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昨日死(四)
天亮的早,郁润青醒来的时候已然艳阳高照,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懵懵片刻,突然想起昨晚的事,忙从枕头底下翻出那张符纸。
她是凭着自身修为才误打误撞制成了“觉耳”,然终究不够挥洒自如,只相隔一整夜,符篆便失去了效力,朱砂符文也尽数散去,如今在她手中的仅是一张皱巴巴的空白符纸。
这术法,下流归下流,不过……还挺实用的。
郁润青弯唇一笑,将那符纸揉作一团,随手丢进了竹筐里。即便实用,她也不打算再用了。郁润青想,或许从前是她做的不够好,可总有一日,她会让道侣无所顾忌的向她袒露心声。
至于今日,还有的要忙。
郁润青梳洗完毕,草草吃了点东西,便一头钻进了书房。她昨晚答应要给陆轻舟绘制一幅画像,工笔画本就精细,勾染分工更费时间,郁润青预备用四尺的矾纸,这个尺寸从头到脚下来,少说也要一月有余。
虽然心里清楚陆轻舟让她画像只是想给她找点事做,以此来打发时间,但既然决定要画,自是得精益求精。
接下来两日,只要得空,郁润青便埋头案前,手不离笔、笔不离手,仔仔细细的勾勒好了画像轮廓。
“润青师姐——我来给你送桃子啦——”
“瑶贞。”郁润青推开窗,笑道:“你来的正是时候。”
瑶贞提着一筐鲜桃,蹦蹦哒哒的走到窗前,探头往书房里一瞧,不禁惊叹道:“哇,这么快就画好了。”
“只是勾线,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可单是这样我就觉得很好看了!润青师姐,你几时也帮我画一幅嘛。”
“帮你画倒是没问题,不过得麻烦你帮个忙。”
“尽管开口!在所不辞呀!”
“我缺几支染色的笔,不用纯羊毫的,太软了,兼毫笔就行,还缺几支羊毛板刷,几支联笔。”郁润青将早就准备好的便笺递给她:“笔的长短宽窄我都写在上面了,背面是要用的颜料,劳烦你下山一趟,帮我买回来。”
“呃……”瑶贞在花间观听学数年,拢共才两支笔,这便笺于她而言着实和天书没两样:“润青师姐,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关键,我根本都分不清羊毫和兼毫,更别提什么石青石绿雄黄雌黄了……我怕我买不好。”
瑶贞这么一说,郁润青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了。她自幼学画,身边人耳濡目染,对笔墨纸砚以及各式颜料都如数家珍,以至于她也习以为常。
“那……”
“不如我陪你下山去买吧!刚好我今日得闲!咱们可以在长平城里好好转一转,顺道再买点吃的回来!”瑶贞越说越迫不及待,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郁润青苦夏,之所以让瑶贞跑腿,就是因为这两日的秋老虎太过燥热,小拂岭有山风和树荫,到底还算凉爽,长平城里恐怕要热的人喘不过气……可看着瑶贞那欢天喜地的样子,郁润青实在不忍叫她失望,便点点头道:“好吧。”
长平城在仙门庇护之下,经年累月的无灾无难,是百姓心中最宜居的风水宝地,而今的繁华,足以和金陵雀城等地一较高下,因此饶是烈日炎炎,火云如烧,长平城的街道上也照旧人潮拥挤,热闹非凡,好在不少沿街小店都在外面张铺了陈年的旧竹席,走在街上倒不至于时刻叫日头烤着。
郁润青和瑶贞进城没多久,便寻到了一家笔墨斋,只是铺子小,货品不全,羊毛板刷还得花些时间专门订做,见郁润青急用,掌柜又推荐她们去另一家货品齐全但价格不菲的四宝斋。
笔墨斋在城东,四宝斋在城西,单凭双脚走过去,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道阻且长,走到一半郁润青就热的受不住了,恰巧遇着一间绿竹围绕,环境颇为幽静清凉的茶馆,那真是堪比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郁润青说什么也要进去坐一坐。
可下山前提议要在长平城里转一转的瑶贞反而没了这份兴致:“润青师姐,我们还是早些买完早些回去吧……”
郁润青给她倒了一盏清香扑鼻的凉茶,笑着问道:“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就是……感觉怪怪的。”瑶贞捧着茶杯,吞吞吐吐:“从我们进城到现在,总觉得脊背发凉,有种不好的预感。”
郁润青盯着她,神色凝重:“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有些面堂发黑。”
“真的?”
“假的。”
瑶贞嘟了嘟嘴巴:“我是说真的。”
郁润青将凉茶饮尽,稍稍解渴,方才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早些回去,只是这会暑气正盛,我们多坐一会,避避暑气。”
坐隔壁桌的老人闻言,摇了摇蒲扇说:“今日的确是热的出奇,难怪客满楼外大排长队,这么热的天,若能吃上一口他家的冰酪,当真是神清气爽啊。”
“冰酪?”瑶贞与郁润青对视一眼,双双动了心,转过头问老人:“您说的客满楼在何处?”
“就街角那家,你们没瞧见?外边摆了四五条春凳,都坐满人了。”老人也看出她俩动了心,又摇着蒲扇道:“要吃客满楼的冰酪,就不得不吃七巧局的奶酥果子,把那奶酥果子切开,里边是空心的,再填上冰酪,一口咬下去,那叫一个外酥里嫩,香而不腻……”
老人一边说,瑶贞一边咽口水,是脊背也不发凉了,坏预感也没有了,打听到七巧局所在,便兴致勃勃地对郁润青道:“润青师姐!你在这等我!我去买!很快就回来!”
平日里真是没白给瑶贞做那么多好吃的。郁润青透过沿街的窗子,看着瑶贞蹦蹦哒哒的背影,忍不住笑,然而正欲收回视线时,忽瞧见一片绿竹间站着个身着靛青色布衣的少女。
那少女有些怪,乌黑油亮的长发编成两条大辫子,不经一点修饰的垂落在胸前,微鼓的衣襟,绣着最寻常不过的兰花纹样,因日积月累的浆洗,而在阳光下泛起一层柔软的绒毛。
按说这样的打扮,多是苦出身的乡野女子,偏她一张脸生的白皙透亮,没有一点风吹雨淋的痕迹,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不过郁润青之所以注意到那少女,还是因为她看向她的眼神,那似是有些森冷的眼神,又暗藏着渴求,如同隐匿在夜色中随时会扑向猎物的野兽。
郁润青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忽然体会到瑶贞所说的脊背发凉。
这个人……想必她是认识的……
郁润青移开目光,若无其事的给自己添了半盏茶,缓缓饮尽,略微偏过头,用余光扫了眼窗外,见那少女没了踪影,反而感到不安。
从荷包里翻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郁润青站起身,正准备要离开,那少女却进了茶馆,径直走到她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谁?”郁润青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不敢笃定。
那少女眸光一动,抬手触碰她的眉心,郁润青一惊,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忍着不安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纵使听手下说了千万遍郁润青还活着的消息,玹婴也不能尽信,明知重伤未愈,跑到淮山来很容易惹火烧身,可玹婴仍是要亲自来确认。
郁润青真的还活着。
玹婴有点想笑,又觉得理所当然。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死的如此轻易。
可是……
玹婴扬起脸,弯眸一笑,鬼气荡然无存,倒有几分豆蔻年华独有的明媚天真:“你不记得我了吗?”
郁润青很坦诚:“十八岁之后的记忆,我都不记得了。”沉默一瞬,又道:“也可以说,与你相识的那个郁润青已经死了,就算你与她有什么仇怨,也和我没有关系。”
玹婴嘴角笑意一僵。不点破倒罢了,如此一点破,眼前的郁润青眉眼间的确有一种青涩稚嫩的气息,心里想什么,几乎都写在脸上。
玹婴压下杂乱的念头,慢悠悠道:“我和她没有仇怨,只是,有一段旧情而已。”
旧情两字一出,郁润青明显瞳孔一震,错愕中掺杂着遮掩不住的心虚。
“猜出我是谁了?看来你并不是一无所知。”玹婴微笑着凑近她:“郁润青,我们两个的账,你就是死一百次也算不完。”
郁润青紧抿着唇,面色逐渐苍白,过了一会才开口:“我不知道从前做错什么事,让你一定要我死,才肯罢休……”
“我一定要你死?”玹婴看着郁润青,笑容更盛,那黑漆漆的瞳仁反倒透出一股幽冷的阴鸷。她压低声音,在郁润青耳边道:“金陵雨夜,刺入你心口的那把剑,你不记得了吗。”她讥笑着说:“那可是你师姐的春蓬剑。”
金陵雨夜……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混沌如梦的情景,似一支利箭从眉心穿透,郁润青捱不住痛意,用力按住自己的额头。
那混乱的记忆,渐渐清晰,并非金陵的雨,而是一场连绵数日的杏花春雨,空气中蔓延着湿润的青草香气,有人赤着脚涉过澄澈的溪流,浑身湿漉漉的跑到她面前,笑得像个小孩子:“你看呀!我找到了最漂亮的鹅卵石!”
她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只能送她最漂亮的鹅卵石。
“怎么?”玹婴仍旧带着讥讽意味的声音将郁润青从记忆中抽离:“瞧你的样子,起来了?”
郁润青紧盯着玹婴,眉头微蹙,眸光流转,似是在那张脸上寻找着熟悉的痕迹。
玹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你……”郁润青沉默许久,忽而喃喃唤道:“玹婴……”那语气,恍如在小拂岭的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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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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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昨日死(五)
瑶贞提着客满楼的冰酪和七巧局的奶酥果子回来时,郁润青正在茶馆后院的水井旁洗手,她的脸似乎也洗过,湿淋淋的,透着潮润的白皙。
瑶贞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郁润青的袖口和衣襟湿了一大片,与她平日慢条斯理的作风不大相符。
不过瑶贞也并未多想,走上前笑着说道:“润青师姐,我买回来啦!你热坏了吧,快吃一碗冰酪凉快凉快。”
郁润青垂着眼,用帕子仔细擦干了手,方才抬起头来看向瑶贞:“你,没遇上什么奇怪的人吧?”
“奇怪的人?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你不是说自己脊背发凉,有不好的预感吗,我怕你,撞鬼。”
瑶贞眼睛弯弯的笑起来,似乎是笑郁润青的天真:“长平城里怎么会有鬼呢,淮山可是天灵神脉,这长平城在神脉之上,灵气充裕,阴阳调合,是断然不会有鬼邪作乱的。”
郁润青坐到井石旁,接过瑶贞递来的冰酪碗,佯装不经意地问道:“照你这么说,魔修也不敢来了。”
瑶贞骄傲道:“那是自然,咱们淮山一带,方圆百里,好几个修成正果的地仙呢,寻常魔修只要踏足淮山境内,宗门即刻便会得知,叫他们有去无回。”
郁润青道:“寻常魔修?也有例外?”
瑶贞嘟嘴道:“那自然也是有的,就好比,那位重葵剑主,修为到了一定程度,便能完全遮掩身上的邪魔之气,甚至可以悄无声息的潜入内门……”瑶贞说到这里,咬了一下牙,明显藏着怒意,非吃两大口冰酪才能解恨。
郁润青看着她,又问:“既然如此,她想潜入小拂岭杀我,不也是轻而易举?”
这一句话跟着一句话,是那么顺理成章,是那么水到渠成。瑶贞没有丝毫疑心,扬起脑袋说:“哼,哪有那么容易,我师姐可不是吃素的,自从宗主闭关后,我师姐在每处仙府之间都放置了改良后的鱼旗阵,将鱼眼睛换成了镇魔符,那阵厉害极了,我敢说,除了全盛时期的玹婴,这世间没有哪个魔修能不被它绊住脚,狠狠摔一跤。”
“我知道你所说的那几面旗,没想到这么厉害。”
“不厉害就怪了,这镇魔符可是润青师姐你的杰作。”
瑶贞瞥见她手里的冰酪碗,惊呼道:“润青师姐,你快吃呀,冰酪都要化了。”
吃完冰酪和奶酥果子,又去四宝斋买齐了笔墨纸砚,顺道在城西的集市上买了些瓜果蔬菜,二人赶在太阳落山前满载而归了。
“这么多东西,要没有朝阳真不知道怎么拿回来。”瑶贞拍小毛驴似的拍了拍自己的佩剑,糯声糯气地说:“今日多谢你哦。”
于师门代代相传的法器,本就是一等一的温顺,何况剑主又是这样秉性纯良的女子,在世间一流宝剑之中,朝阳可谓十分难得气息平和。这种平和虽然短时间内展现不出它本该有的威力,但在修道这条路上却可以走得更远,更一帆风顺。
问心宗人尽皆知,闻掌教的这位关门弟子,是真正的前程似锦。
郁润青看着坐在院子里美滋滋啃桃子的瑶贞,不由想到记忆里的玹婴。即便记忆并不连贯,她也仍能感受到当时的心绪——倘若玹婴能有一个好出身……
叹了口气,郁润青又望向院子角落里树立的鱼旗。依照瑶贞的说法,玹婴大抵是重伤未愈,忌惮这鱼旗阵,才不敢贸然跑到宗门辖地之内……
“润青师姐,我回去啦。”
“哦,好。”
两人先前在长平城已经吃饱喝足,不必再用晚饭,瑶贞啃完桃子,解了口渴,打一声招呼便御剑离去了。
她走之后,天色渐暗,郁润青点了两盏烛灯,借着光亮在装有杂物的匣子里翻翻找找,很快便寻到了记忆中的鹅卵石。白中泛青的鹅卵石,光滑莹润,在烛光下几乎有一种通透的玉感。
这块鹅卵石,即为“玹”。
郁润青躺倒在榻上,举着鹅卵石,在灯火下看了又看,蓦地想起玹婴那番话。
“从前的事,你记起来也好,记不起来也罢,我只想叫你知道,若非我破除血咒,取出你的心头血,修复了你的魂魄,你根本活不到今日,说起来我对你也算是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你都该报恩。”
“现下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听从我的吩咐,你,我,问心宗,皆可相安无事,要么……你该清楚,我若有意杀你,不过弹指一挥间,血洗问心宗,想来也不难。”
玹婴说这番话的同时,嘴角含笑,指诀翻飞,瞬息之间便在她身上施加了一道杀气腾腾的咒阵。
玹婴……
世间绝无仅有的剑符双修,且都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样一个人,还嫌自己不够厉害,非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肯罢休。
思及此处,郁润青又坐起身,绕过屏风,沿着墙根抚摸石壁,待指尖触碰到一个很不明显的凸起,用力向内一推,上方石壁便忽然地落下了,显露出一个类似于神龛的,挂满符纸的暗格。
而那暗格里,是一本厚重而凌乱的册子。
到底是自己的手笔,郁润青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本册子的用意。如今仙盟虽符修无数,但真正精通者只有她一人,她怕自己哪一日不在这世上了,数十年来所钻研的道法也随之湮灭,因此将其整理成册,藏于此处,并附上了几道极其刁钻的咒阵,待来日,只有真正得她传承的后人才能破解咒阵,取得她一生的心血。
玹婴想要的,就是这本册子。
玹婴伤势未愈,并不倾向于和问心宗正面冲突,只想拿了册子悄无声息的离去,奈何郁润青失了记忆,一问三不知,玹婴无法,只能威胁郁润青破坏掉鱼旗阵,她好自己到小拂岭来找。
事实上她一提这册子,郁润青就想起来在哪了。
可这东西若是给了玹婴,叫她回去潜心钻研几年,恐怕更无法无天。
郁润青思来想去,重新升起石壁,又将一旁的衣柜挪过来完全遮挡住了机关,如此稍作遮掩后,才走到院子里,拔出了一面鱼旗。
不多时,玹婴似鬼魅一样出现在她身后。郁润青转过身,被吓得不自觉捂住心口:“你怎么都不出声。”
“怎么算出声,敲锣打鼓吗?”
“那也不必……”
夜色深浓,玹婴的瞳孔也格外漆黑,几乎没有多少眼白。郁润青心道,看样子,她这具凡人的肉身,已经快要修成魔了。
玹婴注意到郁润青异样的目光,眉头一拧,却并未多说什么,在院中环视一圈,转身进了屋。
“这书册可多了,你要找的哪本到底长什么样?我也好帮你找找。”
玹婴沉默不语,直奔书柜前的白瓷莲花缸,将郁润青的手稿一翻到底,越往后看面色愈发凝重,显然这堆手稿里并没有一星半点她想要的东西。
其实这天底下能看懂郁润青手稿的符修拢共没几个,就是往前捯两百年,一只手也能数得出来,因此,即便是与仙盟禁术相关的手稿,郁润青也并不特意遮掩,只当废纸似的随便往莲花缸里一丢,而其中就包括“逐溯”和那下九流的“觉耳”。
可玹婴连这都瞧不上眼,一门心思要那本册子。
比禁术更不便于让外人知晓的,想来只有血咒之术了。
郁润青一面思索着,一面整理着被玹婴翻乱的书房,还不忘小声抱怨:“你能不能从哪拿的放回到哪去啊……”
玹婴停下手中的动作,扭头看向她。
郁润青认怂:“好,我不说了。”
玹婴却道:“若你在这屋里藏东西,你会藏在哪。”
“要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我肯定会藏在一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灶子里,水井里,或者干脆挖个坑埋起来。”
玹婴闻言,竟真走到院中,朝水井里望了望,旋即纵身一跃,轻飘飘的跳了下去。
郁润青怔了一瞬,忙快步上前,只见水面倒映着月光,平静的没有丝毫波澜,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听到落水声。
“玹,玹婴……”
“我在这。”
水面上方的井壁亮起烛光,赫然是一间狭窄的密室。郁润青不由睁大了眼睛,打死都没想到这口井真的暗藏玄机。
密室里是什么东西来着……
郁润青这样一想,脑海中忽然闪过自己在院中清理杂物的情景,她似乎将一些无处安置的杂物全都装进了箱子里,然后存放在那永不见天日的井中密室……再然后,就换了新的门窗,栏杆,家具,成为现在她熟悉的模样。
回过神时,玹婴已然站到她面前,目光冰冷的盯着她。
郁润青则很无辜:“没找到吗?我说得可都是实话,你没找到也不能怨我啊。”
玹婴仍旧沉默不语,视线却掠过她看向院中的一棵槐树。
槐花早已落尽,满地零落,陷在泥中,只余下旧时的浮香。
玹婴道:“那原来有一架秋千。”
郁润青道:“早破烂的不成样子了,生火都着不起来。”
玹婴走到树下,命令道:“把这里挖开。”
郁润青瞠目结舌:“你还真要掘地三尺啊,淮山这么大,难道要挖一辈子?”
玹婴看向她,瞳孔黑的渗人:“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郁润青抿了下唇,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玹婴和记忆里送自己鹅卵石的玹婴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保不齐是被夺舍了……
郁润青心不甘情不愿的用小锄头刨了几下,只听当啷一声,眼睛又一次瞪大了,难以置信道:“还真有?”
玹婴置若罔闻,张开手掌召来坛子上挂着的竹筒,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张字迹模糊的纸条,只隐隐约约地能看清楚后面几个字。
但愿是真,婴日后不必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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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番外只有青舟,一个甜甜的小故事,大概十章左右,暗恋→双向暗恋→追妻文学嘻嘻嘻
第123章 昨日死(六)
玹婴盯着那张纸条看了许久,视线才缓缓抬起来,落到郁润青身上。
郁润青也正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眼里并没有畏惧,胆怯,又或别的什么,只有好奇的探究。
面前的郁润青,并非她所熟悉的郁润青,就像这小拂岭,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变化,可处处都是那么陌生,仅剩这一丁点与她相关的痕迹……玹婴唇瓣紧抿,握住了手中被光阴侵蚀的纸条。
她走到今日,已经没有回头路,也不再是血池里的可怜虫,又何必狼狈可笑的回头看。
玹婴张开手,一道火焰在她掌心燃起,转瞬之间,那纸条和竹筒就化为了灰烬,被夜里微凉的山风席卷而去。
月光柔柔,灰烬似一缕轻烟,转眼间消失不见。
郁润青不明所以:“还找吗?”
玹婴面无表情的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找。”
她真有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本册子的决心。郁润青忍不住问:“你如今已然是魔修之中的第一人,这世间恐怕就只有我师姐能勉强与你抗衡一二,兴许,还未必是你的对手,你为什么……”在玹婴森森的凝视中,郁润青紧急掉转了话锋:“如此,这般,学无止境。”
玹婴走到树影之下,漫不经心的答了:“你之前说我以血咒操控的傀儡终究会反噬到我身上,果然如你当日所言,我养伤的这些时日,他们并不是很安分,我想你精通血咒之术,那本册子里一定会有破解之法,所以来找。”
傀儡,反噬,听上去似乎对玹婴很不利。郁润青有些想不明白:“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不太好吧……”
玹婴朝着郁润青一笑,乌黑的眼睛,雪白的面孔,没了那般沉郁的戾气,反倒多了几分慑人的艳色:“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区区反噬,还奈何不了我。”
“那你,还急着找什么破解之法……”郁润青欲言又止,满脸写着不信服。
这么一会,她就不怕她了,果真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思及此处,玹婴笑意淡了淡,她心里清楚,只有自己在镇魔塔里那年遇到的郁润青才会不顾一切的爱她。
若不刻意的回想,玹婴几乎要忘了,那个时候的郁润青,也是如太阳一般的人,明亮炙热的,经常让她感到不安。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在郁润青眼里同样如此……
又来了。
玹婴倏地蹙起眉,斩断脑子里杂乱的念头,慢条斯理道:“我寻求血咒的破解之法,并非忌惮反噬,也并非为与谁作对,只不过想让我的傀儡能安分一些。”对上郁润青专注而澄澈的目光,她稍稍一顿,转头看向别处,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还有,那时为了救你,强行拔出心头血,害得我如今身体很不好,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郁润青想了想,试探着问:“你会死吗?”
“也许会。”玹婴很有耐性的解释:“说不准是哪一日,我的肉身承载不住我的魂魄,我就会粉身碎骨,爆体而亡。”她捋着自己胸前长长的辫子,再一次看向郁润青:“所以在那之前,我要替自己再找一具肉身,更完美的,更契合的……”
玹婴声音微哑的笑了,似乎对自己这样的打算很满意,简直可以称得上得意,她咧开嘴,情不自禁的向郁润青炫耀:“当日在蛮荒神域,我以生生世世献道祭剑,有多少人觉得我愚蠢?那些人……那些自以为终有一死的庸碌之辈,才是真的愚不可及。”
郁润青心头一颤,只听玹婴紧接着说:“而我所求,从来都是永生。”
这一番话,恐怕连玄冥教的魔修听了都要骂一句离经叛道。郁润青也是好一会才回过神:“可,可是,夺舍……是会被吞没神识的。”
夺舍乃世间诸多邪术之最,虽然可以强行占据旁人的肉身,达到夺舍还阳的目的,但肉身之中残存的神识会即刻与魂魄中的神识融为一体,如此一来,夺舍者只会本能的依照着被夺舍者的脉络存于世间,因而许多夺舍者在还阳后都会以被夺舍者的身份继续生活,直至阳寿殆尽,再一次死去。
正道认为这般活着只是苟且的寄生,并非真的重获新生,所以在教诲弟子时,但凡提及夺舍,总要添上一句令人心惊肉跳的“吞没神识”,算是警钟长鸣。
玹婴是邪魔歪道中的离经叛道,可在对夺舍的看法上,倒是和正道不谋而合:“我自然不会用那般自相矛盾、破绽百出的术法。”玹婴微微抬眼,语气有几分天真的妄想:“我预备寻一具极好的肉身,替换成自己的血骨,再把魂魄装进去……”
因为过于惊愕,郁润青打断了她:“你要把自己制成傀儡?”
