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灰白沙海
谢松亭又做了个梦。
不同于上次凌乱的梦境,这场梦十分安宁。
举目四望,无边无际的灰白色沙海将这里覆盖,一眼看不到尽头。
没有风,没有声音。
死寂般的安静。
他左手手腕处正向外流蓝色的血,不疼不痒。
不停滴落的蓝血像鱼入水,一点点将灰白色的沙漠染色。
他抬腿向前,赤着脚在沙漠中走,脚趾缝里很快充满了灰白的沙砾。
谢松亭回头。
此时他身后的足迹已被透彻的蓝血染透,宛如一条蓝色的路,指引他来时的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地面突然动了。
谢松亭吓了一跳,后退两步。
蓝色的血滴落在他身上,冰凉。
一头巨大的……肉虫从地底钻了出来,看见他,语气欣喜,说:“总算找到你啦!”
女孩儿声,清脆干净。
谢松亭抬起头,打量肉虫小山一般的身体,问:“你是什么?”
“我是蚕喔。”
原来是蚕,怪不得肉肉滚滚的。
“你怎么会在我梦里?”
“因为有人拜托我来找你,我就来啦。”
“谁拜托你?”
“不能说~”
蚕翻了个身,把自己从侧翻翻成正趴着,和谢松亭对视。
她看了两眼谢松亭,说:“你真是个好看的人。”
“谢谢你,”谢松亭并没把这当作夸奖,反应平淡,“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这帮人办事呀。”
蚕看向他身后斑斑点点的蓝色,哇了一声,说:“……真是个大工程。”
谢松亭听不懂,走到她身边,摸到她柔软温热的身体。
蚕开始了吐丝,口一动一动,胸足腹足微微摆动,还能分神和谢松亭聊天。
“我是来帮你的呀,你看,你这里都没有树,全是沙漠,这怎么行呢?”
谢松亭疑惑地问:“为什么要有树?”
他虽然疑惑,但并不着急,这感觉就像爱丽丝梦游奇境,看到白皇后煮人的手指做药也没有太多恐慌,一切都像可爱的童话。
“别人可能不需要树,但你需要呀。”
“我为什么需要,就因为我叫谢松亭?”
“对呀~你就该像名字一样树木亭亭,茁壮生长嘛。”
胖胖的蚕宝宝答案简洁明了。
谢松亭问她像问幼儿园小朋友,得不出准确的答案,只好靠着她一动一动的身体坐下来。
梦而已。
这样也很好,他不知道多久没做过这样简单可爱的梦了。
“你从哪来?”他问。
“我从养我的主人家来的,离你这里好远呀,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呢!”
她抱怨的语气也很可爱。
谢松亭笑了笑,说:“你这么可爱,主人没有送你过来吗?”
“不是这个意思嘛,”蚕摆了摆尾,“我说的家和你说的家不一样呀,你的家就是这片沙漠。你看,这么大,我钻来钻去,钻了很久才找到你!你把自己家变得这么大,也很厉害啦。”
“什么意思,一开始这片沙漠很小?”
“又不对啦,不是沙漠,按你的名字,这里应该是绿洲才对呀,就是长得有点坎坷,被沙漠全埋住,长不出来啦。所以我被人拜托来帮你嘛。”
“你是说我的病就像沙漠吗?”
“病?谁说你得病了?”
“医院医生。”
“人都笨笨的,不要信啦,你哪里生病啦?不然我早看出来啦。”
“但我看到很多奇怪的东西,你怎么解释?”
谢松亭靠住蚕的身体中部,问。
一栋房子般的蚕听到他的话,扭头,大片阴影压下来。
她严肃地说:“你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呀,看到的东西当然会变多!”
“眼睛?”
“笨笨,不想和你说了。”
谢松亭知道这是梦,念随心动,伸手一抓,抓出来一面镜子。
他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眼睛。
很正常。
两个黑瞳孔,极浅的琥珀色虹膜,白的眼白。
“你再解释一下好不好,为什么我看着一切正常,你却说我眼睛和别人不一样?”
蚕宝宝洋洋自得:“嘿嘿!那肯定是我厉害呀,我吐的丝都是金色的,看出你和别人不一样又有什么难度?”
谢松亭回头一看,竟然真的是金色的丝。
她织得很慢,说话这么久,只吐出一个丝头。
这一点金色的丝头连接到谢松亭留下的蓝血路,慢慢和蓝色融合在一起,变成青翠的绿。
谢松亭甚至看到,那绿色就像土壤,从里面又冒出绿色的苗。
竟然在向外生长。
谢松亭问:“你刚才说我能把沙漠变大,又是什么意思。这里这么大,是我自己弄的?”
“对呀,”蚕宝宝说,“一开始这里可能很小,但是你这十年不都一直在休息嘛,休息就胡思乱想,想得越多,这里就越大。”
这片荒芜的灰白色,全是他的产物。
谢松亭思索很久后才说:“那……那为什么我之前没梦到你,也没梦到这里?”
“因为你很累呀,”蚕宝宝笑着说,“人很累,就没有精力来这里,那些精力就全变成沙漠的一部分了。”
“我来不了,但是它却越来越大,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哪里不合理。这是梦呀,哪有那么多现实世界的规则。”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被别人送进来的呀。”
“谁?”
“别人和我说了很多次不能告诉你,我送别人一个人情。不能套我的话喔。”
“是席必思?”
“席必思是谁呀?”
蚕宝宝语气茫然。
是陆吾一家拜托她的呀。
那只大陆吾一身火红的毛,可好看了。小陆吾就算了,棕黑棕黑的,土不拉几。她不喜欢。
席必思是哪个凡人的名字?
她不认得凡人。
谢松亭沉默地审视自己,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失望。
他不再说话,重新靠着蚕坐下,蚕的皮肤柔软而暖,因为织丝一动一动,像温热的水床。
尤其蚕宝宝比自然界普通蚕大了一百倍有余。
谢松亭也不担心自己会被蚕压死。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安心。可能因为这是梦吧。
他把目光投向金丝与蓝血交汇处。
金蓝交融,像染料融合,尽数化作满含生命力的绿意,从那绿意里冒出郁郁葱葱的树木,苍翠松劲。
这是……他梦里本来的样子?
见到荒芜的沙漠中长出绿洲,他甚至闻到新鲜的草叶香味,不自觉地想向那边靠拢。
“树有什么用?”
“让你这里变绿呀。灰白色的,蓝色的,不是很没意思嘛?别的也没什么用啦。”
蚕宝宝打了个大哈欠,还不忘守口如瓶。
“累了吗?”
“嗯呐,吐丝很累的,还是金丝,我一百年只能吐两根而已。”
“一百年?你多大了?”
“不懂了吧,其实我活了很久啦,很久很久~”
谢松亭犹豫着说:“我是不是该叫你祖奶奶?”
“哈哈!”蚕宝宝笑得停下吐丝,在地上翻滚,“你叫我祖奶奶?这辈分哪够!”
