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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补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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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梨矜在某个难得清闲的午后,趴在倒台上逗金鱼,接到银行经理的来电,才意识到自己的存款已经突破了曾经的想象。


    然而她最初的心愿不过是能给自己和奶奶安稳的未来,跨过某个节点后,成功仿佛一蹴而就。


    再回首时,余额高的花不掉。


    她没有听取理财经理给到的大额存单计划,而是支取了存款数额的三分之一再度买入林故若家的殡葬概念股,迎来尚可截断,送往却不行。


    又没什么犹豫的买入了阅响唱片八千股,路梨矜跟阅响的合作轻松愉快,相信它可以走得很远。


    楚淮晏回到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小歌后”穿云朵吊带睡裙,搂着只毛茸茸的小熊玩偶,四仰八叉地陷在懒人沙发里。


    他单手扯松领带,修。长指。尖戳路梨矜光洁饱。满的额头,狭长眼底噙笑,揶揄道,“某人难得休息,说今天有事,家里蹲不陪我,就是你的事儿?”


    楚淮晏开京腔时有几丝混不吝的气息,尾音轻佻悦耳。


    学戏的柔韧性好,路梨矜不需人扶,直接撑腰坐起身来,熟稔地把下巴颏送到楚淮晏冲她伸过来的掌心里,明眸流转,盈然反驳,“怎么没有?花了半数存款学人炒港股呢,准备赔光就赖上你,让你给我还债。”


    楚淮晏弯腰含。住粉嫩的唇。瓣,舌。尖勾。缠带出水色,“那我要先收取高额利。息才行。”


    这利息一路从沙发收到落地窗前,落日熔金坠在楚淮晏深邃含情眼里,路梨矜回眸索吻时被惊动心魂,结束在水雾氤氲的浴室里,娇啼婉转与水声混杂不休。


    楚淮晏坏心眼儿的用牙齿一寸寸磨她耳廓,问是哪儿来的水声这样大。


    路梨矜有气无力地依附在他月匈口,想锤他都抬不起手,没威慑力的咬他肩膀不回话。


    ****


    路梨矜不止一次的构想过,将奶奶接来帝都共同生活,她已然有了能力负担一切,但老人家始终拒绝。


    “我可以自理,你也找了人照顾我。”


    “你还在念书又要忙事业,我去了你还要分心。”


    确实有些分身乏术,开学后路梨矜大五,要忙毕业,她的人生规划*里六成归自己,四成归楚淮晏。


    因为楚淮晏抚她发顶讲,“多陪我一阵子。”


    所以决定去考中央戏剧学院的研究生,不须为饭碗所困后,开始从心的做出专业选择。


    于戏曲,路梨矜自己也无法辨明是热爱,还是长久的习惯,沁在骨血里难抹去。


    闲暇哪点空隙,都努力贴合楚淮晏的时间一起厮磨消耗。


    奶奶来帝都养老会有些许不便,即便如此,路梨矜还是努力规劝奶奶。


    直到老人家沉默良久,用龟裂的手搓着满是褶皱的脸庞,叹息着讲了句,“说一千道一万,是我不想回到伤心地。”


    她原本就是广东人,年幼时随着母亲逃亡北上来到帝都,那时这里还叫北平。


    在这里她认识了爱人、送走了母亲、生育了两个孩子。


    一个英年早逝,另一个认钱不认人。


    她其实什么都清楚明白,只是不愿意再介怀,二儿子之前经济出了问题,屡次三番的打电话给她,嘘寒问暖汇成一句,“您能不能帮我开口问路梨矜要点钱。”


    她斩钉截铁的回,“不能,你别惦记矜矜的钱。”


    从此和本就不亲厚的二儿子断绝了关系。


    从负债累累被迫离开长居四十年的地方回乡,乡音无改鬓毛衰,到而今定居港城十三年,她已经习惯了港城的气候,今年回帝都陪路梨矜过年时,因为干冷的天气而喉咙痛,不敢在路梨矜面前咳,怕她忧心。


    阳光被摇椅旁的发财树叶片斑驳过,眯起眼仍能看清尘埃在空气里翩跹,又被眼眶里打转的泪模糊。


    骨传导让路梨矜听见牙齿发颤的声响,她想说“对不起”,又怕奶奶极尽慈爱的回她句“没关系”。


    帝都是她的故乡,并不是奶奶的,她没能意识到。


    明知此是伤心地,几人会能做亦到维舟首重回?


    自此路梨矜不再提希望她回帝都养老的事,而是更频繁的往返帝都和港城之间。


    可世上有些人的最后一面,总在不经意间见完。


    就比如说路梨矜是飞机降落滑行时才看到老师李澄讣告的。


    一条是来自自己师兄的,时间最新,格式郑重,多是群发。


    [恩师李澄于2013年9月13日帝都市家中病故,享年八十九岁,兹定于2013年9月14日上午10时,在八宝山殡仪馆火化,并在帝都京剧院举行追悼会,遵恩师遗愿,一切从简。


    谨此讣告。


    傅麟哀告。


    2013年9月13日。]*


    长睫闪动,路梨矜咬紧牙关,翻到更下面那条,是师母的短信。


    [你老师走了,午睡没起来,特别好,没病没灾,直接享福去了。]


    微信消息则是楚淮晏的,言简意赅:[帮你安排了私人飞机回帝都,看到回电。]


    路梨矜尽可能冷静的安排好一切,但其实她什么都不用做。


    师门里年长她的人很多,楚淮晏比她更早收到消息,替她假手。


    路梨矜机械性地奔走,直到坐进私人飞机的客舱。


    起飞时耳鸣的厉害,只能听到自己抽泣的声音。


    花了许多时间,希望向世人证明,自己的老师和楚淮晏没看错人,到底成空。


    航程漫长,仿若跨过整个世纪,路梨矜回忆起旧事,桩桩件件,汹涌袭来。


    春晚后台颤抖不听的手和鬓发间直流的冷汗,该是老师在为自己铺路,决定带她上春晚时她和楚淮晏刚刚分开,尚未成名,需要提携。


    然往事如尘,什么都不回来了。


    李澄生前一再嘱托一切从简,可到底梨园大家,桃李天下。


    “李家班”数十年来首次全聚首,为恩师唱了折《卧龙吊孝》,名角云集送别老友。


    路梨矜在灵位前长跪不起,楚淮晏倚在门廊下抽烟等她,他不劝,也不上前搀扶。


    尔来二十一年,亦师亦父,恩同再造。


    雷暴乍起,大雨瓢泼,楚淮晏抽到第四根烟,回身进灵堂,陪路梨矜一同跪拜。


    “不用陪我。”


    “让我陪你。”


    烛火长风里摇曳,一只杜鹃鸟躲进屋檐下避雨“布谷布谷”的叫着。


    路梨矜没回头,哑着嗓子低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老师教我的第二首诗。”


    她忽得伸手,撑着楚淮晏的肩膀直起身体,喃喃自语,“师母该吃饭了,她胃不好,我得去给她做饭。”


    会客厅里,掌勺师兄已经做好了口味清淡的素菜,意外的是桌上还有位着正装的陌生面孔,见路梨矜进来,冲她喊首,单刀直入地自我介绍,“路小姐好,我是李澄先生的遗产律师,根据我委托人的诉求,在他逝世后为他处理遗产,现为您宣布遗嘱内容,您可继承的部分系西六胡同二十八号,即目前我们身处的这套四合院产权……以上内容经过西城区公证处公证,真实有效。”


    路梨矜凝眉,顿了半晌才弄清楚,她看向师母,在那张和蔼可亲的脸上读到了肯定,既而追问,“我能知道这份遗嘱的确立日期吗?”


    遗产律师同样望向李澄的妻子,得到点头后,才答复回,“遗嘱公证生效日期是2012年6月20日。”


    ——不用害怕、也不必后悔、人生是场壮丽的消遣。


    李澄在楚淮晏爷爷寿宴撞破他们“恋情”后,这样同路梨矜讲。


    言犹在耳,他也的确做到了,为路梨矜铺路,尽可能送她在自己的领域内成名,为她留下上亿的房产。


    空气里恍惚有双手,正轻拍她的肩膀,笑呵呵地讲着,“你大胆的往前走,万事都有老师和你师母在呢。”


    ****


    李澄夫妻俩膝下无子嗣,徒弟们也都遵循老师的意愿,路梨矜顺理成章的继承了这座四合院,却没能实现在师母膝下承。欢的想法。


    或是怕徒弟们多记挂,又或是真的想念自己亲生的姊妹。


    师母在李澄烧过七七那天吃席时,跟众人说,自己决定去美国定居,她的亲生妹妹和姐姐都在那边。


    少时战火纷飞,她选择爱情,坚持不肯同家人远渡重洋,执意留在李澄身边,现在想跟家人团聚。


    这个岁数的人见一面少一面,无法回绝的理由。


    师母走那天,路梨矜坐楚淮晏的车送她,去往机场的路途遥远,祖孙俩在宽敞的后座贴的紧密。


    师母反复摩挲着路梨矜细嫩的手背,低声喃喃,“你老师这么多徒弟里,你最小,我也最挂心。”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路梨矜连声应和。


    楚淮晏的声音在她语毕后响起,“我跟您保证,我楚淮晏活着一天,就会照顾好路梨矜一天。”


    “我其实就在等你这句话。”师母缓缓道,眉目罕有的肃然。


    路梨矜印象中,师母是个永远面带微笑的慈祥角色,从不会给人难堪,但为了她,师母乐意在临走之前做个“恶人。”


    逝者已矣,生者总继续往下走,音乐生的大五忙碌,路梨矜没有卖掉李澄留给他四合院的打算,而是着手筹备着以李澄的名义建立一个戏曲基金会,用来扶持家境清寒的梨园弟子。


    慈善基金会的需要长久发展才见成效,楚淮晏送她的国庆节礼物更务实,是一座以李澄命名的希望小学。


    正如承诺那般,楚淮晏待她极好,他给她报书法班,闲暇的时候坐在窗边抽烟看她练习,偶尔也充当研磨的角色。


    挺大个人忙里偷闲上兴趣班,只因为某次白日温存,路梨矜窝在他怀里,语气艳羡地念叨,“你写字比我好看太多了唉,小时候我也想去学书法,但是家里人不同意。”


    缺掉的部分,楚淮晏有在尽力为她弥补完全。


    他们在书房**,楚淮晏随手取了只路梨矜用来描摹字帖的软头的秀丽笔,在她后腰和月匈口写自己的名字。


    笔触酥。麻,路梨矜下意识地想躲,被箍着手腕按在桌面,楚淮晏把自己送得更深,喑哑餍。足的嗓音敲进耳廓,“不是说好看?”


    路梨矜被折腾的泫然欲泣,被抱到镜前时,眼神迷离的看清,倒着实好看,行楷遒劲。


    她决定永久的留下后。腰的印记,去文身前要求楚淮晏再给她写一个。


    被问及原因,答得也很稚气,“我觉得好看啊!”


    楚淮晏拉路梨矜的手,将人扯到腿上坐,轻拍她翘。挺的臀,“喜欢我可以每天给你写,没必要纹上去,会痛。”


    不是因为怕会分开、怕路梨矜未来星途不顺,单纯的怕她觉得疼而已。


    但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楚淮晏永远扭不过路梨矜,他给她选最专业的纹身师,全程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名字渗进白皙细腻的肌里中,回过神来时攥拳的手把掌心握红,倒是没有人家小姑娘勇敢。


    生日前,路梨矜在楚淮晏的引荐下得见一位音乐圈泰斗,得到了对方的悉心指点。


    畅谈过后,路梨矜摸自己的鼻子,羞赧地讲起,自己年幼的时候,被爷爷带着去听他的音乐会,当时她坐在二十排开外,要跪坐在座位上,直起身体,才能勉强看清。


    到如今可以跟老师面对面的坐下聊天,这段路她足足走了十五年之久。


    许多自己都不记得几时和楚淮晏提过的事,都正被一一实现。


    今年路梨矜的生日撞了考研第一天,她其实什么可紧张的,理论知识学得扎实,考的是老本行戏曲专业,复试甚至不需要多做准备。


    帝都交通阻塞,路梨矜早早在考点附近开了房间,起来发现楚淮晏不知道从哪儿给订的生日餐,长寿面一根长达一米,寿桃按照她的属相做了卡通小羊的造型。


    “哥哥知道吗。”路梨矜吸溜着面条,含混不清地讲,“就只有你们老年人讲究这个。”


    楚淮晏利落地剥好水煮蛋,蘸辣酱喂到她唇边,轻声哄,“行,那圆满一下老年人的心愿,吃一口。”


    路梨矜就着他的手吃完,到七分饱就放了筷子,“我不能再吃了,饿点儿好答题。”


    楚淮晏颔首,给她拎考试用的文件袋,自己又多拿了只纸袋,路梨矜抱着他的手臂好奇探脑袋扫了眼,发现全是巧克力之类的垫肚子的小零食。


    她调侃楚淮晏有家长送孩子赶考的老父亲模样,楚淮晏扬眉睨她,也没吭声,愣是等路梨矜考完的当天晚上,才记仇般的在床上扼着她纤细的天鹅颈喑哑命令,“怎么不喊daddy了?不乖?”


    路梨矜顺从的喊了,还是被楚淮晏弄得死去活来。


    她是由衷喜欢的,床。笫之欢,永远合拍。


    最大的痛苦和最强的快。感拥有相似的面孔*,只是前者被后者覆盖,还未彰显罢了。


    ****


    路梨矜陪同楚淮晏出席晚宴时总是放松又自在的,她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因为被娇惯着,所以能随心所欲。


    有不开眼的中年大腹男起哄架秧子,“早闻楚总这位女伴正当红,何不引吭高歌一曲,给大家助助兴?”


    甄乐不悦地瞥过去,刚准备开嗓,就被楚淮晏抢先,他淡声反问,“我的人,几时轮到你来指使了?”


    路梨矜笑容璀璨,附在他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讲话,得到许可后起身、登台。


    她唱不怎么擅长的昆曲《桃花扇》,偏在这种场合里,似是阴阳怪气的调子。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起哄者不得不对号入座,脸色阵红阵白,几度想起身离去,又都被楚淮晏劝回,“听啊,不是王总想听的吗?不好听吗?”


    大堂内灯火煌煌如白昼,身在其中者,无一察觉外面风云骤变,十年一遇的寒潮即将来袭。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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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年盛夏在后海边购入的小金鱼,到今年隆冬,已经繁。衍出了不少后代,公寓式酒店中多了只圆拱形的鱼缸,每日午后阳光透过层层玻璃折射,落到墙面时剩下斑驳陆离的流光。


    除开争吵时翻肚的那只黄色是后来被楚淮晏新补的外,其他都是原有的。


    时间久了,路梨矜有时会恍惚觉得,这条黄色的,就是原来的那一条,她心惊于自己的冷血,又会安抚自我。


    人不如新、衣不如故,这个成语并无法被套用在不能触碰的宠物上。


    路梨矜第一次意识到楚淮晏母亲心里那杆天秤,不知何时早倾倒自己这侧,是一次演出事故。


    春节前后的寒假档是各大卫视必争之地,路梨矜受邀成为某档歌曲类综艺的评委。


    娱乐圈黑幕种种,这段时日也见得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不济还有楚淮晏。


    但路梨矜还是低估了人性的可怖,这档选拔赛每个导师都有学生名额,她拒绝了内定剧本,在直播中,主持人突然字正腔圆地说及,“因为我们小路老师还有春晚相关事宜要忙,所以在商议过后,她的学生名额会被匀给另一位导师。”


    四岁登台唱戏,路梨矜从未觉得镁光灯如此刺目,她在悠然的背景音里站起来,挺直脊背,转身向出口处走去。


    这是档依靠直播营销的综艺节目,导演和投资方机关算尽,料定路梨矜不能在百万人的注目下撂挑子,可她偏偏这样就这样做了。


    “小路老师似乎是有急事需要出去一趟,那让我们稍作休息。”经验老道的主持人还在竭力挽回局面。


    路梨矜捏了下夹在领口的麦克风,回眸平静的看向舞台,扬眉笑容璀璨,字正腔圆地讲,“我没有急事,单纯不喜欢受制于人罢了,选手们为了梦想从人海里拼杀,走到现在的舞台上,可能不需要我这种没法按照既定要求选择的导师,我辞演。”


    观众席一众倒吸冷气的嘘声,路梨矜径直推门离开,工作人员想拦,却被路梨矜凛然目光逼退。


    她走到更衣室换衣服时,才发现刚刚愤然离席走得急,将手机落在了评委席上。


    这算是直播事故,照常理该有许多人来“问责”或“关心”,好处是楚淮晏睡觉时手机会静音。


    他最近很忙,人在英国,隔了着十几个小时时差,节目开始之前,路梨矜就已经同他说完了晚安。


    风波里,她最先能想到的竟是楚淮晏能否安眠。


    路梨矜裹着厚重的羽绒服对镜怔然,镜中人面容姣好,舞台妆更偏向女团风,浓墨重彩,眼球上端亮片布灵布灵的闪动。


    能否借坡下驴的认了呢?


    当然可以,但是算什么呢?


    路梨矜扣心自问,今日这般勇气可嘉,几分是老师给的底气,又几分是有楚淮晏可以依仗。


    观众和这世界根本不会在乎一个选秀选手的委屈,自己也未必多在乎,不过是因为刀快到自己眼前而已。


    她多耗了会儿,断定节目无法继续,才往录制现场逆流走去,一路目不斜视,对工作人员们鄙夷的眼神熟视无睹。


    路梨矜在评委席的置物凹槽里取到自己的手机,众多消息里,先确认了置顶没有楚淮晏的,然后就点到了节目总导演的。


    他发了段挺长的小作文,只有最后一段路梨矜看进去了。


    [我当然明白你是对的,公平没有错,可是公平不能让节目顺利开工,不能让所有员工有奖金过个好年,也非人人都有你这种优越的条件,可以不顾一切。]


    路梨矜为此沉默,她想回我不是一开始就有优越的条件,但选择闭嘴,既得利益者没资格指责普通打工人。


    境遇两极,谁是绝对高尚者?谁又是绝对卑劣者?


