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喜良缘(五)


    郁润青脸皮细嫩,那一巴掌落下去,很快浮现几根明明白白的红指印。这副模样若被人瞧见,指不定又有什么风波,因此郁润青连玉卿宫的门都没出,一张传送符直接回了小拂岭。


    陆轻舟自然是和她一起的。


    “润青……”


    “嗯?”


    郁润青虽应了声,但并未看向陆轻舟,自顾自的在院中古井内汲了一捎清水,俯身洗去指缝间因干涸而有些顽固的血渍。


    清水逐渐染红,却不是鲜亮的红,在粼粼的水波中透着一缕缕污色。郁润青盯着自己的手,一时出神,直至陆轻舟递过来干爽的白布巾,她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接过布巾,忙道了声谢。


    “宗主的伤势很严重吗?”


    “嗯,挺严重的。”


    郁润青这样一说,又没了下文,转身走进屋子里,从抽屉中取出一盒药膏,指尖捻了些许,一点点搽在那红肿的掌印上。


    “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已经好了。”


    天一日比一日寒凉,尤其早晚,旭日高升时屋子里倒比庭院里更冷些。陆轻舟将手拢进袖子里,交叠着压在膝间,微微侧身坐到塌沿上,目光追着郁润青,脑海中忽然涌现出许多往昔的记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戒律堂的师姐们偶尔聚在一起闲谈,不知怎么提起了鸿禧的小徒弟,有说她天资高,学什么都比旁人快,有说她相貌好,在一众仙门弟子中也似鹤立鸡群,再有便是说她性子傲,像一只与人亲昵又没心没肺的小狸猫,分明不久前还在你身边蹭来蹭去的撒娇,转脸就不那么把你当回事了,自你跟前过,却只是敷衍的瞥你一眼,叫人好生心寒。


    彼时的陆轻舟,冷静且客观,认为说这话的师姐有些言过其实,字里行间,酸味太重。


    相较于那些自诩天赋异禀的修士 ,郁润青实在称不上“傲”,只是看向一个人的时候,眼神总是过份炙热,仿佛她的全部都属于你。


    但这不是她的错,而是你的错觉。


    她师姐来了,你的错觉碎了,于是你恼羞成怒,埋怨她傲慢无礼令你心寒。


    陆轻舟这样想,便觉得很可笑。


    她不愿意自己成为如此可笑的人,对只打过几次照面的郁润青,心里天然有一层提防,所以每当郁润青触犯宗门戒律时,她总是敛容屏气,表现的格外严肃。


    而郁润青大抵没有被人讨厌过、针对过、为难过,即便独自承担罪责,受到很严厉的惩罚,也仍然会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陆师姐,你不用一直盯着我,我不会跑的,要不然你把我关到禁闭室里算了,我在禁闭室里一样可以跪着……好吧我闭嘴。不过,陆师姐,我听闻掌教唤你轻舟,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舟吗?我吗?我不觉得闷啊,我只是怕你太闷了,想陪你说说话。欸,不要你谢我,你时不时能理理我就好。”


    女娲神像脚下的那炷香烧到尽头时,天已然亮了,郁润青终于跪满三个时辰,如获大赦,迫不及待的从地上爬起来,一眨眼的功夫便跑出了女娲神殿。


    待陆轻舟再一次看到她,她正忙着,匆匆而过,只扔下一句——“陆师姐,真巧呀!回头见!”


    陆轻舟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她的背影,看她追上前面手中持剑,冷若冰霜的青衫少女,像一条拼命摇尾巴的赖皮小狗,从左边蹦跶到右边,又从右边蹦跶到左边,哪怕被一脚踢开,也很快扭头扑上来,好似是发脾气才死死咬住衣摆,尾巴却摇得更欢。


    “师姐,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你就不能多跟我待一会吗,不许走不许走!除非你答应我明晚和我一起吃饭,否则我绝不松手!好啊,有本事你背我回去吧,我还省着走路了呢。”


    陆轻舟收回视线,缓步离开。


    遥远的记忆至此为止渐渐模糊,又渐渐与许多年后的今日重合,明明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应当有一种时过境迁、恍如隔世的感觉才对,可没由来的,陆轻舟竟然为很久很久之前那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怄气起来。


    胸口仿佛窝着一团火,不断灼烧着她的心。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郁润青,不再开口,完全是自己与自己赌气,想看看郁润青到底还会忽视她多久。


    郁润青正在生火。那木炭燃的极快,不一会就红透了,随着噼噼啪啪的木炭燃烧声,屋子里一时比一时暖和,郁润青将装满水的铜壶放到炉子上,压下那一个劲往上窜的火苗,随即又抓了把还泛着潮气的花生,一颗一颗摆在铜壶周围。


    等水烧开,花生也就烤酥脆了,刚好可以煮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剥花生吃。


    这并非特别的心意,而是平常的习惯。


    郁润青一直是心不在焉的做这些事。


    陆轻舟握紧手掌,终究按捺不住,输给了自己:“润青,你在想什么?”


    郁润青抬眸看向她,一副坦然的模样:“想我师姐的伤,虽然不到关乎性命的地步,但也很棘手,你知道吗,长牙留下的伤只有用长牙的牙做药引才能愈合。”


    “嗯……我知道。”


    “所以我打算明日去一趟梅州,趁着它还没有藏得太深,把它找出来。”


    “明日?你一个人?”


    郁润青抿了抿唇,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索一个人是否可行,须臾,点点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那等凶兽,我自己轻手利脚倒好些,打不过就跑嘛。”


    说完,火炉上的铜壶盖子一下下扑腾起来,冒着一缕缕浓雾似的热气。


    “水开了。”郁润青把花生拢到茶盘里,拎起铜壶放到一边,又重新装好壁子:“小舟,要不要吃烤栗子?”


    “我不想吃。”


    “那你凑得近一点,昨天晚上下雨了,屋子里湿冷湿冷的。”


    陆轻舟竭力平复的情绪,就像寒冬腊月里冰封的河面,因为郁润青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而震颤,厚重的冰层忽然发出骨骼碎裂的声音,那纵横交错的裂痕似蛛网一般迅速蔓延,短暂的一刻寂静后,轰然坍塌。


    陆轻舟抱住她,看着她那双又黑又深,好似无比赤忱的眸子,忍无可忍的问:“那我呢。”


    郁润青不由一怔:“什么?”


    “我们两个还没有去拜过女娲。”


    “唔,等我回来好不好?若是太仓促,闻掌教也会不高兴的。”


    “你要多久回来?”


    “不会太久吧。”郁润青想了想说:“大概,三五个月?”她把三五个月说的像是三五个时辰那么容易。


    陆轻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胸口闷的简直喘不过气,莫名的烦躁不安。


    偏偏这个时候,郁润青垂眸看向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小舟,你舍不得我吗?”


    湿凉的空气,旺盛的炉火,熟透了的花生散发出温暖香甜的味道。


    陆轻舟盯着郁润青脸上突兀的红痕,一言不发的笑了笑,双臂收紧,下颚抵在她肩上,而后微微侧过头,张口咬住了那白皙细嫩的皮肉。


    郁润青身体不自觉一颤,却没发出声音,也没推开她,任由她毫不留情的咬着。


    怎么这样坏,又这样乖……


    陆轻舟心头的无名火霎时被浇灭,一点火星都不剩了,也舍不得用力了。她松开口,舌尖划过自己的齿痕,尝到一点腥味,反而一阵阵的心疼起来。


    陆轻舟抬头问:“……疼不疼?”


    郁润青迷迷茫茫的一笑:“不疼。但是你干嘛咬我?”


    陆轻舟想到自己要说的话,觉得自己越来越过份,可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说出口了:“你被咬习惯了,所以不疼,是不是?”


    “……什么啊。”郁润青摸了摸脖颈上的齿痕,手放下来一看,果然有血迹,脸上的疑惑顿时被惊讶取代,玩笑似的说:“小舟,原来你属狗啊。”


    这样都不生气,难怪总被人欺负。


    陆轻舟心里对她又爱又恨,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吮掉她脖子上不断沁出的鲜红血滴,在她耳边悄声说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真想我也有长牙的牙,咬你一口,永不愈合。”


    “你要拿三尺长的牙咬我一口……欸,小舟,别舔我,好痒。”


    “疼都不怕,还怕痒?”


    郁润青推开她,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潮湿而又清亮:“你到底怎么了?我是不是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陆轻舟坐回到塌上,若无其事的抓了几颗花生:“要吃吗?我帮你剥。”


    郁润青还陷在厚重的疑云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陆轻舟笑起来,故意将花生壳和花生红衣弄得到处都是。


    郁润青顿时忘记了她那些怪异的举动,视线也跟着移开了,不由自主的落在那些花生残骸上。


    “小舟……”


    “做什么?”


    “嗯……”


    大抵满脑子想着眼不见为净,郁润青豁然起身,默不作声的去翻箱倒柜了。


    “你在找药膏吗?”


    “剪刀,我要裁些符纸,待会给我师姐送去。”


    “我还以为你找药膏呢,药膏可不在那个柜子里。”


    郁润青回头看她一眼,目光还是不自觉的在花生皮上打转,有点难受地说:“你不是不想它愈合吗,那就留着,证明你的确是属狗的。”


    陆轻舟笑笑,将花生残骸尽数拢到掌心里,一把丢进炉火中,红艳艳的火苗一下子窜起来,那么温暖又明亮。


    见状,郁润青长舒了口气。


    ————————


    这章我纠结好久啊,本来想着其他角色的视角都写在番外里的,但是怎么写人物逻辑都不顺畅,就只好这样子了


    ps:明天早上去考科四了!我去看题了!临时抱佛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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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喜良缘(六)


    郁润青此番去梅州,未必多久能回来。陆轻舟帮她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几件换洗衣裳,鞋袜,手帕,茶叶,枕头,被褥,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郁润青盘膝坐在案几后,托腮看了半晌:“小舟,被褥就不必了吧,瞭望台那边会有的。”


    “瞭望台自然什么都有,可什么都是敷衍了事,不肯尽心,出门前预备周全了,也省得你去跟他们费口舌。”


    “嗯……”


    知道郁润青是怕麻烦,陆轻舟摘下了腕间的竹节镯,笑着搁在案几上:“这个借你用。”


    竹节镯似是银镯,色泽古朴,极为纤细,乍一看像是平平无奇,可若仔细端详,便会发觉那镯间藏着一抹浑然天成的玉色,只这般不经意的放在那里,就已然苍翠欲滴。那是世间少有的贮石。


    郁润青垂眸,将其拾起,指尖触碰到镯口处的一段竹节,感觉有点松动,似是另有玄机。捏着那段竹节向外一拽,果然从镯心内扯出一根流光溢彩的天蚕丝刃。


    “小心点。”陆轻舟道:“这可比刀刃锋利多了。”


    郁润青把竹节镯放回到案几上,掐了一个剑诀,试探着催动,镯子纹丝不动,那段竹节却弹丸似的飞出去,“嘭”一声钉在梁上,郁润青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来,而后对陆轻舟道:“怪不得你极少佩剑,这个宝贝可比剑好用多了,若能操控自如,岂不是杀人于无形?”


    陆轻舟怔怔的看着她:“你……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当初琢磨了整整半个月才勉强催动它。”


    郁润青笑了笑说:“僧来看佛面,它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这么听我话。”


    “这样就更好了,你带着它去梅州,既方便也免得我担心。”


    “……它为什么叫缚仙镯?”


    “想知道?”


    “嗯。”


    陆轻舟腾出手,结印施法,镯间那抹翠玉顿时华光大作,小而纤细的缚仙镯在华光之中扩张数倍,于半空中盘旋一圈后,忽而逼近郁润青,环住她的脖颈,不断缩紧,直至严丝合缝才停下。


    “原来如此,果真是当世一流的法器。”


    “看着漂亮罢了,有几个人会像你这样老老实实的坐在那等着它去捉。”


    陆轻舟将缚仙镯取下来,又复原样,继而戴在郁润青的手腕上。她满心周到的打算,处处是好意,郁润青简直说不出一句推脱的话,盯着陆轻舟,沉默片刻,很是内疚道:“我都没什么能给你的。”


    “你当这是礼尚往来吗?我不要你分的那么清楚。”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


    大抵怕她觉得敷衍,郁润青握着她的手,摇了一摇,晃了一晃。


    即便陆轻舟心里闷闷的不大痛快,叫郁润青这样一摇一晃也不由笑了。


    拉着手又说了会话,朝窗外一看,竟已过午,陆轻舟忙道:“我还有事呢,你自己收拾吧,明早上我再来。”


    郁润青点点头,送她出门。稍晚一点,又带着一沓符纸去了淮峰顶。


    淮峰顶的弟子见到郁润青,知道是来找宗主的,便施了一礼说:“宗主不在,前辈若无要事不妨明日再来。”


    “宗主去哪了?”


    “这……弟子不知。”


    “那你总该知道她往哪边去了吧?”


    小弟子虽不认得郁润青,但见郁润青一再追问,迟疑了一会还是说:“兴许是往华云顶去了。”


    郁润青了然。


    华云顶上有一泉口,分流南北,南侧顺山而下,延绵千里,形成河道,被世人称作仙泉河,北侧泉水则积于寒脉之上,日久天长,形成寒池,得名华云池。


    华云池是淮山内为数不多的禁地。新弟子入宗门后,前辈都会再三嘱咐,让他们离华云池远一点,千万不得擅闯,一旦跌入华云池,受万年寒气侵蚀,后果不堪设想。


    绕是话说到这份上,每隔几年还是会有那等自作聪明的弟子,见宗门几个修为高深的长老偶尔出入华云池,就以为华云池是什么有助于修炼的风水宝地,绞尽脑汁的私闯进去,最后无不落得个筋脉寸断的下场。


    不过,华云池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玄乎其玄,只是足够冷罢了,一旦置身池中,为了避免寒气侵蚀筋脉,灵力便会自然而然运转到身体里的每一处,如此循环几个小周天,对于伤势愈合是极为有益的。


    所以那小弟子一说宗主往华云顶的方向去了,郁润青就猜到她多半是来了华云池。


    穿过长廊,进了结界,从石林密集的曲径中走出来,郁润青一眼便看到了岳观雾。


    她身上的衣物已然被池水浸透,白色绸衣湿漉漉的黏在肌肤上,像牛乳熬煮后形成的那一层薄薄的奶皮,柔软且有光泽的褶皱间隐隐约约显露出一点白里透红的颜色。而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长长的木簪子随意束起,有几缕被遗漏,早已湿濡,紧贴着脖颈,蜿蜒至左肩。


    血洞虽然不再流血了,但此刻被湿透的绸衣覆盖,仍然血淋淋的,非常刺目。


    “你还要看多久。”


    “……”


    郁润青视线上移,见岳观雾正冷冷的盯着她,不由抿紧了唇,从袖中取出那装着符纸的荷包,一步步走到池边,跪坐到春蓬剑旁:“我预备明日启程去梅州,这些止血符,大概够你用上三五个月了。”


    岳观雾紧挨着石壁,纹丝不动:“好。有长牙的消息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华云池极寒,并不逊色寒川,郁润青见她睫上挂着雾凇似的白霜,忍不住道:“师姐,别在里面待的太久了。”


    岳观雾没理她,只是微微蹙起眉,似乎不耐烦多听她说一句话,也不耐烦多看她一眼。


    郁润青倒也不好意思再碍她师姐的眼,放下荷包便作势起身,可华云池周遭大理石无不似冰面一般,郁润青脚下一滑,险些跌进池水中,勉强跪稳,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就听岳观雾呵道:“把手拿开!”


    郁润青一怔,惊觉方才那一瞬慌乱中,她的手按在了春蓬剑的剑鞘上,此刻剑身轻颤,犹如羽翼未丰的雏鸟振翅欲飞,迫不及待的想要翱翔天际。


    郁润青试图移开手,可她的掌心像是被吸附在剑鞘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动,这不禁令郁润青感到万分惊愕,与此同时,她忽然思及,这似乎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触碰到春蓬剑。


    “该死的!”


    “师姐……”


    郁润青还没来得及解释,便被赶到她面前的岳观雾一把推开,她毫无防备,猛然撞到石壁上,瘫坐在地,诧异的抬起头,对上一双充斥着防备,近乎警惕的冷眸。


    被那样注视着,郁润青不自觉笑了一下,也分辨不出是讨好还是自嘲。而岳观雾赤着脚,浑身湿淋淋的站在她面前,正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以后不要碰我的剑。”


    “嗯……”


    岳观雾握紧春蓬剑,指缝间泛起毫无血色的青白,足以看出那被极力忍耐的怒火。


    郁润青真不明白,即便她曾经做错过事,如今也受过罚了,改过自新了,为什么师姐仍然不肯原谅她,甚至这般不信任她……


    困惑之际,岳观雾忽而俯身逼近,用另一只手抵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到另一侧,而后将她的衣领向下扯了扯。


    意识到自己的颈部完全暴露在岳观雾的视线中,郁润青不禁抬手遮挡,喃喃唤了一声:“师姐……”


    可那短短一眼,也足够岳观雾看的很清楚,她目光落在郁润青腕间的缚仙镯上,收回手,直起身,眼神愈发冷漠,乃至深深的厌恶。


    “知道见不得人,就藏仔细了。”


    “……”


    岳观雾垂眸盯着郁润青,冷冷一挑唇,声音也跟着低了低,低到微不可闻:“蹬鼻子上脸……”


    郁润青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但看她的神情,也晓得不会是好话,无奈地理好衣领,缓缓站起身:“我独自去梅州,师姐信不信得过呢?可要派人跟着我?”


    “你想谁跟着你?陆轻舟吗。”


    “师姐明知她不得空,何必这样说。”


    岳观雾大抵失血过多,面色近乎雪白,倒显得眉眼更幽深:“出去。”


    郁润青疲惫至极,就算岳观雾不撵她,她也是要走的,可视线不经意划过那水平如镜的华云池,赫然在池中看到了岳观雾清晰无比的倒影。


    湿透的白色绸衣,丝毫遮掩不住那条细细长长的青紫的鞭痕。


    郁润青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天雷鞭刑留下的痕迹。因为她背上也有一条极为相似的鞭痕。她一直以为,当初那三道天雷,一道被玉佩挡下,一道打在她身上,最后一道是长老们见她无力承受,看在她师父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照不宣的作罢了。


    可现如今,最后一道天雷的痕迹,在她师姐身上。


    “师姐。”郁润青抬起头,看着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轻轻叹了口气,很平静又很无望地说:“我欠你的,真不知道拿什么还。”


    “你不欠我的,用不着还。”岳观雾冷笑:“也犯不上为难。”她离池水有一会了,睫上冰晶似的白霜渐渐融化,晶莹剔透的悬在那,叫泛着红晕的眼角一衬,像一大颗滚烫的泪珠,摇摇欲坠。


    换做旁的女子,这副样子或许楚楚可怜,偏岳观雾生得一双锐利的凤眸,眼里时时刻刻是要与这天道一争高低的决绝。


    “师姐……”


    “别废话,滚出去。”


    郁润青点点头,滚了。


    ————————


    邪门了,我十点钟开始写的,到更新为止,饭都没吃,厕所都没去,水都没怎么喝,更别提玩手机了,我真的一直在写,结果就写了三千多??我有时候都怀疑谁给我的时间开了加速器……


    ps:这章评论发一百个红包吧(我真的,发完红包就不那么心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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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喜良缘(七)


    一场骤雨过后,梅州终于迎来了一年当中最为难熬的酷暑。暑气逼人,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纵使树荫底下,也是潮湿而闷热的,稍微在日头爷底下走上一走,衣裳里立即就不干爽了,却又不是黏腻的汗液,湿漉漉的,细细密密的,像蒙了一身水雾。


    这时节,喝水都要论“舀”,非得牛饮一样才不至于口渴。


    可孟霜儿盼着一日着实盼了好久。


    一清早起来,她就换上了那身半个月前便预备好的浅豆绿软缎襕裙,外边则披了件薄如蝉翼的兰花纱衣。孟霜儿对着镜子瞧了又瞧,看了又看,见那柔亮的绸子衬得她身段妙曼,心里满意极了,又不由地抬起手来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衣裳用香炉熏了一整夜,这会正是自然而然的清新淡雅,像一朵正值花期的小百合。


    孟霜儿坐在梳妆镜前,捧着脸,痴痴地笑了,直至耳边传来沧桑悠长的钟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急忙理了理鬓角那两缕发丝,而后装作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模样,懒洋洋地推开窗。


    目光一转,望向打对面厢房走出来的郁润青,声音甜蜜黏稠的像是麦芽糖:“督长,你要出门呀?”


    如此炎炎夏日,郁润青却穿着一身比毒日头更惹眼的锈红色云锦箭衣,许是内领和袖端用了颇为灵动又浓郁的宝蓝色,使这箭衣不仅不显沉闷乏味,还平添了几分咄咄逼人的贵气。


    此刻,她只是抬眼看过来,微微一颔首,便叫已然做好万全准备的孟霜儿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再开口时就免不得乱了方寸,稍稍磕绊了一下问:“去,去哪呀?”


    郁润青迟疑一瞬道:“杨子湾。”


    杨子湾离梅州瞭望台的驻地还是蛮远的,孟霜儿找不到与她同行的借口,干脆壮着胆子说:“督长,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整日待在这院子里,着实憋闷的厉害……”


    虽说天下瞭望台尽在问心宗的统管之下,但近百修士驻守一地,莫说日常修炼所需的消耗,单单衣食住行便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瞭望台的存在本是庇护百姓的仁义之举,自然不好伸手向百姓讨要民脂民膏,故而有人想出这样一个法子——将富甲一方的豪商子女破格收作门生,许其在红尘中修行。


    说穿了,就相当于豪商拿钱给子女买“官位”,于双方而言都是有益处的,豪商得了梦寐以求的声名地位,瞭望台的修士也不必再为钱财俗物费心思。


    因此各地瞭望台都有一个如孟霜儿这般的门生,教导修行,天资不够,以戒律约束,又管不住,带出去历练,还怕有个三长两短的没法子与当地豪商交代,只能摆在瞭望台充当“吉祥物”。


    郁润青接任梅州瞭望台的督长至今为止已经有两个月,但凡回观中,必定能看到孟霜儿无所事事的在院子里闲逛。郁润青想她二十出头的年纪,正青春年少,终日如此,倒也难怪憋闷,便点头应允了。


    “好,你跟着我吧。”


    孟霜儿闻言,真想跳起来欢呼一声,不过思及郁润青素日待谁都是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应当是不喜欢旁人话多或吵闹的,便隐忍欣喜抿嘴笑了一笑:“我这就出来。”


    她一走到跟前,郁润青就闻到了那浓郁的百合香,眉头微动,脱口而出:“你换了熏香?”


    孟霜儿脸又红了个透,一边捏着手帕擦拭额头上不存在的汗,一边含混不清的回答道:“是呀,偶尔换一换。”孟霜儿前两日曾瞧见郁润青盯着百合出神,暗暗猜测郁润青一定是喜欢的,这会偏反问道:“督长不喜欢吗?”


    郁润青从前在家时,最爱百合,为着她喜欢,母亲特意命花农在庄子上栽种了一千多棵百合花。


    郁润青想到那满园的百合,又想到恐怕时日无多的母亲,没再说什么,朝观中大殿上走去。


    孟霜儿摸不清她的心思,只能匆匆跟上。


    殿内无人,郁润青径自取下悬挂于高处的玉角弓,顺了一筒凤翎箭,另到马厩牵了一匹高大壮硕的快马。


    孟霜儿见她只牵一匹马,以为她要与自己共乘,心登时比脸还热,不承想一出了门,郁润青便抬手召来了一辆了马车。


    “督长……”孟霜儿本想说自己也能骑马,不过,方才在马厩不说,出了门才说,实在古怪,于是话锋一转道:“督长带着我,倒是累赘了。”


    郁润青利落的翻身上马,看孟霜儿一眼道:“无妨,你进去吧,当心中暑。”


    孟霜儿钻进马车,掏出随身的小镜,照到自己的脸,简直吓一跳,怎么又红又潮,把她精心扑的粉都给弄糊了。


    可这不是最紧要的……


    孟霜儿偷偷掀开马车帘子朝外看,止不住的脸红心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按捺住。


    杨子湾虽远,但车轮滚滚,一刻不停,申时前也赶到了。


    孟霜儿从马车上跳下来,险些扭到脚,站稳后拍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这才跑到郁润青身旁:“督长,我们来这做什么?”


