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可能是寂寞了
应倪与仓库核对完, 将最后一份单据交给主管审核完成工作交接。当她抱着纸箱走出公司大门时,比起愤怒和委屈,感受更多的是一种由内到外、浑身舒畅的解脱。
接下来的几天, 她窝在家里足不出户,从早躺到晚上, 像是要把这几年的疲惫全都睡回来。
足足缓了四天, 才打起精神去了医院。
雨季未过,气候潮湿, 应倪将窗户和门全部打开通风。护工的女儿刚高考完,今晚出成绩, 一上午脸上写满了焦急,不停地抬头看挂钟。
中午擦拭完身体喂了流食, 应倪便让她回家。
“实在是抱歉, 今天的工资我不要了, 明天我早点来换被套。”护工拎起包不好意思地道。
“没事,按照正常时间来就行。”应倪说着站起来,跟着护工往门外走,走出门口后, 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包,封皮上写着“金榜题名”几个大字。
护工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这不能收。”
“有什么不能收的,你照顾我妈照顾得这么细致, 再说钱也不多, 给妹妹图个好寓意。”应倪塞进她布包里, “我妈睡午觉呢,别吵到她。”
护工蠕了蠕嘴唇, 应倪趁机将门关上。
护工走后没多久,陈京京推着金属小车进来。
托盘里整齐摆放着无菌盂、湿化液、注射器等物品。应倪拆着枕头套问,“又要吸痰了。”
陈京京嗯一声,见她将枕头放在叠好的被子上,然后一整个抱起来,也问她:“下去晒被子?”
“这鬼天气好不容易出点太阳。”枕头有点高,抱起来遮住了应倪一部分视线,她偏头看向窗外,“能晒会儿是一会儿。”
陈京京接好管子后,检查负压表,“医院的床单被套都是经过严格消毒的。”
应倪抱着往外走,“我知道,我妈喜欢阳光的味道。”
陈京京有感而发地回头:“我妈也是。一出太阳就非要把衣柜里的东西全拿出去晒,衣服,裤子,床单……连袜子都要晒。你敢信?一百平的花露台居然晒不下,还嫌弃,我哥说干脆把楼上也买——”
说到这,她表情楞钝了一下,而后马上闭嘴,像是反应过来说错了话。
应倪没反应,置若罔闻从她身旁经过。
雨季的太阳略显阴柔,地面散落着从树梢间隙泄下来的光斑,但一抬头,又好像找不到阳光。
将被子晾在专门搭建的金属杆上后,应倪坐在树荫下玩手机。
几个护士聊着天从跟前路过,不高不低的声音传进耳朵,依稀是谈论病人的八卦。
应倪咬着烟,想起上回去楼道口给保险打电话,也是几名护士吃着外卖闲聊。她们不知道门后有人,越说越起劲儿。
应倪想回病房,但又不好直接出去。因为那几个护士是一层楼的,其中一个和陈京京一起负责林蓉苑和隔壁病房的病人。
为了避免尴尬和不必要的麻烦,被迫当起了听众。
事情的开头是一名护士看见陈京京上了豪车,另外一名护士紧跟着说见她上过另一辆。大家先是谈论这两辆豪车的主人是不是同一个,而后以陈京京偷偷摸摸上车的行为揣测她绝对是在当小三,或者对方是个一身老人味的老头。
“长得不好看,家庭也一般。不然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玩玩呗,再贵的车也不是她的,又不会写她名字。“
“对啊,你看她穿的都是啥呀,一身的便宜货。所以傍上有什么用?有钱人不是傻子,给她看是一回事,愿不愿为她花又是另外一回事。”
说完,大家不约而同轻笑了两声。
而后又接着发言。
“反正我看不起这种人,为了钱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我也是说,给我一个亿我也不当小三。”
“小三还算好的,你们想象一个七八十的老头,牙齿掉光满脸褶皱,一抬手就浑身掉皮屑,晚上爬上你的床在你身上——”
后面的话被门后传来的咳嗽声打断。大家互相看一眼,立马收起饭盒快去走向导诊台。
等脚步彻底消失后,应倪才推开门出来。她回去时刚好和来查房的陈京京碰上。那天她穿了双丝绒绑带高跟鞋,陈京京觉得好看,问她在哪儿买的。
应倪甩给她一个网址,陈京京看了好半天,眉头微蹙。应倪觉得她可能是嫌弃,毕竟价格摆在那里,做工不会多精细,鞋底也肯定不是真皮,硬邦邦的。
结果下一秒,陈京京兴高采烈地将手机怼到她脸前,“你看这个,这个才七十八,你那个要一百三,便宜一半呢!”
应倪的余光落在顶栏显示的1678网淘特价几个大字上,心想怎么有人比她还节俭?陈京京又热情地说这个网站里的东西物美价廉,让她也下载一个。
应倪手机内存满了,说不用。
“下一个嘛!”陈京京缠着她。
应倪冷漠拒绝:“我很少买东西。”
陈京京眨了眨眼睛,装可爱嘤嘤嘤:“我邀请你的话有一个五块八的优惠券。”
应倪:“……”
结合出门前陈京京话头里透露的信息以及说到一半时的戛然而止,应倪能判断出:陈京京是一个戒备心很重的低调有钱人。
并且不是一出生就家庭优渥,而是久贫乍富。
她有一个得过重病的母亲,但很少提父亲。常挂在嘴边的是哥哥,货真价实的“哥吹”,在她眼里,神仙都比不上他哥的好,但从不谈论任何细节。
应倪揣测,陈京京的父亲大概率已经过世,家里的财富是哥哥一手创造。
不过兄妹俩年轻差应该很大,能随便开口在寸土寸金的禾泽再买上一套带百平露台的房子,流动资金绝对过亿。白手起家到这种程度少说四五十岁,再加上成功人士必备的啤酒肚、秃顶,难怪会被误会小三。
推测归推测,这些和她都没关系。
无论陈京京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对待林蓉苑尽职尽责就好。
浮云过隙,太阳被彻底遮住,风吹得树叶刷刷作响,看样子又要下雨。应倪摁灭烟,快速收起被子和枕头。
回去的时候,陈京京拿着吸痰瓶告诉她:“痰的颜色稍微深,可能有些感染,我等会儿让医生过来看看。”
应倪点点头,植物人由于长期卧床痰液聚集,或者食物误入呼吸道,很容易造成肺部感染。林蓉苑一年得犯个好几次,但都是轻微的,用点药几天就好了-
窝在家里的悠闲惬意渐渐被存款逐渐减少的焦虑所代替,从医院回到出租屋,应倪开始海投简历。
投了几百份都石沉大海,只有寥寥几个敷衍道:“抱歉,不是很适合你~”
或者直接点明:“本岗位要全日制本科以上学历”
第二天有个HR主动打招呼,应倪点击鼠标时眼睛都亮了。
对面问:【能接受上夜班吗?】
应倪:【熬夜专业户!】
HR:【笑脸.jpg/】
HR:【三围多少?】
应倪:【88,59,9】
不是说市场销售吗?和三围有什么关系?反应过来的应倪停下打字的拇指。视线飘向堆满烟灰的hello kitty的小白缸,伸手去捞烟盒,一捏,瘪了……于是一头栽倒在床上,发出尖锐的暴鸣。
……
一周过去,应倪跑了很多家面试,最终都卡在学历上。而不在乎学历的公司,工作性质和商务公关没有任何区别。
某晚摇了两个小时的公交回到家,她什么也不想吃,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身体趴在床角,两只小腿晃在外面,一只脚上还挂着拖鞋。
等醒来捞过手机一看,差两分钟到凌晨。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盯着斑驳起皮的墙壁发呆,昏暗逼仄的小房间安安静静的,直到“笃”的一声打破。
一串没有备注姓名的号码发来简短的四个字——
【生日快乐。】
连感叹号都不是,像机器人定时发送。
应倪抹掉短信界面,点开日历看到备注时,才恍然今天真的是她生日。
于是重新点进十秒钟前发来的短信,从下往上翻,像是要回溯之前的交集,但指腹只划拉了一下就到头了。
每一条都一模一样,永恒不变的生日快乐。
已经连着给她发了七年。
今年是第八年。
月光给窗角镀上了一层静谧孤独的光,应倪攥着手机像雕塑一样僵坐在床边,想起十九岁生日前一天,她和周斯杨吵架的那一晚。
因为家里资金链断裂,生活费月月缩水,大手大脚的应倪为了维持相对体面光鲜的生活,只好在一家高档中餐厅兼职当服务员。
生日的前一晚依旧有排班,但为了和男朋友周斯杨一起过生日,专程和同事调了时间,换上漂亮的挂脖礼服,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
艳红的烛光在插满鲜花的玻璃瓶口跳动,配上柔和低缓的钢琴伴奏,让人陶醉在浪漫的氛围里。
周斯杨找准时间,从身后变出一支玫瑰和一个小盒子,笑嘻嘻地自己配乐,“当当当~送你的生日礼物。”他递过去,俊秀的面孔在朦胧的光影下显得愈发冷白,吊儿郎当地扬起眉梢:“不许感动得哭,我不负责哄的。”
应倪抱着手臂,一边是怎么也压不下的唇角,一边乜着眼不以为意,“就这有什么好感动的。”
应倪哼一声,周斯杨坐到她旁边。应倪撇头,他自顾自抓她的手,将盒子里的手链取出来套她手腕上。
应倪余光瞄了眼,嫌弃道:“什么欣赏水平?”
周斯杨轻飘飘地啧一声:“当然是看上你的欣赏水平。”
应倪不说话,嘴角却越扬越高。
“笑早了,还有一个生日礼物。”周斯杨捏了把她脸,满是宠溺。
应倪开心全写脸上,已经不演了,“什么啊?”
周斯杨摸出手机,给她看。
应倪震惊得脸色有些发白:“你怎么把我学费缴了?”
家里资金链断了的事她谁也没说,连打工都是借口体验生活。林蓉苑说困难是暂时的,家里之前也遇到过类似情况,只要有朋友有关系,东山再起很容易。
虽然应倪对此半信半疑,也相信周斯杨不会因为她家里的变故而提分手,但她就是想掩盖一切。因为他们一直被戏称金童玉女、门当户对。
说到底,她不愿意矮周斯杨一等。
“不知道送你什么,怕擅自买了你又不喜欢……”一向能说会道的周斯杨摸起后脑勺,话说得小心翼翼很是艰难,“你就把交学费的钱拿来买包买衣服呗。”
说完笑了下:“都一样。”
说辞比体验打工还要拙劣,他说到一半时,应倪的眼皮就已经垂下了。沉默蔓延开来。
周斯杨也沉默着,等待应倪开口,但等了很久她一直盯着餐盘,什么也不说。
他有些受不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小心翼翼,从早到晚都在演,唯恐她发现,唯恐她生气,“其实……”
应倪抬起眼:“其实什么?”
周斯杨观察着她的表情,慢慢地说:“大家……”才说两个字,他就说不下去了,因为应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都知道是吧?”应倪盯着他,把他想说话的说完。
周斯杨不想骗她,点头。
“所以都在看我笑话?”
“没有!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应倪——”周斯杨因为激动而站了起来,“我绝对没有!”
他以为应倪会拎包走人,或者和他对吼起来。但她一反常态地静坐在原位,对他说:“先插蜡烛,还没许愿呢。”
“应倪。”周斯杨叫了声她名字。
“知道就知道,知道也没什么……”应倪低头喃喃,自顾自拆开包装袋,一根一根地插上,然后又一根一根地用蜡烛点燃。
周斯杨站在那儿不动,应倪也不理会,许愿,吹蜡烛,切蛋糕。
周斯杨看着她的行为,觉得一切都完蛋了,但她把蛋糕递过来的时候,认真地看着他说:“周斯杨,谢谢你,手链我收了,但学费不能收。等我家好起来了或者我赚到钱了再还给你。”
周斯杨松了一大口气,坐下继续庆祝生日,俩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在提起钱的事。
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应倪也是这么以为的。但一周后,她接到了周斯杨母亲的电话。
“应倪,虽然你们家出了事,家道中落,但斯杨要是真喜欢你,我们也不反对……但我明说,斯杨单纯,可我们不是好骗的,学费的事就算了,劝你以及你父母不要打我们家的主意!!”
苏阿姨一向不喜欢她,但不至于如此疾言厉色,应倪一脸懵遭,但很快反应过来,一定是她爸妈做了什么。
在了解完事情的经过后,应倪给林蓉苑打电话,急得直跺脚:“你们怎么能找周叔叔和苏阿姨借钱呢!”
林蓉苑无奈叹气:“这不是没借吗,做生意借来借去的周转资金很正常。”
“那你也不能找他们家借啊!”应倪攥着手机,急出了哭腔,“爸在吗?把电话给爸!我和他说!”
身在医院的林蓉苑回头看了一眼因为拉投资拼酒,拼出胃出血的应军钰,“不在,你爸出差了。”
应倪挂了没多久又打过来:“他电话怎么打不通?”
“没电了吧。”说完林蓉苑顿了顿,有些哽咽,“别给你爸打电话,他也累,放过他吧。”
那天晚上,周斯杨来餐厅接应倪下班。说什么应倪不搭理他,连个白眼都不给。
周斯杨坐在卡座里抱着头思索很久,把最近一周的言行都复盘了一遍,没发现有能惹她生气的地方。
下班后,周斯杨一路跟随,到寝室楼下他拉住了她的手。
应倪扭过头:“放开!”
“怎么了?”周斯杨越抓越紧,“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啊,说了我才知道哪里错了。”
“有什么好说的,回去问你爸妈。”
周斯杨松开右手,左手仍紧紧把她钳住,他掏出手机,现在国内时间是下午两点,他妈妈苏云睡午觉的时间。
周斯杨不管不顾地拨过,应倪见状去抢手机,“不许打!”
周斯杨抬高手,应倪跳起来一把夺过,手机没拿稳,飞了出去,砸得哐当响。
两人望着碎成雪花的屏幕,同时松了手。周斯杨气笑了,“不是你让我问的吗?”
“不用问了,我爸妈找你爸妈借钱,你妈觉得我们家是骗子,打你家主意!”应倪鼻孔出气。
知道原因就好办,周斯杨声音缓了下去:“我妈给你打电话了?”
应倪不说话,扭过头去不想看他。
周斯杨绕到她跟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那人就那样,小心眼子。”应倪转到另一边,他跟着陀螺一样转,“还有,不借钱不是因为信不过你们家,是你爸现在病急乱投医,投进去的都是些垃圾项目,借了钱也是打水漂,反倒背一身债。”
应倪甩过脸,对上他眼睛。
微红的双眸渗出倔强的怒气:“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们家再也好不起来了是吧!“
周斯杨抓了一把衣襟,像是不知道手往哪里放,要急出病来了。
他深吸口气,“我比谁都希望你们家好起来,越好我越高兴,越好我们结婚的可能性越大。”
“呵我就知道,”应倪难受得快要哭了,她仰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天空,把滚到眼角的泪水逼回去,“嘴上说着无所谓,其实内心在意得很,你去找郑蓝啊,她家好,不仅有钱,还有权,你们门当户对,马上就可以结婚!”
周斯杨不知道该怎么办,抓狂地在原地跳了两下,他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一直在心里默念冷静、冷静,应倪不是那个意思,她生起气来就爱胡言乱语,控制不住自己。
“你先上去,等明天,等我们都冷静下来再慢慢谈。”
冷静?还慢慢谈?
她都快被他家逼疯了,还要让她冷静!
应倪将哽咽吞下去,甩开他手,“明天不谈。”
“好,后天,大后天,你说哪一天就哪一天。”
应倪看着他,冷冷道:“哪一天都不谈,我要和你分手。”
他们约定过,吵架绝对不说分手。应倪也确实做到了,这一年来,大大小小的架吵了无数次,但从未提过分手两字。
周斯杨去扯她,卑微地恳求:“应倪,别这样……”
……
之后的画面应倪不愿意再去回忆,那晚她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只记得周斯杨最后站在那儿,微驼着背,双手捏成拳头贴在裤缝边。
那双她最喜欢的眸子湿漉漉地望着她,低声道:“应倪,你要是还不挽留我,我就真的走了……”
“每次吵架都是我哄你,没错也要哄你,这回换你好不好?”