    热搜上意外的没有自己的名字,事态被按饿了下来。


    导演的又发来长篇大论的道歉,路梨矜正不明原因,抬眸就扫见了斜前方楚淮晏母亲的侧影。


    楚沁是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喜穿旗袍、饰翡翠,油光水亮的狐狸毛坎肩浮着斑斓灯火,算不上遥远的距离,却能清晰看到对方胸腔有剧烈的浮动,显然是在愠怒发作些什么。


    这幕本不该被路梨矜看到,可她在散场时意外返回取物,恰好撞见。


    这一年半以来,楚沁对路梨矜的态度肉眼可见的改观,她是那种爱憎分明的体面人,最过分时也就是把路梨矜当空气对待,不甚在意。


    路梨矜想,或许是楚沁知道了自己为她捐献过骨髓的事,她可以回报自己许多,但这回报里绝不涵盖一个家族的未来。


    涌泉相报与楚淮晏的婚事,间不容发。


    ****


    三月初路梨矜成功收到了中国戏曲学院的研究生拟录取邮件,这一年的毕业季,除开在去年秋季倏然决定休学的舒悦窈外,大家都因为各自的事情忙碌着。


    尹悦华决定追随周省的步伐去美国读书,这两年来愣是把四级靠拜佛擦边的成绩,考到了托福八十分,个中苦楚,甘之若饴;浪荡爱玩如顾意都有日子未曾见,据说是回罗德岛坐牢,埋头雕刻毕业作品去了。


    林故若与徐扣弦都在准备出国,医学生和法学生把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和劝人学法家破人亡演绎的淋漓尽致。


    应谨言闹翻订婚典礼后跑去日本念书,顾辞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定居在东京陪应谨言,过年那会儿大家一起喝茶,路梨矜问顾辞今后的打算,虔诚的像是咨询闯过南墙的前辈。


    她得到顾辞最由衷的回应,“我确实爱应慎行,一个人的时候无所畏惧,可他无法摆脱家族的束缚,即便他已经尽力,我还是不希望我的女儿有朝一日沦落到言言的境地。”


    相爱其实不可以迎万难,我因爱你而隐忍,却无法接受我的孩子和朋友因此任人宰割。


    路梨矜为此沉默良久,入夜后被楚淮晏落在眉心的吻驱散阴霾。


    落花风雨更伤春,只应怜取眼前人,管他呢。


    四月最后一天,路梨矜参与了认识楚淮晏以来,他社交圈人最齐的一次聚会。


    意外的没有笙歌、没有热舞,连顾意身侧都少了莺莺燕燕的缠绕,沉闷的根本不像是喝酒的场子,如果不是大家未着正装,路梨矜险些以为这群人是有会要开。


    昏黄的光球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映得所有人一脸黄,巨幕电视被静音,没人点歌,广告播了一轮又一轮。


    顾辞坐在应慎行左手边,眉目间有愁容不散。


    气压低的呵气成冰,路梨矜依偎在楚淮晏身侧,指尖触到他手背时,被凉得瑟缩发抖,楚淮晏侧目望向她,那双曾被她戏称看狗都深情的含情眼底,浮冰游弋。


    楚淮晏动作迟缓地覆上路梨矜的手,体温源源不断地互渡着,缓不了一丝寒意,路梨矜被传来彻骨的寒。


    甄乐来晚,跌跌撞撞地进门,胡彦单手开了瓶冰啤酒递给她,扬扬下巴,好无无畏的笑了下说,“迟到的人喝酒。”


    甄乐举起酒瓶,仰头一口气吹光,倒瓶一滴不剩,路梨矜循着没有关上的门,久违的看到了依依。


    前年寒冬到今天,这还是路梨矜第一次见到甄乐带自己女朋友出现在大家面前,胸中块垒,烈酒难浇。


    “哐、哐、哐。”


    顾意蓦地举起自己平时算卦用的龟甲,铜钱冲撞龟壳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始终沉默,没有似往日那般,对着卦象做出任何解读,就直接推翻了铜钱。


    该是个差到不能再差的卦象,卦不敢算尽。


    路梨矜第一次见到顾意这种纵情肆意的人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偌大的包厢里,只有冰块碎裂的声响时不时出现,无人碰杯,皆是独酌。


    路梨矜昂首,透过换气用的小飘窗,模模糊糊的凝视一轮瘦月。


    天光既白十分,桌上空瓶无数,冰桶里水八分满,没人提前离场,甚至意外的没人酒醉。


    胡彦撑着膝盖直站起来,去点歌台给自己点了首歌。


    很老的一首歌,《风云2》的主题曲《风云》,屠洪刚唱的。


    往日这种要唱歌的局,路梨矜总会唱两首自己喜欢的,这是她第一次听胡彦唱歌,也是最后一次。


    “……哪有常胜无敌,哪有人儿不去。


    哪有无终的曲,哪有不散的席。


    只有情深似海义无边,任凭云散风聚。”


    胡彦唱歌有点儿跑调,烟嗓压得很低,毫无技巧,全是感情,路梨矜不知道为什么想哭,泪在眼眶里打转,被长睫撑住。


    他们其实没什么太多的交情,胡彦对路梨矜不错,是因为她是叶清学妹、是楚淮晏心头好,然世上爱屋及乌,原本就是双向。


    歌很短,胡彦愣是唱了两次,他背对着众人唱,唱完径自推门离开,背影萧索寂落。


    路梨矜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胡彦伸右手,轻摆告别的姿势,洒脱得看不出是在道别,反倒是和旧时说,“明晚再约一般。”


    一生中能有几个舍不得结束的夜晚?


    这夜就够得上一个。


    ****


    现下还住在万寿路部。队大院的只有甄乐奶奶,门口的警卫换了一茬又一茬,如今值班的已不认识楚淮晏和应慎行,大家走流程在门口做了详尽的访客登记才获得进入的资格。


    彻夜未眠,毫无困意。


    路梨矜被楚淮晏牵着往前走,顾辞陪在应慎行身侧,而甄乐没有带依依,孑然走在最前。


    他们停在棵参天的银杏树下面,路梨矜追随着楚淮晏的视线抬眸,视线聚焦在高处的枝干,斑驳的痕迹上。


    被风霜雨雪摧残过后,刻痕仍深邃,可辨字迹。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高适最杰出的边塞诗,壮怀激烈,落款是四个人的名字。


    胡彦、楚淮晏、应慎行、甄乐,时间是1999年5月8日,一个有血性中国人无法忘记的时间,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轰。炸。


    少年时代曾发誓许诺如祖辈那般报国,不死不休,十几年后,在各自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物是人非难斩断,唯有泪潸然。


    甄乐的泪涌出眼光,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滑落,路梨矜给她递纸巾,轻声安慰道,“下雨了。”


    “嗯。”甄乐揉红鼻尖,“下雨了。”


    天随人愿般,有细雨纷扬而下,路梨矜终于肯借着这场连绵的雨,放肆积攒一夜的泪。


    暴雨有预兆,惊雷后是倾覆天地般的兜头而下,细雨绵密不知何时来何时停,像是锈蚀,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被腐蚀殆尽。


    雨中站了许久,楚淮晏机械又体贴的抱路梨矜洗澡,耐心的为她吹干头发,然后自己坐在窗边抽烟。


    一夜未眠,下颌冒出青茬,摸上去有点儿扎手,路梨矜拥着空调毯,凑到他旁边,楚淮晏反手掐了烟,伸手去抱她。


    路梨矜跪坐在他身前,从遍布红血丝的眼底看到同样憔悴的自己,她叹了口气,从额头吻到眼睑,再到高挺鼻尖,略过嘴唇,最后落在喉结,把自己的脸埋进楚淮晏颈窝。


    密不可分的抱姿,野外幼兽互相取暖过冬夜的方式。


    良久后路梨矜听见楚淮晏开口,嗓音喑哑,恍若含了满口的沙砾,艰涩讲,“我认识胡彦三十年,从记事开始,我们就是兄弟。”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路梨矜如是应。


    谁能以绝对的理性,来压制感性?


    白日落下的春雨连着下了三天,下到整座城市都被泡的筋骨酥软,霉斑在帝都开始有生存空间。


    这夜过后胡彦就消失了,大家默契的对他的事情缄口不言,隔了半月后就又开始如常寻欢作乐,无关凉薄与否,只是少了谁,人生都要继续,总不能哭丧吊唁半辈子。


    路梨矜再看到胡彦的消息,是很久很久之后,在高铁站随手买的报纸上,相当有排面的占据了大半夜的版面。


    她曾揣测过,胡彦大概率是操。控股市这种罪名,金额过大,逃不掉,却也不会太久,只是仕途和声名都到此为止。


    但实际上比路梨矜想象中更大,大到那时楚淮晏他们的爱莫能助究竟有几分绝望,已不可知。


    只能判断胡彦行事绝没有和大家打过提前量,他一个人做事,一个人担,徒留亲友伤心。


    胡彦的罪名是利用职务之便侵占国家土地资源,致使国家遭受特别重大损失,接近顶格的六年。*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往事到底已矣。


    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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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一四年夏,学士帽的帽穗被校长轻轻拨动,路梨矜在央音五年的学习生活宣告结束。


    她跟尹悦华约了摄影师跟拍合照,最后一次穿过熟悉的林荫小道,默契的在食堂点了开学报道那天吃的铁板豆腐、辣炒鱿鱼和紫菜包饭配炒年糕。


    摄影师姐姐摆手,讲自己在减肥,不用带她的份。


    路梨矜莞尔讲,“这份是我一个故人喜欢吃的。”


    年岁渐长,是非对错仍存在,却已经不再介怀于心。


    尹悦华在琴房给路梨矜自弹自唱了首《送别》,“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她与周省分分合合这些年,到毕业典礼的今天,居然还是分手的状态,但尹悦华的offer已经拿到,和家中抗争多时才得到首肯,万事俱备,必须要继续走下去。


    未来重洋远隔,相见机会不多。


    路梨矜回了尹悦华首《再回首》,声乐生独特的表达方式,借曲抒情。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告别的话不必再说,莫愁前路无知己。


    楚淮晏来接路梨矜时,自家小姑娘正穿着蓝白双拼的衬衫裙立在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垂眼捏着张明信片发呆,甚至忽略了他的车已经到了。


    蝴蝶结把腰掐的盈盈一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很难养胖。


    许多人已离校,今天是特地回来参加毕业典礼拿证书的,也是参观日,允许校友进校。


    校门口车流如织,一位难求,楚淮晏没催路梨矜,好脾气地开走,又绕了一圈,才成功接到人,绝口不提自己刚刚有来过的事情。


    人与人一起生活久了,习惯和喜好都契合起来,应慎行曾经似是而非地笑楚淮晏,“你现在这温吞的性子,还真是随了家里那位。”


    楚淮晏把玩着打火机回怼他,“那总比被老婆去父留女离婚的男的强。”


    垃圾桶中,一张倒置的明信片被新仍的易拉罐压到翘角,露出漂亮的楷书。


    “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赵泉”


    路梨矜不住校两年,课程也都是上完就走,同这位男同学的交际,已经了了到,五年内可能都没说上过五句话,五句里说不好还都是学业相关。


    赵泉其实什么都没说,除了祝福语外也没有多余的表述,可路梨矜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喜欢别人的眼神,路梨矜对镜可辨,实在难以回应这般灼人的炙热。


    “在想什么?”楚淮晏在等红灯转绿的间隙里伸手越过中控区,轻捏路梨矜的脸颊,温润问。


    路梨矜长睫闪动,似有若无的挂了点儿哀怨的调子,“在想,这几年,我都好像只看得到你。”


    细数她身边的朋友,除开原有的尹悦华和师门外,都是楚淮晏圈子里的,社交圈狭仄至,容不下新人入内。


    楚淮晏低声笑,反问她,“那梨梨还想看到的谁?”


    路梨矜摇头,梨涡清浅,“我只想看到你。”


    ****


    年中曾被称为歌神接班人,但是半路跑去演戏的太子爷郑中基举办自驾演唱会,这才港城还是首次,一车四人六千的票价放票即售罄。


    路梨矜手速和运气均不佳,好在有业内人士贴心赠票。


    现场豪车如云,楚淮晏开了辆迈凯伦Speedtail,半瘫在椅背上,小拇指勾着路梨矜的食指,虚空中轻晃。


    纤细手腕上坠着只满绿冰种翡翠手镯,起荧鲜亮,趁得肤白胜雪,煞是好看,价格刚好能买到现在这辆坐骑,说是楚淮晏送的,又不算是。


    曲家的产业众多,拍卖行占比不小,但楚淮晏本人不好翡翠首饰,能想到送这个的起因还是,今年过年那会儿,母亲给来家里拜年的应长乐送了只玻璃种飘花的翡翠玉观音吊坠。


    飘花其实没有冰种价高,但纯净之余更绚丽灵动,最合适小女孩,寓意也是顶好的,观世音菩萨庇佑世人无灾无难。城


    送礼物这事,有时是礼数,有时是认可度。


    比如“第一次去准备结婚的男友家,对方家人没给我红包,现在应该怎么办”总能占据互联网婚恋讨论帖的一席之地。


    路梨矜这两年都有跟楚淮晏回家拜年,面子里子上总要有过得去的地方,但碍于甄乐存在和楚淮晏的婚事,楚沁无法做出当面给的行径,所以干脆扔给了楚淮晏,假借他手送出。


    尽在不言中,路梨矜领这份情的同时,心酸也有,远近亲疏被划得分明。


    却总能被恋人的温存陪伴冲淡一切,就比如此刻。


    年少时的偶像就在台上,心爱的人就在身边,晚上刚刚在吃过奶奶做的饭菜,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


    路梨矜在俯首,轻吻楚淮晏的手背,右舵车让她正巧牵得是楚淮晏的左手,此刻无名指上对戒闪烁,与自己左手的是同一对。


    很久之前就买好了,人前戴的少而已。


    楚淮晏在帝都市区几乎没有开过如此张扬的超跑,路梨矜曾以为是他人稳重,又或者是虚长了顾意他们几岁,身份地位自持,忽然发现也不是的。


    到真的真应了梭罗写的,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才能够真诚快乐的活着。


    楚淮晏揉她的脑袋,食指轻抬起小巧的下颌骨,逗猫般摩。挲,郑中基的音色特质磁性深情,荡在耳廓。


    近收尾的时刻,空中倏然洒下绵绵细雨,正唱到本命曲的《无赖》。


    “我间中饮醉酒,很喜欢自由。


    常犯错爱说谎,但总会内疚。


    遇过很多的损友,学到贪新厌旧。”


    声音在此刻戛然而止,台上郑中基在调整耳麦,误以为是自己收听出错,实际是因为天气原因导致的麦克风断电无法扩音。


    微弱的钢琴声仍在继续,台下歌迷跟着伴奏与台上人合唱,朦胧雨雾之中,有人开酒对饮、有人挥手放歌、有人相拥热吻。


    风雨如晦,不影响欢。愉,仿佛二零一二年的最后一天重现。


    恶劣天气和末世的氛围抵挡不住相爱,值回全部票价的一场演唱会。


    车灯破开纷然夜雨,驶上芬梨道,大抵是今夜听得是郑中基,让路梨矜很难不想起杨千嬅。


    三年追逐,七年虐恋,以一方出轨,一方失望透顶宣布告终,港乐圈令人唏嘘的情侣中,能排得到前三名。


    在此地此景,其实最搭配的歌莫过于杨小姐的《芬梨道上》。


    “零时未分当天多动魄惊心,乘着夜深他跟我雾中踏云……这山顶何其矜贵,怎可给停留一世,只得很少数伉俪,在这风景线上建筑关系。”


    但偏偏,路梨矜想给楚淮晏哼唱另一首《爱人》,狭仄的密闭空间里,路梨矜喃喃清唱着她以为楚淮晏听不懂的粤语歌。


    歌声凄迷,歌者几乎落泪。


    早两年,寒假利用完楚淮晏,以为此生此世不会再相见时,路梨矜有反复听这首歌度日,听到极熟络,依然会为了某段歌词而鼻尖泛。酸。


    “坏了千万盏灯,烧光每段眼神,只发现和你衣不称身。


    对不起我不过为爱人,从未曾天真得相信永生……”


    车窗落下一条细缝,绵绵雨丝扫到脸颊,眼睫颤。着唱到最末,“难共你一起,即使毫无希冀,起码能期待这边脸被吻。”


    楚淮晏的吻就在這句結束後“恰好”的落在路梨矜右侧脸颊。


    眼底的水雾与窗外的天气同样迷朦,温。热的唇。瓣壹寸寸的厮。磨,往下在鎖骨流連,骨节分明的手掌緩慢地從白。嫩膝。頭摩。挲到大月退內。側。


    路梨矜难。耐的轻哦,楚淮晏却倏然收回手,戛然而止。


    男人的劣。根性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上总是显露无遗,楚淮晏喜欢看小家伙被自己玩到失神,缓慢分崩离析的模样,掌。控欲让他身心愉。悦。


    “楚淮晏。”路梨矜小声叫他名字,细弱的像是小猫。


    楚淮晏充耳不闻,他将车窗降下半扇,空置的右手推出只烟点燃,猩火夜色里明灭,青白烟雾被风吹散,左手拇指輕輕蹭過食指,感受著指。尖的濕潤黏。膩。


    “……”路梨矜习惯了被喂饱,受不了这样的放置,刚才还在当悲情女主角的心绪全无,咬着唇侧目瞪楚淮晏,眼圈微红,粉唇开合,半天才吐出句,“哥哥。”


    楚淮晏低笑了声,“喊哥哥干嘛?”


    嘴上和动作成分化,动作不急,打着圈在某处揉了起来,路梨矜只肖垂首,就能看到真丝裙底浮出的手掌筋骨。


    细雨落地无声,搅。弄带出的水声在车内被放大,间杂着微弱的气声与上下唇抿动的添舐聲。


    楚淮晏掐了烟,重新摇上车窗。


    这并不是他们头一次尝试在外面,只是这夜格外的凶。


    许多时刻人都是为了相信而相信,就比如说路梨矜一直以为楚淮晏开得惯右舵车,是因为他曾在英国读书。


    许多年后她意外的听到楚淮晏讲粤语,才发觉这时遭到剧。烈“报复”,完全是因为自己表露出了些微想走的意味。


    ****


    今夏回祖宅四合院摘榆钱包饺子时,路梨矜忽然动了翻新的想法,收到楚淮晏的赠予后,院子就一直空置着。


    起初是因为自己还是个穷学生,没能力做什么,后来是忙忙碌碌,直到今天,功成名就的午后,路梨矜昂首,阳光透过叶片的间隙亲吻脸颊。


    说干就干,单纯的翻新,要求保留房间的原貌,需要重新规划布置的房间只有西厢——曾经二叔一家的住所。


    路梨矜父亲结婚生孩子都晚,她出生那会儿,二叔早早搬进了窗明几净的楼房,可是他的住所还留着,偌大的房间空置,也没有想过倒出来给路梨矜使用,甚至不被允许进去。


    更过分的时候是,路梨矜是个不被允许祭拜祖宗牌位的女孩子。


    顾辞参股的装修公司干活麻利又靠谱,依照路梨矜的要求在尽可能保持原样的情况下迅速翻新了这套四合院。


    精细到了每个摆件都擦净,为了追求复古的感觉,特意去旧货市场淘钢制窗框重装。


    年幼时路梨矜和父母住在一间卧室里,拉一个窗帘做隔断,很不方便,现在终于在这件四合院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卧室。


    奶黄色的欧式软包,她没有刻意追寻自己年幼的喜好来布置成滑梯床,而是以现在的舒适为基础。


    正逢甄乐有事出门,把她的布偶猫托给自己照料。


    住进四合院的第一晚,路梨矜带着楚淮晏堂堂正正的给牌位敬香,在过了零点后抱猫坐院子里唱歌喝酒吃烧烤,反正隔壁老师的宅子也是自己的,不怕扰民。


    她将年幼时不被允许、不能做的事情统统做了一次,玩累了就依偎在楚淮晏胸。膛睡着,反正总有恋人为自己处理好所有。


    晌午被猫踩女乃踩醒,亲了两口猫耳朵后,搂着猫懒洋洋地冲敞开的门口看过去,楚淮晏正靠在廊柱下打工作电话,斜照的日光扯着颀长笔挺的身影,好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仿佛是感知到路梨矜的注视,楚淮晏回眸望向她,勾唇笑笑,伸手指石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豆腐脑和油条。


    毛茸拖鞋被板正的放在床边,伸脚可趿,柠檬片在有巨大冰球的水杯里沉浮,杯壁浮出细密的水珠,旁边用来蹭手的纸巾也备好。


    楚淮晏很快结束了通话,进屋接过布偶猫的同时吻了路梨矜的额头,温声念叨,“起来了梨梨,吃口东西再睡。”


    或许天长地久可以做如此解。*


    第54章


    —————————


    清风掀起纱帘一角,让日光斜进书房,蔓散到裙角时随阴影层叠。


    墨块被砚台磨开,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书墨香,素白纤细的手指持狼毫,点墨挥笔,落下行妍丽温雅的行楷。


    路梨矜喜临蔡襄的贴,书法学了近一年,终于有几分形似,舒悦窈同样好书法,偶然看见,不吝地夸了句,“淳淡婉美呀。”


    虽多在帝都,但她们很少见面,舒悦窈如愿留在了闻落行的身边——以金丝雀的身份。


    舒家宣布破产,风云骤起,闻落行在同一时刻将未落成的广场以“悦窈”命名,开诚布公两人的关系。


    虽如愿,却没有以偿。


    风光大好时候没选择你的人,在你落魄时候无数次的伸出手,仗义无比,可连路梨矜都很难宽慰舒悦窈说,这是爱。


    楚淮晏也忙,路梨矜对他从事什么行业几乎没有了解,她看不懂数据处理界面,也不准备关心,只知道主业大概是航运,正当高速发展期,一个月三十天,能够同床共枕的日子寥寥,每次都要的凶,仿佛在补回没见面的份额。


    有一次路梨矜难得因为牙疼醒的比楚淮晏早,在昏暗的房间里凝视他锋利的睡颜,就那么凝视了仿佛整个世纪,连疼痛都已忘记。


    她枕着楚淮晏的手臂,想起他望向自己的眼睛,狭长深邃的含情眼里,只映出自己摇晃、为他涣。散失。神的模样。


    一生福祸因果都在这个太阳还未升起的清晨被抛却,路梨矜单纯的希望永远被这双眼睛珍而视之。


    楚淮晏睁眼就先看到了自家小家伙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看,屈肘把人往胸前箍了下,嗓音沉闷,“怎么了?”