    郁润青没有下马,只盯着山坡底下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水面说:“长牙兴许藏身于此。”


    “长,长牙?”


    “怕了?”


    “怎么会,有督长在,我才不怕呢。”


    郁润青大抵是想对她说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翠绿欲滴的茂密枝叶间忽然窜进来一道符纸,像只横冲直撞的小麻雀一头扎进郁润青怀里。


    郁润青拾起那道符,竟然嘴角一弯。


    孟霜儿睁大眼睛,震惊的声音都没之前那么故作扭捏了:“督长,是谁的传送符啊?”


    郁润青将符纸妥帖的收入怀中,轻声说:“陆掌教。”


    孟霜儿白里透着桃粉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即便她只是梅州瞭望台一个有名无实的门生,也知道郁润青口中这位陆掌教究竟是何方神圣。


    哼,隔二十来日就往梅州跑一趟,想不知道都不行。


    孟霜儿心里清楚郁润青和陆轻舟之间的关系,可在她看来,她所仰慕的梅州督长和陆掌教的道侣完全是两个人。


    至于哪里不一样,孟霜儿其实也说不好,当然,这不影响她讨厌那位陆掌教。孟霜儿强打起精神道:“陆掌教要来了吗?”


    “差不多。”郁润青手心忽而向下一压,道了声“躲好”,随即握紧缰绳驭马奔向湖边。


    孟霜儿躲到树后,悄悄探出半张脸,只见原本毫无波澜的湖水不知何时咕嘟咕嘟的冒起泡,仿佛有个庞然大物藏身湖中,正缓缓的向上涌来,很快湖面浮现起一圈一圈水波,由小及大,越来越激荡。紧接着,一只鱼身鸟翼色彩斑斓的蠃鱼从湖水中腾空而起,双翅一振,水花漫天,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将郁润青笼罩其中。


    孟霜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等怪物,忍不住为郁润青捏了把汗,就在这时,那匹壮硕的骏马突然从雨幕中跳出来,身姿矫健,脚步轻盈,仿若深林中圣洁灵动的白鹿,而马背上的女子同样从容不迫,手握缰绳,驭马挑头,动作极快的取下玉角弓,从箭囊里抽出一支凤翎箭,拉满弓弦,对准了翱翔于空中的蠃鱼。


    “咻——”


    一声啸鸣,箭升云霄,凤翎箭狠狠钉在鱼尾上。


    孟霜儿这才注意到,那箭身竟然挂着一张符纸,矢锋戳进鱼尾,符纸往前一滑,顺其自然的便起了作用。


    蠃鱼道行不怎么样,接连三道符就叫它栽了下来,在空中打了个两个转后重重摔进湖水里,湖水溅了郁润青一身,她却浑然不在意,举手投足间的洒脱把孟霜儿迷得神魂颠倒,心脏简直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不过,陆轻舟一出现就安分了。


    “润青。”陆轻舟穿着一身极为家常的藕色薄衫,一支云钗,发髻松挽,颇有几分贤惠端庄的妻子模样,她不紧不慢地走到郁润青跟前,抬手蹭了蹭郁润青脸上挂着的水珠,眼里满含着柔情与爱意:“瞧你,怎么弄的浑身湿淋淋。”


    而郁润青,当真一下子变了个人,锋芒尽敛,冷意消融,像极了那些成婚多年的凡夫俗子,不仅一举一动懒懒的,说话也是温吞吞的很不爽利:“哦,蠃鱼闹的,我以为是长牙,白跑一趟。”


    “还没有长牙的踪迹吗,它会不会逃出梅州?”


    “应该不会吧。长牙喜水,别处正旱。”


    郁润青说完,将她往树荫下扯了扯,又问道:“你饿不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如何?”


    陆轻舟微微一笑,点头说好,继而望向站在马车旁的孟霜儿。


    孟霜儿屏气凝神,脑子里已经在思索,倘若陆轻舟问她为何跟来,她应当怎样招架才好了。


    可陆轻舟什么都没问,只是递给她一块冷玉制成的无字牌,笑得温婉又大度,简直是将她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天儿这般热,拿着凉快凉快。”


    “多谢陆掌教好意,我坐在马车里,一点都不热。”


    孟霜儿这样回绝完,心里也挺恨的,她怎么一对上陆轻舟就跟没长脑子似的,非要等半夜趴到被窝里才想起来该怎么使唇枪舌剑!屁用没有!


    “马车里才闷热。”站在一旁的郁润青接过冷玉无字牌,直接抛给孟霜儿,旋即上了马,微微俯身,将手递给陆轻舟:“陆掌教,来。”


    陆轻舟笑一笑,握住她的手,很是轻巧的坐在了她身前。


    孟霜儿捧着冷玉无字牌,不禁咬牙切齿,这下连郁润青也恨上了。


    ————————


    孟霜儿眼里的郁润青,就是拔出情丝的郁润青了


    ps:下一章才是新篇章,豹公主出场预警


    第44章 灵姝/豹公主视角番外贰


    我开蒙极晚,不受教化,长到十岁也背不上来几首诗,学不来装腔作势,一如襁褓中懵懂的稚子,或哭或笑,全凭本能。


    好些人背地里说我天生愚钝,连偏爱我的父皇都不曾夸赞我聪明。父皇对我,是不抱有丝毫指望的,他一边培养未来继承大统的太子,一边扶持为我母妃效力的将领,并早早赏赐我一处富饶的封地,这样即便他万年之后,新皇登基,我一有钱有权有地的长公主也断然不会受了委屈,依旧与他在位时一样尊贵体面。


    可我当下完全不明白父皇的一番苦心。现在想来,大抵是因为我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的兽血,骨子里野性难驯,所以年幼时较比寻常人总显得有些蠢笨。


    其实,我自己也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承认,那个时候的我,既骄傲自负又敏感自卑,非常矛盾,拧巴,以至于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情绪爆发起来会像豹子一样上蹿下跳,在旁人眼里同疯子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除了父皇母妃,根本没人真正喜欢我。


    因此当我远离父皇母妃,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时,面对全然陌生的人,我心里最多的是恐惧。


    直到郁润青出现。


    很难想象她只比我大两岁。十四岁的郁润青已然出落的很高挑,模样也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束着高高的马尾,穿着色彩明艳的衣裳,总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少年人独有的俊俏。


    我不仅开蒙晚,个子长得也晚,踩着粉底的小靴子,才堪堪到她胸口。


    郁润青一度当我是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她牵着我的手去姨母房里用早膳,坐在我旁边,在我喝粥前一定会低下头来小声说:“记得吹一吹哦,小心烫到。”倘若我将一碗粥吃干净,她便捏一捏我的脸,或者拍一拍我的额头:“真乖,待会捉一只小兔子给你玩。”


    我从那时开始长大。


    我睁圆双目,义正言辞:“郁润青,我不是小孩子,别把我当小孩子。”


    我第一次叫她郁润青的时候,她惊讶了一瞬,然后笑着说:“我生下来到现在,还头一次有人对我直呼其名呢。”在候府里,她是“阿满”“满儿”“满满”“润青”。


    我不要和旁人一样,我决定永远直呼其名。


    可她对我的称呼总是没个准。最早她当我是远房小表妹,自觉为母分忧才整日哄着我玩,对我也算不上多亲近,高兴了就喊一声“小妹”,不高兴了就皱起眉头盯着我,略有一点威胁意味说:“诶,那小孩儿,皮痒痒了是不是?”


    后来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深厚,我的身份也随着京州城里局势好转而公之于众,姨母嘱咐她待我恭敬些,她便一会唤我“灵姝”,一会唤我“殿下”,一会稀里糊涂的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托我上马的同时忍不住说:“小矮子,你吃那么多怎么不长个啊?”


    再后来,我的兽耳和异瞳遮掩不住了,她称呼的方式更稀奇古怪,什么“小豹子”“豹豹”“豹公主”,完全是张口即来,逮到什么喊什么。


    我原本很憎恶这对兽耳,也无法接受身体里流淌着的兽血,总觉得,我的皮囊下藏着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凶残又丑陋。可让郁润青一声声“豹公主”唤着,我倒渐渐释怀了。


    她是要与我相守一生的人呀,她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


    因为郁润青,我懵懵懂懂又陡经变故的那一年,在岭南度过了一段漫长且快乐的日子。母妃复宠,派人接我回京,我还依依不舍,想要把郁润青也带回去。


    可惜郁润青不愿随我回去,她说正如我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家,舍不得父母。


    骗子。


    她欺负我年幼,欺负我愚钝,根本没有和我说实话。


    我也真是笨到无可救药。第二年,第三年,每每来岭南,我都像个傻子似的追在她身后,做她的跟屁虫,做姨母口中的小狗皮膏药,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她待“阿檀”与旁的兄弟姐妹全然不同,还总跟着她一起去竹园找“阿檀”玩。


    姨母知道后,免不得叹息,将我拢到怀里说:“竹园那么远,今儿个又下雨,做什么非要跑到那边去呢?”


    郡主娘娘,公侯夫人,整个岭南再没有比姨母更精明强干的女人。姨母在暗示我,已经暗示的非常明显了,只要我动脑子想一想姨母的问题,怎么也该警醒一点。


    可我虽然长大了,但心性还是稚嫩天真。那时的我像一只骨骼拔节,日益强壮的小豹子,身体里装满了无处宣泄的精力,被姨母抱了一会便按捺不住的跑出去了。


    转眼来到第四年惊蛰,我如约赶赴岭南。


    郁润青特意在关口接我,一见到我便很惊喜的扑过来抱住我:“小豹!你怎么突然长高啦!都快和我一样高了!”


    我开心的简直说不出话,我觉得她想念我,一如我想念她那样想念我。


    “郁润青!”我很大声的告诉她:“我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当然会长高!”


    郁润青揉了揉我斗篷下的兽耳,笑着说:“那你现在上马不用我抱着了?快来!看看你十六岁生辰的贺礼!”


    我十六岁生辰的贺礼是一匹小红马。其实也不该说小红马,它高大强健,毛色发亮,浑身布满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只是年纪小一点,才两岁。


    我真的真的喜欢极了,我给那匹小红马取名叫晚霞。


    郁润青摇摇头,不太满意:“真俗气。”


    我捂住小红马的耳朵:“才不俗气!”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是惊蛰,岭南已然春暖花开,我抵达关口正是黄昏日落时,关口之外盛开着漫山遍野的桃花,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起郁润青曾经教我的一句诗——漫山高下武陵花,一片红酣散晚霞。


    郁润青说她读过许多与落日晚霞相关的诗词,天色将暗,凄凉时候,难免愁绪满怀,唯独这句好一些,叫人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意。


    她所说的快意,我不太能领悟。


    我只想永远记住那一幕,记住那一日的晚霞。


    而那一晚,我依旧和郁润青睡同塌而眠。她睡相很好,就是畏热,被子只盖了一角,一手放在枕边,右手搭在腹部,瓷白的脸泛着淡淡红晕,呼吸绵长而轻柔。


    我趴在一旁,双手托着腮,盯着她看了很久。


    在长达几个月的想念中,十六岁的我逐渐明白“相守一生”的真正含义,也明白母妃和姨母心照不宣的打算。


    可我却不明白此刻睡在我身旁的郁润青了。


    她怎么可以睡得这样熟?怎么可以睡得这样坦然?


    我歪着脑袋,凑近她的心口,仔细窃听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真的和我不太一样,我的心跳像行军鼓。


    亲亲她吧。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的从我的脑海中冒出来,仿佛蛊惑人心的海妖坐在礁石上唱歌,我一点没抵抗,直接束手就擒,挪过去亲了亲她的眉眼。


    她毫无反应,眼皮底下的眼珠都没动,我愈发大胆,轻轻触碰她殷红的唇瓣。这感觉很奇怪,明明只是碰一下而已,为什么会酥酥麻麻的?


    我心跳更快了,浑身滚烫,骨头缝里痒得厉害,好像要一夜之间从小豹子长成大豹子。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终于吵醒了郁润青。


    她睡眼惺忪,看着我笑:“怎么还没睡?”


    我神采奕奕,如实回答:“不困。”


    郁润青深吸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使劲揉搓我乱糟糟的头发和蓬起来的兽耳:“天都快亮了豹公主,你是不是日夜颠倒啊。”她说:“既然睡不着就不要睡了,走吧,我带你去山上看日出。”


    看完日出回来,我想睡,她也不让我睡,又硬拽着我去竹园玩。


    竹园是“阿檀”的住处。


    说老实话,这我来过无数次竹园,却根本不知道郁润青口中的“阿檀”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一贯是不理我的,也不怎么理郁润青,绝大多数时间就在书房里静静地坐着,看自己的书,写自己的字,偶尔会让人忘记她的存在。郁润青说是带我过去玩,其实没什么可玩,就在那下下棋,练练字,画一会画,又安静又无聊。


    我从来都不愿意去竹园,可也不排斥,在我看来竹园是候府最清净的地方,最适合读书习字,刚巧,我父皇喜欢博学的人,更喜欢精于书画的人。


    我想等他见到郁润青,一定一定会很喜欢的。


    可是……


    我捧着一本厚厚的启蒙书,忍不住问郁润青:“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同我回京州啊?”


    郁润青正琢磨棋谱,随口道:“过两年的。”


    我很生气:“去年你就这样说。”


    郁润青翻了一页棋谱,忽然抬起头看向坐在书案前的少女:“阿檀,你想不想去京州,小豹说京州可好玩了。”


    没有回应。


    郁润青叹了口气。


    我那一瞬间终于意识到,郁润青不愿意和我回京州,不是因为她舍不得家,也不是因为她舍不得父母。


    我握紧手掌,忍耐住了在胸腔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郁润青。”


    “嗯?”


    “我真的长大了。”


    “豹豹,这话要别人说才行。”


    我用不着别人说,我想没人比我更清楚。


    闷热潮湿的盛夏夜。


    偶尔有一阵微风掠过湖面,裹挟着荷花的香气,轻轻送入水榭亭中。


    我要离开岭南,回京州去。过几日就要启程了,我拉着郁润青喝了好多酒。她脱掉了鞋袜,坐在亭边的美人靠上,为我唱了一首歌。


    我喝醉了,她也喝醉了。


    “郁润青。”我笑着说:“你想亲亲我吗?”


    一如初见那一年,她哄小孩子似的,俯身亲了亲我的脸。可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抓住她的衣领,贴近她的唇。


    有很浓的橘子味,她刚吃了两颗橘子。我也仿佛吃了几个汁水丰盈的橘子瓣。


    过了好一会,她坐起身,继续为我唱歌:“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


    来啦!重点说一下,每个角色的番外都要到那一趴剧情的时候才能写,下一个番外是师姐啦注: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温庭筠/梦江南漫山高下武陵花,一片红酣散晚霞——叶茵/桃花


    第45章 欲占春(一)


    孟霜儿独坐在马车里,瞪着冷玉无字牌,宁死也不朝外看一眼,可马车外二人的低语声却一个劲的往她耳朵里钻,想不听都不行。


    “不是说这几日宗门里事务繁杂,怎么还得空到我这来?”


    “忙完了自然就得空了。你不想我来吗?”


    “你又冤枉我。”郁润青既不是委屈也不是埋怨,倒像是从陆轻舟口中听了一个习以为常的玩笑,随口附和了一句。敷衍?谈不上。情意?没几分。


    虽然有没有情意都好过她,但孟霜儿心里还是莫名暗爽,觉得督长待这位陆掌教,也就那样。


    而陆轻舟仿若不觉,又或者说不以为然,只是问道:“你打算几时回岭南?”


    郁润青沉默片刻道:“明日。原本想今日就回去的,昨晚收到消息,杨子湾有异动,所以一早就往这边赶了。”


    “这么一说,我是险些扑个空了,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陆轻舟停顿了一下道:“给你带了些东西,明日你回去的时候拿着吧。”


    “嗯,好。”


    “你怎么了?脸色有些难看。”


    郁润青道:“也不晓得怎么了,我这两日总是胃痛。”


    陆轻舟道:“……过阵子就不痛了。”


    孟霜儿原本是绷紧一根弦听着外边的动静,可听来听去,愣没听明白,关键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不起波澜,真是没劲透了。孟霜儿一撇嘴,有点不屑,对陆轻舟的评价仍然是“也就那样”。


    若是她和督长结为道侣,每日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


    只是稍微想一想,孟霜儿就忍不住乐了,对郁润青那一星半点的怨恨顷刻间消散,她抬起手,稍作犹豫,轻轻掀开了马车上的帘子。虽然仅仅掀开一角,但孟霜儿却将马背上的两个人看得真真切切。


    郁润青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着陆轻舟的腰,微微偏着头,双目紧闭,安静地枕在陆轻舟肩膀上,那略有些苍白的脸,显露出全心全意的依赖,简直像一个失护的孩子。


    孟霜儿被烫了一下似的猛然缩回手,静坐在马车里,好一会才缓过神,再思及两人毫无波澜的话语,竟然是以这样亲昵的姿态所说,不由地心灰意冷起来。


    不多时,途径驿站,路边有一老妇人搭了个棚子在卖绿豆汤和艾草粿。陆轻舟勒马停下来,侧脸对郁润青说道:“就在这稍微吃点吧。”


    郁润青“嗯”了一声,这才睁开眼:“我差点睡着……”


    老妇人见她们有意歇脚,赶忙拿干净的布头擦了擦桌子板凳,又倒了三大碗凉茶,然后啊啊唔唔的比划起来。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妇人。


    郁润青对着绿豆汤竖起三根手指。老妇人咧嘴一笑,露出一脸岁月留下的褶皱,转身去盛绿豆汤了。


    郁润青看着那老妇人,忽然以一种天真的口吻问:“我母亲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这话看似莫名其妙,陆轻舟却一下明白了,她握住郁润青的手,声音很柔和:“距离你上一次回去,不过十年而已,自然还是从前的模样。”


    郁润青不再开口。喝了半碗凉茶,一碗绿豆粥,又吃了一小块艾草粿,依旧觉得胃隐隐作痛。回到观中,见了陆轻舟准备的那些东西,胃就疼得更厉害了。晚膳也没怎么吃,天色一暗便径自回房去休息了。


    陆轻舟坐在庭院里乘凉,瞭望台那些修士畏惧她,都不敢踏过门槛,只有和郁润青同住一处的孟霜儿别别扭扭的上前和她搭讪。


    “陆掌教……督长说胃痛,你怎么也不给她弄服药吃?我爹爹识得一个梅州名医,要不然,请来看看?”


    “多谢你的好意,不必麻烦了。”陆轻舟知道孟霜儿是梅州瞭望台的“吉祥物”,待孟霜儿并不严苛,甚至摇了摇手中的蒲扇,替孟霜儿驱赶一旁的蚊虫,随后才轻声说:“她不是胃痛。”


    孟霜儿对陆轻舟感情复杂,既客气又不客气:“什么呀,督长自己说的胃痛。”


    陆轻舟不知道该怎么向孟霜儿解释才好,心里略略一思索,也觉得难过,便看向庭院里的合欢花,信口胡诌道:“她是夜里吃太多糕点所以积食了。”


    “啊,督长为何夜里吃糕点?”


    “大抵是口腹之欲。”


    “口腹之欲……你怎么知道?”


    陆轻舟笑而不语。孟霜儿迟钝的等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霎时涨红了脸,扭头回了房间。


    陆轻舟每一次来梅州都待不太久,有时候上午来的,傍晚就得赶回去,从未在此过夜。纵使孟霜儿懂了陆轻舟的言下之意,也是半信半疑,回了房间,不肯入睡,像个江洋大盗似的躲在窗户旁悄悄窥探着庭院。


    庭院里有几棵合欢树,枝叶十分茂密,颜色也翠绿,密密匝匝的合欢花像风铃似的一串串的挂在树上,随着夜晚的微风摇曳着。


    陆轻舟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树下,一直坐到二更天,还是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孟霜儿今日起了个大早,困得要命,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恨不能站着就睡过去,歪头看一眼窗外陆轻舟的身影,忍不住咕哝了一句:“熬鹰呢。”


    说完一惊,怕陆轻舟察觉,赶紧往下屈了屈膝。忍着膝间的酸痛又等了片刻,孟霜儿再度探出一双眼睛来,见陆轻舟盯着石桌上的烛台,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平静的简直让孟霜儿感到毛骨悚然,心里忽然蹦出四个字——静水流深。


    孟霜儿不想偷看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打算悄声回屋里时,庭院里的陆轻舟终于有了动作。


    没有离开,而是转身进了郁润青的卧房。


    孟霜儿一边揪着头发一边往屋里走,把一声愤怒的尖叫堵在了嗓子眼里,狠狠踢一脚床栏,倒头睡去了。


    郁润青来梅州的时候还是深秋,梅州瞭望台有一个督长,住在上面宽敞的正房里,她不计较,住了厢房,后来那个督长任期满了,郁润青自然继任,也没往正房里搬,仍然住在这间小小的厢房里。


    进了门是一张八仙桌,两把小交椅,左边两步之遥摆着一面屏风,屏风后便是立柜和床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陆轻舟绕过屏风,见郁润青抱着枕头趴在被子上,喘息急促,面色潮红,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心里骤然一紧,忙坐到床边用手掌贴了贴她的脸。


    果然是滚烫的。


    陆轻舟记得上一次她这样高热不退,还是在十年前。


    “润青,润青。”


    “唔……”


    “你病了,起来吃点药。”


    “嗯。”


    陆轻舟倒了杯水递给她,趁着她喝水吃药的功夫,又自作主张的浸了一块帕子替她揩脸和手。帕子拧的不算特别干,又湿又凉,擦拭掉脸上的汗珠,同时带走了潮热。


    郁润青大抵觉得很舒服,倚在陆轻舟身上,依次伸出两只手,出奇的乖巧柔驯。


    陆轻舟用湿帕子仔细擦了擦她的手,笑着问:“好一点没?”


    “嗯……我可能吃坏东西了。”郁润青说完,看了眼窗外,倦倦地问:“什么时辰了?”


    陆轻舟摸摸她的脸,还是有点烫手:“三更天。”


    “竟然这么晚了。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没关系的,我陪你到天亮。”


    郁润青笑一笑,那笑容里天然的掺杂着些许讨好的意味。


    “躺下吧。”陆轻舟说:“再睡一觉就好了。”


    房间小,床倒是足够大,郁润青往里面挪了挪,腾出一人宽的位置,极黑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轻舟:“你也过来躺下。”


    明明床是足够大的,两个人躺在一起却有点挤。


    郁润青握着陆轻舟的手腕,把她冰冰凉凉的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陆轻舟不得不侧过身,看着她,嘴角一翘:“这样舒服吗?”


    “嗯,很舒服,再换一只手……”


    夜里高热总是一阵一阵的,郁润青身上越来越烫了,难受的睁不开眼。其实以她如今的修为,寒冬腊月在冷水里泡着也是无碍的。陆轻舟想,或许她真是天生体弱,本不该活下来,由此可见那些年为了将她养大成人,她父母耗费了多少心力。


    “润青。”


    “嗯?”


    “想没想过见到母亲要说什么?”


    郁润青长睫微动,沉思了一会道:“没什么可说的,我不好,害她吃那么多苦。倘若有缘,我来世再投胎她家里,做个孝子。”


    陆轻舟笑道:“来世……我也想过来世。”


    郁润青睁开那双因为高热而泛红的眼睛,瞳孔在烛光下闪烁着湿漉的水光。


    “来世我要住在你家隔壁,只隔着一堵墙。”


    “就这样吗?”