玹婴闻言,竟然一怔,好像刚刚意识到自己那天衣无缝的筹划无异于是另一种形式的傀儡术。
可……那又如何。玹婴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受旁人操控的才是傀儡。”
傀儡术,说白了和符篆术没两样,只更精细一些,通常是用咒阵将游荡的魂魄封入载体,施加灵力或血契后以神识操控,而魂魄与载体越契合,傀儡本身自主意识就越强,理所应当的更机敏灵巧。
郁润青不由地面色微凝:“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永生。”
“要真那么容易,我何必跑到这来。”她轻轻叹了口气,不是很甘心的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话果然不错,我玹婴剑符双修,资质也算得天独厚,偏偏在钻研术法这件事上就是比不过你。”
“……”
“郁润青,你现在是不是很纳闷,我怎么对你有问必答的。”
沉默片刻,郁润青点头:“嗯。”
玹婴笑吟吟的:“我不瞒你,因为我心意已决,你若肯助我,皆大欢喜,你若不肯助我,我便自己钻研。”她声音又轻又急:“我入不得轮回,没有来世,性命珍贵,可那些庸碌之辈,横竖终有一死,命如草芥,我大可以拿他们的性命试法,一次不成就百次,百次不成就千次,千次不成就万次,万次总该成了,我不信我蠢笨至此。”
玹婴说完,缓步走到郁润青身前,微微仰着脸,乌黑的瞳孔不掺半点杂质,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幽冷:“所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
那一瞬间,郁润青只觉毛骨悚然,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郁润青的胆怯并没有取悦玹婴。盯着她轻颤的长睫和睫羽之下那双潮湿的黑眸,玹婴嘴角的笑意不见了:“你躲什么?心虚吗?”
“我……”郁润青张了张嘴,像是要替自己遮掩,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十八.九岁的年纪,果然没有不蠢的,饶是郁润青也不例外……玹婴正这样想,站在对面的人却忽然伸出手,摊开了掌心。
细白的掌心上,搁着一块被汗水浸润的鹅卵石。
“我只记得,这个是你送我的……”她的记忆似乎不是很清楚:“那天下雨,你沿着小溪找了很久……”
玹婴看着那块鹅卵石,笑了一下:“这个,你还留着,不过是我随手在河边捡的破石头。”
郁润青指尖微动,又将那鹅卵石握紧了。
玹婴抬眸。
郁润青蹙着眉,抿着唇,面上隐隐透着恼怒,想生气又不敢生气的样子,的确是少年人独有的冷俏。
“你骗我。”
“谁让你那么好骗,谁让我说什么你都信呢。”
玹婴一意孤行的走到今日,并没有给自己留后悔的余地,也不允许自己为任何人动摇。
她嘴角含笑的盯着郁润青,等待着时机,再一次摧毁那人记忆里如太阳一般的玹婴。
却见郁润青目不斜视,看着她,很笃定的说:“这块石头,分明就是你找了很久的。”
玹婴忽然陷入了沉默。而她的沉默无形中助长了郁润青的锐气,郁润青竟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质问起她:“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心虚吗?”
玹婴下意识反驳:“我心虚?我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那时候的事,我虽然不记得了,但看到这块石头,就想起你将它送给我时,我不晓得有多开心……我知道,我从前一定是很喜欢你。”郁润青声音软了一点:“这又不丢人。”
长夜将尽,月落乌啼。
玹婴一言不发看着郁润青,良久,收回视线,轻声说了一句:“我想喝水。”
郁润青转身给她倒了一杯用琉璃盏泡的金桔茶。放置一夜的金桔茶,早凉透了,是最清爽解渴的。
玹婴只抿了一口,便没再碰。
金桔茶里泡了茉莉香片,茉莉的味道很浓郁。玹婴不喜欢茉莉,从前不喜欢,如今更不喜欢。
还有郁润青身上那淡淡的铃兰香。
玹婴望着山间云雾缭绕,忽然没由来的说:“倘若求得永生,也就无所谓喜恶了。”
郁润青不明白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正思忖着,又听她道:“替我转告陆轻舟,三日之后,我在长平茶馆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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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虽然有时候情绪不稳定,但从来都是很有事业心一女的
第124章 昨日死(七)
见到陆轻舟时,已经是玹婴口中三日之期的第二日傍晚。郁润青一见她,就倒豆子似的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而后有点底气不足的小声道:“没早些告诉你,你不会怪我吧……”
陆轻舟安安静静的听完,才柔声问:“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郁润青低下头,细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就是,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多事想不明白,所以才……”郁润青抬眼看过来,神情像在溪边饮水的小鹿,对危机四伏的深林没有任何警惕,只有本能的紧张和不安:“我跟玹婴,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她说我心口的这道剑伤……”
陆轻舟嘴角微微一弯,竟然在此刻产生了些许微妙的欣喜。
错杂失序的记忆,前后不一的说辞,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心知肚明,对郁润青而言,这两日一定很混乱。
可在混乱过后,她依然愿意相信她。
陆轻舟握住搭在自己膝间的手,注视着那双清亮的黑眸:“记不记得在狐仙堡的时候你曾问过我,要是你再也不能恢复记忆,再也想不起从前的事,该怎么办。”
“记得……你说,也很喜欢现在的我。”
“是呀,我很喜欢十九岁时无忧无虑的你,甚至觉得,你失去记忆,是老天在弥补我的遗憾。”
郁润青或许不敢相信,眼睛稍稍睁大了些,嘴巴也抿紧了。陆轻舟目光不自觉的下落——分明是俊丽到好似不近人情的一张脸,偏偏生得这般丰盈红润的唇,像熟透的樱桃,挂在枝头,裹着清晨的露水,看上去柔软的让人想咬一口。
倘若说她对郁润青是见色起意,那么最初引诱她的,大抵就是这个了。
陆轻舟自然而然的望向两人交握的手,说:“我不想你有太多心事和负担,才会对你有所隐瞒……”她停顿了一下,本就温和的声音里掺杂了一缕罕见的柔弱:“你会不会怪我?”
郁润青迫不及待的回答:“我怎么会怪你!”
郁润青当然不会怪她,她明知道的,只是享受这个人如此的紧张她,事事将她放在第一位的滋味。陆轻舟几乎有些自厌的想,一旦润青知道她是这般虚伪的人,一定对她避之不及吧……
许是她久久未语,郁润青急切起来,用力攥了一下她的手腕,十分艰涩道:“我晓得,你,瑶贞,小六,都是为我好才瞒着我,我真的没有怪你!只是,只是我对过去的事一无所知,玹婴她……我怕……”
郁润青似乎说不出自己究竟害怕什么,手上的力道松了松,又抿着唇不吭声了。
“别怕。”陆轻舟从容地安抚着未曾经受过任何风浪的小道侣:“玹婴所求无非两件事,其一是压制住血咒的反噬,以免她不得不毁掉那些亲手炮制的童尸;其二是稳住她剥离心头血后逐渐溃败的身体,令她足够支撑到求得永生的那一日。”
“她要见你,就是为了这两件事?”
不论是血咒的反噬,还是溃败的身体,于玹婴都是不小的麻烦,更何况玹婴如今重伤未愈,种种劣势加在一起,对仙盟和问心宗来说实在是永绝后患的天赐良机。
郁润青蹙起眉:“可你没道理要帮她。”
“怎么没道理。”
“啊……心头血,因为她救过我吗……”
小道侣面染红意,几欲滴血,似乎为此羞愧交加,可是,那羞愧的酡红与洁白的绸衣交映着,又有一种别样的柔软天真。
“是,也不完全是。”陆轻舟克制着想拥抱她,亲吻她的冲动,继续说道:“总之,明日我会去见玹婴,你不必为这件事苦恼。”
“我惹的麻烦,却一点忙也帮不上。”郁润青蜷起身体,有些沮丧:“真不晓得我到底几时才能恢复记忆。”
陆轻舟安慰她:“顺其自然就好了。”
郁润青低落的凑过来,枕着陆轻舟的膝,躺倒在榻上,全然是一只没精打采的小狗。
她仍为玹婴烦心。
陆轻舟用指尖抚平她微蹙的眉,又落在她湿软的唇间。
郁润青正要开口便被抵住了口舌,没反应过来,含混的呜咽了一声,很快便红了脸,紧闭着嘴巴拉开陆轻舟的手。
陆轻舟自知方才的举动有些出格,不动声色的弯眸一笑,语气是那样的恬静温柔:“别胡思乱想了。”
十九岁的郁润青,在她面前总是稚气的可怜,陆轻舟不得不承认,她怕吓到自己的小道侣,大多数时候都不敢与之太亲近。
可眼前的郁润青,雪白的面颊还透着薄红,黑发散乱,衣襟微敞,就这样安静乖巧的枕在她膝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声音近乎呢喃:“陆师姐……”
“嗯。”陆轻舟听到自己的回应,微弱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
郁润青垂眸,没由来的在她手上亲了一下,随后又用那样的眼神看她,是一种渴望得到奖赏的眼神。
灼热的气息似乎还残存在指腹间,心脏酥麻,阵阵余悸。陆轻舟终于俯身捧住她的脸,蜻蜓点水似的吻了吻她的唇。
郁润青眼睛一眨,立即反客为主,将陆轻舟推倒在榻上。
缠绵的呼吸从指缝里流淌出,携着轻微的水声拂过耳畔,在静谧的室内,犹如惊雷,饶是陆轻舟都不禁有些脸热了,偏偏这时候,郁润青埋在她颈窝里唤了一声:“陆掌教。”
“你,做什么总这样唤我。”
“唔。”
郁润青抬起头,看着她,嘴角微弯,还有点喘:“我喜欢……”
原本陆轻舟是无所谓一个称呼的,可今日不知为何,竟格外在意起小道侣的年纪,进而联想到,若此时的郁润青只是年仅十九岁的外门弟子,而她身为戒律堂掌教,居然……
陆轻舟简直要透不过气。
她抬手抵住郁润青的肩,忍着心头的颤栗,柔声说:“不许这样唤我。”
“那唤你什么?”郁润青笑吟吟的:“小舟吗?”
陆轻舟微怔:“你想起来了?”
郁润青摇摇头,如实道:“还是那些一闪而过的情景,跟梦一样。”
“慢慢会好的。”
“……可是,我有点叫不出口。”
陆轻舟脑子里再度冒出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悬殊。她当然清楚,让此刻的郁润青唤她“小舟”,着实是勉强。
陆轻舟竭力平静:“你依旧唤我陆师姐就好了。”
郁润青虽有故意捉弄她的嫌疑,但并不吝啬讨巧卖乖:“那,陆师姐,你再亲亲我,可以吗?”
候府门风清正,年少的郁润青虽耽于玩乐,却不通风月,陆轻舟还记得最初只是随便亲一亲她,她就吓得整个人都懵住,眼睛睁得很大,身体绷得很紧,连呼吸也忘了。
而现在,她轻而易举便将她亲的四肢发软,浑身无力。
陆轻舟望着郁润青的发顶,有那么一瞬走神——还真是,不管学什么都很快。
月光照在窗上,山里传来一阵阵清脆的布谷鸟的叫声,郁润青熄灭了烛灯,随手推开窗,幽凉的夜风涌进来,吹散了满室的燥热。
“陆师姐,你看,好多萤火虫。”郁润青转过头,见陆轻舟衣衫半褪的躺在榻上,细白的手臂拢着外袍,那柔软的绸衣贴合着她身体的曲线,透出若隐若现的玉色,又忍不住凑过去,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陆师姐。”
“嗯?”
“你困了吗?”
“还好。”
明明就是困了。
郁润青在道侣身上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溺爱和包容,好像无论她有多么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只要撒个娇,求个绕,就会彻彻底底的得到原谅。
“陆师姐,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
“当初……”过了片刻,陆轻舟才道:“大概因为你长得好看。”
郁润青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可看陆轻舟昏昏欲睡,睁眼都很勉强的模样,也没有再追问。
郁润青不知道,陆轻舟很难开口讲述过往,因为一旦开口,就要从很多很多年前讲起,她的故事遥远而漫长,她的爱隐秘而内敛,是岁月酿造的酒和醋,相融只有偿不尽的辛酸。
她不愿郁润青觉得太沉重。
“润青。”陆轻舟说:“我要睡了。”
郁润青紧挨着她,心满意足的闭上眼,不久便沉沉睡去。
可梦里的陆轻舟却一点也不温柔,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她唤她陆师姐,她只微微一颔首,便与她擦肩而过。
郁润青转身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腕:“你怎么不理我。”
陆轻舟一贯没有波澜的脸上显露出些许惊愕:“你……”
郁润青满心疑惑,直率的问她:“怎么了?”
正等着她答复,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唤着“润青”。
郁润青没有回头,陆轻舟却说:“有人找你,玹婴在找你。”
郁润青心里又冒出那莫名的不安和焦灼:“陆师姐,你,你在意吗?”
陆轻舟垂下眼,沉默不语。
郁润青心急如焚的扑到她怀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如今心里只有你一个人,陆师姐,陆师姐……”
急切之下,郁润青骤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已然天光大亮,雀鸟叽叽喳喳的落了满窗台。
是梦吗……郁润青有点恍惚,觉得自己愈发不能区分梦境和记忆。
可偏过头,看到在自己枕边熟睡的陆轻舟,郁润青悬着的一颗心又稳稳当当的落下来。
她睡着的样子好可爱。
怎么办,好想亲她。
可是会吵醒她……
郁润青犹豫再三,吻了吻道侣的发梢,便小心翼翼地起身去做早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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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攻也是攻
第125章 昨日死(八)
这日晌午,长平城内忽然起了风,不久便阴云密布,迎来一场滂沱大雨,彻底击败了那威风凛凛的秋老虎。
“其实你和润青的事,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感受到雨滴的凉意,陆轻舟随手关上了窗,看着坐在对面的玹婴微微一笑:“记得有一年除夕,天色刚暗下来,她就吵着困,早早离了席,我觉得奇怪,她那么爱热闹的人,怎么偏这会独自去寻清静,所以稍晚一些的时候,我去了小拂岭。”
话至此处,陆轻舟仿佛陷入回忆:“那时你们两个正在院子里扎灯笼,你和她手里各掐着一把细细长长的竹篾,她一步步教你,你一步步的学,都那么全神贯注,我在墙外站了好久也没人察觉。”
她若提及寻常的某一日,玹婴或许没有印象,可除夕夜那样的日子,总是历历在目的,以至于玹婴一下子就想起来,陆轻舟口中的除夕夜,是她与郁润青一起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夜。
这样说起来,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
一想到这个人曾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着自己,乃至伺机而动,玹婴的言辞中不禁添了几分讥诮:“你倒是很能忍耐。”
“岂止忍耐。”陆轻舟笑笑:“众所周知,老宗主对润青一向是寄予厚望的,让她去看守镇魔塔,不过是为了磨一磨她的性子,我也很清楚,以润青的脾气,你们两个的事一旦公诸于世,在问心宗和你之间,她一定会选择你。”
玹婴神情微变。
陆轻舟嘴角的笑意也淡了几分:“我不愿意看她仙途尽毁,声名狼藉,只好三番五次的替你们遮掩。”
“……”
“不然,你以为她那般行事,如何能瞒三年之久。”
玹婴拢紧了手中的杯盏,面上十足的坦然:“你说这些难不成是想让我道谢?是不是太迟了些?”
雨越下越大了。
陆轻舟看向窗外:“玹婴,你不明白,她是心细如发的人,为何会轮到我替你们遮掩。”
玹婴蹙起眉,忽然不愿陆轻舟继续说下去。
可也没有开口阻拦。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无所顾忌,像是等着人发现她的秘密。”陆轻舟虽然不再笑了,但语气依旧温柔平缓,似乎不忍对当年那个傻傻奉上自己满腔情意的郁润青太苛责:“我心里清楚,她是不想你躲躲藏藏的受委屈,又没勇气主动坦白,毕竟,岳家满门皆为魔族所害,岳观雾对魔修恨之入骨……”
说到这里,陆轻舟视线又移到了玹婴身上:“那个时候,我经常会想,在润青心里,你和岳观雾究竟谁的分量更重一些。”
“……”
“身为重葵剑主,你大抵也权衡过,而权衡的结果是,你并不相信她会在你和岳观雾之间选择你,所以你抛下她,选了重葵剑。”
玹婴浓黑的眼珠透着冷漠:“是又如何,她当日以魂做引,在我身上施加那般血咒,就足以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还是你想说,若我不曾弃她而去,她便会为我与岳观雾反目成仇?”
“我问过她,在寒川。”陆轻舟道:“她许久不碰酒,只一杯便醉倒了,那之后不管我问什么她都回答,有时一本正经,有时又胡言乱语……我不知怎么,竟然就那样将压在心底许多年的疑惑问了出来。”
“她目光涣散的看着我,忽然落下一大串眼泪。”
“我是第一次见她那样哭,受天雷鞭刑,被幽禁十年,她都没有哭得那样厉害。”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伤心,是因为即便你欺骗她,愚弄她,将她耍的团团转,她仍然无法在你和岳观雾之间做出选择。”
“明明她该恨你,于情于理,她都该恨你。”
“我想这就是她用禁术拔除情丝的缘由。”
玹婴脸色阴沉的有些难看了,是一种毫无血色的青白:“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陆轻舟饮尽杯中的茶水,又在桌上放了些银钱,笑着对玹婴道:“我希望你明白,这世上只有润青会不遗余力的帮你,也只有她能帮你,所以玹婴,不要再生事了,好好保重身体,等润青恢复记忆,她自会来找你报救命之恩。”
玹婴眸光一颤,没有作声,待陆轻舟起身欲离去时,才好似心有不甘的开口道:“你隐忍多年,如今是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吗?我奉劝你,别太得意。”
“你说我处心积虑也好,蓄谋已久也罢,我总归是问心无愧的。”陆轻舟站在廊下,回头看她一眼,便撑开伞走进了雨幕中。
独留玹婴,在茶馆里静坐许久。
雨势渐渐小了,绿竹林立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舒缓又哀怨的戏曲,细听之下,似是风雪渔樵里的一段“你那边东风吹梦上新柳,我这边往事思量怕回头”。
玹婴蓦然想起,郁润青从前曾带她来过一次长平城,那时戏园子里唱的正是这一段。
只可惜碰上了同门师兄,还没听完,郁润青就拉着她匆匆离开了。
玹婴站起身,走到廊下,那声音愈发清晰。
灯火通明的戏园子,三尺戏台之上,身着彩衣的女子正掩面唱着:“道不同,合难久,看不透,人往高处走……”
“怎么这么倒霉,碰上谁不好,偏偏碰上苏子卓。”
“要走了吗,可是戏还没听完呢。”
“等得空了我再带你来。”
出了戏园子,在人潮汹涌的街上,仍能听到那戏曲声:“任凭它风吹残梦梦醒无,终可期无限爱心心富有……”
玹婴噘着嘴,不愿离去:“别走这么快嘛,就要唱完了。”
郁润青牵着她的手,笑眼弯弯,瞳孔里映着灯火,温暖又明亮:“后面那几句我也会唱,回去我给你唱。”
可是回去之后,郁润青忙来忙去的,把这件事忘记了。玹婴倒还记得,却也懒得提,她想,反正郁润青答应她过一阵还要再去戏园子,到时候再叫郁润青唱给她听就是了。
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玹婴从未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这段戏曲的最后几句,竟然相隔十几年才终于听了个完整。
细雨漾漾,如雾一般笼罩着长平城,戏台上的女子,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唱腔婉转,情深意浓,戏台下的人虽早已谢幕了,但此刻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戏曲,心中仍有几分莫名的鼓噪。
“人生总有两难时,去意莫强留。”
“小女子不甘东风主落花,愿伴青山共白头。”
玹婴走进雨中,任由雨水浸润面庞,可很快就有两个穿着布衣的幼童举着伞从角落里跑出来,矮一点的举着胳膊牵她的手,高一点的垫着脚尖,很费力的想要给她撑伞。
看着两个面色铁青的童尸,玹婴嘴角流露出一丝冷冰冰的笑意:“你们几个有好去处了。”
童尸眨巴着眼睛,神情疑惑。
他生前是个可爱的孩子,活到三岁被一剑劈开了脑袋,死后魂魄被困在永不腐败的尸身里,成了怨气冲天的厉鬼。
玹婴往他的脑袋里塞了一点棉花,用黑线缝合起来,施加血咒,制成傀儡。
就在前几天,玹婴从他口中得知了他的乳名,叫元宝。
玹婴猜测,他很可能姓金,是他爹娘的第一个孩子。
元宝听玹婴这样说,咧着被黑线一分两半的嘴巴甜甜地笑了,本来还勉强能看得过去的面容,一下子丑陋至极。于是玹婴又帮他重新缝了一次,不仅换了银线,针脚也紧密多了。
现在看着就还挺像个正常小孩。
玹婴接过伞,望向雾气缭绕的淮山:“仙门清修之地,能压制你们体内的戾气,老老实实的去待一阵子,别给我惹麻烦。”
元宝呲了一下牙。
他得玹婴宠爱,胃口被喂的很大,若得不到满足,对玹婴的反噬同样很大,原本玹婴并不吝啬喂养他,只是近几个月,因为玹婴重伤未愈,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他身上,他学会了自己捕食,隐隐有了要脱离玹婴掌控的征兆。
若非如此,玹婴也不会主动找到陆轻舟。
“在淮山乱咬人只有死路一条,听到没有?”
“嗯……”
元宝绕到另一边,扯着玹婴的衣角,讨好似的用额头蹭了蹭玹婴的手肘,声音有种粗哑的稚气:“早点……”他仰着脸说:“来接我……”
元宝比从前懂事多了,还会自己梳头发。玹婴想,他们真的有在好好长大,可惜只能活这一世,要是有一具健康的,没有任何残缺的身体就更好了。
转念之间,又想到郁润青,也没条理,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
那时候,似乎她刚要把字认全,郁润青叫她读一篇文章,磕磕绊绊的没读两页,郁润青忽然让她停下来,故作严肃地问:“知道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这一句吗?大概知道吧。”
“识字是为了读书,读书是为了明理……你是不是嫌我啰嗦?”
“我哪有,冤枉……”
“回去把这一段抄十遍,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日来告诉我。”
她欣喜的抬起头:“我明日还能来吗?”