她也同样捏紧了拳头,只不过手藏在背后。她想说别走,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早就不喜欢你了!快滚!”
周斯杨定定地站在原地,很深地望着她。像是要在这短暂的瞬间将她牢牢记住,然后再彻底忘记。
应倪也定定地看着他。
最后周斯杨无力地笑了下,转过身去。
在他走远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周斯杨……”
轻飘飘的低喃钻进风里,却远远传不进背身离开的耳朵里。应倪指甲陷进肉里,看着他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她的世界里。
……
后来应倪想过挽留,但每次编辑好的短信都会因为一些事搁置。其实她心里清楚,这些洗头发做饭的小事完全构不成阻拦。
她幻想着周斯杨出现在寝室楼下,像以前那样死皮赖脸地来缠她。只要这一次,最后一次,只要他出现,她马上道歉。并且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她都坚定地和他在一起。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可她没有等来,只等到一年后的一句生日快乐。
那时候她已经回国了,应军钰刚过头七,林蓉苑躺在icu里生死未卜。她蹲在诊室外,背靠冰冷的墙壁,手指麻木地打着字——“周斯杨,我一点也不快乐”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编辑完,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
然后如此反复,直到将号码拉黑。
第二年,应倪收到了另外一个号码发来的生日祝福。
这回她没有拉黑,因为只要想发对面可以申请无数个号码。
并且。
这个世界上除了周斯杨,再也不会有人祝她生日快乐了。
于是让这串号码静静躺列,生日祝福贯穿了第八个年头。
画面断断续续地闪过,应倪手背抹了一把眼角,趿上拖鞋下床煮面。
锅里咕噜的沸水蒸腾出白白的雾气,应倪同时开了两个灶,右手边的用来煎蛋。等待的时间里,她捞起放在一旁的手机。
看了又看,思忖再三后,最终点开了输入框。
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同样一个句号,简简单单的回应。
捞面的时候她想,她没有别的意思。
二十岁之前她是小公主,二十岁后比灰姑娘还不如。生日没有鲜花,没有漂亮的礼裙,闪耀在蛋糕上的烛光消失殆尽。为她举办party的父母一个长眠于地下,一个深睡于病床,也不会再有人苦练一周从袖子里变出支玫瑰花。
所以这些年来,能有一个人记得她生日,送上始终如一的祝福。她很感动。
面有些软了,应倪捞起来过了道凉水,将煎蛋放在最上面,破天荒得摆了个盘。
端起来的时候,放在电饭煲旁的手机笃得响了一下,她咣得放下碗,因为放太急而烫到指尖摸上耳朵。
再捞过手机,屏幕吐出舌头。
不是短信,是微信消息。应倪看见头像是企业标志的聊天框撇了下嘴角。
她和陈桉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通六分钟由乌龙引起的对话。时隔一个月,他发来了一张图片。图片角度斜得刁钻,背景是在车内,光线昏暗的程度像是随手一照,连焦都没对上。
接着。
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陈桉:【你的?】
应倪面无表情地点开图片。耳机静静躺在他手心,明晰纵横的掌心成了背景板,不用刻意放大也让人注意到中间那根一直蔓延到虎口的纹路。
高一下学期有段时间流行看手相,余皎皎作为玄学忠实爱好者,也不管人乐不乐意,成天牵着同学手腕练习。
在一个课间她强拽起趴在桌上睡觉的应倪的胳膊。应倪有点烦,但看在是朋友的份上,将胳膊伸展,五指张开,让她看得更清楚。
余皎皎看着看着开始蹙眉。应倪支起下巴问:“怎么了?”
余皎皎指着中间那根道:“这是头脑线,长短表明智商的高低,越长越聪明。”
开什么玩笑,这样说起来,IQ测试可以不用存在了。
心里虽这样想,但应倪缓慢坐直身体,很严肃地看着那条线, “我这是不是很长?”
余皎皎情商一向低得可怜,“短!巨短!”
“……”应倪想缩回手,余皎皎拽着不让,争执之下,余皎皎忽然往旁边欸了声,拽了只胳膊过来。
她把手拉到应倪手旁对比:“你看看,这才叫长,我们班最长的。你连他一半都没有哈哈哈!”
应倪当时坐着的,因为懒得抬眼而视线水平。只看到那个人穿的是明德校服。
班里只有满是头皮屑的罗瓒和另外一个叫不出名的公益生常年把土不拉几的校服套身上。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但应倪选择不抬头。因为极有可能是罗瓒,她怕自己生理反射型地弹跳开或者做出类似行为,进而严重伤害到他本就脆弱的自尊心。
应倪冷淡地“哦”了一声,用力缩回手,重新将脸埋下去。同时翻开本书盖在头上,用袖子掩盖住嘴鼻。
遮得严严实实的,像是不想被旁边的人污染。
余皎皎看到这一幕,缓慢松开男生的衣袖,动作略显僵滞。
男生什么也没说,拿着水瓶继续去前面接水。淡淡的情绪不知是看不出应倪的厌恶,还是觉得无所谓。
……
应倪记性不好,但横贯整只手掌的纹路让人历久弥新。余皎皎拽来的人明显是陈桉。
思及此。她放下手机从旁边抽出根筷子,借着厨房暗黄的光线测量头脑线,尔后拇指卡着位置贴上手机屏幕对比。
由于不知道陈桉手掌究竟有多大,她凭着记忆加感觉放大图片,折算完空间折叠度后。她得出两个结论:
1.陈桉的头脑线长得逆天
2.她确实没有他的一半长
或许是陈桉如今的成就和头脑线的寓意形成了毫无疑义的印证,这样的结论让应倪产生一种堵在喉咙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让人窒息的挫败感。
她缓缓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捞起手机,要死不活地回复:
【no】
三秒后。
陈桉又发来一张图片。
这次的拍摄手法端正严谨,清晰高亮地突出重点——
耳机仓底部因为刮花而被她贴上“MM”两个字母。
陈桉:【不是吗?】
陈桉:【不是我就扔了】
应倪抿着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否认耳机就真的没了,承认又好像她有什么癫病。
算了。耳机是原装,买一个新的要不少钱。她没解释先前的否认,直接说要。
陈桉:【时间?】
这段日子应倪一直蹲在家里,倒是从早到晚都有空,反观陈桉……她想起不知道是几天前的新闻推送,标题是:【陈桉闪电访欧:中国新能源能否闯入欧盟?】
所以确定时间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应倪:【看你吧,我都】
拇指滞住,她忽然想起陈桉手臂受伤的事。
虽然觉得于他而言,那点伤口可能还没到医院就愈合了,无伤大雅。但她不想欠人情,也正好生日吃顿好的。两顿并作一顿省钱。
就算陈桉没空不来,那是他的事。反正算单方面把人情了了。
于是删除重新编辑。
【今晚行吗,请你吃饭】
消息发送过去后,她攥着手机靠在灶台旁等待。窗外传来忽近忽远的虫鸣,余光里碗中的面坨成了一团。
像是过了很久,但也就十几秒的功夫。当她重新抬起眼皮,视线瞄到吃饭两个字时。
又觉得。
她可能是寂寞了。
第13章 我来接你
应倪准备好了为什么请他吃饭的说辞, 甚至字都打到一半了,但时隔两分钟,对面没有发来与说辞相对应的问句。
对话忽地陷入沉默。
明明做事很少如此犹豫, 今晚却总是在删删打打。应倪纠结来纠结去,最后发了个问号过去, 然后眼不见心不烦地抹去聊天框, 端着碗去了卧室。
面吃到一半时,对面有了响动。
陈桉言简意赅地回了个好, 和他这人一样乏善可陈,应倪不由得蹙了下眉, 问他:【想吃什么?】
这会儿倒是回复得及时。
陈桉:【看你】
应倪咬断面条,咬着筷子头, 劈里啪啦飞速敲屏幕:【我请你, 你选】
陈桉没甩店名, 也没给个菜肴类型。而是莫名其妙地问——
【确定?】
应倪的视线钉在最后的问号上。
以陈桉如今的身价,出入无一例外全是高档场所,饮食自然讲究饕餮盛宴。所以反问的意思,很有可能是从同学口中听闻了她的境遇, 觉得她的财产状况不足以支撑他选择的饭店,委婉提醒以避免出现窘迫状况。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他也算考虑周到,但应倪莫名有一种被可怜到的感觉。
她缓慢地垂下睫毛。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敲过去:
【不】
【识】
【字】
【吗】
【?】
纵使家道中落人尽皆知,但她不想让人知道。
——“呀应倪已经惨到这种地步了。“
尤其是在曾经的穷鬼面前。
于是咬牙添了句。
【多贵都?*行。】
对于明显带有情绪的怒怼和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敏感找补, 陈桉显得并不在意。接连两条消息吐出来。
【认识】
【选好了告诉你】
筷子早就因为嘴角抽搐而砸落在地, 应倪顾不上捡, 准备再输出几句,可对面一句“晚安”单方面结束话题, 导致她长摁删除键。
这么早就睡了?一点也没有大老板的样子!应倪努努嘴,捡起筷子随便擦了擦两口吸溜完面。
这晚一夜噩梦。
……
翌日醒来,应倪接到一个面试电话。对方要求她下午五点半过去面试。满意的话当场录用,第二日上岗。
应倪点开地图。面试地点位于市中心的国贸城,和陈桉发来的餐厅地址相隔十几公里,算了下通勤时间和饭点的拥堵路况。大概率是赶不上的。
她敲了敲手机壳。在与对方商量面试时间,和把餐厅改到面试地点附近做选择。但没几秒,她有了第三种想法。
——改天再吃这顿饭。
她想买个小蛋糕庆生,又不想让不熟的人知道今天是她生日。如果陈桉在的话,就只能饭后买回家吃。
加之昨晚明显是头脑发热,于是欣欣然当了回鸽子。
消息发出时,应倪莫名松了一口气。虽然陈桉选择的餐厅档次普通,人均消费在百元左右,但她已经很久没和人面对面坐着吃饭了。
尤其是在只有两个人,且一男一女的情况下。
陈桉看着沉默无趣,她也没什么好聊的。估计吃饭时两人都低着头,最大的声音是筷子碰撞碗沿发出的响动。
光想想那个场景,脚趾都无意识尴尬抠紧。于现在的应倪而言,吃顿好的应该是享受,而不是折磨。
所以……
改天再说吧。
而改天是哪天,鬼知道。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陈桉的回复,应倪默认他看见且同意,换了睡衣下楼吃盖饭去了-
日子平平无奇地过着,也总会有时来运转的时候。
应倪成功通过面试,任职于一家位于市中心国贸城最繁华、规模最大、也是最忙碌的
…………奶茶店。
关于当奶茶小妹这事,应倪起初非常不屑,觉得这项工作配不上她的聪明才智。
然而入职时,店长一脸骄傲地告诉她:“我们店是旗舰店,至少要招大专生,看你形象好才特招进的。”他笑呵呵地拍上应倪的肩膀,“好好干!快的话一年就能到储备店长,底薪一万以上,还有年终奖呢!”
只有高中学历的应倪连连点头,心想确实配不上,是她配不上。
八月来临,热得空间扭曲。店里推出新品“黑糖珍珠陨石牛乳”,店长让大家倾力推销,并派发了日五十杯的指标任务。
“小姐姐,新品买一送一,shun石牛乳,很好喝的!” 和她搭档的店员卖力地吆喝着。
应倪打小料的手一顿。等顾客走后,走到店员轩子旁边,盯着他脸看。
轩子染了一头红毛,发根长出了新的黑色,发尾褪色变成了枯草,晃眼看过去,抽象得仿佛在看调色盘。
在发现身旁的女人打量自己后,他蓦地斜眼过来,语气不善:
“看什么?”
“这个字你再说一遍。”应倪指着招牌。
轩子看看字,又看看她,嘴唇蠕了蠕,然后嘴角一撇,“嘁——”
应倪:“……”
“这个字认yun,允~允~”应倪跟着轩子往,轩仔拿着量杯接绿茶,应倪在旁边念叨:“下次别说错了。”
轩子将龙头用力关上,回过头,冷眼道:“你认识了不起?”
刚刚那两个小姐姐表面若无其事,一转过身就噗嗤笑出声。应倪好意提醒,但这会儿觉得自己确实了不起。
微微一笑:“当然了,起码我会念yun。”
轩子听完立马冷眼变竖眼:“得瑟个屁呀!”
梁子因为一个陨字结下。不过应倪不在乎,无非是一起搭档那天,多看几个眼色,多听几声切。
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奶茶店位于国贸正中心的商业街,对面汇集的几栋大楼分别是LV,CHANEL,DIOR等知名品牌。
很多年前,这片还只是集成小店,应倪对每个店内的陈列比自己家都熟悉。后来投资扩建,光闪闪的大楼拔地而起,就再也没资格进去了。
如今变成了西南片区最大的奢侈品商圈,也成了爱好者的购物天堂。极有可能遇上以余皎皎为代表的会奔走相告她在摇奶茶的“喇叭们”。
应倪为此专门申请调班,将上班时间改为上午和下午,避免和她们相遇。因为白天有阳光,余皎皎等人爱美怕晒,只会保姆车接送,不会亲自步行到街对面买奶茶。
半个月过去,一切都静悄悄的。
直到一个阳光最灿烂、街道最静谧的午后,当时她正在低头打单子,机械核对顾客的要求:“五分糖,加珍珠、奶盖,少——”
“应倪?”
背脊瞬僵。
“还真是你。”
清澈的、上扬的,像太阳底下晒得发软的松木的声音。隔着炙热的空气传来,遥远而又熟悉。
应倪下意识垂眸,但又在周斯杨的注视下,硬挺地僵起脖子。
而后转过脸,对着先前点茉莉奶绿的那位顾客说:“您的小票。”
顾客接过小纸片吐槽了句好热,走进旁边的等候区坐下。周斯杨看着站在柜台前低头拾掇塑料管包装的应倪,默了默,走过去。
走到咫尺距离,看清她纤长浓黑根根分明的睫毛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很明显,系着围裙头戴工作帽、阴影盖上眼皮的应倪过得灰头土脸。
过了片刻,应倪将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粒灰尘供她熬磨时间。
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应倪脑海不受控地飞速放ppt,浮光掠影般闪过她和周斯杨在一起的画面。最浓墨重彩的一帧是站在篮球框下的周斯杨。
那是应倪第一次见到他,背景是碧空如洗的蓝天,太阳爬上他肩膀,金色的光芒在白皙优越的脸颊上忽闪跳动。
一个三步上篮,周斯杨在她眼前飞了起来。篮球空心入框,一片欢呼声中,他反手揩去迷了眼睛的汗水,转头冲同伴肆意一笑。
应倪词穷,就像身处观众席,被一道刺眼的、灼烈的舞台灯光射到,脑子有一瞬的空白。
接着就是恋爱、吵架、和好、吵架,又和好……然后彻底分手。
分手后她拉黑了周斯杨的所有联系方式,除了那个号码,将近八年的时间里,只在朋友圈见过一次他的照片。
——
前几年同学会的合照。
应倪没有参加,也忘记在什么时候听谁说的,周斯杨在和她分手后转去美国读工程制药。
她并不意外,周斯杨家原本就是开医药公司的,苏阿姨和周叔叔一直希望他继承家业,但周斯杨为了自己放弃offer跟到英国学金融。
也是那时起,应倪向他保证:吵架归吵架,绝不提分手。
然而结局还是如此。
应倪余光稍抬,多年过去,周斯杨身上的少年气依旧在。
“不问我喝什么吗?”周斯杨说。
应倪彻底抬眼,例行公事般地无情无绪:“请问要喝什么?”
周斯杨:“咖啡。”
应倪敲了敲挂在他斜前方的饮品单,“咖啡有很多种。”
周斯杨:“都行。”
“没有都行。”
像是装不下去了,声线冷直不耐烦。
周斯杨看着纤薄却笔直的背脊,觉得应倪转身时一定翻了白眼。到这个时候,他才笑了下。
江河日下,很多东西不可抗力地在发生变化。但他知道,她的脾气风雨不改,也一定写在脸上。
应倪出来的时候,周斯杨还站在那儿。他点了杯柠檬美式,应倪递给他后说:“这里是点单的地方,不要挡着。”
周斯杨应了声“好”,他握着咖啡,杯壁渗出的凉气透过指尖向身体里传,但也没能冷静有些发热的头脑。
“好久没见,晚上一起吃个饭?”