    “对啊,就这样。”


    郁润青昏昏沉沉的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开口说:“小舟,你知道长寒仙尊的八大逆天术吗……”


    陆轻舟有那样一个亲如生母的师父,年纪轻轻便坐到掌教的位置上,在仙盟当中也算位高权重了,她知道的内情,要远远胜过郁润青。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郁润青提及,陆轻舟心里还是惊了一惊。


    她不动声色地握紧郁润青的手:“我知道的,我早说过,我比你更明白你自己……睡吧。”


    郁润青眼皮愈发沉重,思绪也渐渐混乱,双目一合一睁,却挣扎着不肯睡过去:“小舟……”


    陆轻舟声音柔柔的,几乎是耳语:“嗯?怎么了?”


    郁润青往她身上贴了贴,彻底闭上眼睛,呢喃道:“小舟,你同我一起回岭南吧……”


    ————————


    困死我了,我怎么只有凌晨才能写出来啊(躺平)


    第46章 欲占春(二)


    翌日清早,观中敲了第一声钟,惊起成群白鸽,抖落着翅膀一个接一个的落到庭院里,咕咕咕的叫不停。


    半梦半醒之间,郁润青感觉有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这种感觉很熟悉,仿佛回到了幼时缠绵病榻却又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


    郁润青眉头微微一动,睁开眼,见陆轻舟侧坐在床边,正用钗子绾发,纤细白皙的手指拢起如瀑般的黑发,露出窗外明媚温暖的晨光。


    “小舟……”


    “还难受吗?”


    郁润青摇摇头,还没等开口,陆轻舟便从一旁的白瓷小碗里捻了两片丁香递到她唇边,她含住丁香,肘撑着床榻坐起身来,又将陆轻舟抱到怀里:“我记得你说陪我到天亮。”


    陆轻舟笑道:“那你记不记得,你说要我同你一起回岭南?”


    郁润青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发丝蹭过陆轻舟的耳朵:“记得。可不记得你答没答应。”


    陆轻舟被蹭的心里一痒,又平白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意。总觉得郁润青每一次与她亲昵,都显得太从容,像是从前做得多了,养成习惯,可以不假思索。


    “你想我陪你回去,与你做个伴,还是要带我去见你母亲?”


    “自然是要见我母亲的。”


    “那你母亲不喜欢我怎么办?”


    郁润青笑了一声,略有些倦懒地说:“谁会不喜欢你?”


    陆轻舟简直分辨不出她究竟是甜言蜜语还是实心实意的,可还是很受用,不由地弯了弯眼睛。


    郁润青抬眼扫过陆轻舟发间的云钗,又说:“我母亲有一个这样的钗子,是她大婚时太后娘娘赏赐的青玉兰花钗。等见了她,我要来给你。”


    “我又没说不去,你犯不上这样哄我。”


    “是不是哄你,去了才晓得。”


    好端端的一句话,从郁润青口中说出来,总有几分缱绻的味道,若再对上那双澄澈又专注的眸子,倒真难怪人家……陆轻舟思及孟霜儿,忍不住在她的大腿内侧拧了一下。


    郁润青陡然睁大双目,乌黑的眼珠紧盯着陆轻舟。


    陆轻舟一派坦然:“不是说好今日回岭南,还赖在床上做什么,快一点呀。”


    郁润青应了一声“好”,揉揉腿,下地换衣裳去了。


    陆轻舟见状,立刻后悔。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怎么一回事,郁润青越乖顺,她越想欺负她,可欺负完了又禁不住要可怜她,想吻她那茫然无措的有些孩子气的脸。


    生平第一次,陆轻舟弄不明白自己了,思及要去岭南见郁润青的母亲,心里更是史无前例的有些忐忑不安。


    岭南与梅州相隔甚远,好在两地之间有条水路。二人早上登船,一路顺风,翌日夜里就抵达了岭南界内。相较于梅州,岭南当真要凉快许多,迎风站在甲板上,偶尔还会打一个寒颤。


    “是不是快到了?”


    “嗯。前边有一片烛光的地方就是码头。”


    “你累了?”


    “有点,昨晚没怎么睡,困的厉害。”


    默默片刻,陆轻舟转过头去看郁润青,她靠在船栏杆上望着远方,神情淡淡的,既没有近乡情怯,也没有归心似箭,是真的累了。


    不多时,船靠了岸,晃晃荡荡的尚未停稳呢,码头上就燃起一溜火把,少说百来个火把将原本昏暗的渡口照了个通亮。


    “是这艘船吗?”


    “应当是……”


    漫着水的石阶上,有着举着火把,试探着唤了一声:“阿满?”


    虽没有任何一个仙门弟子可以完全割舍俗家,但一生当中只有送别父母双亲时才能真正重回家门。老侯爷过世的突然,停灵三日便下葬了,郁润青在寒川,没能赶回来,这件事成了郡主娘娘心头的遗憾。


    郡主娘娘精明强干了一辈子,不容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稍稍预感不妙就派人去淮山送了信。郁润青收到信,自然要回来,至于郁润青回来之后,郡主娘娘是三更死五更死还是拖上三五个月再死,那一时就说不好了。


    仙门正道,规矩再大也不能催着人家死吧?


    郁润青深知母亲所思所想,料定母亲会早早叫她回来,所以一直不是很急切。可听到那声“阿满”,呼吸不由一窒。下了船,定睛看着那人,轻声唤道:“三哥。”


    郁润生已然年近半百,即便脸上没有风霜留下的痕迹,也再看不出少年时的俊朗英姿了,他胖了很多,面颊红润,赫然是一个富贵闲人的模样。


    “阿满……”润生看到阔别多年的润青,又惊又喜,怔愣半晌才缓过来,喃喃道:“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我方才见你站在船上,都有点恍惚了,当年去淮山,我就是在这送你上船的……”


    郁润青道:“母亲还好吗?”


    郁润生道:“好着呢,日日盼你回来,先回府,回府的路上我慢慢跟你说。”话至此处,他忽然瞧见站在暗处的陆轻舟,瞠着眼问:“这位仙长是……”


    “小舟,我的道侣。”


    “道——啊,原来如此……”


    郁润生讪讪的,似乎不清楚该怎么招待这样一位客人,有些拘谨的摩挲着手,拳头在掌心里转了两圈才做出一个拱手的姿势:“久仰久仰……”


    陆轻舟看着他颔首一笑:“常听润青说起你,今日总算得以一见了。”


    陆轻舟的态度实在称不上热络,可这样反倒让人相信她那句话里的“总算”是极为真挚的。


    郁润生顿时笑得满面红光,一边招呼二人上马车,一边说起如今府里的情景。


    候府子女众多。大哥润玉是长子,自幼聪秀,父母对其期望极高,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将他送到了京州城里最有名的书院,润玉也不负父母所托,十六岁就中了举,二十二岁考取了功名,恰巧那一年候府与宫里豹贵妃重新建立了交情,豹贵妃复宠后,自然免不得提拔在京州城为官的润玉。


    时至今日,润玉已然官至三品,不敢说光耀门楣,却也是让候府摆脱了“落魄”二字。郡主娘娘如今只憾润玉自小离家,对父母和弟妹们情谊不深,可事无两全,唯有认命。


    二姐名唤润魃,她出生时恰逢岭南六月不雨,良田黄裂,老侯爷眼见百姓为旱魃所害,辛苦劳碌,颗粒无收,便为二女儿取了这样一个有几分凶相的名字。润魃亦不负所托,生下来便是唯我独尊的脾气,会走路起手里就总拿着一条小马鞭,谁若不听她的,定然一鞭子甩过去,在整个岭南都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


    谁成想如此令人头疼的润魃,竟然叫一个身份低微的采茶女给辖制住了,不顾老侯爷和郡主娘娘的反对,硬是将那采茶女娶进了家门,中间种种曲折且不提,润魃的脾气倒是一日比一日温和了。润生说她现下对采茶女唯命是从的,丝毫看不出当年候府二小姐的气派。


    至于润生自己,较比长兄长姐,实在乏善可陈,不过是听从父母安排,按部就班的娶妻生子,在大哥的照拂下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罢了。


    润生大抵也清楚自己变化极多,不禁自嘲:“早没有小时候那些雄心壮志了。”


    郁润青道:“如今这般,已然足够。”


    郁润生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坐在旁边的陆轻舟,犹犹豫豫,终于言归正传:“自父亲过世后,母亲的身子骨就大不如从前,好的时候怎么都好,不好的时候……连自己吃没吃过早膳都记不真切,总将我认作是父亲,将我家小幺认作是我……”


    人过古稀,难免糊涂,可这种事落到郡主娘娘头上,郁润生都不忍说出口。


    郁润青沉默了一瞬,问:“母亲会不认得我吗?”


    郁润生忙道:“我方才还说,你跟小时候一样,母亲不认得谁也会认得你。你是不知道,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母亲发起病来就只认得一个……”


    话未说完,马车忽而停了。


    陆轻舟向外一看,除了郡主娘娘,候府阖家都在门口等着。为首的女子衣着素净,眉眼凌厉,只是往那里一站便叫去渡口接人的众多家丁不自觉屏气凝神了。


    陆轻舟心想,这大抵就是脾气一日比一日温和的郁润魃,而站在她身旁的定然是那位“采茶女”了。


    常言道女人生孩子无异于在鬼门关里走一遭。郡主娘娘与老侯爷情投意合,才为老侯爷诞下这一众儿女,否则俗世中真正金尊玉贵又受父母疼爱的女子是一辈子不嫁人不生育的。


    润魃便是这样的女子,虽比润生年长,但看上去只有三十六七岁。


    “二姐。”


    “终于回来了。”


    润魃用力握了握润青的手,笑着说:“母亲正睡着,你歇一歇再过去请安也不迟。”


    郁润青点头,这次没等润魃问,先将目光转向陆轻舟:“这是小舟,我的道侣。”


    润魃面色微微一变,立即恢复如常:“早知道有贵客登门,我也该去渡口迎一迎才是。都怪阿满,信上不说的清楚些。”


    陆轻舟刚要与之寒暄,便听郁润青开口道:“二姐,不要这么见外,小舟是自家人。”


    润魃笑道:“这话没错,都是自家人,如今长公主殿下也在咱们府上,等过阵子大哥和阿檀都回来了,咱们一家才算真正团圆,你说是不是啊,润生。”


    润生近乎憨厚的点头:“是,是,二姐说的是。”


    就在这时,门内小厮快步来报:“郡主娘娘醒了,问满儿回来了吗?”


    润魃睨他一眼:“哪个满儿。”


    小厮垂首道:“四小姐。”


    润魃闻言面露喜色,对郁润青道:“果然你一回来什么都好了,母亲这两日总稀里糊涂的,难得清醒,旁的话过会再说,你先随我去见过母亲。”


    ————————


    我争取晚上再更一章!


    第47章 欲占春(三)


    郡主娘娘虽然时而糊涂,但身子骨还算硬朗。她支撑着偌大的候府,讲究又精致的体面了一辈子,到老也是决计不肯叫人围观她缠绵病榻的模样。仆婢们替她梳洗穿戴整齐,挪到堂上,这才唤候府一众子孙们进去。


    郁润青和陆轻舟自然是走在最后。一进门,陆轻舟便瞧见了端坐在上方的郡主娘娘,她戴着发网,簪着满头翡翠珠钗,只有鬓间稍稍显露一抹银色。年过古稀的老妇人,纵使保养得宜,脸上也布满褶皱和黑斑了,或许怕郁润青见了伤心,她敷了厚厚一层粉,还涂了口脂,乍一看有些怪异,可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便只剩下深厚的慈爱了。


    郁润青在母亲的注视下,缓缓上前,跪地叩首。


    这一拜是全她数十年来未尽的孝道,所以无人阻拦,郡主娘娘也按捺着,待她行完礼,便眼含热泪的伸出手:“满儿,快,到这来。”


    郁润青起身走了两步,又跪到郡主娘娘膝边:“母亲……”


    郡主娘娘将她揽到怀里,顿时潸然泪下,字字句句,皆是悔意:“我好端端一个孩子送出去的,怎么……满儿,这些年你叫在外面受苦了……”


    “我没受苦。”郁润青仰着头,托起母亲的手,让她摸摸自己的脸。


    郡主娘娘看着一别数十年的女儿,一时竟哭的愈发伤心。润生见状急忙出言劝解:“母亲,阿满回来是好事啊,你该高兴才对,这样阿满也该难受了。”


    郡主娘娘哪里舍得再让郁润青难受,忍住眼泪,又叫她站起身,上上下下的将她仔细打量一番,忽然抓着她的手说:“满儿,你的玉佩呢?”


    郁润青垂眸道:“不小心碎了。”


    “碎了……”郡主娘娘愕然的重复了一遍,像是难以接受。


    郁润青知道那玉佩来之不易,自觉愧对母亲,当即又要下拜,却被郡主娘娘托住了手臂:“好孩子,没怪你,坐下说话。”


    郁润青未依言落座,而是向后退了两步。


    这样的场面陆轻舟并非初次经历了,郁润青随她去拜见闻掌教时也是大差不差的礼数。她适时走到郁润青身旁,在十几束灼热的视线中,随着郁润青的步调向郡主娘娘行了拜见礼。


    郡主娘娘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分明对此事毫不知情,却好似意料之中,亦握住陆轻舟的手,笑得无比慈爱和蔼:“我最是清楚你们仙门的规矩,救世而不入世,不恋俗世权贵,亦不受俗家礼教。你原本不必特意来拜见我,偏你来了,好孩子,可见你是有心的,往后有你陪在满儿身边,我死也瞑目了。”


    说完,便让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她两侧,柔声细语的问询一些日常琐事。


    陆轻舟初来乍到,总归怕说错话,轻易不开口,多是郁润青答复。郡主娘娘清醒着,心里极为有数,也不把话茬往她身上扯,而下方众人默默作陪,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一时间堂上气氛颇为融洽和睦。


    直至天色将亮,郡主娘娘方才面露疲倦,在儿孙的劝说下被仆婢搀扶着回房歇息了。


    母亲一走,这候府里当家做主的便是长姐。润魃抬一抬手,堂上的人就退下去一大半,只留了少数几个方便说话的。


    “阿满,你一回来,母亲有精神多了,就是不知这一觉睡醒了又怎么样。”润生轻叹道:“你也知道了,公主殿下在咱们府上,殿下也是有仙缘的人,容貌一如从前,母亲浑浑噩噩时,近日的事一点不记得,就只记得从前的事,因此只认得殿下一人。”


    润魃紧跟着道:“你想一想,若是你一早睁开眼身边全是陌生人,你心里也会万分惊惶的。这些日子以来,多亏有殿下在身旁陪着,哄着,母亲才稍稍好过些,不至于觉得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四个字,令润生和他夫人齐齐落下泪来,想必是见过一贯骄傲要强的母亲露出惊惶又可怜的样子,才会这般痛心疾首。


    郁润青道:“二姐,我能做什么?”


    郁润青此话一出,润魃和润生的面色都微微一变。陆轻舟很清楚,在姐弟俩看来,他们日思夜念盼回来的阿满不该是这样近乎漠然的阿满。


    堂上静了片刻,润魃开口道:“倒也无需特意,母亲说什么你应什么便是了,千万别逆着她,非要分个青红皂白。 ”顿了一下,润魃又看陆轻舟,颇有些惭愧的说:“如此一来,免不得委屈小舟了。”


    陆轻舟不复在郡主娘娘身边时的拘谨,笑容温柔而又亲切,仿佛嫁到府上许多年:“我和润青只怕做得不够多。”


    润魃还以为陆轻舟会接“委屈”这一茬,不承想她竟然真以自家人的姿态大大方方的应承下来了,既然这样,润魃再没什么好说的,缓缓站起身道:“连日奔波恐怕你们也累了,住处早收拾妥当,回去好好睡一觉,晚上再设宴给你们接风洗尘。”


    三十年光阴绝非一晃而过,候府的仆婢几乎都换了一遍,假山楼阁亦不是从前的模样,郁润青十年前回来那次就像是走进别人家院子,又何况十年后的今日,若非下人在前面引路,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曾经的住处了。


    幸而这座小院被遗留在过去,没有令郁润青感到陌生。


    “小舟,看到那棵树没有。我九岁那年从这跳下来,不小心崴到脚,一整个正月都用一条腿蹦着走路,三哥取笑我,跟在我后面蹦,大过年的还被父亲好一顿打。”


    “这么高的树,你跳下来只是崴到脚,算你福大命大了。”


    “陆掌教,树是会长的,我七岁那年它还没那么高。”


    陆轻舟反应过来,渐渐涨红脸,难得露出羞涩的神态,她转过头,先一步往屋里面走了。


    庭院草木尚且有开枝散叶的余地,屋子里面却是一点也没变。陆轻舟看向入门左手边的小书房,那博古架上的书卷、墙上挂着的字画、案上摆着的文房四宝、以及花几上釉色洁白的古瓷罐,无一不沾染着少年人活泼灵动的意蕴。


    这一切,都属于十八岁的郁润青。


    “看什么呢?”


    “那些画都是你画的?”


    她冷不防这样一问,郁润青还真想不起来,走进书房定睛看了一眼才说:“右边两幅是我画的。”


    陆轻舟问:“那左边呢?”


    郁润青道:“我师姐。她一直都很会画小狗。”


    画上的小狗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白狗,腿很短,爪子很粗,抬头翘尾巴盯着花丛里的蝴蝶看,神情非常乖巧温驯,没有半点要扑上去的意思。


    这画的哪里是小狗。


    陆轻舟暗暗一哂。再没问过郁润青房里任何一样东西的来历。


    过午,府里下人送来席面,吃到一半主院的丫鬟就过来传话说郡主娘娘醒了,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暗示郡主娘娘这会是糊涂的。


    郁润青放下筷子,对那丫鬟道:“我待会就过去,你先回吧。”


    丫鬟满脸为难:“奴婢还是同四小姐一道回去吧,郡主娘娘若见不到四小姐……”


    郁润青了然,回过头看向陆轻舟:“母亲眼下多半是不认得你了,兴许脾气也很坏,你还是不要过去的好。”显然,她还记得润魃那句“免不得委屈小舟”,不去自然就可以免得受委屈了。


    陆轻舟一抿唇,故作恼怒:“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郁润青从前能被她唬住,如今却不会了,因为心里很清楚她不可能真的生气。但还是配合着说:“真对不住,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间有几人能如陆掌教这般有容……”


    陆轻舟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宗门里令行禁止的手势:“好了,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郁润青合上嘴,眼角微弯。


    说来也真是缘分。候府占地极广,院落极多,往主院去的路四通八达,偏偏郁润青出了门没走多远就碰到了那位颇受新帝敬重的大长公主殿下。


    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郁润青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灵姝一边流着泪,一边说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她。


    这是非常孩子气的气话,有郡主娘娘这条羁绊,她们终究还是会再见面的。


    不过……这些年灵姝变了很多。


    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即便炎炎夏日里也披着件令她心烦意乱的斗篷,只为遮挡那对随时会冒出来的兽耳。


    此刻的豹公主,穿着层层叠叠轻纱制成的罗裙,戴着珍珠耳饰,浸浴在盛夏的阳光下,皮肤如雪一样洁白无暇,看上去既清透又华贵。


    郁润青遥望着她,心里竟然只有一个念头——豹公主真的长大了。


    “是灵姝吗?”


    郁润青回过神,有些诧异的问:“你认得她?”


    陆轻舟笑笑:“她每次去寒川,都要先来我这里取玉牌,我自然认得。”


    “这样啊……”郁润青点点头,视线挪回去,原本站在那里的豹公主已经离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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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欲占春(四)


    郡主娘娘的房里没有镜子,身边伺候的女使都跟三十年前那一批极为相似。郁润青一走进来,便晓得润魃润生为了让母亲好受些是下了大功夫的。


    女使掀开阻隔蚊虫的纱帐,笑盈盈招呼道:“夫人,四小姐来了。”


    郁润青还没看见郡主娘娘的人,先听见了她的声音,她大抵在同灵姝说话,哄小孩似的宠溺:“好好好,你不肯告诉我,正好满儿来,我问她就是。”


    郁润青在这样熟悉的语调中走进了内室,灵姝坐在椅子上,看到她,马上将脸扭到了另一侧。


    长大了,但仍然孩子气。


    “母亲。”


    “满儿,你过来。”郡主娘娘仿佛没察觉陆轻舟的存在,只盯着郁润青,故作严肃的问:“你怎么欺负灵姝了?明明昨儿个还好好的,说一早起来要去庄子上泡温泉,放风筝,为什么又不去了呢?”


    郡主娘娘并非糊涂,她像是被困在过去的某一日里,而那一日所发生的事,不论灵姝还是郁润青,都已经忘记了,只有她还真真切切的记得。


    “母亲,我……没欺负她。”


    “你要是没欺负她,你们两个怎么不一起来?别瞒着我,到底为什么事闹别扭?”


    “……”


    “你这孩子……”郡主娘娘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视线一晃,落在郁润青腰间,有些诧异的问:“满儿,你的玉佩呢?”


    一提玉佩,灵姝的视线顿时跟刀子似的横过来。从前的豹公主,是躲在母豹后背逞凶斗狠的小豹子,可如今的她真正长大了,已经能够完全掌控身体里的力量,看向郁润青时,那双泛着绿意的眸子隐隐透漏出一种敏锐又专注的冷静,像隐藏在夜色当中,悄然接近猎物的野兽。


    郁润青看着她的眼睛,一时忘了答话。


    三十年前的郡主娘娘,遇事情也不是那么泰然自若,见郁润青不答,惊叫了一声说:“不会掉了吧?昨晚我还看你挂在腰间呢,满儿,你昨晚没出府是不是?快,白英,愣着做什么,叫人去找啊!”


    “白英”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叫白英,如此迟钝,果然惹得郡主娘娘大发脾气。


    郁润青回过神,忙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宽慰道:“没掉,母亲忘了?今日要去庄子上放风筝的,我怕弄丢了,所以没戴在身上。”


    郁润青从小到大,玉佩鲜少离身,即便摘下来也是放在身旁。郡主娘娘将信将疑:“真的?”


    “是啊,母亲若是不信,让白英去我房里取,就放在我枕头底下。”


    郡主娘娘闻言松了口气,急躁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看郁润青的眼神有假意责怪,更多是藏不住的喜欢:“瞧你说的,我还能不信你?”


    或许在郡主娘娘看来,郁润青和灵姝“今日”都非常的不对劲,她想了想,拉着郁润青坐在塌上,又朝椅子上的灵姝笑道:“别不高兴了,是不是满儿出去玩又没领着你?来,姨母帮你出气。”


    再怎么亲密的朋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腻在一起。少年时的郁润青偶尔会想办法甩开黏人的小狗皮膏药,独自出门去见其他朋友,而灵姝脑子转得慢,等她反应过来,郁润青早没影了,每每这时,她就会委屈巴巴又可怜兮兮的跑到郡主娘娘跟前告状。


    郡主娘娘这番话,勾起灵姝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她忍了又忍,才起身走过去。


    郡主娘娘把灵姝搂到怀里,半真半假的抬手敲打了一下郁润青,打得不重,声音却狠狠的:“叫你不带我们玩!再敢丢下灵姝自己跑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一瞬间,仿佛真的时光回溯,岁月倒流。陆轻舟也仿佛看到三十年前,风韵犹存的郡主娘娘盘膝坐在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之间,十分敷衍且十分不公正的断官司,而两个眼里皆含着笑意的少年,一个捂着肩膀佯装疼痛难忍,一个嘟着嘴巴好似心不甘情不愿的说一句“算了吧,我不跟她计较”。然后一如往常,又一次重归于好。


    可早已不是那时候了。


    郁润青像是不知作何反应,出神的盯着郡主娘娘,灵姝垂下眼眸,亦不开口。


    郡主娘娘脸上露出了很明显的错愕,紧接着深深皱起了眉头,似乎终于意识到这次吵架非比寻常,她沉默片刻,犹犹豫豫的问灵姝:“你们俩晌午去竹园了?”