郁润青的神情突然有点古怪,耳朵红红的,不像方才那么一本正经了。
十几年后的今天,玹婴还记得郁润青那一瞬的窘迫,以及自己抄写了十遍的那句话。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意识到自己竟将这句话念了出来,玹婴微微蹙起眉,心里颇有些烦闷,连带着元宝呲牙咧嘴的也不安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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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把结尾这段写完了,好困,睡个回笼觉去本章戏曲选自越剧风雪渔樵。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了凡四训
第126章 今日生(一)
郁润青如今还是少年心性,孩子脾气,那些一闪而过的记忆,于她而言是虚无缥缈的,所以得知玹婴不会再来找她,她只感到一阵轻松,好似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陆轻舟看着她,大多数时候内心都充斥着一种母性的爱,就连她坐在灯下看书,躺在榻上午憩,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也会让陆轻舟产生想要无微不至呵护她的冲动。
当然,这种母性的爱通常只存在于郁润青安静的、将目光望向别处时,一旦她的视线接触到陆轻舟的身体,陆轻舟对她的爱就会即刻转化成掺杂着欲望的迷恋。
无时无刻,想抚摸她俊丽的眉眼,亲吻她湿润的嘴唇,闻她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气,以及更多,更多……多到陆轻舟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个很恶劣的人,打心底里自我厌弃。
好在郁润青还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仍将她视作沉稳可靠且温柔恬静的道侣,而这自然也要归功于陆轻舟的克制与忍耐。
但长久的克制与忍耐并不容易。
从前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如今却穿着单薄的衣衫,毫无防备地坐在她身旁,满心满眼都只有她,爱意甜腻又黏稠,像个成了精的蜂蜜罐。
看着那双时刻盯着自己,热忱又明亮的眼睛,陆轻舟不自觉的嘴角上扬,可几乎是同时,另一道微妙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她早已意识到,郁润青的记忆如同汹涌的洪水,被一道无形的堤岸所阻绝,近些日子似有了溃堤的迹象,想必不久后便会迎来决口之日,到那时……
“陆师姐,你为什么不理我。”郁润青扯了扯她的袖子,叫她看案几上的画纸:“这颜色怎么样?是不是太艳了?”
陆轻舟回过神,仔细端详片刻道:“是有一些。”
“这包雌黄粉不好,算了,先不画了。”郁润青搁下手里的笔,又凑到陆轻舟跟前,一副讨好卖乖的殷勤模样。
于是陆轻舟也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柔声问她:“累了吗?”
“嗯……”郁润青小绵羊似的点一点头。
她的心思,陆轻舟是知道的,抿紧唇,稍稍迟疑了一瞬——十九岁的郁润青还不太懂得体谅人,也掌握不好欢愉的分寸,总是仗着道侣无底线的包容肆意妄为,以至于陆轻舟一想到那样的滋味,简直有些胆怯了。
可陆轻舟只稍稍迟疑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说:“你先去睡,我弄好了就来。”
郁润青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小狗摇尾巴一样的讨好:“嗯,我等你。”
陆轻舟也笑起来,只是心里仍被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所占据。
当晚,她罕见地做了一场梦。
那梦并非光怪陆离,毫无条理,好似就在这淮山上的某一处,又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透过重重叠叠的花团,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站在月光下,便不受控制地停住了脚步,不敢再上前。
“师姐,我好想你,我有好久没见到你了。”
“师姐,我知道你是因为春蓬才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不怨你,你也别生我的气了,往后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从前……自然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从前。”
陆轻舟醒来时,弯弯月牙还高悬在山尖上,郁润青侧躺在她身旁,手搁在她的腰间,长睫垂落,睡颜安静又恬淡。
她用指尖轻轻触碰道侣高挺的鼻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郁润青似乎有所感应,迷迷糊糊唤了一声:“陆师姐……”
陆轻舟收回手,连呼吸都浅了许多。
郁润青往前凑了凑,紧挨着她,很快又熟睡过去。
虽然心里清楚,以她二人如今的关系,即便郁润青恢复了记忆,知晓了岳观雾的苦衷,也不会做出在旁人看来移情别恋的事,但……或许是这一切太过来之不易,陆轻舟的心总是悬而不定,像树梢上半青半黄的银杏叶,不知哪一阵风会将它吹落枝头,也不止要送往山间还是水流处。
她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然后听天由命。
陆轻舟闭上眼,等待长夜逝去。
一晃又过去数日,不久便是重阳节。每年的重阳节,问心宗都会举办一场擂台比试,凡在比试中胜出的弟子,可以赢得一些较为稀有的灵植仙药,最终得胜者还会由宗主亲手赠予一样法器,即便这法器算不上出奇,对问心宗弟子而言也算是一项荣誉的象征了。
因此每年重阳节之前都有不少年轻弟子摩拳擦掌,誓要在这场擂台对决中大放异彩,连平日里并不缺什么灵植仙药和上等法器的瑶贞也格外上心,就更别提钟知意等一众“穷人家”的孩子了。
一整个晌午,小拂岭上空一直传来“咻咻咻”的破空声,只要郁润青仰起头,就能看到流云伞和朝阳剑一会盘旋,一会俯冲,像发了疯似的飞来飞去,很有群魔乱舞的意思,正是瑶贞和钟知意在修习操控法器。
郁润青不太理解:“你们俩这是临阵磨枪?有用吗?”
瑶贞利落的收了剑,眉眼弯弯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一旁的钟知意点头附和:“是啊,何况又不止我们俩这样,我听说这两日四照峰的琴声琵琶声就没断过,广陵散和十面埋伏此起彼伏,中间时不时还掺杂一段赛马,那阵仗,毫不夸张地说,如今四照峰周遭连鸟都瞧不见一只了。”
瑶贞微微仰着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那也是白费功夫,润青师姐,你不知道吧,前两年的魁首可都是我。”
郁润青闻言还真的一惊:“你有这么厉害?”
“欸!”瑶贞嘟了嘟嘴:“怎么小瞧人呢,我好歹也是登云峰的弟子。”
钟知意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师父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郁润青倒是很想去凑个热闹,只是擂台比试当日,必定是半个问心宗的人都在场,其中自然有与她相熟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总归尴尬……
钟知意愈发心细,看出郁润青有顾虑:“那日人多眼杂,师父何不戴个面具,这样谁都认不出来。”
瑶贞眼睛一亮:“好主意啊,蓉蓉师姐就有现成的面具!回头我去借一副!”
主意的确是无可挑剔的好主意,却叫郁润青萌生了一点歪心思,她上前一步,很小声道:“这件事,天知地知我们三个知。”
钟知意立刻领悟精神:“就是不告诉师娘呗。”
瑶贞一听要瞒着自家师姐,一双澄澈的杏眸顿时变得很机警:“为什么?”
郁润青没法跟瑶贞解释,只能模棱两可地说:“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还能对你师姐使坏吗?”
瑶贞这才答应下来。
转眼到了重阳节。因宗主尚在闭关,今日的擂台比试由陆轻舟主持,天不亮她便出门了,郁润青醒来时不见她人也在意料之中。
换好衣裳,戴好面具,郁润青特意仔仔细细地照了一会镜子。
这面具做得极为细致,紧紧贴着皮肉,丝毫瞧不出端倪,此刻乍一看镜子里的人,只是个清秀白净,衣着朴素的外门弟子。
郁润青用力一抿唇,还觉得不大满意,临走前又用螺黛在脸上点了两颗不大不小的痣。
擂台比试的场地在华云顶。夜里下了雨,眼下雾气未散,遥遥望去,十二座擂台犹如矗立在云端之上,而擂台之下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当中不乏有破格上山观战的外门弟子。
郁润青穿着外门弟子的青衫,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简直是与环境融为一体,就连从她身前路过的钟知意也是愣了一愣,怔了一怔,使劲地看了她两眼才勉强认出她,迟迟疑疑地唤了一声“师父”。
郁润青有点得意:“如何?”
钟知意赞叹:“厉害,那日试戴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不像你啊。”
“我可是连熏香都换了,要是被你一眼认出,岂不是白费功夫。”郁润青望向远处的云中阁,忍不住弯起嘴角:“你说陆掌教能认得出来吗?”
“嗯……”钟知意端详片刻道:“你单是站在这,多半认不出,若看言行举止,再加上身形,还是会起疑心的。”
郁润青笑起来:“我自会掩饰,保准叫她认不出。”
说到这里,钟知意忽然皱起眉头:“我有个什么事要跟你说来着。”
“什么事?”
“什么事来着……”
“这就是你连着两宿不睡觉的下场。”郁润青朝钟知意摆摆手:“你快闪开,别同我走得太近了,万一被人察觉呢。”
云中阁外已然开始抽签对擂了,钟知意也不便逗留,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朝云中阁走去,走出约莫百步之遥,才猛地想起自己原本要和郁润青说的事。
可转过身一看,郁润青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算了,待会师父见了宗主自然会知晓。”钟知意轻叹了口气,暂且将此事抛到脑后,专心应对起即将到来的擂台比试。
*
我来噜!
第127章今日生(二)
金陵雨夜一场鏖战后,玄冥教的一众教徒都蛰伏起来了,世道都比往年更安稳,各地瞭望台驻守的门生也酌情裁减不少,因此今日参加擂台比试的弟子足有一百四十四之多。
“看见云中阁里的陶瓮了吗,那里面装着一百四十四支灵签,待会你们就把手伸进去,随便抽一支,然后就在旁边等着,等有人跟你抽到相同的签文,签文相同则登台对擂。”瑶贞看着那几个年纪相仿的弟子,很是一本正经地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瑶贞毕竟师承闻掌教,几个弟子忙拱手施礼:“没有了,多谢前辈解惑。”
“无需客气,陆掌教一早便嘱咐过我了,她说你们溪原谷的弟子不常到这边走动,叫我务必要多关照一些。”
瑶贞此话一出,几个弟子更是感激不尽,连声道谢,直至云中阁里的长老唤他们去抽签,他们才恭恭敬敬地相继离去。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个前辈样子的。”
瑶贞回过头,仍旧故作威严:“我本来就是前辈。”
钟知意没有非要戳破她的伪装,只是问:“你抽签了吗?”
瑶贞道:“早抽完了,喏。”
签文都是好寓意的,没什么稀奇,钟知意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而后不知从哪翻出一只莹润剔透的翡翠镯子,递给瑶贞的同时从嘴巴里蹦出两个字:“送你。”
瑶贞一怔:“好端端的送我这个做什么?你不会是想收买我,好让我把魁首让给你吧?”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钟知意坐到一旁的汉白玉勾阑上,哼了一声说:“这是我家里送来的,我不愿意戴。你要不要?不要我给别人了。”
“嗯……那还是给我吧。”瑶贞稍一迟疑,便喜滋滋地接过玉镯,在日头底下瞧了又瞧,忍不住笑:“我这一阵正想要只镯子呢。”
钟知意嘴角一弯,几乎是一副自吹自擂的口吻:“你当心别摔了,这可是用一斛鲛人泪换的。”
一斛鲛人泪在瑶贞眼里和这时节下一筐新鲜的菱角没两样,她点点头就把镯子戴在了腕上,那手腕并不纤细,因常年练剑,有一种圆润又紧实的肉感,戴上绿汪汪的翡翠镯子竟也显出几分富态。
“正合适呀!”瑶贞欣赏了一会,忽然想起郁润青,转头问钟知意:“你瞧见润青师姐了吗?”
钟知意回过神:“哦,瞧见了,差点没认出来。”
“那你有没有告诉她宗主出关的事。”瑶贞一副有所预料的样子:“润青师姐总追着问宗主几时出关,现下肯定高兴的不得了吧。”
“嗯……我忘了说。”
“这你都能忘?”
钟知意理直气壮:“我一心想着擂台比试,就没顾得上。”
瑶贞倒有些疑惑了:“那你这会是在做什么?”
钟知意沉默片刻,像是突然间想明白了什么事,看着瑶贞,面露诧异,又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瑶贞看着她,久不见下文,一眨眼视线便挪到了别处:“欸!那不是我师姐吗。”
钟知意顺着瑶贞的视线侧身望去,只见陆轻舟从云中阁里走出来,径自朝着华云台的方向去了。
虽说今日的华云顶人多嘴杂,堪称沸反盈天,但陆轻舟所到之处都会短暂的安静一瞬,郁润青本就存心寻她,一眼就在人群里捕捉到了她的身影——不得不说,这样远远地看过去,倒真是记忆里那个不苟言笑的陆师姐。
郁润青还是外门弟子的时候,对陆轻舟这个人,其实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纵使努力回想,也是微乎其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
可此刻如从前那般以外门弟子的身份望着她,郁润青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当年第一次见陆轻舟时的情景。
“只要通过第四轮试炼,我们就是问心宗的弟子了,依我看,要齐心协力才好,争取都能留下来。”
“好!就照你说的办!”
“某些人胜券在握,恐怕不屑与我等为伍。”
某些人,自然是指一路过关斩将,不费吹灰之力来到第四轮试炼的苏子卓,岳观雾,还有郁润青。
岳观雾本就不屑与那一众人为伍,更不屑与之相争,只坐在树下闭目养神,可苏子卓却是个吃不得一点亏的性子,当即冷哼一声道:“若我与尔等今日同为问心宗弟子,自当齐心协力,和衷共济。”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难道不清楚?闯山门这四轮试炼,原就是为了选出资质上乘的仙家门生,尔等这般报团取暖,滥竽充数,即便入了问心宗,也不过是空有其表,虚耗光阴。”
苏子卓的刻薄,是刀刀见血的刻薄,一下子就激怒了那报团取暖的几个人,为首者更是愤然起身,拔剑相向,张口便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竟敢如此无礼!”
说完,那人便自报了家门,的确是显贵,不仅出身当红得令的国公府,还是府上正经八百的嫡次子,背景比郁润青强硬了不止一星半点,郁润青甚至有些庆幸,好在没得罪他,不然他回去多半要为难家中。
可苏子卓却没有这种顾忌,他只道:“国公府又如何,有本事你今日便一剑杀了我,别待来日我修成正果找你爹娘秋后算账。”
那人以国公府家世威胁,苏子卓就以日后前程反击,你来我往,原本也没什么,不承想一场口舌之争,那人竟将苏子卓视为隐患,三言两语间便下定决心要将其处之而后快。
于是接下来的试炼中,那人一直在寻找机会背地里下黑手——之所以要背地里下黑手,是因为第四轮的试炼在精怪常出没的淮山野境之中,宗门为避免发生险情,特意派了两个人随行。
其中便有陆轻舟。
郁润青还记得,那人在苏子卓应对精怪时忽然一剑刺来,直奔苏子卓喉口,千钧一发之际,是陆轻舟横剑拦下,当啷一声截断了那人的剑。
而后,那人握着断剑咬牙离去,苏子卓则跑到陆轻舟的面前向她道谢。
“多谢这位师姐出手相助,否则我今日就要命丧黄泉了。”
“分内之事。”
明月高悬,林影重重,她身着一袭极其适合隐藏在暗处的玄衣,手压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就那样安静地站在树下,眼神谈不上温和,也不是冷漠,更像是一种不掺杂丝毫感情的沉着,让人觉得安心,又有些望而生畏。
苏子卓讪讪地回来了。
不知是谁说:“你别想跟她套近乎,我在长平城这半年,打探到不少小道消息,这一位,八成是闻掌教的首徒,如今问心宗天资最高的弟子就是她了,听说年仅十七岁修为就达到了筑基初期,连宗主都对她另眼相待,保不齐她就是下一任的问心宗宗主……”
“这么厉害?”
“还能有假不成。”
“她瞧着似乎和我们年纪相仿?”
“瞧不出来吧,岁数比你还小一点呢。”
听闻此言,郁润青也不禁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却不想正与她对上视线,那电光石火间的一刹那,太过短暂,以至于郁润青竟然忘记了,她们两个初次相见,她就在看她……
随着阵阵悠长的钟鸣,第一轮的擂台比试相继开始了,围观众人纷纷将注意力放在高台之上,时而悄声议论,时而掌声雷动,都是那么目不转睛的。
郁润青环视一周,不见钟知意和瑶贞的身影,便一溜烟地朝华云台跑去。
华云台原是旧时人皇为驱邪祈福而建,其形酷似东麓的鹿台,因有鹿台朝云的说法,所以此地得名华云台,而此峰得名华云顶,后来又依风水之阵法建造了云中阁,宗门内许多声势浩大的场面皆是在此兴办。
郁润青虽来过一次,但未曾进到这里面,没想到看上去规规整整的华云台,内里结构居然颇有些复杂,她既不认得路,还要避着人,绕了好一会才隐隐听见陆轻舟的声音。
“老宗主在世时曾言,‘即便是圣人,也难免有一己私欲,只要不做损人利己的事,实在不必过分苛责’,那日他不过随口一说,我却记得格外真切,或许是这句话在不经意间点醒了我。”
短暂的寂静,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也会发出一声巨响。郁润青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侧过身,紧挨着墙,透过扇形的琉璃窗朝殿内看去,只见微光之中立着两道模糊的身影,虽然看不太清楚面容,但那个人……
不等郁润青笃定,殿内便传来熟悉的声音。
“师父说的没错,即便是圣人,也难免有一己私欲,是我领悟太晚。”岳观雾托起手中的佩剑,沉默片刻,将其放进剑匣中,而后才道:“这段时间我与春蓬日夜相对,忽然发觉原来我这半生一直受制于它,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一己私欲,一如它的历代剑主……”
不知是谁登台比试,华云顶上忽然沸腾起来,吵吵嚷嚷的,完全压过了殿内的对话。郁润青实在好奇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鬼迷心窍似的不自觉地往窗边凑了凑,可才挪动脚步,窗子就被人一把支开了。
陆轻舟隔着窗看她,神色淡淡:“你还要在这里偷听多久。”
郁润青微怔,倏而想起自己此刻是乔装改扮成了外门弟子的模样,忙后退一步,嗓子微哑道:“我好不容易进山门一次,就是想四处看看,不小心迷了路,误打误撞走到这,不是有意偷听的……”
郁润青是有备而来,为了装作对内门一无所知的外门弟子,连“陆掌教”都不曾唤一声,可谓天衣无缝。
“想四处看看?”
“是……”
“青云阶知道在何处吗?”
“知,知道……”
“银杏叶落了满地,你去扫干净,顺便可以欣赏一下淮山秋景。”
比起偷听被抓现行,扫青云阶也着实不算什么大事了。郁润青这样一想,便低着头退到了廊下。
临要离开时,余光瞥见岳观雾,她站在窗后,目光直直地望过来。*也是赶在十二点前了。
第128章 今日生(三)
对于记忆当中空缺的数十年,郁润青始终没有太强烈的实感,毕竟自从她死而复生的那一刻起,不论周围的环境还是周围的人,于她而言都是无比陌生,哪怕偶尔有些感慨,也谈不上什么“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直至亲眼看到岳观雾。
郁润青靠着檐柱坐在栏杆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阿檀长大了。
原来阿檀长大之后是这样子。
郁润青说不出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她和岳观雾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变得很远,让她有点难受。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她戴着这样一张面具,穿着这么一身衣裳,阿檀都没认出她,怎么可能亲近起来呢。
想到这个缘故,郁润青心里顿时轻快不少,面上又不禁浮现出几分得意的神气。
陆师姐和阿檀居然都没有认出她,看来她这身扮相还是很成功的。
这会去见阿檀,免得不要摘掉面具,换了了衣衫……
好不容易光明正大的出来转一圈,不仅有擂台比试这样的热闹看,回过头还能逗一逗陆掌教……
“哎,算了,阿檀现在是宗主,肯定忙得更厉害,多半也不得空。”郁润青在日头底下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朝着擂台的方向去了。
她大概不知道,她走路的姿势和旁人很不一样,有一种气定神闲的从容。
陆轻舟看着她的背影,转过头对岳观雾道:“虽说是‘十九岁’,但到底比当年安分许多。”
岳观雾手掌压在剑匣上,指尖缓缓抚过剑匣内侧篆刻的一行小字——风露挽春回,拢月照山眠。藏锋星河里,稚儿遥望仙。
岳观雾最后看了眼躺在黑绸间那碧绿欲滴的春蓬剑,终于合上了剑匣。似乎是清楚自己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剑匣里传来一声近乎悲愤的琤鸣,可很快便归于平静。
岳观雾恍若未闻,只道:“很少见你这样不安,是因为我?”
陆轻舟未曾想过自己的心思竟然会被如此轻易的看穿,笑意微凝,沉默片刻方才说道:“是因为我太贪心。”
“贪心?”
“润青在镇魔塔那几年,我总想着,她要是没那么讨厌我就好了,待到寒川的十年间,我又想着,要是能和她更亲近一些就好了,时至今日,我与润青之间的关系,分明早已超出我当初所愿……”
岳观雾道:“如今你想她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陆轻舟并不否认,反而有些释然地应道:“是啊,”
岳观雾侧过身,山风拂面,乌发飞扬,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淡漠里透着不近人情的冷意:“你总是能得偿所愿。”
陆轻舟微怔,旋即笑道:“借你吉言。”
另一边,郁润青刚和瑶贞碰头。瑶贞身为闻掌教的关门弟子,本就被寄予厚望,今日擂台比试,她又恰巧抽中了四照峰峰主的首徒闻人棠,两人都是年轻一辈中天资颇高的弟子,因此这场比试尚未开始,就有许多长老坐在了台下。
郁润青看闻人棠背着古琴面无表情的站在对面,一身肃杀之气,便忍不住问瑶贞:“怎么样,你有把握赢他吗?”
瑶贞正理着剑柄上挂着的穗子,闻言抬起头来,杏核般浑圆的眼睛盯着郁润青:“你怎么还是信不过我,哼,等着瞧吧。”
话音刚落,擂台上的比试结束了,轮到瑶贞和闻人棠,二人朝长老们拱手施了一礼,便大步流星的登上了擂台。
见这二人,周围的问心宗弟子都不约而同地聚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将擂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郁润青被挤的简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不知不觉躲到了那一众长老身旁,而就在她准备专心看瑶贞和闻人棠的比试时,忽然于一片嘈杂中听到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清楚的简直像在她耳边说话
“怎么第一轮就叫他们两个碰到。”
“我看闻人棠这一年长进不少,今年保不齐花落谁家。”
郁润青余光看向一众长老,确有两人相互点头示意,像是在对话的神情,可两人嘴巴却是紧闭着的。
稍一思忖,郁润青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这两位长老多半是在用灵力传音入耳,因只是不愿被周遭的弟子听去,所以并不是很收敛,而以她自身的修为,即便不刻意去捕捉,也会自然而然的听到。
擂台上,瑶贞和闻人棠你来我往,一时半刻分不出高低,两位长老的话题也渐渐偏离了轨道。
“宗主决意封剑之事你可曾听闻?”
“昨日夜里便知晓了。”
“你倒是云淡风轻。”
“不然如何?你我都已经是寿数将尽之人,如今能做的,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那长老顿了顿,又道:“唯一让我担忧的,是宗主封剑,日后恐难以服众。”
“我何尝无此忧虑,毕竟自宗主持剑之日起,这问心宗上下凡是于修行有益之事物,无一不可她先,而今这一封剑……”
这时另一个长老满不在乎地横插道:“多虑了多虑了,且不提玉卿台门生众多,对宗主唯命是从,就单说现下宗门中可以力争宗主之位的弟子,掘地三尺也只独她一个陆轻舟,难道轻舟会与之相争?”