谢松亭不好意思地挠脸。
蚕宝宝重新翻身回来,身上的沙砾扑簌簌向下掉,石洞落雨似的。
她懒洋洋地吐了口气。
“走啦,今天就吐到这吧,下次再吐。”
“以后我还能见到你?”
“当然啦,答应别人当然要做到嘛,你这个急于求成不了,下次见!记得做梦!”
它像来时一样,又钻回地底了,倒不像蚕,像只笨拙可爱的地虫。
谢松亭独自留在这片灰白色的沙漠。
他想靠近蚕宝宝造就的绿色观察,但脚底变得透明,逐渐从这里消失。
谢松亭睁开眼,难得睡得神清气爽。
触感……不太对。
他一扭头,下巴触感毛茸茸的,是席必思的头发和……耳朵。
前两天因为做饭,席必思都起床很早,今早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床上和他挤在一起。
正拦腰抱着他,头顶抵着他下巴,脸贴着他脖颈和锁骨。
谢松亭一排鸡皮疙瘩立刻列队,推拒着要从他怀里离开:“席必思,醒醒,你先把我放开……”
抱着他的人还在困,嘟囔道。
“再睡会儿……”
席必思虽然睡着,手上的力度还在,谢松亭又是掰又是推,非但没离他更远,反而被他抬腿一搭,半边身子都压了过来。
结实滚烫的身体紧贴抱紧他。
那对柔软的耳朵贴着他的下巴动了动,似乎并不觉得被他下巴压着有什么不妥,更密合地贴住他,还蹭了两下。
细短的绒毛摩挲过,谢松亭立时不动了。
尾巴也有独立意识一般,牢牢圈住他的小腿。
谢松亭被这人用身体和尾巴锁在怀里,明智地不再浪费体力,盯着天花板发呆。
挨着他的人体温很高,谢松亭一开始觉得他有点发烧。
但他呼吸正常,贴着自己下巴的耳朵尖也是凉的——应该和猫差不多吧,没什么情绪变化或者病症时都是凉的——很快排除了发烧。
这几天对谢松亭来说太快了,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他从梦里醒来,却到了另一个虚幻的梦境。
突然有声音问。
“在想什么?”
谢松亭下意识答。
“在想我是不是在做梦……”
谢松亭下巴一湿,反应慢了半拍,才发现是被人亲在了下巴上。
“现在还做梦吗?”
那人晨起的声音有些哑,笑着贴着他问。
谢松亭这才意识到席必思醒了,按着他的头发想把他塞进被子里。
可能用力有点重,被他按着耳朵和头发的人求饶地连声说:“我错了错了错了别别别疼疼疼耳朵耳朵耳朵……”
那点旖旎的起床音立刻消失。
谢松亭不放手,威胁道。
“再……”
他本来该放狠话,但在放狠话的途中卡了壳,不知道怎么说。
别亲了,还是别偷袭,还是别突然闭着眼问话?
“再像刚才那样我就……”
始作俑者得意地从他手底下冒出头,挨挨蹭蹭地把他抱紧了:“骂我啊?怎么骂两次都没想好怎么骂呢?这么不舍得?”
“我看你不像猫,”谢松亭说,“倒像块狗皮膏药。”
席必思:“有用就好。”
谢松亭推开他,这次没再受到阻碍,从床上下来。
他记得睡觉时没吹头发,可起来之后并不毛躁,知道是席必思帮他吹了,但又被亲了,不太想感谢,干脆没说话,沉默地在家居服外面套上睡衣。
席必思问:“梦到什么了?”
他不动手动脚时声音尤其平和,谢松亭顿了顿,还是说了。
“梦到了一只巨大的……蚕。”
“蚕?和你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就……”谢松亭想了想,概括道,“就胖胖的,很可爱。在我梦里吐丝,把吐的丝给我了。”
见席必思不回话,他问:“怎么了。”
“就是觉得神奇,”席必思说,“怎么突然梦到蚕了?”
“谁知道,和我说有人拜托她她才来的。”
“和你说是谁了吗?”
“没。”
一提到这,谢松亭不再言语。
明明是个梦,他却下意识以为帮他的人是席必思。
他很快说:“梦而已。”
席必思:“嗯,蛋羹吃吗?今天简单做点,起晚了。”
“好。”
席必思去厨房做饭。
谢松亭则把猫喂饱,检查一下贝斯的情况,摸摸泡泡,接着去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剪视频。
这破电脑他刚上大学时买的,工作了十年,剪到一半就没电了,还很卡。
他懒得拿插线板,干脆把电脑在沙发上一放。
席必思端碗过来,放下吃的就要坐下。
“开饭。”
谢松亭瞥了一眼,见他要坐的地方就是电脑,想也没想扑了过去。
“怎么……了!”
席必思被他扑得后仰,还不忘撑他一把。
谢松亭避开电脑,按着他肩膀撑在他上方,拧眉说:“看着点儿电脑……算了,是我的问题。反正电脑也没事,你没……”
他拿起电脑放在靠背上,想起身,却被身下人抓紧手腕一扯,又重新扑了回去。
谢松亭没料到,完全扑压在他身上。
他脸撞在席必思前胸,下意识闭紧眼,想的却是……
为什么住院住了六个月,还有肌肉?
没想的疼,反而软软的。
谢松亭想爬起来,被人按着腰勾着腿,被抱得更紧。
“席必思,你要把我勒死?”
“让我抱会儿,就一会儿。”
那只按在他腰上的手按住了他睡衣上的熊猫尾巴,隔着睡衣也能感觉到热度,谢松亭浑身不适,挣扎着说:“有什么好抱的,全是骨头。”
“再说这种话我亲你了。”
谢松亭立刻乖乖的。
席必思小声说:“刚才扑过来还以为你要亲我呢,白高兴了。”
“你做梦更快。”
“也是,”席必思抱着他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能让我钻个空子,嗯?”
“……”
谢松亭抿抿唇,没料到话题走向会变成这样,棘手地抓着自己睡裤裤边,思索怎么应答。
还好席必思并不恋战,很快换了个问题。
“这么多年想过我没?”
“没有。”
“你骗我。”
“真没有。”
谢松亭原本只敢挨着他,尽量不向他身上贴,没想到这人越抱越紧,只能自暴自弃地压着他,心想,也不嫌重。
“那好吧,你不想我就算了,我很想你,想你想了很久。”
“说话而已,谁不会说,我也能骗你说想你。”
席必思不把他刚才那句话放在心上,又说:“我上班经常会想到你。”
“你做什么工作?”
“不能说,签了保密协议。”
“难怪同学聚会你没来过。”
“就说你骗我了,不想见我在意我去不去同学聚会干什么。”
谢松亭怎么可能承认自己被拆穿?