    路梨矜用脸颊轻蹭他的颈窝,小声嘀咕,“你好看,我看会儿,怎么了嘛。”


    调子里满是娇俏。


    “……”楚淮晏低声笑,“那就多看会儿。”


    他还真就推掉了那天原来的行程,关掉手机,彻头彻尾的陪了路梨矜一整天。


    发炎的智齿在隐隐作痛,咀嚼食物不小心碰到,路梨矜会不动声色的用多年登台经验抹掉可能出现的痛苦表情。


    这样的日子实不算多,路梨矜不能因为自己希望人陪,而阻止楚淮晏的工作,就好像之前自己接许多比赛和演唱工作时,楚淮晏未有微词那般。


    她已经许久不接商演,连续三年的春晚为路梨矜奠定了地位,比赛也不需要了。


    账面上的数目仍就呈现火箭式上升,殡葬概念股持续性走高,收购来的阅响唱片原始股更是涨势不菲。


    遑论楚淮晏是个喜欢送东西的人,豪宅名车是路梨矜当下负担得起的消费,他送书画、送邮票,也送觉得路梨矜戴上会好看的首饰。


    单枚的全国山河一片红,拍出七百万的高价,楚淮晏送路梨矜夹在集邮册里摆着,想起来了翻着看。


    捧着集邮册坐在庭院石椅上翻阅时,路梨矜总忍不住回眸看向洗手间的位置。


    旧时光层层叠叠,当年那个好不容易有空,踮着脚用水盆小心翼翼将信封上不值钱邮票取下晒干的小女孩,正在和自己说多谢。


    但更多的时候路梨矜都颇为孤寂,这几年来她的社交圈相对闭塞,几乎与楚淮晏的完全重合。


    骨髓移植并没有让楚沁完全痊愈,她的病况反反复复,哪怕如今医学昌明,也依然无力,久住在自家的私立医院里调养,路梨矜再无法同楚淮晏讲出“你陪陪我”这样的痴言软语来。


    旧友故人各付前程,只有她枯坐在屋檐下,独自听了一场又一场的雨。


    应长乐成了路梨矜见的最多的人,曲楚的照顾尽可能无微不至,可到底是异性,小女孩的内。衣购置之流,还是要姐姐们来得更方便些。


    路梨矜始终觉得曲楚是因为不方便才常常在假期把孩子送自己这来,直到他委婉的提出了不合理请求,“能麻烦你帮我教教她语文吗?中国人语文不及格也太离谱了点吧?”


    “……”路梨矜面无表情地回曲楚,“你自己不能教?”


    曲楚耸肩,“我是竞赛保送的北大,而且我管不了大小姐,我只能惯她。”


    世上一物降一物,路梨矜按“辈份”算曲楚嫂子,怎么说都是长嫂如母……如母个锤子。


    路梨矜起先以为应长乐单纯语感不开窍,试着和舒悦窈一同教学后才发现,这孩子完全不喜欢文字类,阅读理解不了作者意图、记叙文抒情不了一点儿,十分油盐不进。


    舒悦窈当场撂挑子回家谈恋爱,走之前认真表示,“没关系的,我们应应在国外出生,中文不是你的母语,让曲楚教你物理竞赛,照样有书读,清北任你选。”


    路梨矜对她这种半路放弃的行为表示谴责,可谴责之余也异常麻木。


    “蓝色?忧郁?”应长乐潋滟的桃花眼里覆载冰霜,语气淡淡,“不该。”


    相处久了就会把这孩子的话补全,她的意思是为什么蓝色的窗帘就代表了忧郁的情绪,她不理解。


    路梨矜也不能理解,或许舒悦窈是对的,不理解也没什么,她当即抽掉应长乐的语文卷纸,莞尔一笑讲,“把你班主任电话给我,我和她说,以后不想学语文就算了。”


    曲楚从实验室跑完数据来接大小姐,听到这茬后额头青筋爆起,连着点头说,“好好好。”


    随后路梨矜和楚淮晏视频,唠起孩子的教育问题,不知道怎么就开阔到了“他们以后的孩子”。


    “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陷入困境,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喜欢读书就不读书,喜欢同性就喜欢同性,我要她自由自在的活在人世间,不受任何束缚。”


    楚淮晏讲这话时,身后是纽约不夜城,灯火通明如白昼,指尖明灭的猩红升腾起青白烟雾。


    路梨矜恍惚了下,轻声答,“那是一定。”


    许多事情她都门清,在心里,没有言明,就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其实她听到过楚淮晏爷爷喊自己去吃饭,楚淮晏想拒绝,大概的意思就是,他妈也在,又不喜欢路梨矜,搞得大家都尴尬。


    老爷子中气十足的讲,“我不管,人有差异而无阶级,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喜欢那丫头,想她来家里吃饭,怎么了?”


    楚淮晏的外公也对自己非常非常好,或许是认为楚淮晏喜欢,爱屋及乌多些,路梨矜年年登楚家的戏台,逢节便唱。


    然而、然而,有些事情不是喜欢就能决定的。


    就连爱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甄乐是老人年少时在战场上就为后辈定下的婚约,是血誓,甄家到甄乐这代,除开不争气的表弟外,只剩她一个,谈不上风雨飘摇,却总有责任要护她一世无忧无虞。


    路梨矜首次和他人讲起自己这段日子郁结于心的原因,是在与应长乐的坦白局里。


    说起来可笑,竟对这个未成年小女孩说感情问题。


    由头是下雨天,甄乐携女友出游,又一次把布偶猫托付给了自己照顾,应长乐来家里撸猫,午后困倦懒得动,两个女孩子挤在屋檐下的吊床上,雨声淅淅沥沥不停歇。


    布偶猫横在两人的腹部摇尾巴,路梨矜凝视应长乐漂亮潋滟的眼睛,笃定的陈述道,“你喜欢曲楚吧?”


    应长乐不退不避,仍直勾勾的看她,没有讲话。


    “其实喜欢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的。”路梨矜苦笑,“我虚长你几岁,但你和曲楚的年龄差,恰与我和楚淮晏相当。”


    宿命般的八岁,近三轮的代沟。


    应长乐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有丝动容,语气生硬,“晚点遇到好了。”


    在说喜欢都能被认定为童言无忌的年纪,喜欢上什么人,才是真的无能为力。


    倒扣的《时间简史》在布偶猫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被推到地上,轰然发出沉闷的响。


    “你总会长大的。”路梨矜粲然,“而且只要你说不喜欢,曲楚就不会有女朋友,他会事事以你为先的。”


    应长乐似是反击般的捅来一刀,“那你呢?”


    “我不知道。”路梨矜阖眸,雨声骤然落在心间,她平静地讲,“我其实去看过沁姨很多次,也不止一次的无意间听到她对楚淮晏讲,我不许你娶路梨矜,你答应我。”


    “然后?”应长乐蹙眉追问。


    路梨矜缓缓道,“然后病房里就总是陷入漫长的沉默,楚淮晏并不答应他母亲。”


    应长乐说,“挺好。”


    路梨矜的唇角浮出苦涩笑意,“可我也没办法教一个人因我不孝顺。”


    雨依然没有要停的迹象,应长乐伸手,很轻的拍了拍路梨矜的肩膀,叹息声淹没在雨声中。


    其实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开始路梨矜就知道,自己得不到名正言顺的圆满结局。


    可压倒骆驼的,其实是反复告知骆驼,最后一根稻草总会压下来这件事。


    ****


    十月与登台唱红歌更令人开心的是奶奶忽然提出了要来帝都陪路梨矜小住一阵子。


    老人家的原话是,“我忽然有点儿想念北平的冬天。”


    此时的路梨矜不再需要费心和奶奶讲述祖宅四合院的来由,她的经济实力足以负担。


    全球变暖,十月初的榆钱还没完全落尽,奶奶慢腾腾的给路梨矜包了顿饺子。


    过季的榆钱不嫩,连鲜甜都不足,可路梨矜吃得异常满足。


    而今她不再被逼迫着练习唱戏,能空出大把时间来陪着奶奶,初秋晌午的阳光和煦,路梨矜戴塑料围裙,仔细的给奶奶染着发。


    银丝变青丝,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路梨矜陪着奶奶逛老北京的旧地,照片和画像是休学在京常住的晏柠橙跟拍包办。


    楚淮晏的存在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摊开来,奶奶没多问,只是佝偻着身体在路梨矜的配合下多炒了两个家常菜。


    老花镜被擦蹭的光可鉴人,干瘪的手指绕着毛线,路梨矜依偎在奶奶膝头,似是而非的把话题引回了当年问过的,这次她点名。


    “如果我今后都不结婚呢?”


    ——“如果那人能够照顾你一辈子的话,也无所谓。”


    路梨矜在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弄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沉重,只是那时候奶奶已经不能再给到自己任何提点。


    初雪那天路梨矜有课,奶奶在出门看雪时不甚滑倒,楚淮晏到的比她更快,见面就在医院。


    “髋骨骨折,这个年级的老人我们一般不建议……我调取了病例,她最大的问题应该是今年七月脑梗昏迷住院。”医生冷静地叙述着病情。


    路梨矜攥着楚淮晏的手臂,才将天旋地转地感觉勉强扫空,“七月脑梗?”


    大概是很寻常的剧情,老人不许保姆告知家人,收钱办事的保姆也不好越界做事,就这样瞒了下来。


    许是知天命的年岁,怕时日无多,才选择回帝都陪陪路梨矜。


    奶奶和楚沁都住济合的特护病房,路梨矜往复来回于医院的不同楼层间。


    可惜命运不会反复垂照。


    帝都下第二场雪的时候,奶奶握着路梨矜的手与世长辞。


    丧事上楚淮晏鞍前马后,事事无可挑剔,硬是陪着路梨矜捱过。


    楚沁在路梨矜奶奶二七那天连下三张病危通知书,最终也没能撑过。


    楚家不似路家这般人丁稀薄,楚淮晏忙得不可开交,路梨矜没身份,也自觉楚沁遗愿是不希望自己进她家门,理应尊重逝者。


    她能做的就是些“后勤”和提供情绪价值,帮楚淮晏整理楚沁遗物时,鬼使神差地弯腰,从临终病房干净到只有碎屑的垃圾桶里捡出纸片。


    不须费力,就能拼凑出那句歪歪扭扭的,“不许今。”


    生命最后一刻,握笔的气力都没有,还在强调着要楚淮晏不许娶自己。


    路梨矜脚步虚浮的回到四合院独居,仍旧难免,饮酒无用,靠着手机电筒抹黑起来上卫生间,马桶斜前方的墙角钉了置物盒,电筒亮光照过去,发现只巨大的白色喜蛛正在结网。


    光亮没有让喜蛛躲闪,路梨矜挪开视线,回到床上躺着看天花板,她连续几天都在深夜里与喜蛛照面,网开始变得细密,范围也在逐渐扩大。


    她才是这个家里的外来者,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这片荒废的四合院,是生物的天下,旧时的暗夜独属于它。


    路梨矜坐在马桶上,打火机开合数次,才给自己点了支并不太会抽的烟,祈愿它早日结网成功。


    精神与食欲都不好,浴室中忽然滑倒时,路梨矜没有马上挣扎,反而保持着倒地的姿势缓了许久。


    温热的水兜头而下而下,冲散手掌被划破的血色,刚刚受伤的时候痛觉被麻痹,感受不到疼,换了冷水反复冲刷,寒意改过一切。


    大腿外侧与手掌触地支撑体重的部分泛起大片的青紫,楚淮晏发现是几天后,连忙找人送了药膏来,一点点的为她揉开。


    “梨梨乖,痛飞飞。”楚淮晏眼底的红血丝蔓延,温柔喑哑地哄着。


    路梨矜垂眼,捧着他的脸吻上去,“做吧,我想要你。”


    阒寂的夜被水声和呜。咽打破,持续到天明,缩在楚淮晏怀抱里的路梨矜,梦呓般的同他讲,“我爱你。”


    这该是今生最后一次同你这样讲,路梨矜如是想到。


    诸事繁琐,手受伤后不利索,楚淮晏抽空过来住,才帮路梨矜把累积的内。衣裤洗好,又要去忙他的事。


    路梨矜清早在盥洗池里看到只通体黢黑虫子,白色在白瓷上尤为显眼,她迅速的扭开水龙头将虫子“冲了下去”。


    午后上卫生间,又一次在池壁看到它,路梨矜再度扭开水试图冲下去。


    然后是傍晚、再到深夜,第四次看到时,已是精疲力尽,似乎不该期待生活在下水道中的生物恐水,它们趋光爬行,哪怕付诸生命的代价。


    路梨矜直接扭开了热水的开关,凉水不是瞬间转热,在水温升高的过程中,虫子忽然加快了爬行速度,仿佛会凫水一般,她惊魂未定地抓起旁边的花洒往盥洗池内猛冲,用东西盖住下水口,去厨房烧了壶沸腾的开水,冲向下水道。


    完成一切后,平复心悸又花了很久,她开始思索自己几时变成现在这般柔弱,明明当年寝室里出现虫子,尹悦华惶恐,都是她亲自挽袖子处理。


    凌晨五点,失眠的路梨矜扼杀掉陪伴她近小十天的喜蛛,将蛛网扒了个干净。


    ****


    放寒假的应长乐被送过来,名义上曲楚希望路梨矜帮自己带孩子,实际上是小长乐照顾路梨矜更多些。


    睡到自然醒,午后和小长乐一起读书,夜里路梨矜饮酒,小长乐喝果汁,再一起打会儿游戏消磨时间。


    舒悦窈送应长乐的诗集,她本人是读不了半页的,路梨矜拿来随手翻阅。


    博尔赫斯的诗集。


    “他有过顶峰,有过狂喜,有过辉煌的下午,以后的时间算得了什么。”


    路梨矜盯着这句诗,足足出神了一下午。


    她在林故若家的墓园里给奶奶购置了墓地,旁边的那块,路梨矜买给她自己,提前刻了墓志铭。


    ——想要的都拥有,得不到的都释怀。


    这些年来,兜兜转转,就只剩下她一人。


    路梨矜终于弄明白了从前顾辞与叶清能够洒脱放弃感情稳定的恋人,毅然远走的原因。


    人事已尽,昭昭天命。


    留在此地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抛开名与利,谁都再奈何不了谁,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第55章


    —————————


    这三两年,楚沁对路梨矜称得上和善友好。


    她替路梨矜出头、借楚淮晏的手送她昂贵礼物,真要清算,是路梨矜得到的更多些。


    十七岁,孤身回到帝都时,路梨矜仅有的是梨园师门,背负的是沉重的助学贷款与自己和奶奶的未来。


    二十四岁,青衣名伶、专业歌手,身价上亿,名下两套四合院,房产豪车如云。


    往日不敢奢求的功名利禄具备,路梨矜总算是理解了陶渊明那句“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她在曾那么多年里为了钱忙碌拼搏,兼职到陀螺般连轴转,有楚淮晏助力后,追名逐利往上走,站到顶峰也没觉得多快乐。


    路梨矜觉得真可能真为了证明什么,只是老师不在了、奶奶也不在了,无人见证。


    反正她走到哪一步,都博不到楚淮晏家人的认可,没所谓了。


    又或者是,欲。望总以厌倦收场。


    她甚至不需要中国戏曲学院的研究生毕业证来为自己镀金,证明自己是会戏曲的。


    什么都不想要原来是这种感受,身体轻盈的浮在虚空里,被团云朵拖住,翻身就把脸埋进云朵中,雷霆雨露都无畏,天恩还是天罚根本不在乎。


    路梨矜陪在楚淮晏身边,她穿孝服,出现在楚沁过七的每个日子里,享受每次与楚淮晏的做。爱温。存。


    人的转变多发生在亲手送别至亲后,路梨矜的先是颓然无力,再到万事皆空,楚淮晏的则朝着反方向走,他比从前更在乎路梨矜的体验感,开始戴。套。


    路梨矜在性这方面的所有体验都来自于他,癖。好是他引导的、愉。悦是他开发的,她有定期检查肝功能,职业因素,登台表演的时间不定,长期避孕药调节经期、防止痛经,到路梨矜后期多是为了自己吃的。


    漫长的拉锯战中,楚淮晏不知何时从神坛上走下来,当年察觉不到她脚扭的人,现在会仔细的给她修剪指尖的倒刺。


    可惜对于下决心要走的路梨矜来说,楚淮晏做什么都是挑雪填井。


    “烧七”是我国丧殡文化中最重要的习俗之一,即亲属走后,每个七天都需祭拜,以头七和七七最为重要。


    地狱笑话的是这段时间里路梨矜奶奶先走,楚淮晏母亲随后,两人对治丧事宜操办的轻车熟路。


    早年林故若在酒桌上讲自己的故事,她家做殡葬业,路梨矜以为她是因为从事该行业才熟络,结果林故若晃着酒杯讲,“我家里人不需要我负责这些事,是我亲自料理母亲后事时才熟的。”


    那天的酒就路梨矜没喝舒服,其他人玩了这么多年,是知情的。


    林故若当竞赛生是因为保送就有更多的时间陪病重的母亲、学医亦然,可惜什么都留不住。


    世事如镜,有的事情宁可生疏,也别学会的好。


    楚沁是个非常杰出的女性,父辈的战功彪炳,足够她躺在功劳簿上过完一生,但她没有,京航的份额占全国航空11%,客运量连续35年居国内各航司之首,是亚洲唯一进入世界航空客运前五强的航空公司。


    路梨矜第一次确切的关注京航的股价与尝试着了解楚家从商经营的项目,是在遗产律师递来合时。


    楚沁生前将路梨矜加入了自己的遗产信托基金名单,按年赠予京航当年股份0.3%的份额的资产,直至路梨矜逝世。


    粗略的算起来,每年有一千万左右。


    如果是些狗血的言情小说,该是我给你五百万,你离开我儿子的桥段。


    若按金额和搞笑程度算,路梨矜可能还要还个价,诸如我与楚淮晏情比金坚,得加价到一千万。


    但偏偏,楚沁这笔巨款钱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是无条件赠予路梨矜的。


    楚沁于路梨矜实在没得说,人与情都有够慷慨,不希望她和楚淮晏交往,只对楚淮晏施压、自己走后留了足够的钱给路梨矜。


    盖棺定论这事,人与情也都一样。


    谁能保证未来楚淮晏不会变心?抛开有可能的一切,楚沁为路梨矜铺了条康庄大道。


    ****


    传闻七七是逝者亡魂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日,来祭祀者众,曲苓茏九岁了,懵懵懂懂,却也意识到了对她很好的人不会再回来,哭得尤为伤心。


    路梨矜红了眼圈,抱着她哄了很久很久。


    “你也会离开吗?”小女孩哭过后调子更奶,压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路梨矜。


    她是很有灵性的小女孩,学什么都又快又通透,甚至比楚淮晏更早一点儿嗅到了路梨矜要离开的气息。


    路梨矜实难回答,她怕曲苓茏继续哭,但小姑娘圆润的大眼睛里水光潋潋,不认输的追问,“你真的不要做我舅妈吗?”