他说完,几个长老不约而同地看向一个人。
郁润青也用余光扫了一眼,只见那人腰间悬着一块仙鹤登云的玉佩,与陆轻舟腰间的玉佩别无二致,猜想她便是登云峰的闻掌教。
果不其然,她看着众长老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传音入耳:“宗主虽受益于春蓬剑,但这数十年来,何尝不是恪尽职守,从未有过行差踏错,又怎会不能服众。”
“没错没错,闻掌教言之有理,我也是这个意思。”
“你快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这一句一句,郁润青听得清楚,却并不透彻,总觉得几个长老话里有话,正琢磨着,擂台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扼腕叹息,原来那闻人棠一时求胜心切,不慎拨断了自己的琴弦。
琴弦一断,胜负即分,众长老纷纷起身朝闻掌教道贺,只有四照峰峰主黑着脸扭头走开了。
没承想这些仙风道骨的长老私下竟是这样。郁润青抿嘴一笑,刚想去恭喜瑶贞,却见瑶贞握着剑朝着远处招手,还欢欢喜喜地喊着:“师姐!师姐!”
郁润青脚步猛地停住,顺势背过身去,试图融入还在探讨方才那场比试的外门弟子当中。
很快,陆轻舟便走到了瑶贞跟前,两人就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郁润青又悄悄地竖起耳朵。
“这下可好,宗主回来了,师姐日后就能清闲些。”
陆轻舟声音柔柔的,短促的一个“嗯”,让她说得像一下子从指尖划过的微凉绸缎。
郁润青莫名想起在华云台她推开窗那一瞬,繁复庄重的衣物,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还有那句平静的质问,心中不禁微微一动,竟然生出许多顽劣又任性的绮念。
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两步,郁润青听见陆轻舟说待会有事要去一趟淮峰顶,心想,去淮峰顶必然要途径青云阶,难怪方才罚她去扫什么银杏叶,多半是怕她阴奉阳违,要顺道视察一眼。
郁润青没再逗留,赶在陆轻舟之前来到了青云阶,而后不久,陆轻舟果然也来了。
远远瞧见那道身影,郁润青忙低下头,好似全神贯注地扫着脚下那一亩三分地,待陆轻舟走到跟前才避到一旁:“见过掌教……”
今日擂台比试,问心宗的弟子大多都去看热闹了,这两千八百一十二层的青云阶上也只有她们两个人。
陆轻舟大抵是看她孤零零的有些可怜,故而说道:“看过了淮山的秋景便回去吧。”
郁润青没应声,只是在陆轻舟与她擦肩而过之际,从袖口中翻出一张符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一下拍在了陆轻舟背上。
那是困龙符,定身符的一种。
陆轻舟看着小心翼翼靠近自己的郁润青,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
郁润青全然不觉自己早已被看穿,还在装模作样,见陆轻舟果真纹丝不动,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颊,虽然没怎么使劲,但这举动趋近于调戏了。
“陆掌教,再对我凶啊。”
“你要做什么?”
郁润青戴着面具,脸是毫无血色的白,可耳朵却红得厉害,也不知道揣了多少坏心,过一会才道:“你说我要做什么?当然是——”
她话说到一半,倏地抽出陆轻舟的佩剑,笑着挑开陆轻舟外袍的衣襟,如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还真有几分混迹花丛的风流气。
光天化日的,饶是陆轻舟知道她是在玩闹也不禁有些脸热了。
“你……”
“我怎么?”
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郁润青的声音稍显喑哑,可语调还和平时一样温软,做坏事也像撒娇。
稍一迟疑,郁润青已然凑近,习惯性的俯身,手撑着膝盖,由下及上的看着她:“陆掌教,你认出我了是不是?”
不待她开口,郁润青便笑着吻上来,而这个吻仍含有十足的调戏意味,肆无忌惮的,几乎让陆轻舟透不过气。
一吻结束,郁润青直起身,摘掉了脸上的面具,在面具底下闷久了,她整张脸都泛着红晕,热气仿佛涌进了眼睛里,像融化的蜜,像黏腻的酒,乌黑,潮湿,明亮,浓浓的甜香。
她有点遗憾,问:“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陆轻舟只说:“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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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还是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的发挥,哎
第129章 今日生(四)
满地金黄的银杏叶,覆着齐整的青石阶,似乎是在梦里见过的情景。
郁润青只觉得眼前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这里发生过的事,这感觉像丢失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又思及今日种种,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在年长的道侣面前,十九岁的郁润青犹如透亮见底的小溪流,总是一目了然的。
陆轻舟看着她,目光柔软:“有心事?”
“……”郁润青沉默一瞬,不甚自然地微笑:“你说,如今,我跟我师姐,是不是不似从前了。”
“为何会这样想?”
“她都不先来见我……”
岳观雾还不是春蓬剑主的那一年,她们两个一贯是形影不离的,在郁润青看来,这么长时间不见,当中又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乃至经历了生死,于情于理,岳观雾应该先来见她。
就算不是最先来见她,也该是第二个。
可郁润青能感觉到,她不仅不是第二个,大抵也不是第三个。
一想到这里,郁润青的心情更沉重了。
“陆师姐,你同我说实话吧,阿檀,我师姐……她是不是因为玹婴的事,所以讨厌我了,不愿意见我……还是,只因她如今是宗主,事多繁杂,所以没空见我。”
对十九岁的郁润青而言,她此刻所烦恼的事比天还大。
陆轻舟拂去她肩上的落叶,弯眸一笑:“宗主怎么会讨厌你,她今日封剑用的剑匣,还是好多年前你送给她的。”
郁润青微微睁大了眼,流露出些许喜色:“真的?”
陆轻舟颔首:“自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那剑匣内侧还有你当年刻上去的诗。”
剑匣是岳观雾成为春蓬剑主后所赠,郁润青毫无印象,可闻言还是浅浅地松了口气,而后又有些含羞带愧地低下头:“说起来,我为着玹婴的事,也有点不敢去见我师姐,她平生是最恨魔族的,我竟然……我怕她会怪我,生我的气……”
郁润青越仔细地想,越不安,越沮丧,眸光都黯淡了许多,像一只做错了事,害怕受责备,丧眉搭眼的小狗。
陆轻舟仍然笑着宽慰她:“已经是过去的事,就算宗主生你的气,也早就气消了,她不来见你,真的只是因为凑巧赶上重阳节,公事猬集,抽不开身。”
“她几时能得空?”郁润青道:“这么久不见,我真想她了。”
自幼就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乍一分别,怎会不想念。对于自己的道侣,陆轻舟完全体谅:“如若没有旁的事,大抵今晚就能得空。”
“好!那我今晚多做些好吃的,待会再去长平买些重阳糕和菊花酒。”郁润青一边朝山上走,一边自语似的说:“我师姐闭关这么久,肯定都没好好吃饭……”
陆轻舟的步伐却慢下来。
她从来不愿做心胸狭隘之人,她也明知道如今的郁润青和岳观雾绝无可能,只是,原本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道侣,正被另一个人牵动着心神,于她而言,这滋味并不好受。
“陆师姐?”
陆轻舟抬起头,见郁润青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台阶上,眼神简简单单的,干干净净的,一丝杂念也没有。
这一刻,陆轻舟真想问问,你待那人究竟出于怎样的情谊。可她又怕,一旦问出口,覆水难收。
“你要下山可得趁早。”陆轻舟道:“午时一过集市该散了,哪还买得到重阳糕。”
“说的也是,那我就不陪你上去了。”郁润青重新走到她身旁,笑得眼弯弯,语气中含有几分腼腆羞涩的祈求意味:“陆师姐,能不能给我一点钱呀,之前买颜料把钱都用光了。”
即便心里酸涩的厉害,听郁润青这么说,陆轻舟还是不禁笑了一声,随即从腰间取出两枚铜钱大小的银饼:“我身上就只带了这些,要是不够,你可以用玉牌去长平钱庄上支。”
郁润青接过银饼,点一点头,临走前又说道:“晚上早些回来,我给你做蟹粉酥。”
蟹粉酥,做起来那么麻烦,何必费这个事……
陆轻舟想起来要说这话的时候,郁润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重重树影间。
长平虽不是什么繁华的大都城,但胜在常年风调雨顺,是一块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宝地,因此各地商贩都乐意在此交易,逢年过节集市上总是热闹非凡。
郁润青一路买了重阳糕、菊花酒、两包板栗、四根山药还有一筐活蹦乱跳的螃蟹,又在长平城外的莲花湖边买了些鲜灵灵的莲藕。
煲一锅阿檀喜欢的山药莲藕排骨汤,蒸一屉陆师姐爱吃的蟹粉酥,再用板栗炒两道小菜,螃蟹不一定用得完,上锅也能蒸一盘,可阿檀是不能吃螃蟹的……郁润青思来想去,仍觉得不成席,干脆到膳房要了一只现成的白切鸡。
问心宗规矩最严的地方是戒律堂,其次便是膳房,甚至膳房的匾额上还题着“过时不候”四个大字。郁润青自入宗门以来委实没少吃这四个字的苦,因此提着白切鸡回小拂岭的路上,心里止不住的感叹——今时不同往日!
一说是要给宗主,膳房管事那叫一个痛快,真是眼睛都没眨一下,想想从前,她和阿檀不过晚去了两刻钟,连泔水桶都刷干净了,更别提要一口吃的。
郁润青是没受过苦的,回味起来还有点辛酸,她不知道这数十年间阿檀还吃过多少苦,可心里清楚,坐在宗主那个位置上一定很不容易。
或许她别的忙帮不上,但弄些好吃的给阿檀补补身体总是能办到。
排骨汤费时,蟹粉酥费事,郁润青紧锣密鼓的一直忙活到傍晚,终于算是大功告成。
将灶子里烧了一半的木柴抽出,只剩点余热温着锅。郁润青朝窗外看一眼,见日头一点点从山顶落下去,离天黑还有一会,便又拿衣裳去溪边小屋里洗去了一身烟火气。
回来的时候,夜幕已至,月光幽幽冷冷地撒在山间,郁润青刚走近一些,就瞧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心知是陆轻舟和岳观雾,忙加快了脚步:“师姐!”
还不等岳观雾转过身来,郁润青便一下子扑到她背上,双臂环绕,从身后用力的抱了抱她,仍像小时候那样摇摇晃晃的撒娇:“师姐,我好想你啊——”
乌发未干,滴滴答答的水珠都落在了岳观雾的肩上,轻易浸透了衣衫。感受到凉意,岳观雾方才醒了神,也如小时候那样拍了拍郁润青的手背。
郁润青虽然还没和她亲近够,但想到她宗主的身份不方便再这样玩闹,还是老老实实地松开了。
待岳观雾转过身,两个人才算正儿八经的见了一面。
可这样见了面,郁润青反而有点拘谨了,看着岳观雾浓黑的眼睫,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相顾无言之际,一旁的陆轻舟开口道:“不是说要做好吃的?我们可是饿着肚子来的。”
“哦,对。”郁润青笑道:“等一下,很快就好。”
进了厨房,脸上的笑意就撑不住了。郁润青沮丧的长叹一声,心想,阿檀都没跟她说话,肯定是还在生她的气……
陆轻舟自然也知道郁润青会这么想,可面对岳观雾,依旧一语不发。
金陵雨夜,被一剑刺入心口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面前,任凭是谁都要愣了一会。
陆轻舟不期然的想起阿郎山那晚,她星夜而至,恰逢郁润青醉酒,她就坐在床边,盯着郁润青,从天未明,到日上三竿,才勉强理清了自己那犹如一团乱麻的思绪。
相较之下,岳观雾足以称得上从容自若。
不多时,郁润青便将酒菜都摆上了桌,另切了一盘时令瓜果,一眼看过去满满当当的很是丰盛,可是还少了杯子。
陆轻舟拽住郁润青的袖口,笑道:“你坐下吧,我去拿。”
郁润青听话的坐下了。不过很快就站起身,殷勤的替岳观雾盛了一碗莲藕排骨汤:“师姐,你尝尝。”
岳观雾接过碗,放在面前,抬眸望向郁润青。
屋内点着琉璃烛灯,明亮的火光在岳观雾眼底柔软的跳动。
直到这个时候,郁润青才真正仔细地看了看她的面庞,打心眼里难受了:“你怎么瘦了好多……”
岳观雾终于开口,只是声音有一点喑哑,像是三伏天得了热伤风:“我一直是这样。”
哪有,明明就是瘦了。郁润青暗暗反驳的同时给她夹了一只鸡腿:“多吃点。”仍嫌不够,又夹了两块板栗,一块重阳糕。
陆轻舟将杯子取来时,岳观雾的碗里已经堆出一座小山。
“这个石榴杯行吗?”
“都行。”
郁润青忙着和岳观雾说话,回应的很敷衍,甚至视线也没有往她身上偏移一点。
“瑶贞是第一,那钟知意呢?”
“也在三甲。”
“没想到她们俩真这么厉害。”
陆轻舟微笑着坐到一旁,替两人分别斟了一杯菊花酒。
郁润青也将剥好的蟹肉推到她面前。
————————
赶上!
第130章 今日生(五)
这一晚上,大多数时候都是郁润青喋喋不休地问,岳观雾言简意赅地答,陆轻舟偶尔会附和几句,但沉默更多。三个人同坐一桌,谈不上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却也是和风细雨,没什么意料之外的意外。
不知那两人心中作何感想,郁润青是真的高兴极了,一壶菊花酒,她自己喝去大半,仍觉不尽兴,又喝了小半坛夏日里用鲜桂花酿的天香酒。那天香酒泥封三月,正是清甜香醇之际,入口不觉得怎样,后劲却足。
杯中酒尚未饮尽,郁润青便醉倒了。
她并非酒后失态的人,哪怕喝醉反应也不算大。先是枕臂趴在桌上,乌黑欲滴的眼睛一会看看岳观雾,一会又看看陆轻舟,而后便将脸埋进臂弯中,小孩子似的沉沉睡去。
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床上。
郁润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想下地去喝水,可眼睛还没睁开,杯子就塞进了掌心。
知道是陆轻舟,郁润青喝完水,往她身上一拱,略有些含混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呢。”
“再也不喝酒了……”
“难受吗?”
陆轻舟用指尖梳理她散开的长发,在静谧的夜里发出落叶一样的声音。郁润青觉得舒服多了,脑袋也不似方才那般昏昏沉沉,抬头看了陆轻舟一眼:“我师姐什么时候走的?”
陆轻舟道:“你睡着没一会就走了。”
郁润青叹了口气,感觉呼吸间还有很浓的酒味,不说别人,她自己就怪嫌弃的,于是转身从床头的盒子里捏了两块丁香含在口中。
“叹什么气?”
“嗯……”
丁香在嘴巴里翻来覆去,像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郁润青沉默片刻才道:“师姐对我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客客气气的。”不等陆轻舟开口,她紧接着又说:“虽然我也明白,哪能总和小时候一样,但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
她今晚喝这么多酒,不全是因为高兴。陆轻舟垂眸摸了摸她的耳朵,或许是今晚同样喝了些酒,又泛起困意,此刻竟难得的没心事。
心事通常都是想出来的,陆轻舟深知如今想再多也是白想,只柔声说道:“相隔数十年,难免有生疏之感,可情份终究是不变的。”
郁润青闻言果然大受宽慰:“也是,起初我还一点都不认识你呢。”
两人说着话,外头忽然下起雨来。夜间的山雨,是一片随着风走的云,郁润青去关窗的功夫,那噼噼啪啪的雨就见小了,她朝窗外望了望,回过头唤陆轻舟:“陆师姐,你来。”
陆轻舟靸着鞋下了地,走到她身旁,忍不住笑:“你是叫我来赏月的?”
“下完雨月亮都比平日里更白。”
“嗯……”
初十的月亮,并不算圆满,却在一场雨后格外的明亮澄澈,连屋顶湿透了的灰瓦也显得熠熠生辉。
陆轻舟一时走神,忽觉肩上一沉,偏过头去看,原来是郁润青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分明喝了许多的酒,到现在还半醉半醒的,可这衣裳却没有半点酒气,只有鲜甜的橘子香。
陆轻舟弯起嘴角,此刻杂念全无,心中已经是十分的满足。
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重阳节之后短短半月里,淮山就大大小小的下了十来场雨,天真是一日比一日更凉。
虽有在服药,但春蓬的剑伤总不能痊愈,郁润青仍然比旁人更怕冷,一早起来,特意穿了件厚衣裳,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说严严实实,是因为把脸也遮住了。自从重阳节那日戴着面具出去转了一圈,郁润青就从中找到了乐趣,之前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待在小拂岭,是不愿意惹“人家认识她,她不认识人家”的麻烦,现在拿面具一遮脸,再加上陆掌教给的出入玉牌,想去哪就去哪,别提有多自在。
不过郁润青并没到处乱跑,她常去的无非是戒律堂和玉卿台两个地方。
可一连三日,都在玉卿台扑了空,根本没见着岳观雾。这第四日,郁润青特意早早的出了门,想着今日总能见到一面。
其实去见岳观雾,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单纯觉得她如今实在是太清瘦,脸色又那么苍白,简直像一张纸,郁润青想趁着秋后这段时间给她补一补身体,所以来的时候还带着用文火煲了两个时辰的参鸡汤。
功夫不负有心人,刚到玉卿台就碰上了岳观雾。
“师……宗主。”郁润青有点别扭的唤了她一声,随即拎起手中的黄花梨食盒,笑得眉眼弯弯。
岳观雾沉默片刻,将郁润青带进了玉卿宫内院。
周遭没了外人,郁润青才把食盒放到桌上,取出里面的暖玉汤盅:“我给你煲了参鸡汤,欸,还热着呢。”
野山鸡用文火煲了两个时辰,已然炖的十分软烂脱骨,可汤却一点也不浑浊,郁润青用勺子拨开浮在表面的红枣和枸杞,盛出来一小碗放到岳观雾面前:“正好趁热喝。”
这汤盅并非凡品,参鸡汤仍然滚烫,岳观雾舀了一勺,悬在碗上,说不上喜怒地问了一句:“你前几日也来了?”
“嗯,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让你到我那去吃饭,可每回来你都不在,我干脆就做好了直接带过来,你要吃的时候热一热也是一样的。”
待郁润青说完,岳观雾终于将那一勺参鸡汤送入口中,微烫的汤染红了她原本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倒显得脸上也红润了不少。
郁润青很高兴,也有意和岳观雾好好谈一谈,便摘了面具,跨坐在椅子上,单手托着腮,笑眯眯地问:“味道怎么样?”
岳观雾这时才抬眸望向郁润青。
她穿着一身颜色极翠的蓝衣,衬得人唇红齿白,黑发高高束起,俊丽的眉眼间藏不住的少年意气。
岳观雾忽然想起,她在家时的确喜欢这样反着坐,为此还总是被郡主娘娘嗔斥不雅,说她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一身的懒骨头。不过因她只在私底下这样散漫,人前一向无可挑剔,郡主娘娘也不是一定要她改了这毛病,仅仅责备几句罢了。
“师姐?”郁润青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岳观雾回过神,微微颔首道:“……嗯,好喝。”
“那我以后常给你做!”
“嗯。”
无独有偶的,郁润青也提起了郡主娘娘:“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只要天冷了,母亲就会给我们炖鸡汤,她说这样入了冬才不容易着凉。”
“记得。”
“哎……真想回家。”似乎清楚岳观雾无意和她交谈,郁润青自顾自地说:“可是我又不敢回去,不回去,好像家里就一直是从前的模样,永远不会变。”
这世间哪有什么事永远不变的。岳观雾这样想,却什么也没说,毕竟十九岁的郁润青生命有限,无需为只言片语惹她烦恼。
而郁润青也没有因为得不到回应就感到窘迫拘谨,趴在椅背上出了会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道:“欸,对了。”她兴致勃勃地说着一些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小事,眸光雪亮,似秋日里清凌凌的湖水。
岳观雾看着她,又不禁回忆起过去的事。
住在竹园的那两年,郁润青也总是这样,为着送一点吃食特意跑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叽里咕噜的说上一大堆话,那时候,也是一件事讲完,发一会怔,又以“欸,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做开头再讲另一件事。
不知不觉,小半日便过去了。
分明是那么遥远的记忆,可如今想来却恍如昨日。
岳观雾笑了笑,倒有些释然。
喝完那一盅参鸡汤,郁润青重新戴上了面具,两个人一起出门。
郁润青问:“师姐,你待会还有别的事吗?”
岳观雾点点头:“要下山一趟。”说完停下脚步,对郁润青道:“你先回去吧,得空我自会去找你。”
“好啊,那我们说定了。”
“嗯。”
岳观雾没再多言,径自往玉卿台去了。
隔着一棵仍然枝繁叶茂的千年香樟树,郁润青远远瞧见玉卿台旁站着约莫四五个修士,皆手中持剑,腰系玉牌,身着松石绿宗服,那等凛然的气势,一看就不是寻常仙门弟子。
而几人一见岳观雾,也是纷纷走上前,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急急切切的,却大有亲近之态。
不多时,众人便一同离开了。
郁润青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来送鸡汤,似乎耽误了岳观雾的正事,一想到这里,不由地又长叹一口气。
可很快就高兴起来。
回小拂岭的路上,郁润青一直在想刚来候府那会,总躲进柜子里的阿檀,那么瘦小,那么胆怯,连喝一口水,吃一口饭,都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眼睛里满是挥之不去的迷惘和惊惧。
现如今呢,年少时的心愿和抱负尽数实现,身边又有好多好多志同道合的人,是真正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晌午的阳光撒在山间,驱散了秋日的凉意。
郁润青在暖洋洋的日头底下伸了个懒腰,觉得往后余生再没有一件值得悬心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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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喽!
第131章 今日生(六)
郁润青从玉卿台离开后,回了一趟小拂岭,临傍晚前又去了一个地方。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来,稍微有那么一点小忐忑,不过到底从小跟着郡主娘娘四处应酬,见过些世面,懂得些世故,不至于打怵到连门都不敢进。
郁润青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心绪,拎着手里的食盒走到了院中。
趴在窗前书案上练字的瑶贞第一个瞧见了她,忙从窗里探出头道:“润青师姐!”先是惊讶,而后才问:“你怎么来啦?我师姐没回来啊。”
此处便是登云峰,闻掌教的仙府,亦是陆轻舟由孩童成长至今的地方。
目之所及,这院中除了瑶贞再没旁人。郁润青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前两日听你师姐说,闻掌教想吃家乡的鱼饺,我之前恰巧从一本食谱上看到过方子,就去河里捕了几尾新鲜的鲢鱼,照着那方子试着做了做。”
“原来是这样啊。”瑶贞笑道:“那可不巧了,我师父偏今日有事不在家。”
“闻掌教不在?”
“是啊,今日家里只有我和小师兄,他在后山……”
瑶贞话未说完,就见郁润青长舒一口气,仿佛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瑶贞疑惑了,问道:“你不是特意来给我师父送鱼饺的吗?怎么她不在家,你还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郁润青道:“劫后余生?不至于吧。其实我是犯愁,见了你师父不知道该说什么。”
瑶贞道:“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瑶贞就是因为心地纯良,没有杂念,修习剑道才会一日千里,郁润青也不指望她懂得这当中的人情世故,只将食盒放到书案上,嘱咐道:“我在这食盒底下放了寒冰石,鱼饺是冻好的,吃的时候拿热汤一滚就差不多了。”
瑶贞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就在郁润青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瑶贞又忽然唤住她:“润青师姐,你等一下。”
“还有事吗?”
