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达尔去往弗洛姆需乘坐一辆复古小火车,内部通体的橙红色,略有些岁月痕迹。
乘客不算太多,但也不空。梁宛所在的车厢内还有三个来自中国的游客,正说着她熟悉的家乡话。
梁宛刻意选择和lee坐在同一侧,比起亲密的肢体接触,她更不想要无处遁形的眼神触碰。她没有信心在他的注目下做到问心无愧。怕自己哪一刻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就把实话告诉他了。
一路途经海峡与瀑布,乌云密布,雨僝风僽。开阔无际的海与天在玻璃窗一条条流动的水痕后。
梁宛撑着下巴侧着头看窗外。
只要淋不到雨,她就很喜欢下雨天。整个世界都冷却下来,给予角落里喜欢阴湿的人一个喘息时间。
火车中途停下来几分钟供游客拍照,风雨阻挡不了多数游客的脚步,他们全副武装冲至观景台和壮丽的山海合影。
“不下去拍照?”周沥询问纹丝不动的梁宛。
梁宛摇头,蔫了吧唧地靠在椅背上,皱了皱鼻子说:“不喜欢淋雨,湿答答的,况且这么短的时间里很难找到好的拍摄角度,还要避开人群。”
周沥颔首,眸光下落。
她乌黑的头发静静散在椅背上,几缕发丝受静电影响飘在空中。周沥侧了侧身子,那几缕发丝便如同藤蔓缠上他的肩头。
列车窗外兴致不减的游客热热闹闹上下车,不一会儿车厢内地面也变得潮湿,冬天的雨仿佛是有气味的,冷丝丝又悠远。
梁宛和lee计划在弗洛姆住一天,她这会儿才想起来。于是打开民宿app开始寻找住宿。不幸的是,几家视野极佳的早早被预订完,剩下的总有些不尽如人意。
她侧过身背对lee,懊恼地揉了把头发。她把自己独处时随遇而安的坏习惯延续了下来,她就应该提前做计划的。
“lee,你对住宿有什么要求吗?”现在反思也无用,她摁灭屏幕问道。
周沥摇头,“没有。”
他虽然这么说,梁宛却有着相当诡异的“金主”自觉,她认为自己占他便宜,总不能让他住得差。况且这都是为了她的计划。一咬牙,她盯上了一间价格堪比五星级酒店的房源。
正要下手去预订,一旁的周沥按住了她的手。
“下车之后和我走。”
在梁宛困惑的眼神中,他补充道:“不会留宿街头。”
梁宛微红着脸清了清嗓,收起手机,正襟危坐。
她大约了解了一点lee的性格。
他是个工作狂,做事严谨,且这个习惯不分公或私。她陡然就想起网上给德国人贴的标签,严谨古板?梁宛没遇见过其他德国人,但lee显然颇为符合。
窗外的景开始倒退。列车停下时的人声逐渐退去,归于安静。
不不,梁宛又在心里摇头否认。
他大约也不算古板,不然怎么会和见过三面的她上/床?