应倪捞起手机,手肘撑在柜台上打字,头也不抬地道: “晚上有约。”
想到今天是七夕节,周斯杨捏了捏咖啡杯,松弛地笑:“和男朋友?”
应倪抬头,打字的手指悬在半空。两人视线里的探究在空气中触碰,交汇,直到黏稠得快要搅不动了。
她垂下手,学他笑的样子:“对啊。”
周斯杨点点头,寒暄了两句后便离开了。应倪继续回复陈桉的消息,隔了一个月,陈桉从德国出差回来,问她耳机的处理后续。
于是改天定在了今晚。
在确定好具体时间以及餐厅位置后。
陈桉问她:【不会爽约?】
应倪回:
【可能会】
【如果在来的路上出车祸的话】
冷笑话并不好笑,但应倪现在就想无差别发泄。以一种厌世的姿态。
可能是觉得她在发神经,陈桉没有回复。戛然而止的沉默从手机连着手臂蔓延到胸口。这时有顾客点单,一口气点了四杯。应倪忙手忙脚地做完,兜里的手机合适宜地振动了一下。
她摸出手机。
陈桉发来四个字,很简短,但以扼要有效的方式回应了她的冷笑话——
【我来接你】
应倪发出一声轻嗤的气音,也不知道是不屑还是别的意思。低睫打字,【不了,我自己】打到这儿时,她倏地停了下来。
因为想起周斯杨离开时,露出的那种看穿不说破的淡笑。
她临时改变主意。
换成两个字:【好啊】
第14章 涩情直播
下班时间是五点半, 约定的时间也是五点半,应倪让轩子提前二十分钟来接班,看到对面秒回的“做梦”二字, 她就知道不该拜托轩子。
陨石奶茶的矛盾在她眼里比芝麻粒还小,根本不值一提。但她想不出别的能让轩子讨厌她的原因。
直到前几日一个常来买奶茶的网管小哥向她表白, 站在一旁的轩子攥着抹布牙齿都要咬碎了。她才恍然过来陨石奶茶只是表面矛盾。
被拒的网管小哥落寞离开后, 应倪转头看向轩子。他双眼通红,她有点想笑, 也确实没忍住:“你gay啊?”
早就该看出来了。
因为脸的缘故,应倪从小到大, 男人对她的容忍度都挺高的。
轩子是个例外。
轩子愤恨:“不行吗!你歧视?”
“可以可以,恋爱自由。”应倪连连点头。
轩子气急败坏, 恨不得再长出两只眼睛来瞪她:“都怪你这个死妖精!”
应倪被他逗乐了, “哈哈哈谢谢夸奖啊。”
把轩子气得狠狠跺地, 更加不愿搭理她了。
早知道那天就不笑了,安慰一下说不定俩人就此化解矛盾,毕竟人伤心的时候是最容易靠近。
应倪偶尔,真的只是偶尔, 会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有朋友。
浅显来看,学生时期是因为嚣张跋扈, 而出身社会后贫穷背锅。
但深思后,其实不是的。
是因为她所有情绪全表现在脸上,不会碍于谁谁谁的面子, 因为什么什么不太好, 而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做出“合群”的行为。
加之长相高冷, 一点就炸,不爱社交, 成年后的大家趋利避害,因此更难找到可以聊八卦、骂领导,周末逛街看电影的同龄人。
她需要朋友吗?
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她改不了自己的脾气。
因为觉得没什么好改的。
应倪抹掉和轩子的聊天框,转头让今天搭档的同事帮忙代一下班,下次补回来。
发过去定位不在奶茶店,而是隔了两百米的一栋写字楼。
应倪虎口抵在脑门遮太阳,夏季昼长夜短,将近六点,落日熔金依旧刺眼。
她提前五分钱到达定位点,走进写字楼大厅,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玩游戏。
消消乐来到第八百三十六关,脑海里却浮现出周斯杨的脸。
音效激情响起。
“unbelievable!“
确实不敢相信。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奶茶店?他是碰巧遇见,还是专门来找她?是因为那条谢谢么?可他并没有回复。
陈桉到达的消息弹出来,应倪收起乱成一团的思绪,拎起包往外走。
停在路边的大G在她走出写字楼的瞬间,沉闷短促地嘀了声,应倪停脚,在原地无语地站了半秒,想说她不是瞎子。
她上车后。
陈桉微偏头往外看去,打量这栋写字楼,问她:“换工作了?“
应倪低头缓慢地系安全带,“嗯”了声。
有时候,应倪觉得自己挺能装的。
明明什么境况大家都知道,偏要强撑脸面。
就好像,她穿了一身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衣裳不好意思,为了不让别人发现,随手扯了一块布裹在身上来掩盖。
但垃圾场里没什么好东西,那块布是塑料的,透明斑驳。其实什么也遮不住。
陈桉手肘搭在方向盘上,仍侧着头。不知道是在看写字楼还是在看别的什么。
应倪勾头将缠在安全带的发丝抽出来,抬眼时刚好和视线收到一半的陈桉对上。
余晖给他的眼睛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琥珀色,应倪从里面看见了自己,呼吸莫名屏了一瞬。
“顺利吗?“陈桉问她。
应倪微笑:“非常。”
电话的事,打架的事,陈桉通通知道。
得亏他没问出是自己走的还是辞退这种问题。应倪这会儿兴致不高,笑容是勉强扯出来的,很快拉平唇角,往车门挤了挤,头靠在B柱前侧。
整个人变形成一句——
“别和我说话。”
陈桉似乎看不懂脸色,提醒道:“在这儿上班小心点。”
突兀的,没头没绪的一句。
应倪莫名其妙,掀了点眼皮,视线往上走,“小心什么?”
陈桉打着方向盘,注意力在左后视镜上,“别进去了。”
进去哪儿?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肩膀弹开椅背,应倪蹭地坐直,一脸的“说什么呢你”“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荒谬感。
后面没车,陈桉越过停在前面的越野,车子往前驶去,“恒宇大厦一共二十二层楼,十层电诈,十层传销,半个月前刚抓了一批人进监狱。”
说完余光投来,“你不知道?“
应倪:“……”
语气淡淡,分不清他是好心提醒还是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她确实不知道有这回事,几分钟前第一次来这栋写字楼,且只进到了大厅。
算了算数学后问:“还有两层呢?”
陈桉没说话,导航播报车子右拐汇入五星北路,路过公交站台后,他才偏头看来,
“色情直播。”
应倪:“……”
陈桉眼窝深,余晖甩在车身后,瞳仁又恢复往常的黑,加上说话时不怎么爱笑。显得说什么都很正经。
给应倪一种已经确认她是在干非法擦边工作的错觉。
“我当然知道,”她抱起手臂往后一靠,用了如指掌的口吻道,“没那么夸张,这里面还是有正经公司的。”
眼神刀过去,“不要听风就是雨。”
被教训的陈桉表情如常:“什么公司。”
应倪胡扯:“教培。”
陈桉:“当老师去了?”
问什么问!应倪侧身对他,声音洪亮:“对啊,英语老师。”
说完觉得他可能不信,因为没有大学文凭的事早就在同学圈传开了,打了个补丁,“我在英国待过几年,口语非常好。”
陈桉目视前方:“我知道。”
应倪背靠回去,蹙眉:“你为什么会知道?”
她其实想问的是为什么知道她口语非常好,但陈桉以为是去英国的事。
他解释:“出国前班里为你举办了一个欢送会,黑板上写着‘恭送女明星远赴英国约克斯大学深造’。”
或许是因为他领带肃正,袖口像白雪一样干净。也可能因为他字正腔圆,嗓子像被砂纸磨过那般充满颗粒感。
女明星三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有一种介于正经和揶揄间令人矛盾的性感。
应倪尴尬了两秒,点开消消乐,“这你都记得。”
从小到大举办的聚会太多,要不是陈桉提起,她都不记得有这回事。
更别说黑板上的字。
陈桉淡嗯了声,“记性还行。”
这语气,连笑都不笑,哪里是还行。是很好,是过目不忘。
应倪看不惯别人在她面前装谦虚。要么就直接说好,要么装到底说不行。不高不低的回答听着就让人来气。
她切一声,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随口问道:“那你记得那天我穿的什么样的衣服么。”
“我想想。”虽然这样说,陈桉很快阐述了出来,“微卷长发,垂到肩膀的扇形耳坠,金色戒指项链,蓝绿色的礼裙,上面贴满了像鱼鳞一样的装饰物,高跟鞋是巧克力色的,绑带很长,一直系到小腿。”
“对吗?”
何止是对了,他的形容像是从上到下描摹一张写真照,瞬间唤起应倪丢失的记忆。
她出神地望着挡风玻璃,在确认陈桉的描述精准无误后,偏头审视他。
陈桉的侧脸轮廓分明,光线从前方射入照亮右颊,又如同阳光底下毫无波澜的湖水。平滑如镜。内敛、深沉。
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应倪对男人的言行一向敏感,换做说出这番话的是别人,她笃定是喜欢。
因为人只会在心动的瞬间留下永恒的记忆,就像时隔多年,她仍记得周斯杨在篮球框下的笑容,清晰比划出他嘴角扬起的弧度。
但对面是陈桉,应倪不确定了。
她蜷曲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大腿。
“鬼知道,不记得了,但我记得余皎皎穿什么,有本事说说看。”
陈桉从发型回忆到鞋子,描述依旧流畅。其实应倪压根不记得,纯粹是为了炸他。但当听到余皎皎的裙摆像蛋糕那样一层一层的时候,就知道他没在瞎扯。
余皎皎高中时期最爱公主风,经常跑来问应倪好不好看,应倪直言不讳说土,两人为此吵过很多架。
应倪放松警惕地收回视线。
她想起以前看过一档比拼记忆力的综艺节目。主持人介绍道,记忆力超群的人的眼睛是一台相机,记忆就像按快门,保存只需要瞬间。
他们会在脑海里构建一座宫殿,将照片分门别类放进去储存并编码,等想要找的时候拿着号码走进对应的房间。
当时认为主持人打胡乱说,但现在觉得不是没可能。震惊之余,忍不住将目光再次投到他聪明的脑袋瓜上。
“还是不信?”陈桉蓦地抓住了她的打量。
“没。”应倪眼珠子往上转,“我在看你这车。”
陈桉声线淡淡,“是吗。”
“我还以为——”
停顿实际只有一瞬,却仿佛过了很久。陈桉偏头看来,目光对上。应倪觉得自己再次落入幽深的湖水之中。
“你在看我。”
第15章 一向扔得干脆
绿灯闪烁, 车辆川流不息,街边人头攒动。不知是不是隔音效果尤其好的缘故,沸反盈天的窗外像是被消了音。
车厢内同样安静。
面对陈桉直言不讳地戳穿, 应倪没表现出尴尬,反而坐直身体, 看着他语调下沉地嗯了声。
声音简短肯定, 没有丝毫的扭捏或是羞答。
告诉他——对啊,我就是在看你。
怎么了?
然后静静地、目不转睛地探寻着他平静而深邃的双眸。
果然陈桉只笑了下, 没吭声。像是无声回应“不怎么”“爱看就看”“我只是问问”之类的不痛不痒的答案。
笑容像白开水一样寡淡,却无端让应倪想起另外一张脸。
也是这样的场景, 她坐在周斯杨刚买不久的路虎副驾上。
两人打算去商业街吃中餐,英国是右舵的缘故, 周斯杨非常不习惯, 走窄路需要应倪帮忙盯着点。
安全会车后, 应倪的视线依旧朝向右侧。
周斯杨忽然偏过头来,眉梢吊起,似笑非笑“看我干什么?”
被抓包的应倪嘴比钢还硬,别过脸去, “谁看你了。”
周斯杨挑眉:“是不是很帅?”
应倪哼一声:“丑得要命。”
周斯杨乐了:“丑?丑还两眼放光地看我?你有受虐倾向啊。”
应倪回正脸,正想反驳, 怦的一声车子追尾了。人在那瞬间随着惯性往前扑,好在速度低,两辆车上的人都没事。
被撞的是一辆蓝色福特, 尾灯轻微破损。按理说, 这样的情况不用报保险, 赔偿后留下联系方式各自处理就行。
但福特车主不依不饶,非要等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亲自到场, 还说自己要打急救电话。
初来乍到的应倪口语极差,周斯杨能沟通,但对面语速太快。俩人和福特司机掰扯了近两个小时。
饿得应倪头晕脑胀,肚子咕噜噜叫,福特司机离开后,应倪一拳头砸在周斯杨肩膀上,“都怪你开车不看路!”
“怎么能怪我?”周斯杨气极反笑,应倪恼怒再次挥拳,这次没有砸下,在半空被周斯杨的大掌接住,包裹在手心里紧紧攥着。
“还不是因为你看我不承认。”
“周斯杨!”