    “我不要。”路梨矜认真回她。


    曲苓茏摘掉毛绒手套,还温热的小手贴上路梨矜冻红的脸颊,无可*奈何地讲,“那好吧。”


    哀乐淹没过无数低泣与叹气,冷空气里飘着焚香特有的气息,路梨矜仰头,透过密布的阴云试图找寻太阳的位置。


    她没找到。


    路梨矜在白天的仪式结束后,为自己买了张帝都直飞洛杉矶的机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罢,总之特地避开了京航。


    “我们再去潭柘寺一趟吧,我想单独烧个香。”夜宿在君倾的酒店式公寓,偌大的浴缸足够容纳两人,路梨矜缩在楚淮晏的怀抱里,手簇起捧水,又眯眼看掌中流水顺着指缝逃离,才慢吞吞地同他讲。


    今夜小雪多云,无明月垂照,复刻不了初见时跌入恒温水池,酒醉愣是要送楚淮晏的桥段。


    楚淮晏的下颌角抵着路梨矜的发旋,鼻音闷哼着答了句好。


    小雪在深夜转大,入目是满眼的银白,交通堵塞,却没谁提出改日再去的意愿。


    车好不容易驶上高速,也未见得能提速多少,暖风空调闷热,路梨矜把车窗降下条缝隙,飞雪正落在额前,砭骨的寒意激的她打哆嗦。


    楚淮晏伸手把她揽进自己怀里,要蔺叔关掉空调。


    熟悉的东方木质调,嗅觉险些让心软了几分。


    山中暴雪,素白里透出一点朱红飞檐,路梨矜与楚淮晏挽手上石阶,大雪不肖片刻就覆满伞面。


    不是年节时分,天气恶劣,庙里几乎没有来上香的信徒。


    路梨矜持香,寒风凛冽,她连着点了两三次都没有着,楚淮晏敞开毛呢外套遮风,才终于燃起。


    烟雾被风雪裹挟着四下逃散,路梨矜对着正殿三鞠躬,回身隔着长方形香炉望向楚淮晏。


    青年顶风立雪,身子笔挺,目光凝在檀香上,若有所思。


    “楚淮晏。”路梨矜轻声唤他,“就到这里吧。”


    楚淮晏掀眼皮,狭长锋利的眼眸里恍惚过一丝难以置信,解释道,“我知道这段日子忽略了你,现实所迫,我马上就忙完了。”


    他是说一不二的人,路梨矜信的,只是没必要了。


    她摇头,又重复了一次,“我们分手吧。”


    楚淮晏默然,盯着路梨矜看了很久,直到那束长香烧到底,再飘不出一丝烟雾,才又开口,“决定好了?”


    路梨矜颔首,没再开腔。


    楚淮晏勾唇角,自嘲地笑了下,洒脱回,“行。”


    回市内的车是路梨矜一个人坐的,事已至此,没有再同途的必要,楚淮晏当她的面打电话找人来接,蔺叔开来的车自然归她。


    风雪模糊窗外冬景,路梨矜将头覆在冰凉的车窗上,内心离奇的平静。


    始入隧道后信号变得很差,电台里断断续续的传出港乐,Fabel的《风吹草动》。


    前年年底的作品,去年才开始冲奖,今年内地才开始有水花。


    “其实那一声,我想走,早已预演于恶梦。


    不要走,这一句亦随时备用。


    火烧金阁寺,是哪一位比我痴。


    要我放下你,在这儿问谁能异议。


    分于金阁寺,大有超生的意思……”


    女声唱得如泣如诉,路梨矜想得是,从此往复,天南地北,难以同负一轭的两个人,早分早超生。


    ****


    路梨矜没太多的行李要收拾,无由之前在顾意的安排下与同样品种名贵的白金龙鱼生下了几条小鱼,当时顾意要送她,她拒绝了,“心头好不用多,一条就够了。”


    回头固定了住所,再让顾意把鱼送过来。


    雪全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路梨矜决意离开帝都的这天,暴雪预警彻底由橙转红。


    鹅毛般的雪会在片刻间覆盖车辙与脚印,压在肩头都能感觉到重量。


    高速封路、飞机停飞,只有高铁和绿皮火车暂未受影响。


    路梨矜轻装出行,到帝都站时意外登上了因为暴雪降速延误的高铁前往邻市。


    天气不似预期,平津和帝都高铁不过三四十分钟,路梨矜到平津机场前,平津的飞机尚能起飞,到了机场大厅才听见播报的全航班停飞信息。


    怨天没用,路梨矜哭笑不得再退两步,仔细的查过天气且计算时间,最后选择了前往上海,先飞多伦多,再转机前往洛杉矶。


    坐进贵宾厅候机时,路梨矜才终于点开微信开始回复消息。


    楚淮晏的置顶忘了取消,聊天还停在前两天他问路梨矜要不要吃芝士蛋挞那里。


    手指轻触着屏幕,没迟疑的将他加入黑名单。


    接着点开姐妹的小群,舒悦窈她们有关切的问:[今天怎么大的雪,你能走吗?]


    一只梨梨:[定位]


    一只梨梨:[我从上海飞,马上登机了。]


    应长乐先回复的,意外的押韵,不符合她语文不及格的水平:[祝君此后长安乐。]


    路梨矜回:[一定。]


    “还有十分钟起飞,您不登机吗?”着制服的青年弯腰,冲坐在监控前的楚淮晏低声提示。


    楚淮晏大马金刀地坐着,姿态慵懒,修长的手指来回拨弄着袖扣,摇了摇头,目光却始终聚焦在路梨矜的身影上。


    头等舱有优先登机的权利,路梨矜磨蹭了会儿,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在如丝线般拉拽着自己回头,被她平和的归咎于离乡万里前的最后一点儿眷念。


    “嘭”缝线断裂,袖扣被扯离袖口。


    楚淮晏这一生的耐性都仿佛在路梨矜进机舱前频频回望的九分二十三秒里消磨殆尽。


    万尺高空,路梨矜从耳鸣里脱出,飞机开始平稳飞行。


    空姐忽然音色朗润的开始用双语播报,“祝路梨矜女士前程似锦,万事顺遂。”


    这是这家航司顶级白金卡持有者才有的生日祝词,路梨矜不是这家的白金会员,更没有生日。


    彼年楚淮晏对她讲得最后一句,借由他人之口,不带有任何情绪。


    潇洒之极,一如既往的薄幸寡情。


    那时他还没彻底意识到,自己竟然会非路梨矜不可。


    第56章


    —————————


    吞声踯躅后根据自己内心作出的决定其实不会出错,即便有不如意的地方,也可以因为是独立选择而抹平。


    路梨矜意外的喜欢洛杉矶的生活,她有足够的资本,不需要考虑工作与多余的社交,在师母家附近为自己购置了套独栋住宅,全程参与了设计装修。


    师母的家人早知道路梨矜的存在,对她的到来十分欢迎,师母的妹妹更是待她视如己出。


    房子装修期间路梨矜在师母家住宿,穿着满是灰尘的工装回家,洗完澡桌上就有丰盛的饭菜,她会陪着两个人老人家闲话家常,唱戏给她们听,偶尔也跟着学点儿手工,比如……织毛衣?


    洛杉矶属于地中海气候,四季不太分明,冬季气温十几度徘徊,几乎从未下过雪,怎么都没有穿毛衣的必要。


    路梨矜在闲聊里逐渐拼凑起缘由,老人年轻时候,正是商品不流通的年代,家家户户都攒毛线自己制衣,重洋远渡前,家人们怕她在外过不好,将积攒的毛线都塞给她,满满一大箱子。


    后来母亲逝世,为三姐妹一人留了一箱子五颜六色的毛线,再后来大姐病逝,把自己的那份分给了两个妹妹。


    极富时代性的珍品,从前为生计孩子所累,少有闲暇,而今垂暮,动作迟缓地打着毛线,虽恍惚还能触碰到母亲和姐姐的温度。


    人并不因为逝去而被遗忘,留存下的物件、记忆,都撑着构建起亲朋好友们的世界。


    路梨矜常喜欢把额头抵在鱼缸表面,静静地凝视着无由,透过它,似乎能看到另一双凝视着白金龙鱼的深邃眼眸。


    偶尔也会想起楚淮晏,但不在一起后的时间,更快乐自由。


    她的原意是希望从顾意哪儿得到无由生下的后代,这鱼矜贵,顾意乘私人飞机专程给她送来的,送的却是无由。


    “老实说,我们圈子里多半是为了抚养权闹得不可开交的父母,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把孩子往外送的。”如果忽略掉顾意为了追个妹妹去哈佛神学院读研的事实,那这几年他行事当真沉稳许多,当说课也带着几分玩笑话,“你就没考虑过,无由留给楚淮晏什么后果?万一他另找,别人虐待你的鱼怎么办呢?”


    路梨矜往鱼缸里扔着冻干小鱼,仔细的擦蹭着手指,慢吞吞回,“好的,假设楚淮晏找了新女朋友,把无由毒死了,你会怎么办?”


    “……”顾意额头青筋抽动,“谁敢搞爷的鱼,我要她给无由陪葬。”


    路梨矜笑得打嗝,“那不就得了,是个人都能看出这条鱼价值不菲,何必去触楚淮晏的霉头?”


    “也是。”顾意正色,“楚淮晏只交代了我送无由给你,可我还是想说,楚淮晏的仁慈、宽容、怜惜都只针对你,如果有天。”


    “那就等真到那天再说。”路梨矜打断了顾意,自嘲般的借用了《我的天才女友》中的台词,“我的整个生命,不过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现在想要的我都拿到了,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顾意耸肩,点到为止的换了话题。


    可谁又敢断言机关算尽的爱不是爱呢?除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家境契合,否则谁能说对另个真的无所图?


    楚淮晏一生算无遗策,路梨矜是唯一的意外,而路梨矜曲意逢迎到半途,自行作废,去找寻她自己应有的模样。


    情爱里哪有大赢家。


    “我听说你最近跟一位漂亮医生姐姐打得火热?”路梨矜眉眼弯弯,揶揄道。


    顾意脸色铁青,“不带这么报复爷的啊,以后我再跟你提楚淮晏三个字,我是狗。”


    路梨矜悠然回他,“你最好是。”


    ****


    师母妹妹的子女们在旧金山工作,每周末带着孩子回来看奶奶欢度家庭日,最小的女儿潆潆喜欢唱歌,会黏着路梨矜要抱抱,路梨矜也乐意教她。


    有时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潆潆的白人父亲看到女儿又在路梨矜怀里,连忙上前揪着她把人拎出来,用英文教导,“你可以学唱歌,但是不可以要女孩子抱你,别人的手会酸。”


    男人平时在家用口音有点儿奇怪的调子说中文,大概是真的生气才讲母语,潆潆被吓得哇哇大哭,挥舞着藕白的小手冲路梨矜求救。


    路梨矜连忙伸出两只手想去接潆潆,却被他父亲皱眉拒绝,哭声引来了潆潆母亲和外祖母,在得知事情真相后,一致加入了教育潆潆的阵营里。


    六岁半的小女孩,说重不重,却也是真的抱着吃力,路梨矜不会拒绝可爱的小女孩,但是有人心疼她,替她唱红脸。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晚上吃到了喜欢的可乐鸡翅,就抛诸脑后,乐呵呵地站在沙发扶手上,给全家演唱新和路梨矜学的剧目,赢掌声一片。


    徐扣弦自耶鲁法学院llm(法学硕士)毕业后,转至南加大读jd(法学博士),校区恰与路梨矜同在洛杉矶市郊,外加上读电影学院的宋知非,一起组成了吃喝玩乐小分队。


    两位大小姐厨艺水平惊人的差,依靠住家阿姨过活,路梨矜是改善口味的存在,厨子在哪儿都大过天,林故若常驱车过来一起参与玩乐活动,好不快乐。


    距离路梨矜上一次出现在公共视野中,已经快过去一年,海外的华人同胞即便认出她,也都是善意、不带揣度的目光。


    那些被疯言疯语所扰的日子,就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晚春路梨矜和舒悦窈、徐扣弦同去大溪地,她是潜水的初学者,教练和朋友多有关照,小半生都忙碌无比,彻底松散下来,什么都想试一试。


    靠近海底的水下依然明亮且清澈,游鱼穿梭在色彩斑斓的珊瑚间,偶有横行或覆低的生物刮起白沙。


    水压让人耳鸣,听不见任何声响,全靠手势交流,路梨矜对着朋友们打了个她往前游的手势,得到肯定后,向更前方的水域游动,碧蓝的海水逐渐变深,能见度降低,未知的恐惧倏然猝使路梨矜调转身体,想游回去。


    余光被防护泳镜扩散,路梨矜望见一条黄棕色的鲨鱼在不远处来回游动。


    提前做过许多功课,对这片海域深潜可能遇到的生物有了解,这是条柠檬鲨,体型中等,性格凶残,很可能攻击人类。


    脑内闪过许多个自救的片段,如何让鲨鱼不将自己误认成侵略者,可事到临头,能做的似乎只有停滞水中,祈祷命运垂青。


    幸运之神有眷顾路梨矜,那条柠檬鲨很快被其他生物吸引离开,路梨矜确认它不太可能转身回击后,开始缓慢地上浮。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劫后余生的欣喜将路梨矜包围,此后她不再深潜,却也没劝过好友。


    有些事情自己试过了,只能接受它带来的快意,不能接受危险,那就停下来。


    夏末路梨矜如愿搬进了新购置的独栋,屋外有三米见方的深水泳池,可以完全满足她的戏水需求;整体的装修风格以粉蓝黄的梦幻色调为主,厨房三面岛台环绕,烤箱内嵌,连燃气灶都直接装了三个,朋友们过来聚餐的时候能够同时出许多道菜;卧室的大床有圆拱顶,睡觉拉上帘布,全包围式的效果,安全感十足……


    直到晏柠橙支支吾吾的将平板翻过来给她看内容,路梨矜才知道,她跟楚淮晏说分手那天,是有被熟人看到的,桃子社恐、不喜欢陌生人,拜佛都特地避开日子,挑不会有什么人的恶劣天气去,正巧赶上他们俩烧香。


    晏柠橙继续写下:[我想以你们分手那一幕为蓝本,画个漫画,你觉得可以吗?]


    路梨矜笑着回,“当然可以,你给我画好看点儿,也算是种某种纪念。”


    或者某日一切终将消散,唯有文字图像能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桃子住在路梨矜家画完了那一幕的成稿,原型不能被人察觉,漫画的脚本也就注定需要修改。


    精致画面里是个远景视角,茫茫人潮作陪衬,俊美青年和漂亮少女隔着青白香火对视,眼神陌生的仿佛素昧平生。


    “挺好的。”路梨矜凑在笔记本电脑前观瞻,认真地评价,“既然开头是这样,那桃桃就努力给漫画里的他们一个好结局吧。”


    社交圈仍旧重叠,路梨矜很难彻底阻断有关于楚淮晏的消息。


    但是不知几时起,因为当事人之一远走少有对证。


    帝都坊间的传闻变成了,“一个公子哥爱上了很有趣的青衣名伶,结果人家不喜欢,走的潇洒。”


    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他们这个圈子里,门不当户不对、被人甩了还偏要做痴情种的,真是罕见。


    又比如说自己离开那天,应慎行陪着楚淮晏喝了半宿的酒,打趣问楚淮晏,“花了那么长时间,没留住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楚淮晏面无表情地回,“谁言天公不好客,漫天风雪送一人。”


    路梨矜这些事情不置可否,一笑而过。


    她在5sing上认识了一个网名叫“祝君好”的女孩子,祝君好的录音设备和条件听起来都不太好,收音有杂音,但声线无可挑剔。


    路梨矜听她的第一首歌是《给十年后的我》,清唱使音色的优点展露无遗。


    “这十年来做过的事,能令你无悔骄傲吗?


    那时候你所相信的事,没有被动摇吧?”


    路梨矜在站内私信了祝君好,得到了她的联系方式,逐渐深入的了解以后,发现她本名就叫祝君好,今年十七岁。


    看起来无限美好的名字,然而是家人看tvb时候直接誊抄的女主名,父亲早逝,家境不太好,放学后还要做兼职维生。


    路梨矜试图给祝君好提供资助,但被女孩子倔强的回绝,于是只能隔着时差尽可能配合她的空余时间,来为她提供专业的音乐教学。


    “你不用特意模仿我发声,你的声线就很完美。”路梨矜在收到祝君好demo的《木纹》时提出建议。


    学声乐这行,学生像老师再正常不过,路梨矜希望祝君好能走上专业道路,却也明白对于家境清寒的女孩子,这条路多难走,始终开不了口。


    快到年底时祝君好的时间忽然多了起来,她说她们省份开始了中学生歌唱大赛,奖金不菲,她想试试,所以停掉了兼职,会好好准备,路梨矜更为尽心的教起来。


    祝君好过五关斩六将,如愿拿到了头奖,两万块钱,足够解一阵的燃眉之急,也有音乐学院的老师开始试着同她接触。


    路梨矜由衷的为祝君好开心,但其实不怎么放心,决定亲自回国为“小徒弟”筛选一二。


    落地广城时,遗产信托中京航的分红刚好到账,比预想中多得多。


    祝君好在见到路梨矜的那一刻,惊喜到失声,缓了半天才磕磕绊绊的说,“你是我最喜欢的歌手,没有之一。”


    路梨矜离开的第一年,楚淮晏极少在同朋友们见面,他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杀伐果断,将尸位素餐的管理层一扫而空,抗住了所有唾骂声,硬是将京航的口碑服务拉升到同行望尘莫及,年底结算数据时,以甩开国内第二大航空客运量占比近百分之十二的成绩绝尘。


    那段时间经济学家们对楚淮晏的吹捧如日中天,可第二年,他开始沉寂,再没有什么巨大的动向。


    于是又有人这样评价道:这是楚淮晏锋利岁月的尾声。


    但这一切都与路梨矜再无瓜葛。


    第57章


    —————————


    时年祝君好高二,在于广城第一中学读理科火箭班,成绩算不上拔尖,年级五六十名的模样,路梨矜托关系见了校长和她班主任,直接拿到了她的历史成绩。


    “我们学校每年都会从县份上特招第一名,有免学费政策,每个月还给六百块钱的生活补助,这孩子是当年她们县状元。”校长拿着祝君好写不到第二页的履历单认真介绍着,“招生时候还受了点阻碍,她自己不太想来广城读书,想待在家里照顾家人,但是她家里人坚持,给她签的字。”


    还不谈关注学生心理健康的年代,成绩几乎是放榜式公开,她靠着中考成绩进的火箭班。


    入学摸底考试时落至两百余名开外,整个高一的成绩沉沉浮浮,一百多名徘徊,直到高一期末才考出了入学的最好成绩,年纪二十七名,足够留在火箭班的名次。


    班主任叹了口气讲,“我校没有走班制度,也就是高一期末的考试能让她进火箭班,所以拼了这一把。我其实很喜欢这孩子,勤奋又努力,就是心思不全在学习上,但能理解,有时候也不忍心苛责,她的条件确实跟不上。”


    话里许多未尽之言路梨矜都明白,她也曾经历过窘迫的时刻,但显然祝君好比自己当年要更难捱。


    唱戏和声乐于路梨矜是信手拈来的技能,世人评价路梨矜时,总说她是被老天爷追着喂饭的人。


    她自己也能在领奖台上谈笑自如地开玩笑讲,“我天生就会唱歌,我知道的。”


    而祝君好不是,在互联网上发布翻唱歌曲,是她繁重学业和生活重压下的解压方式而已,此前根本没有考虑过走声乐艺术类的道路。


    “我校的升学率颇为可观,按照祝君好目前的成绩保持到高考,打底能考个不错的211。”班主任继续说下去,“当然,具体我们还是要看她的个人意愿。”


    没人能替另一个人决定人生走向,路梨矜深以为然。


    她在祝君好放学后见到了自己的小徒弟。


    少女比自己矮小半个头,板板整整的穿着校服,扎高马尾,小圆脸、眼神灵动,笑容腼腆,左脸有浅浅的酒窝。


    “多谢你。”祝君好磕磕绊绊地用粤语讲。


    路梨矜轻抚她的脑袋,也拿粤语回,“我要先讲,多谢你。”


    你是我在难熬深夜里捡到的蒙尘星星,教你唱歌成为了我孤寂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意义之一。