她看不透他,但她其实也没必要对一个相处十天的人太上心。
梁宛深深呼吸,主动问他:“到弗洛姆后,我们晚餐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你有推荐的吗?我不挑食。”梁宛停顿,“我买单,住宿也是,一定要告诉我价格。”
周沥弯眼无声笑了笑,“那你跟我走。”
梁宛点头,“好,相信你的选择。”
弗洛姆小镇坐落于峡湾内,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横穿于此,颇有世外桃源之感。
只是现在风雨交加,推着行李的游客匆匆寻找落脚地,无暇顾及风景。
下车时,lee顺势接过梁宛的大行李箱,她没有拒绝他的绅士行为,因为她没有时间矫情。雨落在脸上和发丝粘连,她此刻正忙着拨开阻挡视野的头发,模样狼狈。
伞摇摇欲坠地被她夹在脖子下,强风吹过,倒得比落叶还轻易。
“拿好伞。”
梁宛忽然听见周沥这么对她说。
手虽然照做了,但她心里却感到一丝奇怪,她原以为他会帮她举一会儿伞,等她整理头发。
正纳闷,梁宛倏然感到被皮筋牵拉着的头发散开了。一早扎的低马尾在路上早已变得松松垮垮,此时松开,梁宛便以为是皮筋掉了,正弯腰要去地上捡。
“别动。”
梁宛身体一僵。
倒不是因为lee的话,是因为他的胳膊轻轻地揽住了她下坠的腰。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她压低伞檐,遮住自己不住晃动的双眸。
那双替她吹过头发的手,不知第几次穿过她的发丝。梁宛这才意识到皮筋是他解开的。修长的指节模仿木梳的轨迹,额前、鼻尖、嘴角那些散乱的发丝由他的指尖轻拨至耳后,干净利落地用皮筋束缚住。
“好了。”
周沥捏住低得过分的伞檐,抬起,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梁宛躲闪的眼睛。
“你很会给女生扎头发。”
梁宛只是想说点什么。
周沥正撑开自己的一把伞,动作顿住,笑了笑说道:“我有个妹妹,只给她扎过头发。她年纪很小,自己扎得不太好。”
原来他有个妹妹……
等等,lee该不会以为她是想调查他的过去吧?或者以为她在吃他前女友的飞醋?
“我不是那个意思,”梁宛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在夸你头发扎得不错。”
“谢谢。”周沥边说边顺手整理了她翘起的衣领,“走吧。”
雨天的路并不好走,但lee没有借助导航就轻车熟路带她到了民宿,一间依水而建的别墅。推开门,宽敞的露台正对着峡湾,山上覆着层层白雪,灰黑色的山脊斑驳在一片茫茫中。
梁宛倚着栏杆,许久没有说话。
两个人商量着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出去,刚才推着行李一路走来,伞在斜飘的风雨中形同虚设。而且梁宛冷得很,急需冲个热水澡。
她看风景的时间里,lee已经将三个行李箱擦拭干净,她忙道谢。
除了工作之外,她没有和母亲以外的人单独旅行过。也是第一次被人照顾着。
关于坦诚相见这件事,梁宛已经没有那么心慌了,因此她不小心撞到裹着浴巾的lee时,也不会太过手忙脚乱。
她瞧了瞧窗外,只可惜还未彻底入夜,不能白日宣淫。
梁宛换衣服的时候,周沥走到露台上打了一个工作电话。她准备好后就坐在床沿,透过玻璃窗无声观察他的背影。
尽管这整件荒谬事由她提出,但她心里对答应此事的lee也留有一丝余地。她虽感激他,某种程度上对他着迷,但不会直接对他产生不现实的纯情幻想。
长期的亲密关系也不是她所求,十天是极限。
天公作美,梁宛和周沥出门时雨停了,路面的积水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梁宛把折叠伞丢进帆布包里,余光看见周沥握着长柄黑伞的手背。
那只手捏着她时也是如此,稍一动,青色的筋脉跟着跳动,她的心也是。
梁宛不认为那是心动,那应该是对喜欢的物件的本能反应。
“mia.”
周沥第三次喊她。
显然,她对这个名字没有本能反应。
手指圈住她的腕骨,微微牵动。
“到了,就是这家餐厅。”
梁宛回神,正讶异于他牵着自己,lee的手指顺着她腕骨的伤痕滑向掌心。他目视前方,神情自若地牵着她走进餐厅。梁宛都没来得及欣赏餐厅的外观,脚步已不知不觉跟着周沥来到内部。
这是一家酒酿厂餐厅,室内有两层,多为木结构,梁宛第一眼还以为自己进到了一艘海盗船里。一层中央有围成圈的装饰,巨型木雕从天花板上垂下。
跟着周沥来到二层,俯瞰中央的装饰更显得特别。梁宛不了解挪威的文化历史,但知道这些是维京风。
梁宛这个不爱做计划的懒人,要是有人愿意替她做决定,她绝不会再挑剔。lee让她看喜欢吃什么,她盯着那些维京风格的菜名做不了决定。
“你点,我比较信你。”
周沥眉心几不可察地展了展,流利地用挪威语点菜。
他的视线转回来,梁宛正想说什么,瞥见他的手机在震动。
“你的手机响了。”
周沥垂眸,不像刚才那样避开她说话,而是直接在座位上接起。
又是梁宛听不懂的德语,但他中途笑了几次。梁宛本能地看过去,见他双眸被灯光照得澄澈,微微弯起。梁宛很敏感,她能读出他笑意里的宠溺。
半晌她垂头。
总之不是一通工作电话。
结束通话,周沥交叉双臂静坐,没有主动开启一个话题。
梁宛自顾自翻阅手机里的内容,工作群规律汇报着每日工作,她甚至开始想念工作。她说不清自己的想法,是羡慕按部就班的安稳,是害怕自己不被需要,还是不习惯一切脱离轨道的刺激?