“随你怎么想吧,我又阻止不了你的脑子。”
“嘴怎么这么硬,好想撬开你的脑子看看你都想什么。”
“我直接告诉你,我在想饭凉了没。”
“……”
席必思把他扶起来,叹气:“你在恋爱游戏里高低得是个boss。”
谢松亭从他腿底下把自己的一缕头发拉出来,静静地说。
“你要是觉得现在是在攻略我,那最好现在就走,目前你的沉没成本不高。我不是boss,用你那双招子把我不可攻略的属性看清楚。
“我说喜欢你的概率接近0。不是说我们高中认识一年你就比别人特别了。
“席必思,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昨天是我没控制好情绪,你喜欢我,你想让我对你有要求,你哄我越界。
“别再这样哄我,我想明白之后只会更讨厌你。”
他拿起勺子,舀出一块蛋羹送进嘴里。
微甜,柔滑,进嘴几乎不用咀嚼,顺滑地下肚。
做蛋羹的人很用心。
“我喜欢你,想你也喜欢我而已。你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逼你去炸地球。”席必思说。
谢松亭拿勺子的手停在半空,皱眉和他对视。
高中时谢松亭很少和他对视。
他只敢短暂看他一两眼。
体育课是谢松亭最不喜欢的课,热身时他们要组队,六十六个人,原本成双成对。
但班里有个学生总是生病,常年请假。
那是谢松亭的同桌。
因此几乎是默认的,谢松亭总会被剩下。
他第一次被漏下时席必思要来帮忙,被他拒绝了。周围人小声劝席必思不要管他,说谢松亭就是那倔脾气,不识好歹。
就在体育老师眼皮底下,谢松亭离开热身的人群,直直走向操场边的成排座椅,找了个角落写卷子。
体育老师没拦,默认他可以离开。
那之后谢松亭再也没参加过热身,体育课对他来说,也只是换到室外写题。
席必思没再过来要和他一起。
这是谢松亭惯用的手段。
他总能把想帮自己的人推远,或者反目成仇。
同学们当然不是每个都对他很坏,也有好心来帮忙的,因为他长得实在好看,好看到像黑夜里的灯,吸引一切喜欢光亮的事物,让人本能地想和他说上话。
但谢松亭亲手把他们一一赶走。
他和毕京歌探讨过这个。
毕京歌说,这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体现,在谢松亭身上,情绪闪回演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战或逃反应。在被他人关爱时,他会感到明显的屈辱。
毕京歌问他,把人从自己身边一个个赶走时什么感受?你不难过吗?
谢松亭当时的回答是……
我不值得。
我没有多余的情绪应对任何人的好意,最后只会在某个奇怪的爆发点把人逼走,那时候更难过。既然迟早都会走,那最好一开始就不要接触。
他没有朋友。
他故意的。
毕京歌问,你不觉得因噎废食吗。
谢松亭说,我这是一劳永逸。
毕京歌说,你对自己太狠了,像在主动寻求惩罚。不要这样,松亭,你没有罪。
谢松亭就笑,也不接话。
那之后的体育课,谢松亭能明显感觉到席必思的目光追过来。
有一次,他从卷子里抬头。
刚好,在仰卧起坐板上的席必思做完一个仰卧起坐,向后仰。
他已经做了好几组,热汗从鼻梁划过额头,掉进微微汗湿的头发里,那双在光下微微发亮的棕黑色眼瞳正巧与谢松亭对视。
接着他抬腰,上半身起,衣服落下来,遮住腰侧结实的肌肉。
谢松亭像条被明亮阳光灼伤的鬼魂,只有仓促遮掩,躲开眼神。
如今他像当时一样,和席必思对视两秒,很快撇开视线。
他听见席必思说。
“可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
谢松亭直觉他下一句自己也不想听。
“谢松亭,这屋子里有人很渴望爱。
“这个‘有人’……
“不只是我。”
第22章 喜欢我吗?
谢松亭不回答。
席必思不动筷子,侧身看他:“你好像总觉得我会离开你。之前高中不告而别是我的错,我给你道歉,但这次不会了,不仅这次不会,以后也不会了。”
谢松亭:“是吗,那你解释解释当时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你没去上大学。”
“你怎么知道我没上大学?谢松亭,你找我了。”
席必思又露出那种我就知道你在意我的笑容。
谢松亭烦躁地皱眉:“你非得这么岔开话题?你一句真话不说还想让我信你?我怎么信?”
“你会知道的,”席必思笑说,“很快就会知道了,三个月之内我一定告诉你,来到这之后我一句都没骗过你,我发誓。”
现在不说是怕你生气,把蚕赶走。
谢松亭吃完,把勺子放下,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你洗碗,我出门。”
“出去有事?”
“取钱。”谢松亭头也不回。
就带了一千块,这几天花得一干二净,再不取钱不知道这货怎么买菜做饭,也不找他要。
席必思笑眯眯地把人送出门,晃着尾巴说:“一路顺风,我在家等你。”
谢松亭本想反驳说银行就在家门口五百米,顺风逆风又有什么区别,但看他含着笑的温柔眼神,一句难听话也说不出,僵硬地嗯了一声。
他慢慢在小区里走,周围是猫、狗交谈的声音,更小的动物发出的声音也更小,被它们掩盖。
谢松亭把目光放在前方浮动的灰尘里,心想。
竟然会有人等他回家了。
那人还是席必思。
难以置信。
呼吸在空中遇冷发白,潮湿雾团撞在行人脸上,给发烫的脸颊降温。
谢松亭到家时敲了两下门,席必思没开。
他喊了两声,才听见门里趿拉拖鞋的声音,接着是席必思微微喘气,答他的话。
“来了!等我。”
谢松亭双手插兜站在门前,隔壁邻居打开门,看到他,笑说:“小谢,难得看你出门。”
“魏奶奶好,”他礼貌点头,问,“您出去干什么,方便了我跟您一起?”
这位奶奶是谢松亭的房东,为人很和善。这楼里有租户交不上租她也不催缴,宽限着宽限着,租户为人不错的记得上缴,租户爱贪小便宜的,也就等于让人家白住了。
“不用不用,我腿脚好着呢,还说我呢,之前老听你冬天咳嗽,今年好点了没?”
房东奶奶锁好门,提起垃圾袋。
此时刚好席必思来门口开门,谢松亭抓着门把手不让他冒头,伸手推着他,说:“今年好多了,家里多了只猫和我睡,他暖和。”
家里多的那只“猫”握住他在室外走动而冰凉的手,慢慢向上,覆盖住他的手背,把他暖热。
谢松亭一反常态地没有挣动,继续含笑看着奶奶。
“这么好啊,猫好,比人体温高,暖和。不说了,我走啦。”
干燥烫热,比他这个人温度高。
“奶奶慢走。”
谢松亭和奶奶点头,侧过身挡住门缝,等老人家下了楼梯,才向里推门。
他原以为门内人会得了便宜还卖乖,说什么有我这个猫还是很不错吧,没想到席必思并没有,而是放开他的手问:“之前冬天总咳嗽?”