应倪气到咬牙,周斯杨笑着把她往回拉,力度太大,应倪直接撞进了他怀里。他低头,手揽着她背,把人往上一提。鼻尖轻触鼻尖,用气音轻笑着说:“下次要这样看知道吗。”
行人络绎不绝的异国街头,他们站在黑色路牌下,两旁是复古的英式建筑。有车在身后鸣笛催促,路人驻足观望东亚面孔……
谈这么久了,还来这套。应倪嫌弃地直皱鼻子,但望着周斯杨勾到耳畔的嘴角。一个没忍住,也笑了。
后来俩人饥肠辘辘赶去中餐厅,不幸碰上老板因为家事打烊。他们在附近随便找了家饭馆,周斯杨说难吃,但应倪觉得美味。
周斯杨笑话她是只小猪,吃饲料都觉得可口,应倪生气,俩人又小小地吵了一架。
事实证明周斯杨是对的。
因为过了很久,她一个人再去时,点了相同的菜式,明明没有换厨子,却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甚至难吃到……想哭。
……
放在腿侧的手机“笃”得震了一下,应倪从回忆的泥沼里挣脱开来。
解锁一看是余皎皎,她能想象出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大概是搓着手看好戏的兴奋劲儿。
余皎皎:【!】
余皎皎:【周斯杨回来了!】
应倪缓慢眨了下睫毛,手腕无力吊着,拇指和食指虚虚卡着手机下边缘,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手里滑落,砸在柔软的脚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桉的余光没有停歇,从嗯了那声之后开始,应倪的目光逐渐变得游离,神情也呆滞,直到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但很快,又跌回了那种茫然、烦躁的沼泽里。
陈桉不打算往枪口上撞,视线移至她逐渐抱紧的手臂后,伸手调AC,将制冷降了两档。
应倪注意到他的动作,反扣手机在大腿上,她想说别吵,她眯一会儿。但在这话说出口之前,陈桉扶住方向盘左手改为全握,空出的左手点了点扶手箱。
“里面有零食,饿了的话先垫一垫。”
应倪不饿,但想嚼点什么。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想吃甜的,最好腻到发闷。
这个特殊的癖好连周斯杨都不知道。
小时候林蓉苑为了她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严格控制所有含糖分的零食,导致应倪对甜品特别渴望。以至于到了看别人吃巧克力会不自觉吞咽口水的程度。
直到上五年级,家里来了一位新的住家阿姨。
应倪从小到大换了说不清的保姆、家教,要么因为管不住女儿被林蓉苑解聘,要么被应倪气到主动辞职。只要这一位,和应倪相安无事度过一年,并且应倪变得乖巧,不再乱发脾气。
林蓉苑很是欣慰,过年时包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奖励阿姨管教有方,并为了留住她提前告知来年涨薪。结果没等阿姨回来,大年初三的晚上应倪捂着脸牙疼得在地上打滚。
半夜挂急诊,医生说是虫牙,吃了太多糖的缘故。就此发现住家阿姨用廉价糖果作为诱使应倪听话的“奖励物”。
林蓉苑一气之下辞退阿姨,并搜刮出应倪藏在卧室里的所有糖果,一天三次检查她的牙齿。
其实那个时候,应倪没那么爱吃糖了。因为她已经无限量吃了整整一年的糖果,早就腻味。
虽然不再渴望,但心情不好就含棒棒糖的习惯延续到了现在。
扶手箱里什么都有,光巧克力都好几种、应倪挑挑选选,拿了个青苹果口味的棒棒糖。撕开后塞嘴里,也没了困意,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桉看。
男人开车时似乎都很认真,但又没那么认真。
记得周斯杨开车时,浅窄的双眼皮会略微抻开,露出的琥珀色眼珠像淬了光一样亮。看着全神贯注,但她一有动作就会很突然地看来。
陈桉也一样,他不会偏头,但余光会很轻地、小幅度地扫向副驾驶。
就比如现在。
应倪吮着棒棒糖,陈桉目视前方,但俩人都知道对方此刻的动作以及神情。
“我有个侄女才上幼儿园,前几天司机开的这辆车去接她。”前方红灯,车子停稳后陈桉才侧脸看来,“没吃完就放车里了。”
这番解释让应倪想起上次的逗小孩似递过来的巧克力,当时好奇哪儿来的,陈桉说是小朋友的。她没有多问,
看来侄女就是那位小朋友。
应倪不关心他家有几口人,侄女儿喜欢吃什么零食,乏味地“哦”了一声后闭上眼睛,同时下巴往颈窝里缩。
腿上的手机不知疲倦地震响着,应倪嘴唇却抿得很紧。
她不想看手机,不想回消息,什么都不想。
连呼吸都觉得累赘。
接下来一路无言,很快到达饭馆。
过节的缘故,饭馆门口的路边停满了车,陈桉绕了半圈停在某栋商业楼的地下车库。出了电梯,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街对面便是“享味饭庄”。
一家普通的中餐厅,装修简陋,但入厅一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像是那种因为口碑好而有许多回头客的老字号。
“你点。”应倪瞄了眼大概价格后,毫不犹豫地将菜单推到他跟前。
陈桉指腹按着菜单角落,眼睛却看向她。
应倪被余皎皎假惺惺发来的“要不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吃饭?我来叫周斯杨”给烦到了,不想在点菜这事上推来推去。
没好气地道:“别婆婆妈妈的。”
陈桉的脾气相当好,什么也没说,拿起圆珠笔,倒着在桌面摁了下。或许是周遭拼酒声太钝闷,弹簧发出的清脆咔嚓音吸引了应倪的视线。
这年头居然还有饭店让客人手写点菜,一问服务员,果然是主打情怀的百年老店。
应倪咂着舌看陈桉写字。
隔得不远,带有笔锋的字从笔尖下流畅滑出。应倪倒不关心他字写得怎样,视线从薄薄的复写纸移到手背。
他的手背很宽大,但整体偏纤薄,骨节嶙峋,表面隐隐可见青筋。
看着很有力量。
怪不得之前在休息室里被他拉住胳膊不让出去,在公司楼下被他攥住手腕逼她上车时,使出吃奶的劲儿挣脱不了。
应倪的力气在女生里算大的,又因学过散打,没有运动习惯的一般男性真不是她对手。
但看着陈桉骨节分明的大掌,挽起的袖口露出的结实小臂,以及上回夜里那双充满力量的长腿……
直觉她应该打不过他。
不过要是回到高中,一拳揍飞五个陈桉没问题。
陈桉当然不知道她想和自己打架,只知道她在看了一眼手机后,就一直托着腮发呆,垂下的唇角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
也像在纠结和郁闷什么扰乱她心弦的事。
陈桉动了下嘴唇,打算说点什么时,一个小女孩提着装满花的篮子跑了过来。在一桌挨着一桌成功售出后,精准地来到陈桉跟前,扬起一个大得有些表面的笑容。
“叔叔,给漂亮姐姐买朵花吧,这个是永远不会凋零的哦。”她说着递出两支手工编织玫瑰,个头才和桌面平齐,细小的胳膊抻得很直。虽然朝向陈桉,但眼巴巴望着的是应倪。
仿佛只要遭到拒绝,下一秒就能委屈地哭出来。
应倪熟悉这样的场景,每逢节假日,尤其是这种管理不规范的饭馆或是路边大排档,卖花、卖玩偶的小孩屡见不鲜。
只不过以前是看小孩为难别人,现在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有一种莫名其妙到不想面对的感觉。
好在小女孩缠着的是陈桉,恨不得将花直接怼进他手里。
“买一朵吧!姐姐肯定会喜欢的!“
陈桉看了眼应倪,似在询问她的意见。应倪知道男人在这个时候容易抹不开面子。此刻的花价格比寻常翻了几倍,就算是献爱心,也未免太傻了些。
应倪学着她说话的句式,语气却冷冰冰:“可爱小孩,不能买哦。“
小孩稚声稚气熟练反问:“为什么呀?”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能买就是不能买。”应倪说。
小女孩显然没有遇见过这种拒绝方式,她站在原地,习惯了高举在半空的手开始因为时间太久而颤抖,脸上的笑容被迷茫取代。
很是无措。
但依旧执着,也似乎只会那一句,不过这回看向的是相较起来更温柔的陈桉,“为什么不能买……”
应倪叫回她的视线,“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非得买?”
“因、因为——”小孩手指都攥紧了,像陷进课堂被老师点名提问时,回答不上来的恐惧。
陈桉及时打断应倪小课堂,“欺负哭了我不负责哄。”
应倪扯了扯唇角,端起茶杯来逃避小女孩可怜兮兮的期盼视线。余光里陈桉接过花,在扫二维码。
意料之中,符合他的菩萨心肠。
“我不要。”应倪放下茶杯。
陈桉没搭腔,将小孩递过来的花重新插回篮子里,“叔叔送你。”
应倪怔了片刻,继续喝茶。
再次放下茶杯时想揶揄两句他的善举,谁知喜上眉梢的小女孩拎着篮子奔向下一个目标时,迅速将玫瑰扔到她跟前,然后跑得飞快。
等应倪晃神过来,人已?*经没影了。
还挺会的嘛。
毛茸茸的玫瑰躺在眼前,皱巴巴的透明塑料纸发出舒展的声响,应倪先是茫然了一瞬,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而抱起胳膊看向罪魁祸首。
陈桉也端起茶杯抿了口,“这和我没关系。”
有了这个答案,应倪毫不犹豫将花扔进垃圾桶。继续喝茶,玩手机,等上菜。
无所谓的态度像是扔了一团废纸那样轻巧。
任谁看都会觉得有些冷漠。
但陈桉并不意外,因为他清楚。对于不想要、不喜欢的东西,应倪一向扔得干脆。
当然。
人也一样。
第16章 荒谬的谎言
二零一一年三月中旬, 高一下学期的第三周。
周五放学,陈桉和罗瓒吃了饭一同去图书馆自习。
去的路上,罗瓒问他:“时飞宇生日你去吗?”
时飞宇邀请了全班所有人, 地点定在专门用于举办聚会的独栋别墅,听学委说, 里面什么都有, 棋牌室、KTV、电影院……
罗瓒从小在筒子楼的单间里长大,除了报名考试去过一次网吧, 几乎没去过任何娱乐场所。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些东西如何出现在家里。艳羡又好奇。
陈桉被老师任命为物理课代表,刚到校一周, 和班里的同学关系陌生,因此收作业的工作举步维艰。
聚会是一个和同学熟悉的好机会, 不过他报了学校勤工俭学项目的教学助理岗, 周六或许要去办理申请条件。
在陈桉思考的这段时间, 罗瓒站住脚,“我想去,但是不想见到……”他说到这儿,偏头四处看, 确认没人在身后,才蹙眉隐晦地吐出个字:“应。”
应是指应倪, 时飞宇的女朋友。
罗瓒讨厌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姿态。不过具体原因是前天早上应倪送来一箱霸王洗发水。
让他好好洗头,把头皮屑洗干净, 不然她要受不了转班了。
其实邻座的同学一直颇有微词, 但都在背地里吐槽, 没人点在明面上。应倪这么一说,罗瓒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光明正大的嘲笑。这件事后, 他对应倪的厌恶到了极点。
微风吹过,树影婆娑。簌簌声响打断了陈桉的思索。
看出来罗瓒的焦虑惶恐,他安慰道:“她大概率不会去。”
罗瓒眼睛一亮,“真的吗?”说完想到她和寿星的关系,眸光又瞬间黯淡下去,“可她是时飞宇的女朋友,怎么可能不去。”
陈桉沉默片刻,简要叙述那天从办公室出来后撞见的场景。
班主任教训得口干舌燥,但因应倪缠着要把书拿回来,两人僵持拉扯了很久。久到陈桉将整个年级的卷子分完,班主任才筋疲力尽地把应倪“赶”出去。
因为目睹她勒索钱财的事在前,陈桉不想正面碰上,特地捱了两分钟才出去。
结果抱着作业一推门,应倪和时飞宇站在不远处,堵在通往教室的必经之路。
走廊并不逼仄,他们三等分站位,陈桉要过去的话,只能从中间穿过。
算了一下间隙,胳膊收点是能过的,但问题是两人正在吵架,且隐隐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时飞宇抓耳挠腮地道:“平时好不容易放假,你和余皎皎一逛就是一整天,我和我两个哥们跟着你们屁股后面说什么没?”
应倪抱起胳膊,别脸看天。
“而且话都说了,总不能临时反水让他别来吧?”时飞宇急得团团转,央求道:“哎呀,倪倪!”
“好啊。”应倪扭过头,时飞宇见她松口,笑着去捏她脸颊,结果被一把拍开,“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时飞宇手放下,眉头紧皱,不理解地问:“都是兄弟伙,一起给我过个生日怎么了?”
应倪听到这话,眼睛蓦地瞪大:“时飞宇——你凶我?”
时飞宇觉得莫名其妙,脾气一下子没压住,“我他妈哪儿凶你了,明明是你在凶我好吧!”
“谁妈?!”应倪推搡了他一下,盯着他问:“问你呢,谁妈?”
见应倪真生气了,男生立马软下去,笑嘻嘻,“我妈我妈,我错了,我妈。”
应倪哼一声,甩头就走,男生立马小跑跟在后面。
陈桉心说总算离开了。低头屈膝往上提了提,将上面错位的作业本对齐。然而脚还没迈出去,就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怒吼:“给我滚,本小姐不去了!”
循着声音望去。
男生一手扶栏杆,另一手捂着肚子,皱着眉眼咬紧牙关。看着又气恼又痛楚。
而罪魁祸首的背影,走得干脆利落,高高扎起的马尾一甩一甩的。
虽然陈桉不清楚应倪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通过短短几天发生的事,对她的性格有所了解。高傲的人不会承认错误,同样不会违背决定。
罗瓒听完说:“那就好,我看时飞宇早晚和她分手,不仅傻,脾气还差。”
陈桉不喜欢评价人,也不会随便下定论,沉默着听罗瓒吐槽。进图书馆前,罗瓒再次问他:“你去吗?你去的话我就去。”
陈桉知道罗瓒极力想融入环境,但又害怕一个人受歧视。所以想拉上同样是公益生的他,互相有个照应。
去不去,于他而言无所谓,但对罗瓒可能是件大事。
“去。”陈桉点头。
罗瓒轻松地笑起来,他比陈桉矮很多,踮脚勾他脖子都废力,“你说我们送什么礼物好?”
陈桉认真思考了会儿:“送书吧。”
罗瓒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这个好这个好,我们一人送一本!”不贵,看着也不低廉。
翌日上午,两人去了校外的一家书店。
陈桉和时飞宇不熟,但因为当课代表知道他成绩不好,选书的时候选了本易读的畅销小说。
而罗瓒在付款前临时改变注意,咬了咬牙,换成一桶售价一百三十八的高档羽毛球。
“时飞宇打羽毛很厉害,刚拿了小组第二回来。”罗瓒将羽毛球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他不一定爱看书,但羽毛球肯定用得上。”说着视线落在陈桉手里的小说,”要不你也买一个运动用的?护腕之类的。”
陈桉:“我就买这本书。”
时飞宇不差护腕,就算要买,用的品牌他也买不起。
有多大的能力送多大的心意,陈桉是这样想的。
“哦哦,好嘛。”罗瓒又问:“我们穿什么?校服吗?你说我戴个帽子去奇不奇怪?”
“不奇怪。”陈桉说:“我也戴。”
罗瓒再次笑了,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午饭后,陈桉和罗瓒搭乘公交来到时飞宇家的别墅。在班长的带领下,他们径直去了三楼的KTV。
一进门,陈桉就被迎面扑来的烟味呛了一口。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打牌,里面昏暗得不像是白天,闪烁的射灯比广场上的还要光彩炫丽。
罗瓒被比教室还大的家庭KTV看呆了,而陈桉第一眼就注意到黑压压人群里的应倪。
沙发是拱形的,边缘镶嵌着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装饰物。应倪坐在正中间,拳头大小的珍珠下面。
高贵得像中世纪欧洲电影里走出的公主。
“应倪在。”陈桉转脚尖,“我们去另外一边。”
“好……”比起应倪,罗瓒更在意角落里几个吞云吐雾的男生,他有点不敢动,惊愕道:“他们居然抽烟。”
陈桉拍了他手臂,示意没事。
罗瓒成绩优异,从小读的是县里最好学校的尖子班,接触的同学非常本分老实。上网吧、抽烟、打架的坏学生是一概不接触的。
眼前的景象给他的冲击很大,甚至想掉头回宿舍。
“他们不会,没过肺,你看……”陈桉循着他视线看过去,压低声音解释:“吐出的烟是乱的。”
罗瓒蹙眉:“不会还抽?”
“抽着玩。”又或是在女生面前装酷。
罗瓒偏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陈桉一脸认真:“因为我每天趁你睡着了,偷偷跑去阳台抽。”
“得了吧!”罗瓒笑着拍回去,“撒谎不打草稿?”
不抽烟的人对烟味非常敏感,再说,陈桉有轻微洁癖。罗瓒知道是在逗他,缓和紧张忐忑的心情。
陈桉笑了下。他确实不抽烟,但初中卖过一段时间的散烟赚生活费。课间经常在厕所或者操场角落守着,边望风边看他们抽,因此一望而知。
不知为什么,陈桉在旁边像座大山一样,给人强烈的安全感。知道他们是在装腔作势后,罗瓒放松了很多。加上友善的班长一直拉着另外几个人和罗瓒陈桉聊天,带着他俩玩骰子喝饮料,罗瓒渐渐打开自己。
时间过得很慢,又仿佛过得很快。一眨眼到了晚上吃蛋糕的时间。
大家一边吃蛋糕一边看时飞宇拆礼物,时飞宇拆累了让应倪拆。
应倪忙着吃蛋糕,腮帮一鼓一鼓的,“不要,又不是我的礼物。”
时飞宇刮了点奶油在她鼻尖,“我的还不是你的。”
“烦不烦!”应倪锤了他一拳,似乎很生气。但陈桉看见,她低头擦拭时明显弯了唇角。
“宝贝拆一下嘛。”时飞宇哄她。大家也跟着起哄。
应倪推开他,虽然没好脸色,但也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地帮忙拆。
拆到一半时,她忽然哈哈笑起来,“谁送你书啊?”她指尖抵住跟耍杂技似地转了几圈,嘲讽时飞宇,“语文考六分的人,看得懂吗你?”
“谁说我看不懂!”时飞宇去抢,应倪直接扔到一旁。书籍刚好落在沙发下面,两人谁都没说捡,在大家的哄闹声中,继续拆下一个礼物。
罗瓒在陈桉耳旁埋怨嘀咕,“怎么能这样啊……”
陈桉摇摇头,等大家注意力被别人昂贵精美的礼物吸引后,不动神色地弯腰捡起来,藏在背后。
时飞宇不缺什么,自然也没个惊喜,拆礼物环节就像走过场似的。直到应倪拆了最后一个礼物,一只他偶像亲笔签名的羽毛球拍。
时飞宇激动得跳起来,抱着球拍看了又看,亲了又亲“靠!谁送的?!
“除了你女朋友还能是谁。”
应倪傲娇地撇起嘴,为了球拍,她不仅天天堵着孙超还钱,还定闹钟半夜爬起来抢。
时飞余把应倪抱起来,兴奋地转了个圈。有人起哄亲一个亲一个,时飞宇也想亲,奈何被应倪一巴掌给打了回去。
当时飞宇幸福地揉着脸颊的时候,应倪看了眼手机,下巴往门口抬:“走吧。”
时飞宇楞了下,“去哪儿?”