她原本就是一个口头巨人、行动矮子,一片光明的旅行却总让她觉得提心吊胆,生怕有潜在危险。
她在躲避。
周沥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她修长的手指来来回回在手机屏幕上滑动,面部表情已经无聊到想打哈欠,强行忍住了,又用指尖擦去眼角分泌出的泪水。
她就是不抬头,不对视,不主动说话。
“mia.”
他喊了她两次,她才意识到。
“怎么了?”
“喝酒吗?”
梁宛滞了滞,“可以。”
于是周沥又点了这家餐厅的自酿酒,一共五杯,颜色由浅到深。
呈上来时店员贴心讲解着,不一会儿五道特色美食的拼盘也摆了上来。
鲑鱼、鹿、山羊肉,搭配上一小碗番茄椰奶汤和一个甜点。每一碗的量都很小,正好够一个人品尝不同风味。
酒味从淡到浓,从甜到苦,不喜欢喝酒的梁宛像勾引他那天一样,喝了许多。
除此之外他们还吃了烤猪肋排,肉入口后,梁宛眼前一亮。
今晚第一次望向周沥的眼底。
周沥淡淡笑着看她,目光却锐利。
“你只喜欢吃这个对吗?”
梁宛在心里点头,表面上出于礼貌还是说:“都好吃,只是我个人吃不太习惯那些不常见的肉。”
也是实话。
她不是一个能快速接收新事物的人,因此没少被徐菲林和谢晚馨说老土。
她自己也没想到,最老土的那个人正在进行最离经叛道的事,在对眼前这个人撒弥天大谎。良心过意不去,只能逃避他的眼神。
梁宛依旧对今天的晚餐感到满意,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猪肋排。
要走出餐厅的时候,梁宛看见许多等候的人,其中也包括几个国人,听他们对话才知道这家餐厅需要预约,便不由在心里又感叹一次lee的缜密。
天泛着深蓝色的色泽,像小时玩扎染时留在桌布上的那抹蓝。
又是深夜,梁宛又要考虑如何说服lee和自己进行某项运动。
她偷偷瞥了一眼他。
不知道他今年几岁,身体能不能胜任,她需要给他放一天假吗?
“在想什么?”
lee“阴险”地在此时向她抛出疑问,梁宛走着神无意识地说:“在想你今晚还能不能和我做……”
脚步一顿。
梁宛在心里尖叫起来,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不需要休息的话,可以。”
周沥双手插兜转过身,神色平静地回答,一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依旧在观察。
她什么招术都没用,他就同意了。
梁宛心情大好,口无遮拦起来。
她用磕巴的英语说:“你应该担心自己需不需要休息。”
周沥哑然失笑。
她是矛盾体,一面内敛,一面奔放。
酒精或许是开关,但不讨人厌。
民宿里有桑拿房,房主热烈推荐,但因为两人喝了酒,只能作罢。
梁宛依旧为床上用品套上一次性四件套,她不想给别人造成困扰,毕竟他们不只是睡觉。
周沥站在胡桃木书桌边,手撑着桌面,静静看她褪去厚重的灰色毛衣。里衣的颜色明亮许多,是介于湖蓝与天蓝之间的一种纯净。
他看着她把毛衣放到沙发上,视线短暂掠过他的方向,疾速转移。已经铺得平整的被褥,她又伸手去抚平。她在床沿坐了一会儿,坐立不安,不到半分钟又起身去倒水喝。水喝完,她双手撑在岛台上想下一步该做什么,周沥也好奇。半晌,见她拉开了冰箱的门,在几种水果里挑挑拣拣,什么也没拿,又关上。
梁宛咬着唇想,怎么办好呢?沉默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周沥不禁弯起唇角,依旧不语。
梁宛揉了揉头发,看一眼时钟,又回去铺床。
救命……lee的眼神几乎能把她灼穿了。
她实在忍不住,张口说:“你要工作吗——”
周沥单手摘下眼镜,搁置在书桌上,慢条斯理松着自己的领口。
他缓缓靠近,梁宛斜坐在床上退无可退。
“开始吗?”