“嗯,”谢松亭不太在意,在门口换鞋,“空气凉。”
他换好鞋一抬头,才发现这人就穿着件T恤,正在出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老房子暖气多热。
“……你在家做什么了?”
“做了几个俯卧撑,有点热。”
谢松亭没多问,走进门。
他原本还想观摩席必思做俯卧撑,结果听到自己冬天咳嗽,这人就又进了厨房。
厨房都快成为席必思的战略阵地了。
他添置了炒锅砂锅平底锅雪平锅,还买了个烤箱,柴米油盐也满满当当,闲着没事儿就在厨房里实验瓶瓶罐罐,偶尔香得谢松亭剪视频都剪不下去。
满打满算,席必思来这六天了。
贝斯的伊丽莎白圈摘了下去,谢松亭叮嘱它好几次,它听话地不再舔那里的伤口,只是难免对自己消失的蛋蛋难过。
冬天,伤口愈合得慢,但已经没有绝育当天那么疼了。
它现在行动如常,还能蹦到沙发上,趴在谢松亭身边,蹭他的手肘。
谢松亭摸它,它很自然地蹭蹭谢松亭,用力不大。
贝斯性格温和,点到为止,不知道是不是被绝育影响,连对蹭蹭贴贴的需求都减少了。
不像席必思是缅因的时候,一天不舔他跟戒断一样,就坐在枕头上等他,见他来了来回翻滚,扑到他怀里压着他舔,早上又被舔醒。
面前瓷碗和玻璃茶几磕碰,谢松亭回神,看到一盅冰糖雪梨。
席必思递给他一把叉子,说:“尝尝味道?先吃梨。”
汤有点烫,谢松亭嘴唇碰到,叉起梨慢慢地啃。
做完冰糖雪梨的人靠住沙发背,闭着眼说:“总觉得有些话我要和你说一万遍才能进你脑子里。”
谢松亭一口接着一口,吃得咔嚓咔嚓,不搭理他。
那条尾巴动了动,从谢松亭头发向里蹭。
谢松亭穿的家居服买得久了,衣领变松,露出大片肩颈和锁骨,在冬天里不断跑风,看起来很冷。
谢松亭后颈一痒,被尾巴裹了上来。
毛茸茸的,围脖似的。
尾巴在这里停下,安分地温暖他。
谢松亭垂眼看了看,抓住脖颈前的一段,说:“别缠这么紧,总让我觉得你想把我勒死。”
“这尾巴不听我的,把我勒死也不可能把你勒死。”
“我要喝汤,一会儿滴你尾巴上。”
“滴就滴了,我洗。”
谢松亭说:“你这么委曲求全地讨好我,你不难受吗?我看着难受。”
“我不是在讨好你,”席必思转头过来,“我说了,我是喜欢你,所以想对你好而已。”
“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说话多难听。”
席必思:“从我这几天的观察来看,你只对我说话难听。”
谢松亭诧异地说:“你才知道。”
“挺好,至少我独一份儿,”席必思双手枕在脑后,说,“说明我在你心里也挺特别的。”
“嗯,特别讨厌你。”
“听不见。”
“非得选择性失聪只听自己想听的?”
席必思笑了:“我只听真心话。”
谢松亭拿着碗的手停了停,把喝完的冰糖雪梨放回茶几上,说:“你好像不知道退缩两个字怎么写。”
“不认字,”席必思理所当然地说,“我就是冲你来的。”
谢松亭吃饱喝足,身体也暖了,难得和他闲侃:“你安分的时候挺好的,像最近几天这样,除了那张嘴比较烦。”
席必思:“会有不安分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谢松亭看他一眼,把尾巴拿下来,甩回他怀里。
“尾巴无罪,它只是想让你暖和。”
“你缠人的本事见长。”
“那当然,”席必思拿起小盅,“还会纠缠你很久很久,之后几十年都别想摆脱我。”
不止。
之后无数年里,你身边追求者爱慕者情人爱人的席位里……
只会有我一个。
谢松亭抬眸:“你这话说出来不觉得自己变态吗。”
“早点认识到我的本质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席必思说,“毕竟我就是冲着你来的。”
谢松亭沉默下去。
可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能缺爱的心失去滋养,干瘪紧缩到扭曲了原型,他并不觉得席必思的话有什么问题,或者说,如果他和席必思角色互换,他会做得更绝。
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好。待在我身边就好,永远和我绑在一起就好。逃不开我,躲不掉我,被迫看着我。巴不得吃了我,杀了我,生啖我的血肉。只关注我,只怨恨我,只注视我。
真心祈求不到,人他一定会得到。
假如他是席必思,现在谢松亭应该正被软禁。
相比之下,席必思的想法在他这甚至能盖上一个“非常健康、准予实行”的绿色公章。
谢松亭有些出神。
席必思要是知道他这么想,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算了,他不想让他离开第二次。
席必思稳稳地端着盅,把他剩下的半口糖水喝掉,说:“高中毕业之后我……遇到点事,现在还不能和你说。我是没法见你,不是不想见你。”
“那你就会第二次‘没法见我’,”谢松亭放空地说,“我都不知道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在我这属于失信人员。席必思,我明确地告诉你,你说的我都不信,除非你给出一个让我信服的合理理由。”
席必思:“理由不太合理,只能说……是我能给出的唯一一个理由。”
“就这样吧,”谢松亭拿起电脑,把取出来的三千块压在茶几上,“我去剪视频,这是这个月的。”
“给这么多?”
“第一个月开销多,你看着买吧。”
“谢谢阿sir。”
谢松亭在卧室书桌前坐下,来回拉扯猫打呼噜的进度条,专心工作。
不知道什么时候,席必思走到卧室门口,问:“喜欢我吗?”
谢松亭剪视频剪得头昏,反射性回答。
“喜欢,别烦我。”
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猛地扭头,席必思就站在他靠椅后,低头在他发顶亲了一下。
“今天就听见这一句真心话。”
“滚!”
谢松亭气得七窍生烟,抄起桌子上的书砸他,砸出去了才心头一跳,怕真的砸中。
席必思游刃有余地弯腰,躲过他扔来的书起身。
尾巴把勾住的书送到他手边。
是一本《宠物家庭医生》。
会为了养猫买这些书的,哪有什么坏人。
他笑说:“谢松亭,好喜欢你。”
谢松亭阴恻恻地说:“特别特别特别讨厌你,再这么骗我说话我就拽你尾巴了。”
“听不见,”席必思挠挠耳朵,头顶一对猫耳配合地后飞两下,“喜欢我这句够我念叨三十年。”
“想想五十多岁都变老头了还可能见到你我就觉得暗无天日。”
“不是可能见到我,是一定,”席必思说,“到时候我天天拉着你去跳广场舞,拿着沾水的海绵笔去解放碑前边儿写七律长征,一个月剪四次头。”
谢松亭怒吼:“神经病啊!发神经别拉着我!”