    祝君好住学校宿舍,她们就在学校附近的茶餐厅解决晚饭,猪扒包黑椒味浓郁,艇仔粥料足入口绵密,菠萝油的酥皮脆到掉渣,唯一的问题是嘈杂,不合适谈论正经事。


    最终路梨矜打包了两杯冻柠茶和咖喱鱼蛋,跟她坐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讲的。


    多数成功人士的前尘都被写得艰难坎坷,方显出走到今时今日全倚仗自我的坚韧努力,人均得出个鸡汤传记。


    但路梨矜没营销过这种,甚至还是勉强靠着专业技能过硬,才压过了楚淮晏非要强捧的事实,以至于连崇拜她如祝君好,能了解到的,也都是路梨矜出身于戏曲世家、师从业内大拿、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科班出身,一路顺风顺水的天才。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当年选择考央音读声乐歌剧的唯一原因,就是读这个可以辅导艺考生赚钱,我十九岁之前,也多为生计所困……”路梨矜跟祝君好讲心里话,说自己那会儿参加歌唱比赛只为了赚钱,无情的赚钱机器,但讲到十九岁后时,还是卡了壳。


    一中校史近百年,参天榕树伞盖如茵,狡黠月光透过叶片间隙,疏落如残雪。


    楚淮晏是路梨矜不算漫长人生中,注定绕不开的一笔,浓墨重彩到改写她一生。


    路梨矜将吸管咬到变形,才平静的叙述起来,“我十九岁后遇到个顶好的人,跟他相爱,抛开那些恨海情天的心态纠缠,我得到了他跟他家里的鼎力相助,才成就了今天的我。”


    没什么不可说,连粉饰都不需。


    这是个酒香也怕巷子深的时代,如果不是恰好自己在海外隔着时差刷5sing,而祝君好发布的时间上传人少,她们甚至不会“相遇”。


    “我看过你的成绩单,好学校跟去唱歌,你现在就只能选一个。”路梨矜稍作犹豫,还是诚恳而残忍地讲,“成名要趁早,我其实也不敢保证你一定能红透半边天。”


    小红靠捧,大红靠命,路梨矜没楚淮晏的背景,因为咬不准,干脆很直率。


    她继续讲下去,“但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钱,缓解你目前的经济困难。”


    祝君好偏头笑盈盈地望着她,眼底有星光灿然,“可是师父父你帮不了我一辈子的,起码目前的我,还是希望能先专注学业。”


    “行。”路梨矜莞尔,倾身和她贴额头,“那加油吧,小君好。”


    祝君好点头,三步做两步的跃下看台,回眸冲着看台上的路梨矜招手,清声哼唱起《木纹》。


    “毕竟那段如沐春风,早刻进百年长的信。


    在信中,圈圈紧扣,情感多深厚。


    前因非因错种……”


    路梨矜拍手为她打拍,又与她合唱了高潮部分。


    “来年树倒、身影孤、烟花散。


    年轮未可推翻,化不淡。


    就怕新婚的一晚,临终贪一眼,徒添几分慨叹。


    分开简单,抹去往事极难。”


    抹不去的事就刻在心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忘不掉一个人而已,又不犯法。


    ****


    路梨矜此次回国的日程被拉得颇长,在广城和港城多,在帝都的很短,生怕迟则自己生变。


    奶奶走的第一年,她照例回来扫墓。


    熟悉的四合院被打理的一尘不染,看起来是有人定时定点的过来收拾,屋外的石桌上还有空置的烟灰缸,不难想象是为楚淮晏备的。


    路梨矜走得很急,没有换锁,楚淮晏也并未在她离开的日子里有过任何叨扰,甚至不需要小肚鸡肠的拉黑,只对楚淮晏屏蔽了朋友圈,就能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许多时刻路梨矜都觉得他们俩也算是模范前任。


    君子绝交,不做纠缠、不加恶语。


    合则聚,不合则散,挑不出对方在这段感情里半分不是,都在彼此立场考虑过,才得出如今的现状。


    这套四合院原本就是楚淮晏购置后赠予,路梨矜对他闲来无事坐在院中抽过烟的事实假作不知。


    帝都的深冬,寒风凛冽,墓园四周枯木萧索,惟碑前鲜花红烛贡品色彩鲜艳,以奇异的方式打破肃杀气氛。


    路梨矜缓步拾阶而上,走到奶奶墓前,才发现已经有人放了白花,花瓣尚鲜嫩,约莫祭者比她早来,有意错过,杏仁露的易拉罐抹着还温,拿来是该是滚烫的。


    唇角勾起抹苦笑,楚淮晏这人当真守信,答应过奶奶会好好照顾自己,分手了也有做到。


    路梨矜从包里翻出厚实的坐垫,又将一条暖橘色的围巾系到墓碑上,给自己撕了两只暖宝宝贴在膝头,把冻红的手捂到回温,开盖喝了小半听杏仁露,才慢吞吞地剥起自带的贡品。


    桔子汁水被冻过,摸起来硬邦邦的,她垂眼,很仔细地剔着周围的白色丝络,就像是奶奶照顾自己那般。


    入口清甜爆汁,路梨矜戳了下墓碑上奶奶的遗照,开始巨细无遗地汇报起过去一年的生活。


    她讲自己选择了离开,在明知道楚淮晏一力抗下所有,甚至撕掉他母亲遗愿的字条后,仍旧头也不回的离开;讲在洛杉矶遇到的故友和新人,讲师母身体康健,替她来给奶奶带好;讲自己收了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当徒弟,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


    又说起偶尔去华文学校义务教小孩子唱歌的事。


    “有一次我教他们唱《七子之歌》,非常适合童声合唱的曲目,结果有个小朋友唱着唱着突然哭了出来,她就拿哭腔唱着,你可知“macao”不是我的真名姓?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


    呼啸北风如刀,擦过脸颊,路梨矜转身抱膝,逆着风向坐,凝视着遗照中和蔼可亲的老人,哀婉说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她祖辈是土生土长的澳门人,清末偷。渡来旧金山讨生活,澳门是她素未谋面的故土。”


    人对鬼神之说的信奉,多是从至亲至爱之人远去开始的。


    路梨矜始终觉得李澄和奶奶在天上看着自己,冷风扫过,红烛光灭,她正想再点,却又奇迹般的燃起。


    仿佛是奶奶在用这种方式给到她回应。


    陪着奶奶待到午后,路梨矜才离开,被毛呢大衣包裹的后颈如芒在刺,她几番回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


    今年没有任何理由在国内过年,路梨矜返回洛杉矶之前,约了应长乐在机场见面,顺便亲自把生日礼物送给她。


    机场附近美食荒漠的惊人,她们选最清净也最难喝的咖啡厅。


    “还回来吗?”应长乐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路梨矜莞尔,“要回的,我总不可能一直在外面,会想我们小长乐。”


    应长乐其实还想问些什么,欲言又止。


    “长恨此身非我有罢了。”反是路梨矜直接答了出来,“我知道你想问我和楚淮晏,但没办法,不是所有人都有我们小长乐这么命好的。”


    没有妒意,陈述事实而已。


    语文不及格的应长乐隐约记得苏轼这诗后句写的是“忘却营营”,大概是不知几时能忘却功名利禄奔波的意思。


    要真选的是名利,那路梨矜其实不该远走,帝都偌大,几乎没人能比楚淮晏捧得起她。


    然而这念头转瞬即逝,应长乐点头,“前途坦荡。”


    她们的生日都在十二月底,往年也一起过过,路梨矜悠悠问,“生日有什么愿望?”


    应长乐云淡风轻回,“快点儿长大。”


    “长大对多数人来说不好事,我小时候也想快点儿长大来着。”路梨矜眼睫半敛,“不过对小长乐算,长大就可以泡曲楚了。”


    玻璃外不时有飞机起落,滚轮磨蹭着跑道,被距离稀释过的声响不再轰鸣。


    应长乐挑眉,桃花眼水光潋滟,“但我还是没明白你那句诗的意思。”


    “……”路梨矜叹了口气,鉴于对她文学储备的了解,换了个通俗易懂地解释,“人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功名利禄我都有了,现在就想当神仙。”


    应长乐面无表情地竖起大拇指,“懂了。”


    后来舒悦窈给应长乐讲苏轼,又提到这句诗,说起这天的旧事,舒老师把自己编的教案一扔,躺倒在沙发上,念叨着王安石的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跟梨梨就是这个意思哈,“已为盛世小神仙,斗鱼养猫过一生,情情爱爱两不沾。”


    应长乐捡起教案试图自行努力*挣扎,评价道,“那不挺好?”


    “梨梨反正挺好的。”舒悦窈表示认可,旋即一顿,“主要是楚淮晏的死活咱们也确实不怎么在乎来着。”


    过去一年多,楚淮晏忙着京航的改革,少与朋友们见面,实际上大家也都到了岁数,念书时候可以恣意纵情,真到即将毕业,就开始奔赴各自的沙场,吃到了家里的红利,就总要继续抗起大梁。


    ****


    中间路梨矜其实和楚淮晏见过一次,在一场葬礼上,自。杀的女孩子叫萧如心,路梨矜最早知道这个名字是在报纸上,占了半个版面的天才少女。


    【珍爱生命,请不要因为任何事情放弃自己生命,小说为情节需要加工。】


    据说是曲楚他们的青梅,很小就跟着母亲移居美国,后来因为她弟弟回国,路梨矜和她的交情不算深厚。


    萧如心自。杀的诱因直指花了很大心血的实验项目失败。


    没人有资格评价理想主义者在理想幻灭后作出的抉择。


    葬礼上来人太多,楚淮晏代表楚家,站第一排,路梨矜是好友,居末尾,隔着攒动的素色人影,连对视都不曾发生过。


    只有葬礼结束后工作人员收拾花圈时,意外的将路梨矜和楚淮晏送的,很短暂的摆在过一起一下子。


    半个多月后,路梨矜意外的收到了楚淮晏的消息。


    他们的聊天内容仍停在2015年1月。


    Chy.:[你有两张明信片寄到我这了。]


    一只梨梨:[?]


    楚淮晏利索的发了照片过来。


    Chy.:[图片]


    路梨矜放大后才看清,是当年跟叶清一起,在校门口时空邮局写的,给未来自己的信,有段时间很流行这种信件,但没多久就消亡,电子通讯取代了纸质信,店家纷纷倒闭,店主携信失踪,时间久了连写信者本人都忘了这件事。


    那会儿她还是学生,居无定所,对这种东西不太相信,又在预备与楚淮晏分手,于是随手写了楚淮晏下榻的酒店,谁料五年后当真寄到。


    叶清的那张不知怎地贴在了自己的背后,店家失误,被一并寄给了楚淮晏。


    [如果非要给在胡彦身边这七年做个评价的话,那开始就错,错到如今,谁都难辞其咎,但哪里都值得,恋恋不舍。]


    而自己的那张字更少,甚至非原创,是路梨矜成名曲《合衬》中的一句歌词。


    [其实哪有天长地久,得到永远比失去多。]


    叶清的后半句,跟路梨矜的整句连起来,恰好能凑成她与楚淮晏过去五年半的总结。


    Chy.:[还要吗?]


    一只梨梨:[不了。]


    楚淮晏很快发了个视频过来,两张明信片火里卷边,化为灰烬。


    往事如尘,都付笑谈中。


    第58章


    —————————


    人是历史的人质,路梨矜活过的小半生都在不断印证这一事实,甚至对于自己徒弟走上相似的道路也无能为力。


    祝君好的母亲在春节过后腹痛难忍,确诊了胰腺癌,万幸是早期,不幸的是胰腺癌系预后最差的恶性肿瘤之一,被称为“癌中之王”。


    “师父,借我一笔钱。”祝君好开口时果决,路梨矜甚至能隔着网线,想像出她对着屏幕的坚毅眼神,“我会休学,签公司,努力赚钱治好我母亲。”


    路梨矜没有反驳,只是答,“好,我帮你。”


    原本计划好的路线都在一夕之间被摧毁,统统可以归咎为——我没有时间了。


    要如何稳扎稳打的读书毕业赚钱呢?难道对着墓碑说我现在出息了,您在天上看看我吗?


    祝君好顺利通过层层考核,成为阅响的签约歌手,路梨矜刷脸让舒悦窈为她量身定制了词曲。


    春草芳菲时,粤语方言区大街小巷就已萦绕着祝君好的单曲《洪流》。


    少女音色凄婉又不失倔强,低低地控诉着命运。


    时代再如何改变,灰色都如如影随形。


    祝君好在某场选秀比赛中被暗箱控票,节目方试图让她来当炮灰衬托别人用以炒作,路梨矜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王导,别来无恙啊。”涂了酒红色猫眼的修长手指敲着桌面,路梨矜笑得轻蔑,她不喜欢虚与委蛇,也有资格讲话,“我今天来是为了祝君好,她是我捧的人,绝不给任何人作陪、不为任何事让路。”


    “……”王逊陪笑,沏了壶茶讲,“你也消消气,我哪儿知道君好是你的人啊,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哪有说两家话的。”


    路梨矜不接茬,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王逊,眼下泪痣不再生动,反而是多了几分冷肃。


    圈子里呆久了就会发现,天之骄子也好、一无是处也罢,都不过是资本之间博弈的棋子,随便的恶意剪辑就能让大众对你的印象达到低谷,再难翻身。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的大前提是有黄金白璧。


    广城四季绿树如荫,落羽杉挤在窗外,遮住大半日光,谈话间里阴冷,王逊被路梨矜看的如芒在背,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如何给到另一方交代。


    最终王逊叹气,拉家常似地讲道,“梨矜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当年楚淮晏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和我说你的事情,那时候你还不到二十岁,今天我像答应他一样承诺你,今后只要是我着手参与的项目,没有人能挡君好的路,可以吗?”


    路梨矜终于有了别的动作,她抿了口茶,点点头讲,“一言为定。”


    出来时候王逊亲自送她,路梨矜走出很久,才回头看向高耸入云的大厦,周遭车水马龙,恍惚如布幕般流淌。


    她与楚淮晏当然像,是曾同床共枕的亲密无间、是枕膝彻夜长谈的无话不说,行事的杀伐果断,自然也都由他亲授。


    没什么不能直面与接受的,路梨矜不认为所有的经历都将构成自我,比如她年幼时家人重男轻女,就该剔除摒弃,全盘接受不过是懦夫做的事,而奶奶的勇敢坚毅、李澄的传道授业、楚淮晏的为人处事、顾辞的与命运抗争……才成就了她。


    过去的事情永远都在那里,不惧任何人重提。


    ****


    到底是合法持枪的国度,安全系数不算高,街区近日频发枪击案件,凶手系团伙作案,一直没能落网,搞得人心惶惶。


    师母的家人不甚放心,连夜驱车接人,他们热络地希望路梨矜一并前往旧金山暂住,等风头过去再回来。


    路梨矜回绝了,且把自己打包好的食材送给了他们,“我应该会回国小住一段时间,暂时也不在这边,放心吧。”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况她师妹半个月后结婚,原本就有计划回去参加婚礼。


    她机票买得临时,大清早起飞,夜里来了灵感开始填词,写累了起身,从玄关踱步到客厅,时不时的望会儿鱼缸。


    无由栖在飘摇的水草里,巨大的白色尾翼像是绽开的花瓣。


    路梨矜单手握着本,钢笔划下“躲”改成“栖”,站站坐坐又躺会儿,创作者的通病,写不出来时候就自我移动。


    独居三层楼,卧室的窗帘没有拉,月光铺陈满地,路梨矜鲤鱼打挺般的从床褥上跃起,将脑海里浮现的两句词记录下来,又抄起柜里的吉他,拨弦来到窗前,轻哼着刚刚完成的小节。


    目光倏然被什么牵引着,不断向下,最终定格在家门外道路对面一点。


    那人负手立在两盏路灯的中间,身材颀长,月光笼着他,给周身渡了层毛茸茸的薄光。


    距离不远不近,肉眼不能完全看清楚容貌,但仅凭背影就能在拥挤人潮中认出的人,怎么会有错?


    楚淮晏昂首看过来,目光如炬,路梨矜指尖稍顿,她没有躲闪,反而又再度拨起弦。


    心思纷乱,肌肉记忆促使她弹奏。


    很基础且容易的曲子,周杰伦的《晴天》,竟然都错了音。


    初见是个暴雪夜,一无所有被闺蜜和未婚夫背叛的小女孩与位高权重的太子爷。


    而今是个明月夜,功成名就、资产上亿的“歌后”与同样位高权重的太子爷。


    身份勉强能够并肩,这次换了他来仰视自己。


    这五年来,只论情份,是路梨矜亏欠楚淮晏多些,但感情里哪有平衡处,你爱我一分,我就能精准的还你一分吗?


    情愁有千钧,实际也不过一首歌,循环两次的时间罢了。


    现在大家都过得挺好的,你不需要背负骂名、众叛亲离,就为了跟我一起,我要你过得快乐自在,如愿扛起两个家族的命运,哪怕相忘于江湖。


    没想到失去的勇气我还留着。


    但是故事最后,我还是说了再见。


    路梨矜转身回到床头,继续专心琢磨起词句。


    这夜她没有睡,也再没有回到过窗前。


    清晨从车库把车开出来前往机场时,那辆扎眼的库里南扔停在原位。


    隔着防窥膜,都看不见彼此车内的情况,路梨矜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没有垮一下,她轻踩油门加速,朝着大路驶去。


    太阳跃出地平线,前路没有遮挡物,金光明亮到刺目。


    ****


    结婚的师妹是当年共路梨矜参加票友会,同享一只门钉肉饼的那位,她目前就职于另一家a4广告公司,跳槽原因是泡到了原公司的ceo。


    大家都调侃她闷声不响干大事,还好没有一直唱戏,要不去哪儿遇此良人。


    凤冠霞帔厚重,化妆师精细地在新娘脸上勾描花钿,师妹不方便做表情,只能憋着气,等化妆师完成的间隙,跑语连珠地反击,“那我宁可能靠唱戏维生!不认识他也罢!”


    假设没任何意义,大喜的日子,满屋哄笑,正整理着扇面的路梨矜忽地顿了下动作,又很快的理起扇面的流苏,穗子轻柔的扫过掌心,带起酥痒。


    她抬眸,仔细地环顾处处都营造着欢喜气氛的房间,似是要记住这一刻。


    跟楚淮晏一起哪会儿,路梨矜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场名正言顺地婚礼,现在也是时候看看未来的,当如何参考了。


    师妹的婚礼出奇的圆满,新郎与新娘都是创意设计方面独当一面的人物,审美优秀,对自己的婚礼有绝对的话语权。


    人造雪花带着碎闪,洋洋洒洒地飘下,激光灯照亮台上拥吻壁人,宾客们在室内飘雪的氛围里惊呼感叹。


    路梨矜听师妹说过他们的相遇,加班到后半夜的职员,出门打不到车,大雪夜,意外的跟落下证件但是清早要出差的ceo遇上。


    童话般的相遇,童话般的结局,羡煞旁人。


    她举起手机定格下这一幕,发了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


    [然而如何路不同,曾同行寒夜深雪中。]


    *


    上车饺子下车面,路梨矜熟稔地从冷冻层摸出四只榆钱鸡蛋馅饺子又摸出四只韭菜鸡蛋的,候在锅边等水开。


    还是奶奶离世之前包的,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为路梨矜留下些什么。


    但那会儿路梨矜已经什么都不缺,不缺钱、不缺人爱、唯一的亲人就在身边,于是老人包了许多许多的饺子,吃不完都包装好冻了起来。


    路梨矜以为是无聊打发时间,得了空就会主动帮忙和面擀皮,她们一起包了许多馅,多到把冰箱冷冻层塞到满满登登才停下。


    吃掉空出些许的地方,奶奶又会强迫症般的马上包好补上空。


    当时只道是寻常。


    圆滚滚地饺子浮到水面,路梨矜垂眼捞出,端着盘子坐在庭院里吃,冻得太久了,馅料早就失去了原本的鲜甜,面皮的韧性也不足,但是好吃,非常好吃。


    夏日多雨,墙角的青苔发疯般蔓延,覆盖原本的青灰色。


    回洛杉矶之前,路梨矜接到曲楚的电话,讲大小姐病了,希望她能过来帮忙哄会儿孩子,自己有个学术会议,实在没法缺席。


    难以回绝的理由,毕竟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孩。


    事实证明让一个常年面无表情的少女装病,实在过于为难人,路梨矜把自己带来的水果洗好,端到她床边,懒洋洋地讲,“你往里点儿,让我也躺会儿。”


    空调开到20度,没正形的裹着被子,在床上吃水果。


    “比起你会答应装病,我更好奇,曲楚是怎么能同意的?”路梨矜灵巧地削着苹果皮,好奇问。


    应长乐蹙眉,淡声回,“他不同意,跟楚淮晏吵到快动手,是我主动的。”


    少女摊开手掌,无声地和路梨矜索要了半块苹果,小口咬着,含混而缓慢地复述了两句,“曲楚说他有许多种方法留下你,他讲没有的,抛开名与利,你们谁都奈何不了谁。”


    “……”路梨矜沉默了很久,才涩然答,“是也不是。”


    楚淮晏自然一万种施压的方法,更能以卑鄙无耻的方式留下她,就比如说他们一起拍的视频照片。


    但是他从没有这样想过。


    十六七岁的早慧少女,实际上什么都明了,路梨矜知道应长乐会答应的理由多少有,万一自己想回头,却找不到台阶下呢?