瑶贞绕了一圈走出门来,快步进了对过的东厢房,从一面立柜里取出几件衣裳,装到包袱里拿给郁润青:“这是山下送来的新冬衣,他们不知道我师姐如今在你那住,就给送到登云峰来了,我好几次要带过去,总是忘记。”
郁润青的心思却不在这几件冬衣上。
方才瑶贞一开门,她就注意到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那字迹,她实在是眼熟得很,而瑶贞又是从那间屋子里取出了陆轻舟的衣裳。郁润青不禁问:“你师姐之前是住在这吗?”
“是啊。”瑶贞很热心肠:“我师姐是师父的首徒,自来登云峰就住在东厢房。”
郁润青朝瑶贞弯眸一笑:“那我能进去看看嘛?”
按说没有主人的应允,她的屋子任谁都不能进,可对于郁润青,瑶贞实难说出一个“不”字,毕竟郁润青对她从来有求必应,又一想到师姐这一向几乎都是住在小拂岭,日常用的物件也早就陆陆续续地搬过去,如今屋子里也不剩什么。
那一间半空不空的屋子,进去看看又何妨呢?
这些念头在瑶贞脑子里一瞬而过,她几乎是立刻应道:“好啊,你看,我去给你沏壶茶。”
闻掌教是个酷爱整齐利落的人,不喜杂物堆放,偌大的庭院里亦是没有任何多余的景观,甚至花草树木也不见丝毫,唯有严丝合缝的青石砖漫地而行,从屋外到屋里,平整的犹如一整块奇石。
郁润青迈过门槛,只见供桌上摆着一尊漆木剑架,剑架上放着一把看上去毫不出奇的素银长剑,两相一比较,倒好像是剑架更不凡一些。
是了,闯山门那日陆轻舟手里拿的正是这把剑。郁润青摸了摸冰凉的剑柄,复将目光转入内室,只见格栅两侧皆挂用黄绸子束起来的轻纱帐,和小拂岭的几乎一样。
陆掌教很不喜欢蚊虫,夏日里总要将这纱帐放下来,便无需再紧闭房门,可以乘凉入睡。
再往里面,是挨着窗的一张书案,大抵是因为使用了数十年不曾换过的缘故,已然很是陈旧了,就连书案上的一应物件也是如此,有一种温润质朴的陈旧。
傍晚的夕阳穿透窗棂照射进来,微风拂动轻纱,视线扫过她的砚台,她的笔洗,她的镇纸,郁润青似乎看到年少时的陆轻舟坐在那张书案前读书习字。
不过……
郁润青目光一定,紧盯着摆在笔格后的青釉裂冰印奁,少倾,将那拿起来印奁往底下一瞧,果然是盛宝斋的款识铭文。
这盛宝又通圣宝,是天子御赐之物,每至逢年过节,九州各地的亲贵都会收到一批皇帝分赏的节礼。岭南候府虽不算亲贵,但有豹贵妃这一层关系在,每年收到的也不少,而这部分赏赐并无过多局限,当做人情另送出去也无伤大雅,对于手头紧俏的郡主娘娘而言,实为天降甘霖,她可没少用这盛宝斋的瓷器变换现银。
郁润青也是有样学样。刚来问心宗那几个月,吃不好喝不好还处处受限制,她实在没法子了,就偷跑到长平城将这印奁给当了。
事情奇就奇在这里。
要说仙盟之中,并不缺与皇亲国戚沾亲带故的弟子,就连问心宗也和朝廷相交甚密,有御赐之物倒是不足为奇。
陆轻舟桌上这个青釉冰裂印奁,郁润青不管怎么看,都是自己典当掉的那个。倘若是寻常青釉,她或许还会错认,可这鱼子纹天底下就没有一模一样的。
郁润青越看越觉得惊奇,心想难道她和陆师姐的缘分是上天注定?怎么偏偏她卖出去的东西就让陆轻舟给买回来了,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这样一想,郁润青索性将印奁揣进了怀里,打算等晚些时候和陆轻舟好好说一说这件事。
紧接着,屋子里的另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说是东西,其实是一个落了锁的木匣子,就放在靠近床榻的柜格里。郁润青和道侣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清楚她平日的习惯,知道那木匣子里一定装着她很珍视的物件,才会以这种方式放在这种地方。
可问题在于,既然是很珍视的物件,为什么不拿到那边去,却要放在许久不回来一次的旧住处?
不会是……不想让她看到吧?
所以有什么是一定要瞒着她的?
瞬息之间,郁润青对那匣子里的东西好奇到了顶点。恰巧这时候,瑶贞端着茶盘走了进来:“润青师姐,这可是我师父珍藏的茶饼,你快尝一尝。”
郁润青便喝着茶,状似不经意地问:“这匣子上的漆花倒是很别致,我之前从来都没见过。”
瑶贞瞅了一眼,说:“有什么别致的,我小时候最时兴这种漆花了。”
瑶贞小时候,大抵是十五六年前,说明这匣子里的东西最少也得是十五六年前的。
十五六年前……郁润青心里一掐算,估摸着自己那时候还跟玹婴有一笔算不明白的糊涂账,同陆师姐应当还不大相熟。
郁润青越琢磨越抓心挠肝的想知道那匣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甚至生出了趁瑶贞不注意偷偷把锁撬开看一眼的念头。
意识到自己有此邪念,郁润青心里不禁一惊,简直是自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她怎么会这么想?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从小到大也没干过偷翻人家东西的事啊!
“润青师姐,你怎么不喝茶呀?”
“我是该喝一口了。”
郁润青抿了口茶,算是给自己压压惊,可心思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那个神秘的小匣子。
她忍不住旁敲侧击:“还有什么要拿到那边去的吗?我正好和这几件冬衣一块顺道带回去。”
瑶贞环顾四周,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没了吧,要是有师姐会嘱咐我的。”
郁润青便顺水推舟道:“万一她自己也没顾上呢,那书案上的,柜子里的,哦,还有这个,你瞧,还上着锁呢,肯定是很紧要。”
瑶贞目光落在木匣子上:“等回头问问我师姐吧。”
瑶贞的嘴巴一点也不紧,基本上就是个大漏勺,从她这什么都打探不出来,说明她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郁润青没法子了,只好带着冬衣先告辞。
夜幕四合,月朗星疏,途径登云峰的巡礼门时,郁润青忽在灯楼底下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个自然理所应当的是陆轻舟,她身为登云峰的掌门师姐,出现在这一点都不奇怪。
可另一个,确实和登云峰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苏子卓。
两个人站得很近,不知在说什么,脸上都有笑意,尤其是苏子卓,郁润青和他同年入门,虽然相处时间不久,但多少了解他的脾气秉性,哪里见过他笑得这么娇羞。
总不能是日久天长的转了性子吧?
再一想,中秋那日陆轻舟原本有要事在身,是苏子卓代她去了,无缘无故的,苏子卓干嘛这么好心?
郁润青这会完全忘了中秋那日她还感激苏子卓感激的不得了,直在心里夸他是个活菩萨,此刻一双眼睛紧盯着苏子卓,只当他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
而苏子卓全然没有察觉到暗处藏着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还笑得如花儿一般灿烂:“时候不早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陆轻舟微笑着颔首:“好,替我向柳前辈道谢。”
“一定带到。”苏子卓说完,脚步轻快地走了。
陆轻舟则站在原地,出了会神,待山间起了风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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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润青(警觉)
第132章 今日生(七)
陆轻舟回来时夜已深了。她推开门,见郁润青坐在灯下煮茶,便笑着说道:“这么晚还喝茶吗?”
“是菊花茶。”郁润青恹恹地答了一句。
陆轻舟很会察言观色,看出道侣兴致不高,稍一思索,柔声问道:“今日去玉卿台又没见到宗主吗?”
郁润青抬起头,脸上倒是有了几分正色:“见着了,参鸡汤她也喝了,还说得空会来找我。”
陆轻舟微笑:“那不是很好。”
郁润青看着她,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袖口,将她拽到榻上坐。分明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可一开口却无关紧要:“陆师姐,你这么晚回来是去忙什么了?”
陆轻舟自然以为道侣是羞于启齿,要东拉西扯几句才好步入正题,故而答复的稍显敷衍:“不过一些琐事,这么晚回来是在师父那绊住了脚,她吃了你送去的鱼饺,同我夸了你许久。”
郁润青其实是想听她以公事公办的口吻提及苏子卓,可心里也清楚,陆掌教每日要做那么多的事,要见那么多的人,根本不会特意的说起谁。
不管了!
郁润青心一横,干脆道:“我送鱼饺回来的时候,看见你和苏子卓了。你们在那说话,我就没过去。”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很不明白,陆轻舟的眼神里都沾了点困惑。
郁润青脸一红,有点恼羞道:“苏子卓怎么那个样子冲你笑啊,像给鸡拜年的黄鼠狼。”
陆轻舟怔了一怔,才迟迟疑疑的推断出郁润青的言下之意,可又不便开口挑明,怕是自作多情,因此只看着郁润青弯眸一笑。
原本苏子卓一厢情愿,也没什么,可陆轻舟这一笑,态度顿时暧昧了不少。
郁润青抿紧唇,目光幽幽的看着她:“我的说不对吗?苏子卓不是对你别有用心吗?”
苏子卓的心思,陆轻舟大抵是知道一些的,远远没有到“别有用心”的地步。她当然可以直接和郁润青解释清楚,平息这场于她们两个而言微不足道的小风波,可是,郁润青身上传来还没有熟透的酸橘子的味道,新鲜的像枯草荒山里的一汪冷泉。
陆轻舟忍不住说:“好端端的,怎么吃起苏子卓的醋?”
郁润青是下定了很大决心,才如此直截了当的向陆轻舟讨一个答案,没想到陆轻舟竟然避而不答,还反问缘由,郁润青的眼神立时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了。
很多时候,年少的道侣在陆轻舟心中是个天真温驯的孩子,她爱她,总是掺杂着几分母性的疼爱,可当道侣在她面前显露棱角和锋芒,她又真的毫无招架之力。
于是她稍稍正色,握住了郁润青的手:“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子卓不是,我更不是。”
事实上,只要她开口,不管她说什么,郁润青都会相信。郁润青不愿意将心事掖掖藏藏,只想从她嘴巴里得到一个答案。
犹豫半晌,还是问道:“我今日去登云峰送鱼饺,到你从前住的屋子里看了看,有个落了锁的漆花木匣子,你能不能告诉我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郁润青的语气,并非质问,甚至带着点软弱的可怜,让陆轻舟觉得,自己要是不拿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实在是罪大恶极。
可陆轻舟还是沉默了。
郁润青倒是一件事有一件事的应对之法,若说方才在苏子卓一事上,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那么此刻在木匣子的疑团中,她就像只丧眉搭眼装无辜扮委屈的趴儿狗:“不能告诉我吗……陆师姐……”
陆轻舟垂眸敛睫,避开她的视线,声线克制的几乎没有起伏:“只是一些旧物。”
旧物。
郁润青蹙了一下眉,不期然地想起那块与玹婴相关的鹅卵石。
她自然知道,任凭是谁,在经历许多岁月后,都会有一些难以宣之于口的过往,倘若她恢复记忆,或许玹婴就是她落了锁的木匣子。
可郁润青从未想过陆轻舟会有这样一段过往。
所以她的陆师姐,也会像唤她的名字那般,柔声细语的唤旁人吗?也会用注视她的眼神,久久的注视着另一个人吗?
山风猎猎,落叶席卷。透亮的琉璃杯里浮着一朵昆仑雪菊,那白色的,稀薄温热的茶气,被从窗缝里挤进来的风丝吹散了。
屋子里安静的,仿佛连那茶气破碎的声音都依稀可闻。
眼看热茶渐凉了,郁润青终于开口:“你不愿说就算了。”
这话不全是善解人意,一多半是无可奈何,其中还掺杂着不少置气的意味。
陆轻舟自然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轻易揭过,可一想到叫十九岁的郁润青瞧见那木匣子里的东西,她就不由地一阵耳热,无论如何不能袒露实情。
虽是这样,但看着烛光底下郁润青面无表情的模样,她心里又不禁漫上一股甜蜜的为难。
“生气了吗?”
“没有。”
郁润青偏过头看她一眼,依旧年少俊丽的一张脸,那样倔强冷俏的神情,分明是等着她去哄。
可今日若不将那木匣子打开,真的能哄好吗?
郁润青看着毫无反应的陆轻舟,抿紧了唇,拧身将烛灯一吹,摸着黑下了地。
“你去哪?”道侣的声音像燕子身上最柔软的一根羽毛,猝不及防的在心头划了一下。
郁润青脚步一顿,却没停下来,径自走向床榻,懒洋洋地一躺,也不顾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完全舒展着身体,很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恣意:“困了,睡觉。”
岭南候府,高门显贵,郡主娘娘和候爷的掌上明珠,这会倒是能从郁润青身上窥见到一二了。
陆轻舟觉得有趣。她真没想到郁润青发起脾气竟然会是这副模样。
“润青?”她走到床边,俯身问道:“睡着了吗?”
郁润青不答,双眸紧闭,纹丝不动,呼吸也很匀停,像是真的睡着了,可搭在小腹上的那只手还攥着被角。
郁润青的手生得很秀气,即便手指虚拢着也能看出是何等的修长与单薄。
陆轻舟弯起嘴角,因为那圆润整齐的指甲是她闲时亲自打理。
这个人,身上处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完全属于她。
陆轻舟忽然有点失神地想,她太晚才明白自己的心意,纵使得到年少的郁润青的爱,也不能弥补过去辗转难眠的自己。
“要怎么样,你才能不生我的气?”
“……”
郁润青睁开眼,眼瞳幽黑又含着晃动的水光。
“我的事都告诉你了。”她说着很孩子气的话,冷淡的神情里却藏着委屈的泪意:“你说,我有没有瞒过你什么事?”
“若是我永远不告诉你那木匣子里是什么东西,你就永远不理我了吗?”
“……我几时不理你了?”
郁润青侧过身去,背对着她,柔软浓黑的乌发散落在雪白的绸衣上。
陆轻舟褪去外袍,挨着她躺下,一瞬之间,总觉得这是从前梦里的情景。
安分不过片刻,郁润青又皱着眉头将身体转过来,那样子,像是褥子底下趴着两窝刺猬,扎的她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好受。
陆轻舟知道她这会心里还想着木匣子的事,有意坦白,可话到嘴边,仍是觉得难以启齿。
总不能说,那木匣子里是你曾经遗落的手帕,用过的符纸,包扎过伤口的发带。
算了。
明日将那木匣子带过来,叫她自己看一看就是了,她总不会笨到以为那是旁人的东西。
到时候脸红耳热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陆轻舟这样想着,竟不知不觉的睡去。
郁润青很快察觉到枕边人逐渐缓慢的呼吸,气得一下子坐起身,并暗暗决定就这么枯坐一夜,等明早陆轻舟醒来,好叫她愧疚的五体投地。
郁润青想的是很好,不过她这一日又是去玉卿台送参鸡汤,又是去登云峰送鱼饺,也是一番辛苦,方才说困,一点不假,因此枯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上眼皮黏着下眼皮,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睡着了。
深秋时节,早晚冷得厉害,潮湿的寒气无孔不入的往屋子里钻,仿佛要在琉璃屏风上凝结成霜。
陆轻舟感受到了清晨的凉意,不自觉地拢了拢被子,与此同时,身上一沉,是另一床被子压了上来。
除了郁润青,也不会有人大清早的给她盖被子了。
陆轻舟睁开眼,见郁润青穿着薄薄的白绸衣,赤着脚站在窗边,望着云山雾绕的窗外出神。
近来一向怕冷的人,怎么连鞋也不知道穿……
一个念头在陆轻舟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她坐起身,柔声唤道:“润青。”
郁润青回过头,眉眼低敛,逆着光,叫陆轻舟分辨不出那双眼睛究竟是不是在看她。
“我吵醒你了?”
“没有。”
“那就好。”
“你不冷吗?”
郁润青似乎是笑了,声音较比方才低软许多,“小舟。”她唤了一声,停顿片刻,说:“这一阵,我又给你添了好些麻烦。”
郁润青的记忆皆以复旧如初,由此才算真正意义上的死而复生。
陆轻舟醒过神,欣喜之余,短暂的想了想昨晚为木匣子而耿耿于怀的小润青。
早知如此,昨晚便该取来给她看……
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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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润青下线啦,牢青上线啦
第133章 宜醉(一)
得知郁润青恢复了记忆,最高兴的莫过于钟知意,毕竟她拜师也有些日子了,还没有从师门学到多少真本领,心里难免焦急。
可她这嘴角才刚翘起来,就被瑶贞迎头泼了一盆凉水。
“你先别急着回去,润青师姐这会没在小拂岭,她找玹婴去了。”
“谁?玹婴?这会就去找玹婴?!”
钟知意的语气,简直像缠绵病榻的老母亲责问自己的不孝女——“我这边都要咽气了你竟然还敢跟外边的野女人勾勾搭搭!”
瑶贞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听我师姐的意思,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
钟知意松口气:“我想也不至于。”紧接着又道:“倘若师父辜负了师娘,我一定是站在师娘这边。”
瑶贞自打拜入师门,衣食住行多是陆轻舟这个师姐在照料,感情自然非比寻常,纵使和郁润青关系亲近,也远远比不上和陆轻舟的情份,因此听钟知意这么说,她便用力的一点头,看钟知意的眼神闪闪发光。
钟知意笑了,觉得瑶贞实在是很单纯,三言两语就哄得她这么高兴,也不想想,事到如今,她师父怎么会为了玹婴辜负她师娘呢。
此时此刻,钟知意丝毫不担心。
然而一连数日,郁润青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忙于课业的钟知意见不到她,就连陆轻舟也只是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而已。
“真的!”瑶贞圆目怒睁,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昨日傍晚我问师姐讨要石榴糕,师姐正好要回小拂岭,便带着我一道去取,偏我们两个一进门,润青师姐就说有事,行色匆匆的,三句话不到就走了。”
瑶贞不会撒谎,必然是耳闻目睹才会说的如此有鼻子有眼,这让钟知意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当日在阿郎山,钟知意曾无意间听到陆轻舟和沈墨的谈话,因涉及八大逆天术之一的离情,她一直将此事深埋于心,不敢向旁人提起,而今想来,再细细一推敲,当真是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这天底下的事,不怕一万,还怕个万一,万一她师父就是鬼迷心窍,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又同玹婴那个魔女勾搭到一块去,那她们师徒两个可是谁都没好果子吃了。
钟知意越想越不踏实,她对瑶贞说:“不行,我得去找我师父。”
瑶贞立马仰起头,十分果断道:“我跟你一起去!”
郁润青如今身在北冥,离寒川之境不过数里。初冬时节,此地已然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冷得叫人站不住脚。
瑶贞虽有灵气护体,但一刮起北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偏头避开直往脸上扑的雪粒子,哆哆嗦嗦地说道:“玹婴炮制的傀儡为凶煞邪物,戾气极重,即便淮山天灵地杰可以压制戾气,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子长了终成祸端,所以润青师姐便想了个法子,用咒阵将寒川的阴气引入阵眼,形成至阴之气,再以寒川水洗涤傀儡身上的戾气,如此一来,至阴之气就会渐渐取代戾气。”
瑶贞望向不远处的塔楼:“你看,那座塔就是阵眼。”
钟知意不禁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瑶贞弯眸一笑:“你说呢?”
钟知意反应过来了。不论是何缘由,将童尸藏匿于淮山都足以称得上骇人听闻,倘若走漏了消息,问心宗自是难以向仙盟交代,因此童尸一事陆轻舟只能交给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
既然如此……
“都已经找到了压制戾气法子,我师父为何还成天到晚的待在这?”
瑶贞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殆尽,又义愤填膺起来:“哼!谁知道呢!”
“你先别急着生气,终究是眼见为实。”钟知意安抚着瑶贞,心里却直打鼓。她虽目睹过流云伞的过往,深知郁润青和陆轻舟有一段前世的缘分,但流云毕竟英年早逝,两个人也是无疾而终,难保流云之后又蹦出来一个“玹婴”……
万一这前世缘今生续的戏码落在玹婴头上……
钟知意走到塔楼外的时候都有点脚软了,真怕她们师徒两个被一块扫地出门。
瑶贞倒是一心求眼见为实,没什么顾忌,拽着钟知意到处寻找郁润青的身影。
天色愈暗,北风愈发强劲,大雪像盐,又像白色的沙子,随着风漫天飞舞,犹如黄土坡上四处席卷的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
可想而知,这并不是赏雪景的好时候。
偏此刻郁润青就站在屋檐底下,正静静地看着这场雪。
瑶贞和钟知意肩并着肩趴在墙头上,还没有摸清楚状况,决定按兵不动,预备审势而行。
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
不管怎么看,郁润青就是无所事事的站在这里。既然无事,为何在陆轻舟面前行色匆匆?颇有刻意回避之嫌。
瑶贞忍不住下了决断:“她分明是躲着我师姐。”那咬牙切齿的语气,好像恨不得把这两年郁润青投喂的吃食都一股脑抠出来。
“怎么会呢。”钟知意略显苍白的辩驳:“这只是你的推断,没有真凭实据。”
说完,两个人又睁大了眼睛盯着郁润青看。
风雪漫天,草木结霜,那张如玉一般的面孔映着雪光,好似有种不近人情的苍凉冷峻,绝非十九岁的郁润青会有的神情。
没人知道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连自觉早已将世人看透的玹婴也不得而知。
玹婴披着白狐裘,手揣在袖口里,缓步走上前,站在郁润青身旁,余光淡淡地扫了一眼墙头上的两颗脑袋,不冷不热道:“有客上门,你怎么不迎迎?”
郁润青沾染了霜雪的眼睫微微一颤,像是入了定,才回过神,乌黑眼珠缓慢挪动,视线低垂着落在玹婴身上,也不知她此刻究竟在看什么,眼神是很温柔的,掺杂着悲悯。
可很快,她又移开了视线,望向苍穹之下的雪雾:“你这具身体已经是油尽灯枯,与其做孤魂野鬼,不如信我一次。”
玹婴好一会才有动作,却是阴沉沉地一扯嘴角,说:“我要再想一想。”
郁润青沉默,微不可察的叹息。
玹婴嘴角落下去,也看向那撒盐般的雪,声音较比方才,略低了些许:“你还没有告诉我,长寒到底为何没能飞升。”
“一个厌倦了尘世,了无生趣的人,如何能得道飞升。”郁润青回忆起长寒那跌宕又漫长的一生,神色显出几分寂寥。
长寒信奉之道,乃世无强弱,视同一律,为此她推翻世家,创建宗门,设立瞭望台,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可她信奉之道正如那水中月镜中花,仿佛近在咫尺,却也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执念。
玹婴冷笑,为那一世不配令长寒留恋人间的璇英。
可玹婴并非璇英,她好不容易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她只活这一世,要好好的活,长长久久的活。
不为任何人,就只为她自己。
玹婴抬起头,紧盯着郁润青,一字一句道:“我信你。”
郁润青闻言唇角微翘,低低地笑了一声,那模样,好像许多年前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风雪天,无论她说什么,都能惹她发笑。
玹婴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了,郁润青对她的爱早已日渐消弭,恨亦未曾有过,徒留一段不甚光彩的过往,也将随着岁月一同逝去。
这样很好。
“上辈子你欠我的,这辈子活该还债,往后,我们两清。”
“还债……如此说来,倒真叫我觉得好受多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墙外传来异响,扑通一声,似重物掉落在雪里。郁润青偏头望去,又不禁叹息。
亲眼目睹了郁润青和玹婴久久相视的场景,瑶贞气得头顶冒烟,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被发现了,怒瞪着钟知意问:“你拦我做什么?”