席必思笑着接住砸过来的第二本书,轻手轻脚帮谢松亭关上了门,不再去打扰他。
五十多岁……
没人会变成老头。
五百岁也不会。
至于五千岁,他老妈都没活到这岁数,谁知道呢。
第四次心理咨询,谢松亭几乎是把门撞开的。
他匆忙找到自己的小板凳坐下,拿纸抹过满脸的汗水,因为来路走得快,仍在喘气。
毕京歌讶异地说:“不着急,慢慢来,你休息过来之前都不算进咨询时间。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谢松亭出过汗后脸色通红,神色惶然。
“毕老师,我不行了,他再住两天我简直要被哄得不知今夕何夕。
“……我招架不住了。
“更离谱的是……我感觉他说的都是真的。”
第23章 第四周(上)
“你是说席必思?为什么这么说?”
“他……”谢松亭想解释,但情况过于棘手,难以描述,混乱地说,“他变成人了,和我一起住,说要追我。”
毕京歌笑说:“不得不说,你最近的生活还是蛮跌宕起伏的。”
“我的生活和这四个字就没沾边过,用一潭死水形容都叫词汇丰富,”谢松亭在毕京歌的语气下缓过神,说,“遇见他之后才……乱作一团。”
“论谁遇到这些事都平静不了。养了只猫,突然发现猫是很久不见的高中同学,结果这个灵魂又从猫的身体里出来变成人,我梳理得没错?”
“嗯,没错。”
毕京歌进行了个简单的推理:“假如这些都是真的,我是说假如,那是不是说明世界上的确有奇怪的东西存在?”
谢松亭眼神发直,没进入她的思路。
“我是不是得去找个道士驱邪,照你这么说,席必思身体里这东西也可能不是他自己,难道是死了的鬼?道士该去哪找?”
毕京歌笑容更大了。
她说:“你和他住了一个星期,他是不是鬼,你不清楚吗?”
谢松亭:“……”
他把脸埋进手里,说:“他要真是鬼就好了。”
“你不想他是人,反而想他是鬼?”
“你之前和我说,他变成了猫,那他作为人的社会属性就消失了,”谢松亭说,“但他是猫也能和外界沟通。我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放低声音,轻轻地说:“鬼就不一样了。”
“只有我看到他,只有我能和他说话,只有他世界里只剩下我一个……我才能确定,他非我不可。
“但现在他是人。我想不通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去喜欢非得喜欢我?
“你知道和他告白的人有多少吗,我记得特别清楚,就圣诞节之前平安夜晚上,他吃完晚饭回来那一会儿功夫,桌子上能被堆满,一层叠一层,从他那路过的人都会侧身,怕把他桌子上盖好的苹果山蹭倒了……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我,他给我的理由都太简单了,我不信……”
谢松亭不和毕京歌对视时,话都说得非常快,仿佛趁着无人窥视,把畸形的怪物放出来呼吸。
“为什么不喜欢你?”毕京歌说。
像啮合转动的齿轮被人突兀地插入一根筷子,谢松亭一下子卡住。
许久,他说。
“什么叫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毕京歌陈述道:“今天是你来的第四次,也是我观察你的第四次。你是个很分明的人,旧就是旧,新就是新,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为什么在喜欢上,他的喜欢不是喜欢,你的喜欢才是喜欢呢?你不觉得这样判定太过傲慢、太过独断了吗?”
谢松亭:“我不是……我不是傲慢……”
毕京歌耐心地等他回答。
“话不是这么说的,”谢松亭手指绞拧,“我的人生已经停滞了,我定型了你明白吗,他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说不明白了,我不想说了!”
他烦躁难掩,自己和自己生气,又想抓头发。
毕京歌把一个皮卡丘的捏捏乐放进他手里。
入手柔软,黄色的。
皮卡丘面带笑容的脸被谢松亭捏至变形。
“手感好吗?”
谢松亭静了片刻:“……嗯。谢谢毕老师,对不起。”
“没关系,别紧张,”毕京歌说,“你不是冲我来的,我分得清。”
她有个凛然的灵魂,让谢松亭被动地跟着寂静。
谢松亭说:“上次说来了要和你谈谈伤疤的事,那我……先说那个吧。顺便和你说说为什么……别人夸我的长相,我高兴不起来。”
幼时,谢松亭的两位家长对他还是很好的。
母亲叫李云岚,父亲叫谢广昌。
两个人下地种田,不让他帮忙,只找个阴凉地方给他坐着,让他自己在那玩。
谢松亭拿着写字本写字,捉到一只蝈蝈,捏着它的背听它叫,听没意思了,就把它给放了。
他摆弄妈妈爸爸陈旧的水壶,水壶带着个塑胶提手,用得久了,提手都磨得发白。
他等他们从地头一边走到另一边,喝过水,摘掉手套过来摸摸他的头,聊两句腰酸背痛,最近收成不好,要不种点别的,他则去帮他们捶捶腿捏捏肩膀。
虽然穷了点,但过得不错,至少那时候他高兴。
攀市山上尤其安静,大自然的声响怎么算噪音呢,谢松亭每每起床满眼的绿,站在后山引来的小溪里刷牙。
偶尔,山上还会跳下来两只猴。
猴子很警惕。谢松亭摘家里龙眼树上的龙眼给它们吃,它们会先警惕地爬开,等谢松亭回身走远,才回来抓起龙眼往嘴里塞。到了后面喂多了才算熟悉,还学会了自己给龙眼剥皮。
等到谢松亭三四岁,李云岚念叨的次数也多了。
她说山下的学校离得太远,村子里又没好老师,不能把孩子学习给耽误了,心心念念想搬到城里去。
谢广昌坐在门口劈叉的长凳上,想秃了头,把自家水稻田给填平,改种芒果树。
芒果树前两年亏得血本无归,穷生百事,家里的争吵逐渐多了。
吵架的由头很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送礼多给别人送多了,悔得肠子发青,阴阳怪气地互相埋怨。
你可真大方,给别人送那么多钱,生怕不知道你有钱。
小气成那样,多给一点人家不还礼呀,别人喜秀家多少钱就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你怎么给这么多还做不好。
吵到后面撕破了脸,男的骂女的娶你真是我瞎了眼,又不温柔又不心疼我又强势,女的骂男的赔钱,参你一耳屎就知道操持家里多费事了,男的说让你过门是我最大的错误,女的说要离就离别光放屁,男的气得出门找地方打印离婚协议,山里,找不着,但也倔得不回家。
谢松亭那时太小了,小到理解不了为什么吵架。
大人吵架,他只敢无措地站在墙角,等争吵停歇,才拿起粗糙得磨手的卫生纸去找李云岚,给她擦呜呜咽咽的眼泪,被她一巴掌挥开,转个身继续哭。
第二天,谢松亭从山上下来,被远远等在家门口的李云岚迎上来,气得直打他屁股。
谢松亭不喊疼,笑着递给她一朵橘黄的花朵。
萱草花。
李云岚抱着他,又哭了,说亭亭,妈妈对不起你。
谢松亭听不懂。
第四年,谢松亭马上七岁那年,芒果总算得了个大丰收,仅仅一季,把前面三年亏的全赚了回来。
谢广昌在村里扬眉吐气,招呼李云岚去城里买房子,在李云岚再三劝说下,没买在攀市,买在了蓉城。
在那个没几个人买保险的年头,还买了保险。
一家人乔迁新居,谢广昌在这边工地找点活干,家里的芒果地找人操持太过费钱,逐渐荒废了。
谢广昌在之后数年一直念叨这块地,成了心病,总在说,要是当年不来蓉城就好了,我糊涂啊,我糊涂啊。
他在工地,干活勤快,拿得不少,李云岚依旧负责家里的一切,谢松亭也上了蓉城市里的小学。
谢广昌下工地去接谢松亭放学,到家李云岚已经做好了饭,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
生活总是在看着不错的时候,给你来一巴掌。
谢广昌接谢松亭下学,和身旁家长聊天,家长看见谢松亭,惊讶地说这是你家孩子?长这么漂亮,白瓷娃娃似的,真不像你,肯定很像妈妈吧。
毕京歌问:“是不是也不像妈妈?”