    些微的咀嚼声和空调出风声填满了偌大的卧室。


    良久后应长乐堪堪开腔,她的声线原本就冷清听不出什么感情,客观起来更像是把利刃,划开水面,露出藏在水下的万丈冰川。


    “曲楚今天能继续学医读博、能力排众议把我养在身边,皆因为楚淮晏一力抗下所有。”


    所以楚淮晏提了,这个情面应长乐于情于理都要给,但也实在没什么可多劝的了。


    挽言从前早说尽了。


    “我都知道。”手上粘着果汁,路梨矜贴脸去蹭应长乐的,“没关系的小长乐,对了,我给顾温买了只玩偶,带来了,你回头去看她时候帮我带过去。”


    顾辞于前年年初诞下一女,随自己姓,单字一个温,近年来她带着女儿和应谨言常住东京,帝都和应家的杂乱纷扰都波及不到三人。


    *


    噩耗披头盖脸砸过来的时候,应长乐正在拉弓对靶,那箭正中十环,此后应长乐再没有握过箭;路梨矜正在家里练习豫剧,唱到剧情高潮迭起处,被电话声打断,此后路梨矜再也没有唱过豫剧。


    再见楚淮晏是在顾辞和顾温的葬礼上。


    一场相见,争不如不见。


    第59章


    —————————


    顾辞与顾温死于一场大火,起因是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在住宅周围衣着暴露,被居民阻止且报警驱赶,而后自制燃油罐扔进他人围墙内,无差别纵火。


    火灾发生在深夜,造成了顾辞和女儿顾温在内的四人死亡、多人重伤,不幸中之大幸是应谨言当天在京都有学术会议,幸免于难。


    更绝望的是法律无法判定精神分裂病患有罪,日本的陪审团制度也让其定罪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


    命运以跌宕起伏的形式翻覆,应征它的不仁不义。


    顾辞与顾温的体遗由专机运回国内,但即便是林故若家技艺最精湛的入殓师,也无法将两具相拥烧毁的尸体复原。


    到生命的最后那一刻,顾辞竭力抱紧了女儿。


    也因此缺失了告别流程中,与冰馆中逝者见最后一面的流程。


    路梨矜枯坐在灵堂里,对着黑白相框里抱着宝宝微笑的顾辞无声流泪。


    年幼孤苦、北上万里求学,成功后反哺福利院,不接受丈夫家人对自己视若亲妹的应谨言逼婚,果决离婚,只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同样受制于人,顾辞是那样好的人,一生里挑不出半分错处,为何会这样呢,凭什么命运翻覆不到那些恶人身上,要来为难她呢?


    顾辞曾经送过路梨矜一朵永生花,叶片很大,颜色娇艳粉嫩,是她自己做的。


    路梨矜对花卉了解不深,一开始以为是特殊品种,没想到会是玫瑰。


    “这个是苦水玫瑰,是西北特有的一种玫瑰,生长在高寒地区,因为种植土壤主要是由弱碱性红土和富硒地下水组成,所以咀嚼新鲜花瓣儿时候能尝到一种咸涩的味道,以此为名。”


    “西北也并不是寸草不生,人生也总能有转机。”


    顾辞神采飞扬地介绍着故乡的种种,寓意极好的苦水玫瑰,送赠佳人一位。


    她送花时路梨矜还未与楚淮晏和好,不夹杂任何利益,单纯是女孩子间的鼓励。


    顾辞与应慎行的故事曾给到路梨矜微弱的信心,她以为应慎行能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娶到顾辞,相爱却无法长相守,也算不上什么悲剧。


    起码顾辞带着女儿过得很好很好,他们仍相爱。


    但没想过会是这样,这些年里应慎行在对抗一整个家族,他就快要成功了,可是呢?


    曾经令人羡艳的故事无端落得这样的结局。


    曲楚帮路梨矜把她加急空运过来的苦水玫瑰带进灵堂,应长乐盘腿坐太久,血液循环不畅,起身时摇摇欲坠得跌进曲楚怀里,她是少有外露情绪的小女孩,隐匿深情后,发出沉闷悲愤的咆哮,继而是放声恸哭。


    路梨矜取下还沾着露水的花瓣,放进嘴里咀嚼,嗅起来是玫瑰的清香,入口后有种难言喻的苦涩。


    闭上眼,呼啸穿过峡谷的狂风直击心口,西北荒原的漫天土色里,着红裙的顾辞在风中起舞。


    应慎行坐在灵堂一隅雕刻石碑,顾辞没有直系亲属、福利院的院长算一个,但是她诸事缠身难离开当地,无法到场,道别仪式前能来的,都是这圈朋友。


    他从午后刻到第二天破晓,不吃不喝,终于完工。


    楚淮晏伸手拽他起身,路梨矜才泪眼婆娑地看清楚那块石碑上的刻字。


    应慎行永失顾辞。


    七个字,字字泣血,诉尽平生。


    分开许久后,路梨矜与楚淮晏再一次同处一室,距离近到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却没人有除开悲伤外的的任何心思。


    后来路梨矜总结,分开那几年他们真正打照面的三次,都在葬礼上。


    甚至无限恐惧有见楚淮晏的机会,宁可永世别见。


    直到顾辞的葬礼结束、下葬,应谨言都没有出现,路梨矜从迟钝的神经中抽出某一条来,试图去联络她,未果。


    而后收到应慎行的消息:[让言言静静吧,她需要时间。]


    路梨矜回:[嗯,我怕她出事。]


    根本就不是应谨言的错,但她是个挺敏感的人,当初顾辞为她执意同应慎行离婚,应谨言就介怀了许久,现在会不会觉得顾辞因她而死呢?路梨矜给不出答案,知道她安好就足够了。


    对挚友的猝然离世全无准备,路梨矜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接受现实,在通宵达旦近三天后,终于靠着安眠药得到八个小时好眠。


    醒来时刚刚五点,昨夜似是下过场大雨,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院落里草木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路梨矜面墙而立,她追随着蜗牛爬过后留下的弯曲涎液,来找寻蜗牛的所在。


    日光让它们变得闪亮,她从墙角看起,再到仰头,看到墙顶处,一只蜗牛的壳。


    路梨矜踮脚、展臂,勉强够到它,能轻易从墙上取下的那刻,她就知道壳里面是空的了。


    什么都留不住,甚至抓不到只想要的蜗牛。


    路梨矜打小就为自己规划了曲艺演员的道路,因此她不能行差踏错、不能踩到红线致使让自己声名扫地,自十九岁拿到驾照起,意外违章停车和违规掉头都寥寥无几。


    但今天仿佛是失了神,车一路开出帝都,特意没有上高速。


    前往燕北的路上还下着大雨,道路开阔,路边无人,路梨矜靠道边行驶,故意让车胎溅起积水。


    雨刷刮开水幕,散不开心头瘀积的阴霾,车厢里单曲循环着叶丽仪的《上海滩》。


    “她们都说你超级会唱歌,那你能给我唱一首《上海滩》吗?”初识那年冬天,顾辞捧着温热的红枣牛奶,眉眼弯弯地念叨着,“小时候我超喜欢看赵雅芝和周润发版本的。”


    很简单的要求,路梨矜当然不会拒绝。


    “爱你恨你,问君知否?


    似大江一发不收,转千弯、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人间事,多纷扰,化作滚滚东逝波涛。


    有泪、有笑,浪里浮沉着悲喜煎熬。


    鸿飞、泥沼,转眼间谁人能记牢。


    爱你恨你,有谁知晓,情似水无处可逃……”


    时至今日,她实在没什么能为顾辞做得,只能跟着原唱喑哑得唱着她爱听的歌,国语粤语都唱尽。


    终止路梨矜唱下去的是巨响和极大的推背感,她麻木地愣了两分钟,才扯下安全带准备下车确认情况。


    车外,撑伞的三个青年忧心忡忡,见她推开车门,立马有人倾伞迎她。


    路梨矜虚扫了眼戴着耳麦的青年,才去看车况。


    车直接撞到了路肩上的石柱上,前保险杠凹进去一部分,轮毂似乎也有明显的剐蹭,没什么大事。


    她叹了口气,冲青年伸出手,“你们帮我处理?”


    “……”青年默然片刻,摘下耳麦双手递给路梨矜,“您跟楚总沟通吧。”


    时隔近两年,再次跟楚淮晏对话,单刀直入,没什么情绪的四个字,“车借给开。”


    “嗯,给你开,撞的那辆我来处理。”耳麦那头传来低沉磁性的声音,雨声很大,但意外的清明,楚淮晏温声嘱咐道,“注意安全,另外、我没别的意思。”


    路梨矜淡淡回,“我明白的,谢谢。”


    再启程时,开得是跟了她一路的悍马,这次路梨矜依然涉水,只是不再听歌,速度也慢下来不少。


    她明白楚淮晏为什么找人跟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未有任何值得牵挂的血亲,甚至也没有多余的追求和欲望,挚友的死亡很可能成为压倒路梨矜的最后一根稻草。


    萧如心的自缢在前,楚淮晏很难不多想,就跟自己担心应谨言那般,因为了解,所以惶恐。


    实际上她的精神也接近崩溃,路梨矜一直往前开、进到市区后速度放得更慢,几乎卡着最低限速开,一直开到完全晴朗的地方才靠边停下,伏在方向盘上痛哭。


    三个月后,路梨矜意外地在应谨言久违更新的ins上刷到了条新动态,是份日本新闻稿。


    她提取了文字翻译后,才看明白其中的内容。


    “因为精神疾病而未被收监的纵火犯,被乱刀砍死在家中,据悉凶手是之前火灾事故受害者的父亲,已罹患重病。”


    法治无法制裁,手刃仇敌,血亲同态复仇的桥段再度上演。


    积攒的民愤终于得到宣泄,日网一片欢庆。


    可路梨矜笑不出来,她直觉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却不准备开口问。


    重洋之外,应谨言站在被烧毁由重建的房子旧址前发呆,良久后终于露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搭上一生的复仇也无所谓。我只是,很想、很想你们,她轻晃了晃手里的摇铃,幻想顾温跌跌撞撞地跑向自己。


    ****


    甄乐出柜的非常突兀,她在朋友圈忽然发出了句:[我喜欢女孩子,从始至终都喜欢女孩子,即日起我跟楚淮晏的婚约作废。]


    路梨矜是被舒悦窈和徐扣弦及林故若的轮番语音吵醒的。


    “你知道吗?甄乐姐喜欢同性,所以她跟淮晏哥没关系。”


    “……你在说什么?”路梨矜登时从困顿里挣脱,替甄乐否认道。


    舒悦窈语气严肃,“你自己看她朋友圈就知道了。”


    路梨矜看到时朋友圈已经炸了锅。


    5g上网的顾意第一个回复:[咋了姐,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可不兴玩这么大啊。]


    剩下的朋友按时间顺序看,前排的都是震惊的问号,突然从某刻起变成了复制黏贴般的:[……我尊重你的选择和取向,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朋友。]


    甄乐再回复时是群体回复的:[没有喝醉、我现在很清醒、不是玩游戏,我是女同,从小就是。]


    路梨矜的直觉是出了事,且回复的转变是因为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问舒悦窈,“楚淮晏有回复这条朋友圈吗?”


    “他回了。”舒悦窈答,“我发给你吧。”


    楚淮晏回了句:[决定好了?]


    甄乐回复楚淮晏:[哥,我不悔,我不能没有她。]


    楚淮晏的下场彻底做实了甄乐这条出柜朋友圈的真实性,他们理应是伉俪情深的爱侣,毕竟青梅竹马三十年,出生之前就已定下婚约。


    缠绕在路梨矜周身的流言蜚语在她离开两年后不攻自破。


    可作为这段“情感纠葛”中的当事人之一,路梨矜却没有感觉到一丝愉悦,她直觉是出了事,让甄乐崩溃到不在乎家族荣辱的大事。


    当她在一众消息里找到沉在下面的甄乐的微信头像时,发现她在发送这条朋友圈之前其实同自己讲过话:[很抱歉给你造成困扰。]


    路梨矜不假思索地回:[没有,你先忙吧。]


    她与楚淮晏有今日,与人无由,是阶级差距就横在那里,她已经走到了自己能达到的最高处,还是够不到楚淮晏祖辈积攒下来的。


    甄乐对自己极好,甚至能说得上话的友人也从未对自己和楚淮晏关系有过微辞,足够了。


    何处起风波都不会波及到恒温鱼缸中的白金龙鱼,路梨矜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缸面,神色怅然,直到门铃声响起才终结了她长时间的怔忪。


    徐扣弦特地请了假开车过来,进门将车钥匙扔到茶几面上,又轻车熟路地从冰箱里摸到瓶冰可乐,仰头灌了半瓶才问,“你要回国看看楚淮晏吗?甄乐姐估计真是同性恋,你们之间最大的阻碍消失了。”


    路梨矜喂好鱼食才回眸,倚着鱼缸淡淡回,“我就算了吧,如今的我和他,没什么交集了。”


    徐扣弦还欲再说点儿什么,可她隔着半米的距离,看不清路梨矜长睫下覆着什么样的情绪,一种莫名的凄楚感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她听见自己微颤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问出心底隐秘的答案,“其实你早知道?”


    路梨矜很轻地点了点头,“晚上想吃点什么?”


    “可乐鸡翅和葱烧大排吧。”徐扣弦回,“我陪你出门买食材。”


    ****


    旧金山年味最足的地方莫过于唐人街,走一圈就能凑齐新春装饰。


    留在海外过得第二个春节,路梨矜逐渐开始习惯,身处何地其实不重要,与亲近的人同过就好。


    师母家还留着旧年岁搅浆糊贴春联的习惯,系统学了书法的路梨矜负责写,洋洋洒洒写了几十张福字,多余的送给附近的邻居。


    小孩子生长速度很快,前年还只及自己腰部的潆潆,现在已经到胸口,踩着梯子认真地往门框上糊春联。


    路梨矜替她扶着梯子,看着裙子后腰的蝴蝶结,忽然有点儿想念曲苓茏了。


    那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戏曲学生,在曲苓茏之前,路梨矜辅导的艺考项目是声乐,作为央音的学生,辅导别人如何成功考上本校。


    她教了曲苓茏三年多,几乎与同楚淮晏交往的时间等长。


    曲苓茏是个颇具天赋的女孩子,可出身注定她不会成为戏曲演员,她会在国内读书,而非选择英美这种教育轻松些的国家,也是因为自己太外公年纪大了,家人希望她能常伴膝下,多作陪伴。


    面面俱到的圆满并不存在,总要有某些地方妥协。


    没有爆竹声的新年伴随着视频网站转播的春晚到来,路梨矜吃到了枚包着硬币的饺子,合十双手祈愿今年身边人身体康健,万事顺遂,至于自己,实在没什么想要的。


    师母的祝福短信是跟着国内的时差来算的,她不会分组,群发给了微信中的所有人。


    [新年快乐,今年身健还高宴。]


    师母的微信好友多是师门中人或故友,这句既作报平安又作祝福,选的真好。


    祝君好去年拿到了两个季度的粤语区播放量第一,新人奖无数,成功登上地方台春晚,就非科班出身的成绩来说,算得上斐然,足够结局家庭的困境,况且她也不过才十七岁,未来可期。


    路梨矜在她正式出道后才开始养成每日观看微博热搜的习惯,生怕祝君好受了委屈不同自己讲。


    可今天,在新春的祥和氛围中,路梨矜刷到一条讣告的热搜。


    [开国少将再陨一员,原帝都军。区副……]


    仿佛是有预感那般,路梨矜缓了半晌,才点进去看到全文。


    [新华社帝都2月25日电*,原帝都军区副司令、兼北空司令曲卫国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月24日于帝都病逝,享年104岁。


    告别会将于2月27日八宝山殡仪馆举行,遵逝者遗愿、一切从简。


    曲卫国,原名曲……1930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曾荣获三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为部队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建设作出了贡献。]


    短短几百字,诉尽一个人峥嵘辉煌的一百年。


    那是个很正派的老人,尤爱听路梨矜唱戏,热衷于喊她回家里吃饭,拒绝一切异化阶级的行为,路梨矜毫不怀疑,如若不是甄乐情况特殊,老爷子甚至会因为疼爱楚淮晏来替他悔婚。


    楚淮晏随母姓,但是他跟在爷爷身边长大的。


    人到了某个年纪,是否必须开始频繁地送往?路梨矜答不出来。


    开春前的最后一场雪,送别老将军,路梨矜排在送行的人中,仰头任雪花覆了满面,体温融开冰雪,滚进衣领,惊心砭骨的寒。


    来祭祀者众,楚淮晏是丧主,立在灵堂正中,面色凝重地接待一波又一波的人,直到路梨矜持白花,缓缓走至他身前。


    他清瘦许多,冷峻的脸上没有血色,那双深邃狭长的含情眼底布满血丝。


    “节哀。”


    “冷吗?”