应倪去拎包,不以为意地道:“说好的八点散场,我们去看电影。”
话音落下,坐时飞宇旁边的两个男生调侃起来。
“哎哎怎么走了,酒还没喝完呢。”
“就是,专程跑来给你过生日。”
“时飞宇,你妻管严啊?还是不是男人?有不有骨气!”
应倪就烦他这两个朋友,本来就不想他们共处一室,时飞宇求了半天她才答应来的。
冷眼道:“关你们屁事。”
“滚滚滚,不会说话就当哑巴。”眼见气氛剑拔弩张起来,时飞宇骂了几句朋友,把应倪拉到一边,“他们一个从溪林大老远过来,一个鸽了他——”
“时飞宇!”应倪打断他,“你去还是不去?”
“去,肯定去,晚点行吗?”时飞宇去揽她胳膊,应倪推开,他又去抓。身后的哥们发出咯咯轻蔑的笑。
“怎么晚?电影马上开始了。”
“看下一场。”
“只有这一场。”
“那就明天看,明天我陪你一整天好不好?”
应倪点点头:“好啊,我们分手。”
“好好好,我明天带你去——”时飞宇突然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应倪抢过旁人的话筒,声音从高挂在角落的四个音响传来,洪亮且刺耳地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我要把你踹了。”
上一秒还沸反盈天的KTV,在这一秒鸦雀无声。
踹这个字比分手更令人难以接受。
他看着应倪嫌弃地抻平被他扯皱的衣袖,听见好友在身后说他窝不窝囊。
“错了错了,我错了。”几乎没思考,一下子慌了的时飞宇拉住应倪胳膊,“现在就去。”说完又扭头对大家道:“也差不多了,散吧。大力、班长,帮我送送大家。”
“走吧。”时飞宇握住应倪手腕的力度重了几分,一脸乐呵呵地讨好,“乖乖。”
应倪脸色沉沉:“滚。”
时飞宇有点挂不住面子了,把她往前拽:“我都说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应倪一脚踹过去。毫无防备的时飞宇在大家的主席,双膝跪地,手也趴在地上。
磕地的声音,疼得陈桉都忍不住蹙眉。
“没过年呢,给你爹行什么大礼。”应倪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道。
时飞宇从地上爬起来,没脸看周围人的反应,笑着道:“过分了啊,再闹就真要收拾你了。”
语气带着几分警告,但拢她肩膀的动作还在哄。
应倪最烦人听不明白话,也爱不玩欲擒故纵那一套:“谁跟你闹了,我是要分手,分手懂吗?”
说完把放在桌上的球拍扔在地上踩成两截,边扔垃圾桶边朝时飞宇的朋友抛了个媚眼,声音娇滴滴的:“要去吃个夜宵么?”
啪嗒一声,折断的球拍碰撞垃圾桶,时飞宇的自尊也跟着碎了。
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勾搭他的朋友?!他捏紧拳头,瞋目切齿:“应!倪!”
和时飞宇的难过、气愤不同。应倪一脸轻松,甚至还在欢快地笑。
害怕俩人打起来,男生拉住时飞宇,女生围着应倪往前走。一阵混乱后,大家纷纷散去。罗瓒垫着脚尖看热闹,陈桉走到茶几前,弯腰捡起沙发底下的书。
瓜子壳散落在上面,他拍了拍,用衣袖擦干净,拿在手里随着人群走出KTV。
他和罗瓒走到最后面,走出小区时,罗瓒说他肚子疼,找个地方上厕所。
等待的时间里,陈桉站在路灯下翻起书来。
车辆往来穿梭,街灯连接成片,在喧闹繁华的都市,他的心境像脚边拉长的影子般,深邃而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响起脚步。陈桉以为是罗瓒来了。于是合上书皮,抬起眼。
“看啊,为什么不看,我都买票了。我是想看电影,不是非要和他一起看电影。他根本就没搞清楚重点。”女生皱起眉头,单手抱胳膊,在原地走来走去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吐槽。
说完这句她蹲了下来,无情地摧残从地砖夹缝中冒出来的野草。陈桉垂下手,书在腰侧倒映出轮廓分明的长条形影子。
他压了下帽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连呼吸都隐在了夜色里。
“啊,谁让他分手了还拉拉扯扯,活该摔个狗吃屎,丢脸的反正不是我。”应倪拔出最后一根草,用草尖戳地上的小石子。
不知道听到什么,陈桉余光瞥见她突然站起来,因为无法理解而变得有些激动:“疯了!我为什么要在乎他的感受!”
“都说了,他和他那两个朋友有毛病……怎么有毛病?你别管,反正有病!”
那天她和余皎皎还有时飞宇一行人逛商场,她先上完厕所出来,恰好听见时飞宇的朋友在背后议论余皎皎。
A让B去追余皎皎,B说余皎皎长得不行,A哼笑道:奶大屁股大就行。
应倪当即翻了脸,因为余皎皎在场,不好明说。反正一个下午加晚上都冲那俩男的甩脸色。时飞宇受不了,拉到一旁问她怎么了,应倪一五一十告知,并让他和这俩人绝交。
时飞宇哎一声,说他们一向这样,爱打嘴炮而已,人很仗义的。
时飞宇要和谁交朋友她管不着,但她不想和烂人呼吸同一片空气。
看在时飞宇生日的份上,在KTV里她忍了又忍,结果时飞宇为了他们鸽了八点去电影的事。
分个手而已,没打死他都算好的。
陈桉见应倪越说越生气,收回视线,垂眼看手表,八点四十五,直达学校的公交车还有十五分钟停运。他往身后看了眼,罗瓒还没来。
然后就这样一直望着出口等待。
直到听到旁人不耐烦地说挂了,才下意识转身。
两道视线穿过昏黄的路灯对上,陈桉表情不变,应倪微拧了下眉头。
应倪比陈桉先收回目光,可能是不想搭理,也可能是戴了帽子没认出。目光碰撞后,应倪一直偏头看另一边,后脑勺对他。
相安无事后,陈桉继续低头看书。过了一会儿,一道刺眼的车灯打来。应倪站起来,揉了揉膝盖。陈桉知道是接她的司机到了,因为那是一辆豪车,司机摇下车窗叫小姐。
总算要走了,陈桉收回余光,继续翻页。然而刚看完第一行,拉开车门的应倪恶狠狠地瞪来:
“乱看什么!挖你眼睛!”
然后就是一声“怦——”
车门摔上。
直到黑夜里扬起的车尾气彻底散去,陈桉才掀起眼皮看向转角的街头。
而与此同时的车内。
司机吴叔叔问她刚才怎么了,那个男生是同学还是陌生人。
应倪忙着拉黑时飞宇的联系方式,以及删除q`q空间所有和他有关的说说。
“没怎么,不认识。”删完后,应倪伸了个懒腰,“他一直偷看我,烦得很。”
吴叔叔担心起来:“在外要注意安全,要不电影就不去看了?”
“不行,我要去。”应倪执拗。
司机拿她没辙,想着等会儿只好在电影院外面等着。
罗瓒跑着出来的,见陈桉还等在原地,顿松了口气。
他没有手机,怕陈桉先走了。
“你有没有事?”陈桉扫向他肚子,厕所上了近半个小时,罗瓒要再不来,他就要去找人了。
罗瓒揩着汗水说:“我没事,早就上完了,公厕出来遇到时飞宇,他喝醉了,钱力和薛鸣飞几个把他架着,拖不动,我去搭了把手。”
听完描述,陈桉微蹙眉:“确定不是酒精中毒?”
“不是。”罗瓒解释:“他那个朋友说他喝多了就这样。”
他们边说边往公交站走。陈桉又问:“喝多了怎么不待在家里往外跑?”
提到这个,罗瓒就想冷笑:“他找应,边吐边哭着要找她复合。”
当时的情景是: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时飞宇,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什么“应倪也就那样”“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她绝对躲在哪里痛哭流涕后悔分手”以及直接骂时飞宇是窝囊废。
然而时飞宇什么也听不进去,就知道掉眼泪,失魂落魄地重复一句——
“我要去找应倪,我就要去找她!”
把大家急得团团转。
“不知道她有什么好的,除了漂亮,一无事处。”罗瓒难以理解,想了想,偏头找陈桉寻求认同感:“你觉得呢?”
公交车在这时停站,气刹的声音响起。门随之打开,问题也留在此刻。
陈桉走在罗瓒后面,将卷好的零钱塞进透明箱子里,转过头,发现旁边的罗瓒一直盯着他,似没有回答不罢休。
他自然而然地想起十分钟前,和应倪视线对上的瞬间。
月光在她身后洒开,铺成一层朦胧的背景,将冷感精致的五官染成了柔和色调。
于是恰到好处的距离,明暗适宜的光线,陈桉第一次见有人美到失真。
夜间公交空位很多,陈桉掠过他往前走,“漂亮,其他就不知道了。”
罗瓒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追上去,“你不觉得她脑子笨,人品有问题吗?”
今晚从班长口中得知了孙超借钱的事:应倪不是勒索,是催债。
所以陈桉还真不清楚她人品怎么样。
不过,今天倒是看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傻的从来都不是应倪,是觊觎玫瑰的过路人。
他不傻,所以一切都无关紧要。
……
回忆被打火机砂轮摩擦的声响打断。
菜比想象中上得还要慢。等待的空隙里,陈桉见应倪抽了一支又一支,在点第四支烟前,他问:“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不记得了。“应倪缓缓吐出烟雾,脸颊逐渐变得模糊。
陈桉:“烟瘾大吗?”
应倪:“一般。”
陈桉:“一天一盒?”
应倪:“嗯。”
字越回答越少,陈桉没再问,沉默地看着她抽烟。
应倪抖了抖烟灰,看向玻璃窗外。她不喜欢聊天,尤其是毫无营养的客套话题。和“你吃饭了吗?”“吃的什么?”一样,让人提不起兴致。
不过提到烟。忽然想起那天同学会陈桉被众人打趣的场景。
在递烟被拒后,班里曾经最爱玩的二世祖调侃道:“陈总,你还是不是男人?”
陈桉笑着反问:“我怎么不是男人。”
“男人怎么能不抽烟呢!”
“我不会。”
“吸气吐气会吧?简单得很,”他往陈桉嘴边塞,得意道:“硬货,外面买不到的。”
陈桉推开二世祖的手,虽然还在笑,但语气硬了些:“不抽烟,酒可以喝两杯。”
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给陈桉递烟。
甚至不在他面前抽烟。
当时应倪心想,这些人可真会曲意逢迎的。
又过了一会儿,在应倪不懈地催促下,服务员终于开始上菜,他视线落在桌面,提醒道:“麻烦把手机收一下,别弄脏了。”
闻言应倪捞起手机,习惯性地解锁,随便划拉两下后,又锁上扔进包里。
这家店很特别,上菜一次性上完。
在这段不算长也不算太短的时间里,应倪不自觉又开始发呆,直到服务员说请慢用,才回过神来。
而后隔着服务员倒茶的手臂,很突兀地问对面:“你有周斯杨微信吗?”
其实不必问的,事业成功、一向好同学作态的陈桉一定和周斯杨有联系。
并且,应倪模模糊糊记得他们谈恋爱时,两人认识,好像经常一起打球。
她早把周斯杨拉黑了,周斯杨极有可能换了号码。问余皎皎不如问一看嘴就严实且对这种八卦毫不关心的陈桉。
怕陈桉不记得,应倪又补了信息:“我前男友。”
陈桉缄默了一瞬,语气莫名有些冷淡:“你有很多前男友。”
那些都算不上,小孩子过家家,应倪正色道:“1班的,我俩谈得最久,有微信吗?”
话音落下,服务员同时直起身体离开,两人视线倏地变得毫无遮挡,清晰而直接地对上。
陈桉看着满脸期待的应倪,用平淡的语气撒了一个他都觉得荒谬可笑的谎言。
——“没有。”
第17章 为了别的男人掉眼泪
应倪的第一直觉是不可能, 难以置信地问:“你们一直没联系?”
陈桉说:“前几年有,上大学那会儿。”
岂不是她和周斯杨谈恋爱的时候,应倪想问是在他们分手后还是分手前, 动了动嘴皮话终归没说出口。
陈桉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也像是顺着话题流露:“在英国吃过两次饭。”
应倪全程没参与点菜, 但陈桉点的意外符合她喜好, 味道也比想象中的好。
她满足地夹了一大筷仔姜肉丝,语气淡漠得有些刻意, “你跑去找他玩?”
陈桉哪有那个闲钱,解释道:“交换了一段时间。”
“哦。”应倪抽了张纸擦嘴角, 随口问:“哪个学校。”
“剑桥。”
应倪五指僵住,揉纸团的动作变得迟缓。
她隐约知道陈桉成绩好, 但没想到能公费去剑桥留学, 差距可能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就算建筑行业没有走下坡路, 她家没有破产,按照陈桉扶摇直上的轨迹,依旧会在今时今日把她甩地老远。
所以……
如果当初要是她不那么贪玩,学习努力些, 忘记应军钰和林蓉苑会为她托底。是不是现在会不一样?
不说大富大贵,起码不会因为负担不起妈妈下一个月的医药费, 害怕护士拔掉氧气管而提心吊胆的失眠。
可惜没有如果,时间不会倒流。
嘴里的仔姜肉丝忽然变了味,应倪僵硬地嚼了两口, 味同爵蜡, 咽下后便放了筷子。
“不吃了?”陈桉问。
应倪捞过手机, “我歇会儿。”
她点开微信,通讯录图标被冒出的实心圆覆盖, 红色的1刺眼醒目。再点进去,好友申请没有备注,一片白的头像什么也看不出来。
因此不知道是周斯杨还是招聘软件上的人事。
应倪的手指悬在“加入黑名单”几个小字上面良久,想了想后,终究没按下去,缄默不语地返回了界面。
不拉黑,也不通过申请。
停在此刻,一如他们的关系。
放下手机,应倪继续吃饭。三菜一汤,本来以为会浪费,结果两人吃得七七八八。
整个吃饭过程只有开头聊了几句话,因而走出饭馆才将将八点。
陈按站在路边下巴朝对面点了点,应倪心领神会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等红绿灯,一起过斑马线,搭乘电梯通往地下车库。从结完账走出饭店开始,她连点开打车软件的想法都没有。
倒不是因为想蹭大G,而是觉得搞拒绝那一套很矫情,陈按免费当滴滴司机好几次了,她也心安理得的坐了几回。
所以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不过当她系完安全带顺手打开扶手箱摸出榛子巧克力,并问他吃不吃时,倏地恍然——
不是自然。
是她和陈桉好像熟了点。
“不吃。”陈桉看着前方,目不斜视,一幅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模样,“开车不方便。”
“那……”应倪觉得吃独食不太好,况且这零食还是他侄女的,“我撕开给你?”
陈桉顿了下,也没看过来,声音似被夜色浸泡过后吹来的风,低醇清爽:“行。”
高档牌子的巧克力怕潮,包装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严严实实。最近气温高,放车里已经有些化了,应倪撕开后,放在手心里递过去。
陈桉接过,说了声谢谢,扔进嘴里含着。
他很久没吃甜食,但这牌子的巧克力不一样,说不出区别,可能是不用自己动手的缘故,莫名觉得不错。
婆娑树影往后倒流,穿梭进商铺招牌倒映在车上的霓虹光中。应倪抻长脖子,依稀看到地铁站入口亮起指示灯。
“你把我放前面下就行。”等隔得近了,应倪眯起眼用手指,“C口。”
陈桉没说话,车子也没有降速。驰过地铁站后,他才跟忽然想起似地侧头看来:“我要去岩都区,直接把你送回家。”
岩都区很大,属于外圈了,经常被称为郊区,虽然和常乐街所在的簇锦接壤,但最远的地方相距也有十几公里。
她和陈桉有点熟了,但也没那么熟。应倪不想麻烦别人,坐直身体客气拒绝:“不用,就把我放下一个地铁站。”
“送你只多跑四五公里,不算绕路。”陈桉说。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应倪只好点头。没人开口,也没放歌,车内安安静静的,像是要一直沉默到终点。
但很快,面朝窗外的应倪忽地回头,“陈桉。”
“嗯?”