    这话问的,就好像她们俩吵架是因为住在竹园里的那个人。


    灵姝不自觉咬咬牙,幽暗的眸子里燃起两簇旺盛的小火苗:“没有。”


    灵姝这副模样,反倒让郡主娘娘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不仅没生气,还捂着嘴巴笑起来,而后更亲热的抱紧了灵姝:“原来不是闹别扭,是我们豹公主开窍了呀,知道吃醋了。”


    当着陆轻舟和郁润青的面,灵姝不禁感到难堪,霎时间红了脸,又羞又怒道:“姨母,你,你别胡说。”


    郡主娘娘却只道灵姝是难为情,颇为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晓得姨母盼着一日都盼了多久。”


    话音未落,郁润青和灵姝都怔住了。


    郡主娘娘浑然不觉,自顾自道:“从前觉得你还小,又不开窍,还不懂这些个事,我和你母妃提都不敢提,只怕将来再有什么变故,缘份不成再伤了情份,反而不美。如今可好了,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能放下了。”郡主娘娘越说越高兴,竟然吩咐女使去准备笔墨,要给远在京州城的豹贵妃写信分享这件喜事。


    灵姝仍怔愣着,郁润青却听明白了:“母亲,你……”


    在郡主娘娘眼中,灵姝一直是个不大开窍甚至有些愚钝的孩子,得是什么样的刺激才能让灵姝如此吃醋?郡主娘娘认定是郁润青和岳观雾做了出格的亲密举动,因此极为少见的瞪了郁润青一眼:“你什么你,难道你不喜欢灵姝?”


    思及润魃的叮嘱,郁润青默默闭上了嘴。


    可郡主娘娘只是记忆糊涂,心并不糊涂,看她这副模样,眉头一下子竖了起来:“阿满,今天我就同你把话说明白,旁的事我可以随你,但你的终身大事我做母亲的决计不能含糊。”说完了硬的,又说软的:“你从小什么脾气,还能有人比我更清楚吗?你要相信母亲看人的眼光,也不是旁人不好,只是,母亲想让你能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不要有太重的负担。”


    话至此处,见郁润青还没什么反应,郡主娘娘又说:“何况灵姝你也是知道的呀,不晓得要几百年才能长大成人,整日里横冲直撞的,我不放心,她母妃更不放心。”


    郁润青笑了一下:“母亲,灵姝还在这呢,你这样讲她,她该要哭了。”


    郡主娘娘见自己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郁润青还是顾左右而言他,态度当即强硬起来:“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告诉你,不要想,没有人家灵姝,你有没有命活到今日还未必。”


    郁润青自幼体弱多病,五岁那年甚至打了一具棺冲喜,是真真正正的险些夭折,以至于她身体稍稍好一些后,郡主娘娘便极为避讳她过去生病的事,对外总是将她说成一个生下来就活泼健康的孩子。


    这是郁润青懂事以来,第一次听到母亲说出这样近乎不吉利的话,但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


    “你看什么,那块保住你命的玉佩本来是人家灵姝的。”


    “母亲从前怎么没和我说过?”“姨母从前没和她说过?!”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郁润青一脸难以置信,灵姝同样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身处于三十年前的郡主娘娘,并不理解两人口中的“从前”是多久之前的从前,因此很轻描淡写的说道:“从前不说自然是有从前不说的道理。当年那块玉佩名声大得很,四海皆称是镇国的宝贝,要不是为了保住你这条命,怎会拿来给你?此事若传出去,你想一想,贵妃娘娘要如何自处?”


    这时,“白英”撩开轻纱走了进来,微微屈膝行礼道:“夫人,笔墨备好了,奴婢搀你过去。”


    “好,好……”郡主娘娘一起身,没走两步,忽然便失了力气,“白英”是坊间找来的“白英”,算不得一个好女使,搀的不稳,险些让她跌倒在地。


    幸而陆轻舟上前来扶了一把。


    郡主娘娘疲倦至极,没心情责怪“白英”,只是看着陆轻舟,觑着眼问:“你是哪个院里的?我怎么看你这么面生?”


    陆轻舟笑道:“夫人,我是新来的女使。”


    郡主娘娘点点头:“相貌倒是很好……伸手我瞧瞧。”


    陆轻舟很顺从的伸出手。


    郡主娘娘一看她的掌心就笑了:“你这手比我们家满儿还嫩,怎么能做得了女使。”


    陆轻舟简直像刚卖身进候府里,连“白英”都没有她看着像回事:“夫人,我从前是没干过什么粗活,可今后我会认真学的,你千万不要赶我走……我实在没地方可以去……”


    “好了好了。”郡主娘娘是积德行善的人:“我也没说要赶你走呀。”


    灵姝心乱如麻,也不忘麻里抽闲瞪“白英”一眼。


    “白英”心领神会,“夫人,不是要写信吗,待会墨都干了。”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郡主娘娘搀进了卧房。


    郡主娘娘的身体每况愈下,精力一日不如一日,躺到床上很快便沉沉的睡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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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欲占春(五)


    黑漆案几上摆着一尊四爪龙的香炉,是御赐之物。


    寻常官宦人家若得此物,必定要供奉在祖祠当中以敬圣恩,可郡主娘娘房里这一尊却燃着水沉香,龙口吐着丝丝缕缕的轻烟。这足以说明,如今的岭南侯府深受皇恩。


    想也知道,这份皇恩和灵姝脱不了干系。


    问心宗与朝廷来往甚密,郁润青回小拂岭之后,或多或少听说了一些关于灵姝的事。只道太子因狎妓被废,也就几个月的功夫,先帝还没来得及立新太子便突然病逝了。没有先帝遗诏,嫡长子又早被废掉,帝位和太子之位一同空悬,朝野上下的动荡与混乱实不堪言,废太子甚至公然起兵,意图用兵权夺取帝位。


    然先帝最痛恨皇子狎妓,废黜太子时便斥过他暴戾淫/乱,不遵朕训,为祖业计,为万民计,都不应当将天下付于此人。


    既有此言,若叫废太子登基,先帝岂不要抱恨黄泉?故而废太子起兵的紧要关头,良州卫十万大军恰好兵临城下。


    良州是京州的卫戍城,亦是灵姝公主的封地。


    满朝文武谁都没想到,平日里对朝堂政局毫不在意的灵姝公主,会在先帝驾崩的当晚就调兵入京。再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面对十万金戈铁马的卫戍军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灵姝联合朝中几位重臣,很快控制住了混乱的局势,继而选定了一位正值壮年且政绩颇丰的皇子继承大统。新帝很清楚灵姝并无争权夺利的心思,因此登基后对灵姝格外的敬重,为表真心,不仅提拔了在朝为官的润玉,还重重赏赐了岭南候府。


    仰仗着豹贵妃和豹公主,一个靠典当勉强维持体面的落魄公侯府,短短几年便成了炙手可热的显赫门第。


    时至今日,郡主娘娘病重,也是灵姝终日陪在身旁。


    再想想那枚为自己挡下一道天雷的玉佩,郁润青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灵姝。


    长久的沉默中,终究是灵姝先开口。她唤郁润青,依旧连名带姓,好似还是当年那个单纯直率的小豹子:“郁润青,你……”她顿了一下,声音忽然低了许多:“你真不知道吗?那枚玉佩。”


    “母亲从未向我提起过,我也是今日才知晓……”


    “我听闻,玉佩碎了。”


    “都是我不好……”郁润青自觉亏欠灵姝,想了想说:“我会留心,以后若是遇到了更好的,我再拿来还你。”


    “更好的?什么叫更好的?我有一庋间的玉佩,成千上万块,可都不是我原本的那一块!”话至此处,灵姝气急,豁然起身,随手抓了一把白玉盘里的榛子仁,劈头盖脸的朝郁润青砸过去。


    喜怒不定的豹公主动作出奇的快,郁润青根本没有闪躲或遮挡的余地,只是下意识的闭了闭眼,而后长睫轻颤,看向灵姝:“那……我要去哪给你找一块一模一样的?”


    “你……”灵姝恨的说不出话,直接抄起白玉盘,将半盘子的榛子仁都扬了过去。


    郁润青别过脸,抬起手,勉强拦下几颗榛子仁,攥在掌心里,再度看向灵姝:“你心里有怨,不高兴,干脆找二姐借鞭子来,狠狠打我一顿,这样行吗?”


    郁润青若是阴阳怪气的讽刺灵姝,也就罢了,偏她说这话时神情坦然,在旁人看来几乎称得上是一种冷漠的决绝,仿佛灵姝几鞭子挥下去,打的她皮开肉绽,从此她们就可以两不相欠。


    灵姝眼里旺盛的小火苗渐渐熄灭,眸光淡下来,向来气血极佳的面色也显现出几分惨淡的苍白:“我心里有什么怨,玉佩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用不着再找别的来还我。至于我高不高兴,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少做出这副好像很在意我的样子。郁润青,你不觉得可笑吗?你走之前,我去找过你多少次?每一次你都避而不见,去淮山,也是说走就走,没有跟我道一句别。”


    “我后来有给你写信。”


    “是啊,你写信了,第一年六十八封信,几乎每一封信都说你想家,想母亲,幸好有阿檀和你一起。”她停顿了片刻说:“第二年是四十五封,第三年是二十七封,第四年要多一些,是三十九封,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那一年经常下山,可以跟我说的事情比去年多,去年你在各地瞭望台轮值督长,每一封信都抱怨瞭望台枯燥无聊,你总说,要是我在那里,或许不至于这么枯燥无聊。”


    “……”


    “到了第九年,只有十二封,是每个月一封。薄薄一张纸,短短几行字,没有一点关于你的近况。母妃叫我不要难过,她说人的一生本就如此,会有无数匆匆相聚又匆匆散去的过客。可我始终不愿意相信……我总觉得,在某一日深夜或是清晨,你会突然出现在京州城。”


    “……”


    灵姝笑了笑,露出那对尖锐又俏皮的虎牙:“直到今日我才意识到母妃说的没错,在你眼里,我只是小时候的一个玩伴,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以后。”


    郁润青看着那对虎牙,觉得灵姝笑起来的样子很陌生,或许是灵姝已经很久很久没在她面前笑过的缘故。


    郁润青没有解释,没有反驳,没有认错,没有奢求重归于好。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灵姝,你知道的,我不是三十年前的郁润青,我不能让你高兴,只会让你越来越讨厌。”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灵姝转过身,望向陆轻舟。正如郡主娘娘所说,陆轻舟做不得女使,那些颇会看眼色的女使见势不对全都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唯有她始终“尽职尽责”的站在那里。


    灵姝不禁冷笑:“这出戏你看的还尽兴吗?”


    “还好。”陆轻舟柔声道:“作为旁观者,我真替你遗憾,可命运就是这样喜欢捉弄人。”


    “你这副沾沾自喜的样子更令人讨厌。”


    “我为何要沾沾自喜?”


    “你自己清楚!虚伪!”


    灵姝似乎不想再多看她一眼,说完便快步走出去了。


    庭院里蝉声阵阵,吵得人心烦意乱,几个女使正拿着小网子围着树捕蝉,可笨手笨脚的老是捉不到。灵姝夺过网子,随手就扣住一只,惹得女使们连连惊叹。


    “润青。”


    “小舟,真对不住,都是我连累你,因为我现在讨厌你的人也多了。”


    陆轻舟坐到她身旁,揉一揉她的脸:“累了吗?还是又不舒服了?”


    “不累,就是想躺一会。”郁润青收回视线,懒懒散散的躺到塌上,抬起手,往嘴巴里丢了两颗攥在掌心许久的榛子仁。圆滚滚的榛子仁有点碎了,不过火候刚好,又脆又香,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胃痛。


    陆轻舟看着她说:“要枕着我的腿吗?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你不累的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郁润青点头,点头,又点头。


    陆轻舟问:“你后来为什么不给灵姝写信了?”


    郁润青迟疑了一瞬道:“母亲说,灵姝看了信,总闹着要去找我,贵妃娘娘和圣上都很不情愿。”


    “原来是这样,怎么不告诉她?”


    “告诉她又能怎样呢。灵姝恨我,怨我,讨厌我,都是应该的,其实我也很讨厌自己。”郁润青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神平静,既无悲亦无喜:“小舟,早晚有那么一天,你也会讨厌我的。”


    “我不会,我不恨你,不怨你,更不讨厌你。你忘记了吗,我喜欢你。”


    “还好,我还能让你高兴。”郁润青侧过身,看着她细嫩的掌心,笑了一下说:“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你竟然没有茧子,我以为剑修都是有茧子的。”


    陆轻舟道:“整个问心宗的剑修,大抵只有宗主掌心有茧子。”


    “是吗?我真没注意过,我以为宗里的弟子都算得上勤学苦练,看来比起我师姐还是差远了……”


    “论勤学苦练,有几个人能和宗主相提并论呢。”


    “我师姐也是没办法……”


    陆轻舟垂眸看了郁润青一眼,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撇,决定记一笔账,留到秋后清算。这样一想,看着郁润青懒洋洋的模样,又不禁笑起来:“你要是困了,就再睡会吧。”


    郁润青摇摇头说:“我不困,我就躺一会……”


    她原本是不困的,可陆轻舟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铃兰香,陆轻舟知道她的秘密与残缺,陆轻舟了解她不堪的过去仍然喜欢她。这一切都令郁润青感到无比的放松,她趴在陆轻舟的腿上,很快又昏昏欲睡。


    陆轻舟偏过头望向窗外,见灵姝气鼓鼓地在那里捕蝉,真是天真可爱,说不出的讨人喜欢。她想,如果郁润青有情丝,一定舍不得让灵姝难过。她是诚心实意的替灵姝感到遗憾,当然,也为自己感到庆幸。


    灵姝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倏地一抬眼,看到是她,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马上就挪开了目光。


    这才叫讨厌,看一眼都嫌烦。


    郁润青大概没有被人真正讨厌过。


    陆轻舟叹了口气,一颗一颗拾起塌上散落的榛子仁,重新放回到白玉盘里。


    郁润青并未睡得很熟,察觉到她的动作,含混不清地问:“是不是我压的你不舒服……”


    “没有,你睡吧。”陆轻舟一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忍不住笑:“我这个女使还是有点用处的吧?夫人若是要赶我走,你可得替我求求情。”


    郁润青嘴角一弯,也不禁笑了。


    ————————


    我觉得写到这里还是剧透一下比较好,第三卷一开头润青的情丝就会,嗯……重新长出来了,并且,会失去很多记忆,属于正儿八经重回十八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放心,剧情绝对是合理的,不会平白无故撒狗血!)感谢在2023-11-29 22:34:27~2023-12-01 00:4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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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欲占春(六)


    郁润青醒来时,窗外正淅淅沥沥的下着雨,雨水浸湿了屋檐上碧绿的瓦,远远看过去,仿佛翡翠一般温润通透。


    府中一众仆婢正趁着天气凉爽清扫庭院和廊阁。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一副僮仆打扮,都卷着裤腿,赤着脚,将打湿的布巾叠得四四方方,双手按在上面,做出趴跪的姿势,小脚一蹬地,一下子就从廊阁这头滑到了廊阁那头,将原本就很干净的大理石地板擦拭的光可鉴人。


    郁润青站在窗边,正看的出神,忽见灵姝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她穿着一件宫锦素裳,衣袂飘飘,沾染了潮气,应当是抄了近路从雨幕里穿过来的。


    擦拭地板的两个小丫头看到她,忙规规矩矩的跪到廊阁两侧,其中一个很机灵,扬起脸说:“殿下当心,地上滑。”


    灵姝毫不在意,依旧走路飞快,打月桂树前一过,月桂叶都轻晃了两下,扑簌簌的掉落好些雨珠。


    行至窗前,她停下了脚步,隔着一层秋香色的软烟罗轻纱,紧盯着郁润青道:“你怎么在这?”


    郁润青所在这间屋子是与正房相连的“耳房”,一左一右各两间,左边那间是专门用来预备茶水点心的,而右边这间是郡主娘娘贴身女使才有资格住的。


    郁润青衣衫不整的出现在女使的屋子里,倒也不怪灵姝这么惊讶。


    “昨晚母亲三更天才睡下,我懒得回去了,就在这对付了一夜。”郁润青眉头微微一扬,有几分惫懒道:“你以为呢?”


    灵姝没理会,眼珠一骨碌,瞟了瞟屋内,仿若漫不经心地问:“她呢?”


    “谁?”郁润青故作茫然的沉思了一瞬:“你说那个白英吗?她自然不会同我挤一张床。”


    豹公主很不禁逗,一下就睁圆了眼睛:“你是不是有毛病啊!你明知道我是问陆轻舟!”


    郁润青笑了笑,垂眸拉开抽屉,从龙凤檀的线香盒里捻了两炷香,点燃了插在香炉上,而后才道:“你找她有事?她不在这里。”


    “哼。”灵姝扭过头,朝正房走去。


    没一会的功夫,有女使来唤,说郡主娘娘醒了。郁润青穿戴好,过去给母亲请安,一进门就见灵姝坐在供桌边上吃馄饨。虽然只是一碗朴素清淡的小馄饨,但灵姝吃的两腮鼓鼓,嘴巴泛油光,让人一看就觉得有食欲。


    郁润青只看一眼便回头吩咐女使:“给我也盛一碗。”


    郡主娘娘病着,不定几时醒,院里的小厨房从早到晚不断火,一碗馄饨自然是说包就包,说煮就煮,很快端了上来。


    郁润青也没挪进去,拖过椅子坐在了供桌的另一头。


    待郡主娘娘被搀扶着走出来,看到她们两个的样子,忍俊不禁道:“不是才吃过午膳,怎么又饿了?”


    郡主娘娘的病况愈发不好,一日当中至多有三四个时辰是醒着的,三四个时辰当中至多有半个时辰是清醒着的,且清醒的时候往往没有糊涂的时候有精神。


    郁润青宁愿母亲是糊涂的,就这样无忧无虑的活在过往记忆中,一直到灯枯油尽。


    灵姝与她不谋而合,于是很配合的抬起头笑道:“姨母以前不是总说多吃饭才可以长得高吗,现在又嫌我们吃得多了?”


    郡主娘娘笑道:“我是怕你吃太多会积食,待会可不许吃饱了倒头就睡。”


    吃饱了就睡的人往往没心事,没心事的人多少有点傻。小时候的灵姝是真傻,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再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不免有些小别扭,咕哝了一句:“……谁倒头就睡了。”


    郡主娘娘坐在椅子上,不是很舒服,郁润青搁下吃了一半的馄饨将她搀扶到内室,灵姝也脚前脚后的跟进来,三人就这样围坐在塌上,听着潺潺细雨声,喝茶吃点心。


    郁润青爱吃橘子,可这时节橘子尚未成熟,郡主娘娘先前清醒的时候,知道郁润青要回来,特意吩咐润生派人去千里之外的云州采买。


    润生倒是不负郡主娘娘所托,真把云州橘弄到了岭南,只可惜大热天的,又一路颠簸,好些橘子都变了味道,送到岭南候府时仅剩下那么寥寥几十个,勉强装满一筐。


    郁润青回府不过数日,已经快要吃完了,不然这样的水果怎会只摆一个在案上。郁润青习惯性的伸手去拿,指尖都碰到橘皮了,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一道残影闪过,眨眼的功夫,橘子就在灵姝手里了,她抢了橘子,却不吃,当着郁润青的面高高抛起又一把接住,像拿着肉骨头摇摇晃晃的逗小狗。


    郁润青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从盘子里捏了一块杏酪糕吃。


    灵姝捧着橘子,很刻意的往旁边一挪,好像不乐意挨郁润青太近。


    郡主娘娘怎会察觉不到她们两个的小动作,正想说什么,对面的郁润青却先开口道:“母亲,我记得你说过,你和父亲大婚时,太后赏赐了你一个青玉兰花钗。”


    “是啊。”


    “母亲没有给旁人吧?”


    “太后赏赐的,我怎么会给旁人。你想要不成?”


    郁润青微微颔首。


    郡主娘娘颇觉稀奇:“真怪了,你向来不喜欢这些首饰,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管我要钗子,再说,就算是给你,也没得平白无故就给你的道理,总归要有个由头才是。”


    杏酪糕味道极好,郁润青吃了一块,仍不觉得腻,又拿了一块来吃:“我知道,万一过两日就有由头了呢,母亲先找出来戴几日。”


    郡主娘娘对郁润青向来是有求必应的,比上面的哥哥姐姐骄纵多了,郁润青不明说,她就不深究,扬声唤来“白英”,让“白英”去找她的青玉兰花钗。


    “白英”哪知道青玉兰花钗在哪,站在那里有点支支吾吾。


    郡主娘娘年轻时御下极严,她的贴身女使自然是最聪明伶俐的,现在这幅样子,简直是给郡主娘娘添堵,一时生气,也懒得废话:“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找。”


    旁边候着的两个女使连忙上前搀扶。郡主娘娘虽然自以为是身康体健的,但双腿老是吃不上力,被人扶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眼看着郡主娘娘进了卧房,灵姝才冷哼一声说:“你要那钗子,是想给陆轻舟?”


    “嗯。”郁润青不知道该跟灵姝说什么,干脆把剩下的半块杏酪糕都塞进嘴巴里,而后跪起身,用鸠杖逗弄笼子里的红嘴蓝鹊。


    灵姝是在千娇万宠里长大的公主,从来都是旁人凭她一言一行,揣测她心意,讨得她欢心,哄着她,捧着她,使出浑身力气奉承她,数十年如一日。


    仔细想想,其实很像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奶娃娃,饿了就要吃,闷了就要人来哄,可自己却不会哄人,想叫旁人理一理她,只会张着红润润的嘴巴哭嚎不停,脚丫乱蹬,小手乱抓,也顾不得旁人疼不疼。


    所以郁润青一不理她,她马上就变得格外尖酸刻薄:“我看你真是天字头一号大傻瓜,在那个魔女身上还没吃够亏?还要重蹈覆辙是吧?”


    豹公主这种稚子啼哭似的冷言冷语不知刺伤了郁润青多少回,如今倒是终于能安然无恙的躲过一次。


    郁润青淡淡道:“别乱说话,玹婴和小舟怎么能相提并论。”


    灵姝到底顾忌着郡主娘娘,没敢太大声,不过字字句句都是从后槽牙里挤出来的:“我又不是不认识她陆轻舟,当年你被幽禁在寒川,我替姨母去送信,你以为是那么容易的?哼,亏我从前还当她是公正严明,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别有用心!没听懂?郁润青,你傻子吧,她手里攥着幽闭之地的通行玉牌,装模作样的不许任何人接近你,自己呢,我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肯定隔三差五就去找你!不然你能对她这么感恩戴德?这么死心塌地?”


    郁润青用鸠杖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以后别用脚趾头想,用头想。”


    “你——”灵姝深吸了口气,自以为忍住怒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要不是看在姨母的面子上,我才……”


    鸠杖来回摆动,拨弄着灵姝突然间冒出来的兽耳。


    郁润青道:“灵姝,你待我,待我母亲,待候府,从来都是不遗余力,这一点我很清楚,所以我对你也感恩戴德,你可以骂我是天字第一号傻瓜,也可以甩我几鞭子,只要你高兴。毕竟我欠你的,不知道该怎么还。”


    话至此处,她放下了手中的鸠杖,在浮动着草木清香的絮雨中轻声道:“可小舟不欠你的,就别伤及无辜了。”


    灵姝根本没有仔细听郁润青说的话,只是下意识摸了摸发顶的兽耳,也不晓得为什么,忽然想起从前郁润青很喜欢揉搓这对看上去不伦不类甚至不人不鬼的兽耳。


    她一直没好意思说,其实那样揉来揉去,真挺舒服的。


    “郁润青。”


    “嗯?”