    两声同时响起,楚淮晏颔首,路梨矜摇头。


    楚淮晏双手给她递香,路梨矜也伸双手去接,他的指尖不小心擦过路梨矜的手指,明明比自己的体温更低,比雪还要冷。


    她毕恭毕敬地对着遗像鞠了三次深躬。


    路梨矜直到这会儿才见到公开出柜的甄乐。


    她坐在院外的长椅上,同样消瘦得厉害,没有化妆,面目憔悴的惊人,乍一眼看过去,路梨矜甚至没敢认那是甄乐。


    “节哀。”路梨矜在她旁边坐下柔声讲,她从包里摸出条手织的白色围巾,拢在甄乐颈上,回温让甄乐脸颊浮出点气色,她侧目说,“我想你了。”


    路梨矜刻意游离在圈子外,少有相见。


    茶馆老板多年如一日的擎着烟袋锅子保持瘫姿,雪天他瘫在屋里,大门敞开,炉中炭火烧得通红,年糕烤到焦黄微鼓,烤肠也裂了口子。


    惧冷的鹦鹉听见声响,扑腾翅膀从夹子上飞过来,立在甄乐的贝雷帽顶叫唤,“我乐乐姐吉祥安康。”


    却没人能笑得出来。


    鹦鹉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端详路梨矜一会儿后,扯着公鸭嗓叫,“最喜欢小梨矜了。”


    资料说人工饲养的金刚鹦鹉寿命能达到五十至一百年,那么在它漫长而聪颖的人生里,缺场三年仍被记得,竟也不足为奇。


    只可惜它学会这句话的场景是,路梨矜脸贴在楚淮晏手掌上,气得两腮鼓鼓不肯说话,于是楚淮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最喜欢小梨矜了。”


    俱往矣。


    时过境迁,路梨矜曾介意的无名指戒痕都消失不见,茶由热变凉,甄乐才终于整理好思路开口。


    “……我跟依依十六岁互生情愫,到三十三岁分手,十七年,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比我独活的都要久,她告诉我这条路看不到尽头,实在走不下去了,家里给她安排了相亲对象,接触后觉得可以接受,我们断掉吧。”


    “其实她根本不是同性恋,只是单纯的爱上我了而已,她没有错,是我的原因,一开始就是我僭越,偏要偏要,误她许多年。”


    “我曾经以为拖得足够久,久到顶着跟楚淮晏的婚约到所有在意的人都放下,我们就能好好的在一起,名份不重要,相爱就好。我曾经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是童话故事里走到最后的那位,可惜还是失败了。”


    “分手那会儿我拉着她要她别走、别走,我说发誓我会证明给她看,但是她求我放过她,她求我了,十七年,她第一次对我提出要求,是要跟我分手。”甄乐哭笑不得地收声,路梨矜很安静的听完。


    一个爱到极点,愿意拱手山河讨人欢心,却依然不能拥有,甚至难免伤害的故事。


    “我明白依依,也理解你。”路梨矜给茶杯绪水,金菊滚水中招摇,烧开的水温跟凉透的血液对峙,“没人有错,也早就不同路了,只能陪你走到此处了。”


    她评价甄乐跟依依,也头一次给了自己与楚淮晏的恋情下了定义。


    ****


    路梨矜鬼使神差地买了张新手机卡,在曲老爷子头七这天深夜,拨通了烂熟于心的号码。


    楚淮晏接得不算快,就在转留言信箱的提示音即将播出时,通话接通。


    “哪位?”喑哑的嗓音敲击耳廓。


    路梨矜鼻子一酸,她没有回话,楚淮晏也意外地没有挂断。


    她摸了下耳机确认扣好,拉起京胡开唱。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2012年初,路梨矜认识楚淮晏的第一天,他逗她给自己唱曲,路梨矜唱得就是《生死恨》的节段,楚淮晏评价是自家老爷子最喜欢听的唱段,后来她当真常为老爷子唱。


    2018年初,老爷子头七,路梨矜再唱,送君此程。


    六年来,深恩负尽。


    路梨矜唱了很多戏词,唱到声音呕哑,再难放声唱才停下,语音还是没有被挂断,长久的沉默。


    寂夜里能通过彼此行动发出的稀疏声响,来判断对方在做些什么。


    “啪嗒”楚淮晏又点了支烟,


    冬日里夜长,她裹了床厚被,伏在窗口陪着楚淮晏等天明。


    “多谢。”楚淮晏倏然开嗓,带着几分疲惫,“我去睡了,晚安,小梨矜。”


    第60章 正文完结。


    —————————


    人这一生里,遇到过某个极佳的伴侣,就很难再开始新的恋情,难免以新人与旧人相较,总是比不过的。


    路梨矜在洛杉矶的华人学校义务教授声乐,有位出身名门望族的校董屡屡冲她抛出橄榄枝,被连续回绝两次后,带着体面的微笑征询,“是我那里做得不够好吗?”


    文化差异与成长环境不同,虽然中文说得字正腔圆,却难以理解婉拒的具体意味。


    但对方绅士风范十足,认真提问,路梨矜就没有敷衍了事的道理,她莞尔回应,“因为有人做得太好了,暂时没有人可以超越他。”


    “就比如?”校董追问。


    路梨矜稍作思忖答道,“我原本的家境清寒,经济条件极差,但他为我铺前路、让我实现理想和自我价值,倾尽资源让我实现阶级跨越,毫不吝惜地为我介绍人脉。而这一切的大前提,都建立在某天我会义无反顾离开他的基础上,他甚至手把手教我投资理财,让我在分手后能拥有独立生活的优渥条件,毫无落差的过活。”


    校董笑意不减,理所当然地讲,“我以为这是一个男人应该为心爱女人做到的,我也可以。”


    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示爱方式,值得钦佩。


    “我相信你的。”路梨矜粲然点头,她持起张餐巾纸,对折,然后用随身携带的钢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地落下楚淮晏的名字,“奈何我前任是这位。”


    楚淮晏取得当真好,遑论数年来叫过上万次,也觉得是真好,重名的人寥寥无几。


    光是姓就很好听,寓意里带了自家老爷子戎马生涯里绕不过的淮海战役,又许下了海晏河清的愿景。


    早年社交网络方兴未艾,微博被笼在人人网和腾讯空间的阴影之下,还没有那么多冠姓权之争,楚淮晏就已经随母姓。后来路梨矜微博刷到条“一个姓氏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有皇位要继承呢?”


    路梨矜无端地忆起楚淮晏,心说他还真有,虽然是女皇传给他的。


    在她提及楚淮晏的名字以后,这位校董未再有过任何过界的示好行为,也免了路梨矜请辞的心,冥冥中,楚淮晏还有有照拂着他。


    从前是,如今亦然。


    这夜的通话是路梨矜主动拨通,如若楚淮晏提出些多余的情愫,她恐怕难以应对。


    然而楚淮晏没有,他只说了多谢。


    路梨矜想起了本科时代被姜琦拉着看完的港剧《谈情说案》,男女主的阶级差异同样很大,男主是个懦弱听母亲话的人,没有坚定的选择女主,分手后女主生了很严重的病,甚至自杀伤害自己,原本是死局,但编剧硬生生地为了大团圆结局牺牲女主,男主母亲接纳了女主后男主立刻来找女主下跪发誓求原谅,女主就仿佛忘了伤痛,迅速和好大结局。


    那会儿路梨矜就感觉很可笑,嗑不到一点儿男女主的感情戏,难道男主冠冕堂皇,就能牺牲女主吗?


    她所理想的结局就该是女主神情平淡地跟男主讲,“你可以跟我说感激我,但是无须再说中意我。”


    情之所至,事后无悔,不必徒增纠缠。


    楚淮晏是个体面人,被分手也不过是确认路梨矜是认真的,然后选择她的尊重,甚至会多赚点钱,来给她增加年底分红。


    倒也不是不想尝试接触他人,只是珠玉在前,瓦石难当。


    路梨矜伴随着楚淮晏这声跨越三年的晚安陷入梦乡,她仿佛是个旁观者,看了曾经日常的某一天。


    冰箱的电子台历上显示着日期和时间。


    2014年6月15日7点35分


    不是任何特殊日子,楚淮晏刚结束晨跑冲完澡,打着赤膊,单手擦着头发,推门进屋人工亲醒了睡得酣甜的自己,搂着人去卫生间洗漱,帮她刷了一小会儿牙,等醒了才放开。


    路梨矜迅速地结束洗漱护肤流程,出来时桌上已经摆了轻食早餐。


    切成骰子块的牛排佐以简单的海盐黑胡椒汁水充沛,加了牛奶的炒蛋嫩滑顺口,沙拉菜是买的成品,配色丰富,楚淮晏另外切了点她喜欢的芒果,又扔了几颗水煮虾仁和一把坚果,主食是两面烤的焦脆的菠菜恰巴塔。


    楚淮晏依然没穿上衣,正在岛台制作咖啡,听到脚步声慵懒问,“今天想喝什么?”


    他本人是雷打不动的冰美式,那些瓶瓶罐罐的糖浆奶油炼乳都是与路梨矜同居后才添置的。


    “焦糖玛奇朵吧。”路梨矜打了个哈欠,疾步走进衣帽间,给楚淮晏挑了套衣服,分工明确。


    楚淮晏不出差、路梨矜又有早课的日子里,他们总是如此度过。


    接下来路梨矜会被送去上课,楚淮晏去公司处理事务,她研究生阶段的课业不多,闲散的时间都归自己,看课表去陪楚淮晏吃午饭,有兴致赶上他下班早,也能撺掇出四菜一汤的可口佳肴。


    梦境在路梨矜着楚淮晏的大腿睡着时陷入白雾里终结的。


    最后一幕被拉得很差,有月光落满路梨矜侧脸,楚淮晏将电视静音,兀自把电影看完,又垂眸凝视枕膝而眠的恋人,半晌后唇角勾着笑,用手去遮那片月光,似是怕它惊扰到路梨矜的安睡。


    她其实已经很少能梦到楚淮晏了,地狱笑话点儿说,这几次见面都在葬礼上,唯恐相逢不是梦中。


    初春的帝都依然寒冷,路梨矜见到想念的师门朋友、连吃了好几天大师兄做得家常菜、撸道了喜欢的小猫、探了所有中意的新店,也再找不到理由长留帝都,她决定南下去见见正在横店拍戏的祝君好。


    2018年,移动互联网飞速发展,各大视频网站转型成功,奠定了付费会员制度。


    音综颓势不减,选秀节目开始大批量收割,不少一线艺人因故跌落神坛,摔得粉身碎骨。


    被感叹即将落幕的唱片时代彻底走向尾声,歌手这个职业甚至已经不足以支撑起某个人飞速成名,摆在祝君好面前的路就一条,影视歌三栖。


    任谁也不能斩断时间的洪流,只能随波。


    初心不必改,只是遵从的过程蜿蜒曲折。


    路梨矜其实从来没有好好在国内游玩过,她经济自由后除开工作学业,半数时间都囿于楚淮晏身边,另半数时间都待在海外。


    哪怕豪掷千金购置了港城半山的豪宅,入住的日子也屈指可数,在海外倒是闲来无事游荡各处,颇有几分本末倒置的意味在。


    故此路梨矜没有直接前往横店,她落地绍兴,踩着青石板慢悠悠地在街上晃悠,欣赏初春时节的江南景致,这边被修缮保护的很好。


    小桥流水、乌蓬船在河道中行事,两侧是粉墙黛瓦的住宅,溪畔有背着孩子的妇人低头浣洗衣物。


    时代仿佛在此处被按下过暂停,路梨矜随性走进家以布作招牌的服装店,打眼就选中了条嫩绿色的旗袍,清新更衬春日,版型得当,勾勒出婀娜多姿的线条,又在路边摊位给自己精心对比出条漂亮的粉白水晶手链,还为祝君好选了条青蓝色的。


    这些年来老冰种翡翠、顶级粉钻、帕德玛蓝宝石……都拥有了个遍,铅华洗尽,仍为了小女孩随便戴的饰物驻足良久。


    路梨矜捧了绍兴特色的萝卜丝饼走进鲁迅故居,人文特色中的景观,需要对人物了解甚深才好,踱步到百草园时,有穿着校服翘课出来的几个中学生,高声朗诵着《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来寻找对应的景物。


    “我家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做百草园。”背到这里时,大家正在百草园门口,扬手一指就是百草园的牌匾。


    “不必说碧绿的采畦。”初春时节,地上萌生的青草不算茂盛;“光滑的石井栏”,此处正好呼应上,一行人笑得前仰后合;“高大的皂荚树”因为还未到开花结果的时期,他们认不出来,争论半天;在“紫红的桑椹”处彻底卡壳,停止了跟着课文来寻找的打算,开始嘻笑打骂。


    “我就说应该暑假再来、暑假再来的,你看看现在到底能看到点什么?”少年报怨着。


    另个少年拍他肩膀安慰,“来都来了,暴躁什么?”


    路梨矜被青春气息感染,光明正大的跟了小半段路,却不好在继续,于是垂头认真的吃起午饭。


    萝卜丝饼外脆里糯,清爽的萝卜丝内馅综合了油炸外皮的腻味。


    “因为我等不到暑假了。”少女甜美的声音里夹杂着哀婉,“我家里人希望我出国,五月就去了。”


    路梨矜默默的摸出耳机,塞好打开音乐前,听到的最后一句是少年意气风发的话,“难过什么!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


    真好,路梨矜取下墨镜,眯着眼睛直视天空,年少真好,她的中学时代里没有称得上挚友的存在,由衷羡慕这种友情。


    出来后乘乌篷船往沈园去,不是旅游季,路梨矜包船,独坐船头,清风温柔拂面。


    这些年来在异乡也常有这样恬静的感觉,只是这刻更胜一筹。


    沈园是标准的宋式园林,亭台楼榭、绿树成荫,因为有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故事为悲情背景,人文与自然巧妙融合在了一起。


    入门处横断的石头被赋名为“断缘”石;六朝井亭中能仰望天空,承接雨露,寓意着“覆水欲收”;一路匆匆,路梨矜在钗头凤碑前长久停留,举起手机发了条朋友圈。


    不是陆游耳熟能详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而是很平静的:人各成,今非昨。


    路梨矜首次在公开的社交平台评价自己与楚淮晏的分手,也是最后一次。


    祝君好赶完通告风尘仆仆地来绍兴陪她过夜生活,两个人坐在沿河酒吧的二楼吹风,未成年不能饮酒,祝君好喝冰红茶。


    “……我非常羡慕。”路梨矜提起白日里的见闻,感叹道,“看来人还真是没法同时拥有青春与对青春的感受啊。”


    “也没有。”祝君好撑着腮,没什么情绪地回,“只要离开时还在青春期就行,我暗恋的男孩子也出国了,我其实能懂她,也能懂你,纵然有朝一日相配了,也都过去了,不是当年。”


    路梨矜微怔,千帆阅尽,她早到了能坦然曾爱过楚淮晏许多年的年纪,而少女的喃喃却犹把利剑,直插胸腔,兵不血刃。


    “君好。”路梨矜苦笑着喊她,“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其实很擅长表达,可以试着给自己填词。”


    祝君好抬头,眼神坚定,“你是第一个,我会试试的。”


    她在拍摄的电影是池妄主演的悬疑片,祝君好演池妄的妹妹。


    池妄在一四年正式出道,影视歌三栖,风头无两,这些年来未有过半点儿绯闻,被称为少有的德艺双馨爱豆,粉到就时赚到。


    阅响也早已不局限于唱片事业,在池妄主演的青春片爆红后全面进入传媒行业,精准投资运营电影、电视剧、艺人经纪等领域,成绩斐然。


    路梨矜曾经听舒悦窈吐槽过池妄自己下场进娱乐圈的原因,“有人和他对着呛,说不管是内娱跟港娱都全完了,不会再有拿得出手的角色,活该被韩娱跟日娱压着打,他让对方三个月后再来和他讲这话。”


    倒也确实是能把《不可一世》唱出张扬劲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你考不考虑演个角色?”路梨矜被导演问到时,正坐在祝君好的伞下乘凉,今天下午是她的个人戏份,“虽然有池妄在,票房有保证,但我还是觉得有你的参与,会更上一层楼,原本的剧本里男主有个隔着暧昧窗户纸的青梅,但是因故删除了该角色,如果你有意向的话,可以考虑下。”


    话说的真诚,谁不希望自己的电影叫座?剧本完整度高?路梨矜也因为关注祝君好补全了电影相关信息,导演说的角色原本是由个文艺片拿奖的小花出演,官宣过角色后这位小花发表了不当恨国言论,被踢出剧组。


    直到开拍都没能补上来救场的人,要么是咖位不够、要么是怕得罪人。


    路梨矜恰好够格且退圈许久,更关键的是,祝君好是她徒弟,阅响她有占股。


    权衡利弊后,路梨矜应下了导演的邀约。


    正巧傍晚就是池妄的通告,原剧本里有一段男主偷骑父亲的摩托车,带着青梅夜奔出城的片段。


    路梨矜研读过剧本,商量着今天就试试戏,拍戏不是唱歌,她未必行,要看缘分。


    夜里起了薄雾,笼罩整个影视基地,池妄就这么破雾而来,身姿笔挺,轮廓凌厉,他走到路梨矜的躺椅前,微微垂眸,对她道了声,“好久不见。”


    确实很久,久到池妄在路梨矜这儿的印象,定格于五年前自己低血糖昏倒前,池妄偏头倚窗,好潇洒又狂妄的一句,“我不知道后悔这两个字要怎么写。”


    路梨矜粲然一笑,也寒暄道,“好久不见。”


    池妄伸手,拉她从躺椅上起来,干燥的掌心交错,很轻的触碰,让池妄有须臾的晃神,路梨矜曾是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挫败感来源,他亲手把有过好感的女孩子送回到楚淮晏怀里,他的本心让他选择友谊,就再没理由同她见面。


    旧日里那些心思随着江水滚滚东流,再忆不起半分,于是能够坦荡没芥蒂,光风霁月地谈笑、对剧本。


    路梨矜与池妄默契地没有提到前尘,非是没旧可续,他算是自己的伯乐,却也只能是伯乐而已。


    裹挟着潮湿空气的晚风撩起路梨矜的亚麻白裙,她捧着只从院落花坛里摘到的狗尾巴草,笑着冲池妄招手,然后义无反顾地跨上摩托车,搂着他的脊背将脸轻贴在肩胛处。


    不问去处、不问归途,重关暗度,有始无终。


    只一条就过了,导演夸赞路梨矜很有表演天赋,只她自己明白,她只肖模仿从前与楚淮晏交往时某些时刻的自己,就足够了。


    不是她合适角色,而是角色恰好配适于她。


    这一幕被定格成为电影海报,票房创造了近年青春题材新高,这是祝君好唯一的影视作品,后来她开始系统的学习乐曲,练习作曲与填词。


    路梨矜地戏份不多,四天就拍摄完毕,跟祝君好拥抱告别,登房车离开剧组时,池妄撑伞,冲她摆手告别。


    小雨淅沥,擦肩而过时,路梨矜含笑,虚虚扫过来一眼,眼下泪痣生动,池妄忽然有点疲惫,浮名浮利,劳苦费神,得到哪有失去多?


    暗掉的手机屏幕上,舒悦窈在逼问池妄:[哥你真不准备让梨梨知道,你喜欢她吗?]


    等到送路梨矜的房车拐角消失在视线尽头,池妄才低头回复妹妹:[是喜欢过她,都过去了,不被她知道,也算不朽。]


    万众瞩目也好、台下颁奖嘉宾也罢,连遇见都是自己先的,只是路梨矜的视线从未对自己停留。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大数据监测到了路梨矜近日频繁的跟池妄有接触,为她推送了池妄翻唱的歌,大概是某年跨年舞台的live,翻唱的也是beyond的《不可一世》。


    “谁愿压抑心中怒愤冲动,咒骂这虚与伪与假。


    从没信要屈膝面对生命,纵没有别人帮……今天的他,呼风可改雨,不可一世太嚣张。”


    初见池妄时他唱得就是这首,听得出歌唱技巧更娴熟,偏偏少了些少年意气在。


    终不复当年。


    ****


    尹悦华在路梨矜的朋友圈下评论:[还在国内的话,要不要见一面?]


    这些年她们的联系不算多,尹悦华偏科,英语是硬伤,直到出国读研前都没能拿到满意成绩,接续了半年的预科,书念的吃力,时差让她们无法及时沟通。


    人离开某个阶段后,注定要跟不同路的人分别,无法再亲密无间,上次聊天还是新年问候。


    路梨矜颇具遗憾的回,“我已离京,下次见?”


    尹悦华私聊回她:[我知道,但我去年毕业后留在港城工作,想问梨梨你愿不愿意来港城陪我登大帽山。]


    路梨矜不假思索地回:[要。]


    大帽山系港城最高的山峰,路梨矜小时候发誓会带着奶奶过上好的生活,会住进半山豪宅,本科时代为了奖金参加演讲比赛,主旨是我会翻过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受限于地域,她写了大帽山,但到如今,她都未曾真的登临过顶峰。


    尹悦华跟她未婚夫来机场接的路梨矜,未婚夫不是周省,是尹悦华读博时的助教,长相清俊、为人优雅。


    尹悦华花了许多年追随周省的步伐,毕业以后去美国读研,但周省毕业后没有留美,而是转道去港城读博,于是尹悦华又花了大力气追去来港城,可周省仿佛从不未自己停留,他在拿到法学博士后回到美国,而尹悦华也终于停止了这种没什么意义的追逐,她在港城遇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不会再跟周省见面。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


    路梨矜跟尹悦华全副武装的登山,山间云雾缭绕,坚固耐风化的火成岩与带状河谷见证着这它曾是活火山的事实。


    “你知道吗梨梨。”尹悦华体力不支,一手撑着登山杖,一手把着路梨矜的手臂,“我就想起大三那会儿你崴了脚,我搀着你去上课。”


    路梨矜叹了口气,“然后因为不想听课,就在我的石膏上乱涂乱画。”


    走不动干脆原地休憩,以蓝天为被、绿草为席,尹悦华嬉皮笑脸地讲,“那怎么了嘛,反正你会给我划重点,总能低空飞过的。”


    路梨矜掀起墨镜去瞪她,“你能看到我眼睛里的鄙夷不?”