应倪的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他脸上。阴影加深了他的眼窝和鼻影,使得五官更为立体深刻。和这辆车的外观一样,自带硬派的凌冽气质。可接触起来,也和坐进这车的体验类似,舒适而平和。
“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她想说好,斟酌了会儿后换了个形容词:“友善?”
陈桉指腹敲着方向盘边缘,无声似有声,“不是。”
“我不会送一个陌生人回家。”
应倪无语地扯嘴角,那不废话么,又不是活菩萨。她说的每个人当然是指认识的人,熟人。
不过没必要咬文嚼字,同学会听余皎皎她们聊起的那些因为顾及同窗关系而做出的和冤大头没区别的赞助或投资,七顶山的金身大佛都得让开给他坐。
也不知道怎么成为企业家的,应倪莫名其妙看他一眼。
面对应倪稀奇古怪看奇葩一样的眼神,陈桉像是习惯了,淡漠地笑了下。
之后的路程,两人都默不作声。被车轮碾过柏油路的白噪音催眠,应倪昏昏欲睡,等到快到的时候才被手机震醒。
扫眼一看,叽叽喳喳的除了余皎皎没别人。
余皎皎:【我打听到了!他是回来相亲的~】
余皎皎:【对方的大舅是药监局的大领导!】
余皎皎:【我妈说长得一般,没你好看嘿嘿】
……
余皎皎:【??人呢?没看见消息吗?】
……
余皎皎:【为什么不回我!】
应倪往后靠了靠,抱着胳膊有些无语。她宁愿自己没长眼睛,因为聊天框里的每一个字都让她想撬开余皎皎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多少斤水。
消息不停地弹。
应倪垂眼敲字:【死了】
余皎皎跟没看见似的,就好像她只要回复了就是有回应。
自说自话发来的一句彻底把应倪气笑。
【哎,我知道你放不下他】
“……”
应倪再次气笑了,本人都不知道的事她能知道?
对面像是替她着急,应倪正在输入,余皎皎直接call了语音过来打断
应倪一边接通,一边戴上刚从陈桉那儿拿回来的蓝牙耳机。
“喂?你在哪儿?”余皎皎急切地问。
声音有点小,应倪摁着音量键不耐烦地回答:“车上。”
电话那头安静了半秒,像是皱着眉头说的:“没必要,这个点了,一个人买醉不安全。”
“……”应倪一字一顿:“我回家!”
“哦哦。”余皎皎不以为然,一副不能怪她乱猜测的语调:“谁让你以前一和周斯杨吵架分手就酗酒。”
高中时应倪就觉得和余皎皎说话很累,现在更觉得难以沟通,冷声呵道:“你也知道那是以前。”
余皎皎问:“你怎么想的?”
应倪反问:“我想什么?”
“周斯杨啊,他还不是没放下你,一回来到处找人叙旧吃饭,就为了打听你的近况。”
应倪顿住,良久的沉默后看着前方长达八十秒的红灯问:“所以是你告诉他我在奶茶店打工的。”
“什么!你在奶茶店上班?!”
应倪闭了闭眼:“别装了。”
余皎皎这个人她还不了解么,装傻装天真,实则一肚子坏水。
虽?*然干的事无伤大雅,但戳在身上的钝刀密集了也会疼。
“我很感谢你帮我妈转院,但我想……”应倪深吸口气,把过程省略,只说结论:“也还得差不多了。”
“你要是无聊找其他人,别找我身上找乐子。”
“你什么意思?”余皎皎急了,“你是不是要和我绝——”
不想再听的应倪径直将通话掐断。
退群,删除,拉黑三连,一顿操作后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像是断舍离后短暂的轻松。
但这份松快只持续了喘息的瞬间,回过神来,便是一场大雨后绵绵不绝的潮湿。
余皎皎是她仅有的朋友之一,虽然大多数时候是表面的浮夸朋友,但也曾真心实意地为对方哭过笑过。
她记得十六岁那年的生日,余皎皎为了送她一张cd跑遍禾泽的大街小巷,虽然记错了乐队,买到了盗版,但后脚跟磨出的和指甲盖一样大水泡是真的。
也记得和周斯杨第一次分手买醉,余皎皎拍着胸脯说自己很能喝,结果酒精过敏一杯喝进了医院,躺在床上脸肿成了猪头。
她们手拉手逛商场买性感内衣,肩并肩趴在床上看少女漫,睡前卧谈会痛骂渣男,旅行互拍丑照为乐。
一起唱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说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
所以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就因为一个男生么?
应倪想不明白,也不愿再去想。她不会经营关系,最后剩谁就是谁了。
就像歌里唱的: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爱的某某。
没有朋友,没有恋人。
或许再等来年,家人也没了。
屏幕熄灭,应倪缓慢地掀起眼皮,又迟钝地摘下耳机,车内比先前更静。她知道陈桉的余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一定听到了“奶茶店打工”几个字。
无所谓了。覆在身上的本来就是一张透明到什么也盖不住的塑料膜,原本的样子也早就被围观的人群看了个精光。
遮遮掩掩的自尊和笑话一样荒谬。
或许是意识到这点,她的鼻尖忽然冒出一丝酸气。伸手揉了揉,泪水便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车子在这一刻急刹靠边。
应倪侧过身,仰头去看没有星星没有月光什么都没有的漆黑夜空,想借此将讨厌的泪水逼回去。
但没用。
怎么逼都无济于事。
在挣扎中,她察觉到旁边投来的目光,脖子往里躲避拧到极致,嗓子硬邦邦,又因为掩饰哽咽而含糊不清,“开你的车,别管我。”
话音落下,身旁传来悉悉索索衣袖摩擦的声响。接着,音乐响起。应倪手背迅速抹了把眼尾,飞速地瞄了眼——
陈桉勾着头在调音量,歌声越来越大,响到震耳欲聋。
仿佛能掩盖一切。
应倪吸了吸鼻子,又看着他挪开细长的手指去解安全带。睫毛因为难受而轻颤了两下,覆有一层水汽的黑漆漆瞳仁呆滞而又贯注地望向他。
想问问他要干什么,又怕一开口就是绷不住的颤音。
陈桉没有说话,也没有回视,只是在拉开车门时背身提醒:“十分钟,小心明天眼肿。”
声音和夜色一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完很快下车往车尾的方向走去。
应倪的视线跟随他高大的背影移动,逐渐被水雾模糊,直到轮廓完全湮进夜色,才慢速且僵硬地垂下头。
然后捂住脸,隐忍地哭出声来。
车灯闪过,风吹树梢,世界一片寂寥。
陈桉独自走到最远处,站在路牌下,沉默地立在夜色里。朝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去。
耳机没有连上,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对话。
所以时隔多年,她还是会为了周斯杨掉眼泪。
第18章 我喜欢的人你认识
翌日, 应倪的眼睛不负众望地肿成了两颗大核桃。
轩子在一旁剥蛋壳一边幸灾乐祸地瞅她,看半晌后觉得不哭个一宿出不来这效果,好不容易逮着机会, 使劲阴阳怪气:“哟,这是被甩了?”
应倪正低着头清理台面, 听到这话, 蓦地凶巴巴地抬眼。
然后轩子手里刚剥好的鸡蛋就猝不及防地被无情夺走了。
“喂!这是我早饭!”轩子大声嚷嚷,仿佛声音够大应倪就能善心大发把早餐还给他。
“少吃一个不会死。”光滑的鸡蛋贴在眼皮, 温热触感瞬间减退刺痛。应倪另外一只眼睛也肿得厉害,看向手边的塑料袋, 命令道:“把这个也剥了。”
面对轩子的凝滞,还不忘冷嘲热讽一句:“你连被甩的资格都没有。“
轩子直接气笑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颐指气使的女人, 当自己是公主啊, 连呵两声后, 扭头去后厨煮小料。
应倪的心情和今天的天气预报一样,只有阴。
昨晚的后续是她哭了整整一个小时,不受控制,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水分全部耗干。
后来是陈桉敲车门才止住。
从小到大她只在两个男人面前哭过, 一个是她爸应军钰,一个是前男友周斯杨。但都是掉眼泪, 一颗一颗往下淌,情绪起伏最大时最多抽噎两声,绝不会扯开嗓子像狼嚎一样撕心裂肺。
好在陈桉是一个很有分寸感的人, 车子重新启动后, 没有问她怎么了, 为什么哭,有没有好点, 要不要纸之类的。
全程当一个隐形司机。
直到下车时,应倪弯腰捡堆积在副驾座下面裹着她鼻涕口水的纸团时,他才开口应了声:“不用。”
应倪没听他的,自顾自捡地捡,一个一个地捡,整整抓了两手。她带着它们下车,扔进垃圾桶后低着头往家的方向走。
她知道陈桉在身后,离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她走过坑洼不平的街道,拐进污水横流的巷子,深入昏暗无比的筒子楼,最后停在楼道口。
目送她进去后,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想到那个半明半暗、虫鸣此起彼伏,男人站在开裂斑驳墙砖前的沉默画面。不知道是因为觉得难堪还是别的什么。
应倪沉沉地呼出口浊气。
上午没什么生意,临近饭点,顾客才多了起来。忙完一阵已是下午两点,应倪和轩子轮换着去街对面吃午饭。
过马路时手机嗡了声,她揣进兜里没搭理。
一早起来,未接电话二十八个,全是余皎皎打的。她睡觉前会开静音,余皎皎见电话打不通,便短信轰炸,质问她为什么要拉黑微信。
应倪没回,顺便把手机号也拉黑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只需要动动拇指,就可以彻底撇清关系。但她付钱时发现,余皎皎依旧顽固地残留在她手机里。
云盘无端生事,提醒她2011年的今日,她在南海有美好回忆。
光文字提醒也就罢了,她和余皎皎脸贴脸嘟嘟嘴的大头照赫然在解锁后弹出来。
让本就郁闷的心情雪上加霜。
应倪吃着盖饭挨个删除自动备份的昔日照片。
她和余皎皎小学就认识了。智能手机才出来时,余皎皎很喜欢拍照,俩人周末一有空就走街串巷地模仿初代网红拍q`q头像。六年级的暑假,应倪去威尼斯游学,手机不小心掉进水里,带队老师说不要了叫你爸爸换新的,应倪坚持要捞起来。
修好后以防手机再次出事故,她专门将照片倒出来存进电脑硬盘。再换手机,也是同样的操作。再后来互联网新起,有了线上网盘,便开了会员设置自动备份。
存起来不觉地多,删起来才发现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应倪很执拗地没有选择一键删除,她要一张一张地删去,即使有的记忆早就像老照片一样,因为年成久远褪色而变得满目全非。
她也要循着时间轨道,不放过任何一个场景地将决定丢弃的事物从人生里彻底摘除。
删到最后一张合照时,应倪滞住了。
那是她和余皎皎彻底决裂的前三天,2013年的4月末,她终于拿到一个学校的offer,班里为她举办欢送派对。
照片里,她和余皎皎站在讲台上一起抱着鲜花合影,黑板上红色白边的粉笔字被两人挡住了大半,只露出“恭送女…………深造”几个字。
看着中间被协助的部分,应倪自动脑补出一道低沉的男嗓音——
“出国前班里为你举办了一个欢送会,黑板上写着‘恭送女明星远赴英国约克斯大学深造’。”
可能是被尴尬到了,应倪眉心轻蹙了下。她放大照片细看,从露出的偏旁部首推测,真是一字不差。不过……视线移到余皎皎身上时,眉心蹙得很紧了。
余皎皎穿的根本就不是蛋糕裙。
而是和她类似的镶有亮片的梦幻人鱼裙。
应倪刨了一大口饭,腮帮子鼓鼓地嚼,想起当时问余皎皎穿什么时,陈桉那副十拿九稳、巍然不动的神情。
忍不住隔空翻了个白眼。
觉得这人混得人模狗样,也很会装模作样。
一通瞎说,糊弄谁呢?
有了这个念头,应倪来了劲儿继续找不同,发现除了裙子描述错误,首饰和鞋子也有出入。压根就在瞎扯,应倪忽然兴致缺缺,低头一口一口嘬着免费赠送的蛋花汤,指腹不小心划了下屏幕。
掀眼皮时,放大的部分由余皎皎变成了自己。
照片里,扇形耳坠半藏在卷发后折射出金属光芒,和锁骨前的戒指项链、蓝绿色鱼尾裙上嵌满的亮片一同在镜头里流光溢彩,只有卡其色绑带高跟鞋是哑光的。
有别于余皎皎的出入,陈桉对她的描述可以说是丝毫不差。
蹙紧的眉心直接被封硬了。
应倪再一次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倒不是自恋地自我欣赏,而是在认真思忖一件事。
陈桉到底是记性差,还是说——
只记得她?-
陈桉比应倪更早得知周斯杨回国的消息,是周斯杨半个月前主动告知的。
也比应倪更早见过他。
那是周斯杨回来的第三天,两人约在一家隐私性极强的私房菜馆见面。
“原本说提前回来的,办理离职拖了段时间,没赶上同学会。”周斯杨显得很是遗憾。
陈桉知道他持有绿卡,问:“还回去吗?”
“不回了。”周斯杨给各自倒了杯酒,说起来两人好多年没见了,上一次见面是陈桉来英国当交换生。不过时隔多年,两人面对面坐着也不觉得生疏。
他笑了笑,自嘲般地道:“早知道让我妈多生个儿子。”
陈桉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周斯杨不仅告诉他回国的具体时间,也简略告知了原因。
家里的制药公司缺人,他回来继承家业。
闲聊了各自的近况后,周斯杨将回来的原因袒露得更清晰了些。
时代在发展,父母辈却仍秉着旧观念。认为什么药可以仿,只要关系到位,生意就能一直红红火火地做下去。完全不重视研发,每年在制药研发项目和实验室投入的资金少得可怜。
所有的重心都落在广告营销和关系网扎牢上面。
周斯杨很久之前就和父亲提过醒,营销和关系不可或缺,但研发绝对是企业发展的命脉。
然而成功过的父亲理所当然地固守自己的生意经。
直到去年国家开展医疗反腐,领导班子忽然大换血,药物质量和价格不占优势,订单被别的厂家抢走。父亲才慌里慌张地重金聘请研发团队,然而研发的周期刚开始,接踵而来一场医疗事故,药物成分检测出问题,央`视杀鸡儆猴地做了曝光,公司股价跌入谷底。
如今已经进入破产程序,法院准许了重组。
现在就看能不能在规定时间能将企业救活。
周斯杨的目的是拉投资。他研究生毕业后一直在国外一家世界知名药企的研发岗任职,有一定的技术积累和团队资源。
但问题是,好的团队好的项目所需的资金是一个庞大的数字,甚至高达数百亿。如果创源时代能够参与重整投资做背书,那么其他观望的企业也会纷纷下场。
周斯杨说得直白露骨。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陈桉,有些忐忑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来之前,他先和陆盛之聚了一顿,陆盛之和他是初中同学,两人比起和陈桉要熟很多。
他从陆盛之那儿打听了陈桉的一些近况,并试探地问起他的喜好。陆盛之听完直摇头:“不要整那些虚的,陈桉这人聪明得很,拐弯抹角纯粹是浪费时间,劝你一句,有事说事。”
周斯杨思考了会儿,虽然常年待在国外,但从小对国内的人情世故耳濡目染,踌躇着不太赞同:“我们关系其实一般。”
陆盛之哎一声,辩驳道:“别看陈桉对谁都淡淡的,绝对不会主动拉拢与人之间的距离,其实他就那性子,你去吧,又不是骗钱,再说盈利的可能性大,绝对没问题的,更何况你高中时借过他钱。”
一万块而已,一双鞋的钱。周斯杨觉得不值一提,不过想起另外件事来。
他记得大一复活节前夕,陈桉毫无征兆地,主动联系和他约在学校外的咖啡馆见面,交换结束离开前,也专程从剑桥坐火车过来请他吃饭。
和陆盛之大学从没和陈桉有过交集比起来,他们的关系也不能说只是一般。
陆盛之听到这事觉得稀奇,拍着他肩膀鼓舞士气,“那说明你在他心中挺重要的,是朋友。”
周斯杨怀疑:“是吗?”也就打过几场篮球的交情。
“你们就只吃了饭?”陆盛之是个人精,开始往深处打听。
周斯杨嗯声应着,简短回忆了一下,两人的聊天内容很普通,全部围绕各自的学习和生活。
但其实,那天的饭并没有吃成。
他和应倪约了晚上去沙滩参加舞会,在和陈桉闲聊了大约十分钟后,掐着表匆匆告别了。
他清楚记得陈桉知道他要爽约后的反应,神情虽寡淡,但眼里透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涩。
他心想也是,大老远的跑来,说几句话就走了,搞得他不停地抱歉说回头再聚。
陈桉说没事,你们感情挺好的。
当时的他沉浸在恋爱的喜悦里,点着头分享他的人生计划:“我打算毕业就和她求婚……其实也不用毕业,我还说这个假期飞去比利时看看钻石。”
陈桉祝福了两句,咖啡没喝完就离开了,后来即使他去了美国,陈桉也到麻省理工交流,也没再聚过。
两人莫名断了联系,就算换了微信加上后,陈桉也没给他朋友圈点过赞。
不过以前也没点过。
所以也不知道他俩算不算朋友,关系到底好不好。
如今一回来,就目的性极强地约他见面,把事情摊开摆在跟前,让他做选择,周斯杨觉得自己脸皮比学生时代厚太多。
而且碍于当年的帮助,陈桉也可能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周斯杨在心底叹气,掩饰般地笑了笑:“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先回去看看重组方案吧,不提这个了,老同学见面,聊聊别的。”
陈桉点头说好。
周斯杨缓缓呼出口气,觉得心里轻松了,但也因为没有希望而变得更沉重了。
然后下一秒。
陈桉平平静静地道:“我回去让项目部做投资书。”
周斯杨一顿,陈桉对创源时代是绝对控股,这话的意思就是事情成了。
他不敢置信地楞了许久,回过神来,站起来倒了杯酒。陈桉也跟着站起来,把他按下去,“你也说了老同学见面,不聊工作。”
一万块换上亿的投资,滴水之恩当涌泉报都不为过。
周斯杨看着一脸平和的陈桉,忽然明白了陆盛之那些话的意思。
两人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话题渐渐由工作转移到生活。
周斯杨说没早点赶回来,其实是因为Julia。
陈桉今年四月份见过周斯杨发朋友圈,和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相拥。
是周斯杨时隔很多年后第一次秀恩爱。
陈桉握着洁白的小酒杯,指腹在杯口点了点,“她没和你一起回国?”