“嗯,”谢松亭盯着毕京歌的幻觉,这次她背上多了一对翅膀,“他们长得都很普通,几乎是个人见了我,都要问带着我的我妈或者我爸,这是你家孩子?”
村子里人少,又都住在山上,再加上谢松亭小时候没长开,很少有人有这些疑问。
但渐渐大了,这样的问题就多了。
问得多了,人会烦。
会很烦。
也是从那阵子起,谢松亭开始挨打。
第一次被打时他简直吓蒙了,大脑完全反应不过来,像根杵在地上的萝卜,好几秒后才想起来哭,可喉咙和嗓子都不熟悉怎么哭,像第一次运转的机器,哭得磕磕绊绊,不生不熟。
哭只会让打他那个人更烦。
他很快学会了讨好,第一次挨打,打到快结束,他已经不流眼泪了,只是小声求饶。
六七岁的小孩,白白嫩嫩,能经得住壮年男人抽几下子?
从外面买菜回来的李云岚尖叫一声,把谢松亭翻过来,像翻一条死鱼,看到是皮外伤没有大事,拽着谢广昌关上卧室门开始吵。
从,不该在城里买房子你毁了我的果园,你自己没本事别拉上我,到,要不咱俩一起去死了算了!谁他爷爷的想和你一起死,要死你自己去死!
房子隔音还行,吵得什么谢松亭听不清,只记得自己很疼,背上特别疼。
也是从那时他知道,哪有什么突发奇想,冲动上头。
谢广昌就是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但之前他小,看不明白,看不明白他被一个成年人从根本上厌恶着,再加上谢广昌……没有理由打他。
第二天,他问谢广昌自己为什么被打。
谢广昌说,这次是不是没拿第一?
谢松亭走到自己屋里,把那张九十五分的卷子誊抄了一遍,接着撕得粉碎。
从那以后,他一直是第一。
他不给谢广昌打他的借口,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谢广昌为什么要打他。
从此以后,他总被谢广昌盯着看。
看的是哪?
看的是脸。
谢松亭如芒在背,和他的关系越来越差,从初中能住校开始就一直住校,能不见就不见,愈发冷漠。
到了高中,家里条件每况愈下。
谢广昌在工地干活被钢筋压了脚,治好之后脚背到脚趾都没了知觉,走路没问题,但彻底没法干工地的活了。
家里仅剩的一些积蓄李云岚拿在手里,她想方设法买了个小推车出去卖煎饼,每天起早贪黑,赚了一个月,刚把办证的钱赚回来。
谢松亭在学校住,节衣缩食,勉勉强强够自己温饱。
他没钱买衣服,没钱买学习资料,找李云岚要她倒是也给,但她总是露出那种……贫穷才会有的眼神。
那种你怎么花了这么多钱的眼神。
那种不信任地问他真的要这么多钱的眼神。
那种犹豫的、迟迟不回答、给了之后说你好好用别乱花的眼神。
谢松亭知道她没有恶意。
可他被刺伤了。
他知道这不是李云岚的错。
他把课本翻烂,找老师借辅导资料,也不再找她开口要钱。
他养成了攒钱的习惯。
年级第一学校奖励两百块,他把这两百划得又碎又仔细,很久才买一本资料,一买下来就如饥似渴地看,恨不得把每个字当作灵宝,烧给自己的灵魂,死了也忘不了。
高一高二冬天里,谢松亭坐在教室被冻得牙齿冰凉,边发烧边写,也没人在意他。
但还好,谢松亭习惯了。
就这么到了高三。
到这里,才和席必思相遇的故事接轨。
他遇到席必思,喜欢上他也理所应当。
席必思每周六晚上回家,会把自己买的辅导书都堆到谢松亭桌子上,说,我写不完,你帮我写点吧,随便写,我妈看见我买那么多没写又要说我了,填上就行,我知道你最好了。
谢松亭默不作声,看着他拉着行李箱出门,和自己挥手说再见。
他又不是傻,怎么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但他越喜欢越觉得痛苦,越觉得难过。
他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他能养活自己都难说。
他踽踽独行惯了,被人关心竟然觉得负担。
他既要又要。
他贪得无厌。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考虑那么多,他连自己以后十年都涉及了。
总不能到二十七岁,他还养不活自己吧?
那也……
那也太不成器了。他天真地想。
高三寒假,谢松亭回家。
十年前的高三不像现在只放几天假,学生们紧赶慢赶过了个年,年味还没散干净,四下还有人放鞭炮,就又坐在教室和大家一起卷生卷死。
十年前的高三……有一个月假期。
也就意味着谢松亭要从那个舒适的双人宿舍回来,回到冰窟一样的家里,和两个大人待一个月。
谢松亭问了班主任好几次能不能不回家,他想在学校住。
班主任劝他说,你在学校干什么,等到过年这里连人都没有,停水停电,你去哪吃饭?就算不喜欢爸妈,好歹也一起过个年吧?你们这些小孩,一点都不心疼爸妈的付出,不体谅爹妈帮爹妈做家务就算了,还闹脾气,真是,哪像我们小时候,打一顿就好了……
班主任教语文,谢松亭懒得听他放爹味老屁。
他转身就走,边走边活动肩周:上周被谢广昌打的伤还没好全,这周写字都泛疼。
席必思不知道从哪听到的,放假前来问他,要不要来自己家住。
谢松亭反射性摇了摇头。
小时候他住在小学同学家一晚,临近晚上都和同学妈妈说好了,李云岚突然反悔,大半夜骑着自行车来接他,连连道歉,回到家骂了他一晚上,不让他和朋友一起过,说你把妈放在哪里,妈只有你了,你不能这么对妈……
谢广昌在他小学那段时间出轨过,有一次他从工地吃饭回来,形状奇怪的领子上有半个刻意藏起来的口红印。
李云岚和谢广昌大吵一架,结果谢广昌半个月没回家住,半个月没给她钱。
她等啊等,等啊等,在谢广昌回来那天做了六个菜。李云岚吃完饭收拾碗筷,拿着谢广昌给的钱把借邻居的钱还了,一个人偷偷蹲在厨房里哭。
谢松亭找到她,被她抱紧了哭。
她像离了岸的水母,眼泪湿透谢松亭的衣服。
谢松亭默默给她擦眼泪。
李云岚把自己哭干了,张嘴第一句话含着沙似的,干哑地说。
亭亭,你要争气。
要考第一,要上最好的学校,要找个好工作,要找个铁饭碗,别像妈妈一样。别人都靠不住。
谢松亭点点头,说,好。
从那以后,她的安全感就离家出走了,控制欲激增,谢松亭到哪,去哪,走到哪,都要和她报备。
谢松亭不恨她。
他怎么会恨生他养他的妈妈?