钟知意忙捂她的嘴:“小声一点。”
瑶贞推开钟知意的手,一下子站起身:“我又没做亏心事!”
郁润青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个时辰,你们两个不应该在花间观听学吗?”
方才还在院内的郁润青突然间出现在墙外,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过钟知意很快反应过来,咧嘴一笑说:“年底课业繁重,想见师父一面却总也不得空,今晚难得没什么事,就拉着瑶贞一道来了。”
钟知意这两年长进不少,再也不是当初把骄纵任性写在脸上的大小姐脾气了。
郁润青看了眼她背上的流云伞,随手施一道召决,流云伞立时腾空而起,却并未听召,只纹丝不动的悬在钟知意身侧。
它也已经释怀,有了新主人。
郁润青沉默片刻,看向气鼓鼓的瑶贞,笑道:“为什么一直瞪着我,我来此处你师姐又不是不晓得。”
瑶贞从前对郁润青就不算太恭敬,有了陆轻舟这层关系,胆子更大了,一点都不委婉的问:“你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师姐?”
郁润青不能否认。这几日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种种,想起寒川那十年,想起岳观雾一直以来的冷对疏离,还有拔除情丝后与陆轻舟相处的一点一滴。
以至于见了陆轻舟,心里就乱的厉害。
当然,这样躲着也不好过。
郁润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失去记忆这阵子,在你师姐面前做了多少丢脸的事,你总要容我缓一缓吧?”
十九岁的郁润青,的确是整天在陆轻舟面前摇尾巴。
瑶贞一瞬间就被说服了,义愤填膺的怒火也随之冰消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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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完结篇!一共三个小篇章!
第134章 宜醉(二)
郁润青赶在亥时前回了小拂岭。
她原想着陆轻舟常忙到深夜,这个时辰回去怎么也够先将烛灯点上。可一进院门,就见窗子里亮着,烛光一晃一晃的。
郁润青怕吓着人,特意加重了脚步,到门口还轻咳了一声:“我回来了。”
陆轻舟应当是刚沐浴完,穿着一件素白的绸衣,长发湿漉漉的拢在一侧,浑身水汽的从里屋走出来,一边用巾帕擦拭着发尾一边微笑着说道:“瑶贞是不是去找你了?”
那白绸衣沾了水,黏在身上,透出泛粉的轮廓。
郁润青目光躲闪了一下,连带着回答:“嗯,和小六一起。”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自然,并不想被陆轻舟察觉,便顺势侧过身去,从案几上拿了一颗橘子。
橘子尚未熟透,皮很紧实,有点硬,剥开那一下汁水飞溅,香气扑鼻,郁润青尝了一瓣,没有想象中酸,反而有种鲜灵灵的甜。
她又掰了一瓣,偏过头递到陆轻舟唇边:“喏。”
陆轻舟垂眸含住橘子的一端,等着她松手,不承想郁润青指尖一推,竟将那瓣橘子塞进了她口中。
冰凉的指腹划过温热潮湿的唇瓣,两个人都微微一怔。
郁润青收回手,慢慢笑起来:“甜吗?”
明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陆轻舟却无端端的有些面颊发烫,甚至根本没有尝出这橘子的味道,只抿着唇点一点头:“嗯。”
可惜她遮掩的并不好。
郁润青倾身过来,乌黑的眼瞳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嘴角微翘,藏了点坏心:“脸红什么?”
橘子的余韵还在舌尖上,轻微的喘息间是热烘烘的酸甜气,其中似乎又夹杂着一点柔和的桂花酒的味道。
陆轻舟面上的潮红很快褪去,仰颌盯着郁润青,问:“你喝酒了?”
“唔。”郁润青含糊的应了一声,紧接着便道:“是瑶贞跟小六一定要我喝。”
原来不是同玹婴一起。陆轻舟垂下眼,替郁润青理了理散乱的衣带,又问:“为何一定要你喝酒?”
郁润青笑道:“我说,一想到失去记忆这段时间,在你跟前做了那么多丢脸的事,就觉得不好意思见你,瑶贞便给我出主意,叫我拿酒壮胆,实在是拗不过她,所以喝了一点。”
对于郁润青这几日的刻意回避,陆轻舟并非一无所觉,她决定体谅,相信,等待,因那日晨起她看向她时,眼神柔软而多情。
只是一个眼神,就足够明确,足够让一颗患得患失的心安定下来。
陆轻舟亦笑道:“喝一点怎么够壮胆?”
郁润青坐到她身旁,嘴里含着两瓣橘子,两腮微鼓地说:“我倒是想多喝一点,偏她们两个献殷勤,非要陪我喝,那一盅酒才下去一半,两个人就都晕乎乎的了。”
陆轻舟闻言略有些惊讶:“她们两个也喝了?回来了吗?”
“饮酒和外宿孰轻孰重我还是晓得的。”郁润青一顿,小声说:“这会应该都在戒律堂罚跪呢。”
罚跪在郁润青这儿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可于登云峰的弟子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郁润青难免心虚,怕陆轻舟责怪她不知劝阻瑶贞,回头没法和闻掌教交代。
好在陆轻舟只是嗔了她一眼,便背过身去摆弄案几上的花露了。
郁润青笑一笑,又递橘子过去,陆轻舟也不吃,催着她去将沾了酒味的衣裳换下来。
郁润青却有些懒得动。
在塔楼设阵这两日本就极少得闲,一闲下来又止不住胡思乱想,耗费了她太多精力,这会夜深人静,酒意微醺,叫人不由自主地散漫起来。
她枕着书躺到榻上,仰面盯着陆轻舟。
这般长久专注地凝望,令陆轻舟无法再将目光停留在别处,到底还是看向她:“不去换衣裳,赖在这做什么?”
郁润青道:“我在想你从前用戒尺打我的事。”
陆轻舟微怔,脸上再度泛起红晕:“好端端的,为何提起这个,难不成你还怨我?”
“怎么会,我知道你那时是秉公执法,迫不得已。”
“说得好听,你不是怨了我很久?”
“任凭是谁被拿戒尺打手板,都会有怨气吧……何况我也不是怨你,最多算是……”郁润青没有将“迁怒”二字说出口,而是很突兀的调转了话锋:“倘若当日我的记忆是停留在那时,骤然得知你是我的道侣,场面一定有趣极了。”
陆轻舟闻言心里也浮现出几分想象,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算是认同郁润青那句“有趣极了”,随即又说:“若是停留在你看守镇魔塔那两年呢。”
郁润青一骨碌坐起身,唇齿微张,却是无言以对。
陆轻舟笑意盈盈:“怎么一副被踩了尾巴的样子?”
与玹婴的种种虽已成往事,但那段旧情切切实实存在过,的确像一条拴在郁润青身上的尾巴,长长拖拖的,免不得要被踩几脚。
郁润青抿紧了唇,终于开口,说了连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其妙的话:“所以你还是更喜欢十九岁的我,对吧。”
陆轻舟脸上的笑意被错愕取代。郁润青这话似曾相识,不久前她分明在十九岁的郁润青口中听到过几乎一样的。
乍一看判若两人,到底还是一个人啊……
她忽然的出了神,似乎沉默太久,害郁润青有些难为情,一边佯装无事的嘟囔着饿,一边起身去找吃食。
陆轻舟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心里头略感懊悔。她不该去踩那条尾巴。可没办法,理性告诉陆轻舟,不必有任何顾虑,但一想到郁润青和玹婴近来总是要朝夕相处,她就下意识地想试探郁润青的反应。
为什么嫉妒总是轻而易举地打败理性,牢牢占据上风。
陆轻舟厌恶自己的嫉妒,又不得不极力粉饰。
她对郁润青道:“你身后的柜子里好像还有一包桃仁酥和一罐糖花生。”
“哦,对,我差点忘记了。”郁润青打开柜子,一眼瞧见重阳节那日剩下的半坛天香酒。拆掉泥封后,就算裹着厚实红布也挡不住弥漫的酒香气,令人生出一种若是不尽快喝光酒就会随香气散去的惋惜。
正犹豫着,便听陆轻舟道:“我明日没什么事,可以陪你再喝一杯。”
郁润青像怕她反悔似的,赶紧取来酒勺舀了一壶,糖花生也适时的成了下酒菜。
陆轻舟一接过酒壶就觉得不对劲,往里面一看,果然是满满当当的。虽然不想扫兴,但陆轻舟还是要说:“这酒后劲可足,少喝一些,那日你都醉的不省人事了。”
那日喝醉的可不是她。郁润青又萌生了这样奇怪的念头,她心知肚明,是“尾巴”在作怪,十九岁的郁润青没有“尾巴”,赤忱纯粹,全心全意……一口酒喝下去,心口立刻发热了,这令此刻的郁润青莫名感到焦灼。
陆轻舟有“尾巴”吗?郁润青冷不防地想到登云峰上落了锁的漆花木匣子。
她自然不是那个年轻莽撞,不从道侣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就誓不罢休的郁润青,即便好奇,也可以忍耐。
两人喝着酒,说了会闲话,陆轻舟忽然问道:“还吃橘子吗?”
郁润青点一点头,便见陆轻舟拿了一把小匕首,将刀尖掐在指腹,仔仔细细的在橘子上方刻出波浪形的花纹。
“弄什么呢?”
“橘子灯,你小时候没玩过?”
郁润青不解:“这么小的橘子怎么做成灯?”
陆轻舟笑起来,指了指烛台上的蜡炬:“快要烧尽的时候就可以放进去了。”
“……”郁润青沉默片刻道:“我母亲见不得要烧尽的蜡炬,她说油尽灯枯不是好兆头,所以家里的蜡炬只要烧到一半就要换成新的。”
怪不得,郁润青小时候根本没见过烧尽的蜡炬,自是想不到将最后一截蜡炬做成橘子灯。
陆轻舟将橘子瓣取出来放在手边,橘子皮穿了线拴在发簪上,不过三两下的功夫就做好了一盏小巧可爱的橘子灯。
“好看吗?”
“好看。”
郁润青从道侣手中接过橘子灯,视线却不在灯上,而在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眸上。
你有没有给旁人做过橘子灯,有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另一个人……郁润青承认,她也很想这样问。
视线终于落在橘子灯上,郁润青却在心里沉重地叹了口气。
她不是十九岁的郁润青,是拖着尾巴的郁润青,怎么有底气那样直接的询问。
“哎……”
“怎么了?”
郁润青一怔,才意识到她不自觉地叹出了声。看着道侣关切的目光,郁润青心里更不舒服了。这感觉就像小孩子摔倒了,即便不疼,叫人一哄也会委屈的大哭。
算了,不要想那么多。
饮尽杯中仅剩的一点酒,郁润青软绵绵地倒在了陆轻舟的身旁:“你说的不错,这个酒的确后劲很足。”
陆轻舟摸了摸她的脸颊:“我还说让你少喝一些,你怎么不提。”
酒后脸总是发烫,挨上冰凉凉的手指格外舒服。郁润青握住道侣纤细的手腕:“你也过来躺一会。”
虽说屋外的这张榻足够宽敞,但摆着一张平素吃饭用的案几,余下也不剩什么了。陆轻舟几乎是躺在郁润青的怀里,稍稍一抬头,鼻尖就能触碰到她的耳垂。
“小舟……”
“嗯?”
郁润青侧过身,将陆轻舟潮湿凌乱的黑发一点点梳理到耳后。这般亲密的动作,总是含着情.欲,可郁润青看向她的目光却犹如月下湿透的瓦,安静又内敛。
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想起前世,长寒和流云相拥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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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一个好开头!
第135章 宜醉(三)
夜已深了,陆轻舟也已经睡下。
郁润青出了些汗,酒醒大半,浑身湿黏,倒不能放任自己这幅样子睡到天明。
她将陆轻舟抱到床上,简单擦洗一番后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又生火烧了一壶水,预备明早起来喝。
等水开的功夫,郁润青靠着门框悄悄观察起陆轻舟。
她很少看到陆轻舟熟睡时的模样,好像每一次都是她先睡去。这样一看,平日里沉着内敛的陆掌教,在睡梦中也像个没有心事的小孩子,动不动就要把被子踢开一半,露出细白的手脚。
郁润青意识到在笑,无缘无故地笑,真是有点傻,可这种完完全全得到满足的心情实在很好。
似乎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期盼着此刻,而前世的长寒与过去的她却浑然不知,只怀揣着莫名的失落,走过漫长无尽的路,等待着一次又一次的日月交替。
郁润青想,她远比长寒要幸运的多,不怪师父当初说她是深受天道眷顾和垂爱的人。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郁润青都在心里暗暗埋怨那个将她丢给天道就一走了之的师父,所谓眷顾和垂爱,于彼时的她而言简直是一种嘲讽。寒川那么冷的地方,一年当中有半年都在飘雪,她的心魔也总是出来作怪,无数次把她拖到玹婴留下的沸腾的沼泽中,让她孤寂与苦闷里始终耿耿于怀。
难得片刻安静,也是被那莫名的失落所笼罩。
只是从前她不假思索的将这份失落归于对玹婴的感情中,而错过了每一个风雪停息的好天气,她都会不断地望向窗外——那是在期望落空的失意与寂寞。
如今看着熟睡中的陆轻舟,回忆着那段过往,郁润青只有感恩戴德,不仅对天道,而是全部,所有,一切,都感恩戴德。
水开了,她倒出一杯晾在床边,终于可以躺下。
陆轻舟似乎被她惊动,呢喃一声,是唤她的名字:“润青……”
郁润青握住枕边人的手,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必说。
月落参横,这醺酣的一夜悄然逝去,两个人都做了一场格外甜蜜的美梦。
不过那天香酒实在不同凡响,余韵悠长,害郁润青昏昏沉沉了一整日,决心之后一个月内滴酒不沾。
可三日后的晌午,瑶贞过来传话,是闻掌教得知了她恢复记忆的消息,特意备了薄酒,请她去登云峰小坐。
郁润青从前就对闻掌教敬畏有加,和陆轻舟结为道侣后更是毕恭毕敬,一听闻掌教请她喝酒,心都停跳了一下。
她问瑶贞:“你师父说没说找我什么事?”
瑶贞眨巴眨巴眼睛:“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是要去的,自然要去。
郁润青照旧焚香沐浴,正冠更衣,几乎是按照在家时祭祖那套流程拾掇自己,天擦黑时才妥妥帖帖的前往登云峰。
闻掌教待客也很讲究,说请她就真的只请了她一个人,连陆轻舟都不在。
郁润青搁下自己精心准备的一点“薄礼”,抿着嘴,朝闻掌教含羞带愧的一笑,随即解释起恢复记忆后没能第一时间来拜见的缘由。
闻掌教十分体谅,笑着邀她入座。
两人分席,面对着面。郁润青跪坐在垫子上,目不斜视的看着闻掌教,又或者说,看着闻掌教额间的发饰。
没法子,她那条长长拖拖的尾巴,让她面对闻掌教的时候总是略有些心虚气短,连直视也需要慢慢适应。
幸而闻掌教没有谈论分毫令她窘迫的人或事,只讲了一些关于陆轻舟的曾经。
闻掌教是在一场洪水里捡到了陆轻舟,那时船上都是受了洪灾的难民,无一不是家破人亡,哭天抢地,只有她一声不吭的坐在甲板上,那模样,好像眼泪是往肚子里流的。
闻掌教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问她叫什么,她摇摇头,说姓陆,爹娘还没有给她取名字。长到那么连正经名字都没有一个的小姑娘,就算爹娘不曾葬身洪水,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前程。
闻掌教便又问她:“你今后有何打算?”
她看着洪水中御剑救人的一众修士,心中所向已不必言说。
于是闻掌教替她取了名字,带她回了淮山,收她为徒,授业传道,这些年来几乎是视如己出。
话至此处,闻掌教像是有些醉了,长叹了一口气道:“那孩子是被我擅自带回淮山的,没有同年的师兄弟师姐妹,自来就是一个人,小小年纪,总是孤零零的,旁人说笑玩闹,她就只安安静静的在边上看着……”
“因生怕叫我失望,她这些年没有一日懒怠,若论修炼刻苦,比起你那师姐也不遑多让,偏她所修习的术法又是为天下修士所忌惮的末流,修炼也是十年如一日的独自一人……年少的心事,无人可诉,烦恼苦闷,亦无人可解。”
郁润青回忆起那些年每每见到陆轻舟,她永远都是孤身一人,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杯盏。
是啊,闻掌教的首徒,十七岁筑基,是宗门天资最高的弟子,她待人疏远,自然人人敬而远之,以至于,这么多年……
郁润青忍着心中酸涩,轻轻放下杯盏,目光直直地看向闻掌教:“从今往后,我会陪在小舟身边。天地为证,日月相辅,若有负于她,便是欺天之罪,我郁润青必遭天谴,身陨道消,永无轮回。”
闻掌教笑了一声:“记得你初来拜见我那日,也曾说过这般话,要立誓时,我那徒儿还将你拦下了。她都不信你,我又怎么能信你。”
“师父……”
“罢了,我并无责怪之意,只是你这话不该对我说,应当到女娲跟前去说。”
此言一出,郁润青才终于意识到闻掌教因何要请她来登云峰,不禁在心中暗骂自己愚钝,忙跪直起身,斟了满满一杯酒,为自己的疏忽向闻掌教致歉。
按说这份疏忽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毕竟陆轻舟也未曾提及,可郁润青身上到底有那天雷鞭刑的烙印,十年的寒川幽闭也是她洗不去的污点,反观人家陆轻舟,纯洁美好,可亲可爱。
所以千错万错,都是她一个人的错。
闻掌教对郁润青的确有一点怨言,不过闻掌教并非不讲道理的人,看郁润青态度诚恳真挚,那一星半点的怨言便烟消云散了,也顺势举起杯来,对郁润青说了几句格外动听的吉利话。
闻掌教主动提杯,郁润青不得不喝,对于这几句吉利话,也非要道谢不可,一连三杯酒下肚,武松来了都得犯迷糊,更别提区区一个郁润青了。
好在郁润青唯恐酒后失态,是有备而来,早就将宁长老特制解酒丸搁在了油炸花生米的盘子里,感觉到脑袋发昏,便果断伸出筷子去,自然而然的把解酒丸夹起来送进了口中。
闻掌教终究是个本本份份的老实人,一辈子没犯过戒律,更没耍过赖皮,哪里知道天底下还有解酒丸这种东西,更不知道还有酷似油炸花生米的解酒丸了。
毫无悬念的,闻掌教醉了,已经醉到坐都坐不住的地步了。
郁润青虽还能坐着,但两条腿隐隐有了自己的主张,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想过去搀扶闻掌教,却一下撞在了屏风上。
瑶贞听到动静忙进到厅内查看:“天呐!师父怎么醉成这样子。”
郁润青扶着屏风,勉强打起精神,腾出一只手来帮瑶贞搀起闻掌教:“快扶,扶你师父到屋里去……”
瑶贞一面扶着闻掌教,一边嘱咐显然也不甚清醒的郁润青:“润青师姐,你先别走,等我安顿好师父再送你回去。”
郁润青点点头,“嗯”了一声。
瑶贞难得机灵一回,她心知师父的酒绝非凡品,师父自己都喝得不省人事,郁润青不可能没事,于是一进了内院就从腰间取出一张传讯符,向外一挥,施法催动。
那张传讯符像小蝴蝶似的翩翩飞舞,乘风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而郁润青独坐在厅上,醉着,又醒着,晕晕乎乎的,却很清楚自己此刻所在何处。
她一想到出了这扇门,往右手边一拐,不过五步远的距离就是陆轻舟的房间,心里就有点蠢蠢欲动。
就进去再看一眼吧。
郁润青只觉得自己像在暴风雨中航行,海浪颠来荡去,人也摇摇晃晃,也不知是撞到了什么,身体忽然失去重心,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却好似做梦似的陷进了一团柔软中。
勉强睁开眼,目光所及是柔软的纱帐,郁润青知道这是陆轻舟从前睡的床榻,被褥间还有熟悉的铃兰馨香。
少年时的陆轻舟,到底是什么模样……
郁润青侧过身,看向那落了锁的漆花木匣子,那是属于陆轻舟的,珍贵的,不想让旁人知晓的秘密。
算了,算了。
陆轻舟从来不计较这些事。往往宽容大度的人,都讨厌小肚鸡肠的人。郁润青不想被讨厌,一点都不想。
她闭上眼睛,打算就此睡去,奈何那颗解酒丸仍在效力,叫她意识依然留存,却又打不起精神。
而陆轻舟一进门,便见她身着雪白道袍,仰面躺在床榻上,面色微红,眼含水光,一手拨弄着纱帐,一手抱着个木匣子。
陆轻舟忍不住笑,很快走上前问:“你在做什么呢?”
郁润青倒是很理直气壮,拍拍木匣子说:“给我看看,我的事都告诉你了……”
那神情,那语气,和十九岁的郁润青没两样。
“真要看?”
“要看!”
陆轻舟从床内的缝隙中取出钥匙,随手打开了木匣子,因知晓郁润青酒醒之后大抵会忘记,心里并不觉得难为情:“看吧,以后可别说我没给你看过。”
郁润青缓坐起身,紧抿着唇,从匣子里取出一条旧手帕,迷迷糊糊的,根本没认出来那是好多年前她自己遗失的手帕,脑子里只翻来覆去的想着那句“殷勤遗下轻绡意,好与情郎怀袖中”,顷刻间,浑身的血都凉了。
正当这时,陆轻舟在她额头上轻戳了一下,柔声细语地说:“你倒是好好看看呀。”
郁润青脸色苍白,简直写着“宁死不看”四个字,但还是很乖的低下头,将那手帕展开来铺在膝上,仔仔细细地去看了。
没一会,脸颊又红润起来,眼睛也亮晶晶的,很难以置信地看向陆轻舟:“这个,小舟,这个好像是我的。”
这一瞬间,陆轻舟想起自己独自度过的漫长岁月,想起那些无妄的等待和翻腾的嫉妒。
此刻,如果她愿意,可以轻而易举的让郁润青也品尝到那苦涩的滋味。
“当然是你的。”陆轻舟说:“不然还能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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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喽!
第136章 宜游(一)
郁润青一觉醒来,昨晚的事果然都不大记得了。不幸中的万幸,郁润青还记得那木匣子里有一条自己从前遗失的旧手帕。
据陆轻舟所说,那条旧手帕是某个雨天她在膳房拾到的,看料子和上面的绣样,便猜出了手帕的主人,本想要归还,可没两日的功夫,郁润青又生出事端,继而有了跪罚手板一事,因此这条手帕迟迟没能物归原主。
她这番话郁润青倒是愿意相信,不过那木匣子里装着的,总不能都是未归还的失物。
郁润青对木匣子里的其他东西好奇的抓心挠肝,可陆轻舟却怎么也不肯给她看了,只许诺从今往后,每相隔十年就给她看一样。
天底下怎么会有陆轻舟这样的人啊!