周斯杨夹着花生米,没想到陈桉会对他的感情产生兴趣,一五一十地告知:“分手了。”
他抬起头苦笑:“挺没意思的。”
也很滑稽,他们谈了两个月,只牵过手,Julia认为他有毛病。
听这语气,陈桉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完,放下杯子,“不打算谈了?”
周斯杨毫不犹豫地嗯了声,但下巴点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话头推翻:“倒也不是。”
陈桉:“在相亲?”
周斯杨停了筷子,惊诧:“你怎么知道?”
陈桉:“陆盛之提过两句。”
周斯杨笑着哦了声,他确实和陆盛之说过这事,吐槽他妈的一厢情愿。
“见过一面,没什么后续。其实她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但……”周斯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像怎么去定义都不对劲儿。
想起那天站在街对面,远远地看着做奶茶的应倪,晚上躺在床上设想怎么装作不经意地去买奶茶,怎么和她说第一句话,就更加形容不上来了。
大概是,以为的放下原来是没放下。
陈桉看着他,眼皮压出一道很窄却又很深的褶,静谧的眼神不知道是不予置评还是在思考别的什么。
周斯杨有来回地问:“你呢?”
“有情况没?”
陈桉:“没有。”
周斯杨:“是不是太忙了,没空?”
陈桉:“不是。”
周斯杨酒喝得有点上头,直抒胸臆地道,“没喜欢的人还是不要随便谈恋爱,看吧,我和Julia就是一个失败的例子,太痛苦了。”
陈桉:“我有喜欢的人。”
“但话不绝对,感情可以培养,就是——”周斯杨突然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看向陈桉。
在陆盛之的描述以及他对他的刻板印象里,陈桉像一个苦守戒律清规的修道者。
因为就算学生时代由于家境而压抑,但成年后,创业成功后,身边环绕的莺莺燕燕足以让人沦陷。
然而陈桉到现在还是单身,听陆盛之的口气,除了工作就是陪家人,简直有悖科学地屏蔽掉了人类应该有的男女间的感情需求。
周斯杨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这会儿兴致勃勃,像发现了新大陆。
正好奇那人是谁。
陈桉看穿他内心所想,直接给了答案。
“你认识。”
第19章 他应该和她遭受一样的痛苦
他认识?周斯杨细细回想了一番。他和陈桉的交集只有学生时代的短暂一段, 都认识的话只可能是同学。
但两人并不是一个班,除了打球也没有其他的社交。
回忆的片段太少。
估计是啦啦队后援或者经常看他们打球的女孩。
话题既然聊到这儿了,他高中人缘很不错, 说不定可以帮忙牵线搭桥。
“是谁?”
陈桉指节轻敲了两下桌面,视线垂着, 像在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只是唇瓣刚翁张, 应侍生叩门上菜,厨师在一旁现片烤鸭, 接着,周斯杨的手机也响了。
是母亲苏云的来电, 不得不接,他朝陈桉示意, 走出包厢。
十分钟后再回来, 也就没有再提这事的氛围了-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辣热, 八月一过,火伞高张,一丝凉风都吹不着。
比炎炎夏日的更难以忍受的,是奶茶店的工作每月只有两天的假。
好不容易熬到休假日, 林蓉苑肺部感染,应倪一晚上没合眼。
六月份的时候护士提醒吸出的痰偏黄, 应倪时刻紧叮护工注意,眼看好转如常,不知道是不是高温的缘故, 忽然频频咳痰, 还发起了烧。
应倪抽走温度计, 就着光线看清刻度后,如释重负。
三十八度五, 低烧。用温毛巾擦拭一遍林蓉苑的身体后,她打着哈欠站起来锤腰。
这时咚咚两声的敲门响起,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是护工阿姨来顶班了。
应倪走过后心说没锁,敲什么门,结果把手一拉开,引入眼帘的是抱着束百合的周斯杨。
“我来看阿姨。”他说。
对面的男人白T黑短裤,一如既往的钟爱运动风。医院开足了冷气,她甚至想找件外套御寒,但周斯杨额角却渗着一层薄汗。
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因为忐忑。
应倪觉得是前者,周斯杨是汗水做的。以前看他打个半场篮球,衣服能拧出一盆水。
回过神来,她拉开门,转身让他:“进来吧。”
林蓉苑喜欢热闹,病房冷冷清清的,除了她就是护工。
多个新鲜的人说说话也好。
周斯杨跟着她进去。
他是从余皎皎那儿得知的病房号,原本打算等过几天找个机会来探望,但在和投资商谈完回来的路上,看见导航里的康睦医院时,鬼使神差地打了方向盘。
计划打乱,着急忙慌地临时找花店买花。
他把花放桌上,下一秒,应倪抱起来。周斯杨看她是要往外走,叫住问:“你去哪儿?”
应倪下巴往床上躺着的人点,“你和她说吧,她能听见。”应倪捞起透明花瓶,话茬有些冷硬:“我去把花插了。”
周斯杨想说不急这一会儿,但应倪说完就转身了,一秒钟挽留的时间都没给他留。
应倪走后,周斯杨无声地看着病床瘦如干柴的女人。
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和林蓉苑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刚确认关系,林蓉苑接应倪放学,应倪献宝似的把他推到林蓉苑面前,笑着露出虎牙介绍:这是我男朋友;另外一次是应倪预科毕业,成功升入本科学习,周斯杨陪应倪回国,各自的父母来机场迎接,顺便一起吃了个饭。
虽然接触得少,但从林蓉苑看向自己的眼光里,明显能察觉出满意。然而应倪总爱在他耳边念,尤其是她家资金周转出问题时,从早唠叨到晚:周斯杨!别以为你多了不起,我妈压根就不同意我俩在一起,她一点也不喜欢你!她讨厌你!
导致周斯杨那一段时间压力骤升,茫然不知所措,最后忍不住打电话询问林蓉苑。
通话持续了十几分钟。她不记得林蓉苑当时的语气了,也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
但有一句话历久弥新。
她说:“阿姨早就把你当半个女婿了。”
周斯杨不确定地问是不是真的,害怕是林蓉苑表面功夫打发他,但林蓉苑说:“我和你应叔叔都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也只有你能受得了她的脾气,阿姨真心希望你们能走到最后。”
周斯杨反复确认是不是真的。
知女莫如母,林蓉苑告诉他:“当然,应倪的话你得反着听。”
高兴得周斯杨立马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对倪倪的!”
他也确实做到了,吵不还口,打不还手。虽然不是真打,但应倪砸过来的链条包刮伤过他的脖子,和家人视频的时候,他得瞒着苏云,说是不小心撞到的。
应倪在感情里从来都是掌控者,而他是患得患失的那一方。即使如此,他也确信自己会成为林蓉苑的女婿。
然而他主动走了九十九步,应倪却连一步都不愿意往前。
哪怕那次大吵后,只需要出现在他面前,叫他一声名字,连对不起都不用说,甚至连名字都可以不叫。让他知道她来找他就行,让他知道他在她心里不是随随便便可以丢弃的垃圾。
但应倪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对他视而不见,甚至很快谈了一个新的男友。
种种操作让周斯杨觉得自己和从前的时飞宇、靳西他们没什么两样,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只是能忍受她的脾气,时间谈得久点罢了。
心彻底死去。
他断了所有念头,飞去美国,一个离她六千多公里的地方。
读研,工作,回国。
然后重逢。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刺得他收起飘远的思绪。
视线落在林蓉苑像树皮一样粗糙的脸颊,她虚闭的眼皮因为丧失水分而只剩一层皮拱起,皱得像核桃表面。
和昔日的高贵娟秀相比,换若两人。
一根白了的鬓发黏在眼皮上,周斯杨俯身捻开,心情复杂道:“阿姨,我是斯杨,我来看你了。”
林蓉苑的眉头动了下。
像是在欢迎,也像是对他蹙眉。
周斯杨缄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卫生间。这个方向看不见门,只能看见门板映在地板上的光影。短短的,浅薄的。
和他心绪一样飘忽。
他常年在国外,分手抑郁了一段时间,父母闭口不谈应倪,偶尔老同学碰面也三缄其口。
他不知道应叔叔车祸去世,林阿姨长眠病床,也不知道应倪辍了学,靠在奶茶店打工度日。
他想……
周斯杨缓慢地垂下眼皮。
他应该早点回来的-
另一边的卫生间。
鲜花放在一旁,玻璃瓶被抱在怀里。
她背靠盥洗池抽烟,看着白色瓷钻折射出的冷光发呆。
熬了一宿的困顿与疲惫在脑子里塞了一团像毛线球般杂乱无序的懵糟。
没想什么,也想不了什么。
最多想想林蓉苑这会儿肯定高兴。毕竟她那么喜欢周斯杨,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买双份让她转交,常常打电话叮嘱她不要总是欺负周斯杨。要是感冒生个病,她比周斯杨亲妈都关心得勤。
不像她和苏云的关系。
一开始苏云就不喜欢她,因为她视若无睹地当着苏云面和周斯杨吵了一架,末了,没错的周斯杨还像个小狗一样缠着她摇尾巴。
宝贝儿子被训得没有脸皮,苏云难以接受。
应倪同样看不惯苏云,但她喜欢周斯杨,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什么母亲节、妇女节、苏云能过的节日应倪都会精心挑礼物,也尽力克制自己的脾气。
关系也还算凑合,直到建筑业不景气,家里生意衰败,苏云收起了好声好气,直接把瞧不上摆明面上。
还说她没教养。
应倪气得够呛,但周斯杨和妈妈的关系一向好,她也不屑挑拨离间。
只能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告诉周斯杨,他们家也讨厌他!
以此达到心理上的平衡。
现在想来无比幼稚。
但当时,应倪看着周斯杨因为她的话焦虑难过,心里会滋生出一种可以称得上是阴暗的快感。
他应该遭受和她一样的痛苦。
谁让他们互相喜欢呢-
不知过了多久,周斯杨在外面问:“你还在里面吗?要不要帮忙?”
他的鞋子倒影在地面的缝隙里。
应倪打开水龙头,熄了烟扔进马桶里,抽水机轰隆隆转动,刺入耳膜的声响让她清醒不少。
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开门的瞬间,周斯杨往后推了半步,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在逼仄空间里闷久了一股脑泄出的浓烈烟味。
周斯杨呛了一口,朝她身后看去,花保持原本的模样,花瓶也放在马桶上。
应倪反手合上门,制止了他探究的视线,“出去说。”
俩人走到外面,走廊静谧幽长,从病房走到尽头,不过十几秒的功夫,却像是走了很久。
最后他们在一扇通风窗前停下,光线被外面的建筑截断成平面,在两人所处的空间分出明暗的两个部分。
地面也形成一条清晰的光线,周斯杨站在光线里,应倪陷在阴影处。
她神色难言疲倦,因为腰疼而靠着墙,周斯杨见她眼皮耷拉着,眼睑一片青黑,“昨晚没睡好?”
应倪没力气地点点下巴。第二次见面远比想象中来得更快,避免第三次见面,她打哈欠着哈欠问,“只是来看我妈的?”
周斯杨没什么好掩饰的:“顺道来看看你。”
应倪好笑道:“看我做什么?怀念前女友?”
周斯杨没说话,在心底沉郁地叹了口气。
她还是那样,喜欢不留情面不顾后果地将伤疤挑开。面对熟悉或者说曾经熟悉的人,这点更甚。
周斯杨不接话,而是说:“我要留在国内了。”
他以为应倪会两个鼻孔出气不屑地说关我什么事。但她看着他,异常平静地道:“我知道。”
余皎皎说他是回来相亲的,那不就是要留在国内了么。
周斯杨盯着她在黑暗里显得沉寂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漂亮,但似乎失去了一些东西。心脏在瞬间像被冰冷锐利的尖刀刺了一下,疼得他迫切地想把它们找回来。
应倪没有解释为什么知道,周斯杨也没追问,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空空荡荡,不知道他是在看病房还是打量别的什么。
回过头后说:“我听说这家是高级私立医院,费用不少,你在……”说到这儿,他想到俩人分手的原因,硬生生掐断话头。
“先加个微信吧,有事好联系。”周斯杨摸出手机点了几下,递过来:“你不想通过,换我扫你。”
好友申请果然是他的。应倪一直泾渭分明,前男友等于没瓜葛。
她也不打算吃回头草,直起腰杆,言简意赅地道:“没必要。”
“林阿姨从前对我很好,要是有个什么,我肯定是要帮忙的。”
应倪想了想,想到数年如期而至的生日快乐,沉默了一瞬后,低声说:“我有你手机号。”
周斯杨不知道是真有还是借口,也不好逼太紧,反正时候不算晚。
来日方长。
……
周斯杨走后,应倪在走廊站了很久,直到吃饭回来的护工看见她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早饭和午饭都还没来得及吃,应倪饿,但没有胃口。半睡半醒的补觉到下午四点多,才起身去外面进食。
太阳没有一点下山的迹象,她走在晒得滚烫冒烟的沥青路面。睡了一觉脑子不再混沌,路上不禁想:破产,车祸,丧父,辞退……以为经历了这些,心脏已经足够强大。但周斯杨的出现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他什么意思呢?是可怜她还是皎皎像说的那样放不下?但他不是回来相亲的吗?为什么又要来招惹她?