梁宛睁圆了眼睛,无意识中就仰起了头看他。
平平无奇的圆领里露出修长的脖颈,锁骨若隐若现着。
周沥垂下眼,克制自己眼底的流露,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拇指从她的脖颈滑至锁骨。
他不喜欢用语言表达所想,于是俯身亲吻住她微微张开的唇,从上唇到下唇。
周沥想,比起言语和行动,梁宛的心脏一直更诚实。她不会控制情绪,不会缓和心跳速率,于是那儿咚咚咚的跳动都从脖颈的脉搏传递给他。每一次跳动,仿佛都代替她说着什么。
白天刻意的远离和逃避,从亲吻那一刻起就不复存在。梁宛闭上眼睛,手也不安分地在lee身上游移。
她喜欢靠直觉和本能活着,而现在就是在依着本能。
吻逐渐加深时,不和谐的铃声在房间响起。
像早晨的闹铃突然吵醒梁宛的白日梦,她颤了颤,猛然惊醒。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她四肢并用跳下床,背对周沥接起微信语音。
“宛姐,上次的企划书备份在哪个文件夹里?”电话是陈彦打来的。
“在z开头那个文件夹里,菲林姐知道的。”
“我哪敢问她呀。”陈彦嘀嘀咕咕,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坐红眼航班来深圳出差,我到现在还没合眼呢。早上会议的资料还要打印带过去,宛姐你快回来吧,我快累死了。”
梁宛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国内已经是清晨。
“你快去躺一会儿吧,能睡一小时也好,会议的时候千万别打瞌睡。”
“我一边和你聊天一边改文件就清醒了。”
梁宛扶额,刚抬起头才发现面前有一面全身镜。镜子完完整整地照出整个房间,而lee就坐在床沿,微微弓着背,注视着她。不算清晰的光线里,她看见他脖颈上自己留下的浅浅齿痕。
“咳咳。”
她被自己呛到了,连忙收回视线低语。
“陈彦,我这边现在是深夜,我准备要睡觉了,你要不出门找一家咖啡厅去?”
陈彦撒娇道:“还没开门啊。而且宛姐你平时不都很晚睡觉嘛,怎么去了挪威作息这么健康?”
“……”梁宛胡诌,“因为我今天走了很多路,又累又困。”
“好吧好吧,那我找一家早餐店去坐坐,请保佑我不会猝死。”
梁宛点头,“保佑你。会议结束就快回酒店补觉吧。”
结束通话,梁宛小步走回床边,不太确定地开口问他:“你……还有兴致吗?”
听说这种事被打断的话,许多人会失去兴致,甚至生气。
周沥抬眸,视线从她的脸上挪到手腕上。下一秒他拉着她往下坠,落到床中央。
“你说呢?”
细密的吻,无处可逃的桎梏,和落在身上时又变得轻柔的接触。
他亦是矛盾体。
梁宛感知到他的强势与掌控,可又看见他的隐忍和克制。
不知怎地,梁宛想起今天那场雨。
也是这样忽然而至,汹涌地来,漫天云卷云舒遮了人的眼。
无论列车行驶得有多快,无论走到哪里去,都躲不开那场雨。
她远远观时,着迷欢喜,觉得雨水多些宁静。
可等她真切淋到那浸透她的雨时,她又害怕远处团团云层下未知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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