他只是觉得她很难过,所以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很少忤逆她。
好好学习,帮她做家务,给她锤锤背,不给她添麻烦,能做的都做了。
但他在这个宿舍里待着,这么舒适,被席必思养得越来越刁。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竟然不想回家了。
谢松亭看着席必思哀求的眼神,最终还是拒绝了他。
他得回去看妈妈。
他坐上公交车时才发现被席必思送了个猫咪吊坠,拴在了书包拉链上,塞进书包里。
很隐蔽。
他百无聊赖地摸书包时才发现,把吊坠拉出来,思来想去也不可能是别人送的,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高兴了一路。
奶牛猫吊坠。
黑白分明,胖胖软软,带着软篷篷的尾巴。
摸了一会儿,又不舍得摸了,怕把白色的部分摸脏,就只摸黑色的部分。
不过他的高兴只维持到……到家门口的那一刻。
此时谢广昌已经是个跛脚男人,在家附近织布厂踩缝纫机,他周末准时在家等谢松亭回来,带着新鲜的藤条。
而李云岚年过半百,风吹雨打也还出自己的煎饼炒粉摊,煎饼早上卖,炒粉晚上卖。
回到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就像进了冰凉的盘丝洞,蜘蛛都走了,留下一地狼藉的旧网。
踩上去不是很黏,因为不新。上面早已粘住了妈妈,也粘住了爸爸,剩下的只够把你粘住。你拽不掉,使劲撕扯也仍有几根丝残留在身上。扒住你,挽留你,不放过你。
他连忙把吊坠塞进书包里才敢打开门,刚放下书包就听见厨房里备菜的李云岚说:“回来了。”
像巢穴深处的短音。
谢松亭喉结滚动,空咽一口,说:“嗯,妈。”
第24章 第四周(下)
“别人进了家门都高高兴兴的,我家旁边那户小孩每天回家都很开心,会高兴地说我回家了,家长开门,会说,欢迎回家,但我家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说:“我一边觉得我是不是对家人要求太多了,一边觉得怎么别人就那么好呢,怎么只有我家这么……”
谢松亭把衣服拂到小臂以上,又拉下:“这些就是那个寒假的。”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面对这些伤疤。
他当然知道李云岚是爱自己的,至于谢广昌,一开始也是爱的,至于后面爱不爱,难说。
他在家里听他们争吵,从,你怎么不帮着洗个碗,我这脚怎么洗,那也不能每天烂在家里,让你帮忙择菜都不愿意,到,不然你给我介绍工作啊,当初要不是放弃了芒果地,现在至于这个样吗,隔壁XX现在都在村里发家致富了!我就不该离开那座山!
为什么能从一个小事吵到撕破脸皮,为什么一遍又一遍撕扯对方的伤疤,为什么明明是一家人,却像仇人一样。
这些谢松亭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那天他回家之后坐在桌子前写作业——
那张桌子是小时候就买的了,也就和学校课桌差不多大,还比学校的课桌矮,他的学习资料堆在上面摇摇欲坠。
谢松亭弯腰趴伏着写,先写不用脑子就能填上的写,从下午写到晚上,写得腰酸背痛。
写不下去,他就把猫咪吊坠翻出来摸摸。
他平时明明很敏锐,能分清李云岚和谢广昌两个人的脚步声,但今天摸到吊坠就高兴得要命,什么敏锐,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李云岚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
他房门上没有锁。
之前有过,结果有一次谢广昌喝醉酒,拿着菜刀对着他的门连着砍了无数刀,一边砍一边发疯一样问你为什么锁门,你房间里有什么东西不能让我们看的?!
李云岚不敢拦。
门锁被砍得外围整个掉下来,螺栓、锁芯、连接杆,乱七八糟一整块,全掉在地上,彻底不能再用。
谢松亭在门里床上抱着被子,发抖了一会儿,觉得发抖没有用,后来就不发抖了,只剩下心脏还一抽一抽,跳得快得连脑浆一起震颤。
他这么多年也是这样慢慢调节自己的。
哭没有用,所以不哭,难过没有用,所以不难过。
正常的情绪慢慢麻木了,遇见什么都像隔着一层塑料膜,膜外是合金浇筑的外壳。
他用十年为自己打造出一具坚硬的外壳,把溃散狂乱的自己完全锁死,从此再没被人窥见真容。
偶尔,只是偶尔。
他研究一下面前三只手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头。
那天李云岚站在他身后,问:“高氯酸的氯化合价是几?”
谢松亭反射性说:“正七。”
“为什么写了个正一?”
李云岚上过高中,她竟然还记得这些。
谢松亭低头看向自己的作业。
那个一是刚才没注意,笔划上一道。
见谢松亭不说话,她又说:“这玩意儿谁给你的?”
谢松亭想说这不是玩意,这是礼物,但没敢反驳,只是说:“……上次考试的奖励,前两名都有。”
他说谎了。
席必思送的。
他很少说谎,仔细回想,这大概是长大之后第一次。
“送你一个玩具就开始得意忘形做错作业了?那要它干什么?”