    迟迟没人来哄,襁褓里的稚子终于知道哭也没有用。


    “要是真能回到三十年前就好了。”她手握着橘子,躺倒在塌上,脸埋进软枕里说:“吃太撑了,我睡一会。”


    郡主娘娘找到钗子,出来一看,不由地摇头叹气:“这孩子,叮嘱她一百遍,不要吃饱喝足倒头就睡,偏不听。你瞧瞧你瞧瞧,睡觉还抓着个橘子。”


    “白英”方才犯了错,这会正急于弥补,专捡郡主娘娘爱听的话说:“倒头就睡是福气,殿下是福泽深厚的人,做梦也都是美梦呢。”


    郡主娘娘听了果然舒心,她想,十六岁太小了,还是个孩子呢,怎么也要等到灵姝十八岁……


    ————————


    大半夜的快给我写抑郁了


    第51章 欲占春(七)


    某一日清早,郡主娘娘将郁润青单独叫了过去。


    她换上了朝服和金冠,戴上了象征身份与地位的繁复宝珠,坐到老侯爷生前经常坐的一把太师椅上,微笑着说:“阿满,这是母亲此生最后一幅画像了,要好好画。”


    郁润青穿着旧日的家常衣裳,慢条斯理的挽起袖口,随手抚平画纸,而后抬眸笑道:“我都好多年没给人画过画像了,亏得母亲信得过我。”


    她天生白净,鬓发乌浓,眉眼俊俏又有几分姝丽,从前笑起来总是神采飞扬的,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活泼且聪明的孩子,如今,眼里再没了那份夺目的神采,倒显得温和内敛了许多,这般提笔立于书案旁,通身是温润儒雅的书卷气。


    郡主娘娘不禁说:“你现在的样子,真跟你父亲年轻时有些相似……”


    “母亲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父亲年轻时又不胖,他十六七岁那会,瘦的像竹竿,你外祖母见了他,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觉得他家是吃不饱饭的破落户。可我就看中他模样好了,死活要嫁。”郡主娘娘缓了口气,很惋惜的说:“谁想到成婚后他一年比一年圆润,害我被你外祖母取笑,说我贪图好颜色,也不找个花期长的。”


    “可父亲每次想少吃一点你都不高兴。”


    “圆润也有圆润的好处,起码看着不像破落户了。”


    郁润青一边蘸墨一边看向郡主娘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是啊。”紧接着问:“母亲累不累?”


    郡主娘娘微微摇了摇头,笑道:“你尽管画就是,我累了自然告诉你。”


    见母亲今日比哪一日都精神,没有半点疲惫的样子,郁润青也笑了笑,蘸满墨的狼毫小笔终于落到画纸上。


    郡主娘娘见状又回忆起往事:“记得你刚去淮山没两年,你父亲去永昌王府吃喜宴,还在永昌王府看到了你画的那张仙宫拜寿图,就挂在永昌王府正宴大席的厅堂上,你不知道你父亲那日有多高兴,一提起这件事就止不住要笑。”


    郁润青少年时擅长工笔,从来不作稿本,画技不敢说多么高超,却也是很有天分和才情,再加上非比寻常的出身和相貌,使得她的画作在名门贵族的公子小姐间深受追捧。后来入了仙门,更是贵不可言,一年半载的功夫就到了一画难求的地步,连永昌王府这样有权有势的门第也将她的画挂出来充面子,老侯爷心中的痛快可想而知。


    郡主娘娘叹道:“你父亲总说,有天资的孩子拘在家里是不会有出息的,所以哪怕再不舍得,也咬咬牙,把你大哥和你都送了出去……可现在看来,真不知是好是坏。”


    郁润青道:“我与大哥在家,不过是做两个闲人。”


    郡主娘娘道:“你大哥自幼在那等不近人情的地方长大,心难免冷一些,可我不担心他,他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娶了个妻子,是最天真爱笑的,养了对儿女,既乖巧又体贴,十五六岁还整日缠着父亲……相比你大哥,满儿,母亲更担心你。”


    郁润青道:“母亲不必担心我,我如今也很好。”


    郡主娘娘看着她,喃喃地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好不好,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母亲……”


    “罢了,人各有命,谁能一生顺遂,磕磕绊绊,总是在所难免的。”


    郡主娘娘闭了闭眼,又勉强睁开:“满儿,去叫他们都过来吧,我还有些话要嘱咐……”


    郁润青搁下笔,推开门,盛夏里明媚的阳光洒进来,落在郡主娘娘身上,暖洋洋的,这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一个瘦弱的像竹竿似的少年朝她走来,温和腼腆的抿着嘴微笑。


    她也不由笑一笑。


    门关上了,周围渐渐热闹起来,低低的细语声,轻轻的啜泣声。郡主娘娘的目光一个挨着一个的掠过去,润玉,润魃,润生,润青……


    真好,这一世没有白活。


    她将心事诉尽,满足的闭上眼,去渡忘忧川了。


    跪在太师椅旁的郁润青缓缓站起身,顺手拉起趴在郡主娘娘膝头不停啜泣的灵姝。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满屋子也只有郁润青敢这样拉拉扯扯。润玉朝着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润青微微一颔首,以示感激,而后便以长子的身份主持起郡主娘娘的丧礼。


    润魃润生虽在外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但姐弟俩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父母,当年老侯爷病故,姐弟俩亦是骤然失怙,悲痛万分,全无主张,真的多亏润玉快马加鞭赶回来操办,才不止于出什么岔子,这次轮到郡主娘娘,自然照旧拿润玉当主心骨,事事听从安排。


    没一会的功夫,满屋子的人都挪去了前院灵堂。临出门前,润魃走到润青跟前问:“阿檀不打算回来了?”


    郁润青道:“许是不得空。”


    润魃是真心把岳观雾当妹妹看待,原想着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面,闻言不免有些失望,摇了摇头说:“再不得空,回来看一眼的功夫也没有?你带回来那个小舟,我看也够忙的,这半个月愣是折腾了三趟。”


    “小舟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人。”


    “你这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听?”润魃笑笑,丢下一句“怎么假惺惺的”就转身走了。


    郡主娘娘提前预知了自己的死期,最后疼爱了一次她的孩子们。有所准备的润魃润生没有父亲猝然离世时那么悲痛欲绝,在润玉的主持下,候府里依旧井然有序,葬礼也操办的有条不紊,哪里都不需要郁润青了。


    “润青。”


    郁润青偏过头,看向不知在她身旁站了多久的陆轻舟,视线缓慢地上移,落在陆轻舟发间的青玉兰花钗上,停顿片刻道:“待会府里肯定人来人往的,我们就别跟过去碍事了。”说完,又垂眸看向书案上的画纸,轻叹了一声:“你瞧,母亲还让我给她画一幅画像,连大致轮廓都没来得及画完。”


    那画纸上只有一双温柔又慈爱的眼眸。


    “没关系,拿回去慢慢画。”


    “好,我装起来,你帮我带回宗里。”


    “你要直接回梅州吗?”


    郁润青点点头,目光转向那还趴在塌上啜泣不止的豹公主,想了想说:“灵姝,你这几日得空吗?”


    灵姝翻身坐起来,眼圈红红的,鼻尖红红的,一张小脸也湿漉漉的白里透红,像在水里狠狠搓洗过的杏,可怜的简直不像话:“干嘛……”


    郁润青道:“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灵姝用掌心蹭了蹭脸上的泪痕,一开口还有浓浓的哭腔:“什么忙啊?”


    “你知道长牙吗?就是百姓口中龙牙子。”


    “嗯……听说过。”


    “它若是藏在水里,你寻着味道,能不能找见?”


    灵姝眉头一拧,张口像要咬人似的:“你当我是狗啊!”


    郁润青道:“我已经找了它大半年,实在没别的办法,你若肯出手相助是最好不过的。凭你的本事,什么蛮荒凶兽,还不手到擒来。”


    “……那东西在水里好好的,你找它做什么?”灵姝这样问完,马上就反应过来:“你要它的牙?谁被长牙伤了?”


    许是润魃方才提及“阿檀”的缘故,郁润青说:“阿檀。”


    “哼,原来是她。”灵姝一下子忘记哭,脸上讲不好是个什么表情,盯着郁润青半晌,既没答应,也没不答应。


    “不着急回答我,你仔细考虑考虑,不愿意也没关系的。”郁润青一边说着,一边卷好画纸,翻箱倒柜,怎么都没找到装画纸的竹筒,叹了口气,只好去隔壁找。


    她一走,陆轻舟就成了灵姝的眼中钉。


    陆轻舟倒是毫不在意灵姝那种要咬人的眼神,温温柔柔的一笑,递过去一条手帕:“擦擦脸。”


    灵姝看到那条属于郁润青的手帕,不由火冒三丈:“你这是什么意思?挑衅我?我告诉你,很用不着!我才不稀罕!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她根本就不喜欢你!就凭这点,你使再多手段都没用!”


    陆轻舟看了眼手帕,叠好,收起来:“她不喜欢我,喜欢谁?”


    灵姝一撇嘴:“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


    陆轻舟留意着外边的动静,笑着说:“玹婴吗?”


    “哼,你不想承认也没用的,她老说欠我的,一辈子还不清,现在为了谁又开口求我?”


    “换做旁人,无计可施了,她一样会求到你这里。”陆轻舟淡淡道:“何况,我想她并非无计可施了,大抵见你伤心,想给你找点事情做。”


    “你这人,可真奇怪。”灵姝睨她一眼,扭头看向了窗外。


    陆轻舟想,灵姝觉得她奇怪是应该的。


    千娇万宠里长大的豹公主,从来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以至于豹公主的一生中未曾有过一次“勉强”“凑合”“将就”,豹公主想要春色,绝不是要融化的残雪,盛开的桃花,破土而出的新笋,嗷嗷待哺的雏鸟,又或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不论哪一样,都算不得独占春光。


    倘若不完全属于她一个人,她宁可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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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雾里青(一)


    梅州河流湖畔众多,水路亦是四通八达,长牙躲入其中不仅荫蔽还方便逃窜,莫说是郁润青,即便她师父鸿禧来了也很难摸到长牙的踪迹。


    郁润青在梅州耗了大半年,叫长牙从她手底下生生溜走好几次。


    幸好这世间不偏不倚的有一个豹公主。


    豹公主的身世不单单是半人半妖那么简单,她的母亲豹贵妃还是一只林间小母豹时,因为误食了万丈莲,所以一夜化形——这是豹贵妃凭借幼年记忆向郡主娘娘讲述的一段过往经历。


    可郁润青后来在藏书阁查阅古籍,发现万丈莲虽是千载难逢的极品灵药,但还不至于让一只灵智未开的小母豹直接化形,更不可能让安安生生做了十多年小女孩,从未修炼过一日的豹妖只仰仗兽性就一口气杀光十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


    郁润青思来想去,猜测豹贵妃多半是雪山妖王孟极的后代。孟极其状似豹,头上有角,尾长五尺,行动快若疾风,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最重要的是,宗门史册上有明确记载,孟极毛被雪色,浑身布满灰色环斑,像大雪地上撒了密密麻麻的古铜钱,因此又有冬禄之称。


    豹贵妃的原形和豹公主的耳朵都是这样罕见的毛色。


    而这一次灵姝屈尊降贵来梅州帮忙寻找长牙,更坐实了郁润青的猜测。


    “孟极?雪山妖王?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灵姝不屑一顾:“天底下称王称霸的妖怪多了,有什么了不起。”


    “不一样的。相传上古时期人间有十二妖王,各自称霸一方,元始天尊拟神册时却只拟了八个妖神之位,十二妖王为了争夺妖神之位,相约在无相秘境一决生死,那一战过后,孟极成了人间仅剩的最后一个妖王。虽然活下来了,但永远不能踏出石者山半步。”


    “哦……苟且偷生啊。”


    郁润青语塞了一瞬,点点头:“你这样说,也不是不行,可孟极的确不逊色八大妖神,不然早在无相秘境时便已然陨落了。”


    灵姝忽然有些好奇,凑上来问:“那我母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郁润青斟酌着,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想那枚玉佩,大抵是出自石者山。”


    果不其然,一提玉佩,灵姝便像是被踩了尾巴,几乎下意识的瞪了她一眼。


    自丧礼完毕,二人离府,至今也有小半个月了,除去前两日和陆轻舟同行,余下的日子都是她们两个单独相处,郁润青渐渐回忆起一些给豹公主顺毛的小技。


    她若无其事的笑道:“你方才只是撩起一捧湖水嗅了嗅,就晓得长牙曾在这里停留过,这样得天独厚的本领,寻常小妖修炼一百年一千年也是不会有的。”


    灵姝扭过脸,情不自禁的嘟了一下嘴巴,脸颊雪白,有些鼓鼓的,杏眸黑润,亮晶晶的透着得意,是一副想笑又强忍着不笑的神情,而后又故作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梅州还未过三伏,到了晌午,天气实在炎热,灵姝一张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赶路了,两人便到驿站附近的小馆子要了一壶酸梅汤和两碗米粉。


    梅州潮湿,当地人特别喜欢吃辣,并且对吃辣这件事有种莫名其妙的执着。郁润青紧着说“不放辣,不放辣,不能吃辣”,那老媪紧着往碗里舀了两大勺剁椒酱,掐着筷子三两下拌开了,就那么佝偻着背,觑着眼,端着碗,一步一步挪到郁润青面前,堪称义正言辞道:“就是要放辣椒的,不放辣椒怎么能好吃。”


    郁润青接过大海碗,看着那老媪,陷入沉默。一旁的灵姝抿着嘴使坏,催着她说:“快吃吧,好吃呢,我就不信了,能有多辣。”


    “……你怎么不吃?”


    “吃就吃,这算什么。”


    灵姝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很孩子气的卷了一筷头米粉,张开嘴巴一口吞掉,眼看着她的脸慢慢涨红了,她还在那里死要面子说:“嗯,不怎么辣。”


    问心宗饮食清淡,不止辣椒,葱姜蒜吃得都很少。这碗米粉光闻味道就让人脸热,郁润青原本是不应当吃的,可转念想到小时候,灵姝也总是这样,为了哄她上当,明知野果子酸的倒牙,还捧在手里大口大口的啃,她若咬一口,酸的呲牙咧嘴直皱眉,灵姝便能开开心心的笑一整日……郁润青稍一迟疑,还是吃了。


    “嘶……是不是,不怎么辣?”


    “你出了好多汗。”


    “我热的!啊!再来一壶酸梅汤!”


    为了吃完两碗米粉,郁润青和灵姝一人喝了四壶酸梅汤,去驿站歇脚的时候才从马夫口中得知,那家小馆子的米粉当地人吃了都嫌辣,老媪靠卖酸梅汤养大了七个儿女。


    时至傍晚,夕阳西下,终于凉快了一些,两人沿着河流继续赶路。


    长牙被岳观雾所伤,伤势颇重,不得不躲藏到水里休养生息,先前那大半年光景,郁润青看似一无所获,却也无形之中逼得它四处逃窜,而它途径的水域都会留下一种怪异的铁锈气味。


    按说这种气味会随着水的流动逐渐淡化消散,可八大妖神在神册上的神职便是掌管八方凶兽,十二妖王既然都有争夺妖神之位的能力,就证明上古时期孟极也是掌管凶兽的一方霸主。


    灵姝是孟极的后代,拥有孟极的血脉,所以对世间凶兽的气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追捕区区一个长牙,实在是手到擒来——此乃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血脉压制。


    不过灵姝怕热,嗜睡,爱溜达,两个人昼伏夜出,还是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找到长牙的藏身之处,很难想象一个庞然大物竟然躲在梅州城外的一口水井里。


    梅州城是梅州的首邑,一座城池里容纳了将近九十万百姓。困兽犹斗,狗急跳墙,万一长牙铤而走险逃进梅州城,轻则伤及百姓,重则散播疫病,稍有不慎整座城的百姓都会受到牵连。


    郁润青不敢冒这份风险,故而没有打草惊蛇,先在城内的一家客栈落了脚。


    灵姝推开门,见她趴在窗前写写画画,悄悄凑过去一看,是一点没看明白:“这什么东西啊,天书吗?”


    “传讯符。”


    “给谁的?”


    郁润青停顿了一下,回答道:“宗主。”


    “切,偷偷摸摸的。”灵姝一撇嘴:“我还以为你又背着我鸿雁传书呢。”


    “……”


    “这上边写的什么?”


    灵姝的好奇心是非常旺盛的,郁润青确信自己回答完她这个问题,她后面还会紧跟着十个类似的问题,想想都口干舌燥,干脆不回答了。


    “我给你变个戏法怎么样?”郁润青笑了笑,将那张传讯符压在窗台上,折来折去,很快折成一只身圆喙尖且有一对小翅膀的纸雀儿。


    “欸,你怎么折的?”灵姝惊奇的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又说:“这算什么戏法?”


    “你看好了。”郁润青将纸雀儿搁在掌心上,手探出窗外,一边默默念咒,一边掐诀施法,而后向上一抛,纸雀儿竟然扑腾起那对小翅膀,稳稳当当的飞了起来。


    “哇——”灵姝惊呼一声,猛地扯住郁润青的衣袖:“教我教我!我也想学这个!”


    “等一下教你。”郁润青看向那只悬在窗外的小纸雀儿,轻声说:“去吧,小心不要再被老鹰捉到。”


    灵姝像见鬼一样盯着她:“你跟那只纸雀儿说话?”


    “差不多。”郁润青对上灵姝小生瓜似的眼神,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符篆本身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纸,承载灵力后,虽然可以作符篆用,但仍然是死物,承载魂力后,便勉强算是活物了。”


    灵姝茫然的摇摇头:“听不懂,你好不好说人话?”


    “嗯……意思是,那只纸雀里有一只信鸽的魂魄,信鸽送信的途中死在了鹰爪之下,因那封信尚未送到,死后执念不散,成了怨魂。我召它来附身在纸雀里,这封信送完,它就可以去渡河投胎了。”


    “这样啊……听起来好像不简单,我能学会吗?”


    “你可以试试,说不定天赋异禀呢。”


    “那我应该从哪开始学起?”


    “……先学折纸雀吧。”郁润青从刚刚裁剪好的一摞符纸中随手抽出一张:“喏,先对折成四四方方的,然后再对折,再打开,再对折,再打开……看到了吗,要折的漂亮一点,小鸟都爱漂亮,你折一个七扭八扭的纸雀,可不会有小鸟愿意附身在上面的。”


    “欸,我怎么和你的不一样?”


    “嘴巴这里要收进去。”


    “哦!”灵姝忽然抬起头问:“你都是从哪学的?问心宗还教折纸雀吗?”


    郁润青折好一只纸雀,用案几上的炭笔给它涂了对黑漆漆的圆眼睛,与此同时说:“我跟玹婴学的,她手很巧。”


    灵姝捏着折到一半的小纸雀,盯了郁润青半响,轻哼了一声道:“我还当你对那个魔女多情比金坚呢。”


    “别这么阴阳怪气的,你还学不学?”


    “学,怎么不学。”察觉到郁润青有一点不耐烦,灵姝嘟了嘟嘴,倒是没再同她针锋相对:“后面怎么折?我不记得了。”


    郁润青又拿了张符纸,坐到案几旁,“看好,先这样,再这样……你多折几只才能记得牢,这些都给你吧。”她将方才裁剪好的符纸尽数拢到灵姝跟前,低下头继续裁剪新的。


    “你弄这么多符纸干嘛?”


    “用来布阵,困住长牙。”


    “能困得住吗?”


    “你这样问,我也说不好。”


    长牙这等散播疫病的凶兽能存活至今,已经足够证明它是非常警惕的,何况几百年才出现一次,出现了又未必能与之正面交锋,宗门史册上关于它的记载也非常少。郁润青不确定自己平时惯用的咒阵能否在它身上起作用,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把生平所学的束缚符都画了个遍。


    从天亮画到天黑,终于大功告成。郁润青搁下笔,回头一看,豹公主手里攥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符纸,抱着被子趴在床榻上,正睡得天昏地暗,而床边堆着小山似的纸雀儿,少说也要有两百多只。


    郁润青这样看了她一会,起身朝门外走去。


    刚推开门,豹公主就醒了,睡眼惺忪的,一骨碌坐起来:“你去哪?”


    “师姐差不多快到了,我去城外看看,你睡吧。”


    “我跟你一起去!”


    “你……”见豹公主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穿好鞋,郁润青知趣的咽下了嘴边那句废话,想了想说:“梅州的熏鸡很有名,我们吃完再去吧。”


    灵姝狐疑的看着她:“好端端的吃什么熏鸡?你别跟我耍心眼。”


    “好端端的我跟你耍什么心眼?”


    “你想甩开我。”


    “我为什么甩开你?”


    “当然是因为长牙危险啊。”


    郁润青点点头:“原来你知道。”


    灵姝一下子竖起眉头,凶巴巴的瞪着她:“你别小瞧人!”


    “我不是小瞧你,你忘记了,你极有可能是孟极的后代……”


    “那还不好。”灵姝打断她,一仰头说:“长牙会怕我。”


    “怕你?”郁润青难得给了灵姝一个冷眼:“临死前拉你做垫背还差不多,你要是觉得自己活够了,就跟我去。”


    “那岂不是更好!长牙想杀我,我就往和梅州城相反的方向跑,这样长牙就不会跑进城里散播疫病了。”


    “……你真不怕死?”


    灵姝眼里流露出狠狠的一股凶劲儿:“凭什么非得是它杀我,不能是我杀它?再说了,我是受万民奉养的长公主,这种时候我当然要挡在百姓的前面。”


    郁润青叹了口气,转身下了楼。


    灵姝一怔,稍作迟疑,拔腿跟了上去:“喂!你走这么快干嘛啊!等等我!”


    郁润青道:“不是说要去吃熏鸡吗,还不走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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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雾里青(二)


    无尽深沉的夜幕之下,是华灯初上的梅州城。


    远近闻名的罗氏熏鸡开在街边,小小一个铺面,外边熙熙攘攘的围了不少人。一只鸡不便宜,一只熏鸡更不便宜,寻常百姓也就逢年过节才舍得买一只来做贡品,平时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因此铺面外排队等着的多是替主人家采买的仆役。


    “这么多人啊,不晓得要等多久……”灵姝想了一下说:“你去最前边那个人手里买吧,我们给他双倍的钱。”


    郁润青往前扫了眼,摇摇头道:“我不去,你看他穿的衣裳,主家一定非富即贵,于他而言熏鸡自是比一点蝇头小利要紧的多。”


    灵姝又道:“他后面那个呢?”


    郁润青道:“你着急的话,你去吧。”


    灵姝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去,万一他骂我狗眼看人下菜碟怎么办。”


    她一句话用了两个坊间俗语,令郁润青不禁侧目,沉默片刻道:“可能会骂的更难听。”


    罗氏熏鸡是先熏后煮的熏鸡,任凭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一会才能取走,灵姝虽然急切,但不好意思开口跟生人搭话,更害怕劈头盖脸挨一顿骂,只好耐着性子等。


    好在熏鸡铺子里的伙计干活麻利,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们前头就只剩下一个人了。灵姝垫着脚往里看,完全是豹子捕到猎物准备饱餐一顿的眼神。


    “你饿了?”


    “我早就饿了好不好,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似的,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也能活……”


    灵姝嘟嘟囔囔的,视线仍紧紧黏在熏鸡,已经迫不及待了。


    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一张明黄色的传讯符从夜幕里直直的坠下来,又急又快的“啪”一声拍在郁润青的额头上。


    符纸是灵力的载体,而灵力是依靠神识驱动,因此即便同为一种符咒,在不同人手中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差别。岳观雾是剑修,剑气之凌厉几乎可以开山劈岭,以至于她的传讯符也总有一股所向披靡的气势。


    郁润青微微一怔,方才反应过来,抬手扯下那张传讯符,“她们到了。”郁润青将符纸收进袖中,看向灵姝,轻声说道:“等你吃完再过去恐怕有点晚。”


    “什么意思?!”


    “我先去,你吃完过去找我,这样行吗?”


    郁润青讲话一直都是这般温吞吞的,像平缓流淌了千万年的山涧水,已经将每一块有棱角的石头都冲刷成了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任凭小鱼横冲直撞也不会擦伤自己的鱼鳍。


    可是,或许郁润青在寒川待的太久了,那涓涓流淌的山涧水在冰天雪地里逐渐凝结,灵姝总能在郁润青身上捕捉到一种乍暖还寒的冷意。


    最后看了眼熏鸡,灵姝撇嘴道:“算了,我不吃了。”


    “你不是早就饿了?”


    “你不是急着过去!”


    郁润青叹了口气:“边走边吃吧。”


    话音刚落,就轮到她们两个了,灵姝开开心心的付了钱,转过头对郁润青道:“真的?你不是最讨厌人家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吗?”


    “我几时讨厌了?”


