尚且摸得不是很清,处处摸索着走。但今日听对方这一席话,倒是清晰了不少。
永关是什么地方?距京城不过一百五十里,若是急行军,一夜也便到了。这的确是大军从北方边境退下来后,最适宜驻守的一道关隘。
但也是整座京城的命门。
晋阳侯此举的深意为何,不言自明。
二十万大军,在北境与渤瀚国对峙两年有余,萧玉书纵容手下侵吞军饷,实在非人所为。莫说晋阳侯原本就有反心,即便是她不反,时日再久,底下士兵的怨气怕也要压不住了。
千里堤溃,非一日之功。
她这副原身与晋阳侯共商谋反,实是水到渠成。
她来到这个世界接替完成任务,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必然。
晋阳侯若与她齐王书信往来,过于显眼,难免惹人猜忌,只得通过家书转达。对方此刻将这些计划告诉她,是希望她心里有个准备。
“本王知道了,”她点点头,“便按你母亲说的做吧。若须本王出手时,本王自当竭力。”
对方自然称谢不提。
说罢了要事,气氛倒也一下松快下来。
院子里点满了灯火红烛,映着两棵高大的海棠树,花影幢幢,煞是好看。戏台上咿咿呀呀,已经唱起来,她也听不明白究竟唱到哪段,只听台下忽地一阵叫好,喝得个满堂彩。
“还未谢过殿下,”季明礼笑道,“多亏殿下有心,今日这戏一唱,哄得我爷爷十分高兴,先前送阿兄出嫁时的伤心,都快忘尽了。”
“小事而已,老人家喜欢就好。”
“这春风楼当真有些本事,小倌皆是色艺双绝,我倒还是头一回领教。”
姜长宁在京城中,风流是出了名的。
闻言抬头看他一眼,勾起唇笑:“怎么,喜欢?也是到了年纪了,好说,改日本王带你去见识见识。”
慌得对面连忙摆手:“殿下可别拿我开玩笑,若真去了,不知道爹爹要怎样打我。”
到这一会儿,才算是显出几分少女的稚气来了。
但转眼又抿起嘴,笑望着她:“不过,听闻殿下与春风楼的渊源,是还不浅。前些日子,还从薛将军府上,抢出一个心上人来,是也不是?”
姜长宁不由闭了闭眼。
“怎么传得人尽皆知。”
“这可不是我爱打听。这宫里的闲话,向来是长腿的,那一日未央宫里如此精彩,如今京城的王侯大臣家中,怕是知道了个遍了。”
她与晋阳侯府既走得近,二人年岁相差也不大,季明礼并不怕她,反倒打趣得很高兴。
“殿下当真重情重义,令人感佩。”
“连你也取笑本王。”姜长宁睨她。
她与晋阳侯是共进退,她派影卫潜入薛晏月府上,盗取皇宫布防图,眼前这小姑娘又岂能不知。显见得是存心与她玩笑。
她刚想道,就别拿本王打趣了,不过是为将敌手一军,铤而走险,将那小影卫劫出来,原本只是顺手,是计谋的一环。旁人看个乐子也就罢了,难道你还能不明白内情吗。
然而话到嘴边,却忽地顿住了。
眼前无端浮现出那一夜,空无一人的门外,摔碎的瓷盘,和滚落一地的,丑丑的小酥饼。
她扭头向花窗外望去。
院中的戏已经停了,宾客纷纷起身,向一旁的厅里走,有下人忙着搬动桌椅,她留神细听,大约是说看天色将要下雨了,要早做准备。
一片乱纷纷中,越发辨不清人,哪有江寒衣的半分身影。
她分明知道他不在。
可方才习惯地到了唇边的话,却默默又咽了回去,竟是说不出口。
她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有此意。”
反倒将季明礼弄了个不明白。
“什么?”
“没什么。本王说,外面流传的话,不能完全算错。”
她收回目光来,垂眼看着桌角雕的花。
“若是有机会的话,便将他收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面前的人似是不曾料到,本是说笑,她竟有些当真,愣了一愣,才笑着附和:“是我不对,方才还未恭喜殿下,觅得佳人。”
佳人吗?
姜长宁扬了扬眉梢。总觉得这两个字,于寻常男子自然是好话,但与那人的气质和性情,倒忽觉有些不相配了。
像是石缝里也能活的,挺拔的修竹,却被与蒲草作比一样,说不出的不对劲。
但她也没有多言,只放下茶盏起身:“本王该回去了。”
“殿下不用饭吗?”
“本王……府中还有些事。”
她知道此举于礼数上不周全。
但方才来时,她是怎么对江寒衣说的来着?
“我尽量早些告辞,不会太久。”
她并没有忘。
季明礼有些错愕,并不知她所想,还欲挽留她。恰在此时,那一场大雨,正正好浇下来。
雨水来得急,溅在檐下阶前,其声嘈杂,窗外顷刻间被雨幕模糊,唯有廊上挂的花灯,映出一团团暖黄光影。
短暂的无措后,季明礼便笑了。
“看来是天意要留殿下,”她道,“瞧这般雨势,怕是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殿下也无谓路上折腾。不妨吃完了酒,在我家歇下,待明日再回王府,可好?哎,殿下!”
姜长宁在她的惊呼声中,一把拉开了门。
夜风携雨,扑面而来。
她不顾身上的衣衫被迎面打湿了,只左右四顾:“越冬?”
越冬不在。她这贴身婢女也不知去做什么,已经多时不见了。
江寒衣此刻在哪里?
她眉头一皱,迈步就要往外去,还是季明礼眼看拦不住,忙着指挥自己的侍女,递上一把油纸伞:“殿下,用这个。”
她谢了一声,接过来,顷刻间便走进雨幕里。
春日里的雨还凉,没走几步,就打湿了她的鞋袜。寒气向上升,闹得整个人都很不舒服。
她向灯火通明的花厅里望了一眼,心里计较,若是江寒衣能设法混进前院,定会来寻她,不会与旁人一处耽搁时间,他必是还在外面。
这样想着,转身便向外走,心道虽漫无目的,总归到一处打听一处,也就是了。
他腿伤未愈,今日折腾得够久的了,尤其在这样大雨的天气里,大约是要疼的。侯府的人不识得他,与其让季明礼派人去找,不如她自己找来得快。
谁料刚走出前院,一眼便瞧见一个人。
很清瘦、单薄的一个身影,跪在道旁的大树下,像是有意不挡了别人的路一样,浑身湿透,然而背脊笔挺,一动不动。在雨夜里,只剩黑漆漆一个影子,若不留心,简直与园中塑像也没什么分别。
然而却偏偏一下就撞进了她的眼里。
她愣了愣,只觉心口忽地空了一下,下一刻,已经飞跑至那人身前,一把将他扯进怀里。
油纸伞罩在头顶上,也挡不住他浑身冰凉,雨水无声,从他身上渗进她的衣衫里。
她一瞬间几乎是在生他的气,脱口而出:“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寒衣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他闭着眼,也不知是跪得久了,支撑不住,还是脸上的雨水太多,使他睁不开眼。他就那样静静地,靠在她的怀里,仰起的脸上苍白,嘴唇都发青。
片刻后,才用极轻的声音道:“对不起,主上……是我太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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