甚至动身去女娲祠前,郁润青心里还想着这件事,她凑到正坐在妆镜前梳理碎发的陆轻舟身旁,很故意的长叹了口气。
陆轻舟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问她:“怎么了?”
郁润青捧着道侣的脸细细端详一番,故作高深地说:“你今日气色可不太好。”
陆轻舟一怔,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郁润青也跟着看了过去。
其实陆轻舟的相貌根本谈不上气色好坏。冷白冷白的一张脸,好似冬夜里洁净的积雪,天然的透着雪光,就连眉眼和唇瓣的颜色也要比旁人浅淡一些,
这样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却不会让人觉得苍白憔悴,只会令人联想到月下铃兰,高山明雪,碧瓦蓝天间一团柔软的云。
郁润青俯身看着镜子里的陆轻舟,忽然偏头去吻咬她的嘴唇。
妆镜之前,这般肆意又顽劣的撩拨,饶是陆轻舟也不禁有些羞赧,握紧了郁润青的袖口,强忍着没有避开。
须臾,郁润青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人,很满意地笑:“喏,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陆轻舟喘息未定,扫了眼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唇间一片嫣红,忙挪开了视线:“你又捣乱,叫旁人瞧见怎么办……”
“就说你搽了胭脂。”
“难道我要一个一个的跟人家去解释吗?何况,就算是解释了,人家也要肯相信。”
郁润青笑笑,不知从哪取出个印奁,在她眼前晃了晃。
陆轻舟瞧见那印奁,愈发面红耳赤,倒真像是在脸上薄薄的搽了一层胭脂:“你……你几时拿过来的?”
郁润青侧身倚在妆台上,将那印奁打开来,又递到陆轻舟的眼皮子底下,只字不提那印奁,反而说起印奁里的胭脂:“如何?我自己做的,不仅色鲜味芳,还很细腻呢,你抹在脸上一些,人家瞧见了,只会觉得你唇上也抹了。”
陆轻舟知道她在揶揄她,可瞧见那盒她亲手做的胭脂,心里还是有些欢喜:“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郁润青仍然是笑:“我瞧这印奁空着白放在那也是可惜,印泥家里又不缺,用来装胭脂倒是刚好。”
钝刀子割肉的滋味真不好受。陆轻舟等不得她先开口问了,接过印奁,主动交代:“你去当铺那日,我恰巧在长平城,身为内门夜守,看见外门弟子擅自下山,自然是一探究竟的。”
郁润青一点就透:“所以你将这印奁赎回来,是要充当我擅自下山的铁证?”
陆轻舟笑道:“原本是。”
“那后来为何没治我的罪?”郁润青也笑:“我记得那次下山并没有受罚。”
从前的记忆涌上心头,如今提起来,遥远的仿若前世。
陆轻舟说:“待我赎回这印奁,从当铺里出来,发现你竟然还没有离开,就站在街边的包子铺前,眼巴巴等人家的肉包子出锅,”
郁润青愣住,不敢置信:“我?你是说我?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许是在你看来,自己只是平平常常的买个包子。”
“难道我馋相毕露?”
陆轻舟笑道:“那倒也没有,不过瞧着像好几日没吃饱饭,实在是很可怜。我想,你下山并没有做坏事,只是要填饱肚子,若因此令你受罚,未免太过苛责,万一你难以忍受,一时冲动跑回家去,宗门岂不是折损了一个很有天资的弟子,所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从陆轻舟口中听闻这段过往,郁润青不可谓不惊奇,她怎么能想得到,眼前要与自己共度一生的道侣,曾在数十年前的某一日,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远远注视着她,并为她动了恻隐之心。
郁润青忽然觉得,那木匣子里的东西,十年看一样也没什么不好。虽不知道多少个十年才能听完陆轻舟的故事,但她甘愿等待。
“那,多谢你那时高抬贵手。”
“怎么谢我?”
“日后我自有机会谢你,眼下嘛……”郁润青用指尖揩了一点胭脂,俯身涂抹在陆轻舟的脸颊上,又用指腹仔仔细细地晕开:“再不出门天都该黑了。”
那胭脂是用晚霞草和鲛人泪所制,晕开后丝毫不显艳红,反而像是从肌肤里透出来的血色,更衬的陆轻舟眉目含情,面若桃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妩媚。
郁润青唇角微翘,很有意再亲一亲她,可天色着实已经不早了,拜过女娲两个人还要到闻掌教那一趟,不便再耽搁。
正这么想着,指尖一热,郁润青惊讶的睁大眼睛,怔愣地看着陆轻舟。她握着她的手,长睫低垂,嘴唇鲜红,不紧不慢地吮净了她指尖上残留的胭脂,而后又仰起脸,一切如常的看着她微笑。
郁润青心口也热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收回手,收拢湿润的指尖,几乎一字一句地说:“我到外边等你。”
若非要向闻掌教复命,郁润青今日真难出这个门。
不过虽然迟了些,但两人也没耽误时辰,到底赶在正午之前抵达了无界山。
世人皆知,无界山乃是女娲后人的隐居之地,山间有一座掌管天下姻缘的女娲祠,只要在女娲祠里拜过母神女娲,便可以生生世世情缘不断。可于世人而言,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毕竟那无界山形似一柄直插云霄的巨大宝剑,壁立千仞,高耸险峻,又常年笼罩着云雾和阴雨,山间更是不知多少野兽精怪,寻常人根本不敢踏足半步。
饶是如此,那生生世世情缘不断的传说依然引来天底下众多痴情儿女,怀揣着对来世能再续前缘的希冀,万分虔诚的隔山遥拜。后来人皇见民心所向,便做主在无界山下建造了一座新女娲祠,时至今日已有千百年,新女娲祠一直都香火鼎盛。
郁润青记得幼时常听母亲说,她少年怀春之际就曾来过无界山下的女娲祠,祈求女娲娘娘保佑她觅得一段能白头偕老的好姻缘,而后不久果真遇见心上人,因此每每提及女娲祠总是说很灵验。
郁润青今日到此,看着来来往往的信男信女,心中也不禁泛起波澜。
人生匆匆几十年,对相爱之人而言似乎太过短暂,不得不寄希望于来世,乃至生生世世。
可谁又能笃定拜过女娲祠,来世就真的能再度相遇,如今生一般相知相爱。
郁润青从未有哪一刻如此遗憾自己和陆轻舟错失的岁月。
“小舟。”
“嗯?”
“……没事,就是想唤你一声,我们抓紧上山吧。”
无界山上的女娲祠自然不比山脚下热闹,幽寂又空旷,冷冷清清的,四周草木生长得倒是很茂密,花团锦簇,轰轰烈烈。
郁润青也如前人那般将女娲祠清扫一番,摆了供品,上了香火,而后与陆轻舟并肩跪在女娲石像前,各自割破了手指,滴血在女娲座下的玉碗中。
“奉天之作,承地之合,请母神见证,今弟子与陆轻舟结为道侣,盟誓发愿,恩爱两不疑,生死两相依。若违此誓,天地不容,神鬼共愤。”
陆轻舟亦如此盟誓。
话音未落,玉碗里的两滴血忽然发出一阵红光,随即分作两团,落入二人掌心,待红光散去,那两滴血便像是与生俱来的胎记一样与肌肤融为一体。
“这便是女娲印……”郁润青有点惊奇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又偏过头对陆轻舟道:“我看看你的。”
陆轻舟摊开手,觉得她那样子很孩子气,不禁笑道:“你从前没见过吗?”
“见是见过,可在自己手上好像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郁润青说不上来,只是看着陆轻舟笑,过了一会,又开口唤道:“小舟……”
陆轻舟仍是温温柔柔,很有耐心地应着:“嗯?”
郁润青握紧她的手,有些难为情的开口道:“倘若来世,我还是对你这样坏……你可不可以别生我的气,等一等我……”
在女娲石像前,陆轻舟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原本郁润青说这种话心里是很愧疚的,可见陆轻舟这般毫不犹豫,反倒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什么都答应,不觉得吃亏吗?”
“不觉得。”
陆轻舟也弯着眼睛笑,在郁润青看来,完全是一副被卖了还要给人家数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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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嚯嚯,我又来了
第137章 宜游(二)
自郁润青和陆轻舟拜过女娲,两人见面的次数反倒比之前少了。
一则郁润青终日忙于为玹婴重塑肉身,极少回小拂岭;二则临近年关,喜气重重,弟子们难免松散,频频生事,陆轻舟作为掌教自然难以抽身;三则两人有了女娲印这层羁绊,虽不在一处,但心里却能隐隐感应到对方的喜怒哀乐,如此总是比之前更从容。
再有便是要归功于传讯符与传音玉符了。
这一日里,天还没黑,陆轻舟已经收了五道传讯符,五只小纸雀被她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真有点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模样。
看着扎堆的小纸雀,陆轻舟不由地微笑起来,忽然就很想见郁润青一面,而她刚一动这个念头,掌心的女娲印便一阵阵地发热。
是郁润青也在思念她。
真奇怪,分明不是少年人了,却这么容易就泛起涟漪。
陆轻舟抚着微微发烫的掌心,竟萌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抛下手边的一切事项,现在就去见郁润青。
可冲动终归只是冲动,陆轻舟若能被冲动驱使,她也就不是陆轻舟了。
将各项事宜安排妥帖,已经是翌日晌午,嘱咐好两名日渐得力的师弟师妹,陆轻舟便启程前往了北冥。
北冥阴冷,飘雪不断,百姓们早在初秋就备好了一冬所需的吃食,储存在家中地窖里,这一冬便轻易不再外出,故而即便人口数十万的城中也冷冷清清的,见不到什么人走动,唯有卖冰糖葫芦的小商贩走街串巷的吆喝着,偶尔一扇门打开,叫住他,跑出两个欢天喜地的孩子。
陆轻舟看着那穿着臃肿的小商贩,停下脚步,取出几枚铜板,买下了最顶上那串“冰糖葫芦王”。
不过几颗稍微大一些的山里红串在一块,就翻了两倍的价钱卖出去,小商贩高兴极了,止不住地说:“我管保城里没有比这更大更甜的冰糖葫芦了!”
陆轻舟接过冰糖葫芦,笑着道了声谢。
那小商贩大抵见她是个生面孔,又好相与,一时话多了起来,问:“仙长来此地有何贵干?”
寒川瞭望台位于北冥城中,游街串巷的小商贩对仙门弟子并不陌生,很乐意打探些消息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陆轻舟:“寻一位道友。”
小商贩闻言便指着大雪中的塔楼道:“您要寻的那位道友多半是在此处了,近几日时常能听见那里面传来小孩的笑声,四周还贴着好些符纸,扯着红绳,怪瘆得慌的,我们也不敢太靠近了。”紧接着又说:“不过见来往出入的都是仙门弟子,城里又比往日更消停,住在这附近的百姓倒不觉得惊慌。”
北冥一带常有不愿入寒川的恶魂作乱,三天两头就有怪事发生,百姓们早都习以为常,而自从塔楼被符纸和红绳封锁后,城中竟一反常态的安生起来,以至于一向消息灵通的小商贩感到十分古怪。
陆轻舟心知肚明,是塔楼里的傀儡戾气太重,偏喜食魂魄,才教四处流窜的恶魂不敢踏入城中。
郁润青说这是以恶制恶,远比瞭望台来得管用,陆轻舟也深以为然。
在小商贩的注视下,陆轻舟叩响了塔楼的院门,只一下,那院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郁润青颇有些惊讶地看着陆轻舟:“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这两日忙得厉害吗?”
陆轻舟笑道:“自然是忙完了。你呢?这是要去哪?”
郁润青也笑道:“自然是要回去,得亏我们两个恰巧遇见了,不然要扑两个空。”
陆轻舟将冰糖葫芦递给她:“尝尝。”
郁润青就手咬下半颗才接过来,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道:“快进来,雪下得好大,我去给你煮一壶热茶。”
陆轻舟踏进院中,目光微微向上一扫,只见楼高处的阑干底下蹲着十来个与幼童无异的傀儡,还有一只耳朵尖尖,毛色雪白,乍一看极为可爱,眼神却莫名阴鸷的小狗。
陆轻舟收回视线,跟着郁润青走进屋内,毫不意外的在厅上瞧见了一副冰棺,那冰棺里躺着的,正是玹婴的肉身,按理,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具尸首了。
郁润青牵着陆轻舟的手,避开满地的咒阵,带她进了里屋:“你先坐一会,我刚把炉子熄灭,还得再生火。”
郁润青一贯是爱整洁的人,可这桌上,案上,榻上,目之所及处皆是残破的符篆和凌乱的手稿,可见这几日她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陆轻舟将手稿归置在一处,分门别类的整理好,又将符篆无一遗漏的装进箱奁里,待收拾妥当,郁润青也端着热茶进来了。
她一见屋里的情形便笑着说:“难怪世人常言娶妻娶贤,原来真是一桩美事。”
陆轻舟并不理会她的打趣:“少见你把住处弄得这样乱,是碰到拦路虎了?”
“算是吧。”郁润青叹了口气道:“这世间最难得便是以无形化有形,你想啊,肇安县的水渊和狐仙堡的山灵,修炼了数百年却塑不出一具肉身,反倒那些草木石头,在日月光辉下诚心诚意的晒个百八十年就能如孩童一般满地跑了。”
陆轻舟道:“玹婴的肉身已经油尽灯枯了吗?”
郁润青摇摇头:“暂且没有,可也是用一日少一日,恐怕难以撑到我找出对策的那一日,所以只好叫人在城里寻一只寿数将近的小狗,先将玹婴的魂魄移换到狗身上,再把玹婴的肉身封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你这样做玹婴也愿意?”
“无奈之举,她自己清楚的很,不愿意又能如何。”
郁润青说完,又咬了一口冰糖葫芦,仍然是半颗,剩下那半颗则递到了陆轻舟嘴边。
陆轻舟笑了笑,心知她是先尝了山楂的酸甜,只把甜的留给自己。对于这样简单又稚拙的心思,陆轻舟一向很受用。
她看了眼厅上的冰棺道:“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你放心,我已找到了法子,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郁润青笑道:“相传蜀中有个地方叫天幽谷,这天幽谷深处生长着一种奇花,名唤美人尸,是因为这种花一旦盛开就会化为人形,却是有形而无灵,所以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腐烂,正如一朵花孤寂的凋零。”
“我似乎在一本游记上看到过。”
“没错,那本游记是一名游医所著,他采药途中误打误撞闯进了天幽谷,恰好遇见美人尸盛开,倍感惊奇,为了一探究竟,决定常驻在天幽谷,如此九年之后,又等到美人尸盛开,那游医想让世人皆能一睹奇观,便将美人尸带出了天幽谷,可盛夏之际,还没走到有人烟的地方美人尸就腐烂了,他向旁人说起,无凭无据,旁人也不信他,更不愿随他去再等九年,游医因此郁郁而终,临死前写下了这本游记。”
“世上真有美人尸?”
前世种种,不便回首,郁润青自然不能说曾借长寒之眸亲眼目睹,只道:“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应当是确有此花。”
“你要以美人尸作为玹婴的肉身?”
“此乃下策,肉身到底还是用惯了的好,我想美人尸能化作人形,当中一定另有玄机,若能摸清楚其中的关窍,或许能替玹婴重塑肉身,实在不行,就只能凑合凑合了。”郁润青笑道:“美人尸九年一盛开,权当她九年一转世,如此修炼上千年万载,说不定真能修炼出一种境界。”
换了旁人,听郁润青所言,定认为她是狂想,妄想,可陆轻舟看着眼前兴致勃勃的郁润青,不由想起封印在鳐池最深处的八大逆天术。
这眼看着,第九大逆天术就要横空出世了。
“那么你接下来是打算去天幽谷寻美人尸?”
“虽说美人尸是夏季盛开,但也不妨先去瞧瞧,万一有什么变故呢。我本打算先回淮山陪你过完除夕就启程,没想到一出门就遇见了你。”
陆轻舟仍有不解:“蜀中山高水远,你一走,就不怕这些傀儡不服管教?”
郁润青道:“不是有玹婴吗,你别看她如今还没有板凳大,往那群童尸跟前一戳也能震慑得住,退一万步说,真出了乱子,她尽管可以回魂到肉身之中,所以即便我远行一段时日也不必有顾虑。”
说完,郁润青才想起来问:“你今日怎么这般清闲,竟特意来看我。”
陆轻舟故作正经:“你怎知是我特意来看你?”
郁润青笑道:“只怪瑶贞太藏不住事,你若有公干到此,她老早就给我通风报信了。”
陆轻舟垂眸将她递过来的半颗山楂吃了,又抬眼看她,唇角微弯道:“那她就没告诉你,我近些时日也没什么事?”
郁润青睁大了眼睛,乌黑的瞳仁都颤了一颤:“真的?”
“我几时骗你取乐。”
“那你可以陪我一起去蜀中?”
“倘若你愿意我陪……”
“愿意愿意。”郁润青连声说:“一百个愿意。”
陆轻舟看着她,忍不住笑,心想难怪钟知意说师父较比从前活泼了些,她这脾气秉性的确越来越像早些年的模样了,整日里不想着勤于修炼,只爱钻研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再不然就是顶没出息的吃喝玩乐。
这么一会的功夫,她就惦记上了蜀中的峨眉山,九寨沟,和与之齐名的红油抄手。
如此过一生,倒真是令人惋惜的短暂。
有那么一瞬间,陆轻舟甚至可以理解玹婴想要求得永生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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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啦!这个月一定能完结!
第138章 宜游(三)
蜀中之地,民风热情淳朴,女子又貌美娇娆,尤爱穿红着绿,敷粉涂脂,繁花似锦之气象绝非别处可比拟。
郁润青也入乡随俗,一袭格外晃眼的宝蓝色锦衣,坐在与闹市相临的街边廊阁上,一边喝茶一边逗弄悬挂在廊下的黄雀儿。
这样一看她,着实很像个出身富贵又没什么本领的江湖方士。
陆轻舟将两锭加起来足有十一二两的金元宝放在桌上,对郁润青道:“这是宋员外给的定金,说事成之后还有百两黄金。”
关于宋员外一事,还要从两日前说起。
郁陆二人在城中闲逛,看尽美景,吃尽美味,正要离去寻那天幽谷时,赶上一帮身着灰衣家丁打扮的男子追着一个老道士打,那老道士鼻青脸肿,哭天喊地,甚是可怜,郁润青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便出手拦了下来,又询问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这宋员外命中无子,早些年过继了一个侄子到膝下抚养,将其视如己出,宠爱有加,可这侄子并不是个好的,是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不仅十分好赌,还沉溺酒色,终日流连于烟花柳巷,宋员外劝说无果,也只能随他去了。
前些时日,这宋员外的侄子刚在赌场消遣完,一出来就碰见个老道士,那老道士称他面露红光,有紫气东来之相,是一生的富贵命。宋员外的侄子听后很不以为然,说我本就是天生富贵命,还用你多嘴。那老道士便一脸凝重的摇了摇头,说你虽是富贵命,但要依靠贵人才有贵运,眼下似有贵运动摇的征兆,恐贵人要弃你而去。
说完,不等宋员外的侄子有什么反应,老道士就从怀里取出一枚做工精巧的宝葫芦,说只要睡前将这宝葫芦悬于床头,就能长长久久地稳住你的贵运。
宋员外的侄子起初并不相信,以为老道士故弄玄虚要骗他的钱,没成想老道士又说同他有缘分,把宝葫芦赠予他后就消失不见了。
这下宋员外的侄子使不得不信了,回家同婢子说了一通后就命婢子将宝葫芦挂在了床头上,而后躺下去,自此一睡不醒,期间还面染红潮,常泄精元,好似做了春梦一样。
更离奇的是,只要有人动床头的宝葫芦,他就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仿佛随时会一命呜呼。
即便宋员外对这个侄子不计任何希望了,也断然不能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于是命人四处搜寻老道士的踪迹,无论是不是宝葫芦的主人都要带回去看一看宝葫芦的玄机。
那挨打的老道士并非送出宝葫芦的老道士,可游历四方,也算见多识广,一看宝葫芦就知道绝非凡物,再看宋员外的侄子,更断言三日之内必精尽人亡。
宋员外正烦心着,一听老道士这丧气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便命家丁将他狠狠地打出去,于是就有了郁润青和陆轻舟撞见的那一幕。
老道士是真倒霉,宋员外也是真霸道,那躺在床上日日做春梦的侄子指不定多混蛋,可遇到这种事,郁润青又不能坐视不理,就让陆轻舟先回客栈,自己随家丁到宋员外府上一探究竟。
结果宋员外一看她的相貌和衣着,断定她是个家里有钱又很闲,梦想仗剑走天涯的江湖方士,直接就把她拒之门外了。
郁润青本就来的不情不愿,走自然走的很痛快,并放话宋员外再想让她来得拿真金白银请她来。
这不,还没到三日,黔驴技穷的宋员外就送来了金元宝。
郁润青也不看那金元宝一眼,只拽着陆轻舟的袖子将她拉到鸟笼前:“你瞧这小黄雀,吃东西多文静,像你似的。”
陆轻舟闻言细细一端详,只见那小黄雀吃的狼吞虎咽,两腮鼓鼓,哪里有一丁点文静的样子。
“我几时这样了?像你还差不多。”
“怎么能像我呢,你仔细瞧瞧,你穿这衣裳难道不是和它一模一样吗?”
同是入乡随俗,陆轻舟今日穿了身格外鲜亮的黄衣,衣领边缘乌中带金,腰间悬着一枚玉佩,底下拴着红穗子,正与那小黄雀的羽色别无二致。
陆轻舟反应过来,不由地笑道:“难怪你晌午故意叫我戴这穗子,怎么那么坏。”
“我是觉得你戴好看嘛。”郁润青声软软的撒着娇,好似方才那个使坏的人并不是她。
因还有正事要办,陆轻舟也不与她计较,只道:“宋员外的侄子怕是撑不过今晚了,我们还是早些过去看看。”
道者如医,遇有请召,不择高下远近必赴。郁润青虽不喜宋员外叔侄为人,但那宝葫芦终究是个要人性命的邪物,流落在外必然成害,所以不愿去也还是要去的。
二人来到宋员外府上,宋员外果然换了一副嘴脸,对郁润青毕恭毕敬又诚惶诚恐,只求郁润青能救他那可怜的侄子一命。
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里分明流露着凶光,显而易见,救得活是一码事,救不活则是另一码事。
郁润青不愿理他,径自进了房门,只见宋员外的侄子两腮凹陷,颧骨突出,面色发青且泛白,出气多进气少,奄奄一息的,几乎是个死相了。
而所谓的宝葫芦就悬在他床头,小小一个紫铜葫芦,镶了金,嵌着玉,十分的富丽,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郁润青用手帕掩着口鼻走到跟前,仔细端详那宝葫芦片刻,看明白其中的关窍,不由地冷笑一声,而后退回到房门口,对陆轻舟解释道:“那葫芦上是致幻的符文,因人入睡后最不设防,只要将葫芦挂在床头,它便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神识从睡梦中抽离,引入葫芦内的幻境中。”
宋员外根本不在乎葫芦的玄机,迫不及待地问:“我的孩儿可还有救?”