    “哼。”


    灵姝不跟郁润青争辩,催着伙计快一点。伙计年纪轻轻,大抵也是看灵姝圆圆的眼睛尖尖的虎牙实在俏皮可爱,脸一红,手上动作比方才快了不止一点点,没一会的功夫就将那用大荷叶包裹着的熏鸡递给灵姝。


    灵姝顺势转交到了郁润青手里,“拿好哦。”她这样说着,从切好的熏鸡当中捡出一个大鸡腿,不自觉叹道:“哇,好香啊。”


    梅州城可没有京州城的奢靡与繁华,大街小巷几乎都是黄土路,莫说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就是两个孩童你追我赶跑得快一些,也必然会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郁润青捧着荷叶,尽量将熏鸡高高举起,饶是如此,仍忍不住抬眸向上看,怕有小飞虫落在上面。


    灵姝见状,嘻嘻一笑说:“你不是不讨厌吗?干嘛还皱着眉头。”


    “这跟讨厌有什么关系。”郁润青道:“你不觉得自己在吃灰吗?”


    “吃就吃呗,又吃不死我。”


    “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多半有马粪,牛粪,你看那些人还随地吐……”


    “啊!”灵姝发出一声尖叫。


    郁润青将荷叶稍稍拢起一点说:“我真的不讨厌人家边走边吃东西,我只是不想你这样边走边吃东西。”


    “……”


    “我是不是坏你胃口了?”


    灵姝用那对又野又漂亮的眼睛瞪着她,咬了一大口鸡腿,含混不清还有一点恶声恶气地说:“怎么可能!我胃口好着呢。”


    郁润青避开街边的小贩,看着灵姝,唇角一弯:“那你快点吃。”


    灵姝吃东西,尤其吃肉,简直像人家泼墨作画似的流畅自如。半个鸡腿到嘴边转一圈,也没看她怎么狼吞虎咽,手里就只剩下细细一根鸡骨头了,把鸡骨头丢给摇着尾巴跟在身后的小狗,她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又伸长了胳膊从荷叶里拿了一块鸡翅膀。


    毫不夸张的说,歘一下,骨头在手里,肉在嘴里。


    如此丝滑,谁敢说这不是一种奇观。


    郁润青正看得出神,灵姝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紧盯着前方。郁润青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正撞上一双狭长锐利的凤眸。


    岳观雾身着一件月白色宗服,手握着通体碧绿的春蓬剑,静立在昏暗的城墙下,便犹如那夜幕中的皎皎明月,清冷空灵,高不可攀。而她身后站着十几个金丹期修士,皆着松石绿宗服,无不恭肃严整,端方持正。


    这才是世人眼中的问心宗,这才是谨遵戒律的仙门弟子。


    郁润青忽而思及当日在华庭苑听学,凡是问心宗的弟子皆以她师姐为首自成一派,终日勤奋刻苦的修习,几乎不与旁人接触。时至今日,那几名弟子仍然站在她师姐身后,是月亮边上同样干净皎洁的恒星。


    郁润青垂下眼睫,看了看荷叶中所剩无几的熏鸡,包起来收到缚仙镯内,旋即朝岳观雾以及一众修士走去。


    “师姐,等久了吗?有点事情,耽搁了……”


    岳观雾神色淡淡,余光从她脸上划过,看向站在那里不愿意靠近的灵姝,难得语气平和,没那么不耐烦:“无妨。能找到长牙,还要多谢长公主殿下。”


    灵姝不仅鼻子灵,耳朵也不差,她快步走到郁润青身旁,稍稍扬起下颚说:“我寻找长牙,不是为了帮你,更不是为了帮你们问心宗,用不着你向我道谢。”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鞋子脏一点都有人诚惶诚恐跪下来给她擦拭的豹公主,跟郁润青在梅州这一个月实实在在吃了不少苦头,穿着一件不知打哪个成衣铺买的蓝布荷叶裙,布料素净又粗糙,勉勉强强算是合身;及腰的长发图省事扎成了两根长辫子,睡醒后还没梳理过,乱糟糟的炸着毛;价值连城的宝珠耳坠子丢了一只,剩一只孤零零的挂在耳垂上,苦苦等待着主人发觉。


    以及,刚吃完熏鸡,满嘴的油光。


    她这副落难公主的样子还要仰着头和岳观雾较劲,看起来,真有一点惨兮兮。


    郁润青眉头微动,唤了一声:“灵姝。”


    灵姝眸光似箭,狠狠扎到郁润青身上:“叫我做什么?你最好是有话说。”


    当着一众宗门修士的面,郁润青很难开口让灵姝擦一擦嘴巴上的油渍,也很难提醒灵姝重新梳理一下头发,于是沉默了一瞬道:“你的耳坠怎么少了一只?”


    灵姝抬手一摸,立刻忘记和岳观雾较劲,满脸惊愕道:“我耳坠呢?”


    “我今早看还有的。”郁润青见顺利转移了话题,微微松了口气,再开口时便有些漫不经心了,“兴许你方才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掉在床上了。”


    “啊……”灵姝像是没听到“兴许”二字,也微微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掉在床上就好,这对耳坠可是我父皇亲手给我做的。”


    郁润青闻言,随手将另一只耳坠也取了下来,“师姐,”她一边把耳坠别进腰间一边说道:“我进城后找老人家问过了,这口井是建城墙时开掘的,那一年正赶上大旱,百姓为了躲避暑气,在井下挖了一个地窖,我想长牙此刻就躲在地窖中。”


    片刻之后,岳观雾道:“井底有暗河,养半城百姓,逼它在井中发作恐怕会污染水源,得不偿失。”


    郁润青略一思忖道:“我可以下井把它赶出来。”


    灵姝这时候知道在那些修士面前顾及颜面了,没有直接跳出来阻拦郁润青,只是暗戳戳的扯了扯她的衣袖,意思不言而喻。井下地窖再怎么大,容纳一个长牙也就到头了,如此狭窄逼仄,郁润青贸然下去,谁能保证她一定会安然无恙?


    郁润青自然明白灵姝的意思,却没有理会,只是说:“长牙警惕心极强,察觉到危险一准要往水里逃,它一旦进了水,我们再想追上去就难了,还有可能殃及城中百姓……”


    郁润青不听劝,让灵姝很恼火,双臂抱怀气鼓鼓的扭身到另一侧,余光扫到岳观雾,莫名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们三个在竹园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只要她跟郁润青去竹园,岳观雾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练字,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亏她还以为“阿檀”是天生沉默寡言,所以从来不计较这个人的冷漠无礼。


    哼!


    灵姝现在回忆起来还不由自主地生气。


    想也知道,她和郁润青高高兴兴的在那里玩,岳观雾孤苦伶仃的坐在一旁,郁润青看了心里能好受才怪,以至于后来,总想法设法的甩开她,独自一个人去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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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雾里青(三)


    梅州城原本是没有宵禁的,只是今日,才一更天,鼓楼内忽然传出一阵阵雷霆般的鼓声,旋即有百来个官兵身着甲胄快马加鞭的从府衙内冲出来,一边纵马疾驰,一边高声呼喊:“暮鼓三响!蒸民避让!”“暮鼓三响!蒸民避让!”


    所谓三响,其实是三百响,三百响鼓声过后,倘若百姓仍在街上随意行走,那便是犯夜重罪,轻则受笞打,重则被拘禁,横竖都不是什么好事,百姓们自然避之不及。


    很快,梅州城内的大街小巷就空无一人了,连平常拎着锣鼓在街上巡夜的更夫也奉命躲回了家中。待城门关闭,钟声停止,万籁俱寂之时,郁润青低头朝井下望去。


    月光溶溶,落入井中,隐约的折射出些许粼粼水色,只是站在井口处,就能感觉到一股寒气涌上来。


    “郁润青,你千万当心点……”灵姝紧绷着,定睛看着郁润青。不管从前有什么恩怨,此刻她是真害怕郁润青下去就再也不上来了。


    郁润青回头朝她一笑,手撑着井台,很利落的跳了下去,那姿态不知道的该以为只是翻个墙头。


    灵姝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等了半晌,竟然没听到预想之中的水声,心里既担忧又好奇,可长牙不定几时从井里窜出来,一众修士严阵以待,她也不好上前去查探,只得偏过头询问一旁的修士:“为何没有水声?”


    那修士手里握着剑,丝毫不把灵姝放在眼里,“什么水声?”他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又不是跳井寻死,非得扑通一下吗?”


    “你——”灵姝瞪他,一个眼神将他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辱骂了一遍。


    “殿下不必忧心。”另一个修士开口道:“润青深受天道眷顾,绝不会福薄至此。”她说完,看着灵姝微微一笑,又替方才得罪了灵姝的修士解释道:“殿下也别怪他,他同宗主一样,皆是顺应天命的人,自己的性命尚且不以为然,何况旁人呢。”


    顺应天命,即命中一切,或生或死,或得或失,或苦难或煎熬,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无需为生死得失而感到悲喜,也无需为苦难和煎熬感到愤懑哀愁。世间本如此,任凭是谁,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不过是天命所受,何必起波澜;得到了就得到了,失去了就失去了,不过是顺其自然,何必生涟漪。


    顺应天命者修习之道,往往不受七情六欲所扰,亦不受权势名利所困,永远是冷静的,理性的,所以又被世人称之为无情道。


    灵姝眉头微蹙,看向站在井旁的岳观雾,她手压着剑柄,神情漠然的盯着井口,那似冰种翡翠一般晶莹剔透的春蓬剑在月色下流转着灵动的光晕。


    春蓬剑世世代代为正道修士所有,是举世闻名的上古神器,是正气凛然,惩奸除恶的神之剑,而重葵剑则与之相反,世世代代为邪魔所控,是极凶极恶的上古魔器。


    一正一邪,一神一魔,好似黑白分明的两把剑。


    可灵姝记得很清楚,郁润青曾在寄给她的信上写道:春蓬和重葵是两件上古凶器,为斗法而降世,只有命中注定的宿敌才有可能解开封印。


    也就是说这两把剑本身并没有什么正邪之分,只不过从古至今正与邪始终是宿敌罢了。


    灵姝不懂魔教正道,更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横竖在她看来,两件凶器斗法,所寻的剑主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凡有一个肯后退一步,打消要弄死对方的念头,也不至于每一任剑主都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至于那所谓的上古神器春蓬剑,实在是美则美矣,却又杀气腾腾。灵姝看着那把剑,心里总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站在万丈悬崖旁,随时会跌落。


    正当这时,地面忽然剧烈震颤起来,一道裂痕从井口向两侧蔓延,随着地动山摇轰隆作响的震颤,那道裂痕成了裂缝,越来越长,越来越宽,眨眼间就裂成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


    一众修士纷纷御剑腾空,灵姝也一跃而起,轻盈的落到裂缝之外,然而她还没完全站稳,地面又是一阵猛烈的翻腾,一团黑影咆哮着从裂缝里挤了出来。


    是长牙!


    它出现的这一刻,灵姝才知道为何世人称它为龙牙子,它的羽翼和龙尾像极了大名鼎鼎的应龙,可它的头却酷似奢比尸,面是人面,耳是狗耳,唯一不同是它的耳朵上没有奢比尸的青蛇,反倒是鼻子上端长着一根三尺长的如剑一般的獠牙。


    长牙破土而出,急切的想要向梅州城内逃窜,双翼张开,未待展翅,一道碧绿色的剑光由上至下划开了夜幕,也干脆利落的割断了它的一侧羽翼。


    长牙尖锐的嘶吼一声,龙尾猛地向外一扫,几个修士躲避不及,被狠狠击飞出去。


    灵姝心中一紧,顾不得许多,急忙从地面的裂缝中跳了下去。


    裂缝很深,的确深不见底,但总归是有底的。灵姝沿着两侧凹凸不平的石壁一路向下,终于找到了井中的地窖,可是,地窖坍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是漆黑一片。


    “郁润青!”灵姝脚踩在暗河里,分明是三伏天,却冷得浑身发抖,她颤着声唤道:“郁润青!”


    黑暗中,忽而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火光摇晃,逐渐离她近了,郁润青浑身湿濡的扶着石壁,缓慢地朝她走来,面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丁点的血色。


    “郁,郁润青……你还,还好吧?”


    “嗯……”


    郁润青示意她伸手,将掌心里温暖而微弱的火苗倒在了她的掌心上,“拿好。”郁润青的声音也像这火苗一样微弱,看着灵姝说:“你怎么下来了,这里随时有可能会坍塌。”


    “我当然是下来救你的!知道会塌不快点跑!”灵姝这样说完,突然觉得不太对劲,空气中有太浓重的血腥气了。她颤抖着手,将掌心的火苗缓缓下移。


    郁润青的脚下似乎有一滩水,并不是暗河水,那是不知从何处汇聚起来的鲜血。


    “你受伤了……”


    “嗯。”


    郁润青点点头,靠在石壁上,从袖口中翻出一张湿漉漉的将要破碎的符纸,用灵姝掌心的火苗小心翼翼地烘干后,勉强催动,符纸燃起,几乎顷刻间,裂缝之外传来一声清脆高亢的唳唳肃鸣,紧接着一道白影俯冲进裂缝之中。


    灵姝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一只巨大的鹰爪掐住了腰,随后拔地而起,直冲九霄。


    “啊啊啊啊啊!”灵姝一向胆子大,可被从高空中丢开的那一瞬间,还是没忍住尖叫起来,好在雪团动作非常快,在空中打了个转后用厚实柔软的鹰背接住了她,稳稳当当的落了地。


    郁润青从鹰背上滚下来,只觉得浑身都痛得厉害。雪团不知道她受伤,也用鹰爪抓了她一把,差不多将她身上那几处伤捏了个遍。


    郁润青本来就很疼,现下更是疼得直冒冷汗,不禁拿拳头杵了雪团一拳。


    雪团皮糙肉厚,根本感觉不到,还以为是郁润青同它亲昵,它好久没见郁润青,想念的厉害,这会一个劲拿脑袋往郁润青身上拱,像个耍贱卖乖的小孩子。


    “喂!”灵姝有小兽一样敏锐的直觉,自然看得出雪团不是一只坏鹰,只是伸手抵住雪团的脑袋出言提醒:“你要弄死她了!”


    郁润青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


    问心宗修士终日四处奔波,清除鬼祟,斩杀邪魔,偶尔碰到个狠角色,受伤是在所难免的。郁润青初入宗门那几年,每次下山历练都会写信给灵姝,写此番历练如何险象环生,如何伤亡惨重,如何侥幸存活……从来都是报忧不报喜。


    她自小做错事就爱装可怜,盼着人家看她可怜就原谅她。灵姝很清楚这一点,并不把信上的内容完全当真,可如今见她浑身是伤,那一次次的险象环生忽然间又浮现在脑海中。


    杀了长牙,并不会修为骤增,好处,少得可怜,若不是为着梅州百姓安宁,谁愿意去冒这样的险呢。岳观雾是这样,郁润青是这样,那十几个金丹期的修士也是这样。


    “郁润青……”灵姝喃喃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郁润青忍痛站起身,目光掠过灵姝,望向不远处激烈的战局。


    岳观雾之前大抵是在长牙的双翼上吃了亏,这次刚一照面就斩断了它的右翼,长牙失了右翼便失了平衡,纵使气急败坏也无力回天,在十几个修士的围攻之下,已然是强弩之末,恐怕要不多久就会败下阵来。


    郁润青微微松了口气,移回视线,看着灵姝,须臾,忍不住道:“你好好梳一梳头发,都快成鸡窝了。”


    “谁鸡窝啊!”


    “欸……哭什么?好,不想梳就不梳。”


    灵姝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颇有些低落地说:“我从前恨你,为了岳观雾不愿意跟我离开,为了岳观雾也不愿意为我留下,所以你给我寄那么多封信,我都没有回过一封……”


    郁润青没有等灵姝把话说完,一把推开了她,袖中符纸丢出去,是潮湿的,染了血的,笔锋模糊的,根本挡不住长牙最后那全力一击。郁润青没有丝毫犹豫,甩出腕间的缚仙镯,与此同时,春蓬从后方袭来,锐利无比的剑锋霎时间将长牙劈杀成两半。


    “小心!”


    “郁润青!”


    郁润青闭上眼,只觉得双目刺痛无比,像是有一团火在灼烧她的眼珠。


    真糟糕。


    她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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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雾里青(四)


    夜晚是静谧的,能听得到风声,有一点冷,而白昼是嘈杂的,光也有温度。


    郁润青试探着将手伸出窗外,感觉有水珠从屋檐上滴答滴答的落下来,偶尔有那么一两颗停在她指尖,风迎面吹来时,水珠挣扎着滚向她的掌心,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痕。


    阴天,不久前下了一场雨……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郁润青缩回手,缓慢地关上了窗。


    没有了那微凉且潮湿的风,空气中檀香渐浓。郁润青道:“师姐,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岳观雾顿了一下,“为何开窗?”


    “我没开。方才风太大,把窗户吹开了。”


    “嗒”的一声响,听起来像是黄铜窗闩的声音,郁润青抬起头,知道她师姐此刻就站在她面前,迟疑了一瞬,问道:“师姐,我究竟还能不能看见?你不要瞒我。”


    “难说。”岳观雾没有一丝宽慰她的意思,语气淡淡道:“你该庆幸当时闭着嘴,长牙的毒汁只是溅到眼睛里。”


    郁润青摸了摸蒙在眼睛上的白绫,觉得这样子还是死掉比较轻松,不然日后一定很麻烦。她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又问道:“灵姝呢?”


    “咚咚咚”的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进来道:“你睡下后没一会长公主殿下便急着走了,说是……要去找谁帮忙治好你的眼睛,她讲话太快,我没有听清楚,不过看她的样子倒像是很有把握。”


    蛮荒凶兽大多自视甚高,并不将人间修士放在眼里,作恶亦是横冲直撞的作恶,长牙却反其道而行,每隔几百年才跑出来散播一次瘟疫,吃饱喝足便迅速躲藏到水下,极力避免修士或妖魔正面交锋。


    因此,即便史册记载中曾有人被长牙所伤,也曾有人砍下长牙的牙疗伤,却无人知晓长牙濒死之际会释放出含有剧毒的毒汁,更无人知晓这种剧毒应该如何化解。


    灵姝能找谁帮忙?郁润青想,无非是上古时期掌管凶兽的妖王孟极。


    “她自己吗?”


    “不。”或许当时的情形太过滑稽,说话的人不自觉笑了一声:“那只大白鹰跟着她跑了。”


    雪团虽然憨直,但从小在寒川长大,食恶魂,镇邪祟,阴气极盛,纵使遇到魔修也有一战之力,再不济还能拔腿就跑。有它跟着灵姝,郁润青倒是放心的。


    至于孟极……


    颈间忽而一凉,郁润青的思绪被打断,她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就听岳观雾冷声道:“别动,给你上药。”


    “哦……”郁润青不动了,静静地坐着,侧首听屋内的动静。


    方才答话女修再度开口,对岳观雾说道:“宗主,刚收到江州瞭望台的传讯符,发云界一带的玄门世家前日傍晚遭到了魔族的屠杀,满门六十七口人,无一幸免。”


    灭门惨事,从女修嘴巴里说出来好似稀松平常,可见这些年魔族多么作恶多端。


    岳观雾也没有为之惊骇,只是沉静地问:“死相如何?”


    女修答道:“大多数是拦腰斩断,和上个月蟒山陈氏那场屠杀差不多,这样看来,应当是有所图谋……消息传出去,恐怕那些值守蛮荒神域的宗门世家都要不寒而栗了。”


    岳观雾停下手中的动作,思忖片刻道:“那些魔修一定还在江州,让九雍和子卓带人过去,要尽快找到。”


    女修略显为难道:“可是,如此一来……宗内岂不再无人授课了,总不好叫那些孩子们彻底荒废了课业。”


    岳观雾道:“谁说无人,这不是有一个。”


    郁润青虽然看不见,但也清楚“有一个”是指她,忙说道:“宗主,我去江州。”


    岳观雾并不理会,嘱咐了女修几句后,又俯下身继续给她上药。


    郁润青听到女修离开的脚步声,偏过头道:“师姐,我不想留在淮山授课,你让我去江州好不好?”


    岳观雾往一旁避了避:“转过去。”


    “……”郁润青背过身,摸索着解开扣子,褪下长衫,温吞吞的说:“师姐,你让我去授课,根本是误人子弟,何况我眼睛又这样……”


    “闭嘴。”岳观雾呼吸微颤,似是强忍怒气。


    郁润青没说话了,她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惹人烦。


    井下地窖实在逼仄,郁润青与长牙缠斗时无可避免被划了十几道血口子,看着遍体鳞伤,其实都是皮外伤,不算太严重,背上那几道甚至无需包扎,撒上药粉就能止住血。


    郁润青想着不应当让她师姐烦上再添麻烦,便说:“剩下的我自己弄。”


    “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是我没看过的。”岳观雾莫名其妙的说了这样一句话。郁润青微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感觉有东西丢到了自己旁边,而后岳观雾脚步声渐远。


    郁润青慢慢地将药瓶摸到手里,给自己腹部那道将近一指宽,血肉模糊的伤口撒上了药粉,又用白纱重新缠好,她用手摸着,感觉没有血渗出来,轻轻舒了口气,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真疼啊……原来长牙留下的伤会这么疼。


    郁润青紧抿着唇,忍痛穿好长衫,也不管扣子是不是齐整的,便侧身倒在了床上,累的一动都不想动了。


    可是,安静的躺了一会,待呼吸平稳后,郁润青隐隐听到外间传来细微的响动,有点像是煮茶的声音。


    “师姐?”


    岳观雾走过来,在床前站定。


    郁润青笑了一下道:“我以为你走了。”


    岳观雾声音很轻,似有几分讥诮地说:“你怎么还笑的出来。”


    “……”


    “药呢,给我。”


    岳观雾身上同样有长牙留下的伤,还没来得及上药。


    郁润青坐起身,抬手将药瓶递了过去,随即听到一旁传来衣物摩擦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岳观雾的呼吸也随之急促了许多。


    原来她也觉得痛。


    想一想,那贯穿她肩膀的血洞,已经在她身上将近七个月之久。


    不知道为什么,郁润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们两个一同下山游猎,也是都受了很重的伤,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是不疼的,那个时候还正赶上寒冬,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鬼地方,她们两个就像刚下生连口奶都没吃到的小猫崽子,瑟瑟的躲在山洞里……


    郁润青怔了一怔,惊觉那段她以为会永世难忘的记忆竟然如此模糊了,仿佛曾经从旁人口中听闻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岁月匆匆,时光荏苒,故事里的枝梢末节被彻底遗失在过去。


    算了,原本就是过去的事。


    郁润青伸开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寻着岳观雾所在的方向低声问:“师姐,我们几时回淮山?”


    岳观雾同那女修有话说,同她却是惜字如金:“天亮。”


    “还有多久天亮?”


    “一个时辰。”


    “……师姐,真对不住,又麻烦你,但是,我想喝水。”


    岳观雾走到外间,倒了一盏茶,又快步走回来,以一种不耐烦的命令的口吻说:“伸手。”


    郁润青依言将手伸出去,待杯子塞到自己的掌心里,忙握紧了,低头抿一口,微微蹙起眉,忍不住抱怨道:“师姐,这也太甜了。”


    岳观雾还是不理她,一副你爱喝不喝的姿态。


    郁润青只好硬着头皮将那盏疑似加了大量红糖但仍然难喝至极的药汤饮尽,末了,还从嘴巴里吐出一颗桂圆,两颗枸杞。


    “杯子端好。”


    “师姐……我不想喝这个了。”


    “是水。”


    郁润青捧着杯子,一道水流从上空落下来,听声音的确很清爽,跟刚刚黏稠的药汤不是一个感觉,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了。


    不是水,是茶,甘醇鲜爽的绿茶轻易驱散了那股甜腻又苦涩的怪味道。


    郁润青犹豫了一会,低声唤道:“师姐……”


    岳观雾果不其然的不耐烦,颇有些急躁的问:“又做什么?”