蝉鸣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梢急一阵缓一阵,将日头拉得沉闷烦躁。
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所有思维都转不动,如混凝土般凝固。
应倪理不出答案,只想赶紧走到有冷气的凉快处,吃一支冰甜爽口的雪糕。
小商店不喜欢明码标价,雪糕刺客盛行,挑来选去,在?*收银台和冰柜前来回跑,收获老板一个白眼后,应倪生气不吃了。
她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彩票店。脚步顿了顿,调转方向进去。
心想不吃雪糕了,买张刮刮乐吧。
没想到还真给她中了,不是十块二十,是一千八百块。应倪揉着眼睛,不敢相信。
几年来最幸运的一次,简直喜出望外。她立马去另外一家店买了支梦龙,边走边吃,知了聒噪的嘶鸣也变成了清新动听的夏日奏乐。
路过一颗蔽日遮天时,她停了脚。很久没欣赏过夏天了,她曾经最爱的季节。
她喜欢看阳光跳跃着穿过树叶间隙落在沥青地面,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玻璃糖。明媚而梦幻。
像小时候她期待的未来的样子。
应倪停在已经尘埃落定的未来里,捏着还有些冰冷的雪糕棍,神色莫名被阳光照得柔和。
不管怎样,老天爷总会眷顾每个人的,只是轮次问题。跨不过去的总会过去,时间会带走一切,
就像今天的彩票一样。
说不定只是个开端,以后的运气会越来越好。她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买一套光线充沛的小房子,养一只皮实的三花猫,以及林蓉苑会醒来。
想到这,应倪忽然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弯了下唇角,对着雪糕一口咬下去,巧克力混着奶香的丝滑触感从舌尖沿着喉咙往下传,甜味层层传递至四肢百骸,只是还未传到心底。
兜里的手机响了。
那头传来护工焦急的声音。
“你在哪儿?快来医院!你妈心脏骤停,进急症抢救了!”
雪糕啪得滑落在地,砸得稀巴烂,很快在烈日下融化成一滩泥泞的脏水。
也是这样一通电话。
她失去了爸爸。
第20章 暖
林蓉苑的情况比想象中更糟糕。
护工说她走后没多久就开始嘴唇发紫、呼吸急促。赶紧摇了铃让医生过来, 还没来得及检查,心电监护仪就发出嘀嘀嘀刺耳催促的报警声。
窗外正在下山的太阳散发着暗橘色的余晖,还算明亮, 因而头顶投下来的白炽光并不明显。或许是呼吸加深的缘故,消毒水的味道比任何时候都浓。
面对医生例行公事般严肃又带着安抚的面孔, 应倪耳朵嗡嗡响着无端的噪音。她听进去了, 又好像没听清楚。呆呆地盯着医生,嘴唇微张, 有种身处在被暴风雨打得摇摇欲坠的小木屋里茫然无措的恍惚。
在医生走后,护士又耐心地讲了一遍。
总结来讲就是:抢救成功后需要尽快进行手术。
应倪跟着陈京京来到办公室, 一张接着一张的协议签下去,她始终镇定地攥着笔, 直到签到最后的手术同意书, 扫到白纸黑字的几行“可能加重病情以及危及生命”时。手指忽然无力, 笔掉在了地上。
这样的情景陈京京遇见过很多次了,多数人在手术门口面对医生的宣告时,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更甚者会跪下抱着医生的裤脚苦苦哀求。安慰的话语在此刻异常苍白, 她捡起笔,又转身倒了杯温水, 一同放在她手旁。
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
但应倪连等待的资够都没有,她走到靠近厕所的楼道口,一个不会打扰到其他病人的角落, 翻找着通讯录里的名单打电话筹手术费。
应倪没什么朋友, 列表里仅存着一些亲戚。但家里和亲戚的关系并不好, 准确来说,是反目成仇。
早些年应军钰生意做得大时, 亲戚们都想投资入股,逢年过节拎着礼品暗示。应军钰重感情想答应,但林蓉苑不乐意。
应倪记得当时父母俩还小小地吵了一架。林蓉苑认为如今是笑脸相逢的亲戚,等没赚到钱或者亏了钱,就会立马变脸成仇人。
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早几年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当时应军钰还没进军房地产,做的是餐饮业。七八家亲戚在应军钰带头下合资开了一家大酒楼。
但因为选址失误和合伙生意总是出现决策矛盾的问题。不到一年酒楼倒闭,亲戚们各自亏了几万到几十万不等。
林蓉苑因此遭受了不少阴阳怪气,直到应军钰在房地产做得风生水起,亲戚们才又笑意盈盈。
但应军钰觉得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计较人性,不顾反对地给了手上一个当时认为最好的,结款不愁,只赚不赔的重点民生工程。
融资的亲戚由七八家扩大成二十几户,金额达成上千万,几乎涵盖了两边所有的能叫得出名字的亲戚。
林蓉苑虽然不高兴,但也勉强点头同意了,一边抱怨应军钰送钱,一边给亲戚们打预防针。
“投资有风险,盈亏自负!”
大家都点点头,积极地笑着说知道,明白,亏钱了怪不到任何人头上。
但最后,应家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以至于父母出车祸,林蓉苑需要手术,都打遍电话无人借钱。
来探望的也只有姑姑一家。
意料之中的被拒绝后,应倪拇指用力往下滑,抱着最后希望打给了姑姑。在说明情况后,电话那头先是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家里没什么钱,我先和你姑父商量一下,尽量凑凑。”
应倪不停地说谢谢。短暂地松了口气,她攥着手机焦灼地走来走去。
直到叮的一声微信提示音传来,才停下躁动的双脚。
姑姑的确转了一笔钱过来,并好心地附言【不用还】。
看着金额2后面跟着的两个0,应倪蓦地笑了。
退款后,点进余额看了眼,两千八百多,其中的一千八是一个小时前中的刮刮乐。
相当于上天给了她一颗糖,又狠狠地在她脸上抽了一巴掌。
所以还能指望谁呢?指腹划来划去,她把余皎皎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并发了消息,等了一分钟后没有回音。又立马点进好友申请记录,将不久前搁置的一条通过。
然后又是等待。
她抱着双臂,疲惫地靠在墙头,手机搁在窗台,在她眼皮子底下,不放过任何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回望抢救室里依旧亮着的扎眼的灯。
忽然间想起什么,唰地捞起手机,拨通那个沉寂多年的电话号码。
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对面像是关了静音般毫无察觉。
不是说联系么?帮忙么?人又去哪里了?!
应倪咬牙低吼:“接电话啊!”
铃声响到自动挂断。
应倪急到抓了把头发,将发给余皎皎的那条微信消息复制发到周斯杨的手机号上,而后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出来的时候,她撞上了前来上厕所的陈京京。陈京京看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应倪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但这会儿顾不了那么多,她挡住陈京京进隔间的路。
“你喜欢包吗?”
莫名其妙的问句让陈京京一头雾水,以为是应倪精神受了刺激,如今医患关系紧张,下意识害怕地后退半步。
应倪拉着她手不放,她记得陈京京家庭条件不错,有一个富豪哥哥。
“我有一个爱马仕的包包,在专柜买的,虽然划破了皮,但市场价在三万块以上,我两万五卖给你,或者我抵给你,等我有钱了再赎回来。”
她一连串不带喘气地说出来,陈京京看着她泛白的嘴唇,都以为她快背过气去了。
半晌后,听明白的陈京京神色警惕:“你是要借钱?”
“对,我把包抵给你,现在就能去拿。”
陈京京没有犹豫地摇头。
她以前被病人家属骗过,也是说以物抵债,拿了块假玉给她,手术后就不认账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很脆弱的。
被骗过一次,就不会有下一次。
并且她只是个护士,不是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菩萨,康睦还算好的,之间就职的人民医院每天上演的人间惨案数不胜数。
陈京京一向拎得清,“你找亲戚借,不行的话众筹,再不行让医院开绿色通道。”
应倪沉默地看着她,陈京京以为下一秒她要哀求她,或者哭出来,但应倪只是松开了她的手,说了一句:“抱歉。”
然后就走了。
陈京京转过头去,视线落在她有些勾驼的背脊上……
其实她不是完全没有动摇,吴庆梅曾经患癌,那个时候她在读小学,哥哥刚初三毕业。
为了凑钱以及能继续读书,哥哥选择了离家很远但有奖学金以及学费全免的明德。然而奖学金不足以完全覆盖化疗费以及家里的开支。
从医院出来的那个下午,哥哥瞒着她们去了附近的工地上顶着烈日抗水泥。
骨气也是那时候被压弯的-
半个小时后,林蓉苑抢救了回来。陈京京帮忙申请了绿色通道,应倪刷了两万的网贷,预付了一部分费用。
现在就等着手术了。
医生说成功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应倪松了半口气,像岸边奄奄一息的鱼重新回到了水里。
一天只进食了一口雪糕,她不能比林蓉苑先倒下。夜色沉沉,下到一楼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桶泡面。
运气或许都被刮刮乐用光了,盒子里除了个面饼什么都没有,少了调料包和叉子。先前没捏拳头,这会儿终于忍不住狠狠在椅子上锤了一拳。
本来就没胃口,应倪更不想吃了。她不想扔,也不知道放哪儿,从冰凉的座椅上站起来,抱着撕开纸盖的泡面去了手术室门口。
十一点半的样子,林蓉苑从手术室转入重症病房,剩下的半口气也终于呼出。
快到凌晨的缘故,廊道的照明灯间隔着灭了几盏,光线变暗,步行楼道就更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求生通道的指示牌发出绿幽幽的冷光。
应倪坐在台阶上抽烟,火星子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斜后方传来隔着木门闷低的由远及近的谈话音。
“妈不是说你去南溪出差了么?我还说打电话让司机接我呢!”
“人呢?”
听到这声音,应倪回过头。
步梯通道的门没上锁,但被她关得严严实实的。几乎是扭头的同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忽然钻进来的光线刺得她眯了眯眼睛,再睁开,就看见站在明暗交界处的陈桉。
夜晚的医院很安静,静到仿佛能听到站在他旁边的陈京京视线疯狂扫动的声音。
别说陈京京好奇,应倪也很惊诧。
她以为来的会是一个小时前加上好友的周斯杨。
但此时此刻,熬夜加上饥饿,她没精力去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然后就仰着头,默默地望着他。
陈桉总是这样,对她的想法了如执掌,在她掀起眼皮看来的瞬间,立马开口就解释了。
“京京是我妹妹,我来接她下班。”
原来如此。应倪哦一声,陈桉没接往下说。后面的内容她可以脑补出来。大概是京京和他提今晚的工作,不经意提到了她名字,陈桉再一问,两人就对上了。
然后就是陈京京将林蓉苑抢救,她找她借钱的事一一告知。
“太巧了!”陈京京低呼。早知道是哥哥的同学,她肯定会慷慨解囊。
应倪并不觉得巧。从见陈京京第一面起,就觉得眼熟,以为是在哪里见过,原来是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如出一辙。
一切都有了解释。
她收回视线,同时捞过手机,屏幕发出的光是淡蓝色,薄薄一层笼罩在脸上。
情绪被光晕得并不明显,低垂的睫毛倒是根根分明。
想起那场在车里的臊皮痛哭,应倪没有说话的欲望。
楼道口倏地陷入静默。
很快被门外叫护士家属打断,陈京京条件反射退了出去,又习惯性地将门带上。光线瞬间被隔绝在门外,漆黑不见五指,因而显得更沉默了。
陈桉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看清。
视线里。应倪弓背坐着,两条腿微微敞开,头越埋越低,两条手臂像长臂猿似地吊着,虎口托着手机,屏幕溢出的光虚虚笼亮脚边一小圈。
依稀可见装满一次性杯底的烟头和撕开未泡的方便面。
片刻后,视线重新落回在她脸上。
情绪在黑暗里一点也不明晰,但陈桉能感觉到她像死水一样的平静。
他正打算开口,应倪忽然偏过头来,眼底的青黑和布满眼珠表面的血丝在黑暗里藏不住,沙哑的嗓音一听就是缺觉。
赶人却一点不含糊。
“不是接你妹下班吗?怎么还不走?”
陈桉:“不急。”
他声音偏低,像一把铁锤敲在木头上。黑暗让感官无限放大,来不及细思话里的意思,便顺着头发往下扑在肩颈,引得暴露于空气中的皮肤微麻发颤。
连带人也清醒了些。
应倪心想你不走我走。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后响起渐远的脚步声。她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开门的嘎吱音没有如期而至,可脚步声又确实消弭了。
应倪莫名其妙,正打算回头,忽地迎来一片骤亮,整个人被刺醒。
手背反射性盖在眼皮上,皱着眉头适应了好几秒,才慢慢张开五指,这时陈桉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因为靠得太近,应倪又是坐着的,从指缝透出去的视线在腰腹处截断。
开灯不知道提前说?
“有病啊。”她抱怨道。
陈桉低头看她:“京京说她想吃夜宵,一起。”
应倪挪开手,眉头和眼尾还是皱着的。
她和陈京京不熟,和他也没那么熟,“不去。”
说完她腾地蹿起来。然而起来的时候没注意,脑袋撞到了同时直起身体的陈桉。
两人同时嘶了声。
“你手是石头做的吗?!”应倪揉着脑门生气。
陈桉也疼,“不是手。”
应倪拧着眉看去,他的视线落在腹部。古怪地看了他半晌后,冷着声说了句让让,然后若无其事从陈桉旁经过。
擦肩而过时胳膊肘忽然往外一用力,成功激出一声闷哼。
应倪得逞地冷笑,但笑完,陈桉就把路给挡了。
他手臂微曲挡在前方,像是预防她再次攻击,有些好笑地道:“不吃夜宵就算了,别打人。”
应倪抬下巴,“没打人,打的狗。”
陈桉无话可说,一副你解气就好的淡然神色。
“哥,我们——”推门而入的陈京京话卡在嗓子眼,因为从她的视角看去,陈桉抬着手臂,像是背对她把应倪抱在了怀里。
正在她犹豫不决要不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退出时。
应倪一把推开她哥,朝自己走来,“你、我、你们……”等陈京京吞吞卡卡地吐出几个字来,应倪已经走远了。
陈京京想到早上出门时,吴庆梅说陈桉去溪市出差了,晚上不回家,让她下夜班记得提前给司机打电话。
但八点过的样子,陈桉忽然打电话说让她别忙走,等他来接。
她觉得哥哥出差很累,说不用,但陈桉坚持要来接,也不告知为什么。
现在隐约嗅出些苗头。
陈京京的瞳孔因为兴奋而放大:“哥你——”
又没说完。
陈桉也忽视她走了。
陈京京:……
陈桉快步走到应倪前方,挡住,并叫了声她的名字。
应倪往左,他往左。应倪往右,他也往右。直到差点撞上,应倪才停脚,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爱挡路,这样的行为让她心里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烦躁。
“我妈手术很成功,我也没事,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不想吃夜宵,你们自己去,再烦我就要让你滚了。”
陈桉顿了顿,“那我走了。”
应倪点点头,似乎是真的不想被他纠缠,去电梯口的路上一直低着头,步子迈得又宽又急。
等到电梯门彻底关上,陈桉才收回视线。
应倪先去上了个厕所,然后去重症监护室外坐了十来分钟。肚子响起咕噜噜的肠鸣,刚刚只觉得难受,现在是真饿了。
于是决定去医院外看看有没有吃的。
康睦修在郊区,是一所疗养院,这个点,街道两边没有像普通医院外那样灯火通明的商铺。
意料之中的落空。
应倪忍受着胃酸的灼痛,慢慢地往回走,打算重新买桶泡面,回到大厅时,发现自动贩卖机也断了电。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居然陷入了没有食物可以果腹的悲惨处境。
就这样想着,她推开了病房的门。
里面没开灯,黑漆漆的,但走进的瞬间,她闻到了一股熟悉到让人忍不住吞咽津液的香味。
打开灯,搁在桌子上的泡面在光线亮起的瞬间引入眼帘。
还是红烧牛肉口味,但明显不是她之前买的那桶。浅黄色的叉子像一个士兵一样尽责地卡在边缘。应倪走过去,挪开压在上面的充电器头子。
纸盖因为失去禁锢而弹起来,腾腾白气随之冒出,面香扑鼻。
虽然饿得头脑发沉,但还没晕到丧失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除了陈桉,她想不出其他人。
而后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吃起泡面来,顺便回忆起从同学会相遇后的一幕幕,陈桉的一言一行。依稀快找到烦躁的源头时,又因为血糖骤然升高而丧失深入思考的能力。
什么意思暂且未知。但这会儿有滋有味的面条嚼在嘴里,咽进胃里。
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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