郁润青道:“他并非心志坚定之人,早已将幻境当真才迟迟不肯醒来,或许此刻正做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美梦,若这会强行唤醒,恐怕他还会恨上你。”
宋员外道:“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这句话倒是不假。
郁润青抬手召起一片枯黄的落叶,悬于面前,虚空画符,随即拂袖挥出,落叶破风入室,“啪”一声正中在葫芦口,在宋府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一道灰烟从葫芦里飘出,丝丝缕缕的涌入宋员外侄子的眉心。
不多时,他便醒了,看到站在床旁边满脸关切的宋员外,好似受了惊吓,脱口而出:“你不是死了吗!”
让他如此沉溺,不肯醒来的美梦,并非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而是宋员外早早驾鹤西去,他独占这偌大的家业。
郁润青不管这叔侄两个日后如何相处,将葫芦收服后就赶紧带着陆轻舟离开了,那避之不及的样子,简直像是在躲瘟疫。
陆轻舟忍不住笑:“你就这么讨厌他们?”
郁润青反问:“你不讨厌?”
“嗯……”陆轻舟竟然很认真的思索一番说:“还好。”
郁润青看着她,其实心里明白,陆轻舟从未真正讨厌一个人,也不在乎这普渡苍生,她似一座嶙峋与肥沃共存的山,也似山间安静流淌的溪水,谈不上欢喜和憎恶,仅仅是从容平等的对待世人。
而这样一座山,为她哗然,溪水潺潺,亦为她停留。
郁润青垂眸握住陆轻舟的手,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有些没由来地说:“我不想跟你分开。”
修行之路,到了尽头总是孤独的,必将要舍去世间一切亲缘和因果,游离在天命定数之外。
古往今来多少道侣,最后都免不得分开,斩断亲缘,天各一方,也不乏有偏激之人为飞升而杀妻正道。
她的指尖抚上陆轻舟的手镯,外表冰凉,内里温热,正如陆轻舟这个人。
“我们为什么要分开?”陆轻舟托起她的脸,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捏捏她的脸颊:“除非你不想再见我……”
郁润青心口热热的,有点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臆里融化。
她忽然很想抱一抱陆轻舟,可这是在人满为患的长街上。
好一会才挪开视线,郁润青看向如同给大地上了一抹红妆的余晖:“这么早就天黑了。”
陆轻舟说:“要回客栈吗?明日再去天幽谷。”
郁润青点点头,有那么些许迫不及待。
她不知道自己在陆轻舟眼里像一只被完全驯服的小狗,双眸乌黑雪亮,直勾勾的看着主人,尾巴猛摇,一脸讨好,克制着不扑过来。
很可爱。
回客栈的路上,途径庙会,一个和爹娘走散的小丫头撞到了郁润青腿上,庙会人多且嘈杂,小丫头被吓得哇哇大哭,郁润青手足无措的哄了半天,又是买糖人又是买甜糕,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了。
“你叫盼盼呀,好乖哦,糖人甜不甜?你娘穿的什么衣裳呀?”
郁润青抱着那小丫头,似乎是觉得很新奇,一会摇摇她的手,一会扯一扯她的小辫子,时不时还转过头说:“小舟,你看,她脸真的好圆啊。”
陆轻舟跟在道侣身旁,随着人群慢慢挪动脚步。
这样一个平凡又平淡的夜晚,原本是不值一提的。
可陆轻舟莫名又想起那一年,郁润青受了天雷鞭刑,昏迷不醒,是她将她送去寒川。
那时候,她甚至不能确定,那种叫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情愫,究竟是什么。
只是看着面色惨白,眼睫潮润的郁润青,心里一阵阵抽搐似的疼。
过去的生疏,冷漠,回避,无从接近,都不再是她来到她身边的阻碍。
陆轻舟在心里默默发誓,要取代那些不懂得珍惜的人,保护她,照顾她,陪伴她,不遗余力。
“润青。”
“嗯?你说什么?这太吵了。”
郁润青偏过头,凑过来听她说话。
“我说。”陆轻舟温柔地笑一笑:“你累不累,我替你抱会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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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三章宜睡我想了一下应该算是番外篇,分别是大轻舟X小润青,小轻舟X大润青,大润青X大轻舟X小润青,你们看,是不是纯番外……还有其他角色的结局就不写了,开放式,留一点想象的空间。
第139章 宜睡(一)
陆轻舟怎么也没想到,一睁眼竟然出现在岭南侯府,还穿着侯府婢女的衣裳。
不过较比她曾暂居几日的侯府,此处似乎略有不同。陆轻舟环顾四周,目光定在庭院中一棵果树上。
郁润青说过,她幼时顽皮,曾从这棵树上摔下来。她说这话的时候,这棵树已经难以环抱,并不是现下纤细羸弱的姿态。
陆轻舟很快便意识到问题出在那宝葫芦上。
昨夜郁润青闲来无事,摆弄了一会那宝葫芦,而后随手放在了一旁。按理依二人的修为,都不应当被那葫芦引去神识,因此皆不以为意,疏于了防范。
如今看来,那葫芦虽平平无奇,但绝非凡物。
话又说回来,她被引出神识困在幻境也就罢了,怎么还是这副婢女的打扮?难不成她心中所想是给郁润青端茶倒水铺纸研磨?
陆轻舟以为自己不至于如此,可眼前的情景又让她不敢笃定。
正思忖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你这丫头!毛手毛脚的!怎么这么不当心!这可是二小姐送的笔!你哪来的胆子说摔就摔!”
陆轻舟回过身,只见一个穿着紫袄的嬷嬷正叉着腰训斥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那小丫鬟年纪不大,十三岁上下的样子,薄薄的眼皮,细细的眉毛,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孩子脸,此刻眼里含着泪,倒有几分楚楚动人。
她的眼泪还没落下,屋里便传来一道清润明朗的声音:“算了,别说她了,一支笔而已,又没摔坏。”紧接着,屋里的人又柔声唤道:“蕊儿,你进来给我研磨。”
是郁润青。
陆轻舟移步至西窗,透过翠色窗纱,望向朦朦胧胧的书房。
提笔立在书案前的人,仍然是少年单薄清瘦的身量,因在自己屋里,天又炎热,她只穿着柔软的绸衣,乌黑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束起,很有几分写意风流的秀逸。
待那唤蕊儿的丫鬟走进书房,她便搁下画笔,倾身用指腹擦了擦蕊儿的眼泪,口中哄道:“多大个人了,还哭哭啼啼的,好了好了,我二姐又没长千里眼和顺风耳,我就不信若没人到她跟前告状,她会凭空知道。”
听郁润青这么说,蕊儿才破涕为笑,含着浓浓的哭腔道:“那我给你研磨。”
十六七岁的年纪就这么会哄人了……这宝葫芦编织的幻境还真是比想象中更逼真。
即便陆轻舟心知肚明,眼前一切都是虚假的,可看着近在咫尺的小润青,也不禁想要在幻境中多停留片刻。
而小丫鬟得了郁润青的庇护,一边研墨一边有恃无恐的大声说笑起来,把庭院里的嬷嬷气得脸色发青,不住的低声暗骂:“死丫头,惯会装模作样,仗着满儿心肠软骄纵你,就整日里胡作非为,愈发不像话……”
嬷嬷心气不顺,恰好又踱步到了陆轻舟跟前,便将一肚子的火都发到了陆轻舟身上:“你还在这愣着做什么,叫你煮的茶呢?一个两个的,只会躲懒,当心我回了郡主娘娘把你们都撵出去!”
陆轻舟一怔,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幻境里还会挨骂,难道宝葫芦认为这样可以把她困在幻境里不愿离去?
算了。
横竖等郁润青睡醒,自然会察觉到她的神识被引入了葫芦里……在那之前,煮个茶也不妨事。
“对了。”本欲离去的嬷嬷又转过身来交代道:“今儿个天好,晌午没风,别忘了把满儿被褥都拿出去晒一晒。”
那嬷嬷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说完也不等陆轻舟应声就急匆匆的走了,性格鲜明的,仿佛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陆轻舟这会倒是可以理解宋员外的侄子为什么沉溺在幻境中难以自拔了。
她煮了郁润青平素最爱喝的橘皮薄荷茶,端了一盏送进书房,才刚走近,郁润青便闻到了香气,悬着画笔抬眸看她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陆轻舟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
或许是她因为从未见过十六七岁的满儿,幻境无法真正编织出一个自幼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侯府千金,所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郁润青,眼神里有种非常直白的欲念,直白的甚至有些纯真。
陆轻舟不再往前了,她忽然间意识到,这幻境里的一切并非她所预料的那么简单。
郁润青仍然盯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柔润,含着些许笑意:“煮个茶怎么去了这么久?”
陆轻舟想了想,反问道:“你等急了吗?”
郁润青没有回答,只朝她笑一笑。
陆轻舟端着茶盏走到郁润青跟前,有些惊讶的发觉看似单薄的少年人竟长得与她一般高了。
郁润青从她手里接过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才弯着眼睛说:“我不是急着要喝茶呀。”
陆轻舟几乎要为这句话脸红。
一旁的蕊儿自觉受了冷落,长长的嘟起了嘴,半撒娇半抱怨地问:“墨汁都要干了,还画不画?”
茶还飘着热气呢,墨汁怎么会干。
郁润青对蕊儿的确称得上骄纵,只撂下画笔说:“先这样吧,你去我母亲院里把那个紫玉墨床取来,顺道告诉她我今晚自己吃饭,就不过去了。”
去郡主娘娘院里跑腿并不算好差事,可郁润青既然开口了,蕊儿就是再不情愿也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好嘟着嘴巴,不情不愿的出了门。
一时间书房仅剩下郁润青和陆轻舟两个人,异常安静,连呼吸都显得很突兀。
陆轻舟难以避免的有些不自在,因为她没办法将十六七岁的郁润青当成一个孩子看待,显然,郁润青也不是用一个孩子的目光看待她。
“你今日怎么这样奇怪?”沉默片刻,郁润青终于开口,凑近了盯着她道:“是不是病了?”
“我没事……”
“那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远吗?她们两个之间仅相隔一臂。
郁润青没有得到答案,蹙起了眉头,又问:“为什么?你不高兴?还是因为我母亲?她又说了什么?”
话至此处,陆轻舟已经可以大概梳理清楚幻境之中她们两个的关系了。
这实在是令人感到非常意外。
郁润青步步逼近,陆轻舟却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仓皇之间,她瞥见镜子里的自己,心中又一惊。
原来并非十六七岁的郁润青和她一般高,是她和十六七岁的郁润青一般高,她竟然也是未长大成人的模样!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轻舟不似郁润青,在这种旁门左道上钻研极深,她完全摸不清现状,只能先安抚眼前这个自己要服侍好的小主人。
陆轻舟停下后退的脚步,任由郁润青抱住她。
郁润青伏在她的肩上,有点乖,有点委屈:“你怎么了,怎么都不理我……”
陆轻舟说:“兴许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才没精神。”
郁润青并不信她,故意抬起头说:“那现在就去睡一会。”
陆轻舟不知道她们两个怎么就躺到了床上,大抵是身份悬殊,没办法拒绝。郁润青紧紧抱着她,像抱着一团柔软的被子,时不时做出一些亲昵的举动,也是自作主张的。
陆轻舟甚至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自己此时并不能算作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郁润青的所有物。
于郁润青而言却是寻常。
她侧着身与她枕在同一个枕头上,手指一圈一圈的卷着她的头发,又松开,又卷起来,又问她:“怎么还没睡,不是困了吗?”
陆轻舟道:“你这样我怎么睡?”
郁润青闻言,一下子跪坐起身,乌黑的眼珠盯着她,质问:“什么意思?”
在幻境之中,她应当是极其顺从小润青的,以至于有一点不顺从,小润青都会觉得奇怪,如临大敌,好似原本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要长出一双腿来,头也不回的跑掉。
陆轻舟想,到底是自幼万千宠爱集一身养大的孩子,哪怕天性柔和温驯,也有着狮虎一般的领地意识啊。
陆轻舟笑了一下,问道:“你从前待身边的婢女都是这样吗?”
“从前?”郁润青微微睁大眼,一副无辜模样:“哪个从前?你来候府之前吗?小舟,那时候我才几岁呀。”
“几岁?”
“你不记得了?”
“嗯,就是不记得,我是几时来的候府?”
“我十岁时,那年发洪水,大哥回家探亲的路上将你带回来的。”郁润青才不信她不记得,只说:“我怎么会忘呢。”
所以幻境里,那场洪水她没遇到师父,而是机缘巧合下来到了候府,成为了郁润青的婢女。
陆轻舟忍着笑道:“晓得从前了,那以后呢?我又能陪在你身边多久?”
郁润青毫不犹豫:“当然是一辈子!我不是早就答应过你。”
“一辈子,以什么名分呢?只是像如今这样,你将来会不会同旁人成婚?”
真心被质疑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郁润青面上显现出怒容,眼睛却湿漉漉的看着她:“我当然,会与你成婚。”
陆轻舟依旧折磨着可怜的小润青:“可郡主娘娘会答允吗?胳膊总是拗不过大腿的。”
郁润青应该是很生气了,紧抿着唇,俯下身来在她肩上咬了一口,力道不重,像小狗磨牙。
“你一点也不相信我。”郁润青抬起头,眼尾晕红,又气又难过。
陆轻舟铁石心肠:“要我如何信你?”
郁润青道:“母亲若不答允,我就带你离开岭南,天下之大,总有我们两个的容身之地。”
“私奔呀。”陆轻舟问:“那我们吃什么?穿什么?住在哪?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怎么能过得了苦日子。”
“你太小瞧人了,就算是靠卖书画我也能养你。”郁润青说完,便面无表情的背过了身去。
显而易见,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陆轻舟笑一笑,指尖划过她的脊背,柔声细语道:“那既然这样,我就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郁润青转过身,又凑上来了。真是好哄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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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来啦!现代番外我打算都写完了再一口气发出来,会稍微久一点嘻嘻嘻
第140章 宜睡(二)
陆轻舟并不知晓,幻境之中的小润青,其实和她一样,是由郁润青的神识幻化而成。
那宝葫芦虽非凡物,但她二人到底修为深厚,宝葫芦只能引入一缕较为幼弱的神识进入幻境,也就是十岁上身体病弱的郁润青和因洪灾家破人亡的陆轻舟。
二人的这一缕神识在幻境中相遇,共同度过几年光阴,已经到了年少慕艾知心着意的岁数,而幻境之外,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倘若这两缕神识没有二人醒来时归位,便会被永远困在幻境之中。
按理,郁润青本该比陆轻舟先察觉到自身神识缺失,奈何那幻境是依照她的记忆和欲念编织而成,是她阔别已久的家,有她日思夜念的父母兄姐,更有自幼服侍在她身旁,对她万般顺从的陆轻舟。
几乎可以说,郁润青的那缕神识没比宋员外的侄子强到哪里去,完完全全的沉溺在了幻境之中。
若非陆轻舟察觉神识缺失,自行进到幻境中去寻,种种反常终于让她意识到不对,估摸着这会还在琢磨着怎么带着自己的婢女小舟私奔呢。
真是玩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却被鹰啄了眼。
郁润青觉得丢人,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才是幻境的主导者,只在陆轻舟醒来后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很一本正经道:“今早见你睡得那样熟,我便料想是那葫芦在作怪,哎,竟连你都中了招,看来这东西另有玄机。”
陆轻舟既不知晓幻境是由郁润青主导,自然也不好意思说她在幻境里是对郁润青千依百顺的婢女,因而同样装作无事发生。
可葫芦的玄机还没弄明白,此事断不可轻易揭过。郁润青思来想去,有了主意,对陆轻舟道:“今晚你仍由着那葫芦引去你的神识,我好潜入幻境中一探究竟。”
陆轻舟想到昨晚奇怪的幻境,下意识的想拒绝,可这是一桩再正经不过的正经事,她没有拒绝的理由,拒绝只会显得她“做贼心虚”。只好无奈答应下来。
当晚,陆轻舟合着眼,酝酿睡意的同时默诵千条戒律及十二篇清心咒,以一种平心静气无欲无求的境界进入了梦乡,不多时便被宝葫芦引去了一缕神识。
郁润青也随之潜入。
不出郁润青所料,由陆轻舟主导的幻境正是她最为熟悉的淮山。
郁润青一边寻着陆轻舟的身影,一边想着今早陆轻舟脸颊泛红的样子忍不住发笑。
陆掌教,怎么那么迟钝呀,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郁润青脚步一顿,目光望向在登云峰竹林中凝神修炼的陆轻舟,眼里笑意更浓了几分。
观其衣着,如今的陆轻舟正任内门夜守,二十岁上下,年轻有为,前程似锦。
郁润青回忆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鸿禧首徒,独守师门,无拘无束又无聊的很,整天惹是生非,隔三差五就要到女娲神殿罚跪,和这位年轻夜守也算是相熟了。
不过郁润青记得真切,这时候陆轻舟待她从来都是不假辞色的,对她的为人处世也很看不惯。
唔……起码表面上很看不惯。
郁润青忘记了自己那桩再正经不过的正经事,揣着一颗坏心,随手划开竹林结界。
结界一破,陆轻舟立即睁开眼,握紧一旁的长剑:“谁在那?”
郁润青慢悠悠地走出去:“是我,陆师姐。”
陆轻舟神色微变,疏离中掺杂着些许警惕,在郁润青看来,很像是闯入人间的山林雪鹿。
“郁润青。”她冷淡的,连名带姓的唤她的名字,微微蹙着眉,质问:“你为何在此?”
郁润青感觉自己八百年没有见过这样的陆轻舟了,竟然意外的有些新奇,忍不住想逗逗她:“我为何不能在此?”
陆轻舟道:“这是登云峰禁地。”
“我晓得,擅闯禁地要关三月紧闭。”郁润青嬉皮笑脸的伸出一双手,拢在一块伸到陆轻舟跟前:“喏,你拿我去吧,不就是三个月吗。”
“你……”似乎是察觉到了异常,陆轻舟神情凝重的后退了一步,将手藏于袖中,紧盯着郁润青道:“你是谁?”
“我不是郁润青还能是谁?”
“……”
不管怎么看,郁润青都是郁润青,不似戴了面具又或被人夺舍,可是……陆师姐眼睛里流露出些许茫然。
郁润青忍俊不禁,随即正色道:“好吧,实话告诉你,我虽是郁润青,但并非今年今月的郁润青,而是数十年后的郁润青。”
陆轻舟长睫一颤,又退一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会郁润青倒是真有点怕吓到她,很克制的站在原地:“你也不想想,登云峰的结界是闻掌教亲手所设,凭今时今日的郁润青如何能闯入?对了,我还知道,你之所以独自在此修炼,是因为你并非剑修,而是九修之外的隐修。”
此话一出,陆轻舟脸色顿时有些苍白了。
她师承闻掌教,又任戒律堂夜守,素来严以律己,不敢令旁人捉到丝毫错处,可隐修道法杀气太重且暗藏阴邪,一贯遭人忌惮,惹人诟病。
这个秘密于二十岁的陆轻舟而言,几乎和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
“你……你如何得知?”
郁润青是想逗陆轻舟玩,可绝无意使她惊惶,忙解释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来自数十年后呀,那个时候我们两个已然结为道侣,我自是知晓的。”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
一直佯装镇定的陆轻舟终于支撑不住,连手里的剑掉落都一无所觉,只怔怔地盯着郁润青。
半响,她那出走的灵魂才飘回来,脸颊也由白转红,一面继续往后退一面磕磕绊绊道:“你,你胡说……”
郁润青眼看她再往后退就要一脚踩空,赶紧抓住她的袖口:“当心。”
陆轻舟大概这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种荒唐的惊吓,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一瞬间就挣脱开了郁润青的手。
这回轮到郁润青怔住了。
郁润青怎么也没想到,陆轻舟会是这种反应,简直是把她当成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你干嘛这么害怕,我又不是要非礼你。”郁润青迟迟疑疑地问:“你应该,不讨厌我吧?”
陆轻舟似惊魂未定,喘息略有些急促的看着郁润青。不过陆轻舟到底是陆轻舟,日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哪怕如今尚且青涩,也不至于彻彻底底的方寸大乱。
她很快恢复如常:“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
“你不是说,数十年后,你我……”
年纪轻轻的夜守,连道侣两个字都难以启齿。
郁润青弯唇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那证据可多了,譬如你腰上有一颗又浅又淡的红痣,平日里我一碰你就说痒,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话音未落,陆轻舟莹白如雪的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估计摸起来都发烫。
“哎,这么说你应当也不会信,你哪知道自己腰上有没有痣呢。”郁润青笑道:“好在你腿上也有一颗痣,就在……”
陆轻舟疾声打断她:“不要说了!不准再说了!”
“好,我不说。”郁润青抿嘴微笑,很温和地看着自己未经人事的道侣:“那现在你相信了吗?”
陆轻舟红着脸,微不可察地点一点头,过一会,又看向她,眸中含着潮润的水光,略有些许好奇地问:“你,跟我,为什么会……”
是要好奇的,不好奇那才奇怪呢。
可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太好回答。
郁润青想了想,说:“自然是因为我们两个情投意合。”
“情,情投意合?”
“什么意思?你不信?你真的讨厌我?”
“没有,我没有讨厌你……”陆轻舟很小声地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对我……”她抬起头,那双眼睛亮亮的,好似天上的星子,装满了欣喜和期待:“是什么时候的事?”
郁润青忽然想起闻掌教那番话——“她是被我擅自带回淮山的,没有同年的师兄弟师姐妹,自来就是一个人,小小年纪,总是孤零零的,旁人说笑玩闹,她就只安安静静的在边上看着……”
此时此刻,郁润青竟生出一种留在这里,一直陪伴着她的冲动。
该死的幻境,还真会拿捏人。
郁润青深吸一口气,以此舒缓心中不断涌上来的那股烦躁。
“你怎么了……”陆轻舟垂下眼睫,样子很乖:“是不是我问的太多了?”
不行,忍不了一点。
郁润青打定主意,眼睛也不眨一下道:“就这几日的事。”
她但凡说明年,或者几个月后,陆轻舟也会深信不疑,可她偏说这几日。陆轻舟有些诧异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郁润青决心要永远保留这个幻境,并留一缕神识陪在二十岁的陆轻舟身边,所以撒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等缘分来的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
陆轻舟的脸又泛起红晕,那时很罕见的,独属于少女的娇羞。
郁润青为着她,心里一阵阵发软,也有些酸胀的痛。
那些本该恣意纵情的年华,她是一个人度过。
“小舟。”郁润青轻声问:“我走之前能不能抱你一下。”
陆轻舟抿着唇,没怎么犹豫,便向她靠近。即便有些紧张,僵硬,无措,也还是勇敢坚定的站在了郁润青面前。
所以,哪怕只是陆轻舟的一缕神识,郁润青也想为她编造一场永远不会被拆穿的谎言。
“其实是我先喜欢你的,死皮赖脸缠了你很久,你才答应与我结为道侣。”
陆轻舟仍然是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很郑重地说:“那这一次,换我缠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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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趴真的只能算作番外哈哈哈哈哈,写到正文里太突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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