    郁润青实在是万不得已才会开口求助,她强忍不适说:“那个红糖,弄到我手上了,好黏啊。”


    岳观雾深吸一口气,又起身走到外间,打湿一块布巾,拧干了丢在她膝上。


    郁润青捡起布巾仔仔细细的擦干净手指,终于觉得舒服了。不敢再劳烦岳观雾,她将布巾折一折,随手放在了窗台上。


    或许是与长牙一战耗费太多精力,也或许是那一盏药汤里掺杂了安神药,郁润青分明才醒不久,却还是神思困倦,浸在满室浓郁的檀香中,眼皮渐渐沉重,竟然靠在软枕上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拨开她额前散落的碎发,轻柔的替她盖好被子,指尖缓缓抚过她脸上的白绫。如此熟悉的温暖与安然,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某个寒冷冬夜,她那时亦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用尽力气也无法睁开双眼,只能不断朝着身边唯一的温暖靠拢。


    而守着她的人,迟疑着,犹豫着,终究将她拢在怀里,声音轻颤着说:“阿满,别害怕……”


    ————————


    来了,我天,我写这章全程完全代入师姐视角,看着郁润青那样子,真想抱她,又不能靠近她,内心焦躁又烦躁,感觉随时有可能发癫哈哈哈哈


    第56章 雾里青(五)


    郁润青没睡多久便被岳观雾叫醒,因为天亮了,该启程回淮山了。


    虽然这一觉睡得很短,但郁润青自以为睡得很沉,她对岳观雾说:“师姐,我睡这么一会竟然还做梦了,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就是我们俩个被困在卧龙山那一回,你还记不记得……”


    岳观雾打断她,没有丝毫要和她一起回忆往昔的意思:“不记得。”


    郁润青倒不是很意外,只笑着说:“原来你也记不清了,日子过得真快。”


    岳观雾用余光看她一眼,淡淡道:“是啊,我也记不清了。”那个“也”字格外重,透着冷意。


    郁润青毫无所觉,又或者说早已经习惯了岳观雾偶尔带刺的话风。她捏着岳观雾袖口上的一寸衣料,稍稍一扯,微微侧首道:“师姐,我们怎么回去?”


    岳观雾道:“去铜雀台。”


    郁润青了然。


    剑修虽然可以御剑带人,但金丹期之上的修士御剑速度实在太快,足够让郁润青刚要愈合的伤口彻底撕裂,而传送符只能短距离传送,从梅州到淮山,少说得千八百张传送符打底,累也把人累死了。


    这种局面一定是自古就有,所以长寒仙尊利用山河本身的灵力,在九州大地设立十二个传送阵,其中铜雀台和金陵台因周遭地势平坦又依山傍水还挨着仙门大阵,渐渐有越来越多的百姓慕名移居至此,千年万载,转瞬即逝,原本荒无人烟的铜雀台日益繁华,成了仅次于京州城的大都城。


    大都城的好处在于道路四通八达,梅州城至雀城恰好有这么一条极宽阔平坦的官道,倘若马儿脚程快,无须两日就可以抵达铜雀台。


    然而郁润青如今连马也骑不稳,只能像一包袱行李似的被塞进马车。


    马车里很闷,郁润青摸索着,将竹帘一点一点卷上去,清晨时分,那沾染着青草香气的微风迎面吹进来,凉凉的,非常舒服,她索性靠在窗边,静静地吹着风。


    岳观雾垂眸看她。


    白绫遮住了俊丽的眉眼,只露出柔和的下半张脸,肤色惨淡,唇瓣却湿润殷红,有一点不太明显的唇珠,更显得丰盈可爱。


    也难怪,玹婴总是说她嘴巴软软的。


    岳观雾视线忽而冷了几分,无所顾忌的盯着郁润青。


    郁润青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抬起脸,小声唤道:“师姐……”


    岳观雾偏过头,不自觉深吸了口气,气流从胸臆间急促的窜过,撞得心头发麻,像是古寺晨钟第一声响后轻颤的余音。


    岳观雾攥紧缰绳,略显滞涩地问:“何事。”说完,想起郁润青是看不见的,又缓慢地将视线挪了回去。


    郁润青抿了一下唇,应当没什么事,但不得不没话找话,所以迷惘地“唔”一声才说:“这样子是不是太耽误你,其实我自己也能去铜雀台。”


    岳观雾道:“我刚好要去雀城。”


    清晨的微风拂来,几缕乌黑发丝落在白绫上,又被吹散了。郁润青笑一笑,只看她翘起的唇角,仍然是有少年时充斥着朝气的顽皮:“怪不得。”知道岳观雾是顺路和她同行,她显然轻松多了。


    岳观雾不在意,也不开口了。


    朝廷官道每隔五十里必定有驿站,外出游猎的修士只要有仙盟令牌,便可以在驿站休整补给,也可以更换马匹。


    岳观雾一刻不停歇,换马即走,按脚程两日功夫差不多是能抵达铜雀台的。


    然天有不测风云,三更天的时候忽然下起滂沱大雨,电闪雷鸣,震耳欲聋,马儿嘶鸣着不肯前行,岳观雾只好将马车停在路边。


    一进马车,郁润青就用暖融融的毯子裹住了她。


    “师姐,你怎么都湿透了。”


    “……”


    “往里面坐一坐,这好像在渗水,都滴在你身上了。”


    “……”


    她一言不发,郁润青也无话可说,身影渐渐的隐入黑暗中。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岳观雾才开口道:“这次回淮山,你可要同陆轻舟拜过女娲?”


    郁润青不晓得她为什么没由来的提起这件事,可还是不急不缓地回答道:“嗯,在岭南那会我跟小舟就已经商量好了,等长牙事毕,我们两个便去女娲祠。”


    “她还不知道你被长牙所伤。”岳观雾平静地说:“陆掌教是重信之人,一诺千金,想必不会因为你如今目不能视物就毁弃婚书。”


    郁润青沉默片刻道:“……她会嫌我吗?”


    岳观雾不以为然道:“陆掌教对你一片痴心,从岭南到淮山,短短半月,三次往返,连我都略有耳闻,如此又怎么会嫌你。”


    岳观雾一口一个“陆掌教”,郁润青倒不便再唤她小舟,只是轻声说:“陆掌教的确是很好的人,待我也很好,可我从来不能为她做什么……反倒总让她受累。”


    郁润青一边说着,一边转动腕间的缚仙镯,那双手不知几时触碰到了微凉的夜雨,湿淋淋的,指尖泛红,让人看了便会不禁感慨这世间竟真有冰肌玉骨。


    岳观雾目光倏地向上看去,眉头立时紧蹙:“你那里在漏雨?”


    郁润青茫茫然的,好像才察觉到:“是有一点,不打紧。”


    “坐过来。”岳观雾顿了一下说:“你身上的伤不能碰水。”


    “可是……”


    “我让你坐过来就坐过来!”


    郁润青从小便听话的很,像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对她好,她便不停的摇尾巴,恨不得扑上来舔的人一脸口水,对她不好,她便缩在角落里哼哼唧唧可怜巴巴的盯着人看,也不会生气,更不知道记仇。


    “师姐……”郁润青坐在与岳观雾相隔一拳的地方,嘴角微扬,有点刻意的故作轻松:“你要不舒服就跟我说啊,没关系的。”


    岳观雾下意识道:“我为什么不舒服?”


    郁润青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因为习惯了她说话带刺,所以犹犹豫豫的还是回答了。郁润青手搭在膝上说:“你不是很厌恶我这种人吗。”


    厌恶。讨厌,恶心,不愿意靠近,更不愿意触碰。


    躲在毯子里的春蓬剑猛地一颤。岳观雾摁住它,裹紧毯子,淡淡的柑橘味随之涌入鼻息,清苦里糅杂着果肉的鲜甜。


    “你知道就好。”


    话音未落,岳观雾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有些潮湿的毯子里。


    夏秋交替之际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缓缓停歇了。雨后的夜,万籁俱寂,月亮朦朦胧胧的悬在天上,密密匝匝的星子却大而明亮,落在水洼里,满地的灿烂星河。


    岳观雾没有再到马车上去。


    又是一个漫长的昼夜后,二人终于来到繁华似锦的雀城。


    雀城身为仅次于京州城的大都城,自然是有它的独到之处,马车一进城门,便能听见那悠扬的曲乐声,丝竹管弦,瑟笛箫琴,仿佛无所不有。


    雀城又被世人称作乐都,于雀城百姓而言,吹拉弹唱和吃饭睡觉没什么两样。


    郁润青从前是来过一次雀城的,只是那时用眼睛看,如今用耳朵听,完完全全是两种感觉。


    郁润青伏窗上,对岳观雾道:“师姐,你说以我现在的模样,留在这拉二胡是不是正合适?”


    岳观雾乌冷的凤眸从她脸上扫过去,似刀子一般锋利。


    郁润青浑然不知,语气简直有几分天真地说:“不过我系着白绫,旁人会不会怀疑我是装瞎。”


    岳观雾忍不住呵斥她:“你几时瞎了。”


    “也差不多……”


    “闭嘴,坐进去。”


    郁润青躲进马车里,指腹划过覆在眼上的白绫。


    她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一旦睁开眼睛,双目便会灼痛难忍,像是有人生生的将眼珠剜出来,真正的痛不欲生。


    倘若再也不能睁开眼睛,那和瞎了有什么区别呢。


    郁润青缓缓地解开白绫,又一次试着睁开眼睛,看到光的一瞬间,不自觉蜷缩起身体,硬是将痛苦的呻.吟忍在了喉咙里。


    梅州至雀城,三天两夜的功夫,她已经这样尝试了五次。


    待痛感逐渐褪去,郁润青擦拭掉额头上的汗珠,重新系好白绫。


    还是不行。


    她真的看不见了。


    一个本就残缺的人,又多了一样残缺。


    郁润青想到岳观雾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不禁长叹了口气。


    没错,陆轻舟是重信之人,绝不会因为她眼疾就弃她于不顾,反而会拿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陪在她身边,竭尽全力的照顾她,事事周全,事事妥帖。


    她成了小舟的累赘,还怎么让小舟高兴呢。


    这样一想,郁润青暗暗下定了决心,也为此感到庆幸,幸好那时没有仓促的去女娲祠拜过女娲,不然……往后余生,那么漫长,她真的是要把小舟给拖累死了。


    马车骤然停住。


    郁润青一晃,醒过神,正想问岳观雾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铜雀台,便听马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陆轻舟含笑道:“听惜秋师妹说宗主和润青会来雀城,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就遇见了。”


    岳观雾的声音里难得有些许疲惫:“你来雀城有事?”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前阵子给润青裁了一身寝衣,估摸着该做好了,便抽空来取一下。”陆轻舟这一番话说完,仍没见到想见的人,立即察觉到岳观雾的反常,声音微沉:“润青呢?”


    “她在马车里。”岳观雾握着缰绳,漫不经心地一垂眸,眉目间满是不屑,语气却淡淡的,不冷不热的说道:“兴许这会正睡着。”


    ————————


    下章,师姐和陆师姐的大型修罗场就来了,我一定要好好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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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雾里青(六)


    长街之上,熙熙攘攘,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陆轻舟盯着岳观雾,须臾,微微一笑道:“既然她睡着,我便不吵她了。”说罢,翻身上马,又问道:“宗主可是要回观中?”


    岳观雾一颔首:“自然。”


    长寒仙尊所设的十二传送阵,皆是以山河为阵,立高台为阵眼,而后围绕着阵眼修建仙家道观,这些道观原本是作护阵之用的一个障眼法,不想日久天长,也都颇负盛名了。


    其中最香火最旺的便是如皇宫一般坐落在雀城正中央的上清观。千古流芳,十里香客,说的便是此处。


    马车驶入灰瓦白墙古树参天的幽静小巷,缓缓停住了。


    门外候着几个眉目洁秀的小道童,远远瞧见岳观雾和陆轻舟,急忙跑上前来,垂手侍立,等着替二人牵马。


    上清观不仅香火旺,道童也较比别处的道童更有见识,可说到底,一个是问心宗历任宗主中最年轻的宗主,一个戒律堂历任掌教中最年轻的掌教,一个雷厉风行,一个公正严明,人称仙盟正道千年难遇的双星子,饶是小小道童,也决计没有不认识的道理。


    正因如此,难免好奇。


    年幼且顽皮小道童偷偷抬起眼,打量着岳观雾,又看向陆轻舟,最终视线落在了马车上。他太想知道让这两个人一左一右护送进观中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百爪挠心之际,马车里有了动静,是一个温和柔软的声音,叫人听了心里酥酥麻麻的,却莫名很舒服。她唤道:“小舟。”


    陆掌教笑着问:“你睡醒了?”


    马车里的人低声回答:“我没有睡……只是,不晓得怎么见你才好。”


    陆掌教脸色微变,声音里的笑意丝毫不减,甚至多了几分调侃:“马车又不是你的龟壳,你能躲在里面一辈子吗?”


    一旁的岳宗主眉目冷冽,默默不语。


    小道童心里直犯嘀咕,一点也不明白这三个人在搞什么名堂,不过……他目光定在握住车门的那只手上,暗暗惊了一下,心说一个女子的手指怎么会如此修长。


    故而待郁润青从马车上下来,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那清瘦挺拔的身姿,随即才是覆盖在她眼睛上的白绫。


    小道童呼吸一窒,为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而揪心了。


    陆掌教脸上的笑意也在此刻消失的彻彻底底,她纵身下马,缓步走了过去,好一会才唤道:“润青……”这两个字里,似有千言万语。


    郁润青虽不能视物,但隐隐感觉到周遭一道道充斥着怜悯的目光。


    就像是不喜欢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郁润青同样不喜欢这种目光围绕着自己,于是寻着陆轻舟的方向握住了她的手腕:“小舟,走吧,我们进去说。”


    进了一扇古韵十足的垂花门,走不远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深处藏着几间质拙朴素的禅房,与外边香客云集的上清观相衬,这几间禅房倒颇有闹中取静的清幽雅致。


    陆轻舟握紧微微颤抖的手,扶着郁润青坐在竹亭下,而后看向岳观雾。


    如果她是郁润青的道侣,那么此刻她完全有资格向岳观雾讨要一个解释,毕竟,郁润青是被长牙所伤,是为了治好岳观雾的伤才被长牙所伤,她完全有资格质问岳观雾,为何偏偏只有郁润青一人受了伤。


    可她现在并非郁润青的道侣。


    岳观雾只扔下一句“我还有事”,便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去。


    “小舟,这里只有我们了吗?”


    “嗯。只有我们。”


    “那你先坐下,坐下我好同你慢慢讲。”


    郁润青攥住她的衣角,唇角微扬,略带着些许笑意的,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说与她听,不徐不疾,也足足说了一刻钟。


    陆轻舟竭力按捺着充斥在胸臆间的无名怒火,声音低柔道:“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定有解药,兴许长牙的牙便是解药。”


    郁润青笑着摇摇头:“去梅州城的那些修士里,有宁公的徒弟,最擅于解毒,她已经仔细查看过了……即便她没有把话挑明,我也大概能猜到,小舟,我的眼睛恐怕很难治好了。”


    “会好的。”陆轻舟捏了一下她的脸,道:“你怎么试都没试过就说这样的话,再让我听见,你可不要怪我咬你。”


    郁润青看不到陆轻舟一贯温文的微笑,却能听到那强忍着的紧促呼吸。


    小舟在为她难过,还要遮掩着难过,笑着安慰她。


    郁润青摩挲了两下掌心的疤痕,抬起头道:“小舟,要不然,就到此为止吧,我现在这样子,实在是没有哪里可以配得上你,我自己想想都觉得挺讨人嫌的。”


    “润青。”陆轻舟开口,像尘封了千年的棺椁终于重见天日,原本价值连城的陪葬品如今一触即碎,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早已下定决心,郁润青有一点无动于衷:“我的意思是,刚好我们两个没有去女娲祠拜过女娲,婚书未曾上奏九霄,还做不得数,不如就算了。”


    陆轻舟缓缓垂下眼,沉默片刻说:“看样子,你已经考虑好了。”


    无动于衷归无动于衷,郁润青还没有那么理直气壮,她也低了低头说:“是我对不起你,闻掌教那里,等回了淮山,我会去向她赔罪……”话至此处,郁润青又喃喃唤了一声:“小舟……”


    陆轻舟看着她即便虚握着手掌,也会从腕间攀爬出来的细长疤痕,眸光微微一晃,声音有些沙哑道:“你就这么自己决定了,为何不愿意同我商量一下呢?”


    郁润青抿了抿唇,轻声道:“你不会因为我……”她心中大抵仍有几分少年时意气风发的骄傲,不甘心在此刻将“瞎”这般强烈的字眼轻易说出口,所以稍稍一顿,才又道:“你不会因为我变成这样子,就毁弃婚书,我晓得……可我不能总是害你受累。”


    陆轻舟道:“我竟不知,你这般高看我。”


    “哪里是我高看你呢。”郁润青道:“我师姐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清楚,你可曾听她夸赞过谁,天底下恐怕只有你了。”


    陆轻舟蓦地一抬眼,盯着郁润青,将本就温柔的声音又放低了些许,几乎呢喃地问:“宗主夸赞我?”


    “对啊。师姐说你是重信之人,一诺千金,绝不会因为我如今目不能视物就毁弃婚书。其实我也明白师姐的心思,她想你在我身边,能像从前似的处处约束我……”


    郁润青说到这里,忽然被敲了一下额头,她怔住,茫然无措伸了一下手:“小舟?”


    陆轻舟握住她的手,笑一笑说:“我要是不愿意呢?”


    “什么?”


    “我不愿意到此为止。”


    郁润青闻言,想把手缩回来,却怎么也挣不脱,不由地面露为难之色:“小舟,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现在这样……你之前说,你很喜欢我的画,很早之前就想让我为你画一幅画像,可是,我日后都不能再作画了,或许,勉强能自己烧菜,也烧得未必好吃。”


    “……”


    “我真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反倒是你,兴许要在我身上耗费很多很多心力……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小舟,那么久呢。”郁润青偏过头,不知看哪里,一定不是看陆轻舟。


    她轻叹着说:“若是情投意合倒还好些。”


    陆轻舟忽然站起身,走到她的双膝间,冰凉细腻的手掌捧起她的脸,弯下腰吻了吻她的唇角,笑着说:“润青,你不是让我后悔了就告诉你吗,我现在还没有后悔。”


    “可是……”


    她的话还没能说出口,陆轻舟便又俯身吻了下来,这一次几乎是有那么一点蛮横的啃咬了,郁润青很快就尝到了血腥味,可奇怪的是,她没感觉到疼,甚至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伤了陆轻舟,十分克制地微微张开唇齿。


    陆轻舟呼吸急促,心跳紊乱,长睫颤抖着抬起头,看着一颗鲜红的血珠从郁润青的唇瓣间缓缓渗出来,又被她自己的舌尖卷进去。


    “原来是我的嘴巴破了。”她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流血的地方,颤颤喘息着说:“有点痛,小舟,别咬人。”


    这一刻陆轻舟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堕魔的危机,否则,为什么……陆轻舟真想一口一口,连血带肉,将郁润青吞到肚子里。


    “润青,没有可是,我也不会后悔的。”


    “……”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很高兴了,你不希望我高兴吗?”


    郁润青摇了摇头,又说:“我当然希望你高兴。”


    陆轻舟透过她,看向不远处,不知为何原路返回的岳观雾,依旧温和地询问:“那一回淮山,我们就去女娲祠好不好?”


    郁润青稍作犹豫,终究点头。


    “不过……”她觉得还是要留有些许余地:“再过一段时间,可以吗?如果你能接受这样的我……可以吗?”


    “当然。”


    陆轻舟笑笑,再度俯身。


    ————————


    讨论剧情可以,不要情绪太激烈哦,我心灵很脆弱的(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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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雾里青(七)


    竹亭临水,环着半圈美人靠,坐深约有一尺半,相较而言实在算不得窄了。


    可郁润青还是被紧紧抵在了亭柱上,身后再无一寸可以退避的余地。


    她微微仰着头,手指攥着衣袖,喘息急促,面颊酡红,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四肢发软,又热又晕,简直快要透不过气,偏陆轻舟像小孩子吃冰糖葫芦似的一再追着她舔……


    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郁润青觉得不妥,正犹豫着要不要推开陆轻舟,忽听一旁传来脚步声,忙别过脸,呼吸艰涩道:“小舟,有人……”


    静谧的竹林,偶有一阵微风袭来,竹叶簌簌作响,脚步声转眼到了跟前。


    郁润青从空气中捕捉到熟悉的檀香,面上红意顿时褪得干干净净。


    陆轻舟却没有丝毫被人撞破与道侣亲昵的窘迫,言谈举止一如往常,甚至笑了一笑说:“宗主匆忙赶回来,可有要紧事?”


    有什么东西被丢到了郁润青怀里,郁润青拾起来,摸了一下,是她须得每日都敷一次的药粉。


    纵使用禁术拔除了情丝,郁润青也还是知晓羞耻的。她雪白的面颊,又那么一点一点的染红了,紧抿着唇,低低唤了一声:“师姐……”


    岳观雾没有开口,郁润青却能听到那略显压抑的,绵长的呼吸,仿佛有无数夹杂着厌恶的冷言冷语在喉咙里整装待发。


    然而,出乎意料的,岳观雾什么也没说,就那样沉默的离开了。


    郁润青稍稍松了口气,又有些许茫然,虚无的目光望向陆轻舟,抓住陆轻舟的衣角,似乎这天底下千千万万人,她只信任面前这一个人。


    陆轻舟笑了笑,并未提及岳观雾,只抚了一下她的脸,从她手里拿过了装着药粉的白瓷瓶,柔声问道:“你身上也有长牙留下的伤?”


    “嗯。”


    “伤在哪里?”


    “这里,还有背上。”郁润青说:“都是皮外伤,不痛。”


    陆轻舟看着她,心口突然一软,像是失守的城门,一时间涌入铺天盖地的酸涩。陆轻舟缓慢地低下身,几乎是半跪着伏在郁润青膝头,“没事的,都会好的。”紧接着又说:“别生我气,我发誓,以后绝对不在外边亲你了。”


    这样低姿态的陆轻舟于郁润青而言有些陌生,不过她还是弯唇一笑,一边说“我没生气呀”,一边随手捏了捏陆轻舟的后颈。


    这是一个亲昵的,温存的举动,同时也是一个习惯性的举动。


    陆轻舟微怔,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示弱牵扯出了一段本该彻底泯灭的过往。


    郁润青看守镇魔塔的那三年间,玹婴大抵无数次如她这般伏在郁润青的膝上,装柔弱,扮可怜,博取郁润青的同情与怜惜,最终骗走了那炙热滚烫的爱。


    玹婴是值得憎恨的。


    可陆轻舟还真不是那么恨玹婴。


    她有时候甚至会想,倘若没有玹婴,或许她终其一生也只是郁润青眼里那个不近人情的陆师姐。


    如今这样……实在是没什么不好。


    陆轻舟闭上眼,无声的笑一笑。


    铜雀台的传送阵并不是随时都能够使用,要正午时分阳气最盛之际阵眼才会开启。因为头一日下了大雨,道路泥泞难行,耽误了时辰,郁润青不得不在上清观留宿一晚。


    天将暗不暗的时候,有个小道姑来禅房送斋饭,她看上去也就五六岁大,穿着灰色粗布道袍,扎着圆滚滚的小发髻,眼睛乌溜溜,嘴巴红嘟嘟,模样极为可爱。


    乖巧漂亮的小孩子,没人不喜欢。


    陆轻舟拉过她问:“你几岁?”


    小道姑一本正经又奶声奶气道:“回仙长的话,弟子今年整五岁。”


    郁润青闻言偏过头来,伸出手摸了摸她肩膀:“你这么小就自己来送饭?”


    小道姑挺直腰板,气势很足:“师父说要做力所能及的事。”


    “嗯,你师父说的没错。”郁润青笑了一下,手腕向外一翻,掌心凭空冒出一块裹着油皮纸的乳酪糖,跟变戏法似的,惹得小道姑惊叹出声。


    “哇——”


    “拿着。”


    “嗯……我不能要。”


    “你不听话,回头我找你师父告状。”


    小道姑这才嘻嘻一笑,抓起那块乳酪糖,抬眼看向郁润青:“仙长,你们是在玩瞎子摸吗?可不可以带我和阿松一起玩?”