    “看不到看不到。”尹悦华摇头晃脑。


    晃晃悠悠到午后才终于登顶,极目远眺,新界和港岛尽收眼底,层峦叠嶂、磅礴壮阔,流岚构成幅流动的画幕。


    路梨矜双手覆杖,愣了良久,青云志早成,却没能找到幻想里那种那种今登山顶我为峰的快意。


    大帽山的半山腰有停车场,她俩都懒得再步行,选择乘车下山。


    一个举着棒棒糖的小女孩笑盈盈地在车道上左顾右盼,夜间起了大雾,能见度低,环山公路上忽地有辆车疾驰而来,没有半分减速的意思。


    “路梨矜!”伴随着尹悦华的这声怒喝,路梨矜下意识地扑过去,将小女孩推开,剧烈的冲击力让她眩晕,随后是关节传来的痛感,眼前满目的白,被拥入温暖的怀抱时,能感知到尹悦华躯体的颤抖。


    最后一丝理智催促着路梨矜讲,“卡的密码是我生日。”


    被什么针扎到,疼痛感彻底消失了,明亮的光斑透过眼皮炙烤着自己,意识涣散又模糊,隐约听到有人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医疗术语,路梨矜彻底陷入昏暗。


    她做了个非常漫长的梦,梦境与现实相反,圆满的让人落泪。


    从第一次见到楚淮晏开始,六岁的路梨矜因为唱词糊弄挨骂跑出家门,独坐在广场边抹眼泪的小女孩,被刚刚打完篮球的少年楚淮晏递来只撕好包装的草莓味可爱多。


    梦中的路梨矜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扯住了少年篮球背心的衣角,怯怯地喊,“哥哥。”


    于是楚淮晏不顾同伴的招呼,弯腰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讲,“怎么了?”


    黑云压城,雨突兀地撒下来,楚淮晏牵着她在屋檐下躲雨,把篮球拿给她当椅子坐。


    他们从这个时候开始认识,哪怕路梨矜后来离开帝都,也有书信互通往来,不会有跟陈扬的事情,楚淮晏会阻止,也就没有机关算尽的开始,不会误解甄乐跟楚淮晏的关系,有那么漫长的痛苦折磨。


    她会很努力很努力,比现在站的更高更远,到许多年后,终于相配,名正言顺的得到圆满……


    掌心触碰到温热的手掌,寸寸抚过,有分明的骨节和指尖的薄茧,路梨矜久违的在梦中抓住了楚淮晏的手。


    “梨梨乖,你很勇敢,痛飞飞。”温言软语在耳侧哄着。


    眼前一片漆黑,梦境失去了色彩和画面,只余下颇为真实的触感和声音,直到连触觉都彻底消失了。


    麻药和止痛针剂催着路梨矜陷入沉眠,她在有画面的梦境,与触感真实的梦境里反复游弋,直到针再度刺入肌肤的痛觉促使她意识到自己惊醒,可视线仍旧黑暗,睁不开眼睛。


    “你别激动。”尹悦华按住她虚空挣扎摸索的手,喑哑冷静地解释,“医生说你因为撞击外伤震荡导致了视网膜脱离,已经做完了解剖复位手术,手术非常成功,送医及时,几乎不会影响视力,大概需要十天左右,你就能睁开眼睛了,被你救助的小女孩就膝盖受了点伤,放心吧。”


    路梨矜松了口气,楚淮晏在她躺回去之前,及时调整了靠枕的位置。


    尹悦华默然的看着他,这人来的特别快,从帝都带了最有名的眼科医生来港开飞刀。


    事急从权,尹悦华跟未婚夫都不是本地人,在港城没有太多的社会关系可以动用,为了路梨矜好,她选择帮忙隐瞒楚淮晏的存在。


    起先是寸步不敢离开路梨矜,见到楚淮晏无微不至的照料和骗不了人的眼神后,才堪堪放下心来。


    她跟楚淮晏完全不熟,却在短暂的相处里,感受到了这人对路梨矜的特别、和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路梨矜的历史病例被调取,楚淮晏翻看后脸色煞白,沉默了许久,哄着她完全睡去,才用手势招呼尹悦华出去谈谈。


    “你知道她给我母亲捐献骨髓的是吗?”楚淮晏沉声问,不怒自威。


    “……”尹悦华恍然大悟,蹙眉讥讽地反问,“原来那会儿她捐献骨髓,是给你母亲啊?”


    僵持许久后,楚淮晏叹了口气,恳切道,“谢谢你那时照顾她。”


    尹悦华愕然,“不是、你真不知道啊?”


    楚淮晏看向窗外,神色阴翳,以点头代替了回答。


    隔天尹悦华去吸烟区抽烟时正撞见楚淮晏在跟人动手,青年腕上戴着佛珠手串,胸前则挂着十字架,信仰十分割裂,左右闪躲不及,脸上有一块红肿。


    “你一个人做不到瞒住我,还有谁?”楚淮晏寒声质问。


    “胡彦哥主导的,我知道我错了还不行吗?有本事你进局子打他去呗。”顾意哀嚎着躲蹿。


    楚淮晏最后一拳砸偏,打在白墙上,五指指节处血肉模糊,尹悦华终于开嗓,淡漠道,“正好就医方便,梨梨不喜欢血腥味。”*


    “知道了。”楚淮晏答。


    再聚首是在路梨矜的病床前,包扎好的楚淮晏负手而立,鼻青脸肿的顾意买了果篮,捂着冰袋喋喋不休,“小姑奶奶,你吓死我了,你室友说你出车祸那会儿,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妹妹都换好睡衣了,我愣是转身就走了,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人话是一句也没有,就不该让这犊子进病房。


    楚淮晏额头青筋跳动,如果不是不能出声动手,他现在已经送顾意下地狱了。


    “你别逗我笑。”路梨矜慢吞吞地讲,“线会绷。”


    忍无可忍的楚淮晏拽着顾意的领子把人往外扯,眼神如刀,顾意毛骨悚然,连忙讲,“我出去给她打个语音啊,等会进来。”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顾意被放回来,乖顺的像是个无情的处理水果机器。


    楚淮晏只剩下一只手灵活,今天的投喂终于轮到了尹悦华,这四天总是他负责喂,路梨矜看不见,偶尔需要尹悦华语音引导。


    失明的世界并不好受,受药物作用,路梨矜常常难以分辨自己是否在梦中,每次病中,也总是梦到楚淮晏的。


    某天她在吃饭的过程中很恍惚的在消毒水味中嗅到一丝木质调香水气息,试探性地问,“悦悦,还有别人在病房吗?”


    “我未婚夫在呢。”尹悦华掀眼皮,将原本正在通话中的语音改成了扬声器模式,未婚夫配合的跟路梨矜“打招呼”。


    “占用你未婚妻了,不好意思。”路梨矜揶揄。


    “没有,我才是插足你们友谊的第三者,我会拥有她的一生,借你一个月没什么。”对方从善如流。


    事情就此被瞒过。


    “谢谢。”楚淮晏打字讲。


    尹悦华回:[不必,但你要在她好之前离开。]


    楚淮晏:[我知道,但还是要谢谢你,不是我隐瞒的多好,是她选择相信你。]


    路梨矜再度火上热搜和娱乐新闻头条是因为舍身救小女孩,港媒永远无孔不入,不过她本人眼疾看不见、也不关心。


    再见光明时,视力如旧清晰,港城繁华依旧,花月正春风。


    小女孩的母亲第一时间得知路梨矜康复的消息,带着礼品进门,尹悦华见了赶忙把枕头扔到地上,路梨矜茫然地问她干嘛。


    大家笑着解释,出车祸后,小女孩母亲见到推出手术室的路梨矜,当即跪倒磕了三个头,尹悦华怕她再磕,拦不住还不如垫着点。


    “那时候我真是情急。”女孩母亲尴尬的笑笑,“但是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小女孩双手高举着鲜花桶,眨巴着大眼睛,“谢谢姐姐救我。”


    “那你要多多吃饭,健康长大。”路梨矜轻捏女孩粉嫩脸颊,笑靥如花。


    “对了,费用?”路梨矜住的是私立医院,价格不会便宜,她知道尹悦华会尽全力给自己最好的医疗条件,所以那会儿才挣扎着说密码,还是担心好友垫付。


    尹悦华耸肩,“我直接刷你的卡付的,别闹了梨梨,在钱这方面我有必要跟你客气吗?”


    路梨矜对她做鬼脸,“那你请我吃饭。”


    “好好好。”尹悦华附和,“大吃特吃!”


    路梨矜早过了会确认账单的年岁,钱于她来说仅是数字而已。


    被十几天来短信刷下去的银行扣费里,有一张尾号不是她的卡消费。


    ——尹悦华刷错了楚淮晏给她的那张黑卡,使得楚淮晏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她住院。


    ****


    入伏后路梨矜终于做好决定,接受了师姐杨繁的邀约。


    杨繁这些年多在海外,经商之余也致力于推广中国戏剧,她想组一个剧团,留下一些东西,还缺个能唱青衣和花旦扛大梁的人,路梨矜是最优选。


    是个好事,而且大家也都各有主要职业,不会太累。


    最关键的是在路梨矜长达月余的考虑期内,没有任何一个人为这件事来游说她,给到了足够多的尊重。


    也是在她答应后,才知道这个剧团的名字叫“澄澈”,涵盖了老师李澄的名。


    时隔三年半,路梨矜再此亮相于公众视野,唱得是原创剧本《将进酒》。


    公益票价,当时台下看戏的其实只坐了四排,还未满,但是戏曲视频却以迅猛之势火遍全球。


    杨繁说到做到,她并未因为《将进酒》的火而开始商业圈钱行为,而是按照最开始跟大家约定好的那样,下次演出时间在两个月后。


    商人归商人,但总有片初心,不容改。


    路梨矜在清理商务邮件时本想跳过,看清发件人后又挪回去点开。


    Form:叶清


    标题:《诚邀您为我司游戏演唱bgm》


    路梨矜挑眉,她回:[你以前的微信号还用呢吗?]


    叶清秒回,给了她个新号。


    她们约在叶清公司见面,硅谷近旧金山,从洛杉矶前往,航程不过一个钟头,路梨矜来美后没想过打扰叶清的生活,叶清亦然,直到看她有意复出后,才试探着进行了商业邀约。


    边界感良好的一对同门师姐妹。


    顺利完成工作后才开始跟叶清叙旧,她比几年前更干练,短发、化淡妆,下午茶喝到半截,拎起包讲,“我得去接孩子了,你要跟我一起吃晚饭吗?”


    路梨矜笑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当然要。”


    她在小学门口见到了叶清要接的孩子,是个小男孩,长相肖似胡彦。


    路梨矜脑海里闪过当年叶清不饮酒的片段,她离开的相当急促,因为不能再拖,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叶清临时有工作需要处理,在车里开语音会议,放心的把叶蔺交给了路梨矜带。


    叶蔺早慧,蹬着秋千问路梨矜,“姐姐是妈咪的旧相识对吗?你认识我爸爸吗?”


    路梨矜轻描淡写答,“认识,他死了。”


    叶蔺听了没表露出伤心,人不会对从未出现在生命中的“称谓”而产生异样感情。


    晚饭的餐厅提供儿童娱乐场所,路梨矜跟叶清讲起这茬事。


    叶清拍手称快,“巧了,我也是这样告诉他的。”


    对一个小孩子来讲,为他塑造光辉形象但是死得早的父亲,好过锒铛入狱的存在太多。


    她们聊央音老师的趣闻,将出国后遇到的离谱事情,说自己住所附近知道的好吃酒点,独独没有提起过情感生活。


    不必提。


    “我争取忙完带叶蔺去洛杉矶找你玩。”叶清讲了结束语,“他九点差不多得躺下酝酿睡觉了。”


    路梨矜表示理解,她送别叶清跟叶蔺,又折返,换了窗边的位置独酌。


    弯月坠进敞口酒杯里,冰块的碎裂带着它浮起涟漪。


    一生推窗无数,究竟哪段月光最得青睐?


    ****


    18年年底,路梨矜注资在顾辞故乡建立的希望小学竣工,她回国剪彩。


    航程漫长,她在头等舱套房的床上被震感惊醒,透过舷窗看到阴沉的天幕,雨水混杂着冰雹猛烈拍打着机翼,颠簸异常。


    取下耳塞后听见轰鸣里空乘广播,大意是飞机意外遭遇极端天气,进入了浓积雨云区域,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之类的安抚话语。


    闪电近在咫尺,随着一声刺痛耳膜的巨响,座位顶端的氧气面罩直径垂落下来,广播再度响起,“请各位旅客带好氧气面罩保持吸氧,飞机遇到故障正在处理,大家不要惊慌,请相信机组人员,我们能够安全落地。”


    这句话的背景是眼前乱飞的物品,在密不透风的狭仄空间里,窗外的雨水夹杂着冰雹,时不时得闪过白光。


    路梨矜只能清醒地直面死亡或将降临这件事。


    脑海里闪过许多个片段,楚淮晏反复出现,最终定格。


    到即将盖棺定论的时刻,才肯直视自我的内心。


    她抓着手机,将楚淮晏从黑名单里移出,发了句我爱你。


    飞机上的wifi已经断开,没能发出去。


    仿佛过了整个世纪,穿越过积雨云区域,下降到能肉眼看到地面山峦的高度,飞行平稳了不少,摘下氧气面罩的瞬间,肺部被什么按压,粗喘后才缓过劲来。


    路梨矜推开舱门,走到后排的普通舱区域,婴儿的放声啼哭和着乘客恐惧的惊叫充斥整个机舱,有人反复在虚空中画着十字架,也有因为震荡晕机的人垂头狂吐,不少人已经绝望的接受命运,开始着手在入境卡背面写下遗书。


    她是中国人,回国不用填卡,所以没笔,扶着座位的把手等到一位老人写完,才提出了借笔的需求。


    纸也没多余的,于是路梨矜解下自己的丝巾,颤着手一气呵成地写完,又将笔交给有需要的人,再仓皇地回到自己的座舱,静候命运的降临。


    “因为恶劣天气导致飞机故障,迫降深圳宝安国际机场。”


    ……


    “请各位做好迫降准备。”


    “弯腰、低头、紧迫用力,做好防冲撞准备!”


    “我们已安全飞抵目的地……”


    飞机落地平稳滑行后,整个机舱爆发出激烈的掌声,所有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路梨矜花了很久才缓过神来,垂眸看见被攥了一路的丝巾。


    褶皱的丝巾上,字迹歪歪扭扭。


    [今日方知我是我]


    笑着呛出了眼泪。


    隔年楚淮晏跟曲楚的生日宴上,顾意大醉,给路梨矜打视频,她只好将窗帘拉开,让镜头略过桌上的生日蛋糕通话。


    然后借着给曲楚送生日祝福的名义唱了首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


    伤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


    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而在晏柠橙被碰瓷漫画抄袭风波时,楚淮晏很干脆利落的炸掉了相关的揣测词条,吃瓜乐子人喜欢看这种欲盖祢彰的感觉,闹得更大。


    路梨矜直接拿微博大号下场转发晏柠橙的澄清:[我曾爱过一个人,这是我跟他的故事,我有授权桃子作画,漫画没有完结不是因为小说烂尾,是因为我们分手,还有事吗?]


    造谣生事不能也有,也不敢有,阴沟里的老师害怕见到太阳。


    最开始指责晏柠橙抄袭她小说脚本桥段的作者连夜删光微博注销账号跑路,心虚得让人大跌眼镜。


    晏柠橙带着一箱精选水蜜桃来道谢,路梨矜和她各把沙发一端吃桃,悠然讲,“没事的,爱过楚淮晏,又不丢人。”


    “只是爱过吗?”晏柠橙宝蓝色的眼睛轻眨。


    路梨矜用沾着汁水的手去刮她鼻尖,“我再想想吧,再等等。”


    ****


    澄澈给不少戏曲演员和创作者提供了岗位,成立一年,推出了《将进酒》《赤壁》等四部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本子,让戏曲再度回到大众眼帘,受邀能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


    路梨矜是唱完一折到后台才看到楚淮晏出事的消息,他的车在环山公路上与重型卡车相撞坠崖,目前还在搜救。


    他是京航目前的决策者,出事消息被瞒下去,全力搜救三天未果,曲楚知道这次的演出于路梨矜重要,所以没有在事发时告知。


    “我恋人出车祸了,我要马上回国,谢幕我参与不了了,替我跟票友们说抱歉。”路梨矜深呼吸,冷静的和杨繁讲。


    杨繁立刻握起车钥匙,“我让你师姐夫送你去机场,你别着急。”


    砭骨的寒刺得路梨矜颤栗,决意离开楚淮晏时想的的确是除非生死,绝不相见,可真事到临头,才知非也。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以为人生无限辽阔,除开楚淮晏外,有更多的事值得做,到结局这程,又觉得其余的事情都不再重要了,想见他、搞在很多事也想见,小半生努力付诸一炬也无所谓,只要能再见到他。


    事发八十六个钟头,楚淮晏仍未被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楚家一团乱麻。


    曲楚和应慎行负责主持大局,这些年里他们处理过太多白事,被迫熟能生巧。


    打着关心由头来探听风声的人很多,各方都盯着,路梨矜的跌撞入场几乎坐实了楚淮晏出事的传闻。


    多年前风月旧闻主角,斯人已逝成定局,不必再作揣测。


    路梨矜失魂落魄的来到戏台,老爷子走的第二年,楚家无人听戏,戏阁繁华不复。


    观音像下方的抽阁里,残香受潮,再难点燃,就好像是在冥冥之中说做不到,拜我也无用,路梨矜不服,打电话找人送了盒过来,愣是燃好。


    她登台,素衣无妆,提着一口气放声唱完,才开始落泪恸哭。


    没人有空来戏台安抚路梨矜,事出突然,试图蚕食和瓜分一勺汤的人已然露出齿牙。


    雨季的帝都,说下就下,雷声乍起、暴雨如注。


    东北风斜着雨,扫了路梨矜半身,她懒得动弹,任大雨浇打。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路梨矜分不清是梦中的还是现实里的,她转向声源方,一只裹着纱布的脚与金属拐杖入目,视线一寸寸的上挪,梦中人的脸浮现在眼前。


    半边扫雨的身体被倾来的伞挡住,大雨悉数砸到对方身上。


    “哭什么呢?你男人死了啊?”楚淮晏勾唇,玩世不恭地戏谑。


    路梨矜屏住气息,不敢眨眼,生怕对方消失。


    楚淮晏将握着伞那只手往上挪,把湿发捋到脑后,额角的纱布浸了水,又渗出些红,人消瘦了许多,深邃眼眸里血丝遍布,左肩的伤口因为上戏台的大幅度动作而崩开,血色顺着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


    都一样的疯,楚淮晏活着回来第一件事,不是顾全大局,而是凭着了解找到她。


    视线逢迎的那个瞬间,路梨矜反手撑着自己起身,打掉楚淮晏的伞,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香火被风扯灭,已不再需要谁来庇佑。


    随便吧,只要能吻到你,其余的都是杂事一桩。


    往来反覆多少年,忘不掉,放不开,我还是爱你,那就这样,和我纠缠。


    “说你爱我。”舌尖被咬破,路梨矜红着眼圈,嘶声要求。


    “我爱你。”楚淮晏单手扣住纤细的腰身,重复道,“我永远爱你。”


    他说了许多许多次,不再亲吻路梨矜,就在她换气的间隙讲,说到体力不支,再难保持站姿。


    路梨矜被他带着摔倒在地,抹了满手的血,喃喃抱怨,“现在我男人可以死了。”


    “我不。”楚淮晏搂紧她,“车祸那会儿我真以为自己快死了,但我不信,因为我坚信,我死那天,你会在我身边。”


    路梨矜认真承诺,“我会在的。”


    就像2012年的最后一天,你抚慰婴儿般拍着我的肩头讲“末世来临时,我也会在你身边”一样。


    ——正文完,2024年8月24日,巧克力流心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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