    郁润青手指骨节蹭过小道姑软软弹弹的脸蛋,慢慢倾下身:“我看着不像真瞎子吗?”


    小道姑扶着她的膝头,翘起一只脚凑近她,咧开嘴笑眯眯地说:“不像。仙长,你身上好香呀,又香又甜,你是不是藏了好多糖?”


    “还想要?”


    “嗯!我想跟阿松一起吃!我一块,阿松一块。”


    “阿松是谁?”


    “阿松,阿松就是阿松。”


    郁润青又翻出一块乳酪糖给她,摸摸她的发顶,温声说:“去找阿松玩吧。”


    五岁大的小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有两块糖便足矣,朝郁润青道了声谢便兴高采烈地蹦跶着跑出去了。


    陆轻舟不由笑道:“你还真是有孩子缘,才几句话的功夫,她就同你这么亲近。”


    和小道姑一样,郁润青也尝试着做力所能及的事。她全神贯注的,摸索着打开食盒,随口回了陆轻舟一句:“那孩子跟我小时候有点像。”


    郁润青根本瞧不见小道姑的模样,所谓的有点像,自然不会是指模样。


    陆轻舟忍着心里的不适,问:“她待阿松,是不是像你小时候待宗主?”


    郁润青不知想到什么,手上动作忽而一滞,即便蒙着白绫,也能看出她一瞬间的失神,过了一会,才轻轻“嗯”了声。


    陆轻舟从她手里接过斋饭,言行皆是心平气和:“宗主是几时去到候府的?我记得在寒川那会,你时常说起家里的事,却从未提及过宗主,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从小就不是很亲近。”


    “没有啊。”郁润青先否认了她最后一句话,才慢条斯理地回答她前面的问题:“……应该也是五六岁吧,我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师姐来我家的时候很小,嗯……你知道那种座柜吗?上面有两个抽屉,下面有一对柜门,和凳子差不多高的那种小矮柜。师姐刚来我家那阵子,总躲到座柜里不出来,嬷嬷好怕她在里面闷坏了,特地请人在柜子后面打了二十几个小孔。”


    陆轻舟问:“后来呢?”


    郁润青道:“后来,长高了,就钻不进去了。”


    她这样说完,掐着筷子夹了半根小萝卜咸菜放到陆轻舟的碗里,朝着陆轻舟的方向,略有些讨巧卖乖的笑了笑。


    陆轻舟一下子就不想再继续谈论岳观雾了,语气明快道:“真厉害,虽然暂时看不见,但也不耽误什么嘛。”


    “适应了两日,倒是比一开始好多了。”郁润青摸了摸筷子后端,发现自己有一根筷子拿反了,又悄悄的调转过来。


    陆轻舟看她,觉得又可爱又可怜,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没关系,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多么动人的一句情话。


    可陆轻舟说出口的那一刹那,心里却像是闪过一道惊雷,轰隆隆的一震,脑海中只剩下一个近乎卑劣的念头——她做郁润青的眼睛,郁润青只能看到她想让她看到的。


    郁润青喃喃道:“我不想你因为我受累……”


    陆轻舟竭力压下那不该有的念头,笑道:“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不觉得累。我说真的啊,可不是甜言蜜语哄你开心。”


    郁润青因为她的话笑了起来:“你不嫌我烦就好了。”


    陆轻舟收回手:“快吃饭吧,这段时间你瘦了好多。”


    郁润青嚼着饭,咽下饭,食不知味地说:“兴许是天气热,没胃口。”


    暮色四合,月明星稀。


    上清观的香客散了,竹林比白日里更安静,唯有虫鸟低低鸣叫的声音。


    知道郁润青和岳观雾这两日会到雀城,陆轻舟早早将手头上的琐事都处置完毕了,她这一晚难得的清闲,也难得的缠人。


    郁润青仰面躺在竹席上,刚换好不久的寝衣,衣襟已经松散了,湿漉漉的黏在身上,隐隐透出淡红色的伤痕。临近秋日,雀城仍然闷热,郁润青被亲得出了好多汗,忍不住偏了一下脸说:“小舟,别闹了,我好困啊……”


    陆轻舟的吻顺势落在郁润青的耳垂上,郁润青又不由得浑身一颤:“小舟……”


    “叫我做什么?”陆轻舟趴在她肩上,闻着那又香又甜的味道,十分满足的勾起了嘴角。


    郁润青则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抱怨说:“真的好热,你不热吗?”


    “我不热,我喜欢这样,你不喜欢吗?”


    “……”


    郁润青没说话了。陆轻舟在帮她打扇,凉凉的,很舒服,她几乎立刻就被疲倦笼罩,昏昏沉沉起来。


    陆轻舟问:“还热吗?”


    郁润青睡意浓浓,敷衍似的一摇头。


    陆轻舟又亲上她的嘴角,咬住她的唇肉。


    微微的痛感让郁润青醒过神来。将睡骤醒,纵使菩萨也不免会烦躁,郁润青蹙起眉头,含糊地说:“小舟,你再欺负我,我告诉闻掌教去……”


    “我哪有欺负你?”


    “你总咬我,小狗才咬人。”


    “我以为你喜欢,既然你不喜欢,那……”


    陆轻舟说到一半,从她身上爬起来,随后便没了动静。


    郁润青这会倒是不能安然入睡了:“……我没有不喜欢。”


    陆轻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说我小狗,我也要告诉我师父去。”


    “我没说。”郁润青很坦然道:“谁听见了?”


    “你怎么这么会耍赖。”


    陆轻舟的声音眨眼间又近了,她将湿凉的手帕糊在郁润青的脸上,仔细擦拭,末了,柔声说:“好了,去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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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珊瑚宝(一)


    夏天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某一日傍晚,郁润青从睡梦中醒来,忽然觉得有点冷,才意识到如今已然是深秋之际了。


    金桂飘香,穰穰满家,虽然是多事之秋,但问心宗今年也算迎来了一次大丰收。


    即便宗门每隔三年都会在上千名外门弟子中进行一场内门弟子的选拔,却也选不出几个真正意义上的好苗子,尤其近十年,只有一个瑶贞勉强能称得上天资不凡,可名义上还是上一代的弟子,无法改变这一代人杰凋零的现状。宗门几个长老时常感慨,以为仙盟日渐衰败,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天才辈出的好时候了。


    而今年初秋的这场选拔,竟然有足足七名弟子杀出重围,且各个都不是滥竽充数进来的,可以说一下子就将往年的缺全都补齐了。


    此乃一桩喜事,也真累人,七名弟子,无一省油。


    郁润青眼疾未愈,不便下山,只好终日围着这几个不省油的弟子打转,精疲了又疲,力竭了又竭,睡醒后仍不肯起,躺在廊下的竹床上打盹,直到听见不远处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才十分艰难的折身坐起。


    瑶贞一走一蹦地到她跟前,甜甜唤道:“润青师姐。”而后问:“你怎么在院子里坐着啊?”


    郁润青微笑道:“不小心睡着了。”


    瑶贞将一筐橘子放到她身旁,又拿了一个塞到她手里:“喏。”


    “哪里来的?”


    “山下买的呗,我昨日随师兄去金陵了,这时节满街都是卖橘子的。”


    “原来是金陵的橘子,一定很甜,多谢你想着我。”


    “跟我还客气什么嘛。”瑶贞坐在竹床上,一边剥橘子一边东张西望,过了一会问:“怎么没瞧见钟知意呢?”


    郁润青轻叹道:“她一早说去花间观,半道遇上了赵春阳,也不知怎么了,两个人莫名其妙的比试起来,比试就比试吧,那么倒霉,偏巧被陆掌教撞见……”


    不等郁润青说完,瑶贞就“咦”了一声:“不是才抄过宗门戒律吗?这刚过去几日?恐怕十日都不到,就敢公然与同门私斗……我师姐一定气坏了。”


    “嗯,是气坏了,所以罚她比罚赵春阳还重,要在戒律堂关三日的禁闭。”


    少年人最受不得拘束,莫说三日了,就是三个时辰也足够她抓心挠肝的难受。瑶贞思及钟知意入门拜师以来的种种行径,往嘴巴里塞了一瓣橘子,忍不住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那待会我可得看看她去。”


    瑶贞的秉性,郁润青还是知道的,听她这口气,不由地问:“你和她有什么恩怨?”


    “我才不告诉你呢,你是她师父,肯定向着她。”


    “怎么会,我帮理不帮亲。”


    “真的?”


    “你也不想想,我帮着小六欺负你,闻掌教跟你师姐能放过我吗?”


    郁润青这样一说,瑶贞才想起来自己背后有两座相当强硬的靠山,当即咽下嘴巴里的橘子,气鼓鼓的朝郁润青告状:“钟知意总笑话我字写的难看,说她六岁的小侄子写字都比我好看,这也就算了,我不跟她计较,可她还非要教我写字,我不给她教,她偏要教,结果把水撒在我刚抄好的史记上了,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抄的几大篇史记啊!全让水给洇了……”


    瑶贞越说越气,简直要哭出来。


    郁润青等她呼吸稍微平稳些了才问:“那小六可有给你赔礼道歉?”


    “不赔礼道歉还好呢!她模仿我的字迹把史记补完交了上去,想蒙混过关,可凌师兄哪里是好糊弄的,一眼就看出来了,又害我被好一通训斥,凌师兄说念我是初犯,给我一次机会,再叫他发现找人代写课业,就要叫我师父到花间观陪读。”


    瑶贞口中这位凌师兄,便是当初接替沈砚在寒川做督长的那位千尺峰大师兄,真正的铁面无情,认理不认亲,向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因此无论瑶贞有何苦衷,背后有谁做靠山,代写课业就是代写课业,该挨的骂一句也少不了。


    瑶贞是乖小孩,待师兄师姐们又亲昵,入门几年恐怕都没人跟她说过一句重话,此番蒙冤受委屈,心中的气恼可想而知,倒难怪她这么看不惯钟知意。


    好在问题不大。郁润青微微一颔首道:“等小六回来我一定教训她。”


    纵使有些许的敷衍,也足够瑶贞满意,瑶贞一下子从竹床上蹦起来说:“那我去啦!”


    郁润青笑笑:“去吧,拿两个橘子,当着小六的面吃。”


    瑶贞应了声“好”,果真一手拿了一个橘子,临走前还抱怨似的随口嘟囔了一句:“润青师姐这般好脾气的人,做什么要收她为徒呢,合该让她拜到凌师兄门下才对……”


    其实当日选拔过后,七名新弟子里钟知意是最抢手的,不仅凌越,连苏子卓和陆轻舟都有意收她为徒,而此事本来应当几个要做师父的私底下商议出个结论,可钟知意忒有主见了点,当着一众人的面扬言自己在一年前就立誓要拜郁润青为师,绝不会因为郁润青如今看不见了便出尔反尔,还放狠话说什么倘若出尔反尔必定天打雷劈。


    修仙之人,最畏惧天惩雷劫,钟知意又是这么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好苗子……于是一众人面面相觑后,也顾不得郁润青愿意不愿意了,硬是按头让她收了钟知意为徒。


    郁润青并不排斥带个徒弟,只不过,钟知意成天到晚的是真能惹事,入门才两三个月,说猫嫌狗厌一点不过分,连带着与她同年这几个新弟子也愈发不老实。


    单单今日,还不到一日的功夫,一个因为私斗在戒律堂关禁闭,另一个私斗的被罚扫青云阶,还有个爱臭美的因为擅改校服叫人拖去山上砍柴,另有两个没写完课业的,估计要点灯熬油在花间观罚抄三天三夜。


    自从这几个新弟子入了内门,郁润青就没有一日不累的,基本上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陆轻舟看她那东倒西歪的样子都忍不住笑,总说她是被这几个新弟子吸干了精气。


    这话倒也不夸张。


    郁润青有时候甚至怀念被幽禁在寒川的日子,自己一个人在那无尽的旷野里,想一想,真觉得清净。


    躺倒在竹床上,秋风透着习习凉意,从面颊上拂过,很舒服。郁润青稍微振作了点,开始在心里琢磨今晚该吃些什么。


    猫嫌狗厌的徒儿在戒律堂关禁闭,两道菜足够……那就吃松仁烧豆腐好了,再来一道白鱼羹。


    其实想吃荷包鱼,可做起来太麻烦,算了。


    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俗气,凡庸,无趣,累得慌,逐渐把人消磨掉。


    微风拂过,落叶簌簌。


    郁润青又听到了脚步声,感觉很熟悉,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好先坐起身。


    脚步声很快就到了她跟前,轻轻的,细细的,像是憋着劲故意吓她一跳。


    郁润青笑了。


    自从她目不能视物后,嗅觉就变得很敏锐,所以那人一凑近,她立刻就闻出了是谁,“瑶贞。”郁润青有些疑惑的问:“怎么回来了?忘记什么事了吗?”


    瑶贞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郁润青道:“除了你,还有谁身上总是一股奶膻味。”


    瑶贞“唔”一声道:“我走到一半,突然肚子饿,我想吃面……”


    郁润青仍然是好脾气的笑,正如她所言,她得罪不起小师妹背后的两座大靠山,“可我不会擀面啊。”郁润青想了一下说:“我只会做猴耳朵面,要不要吃?”


    瑶贞说:“要,多煮一些,我很饿。”


    新弟子们虽然成天上蹿下跳,但待郁润青还是很尊重的,闲暇之余经常来小拂岭帮忙做一些杂事,譬如挑水,扫地,劈柴,天气好的时候还知道晒晒被褥。也多亏了这几盏不省油的灯,厨房里的面缸米缸总是满的。


    郁润青舀了两瓢面,问瑶贞:“这些够吗?”


    瑶贞似乎摇了一下头,继而想起来她看不见,开口道:“不够,我想吃很多。”


    “……已经很多了。”郁润青这样说着,又舀了一瓢面,而后熟练的加水,搅拌,揉匀。她从前并不擅长下厨,如今就算看不见也能做的很从容。


    瑶贞没有要帮忙和面的意思,慢悠悠地走进了屋子里,迎面是一副裱好了挂在墙上的字,头一句写着“烟雨江南,小舟泊定青山下,空水鲜澄,鳜鱼两尾。”落款是“处暑记,江南游”,旁边盖了郁润青的闲章“草木知春”,另有一个篆书闲章“天涯共此时”。


    “瑶贞。”


    “……嗯?”


    “你要不要吃松仁豆腐?你师姐清早走的时候说了要吃,晌午我特意让人把豆腐送来了,可这个时辰了她还没回来,恐怕又让什么事绊住了脚……再不吃该坏掉了。”


    瑶贞道:“我不爱吃豆腐。”


    郁润青一怔,又笑了,声音温和柔软:“你还挑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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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稍微加快了一下进度,把中间收徒和带孩子日常省略掉了,因为要写就得写两章才能顺下来,感觉节奏有点慢……但是这样我还觉得有点快了,哎,我真难搞感谢在2023-12-12 22:43:45~2023-12-14 23:5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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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珊瑚宝(二)


    猴耳朵面其实根本算不上面条,就是捏个小小的面剂子,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捻成猴耳朵的形状,然后丢到汤里煮一煮,再一把小青菜便大功告成了。


    当然,郁润青这做法也不是正宗的猴耳朵面,她对包子,馒头,面条以及所有需要用到面粉的面食全都一窍不通,经涉数年,可以说屡战屡败,无一例外。


    而这不正宗的猴耳朵面,还是那一年除夕夜,漫天大雪,天寒地冻,玹婴吵着说冷,非要吃一碗暖呼呼的热汤面,郁润青实在没办法了,才硬着头皮琢磨出来的。


    那个时候,她们两个简直像极了饿坏了的大孩子,围在灶台边,烤着炉子里的火,一人捧着一大碗色香味堪忧却冒着热气的猴耳朵面,头也不抬一下,吃的浑身是汗,仿佛碗里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


    那天晚上,玹婴吃撑了,肚皮肉眼可见的鼓出来,她睡不着觉,就抚着肚子说,怎么办啊郁润青,我会不会生下来一只小狗。


    十多年前的事情,早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斑驳褪色,不过郁润青仍然会做猴耳朵面,并且厨艺较比从前要精湛许多。


    她用热猪油煎了两个荷包蛋,往锅里倒入烧好的水做汤底,除了几样佐料,还洒了一捧虾米增鲜。这一次,是色香味俱全的猴耳朵面。


    “瑶贞,过来吃饭了。”郁润青将面碗端到一旁的圆桌上,又转过身,剁起肉馅。


    瑶贞埋头吃了会猴耳朵面,扬起脸问:“你还要做什么?”


    “正好有块肉,给你做炸小肉丸。”郁润青笑着说:“算是谢你去金陵还想着给我买橘子。”


    瑶贞道:“你是因为我给你买了橘子,才待我这般好?”


    瑶贞是闻掌教的关门弟子,亦是陆轻舟的嫡系小师妹,在郁润青这里,倒是也和自家小师妹没两样,就像瑶贞会给她买她爱吃的橘子,她也会给瑶贞炸瑶贞爱吃的小肉丸,如此亲近的关系,茶余饭后自然免不得打趣几句。


    瑶贞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已经知道情情爱爱是最容易让人脸热的,平日里只要见到郁润青和她师姐在一处,必然惹的两个人都没话说才肯罢休。


    郁润青被她闹得养成了惯性,依旧随口敷衍:“你不给我买橘子,我也要待你好啊,不然你师姐岂能放过我。”


    “她怎么不放过你?”


    “……快些吃,当心回不去舍院。”


    年轻的弟子大多都住在舍院,而舍院四周布满鱼旗,戌时过后随意行走便是犯戒,会被戒律堂夜守押在女娲神像前跪到天亮。


    郁润青二十出头那会虽然可以住在小拂岭的仙府,但一边是孤孤单单独自一人,一边是热热闹闹一大群人,她宁愿受一点拘束,也乐意住在舍院,只是,总半夜三更跑出去,没少被罚跪。


    瑶贞笑了一声说:“回不去就回不去,我要在这里睡。”


    郁润青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侧首,似乎是觉得瑶贞有些奇怪,迟疑片刻才笑着问道:“你要在这里睡?”


    “怎么,不行吗?”


    “……”


    郁润青眉头一动,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人急匆匆的跑进了庭院。


    “师父!”钟知意一步迈过高高的门槛,根本无暇顾及坐在那儿吃猴耳朵面的瑶贞,紧忙对郁润青道:“出事了!”


    “你不是在被关紧闭?”


    “都乱套了还关哪门子紧闭啊!师父你知道吗!玹婴逃出来了!”


    “……”


    “真的真的!轮守的上百名修士,死的死伤的伤,好不容易才从玄冥教魔修的包围中将消息传出来。”钟知意颤抖着握住郁润青的手臂,极为惊骇的,一字一句道:“据说,玹婴一剑劈开了蛮荒神域外的十二重封印,她是以自己的生生世世……献道祭剑!”


    重葵剑的历任剑主,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恶贯满盈者不在少数,可从未有过哪一任剑主,以自己的性命祭剑,以永不轮回为代价献道。


    置死地而后生,说得容易,谁敢确保自己就一定能死而复生?


    “师父,你……”钟知意盯着郁润青,一时语塞。


    在钟知意看来,玹婴以己之身献道祭剑,已然应了那句“得重葵者必成魔尊”,世间魔修必定将其奉若神明,听其差遣,毫不夸张地说,此事关乎天下人的生死存亡。


    而郁润青,在揉小肉丸。


    钟知意没忍住:“师父!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郁润青将揉好的肉丸整整齐齐摆到盘子里,单看举止,与常人无异,可她的确是看不见的,置身黑暗,周围一切于她应当是安全的,熟悉的,而不应当是危险的,陌生的。


    任何突兀的事物都会令黑暗滋生出狰狞的面目。


    郁润青道:“小六吃炸肉丸吗?”


    钟知意在家中行六,乳名亦为小六,自从郁润青收她为徒,便一直这样唤她,温温柔柔的,还有点亲昵,实在很动听,以至于钟知意这等猫嫌狗厌的脾气都不好意思在郁润青跟前太放肆。


    可,可……


    “师父!这个时候还吃哪门子的炸肉丸啊!你不知道玹婴跑出来意味着什么吗!她被宗主封印在蛮荒神域里那么多年,受尽酷暑苦寒,现在好不容易逃出来!一定回来找宗主报仇雪恨!倘若宗主有什么好歹,那……在下一任春蓬剑主现世前,天下岂不是落在那群邪魔手里!”


    昼如旱魃降世,夜如数九寒冬。


    玹婴被封印在蛮荒神域里整整七年。


    岳观雾大抵也知道不可能封印玹婴一辈子,这七年间从未有一日懈怠。


    然而时至今日,玹婴的重葵剑已经登峰造极,岳观雾纵使修炼七年又七年,恐怕也难以和她一较高下。


    “你同我说这些,我能怎么办。”郁润青淡淡道:“与其在这急得跳脚,不如回禁闭室冷静冷静。”


    钟知意被郁润青漠然的态度气得要吐血,正欲拂袖而去,忽瞥见坐在角落里吃面的瑶贞:“你怎么在这?”


    瑶贞咽下嘴巴里的猴耳朵面,朝钟知意笑一笑说:“等着吃小肉丸啊。”


    瑶贞这一笑,让钟知意彻底懵住了,一时间竟不清楚是她大惊小怪,还是这两个人过于镇定。


    就在她迷茫之际,郁润青偏过头道:“小六,去问问陆掌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瑶贞放下筷子,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近钟知意。


    钟知意看着瑶贞,隐隐觉得不太对,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郁润青就伸手握住了瑶贞腰间的衣带。


    瑶贞圆圆的杏眼似猫一般微微睁大了,近乎娇憨地说:“你干嘛呀,手好脏。”


    郁润青道:“帮我汲一盆水来。”


    瑶贞道:“你徒弟在这里,干嘛要指使我呢?”


    不等郁润青回答,瑶贞便上前一步,几乎紧贴着郁润青说:“你一个劲的想把她支开,是不是嫌她碍事呀,想留我跟你单独相处吗?你想对我做什么?让我师姐知道了可怎么办?”


    郁润青默不作声的推开瑶贞,转身走到庭院里,自己去打水洗手了。


    瑶贞十分开心的笑起来,那双原本清澈澄亮的杏眸,此刻透着一种诡异的,阴鸷的狡黠。


    钟知意不由地后退了一步:“瑶,瑶贞……”


    “瑶贞……多好听的名字,瑶是美玉无瑕,贞是矢志不渝。”


    “你,你不是瑶贞!”


    话音未落,钟知意便从背后拔出了她的流云伞,顷刻间伞尖的锋芒便抵住了“瑶贞”的喉咙,只要钟知意的手稍稍一动,“瑶贞”便会血溅当场。


    可“瑶贞”却丝毫不躲,反而看着钟知意笑:“为什么犹豫呢。”


    钟知意从来是胆大包天,不畏生死的,然而此时此刻,她对上那双熟悉而又陌生的杏眸,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玹婴,你是,玹婴……”


    “瑶贞”没有否认。


    钟知意紧握着流云伞,指腹隐隐泛白:“你把瑶贞,怎么了……”


    “你师父在这里,做什么要问我呢?你们师徒两个,待人都这么不客气的?”


    “……”


    玹婴视线掠过脸色惨淡的钟知意,望向门外的郁润青。


    她身着素衣,眼覆白绫,相较于意气风发的十三年前,如今当真称得上落魄。


    可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


    “小六,把伞放下,过来。”


    “师父……”


    郁润青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珠,声音低而平淡:“你想要什么?”


    玹婴眸光也渐渐冷下去,视线紧紧定在她脸上:“你应该知道的。”


    七年前,岳观雾手持春蓬剑,屡战屡胜,将玹婴打的不得不逃进蛮荒神域,而七年后,玹婴一剑斩破十二重封印,单凭一缕元神就能控制筑基期修士。


    所谓不死不休,只要另一方剑主仍然活着,便是输赢难料。


    玹婴此刻无比迫切的想要杀了岳观雾,想要彻彻底底的斩草除根。


    可她身上,有郁润青留下的血咒,这血咒一日不除,她一日难以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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