谢松亭没料到这吊坠会被她抢走,看着她把玩具从窗户上扔了出去。
奶牛猫咪吊坠在空中扬起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掉到楼下。
谢松亭那两秒连呼吸都不敢。
他知道表现在意只会让李云岚变本加厉,僵硬地说:“……对不起,不会了。”
李云岚已经走了。
他那天晚上借口帮李云岚买醋出了一趟门,特意跑得很快,绕到楼下窗台对应的地方翻找。
那条小巷里没有灯,冬夜里只有他一个人愈喘愈烈的呼吸。
他手指一疼,被木屑扎进手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崭新的、毛茸茸的吊坠。
带着醋到家,李云岚看到他一身灰尘,说:“出去买瓶醋你怎么像在泥地里滚了一圈。”
“想题没仔细看路,不小心摔了。”
“长点眼行吗,脏了还得洗,都是我洗。”
“嗯,对不起。”
吊坠是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礼物。
他上次收到礼物还是八岁。
他的生日十分随意,想起来就过,想不起来就没有,从不期待,因为期待总会落空。
八岁那年,李云岚生日给他买了条裤子,谢松亭穿了很久,穿到穿成七分裤不能要了才丢掉。
他很喜欢,因为是礼物。
商场摆着儿童玩具的那片货架,他从来没去过,只是遥遥望着,看到最顶上几乎要从货架上挤出来的巨大的,毛绒玩具。
现在吊坠丢了。
谢松亭看着化学卷子,机械地翻了个面,感觉自己想题都没那么用力过。
好像颅内的浆水在冲撞头骨,要把他打翻了。
他无数次想,要是那天没拿出来就好了,要是那天吃过晚饭自己待着的时候在偷偷握在手里就好了。
怎么不摸它就再也没写错了呢,怎么就偏偏在李云岚进来的时候写错了,怎么……
没有怎么。
一三年的冬夜,窗外寒风呼啸。
谢松亭紧了紧灌风的袖口,好像只有写题才能止住四处发散的思维。
他听见有声音虚幻地低叫。
你这一个字一个字,到底要写到什么时候?捋得顺吗?以后能做什么?成绩出来考得过席必思吗?就算考过了又能怎么样,人看命的。
另一个声音说,写吧,除了写写作业学学习,你还能干什么?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强,开了学就能见到席必思了。
他的灵魂十分割裂,一半恨他,一半爱他,常常互相斗殴。
可喜欢不该是很纯粹的吗。
他不觉得这是喜欢。
这种感情就像外面的李云岚和谢广昌,纷争不断。
他没有刀,但有一把铁尺,接触皮肤那一刻尖锐地扎了下去。
肉软,很难划破。
谢松亭像入了魔,一下,又一下,刻出丑陋的伤疤。
毕京歌说:“可能那时就有生病的端倪了,只是你没有在意。”
“想起来确实,”谢松亭看向毕京歌桌上的笔筒,说,“可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毕老师,我来这又不是来求变的,我可能直到结束也不一定变得过来。偶尔我也不知道咨询是为了什么,我觉得自己在拿钱求别人关注我,感觉很可怜。我不想变得那么可怜。”
毕京歌点点头:“嗯,心理咨询不会让你变得更好。”
谢松亭愣了愣:“……我见了那么多咨询师,像你这样说实话的还真不多。”
“为什么你能确定我说的是实话?”毕京歌问。
“就,一种感觉。”
毕京歌接着上面他的问题回:“你是靠自己变好的,所有的变好都是自己的功劳,和咨询师关系不大。”
“我怎么知道自己会变好?”
毕京歌笑了:“就像你说的,这是一种感觉。”
谢松亭茫然地和她对视。
“人能感知到自己变好的趋势,”毕京歌解释道,“比如你最近熬夜得多吗?胡思乱想得多吗?还总是陷入幻觉吗?”
见谢松亭不回答,她接着问。
“你最近经常觉得痛苦吗?”
谢松亭迟缓地摇了摇头。
熬夜?席必思来之后他基本没熬过夜,即使熬夜也会被他拖回床上,按时睡觉。
胡思乱想?他被席必思抱着,看着看着天花板也就睡着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存在感太强了,他实在没法分心关注别的事,而且这人经常锻炼,像个火球,暖和得……反正很暖和。
幻觉?他试图回忆上一次自己的幻觉是什么时候。
竟然有一天,他想起幻觉要用回忆这个词了。
明明之前是日常。
谢松亭沉默片刻,说:“……好像是。”
毕京歌但笑不语。
谢松亭:“可这都是因为席必思在我才……”
“他当然对你的生活有很积极的影响,但你怎么能把自己的作用也抹掉呢?”
毕京歌有些疑惑:“如果真是个不愿意让自己变好的人,就算是席必思也没法做什么。你似乎把席必思看得太万能了,他是个喜欢你、爱你的人,不是全能的神。在我看来,你有现在的状态是两个人一起努力的结果,不要把这部分坚强自救的自己否定了。”
“嗯,对不起,我……”
“而且我建议你改掉对不起的口癖。”
毕京歌难得打断他。
“为什么?”谢松亭懵懵地问。
毕京歌说:“有时间你去公园聊天的老人那看看,她们很少说对不起,谢谢你,为什么?”
谢松亭摇摇头。
“活几十一百年之后没什么好对不起,也没什么好谢谢,或者说对不起和谢谢的很少,除了一些心结。要对不起就对不起自己,要谢谢也谢谢自己,你这话总是对别人说,为什么不对自己说呢?你和自己说过谢谢吗?”
谢松亭又摇摇头。
“语言的力量很强,你把对不起和谢谢的这部分给了别人,给自己的部分就会相应地减少。
“你说对不起我,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花钱咨询哪里错了,你有不懂是理所当然的,我才该因为没有及时和你沟通说对不起。
“你和被你忽视的你自己说对不起才对。
“所以要说就和自己说,说对不起,说谢谢你,说我爱你。”
毕京歌补充道:“别活得太礼貌了,厚脸皮一点。有些话说得多了就不珍贵了。你自己比较珍贵。几乎每个忽视自我的来访者我都会这么说。”
谢松亭:“那我尽量。”
“你很好。”毕京歌说,“其实这次你来我都做好更坏的打算了,但现在看,你状态很不错。”
“可我怕我这种状态很快就消失了。”
“你怕席必思会离开?”
“嗯。”
“你去问他,如果他和你跟我描述的品行一致,他会直接告诉你的。”
谢松亭:“……可他骗我。”
“他哪里骗你?”
“他说他经常笑,他骗我,”谢松亭轻声说,“经常笑的人不是他这样,他高中就是那种……经常笑的,但是这次他来我这我感觉他……很久不笑了,或者说见到我之后才经常笑,反正……不太对劲。”
偶尔做事时面无表情,再加上贝斯之前关于席必思工作的描述,让谢松亭觉得……
席必思这么些年过得不太好。
“这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谢松亭:“……还是感觉。”
“那你就去问他,他会不会像之前一样再走,或者他这次打算在你身边留多久。”
“为什么还是要让我问?”
“你肯定能感觉出来,”毕京歌说,“你绝对能。”
“感觉不出来怎么办?”
毕京歌听得想乐:“这么害怕他骗你啊。”
谢松亭也有点想笑:“我是不是对谈恋爱的标准要求太高了?”
“喜欢你的不觉得高不就好了,”毕京歌说,“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你得和另一个人交流试试。如果像你说的,他那么耐心,他会等你的。”
谢松亭走到家门口时脑子里也还是毕京歌这几句话,站了一会儿才瞄到门口有个塑料袋,打开,里面是腌好的咸鸭蛋。
塑料袋皱巴巴的,大红色,隔壁魏奶奶经常用。
他去敲了魏奶奶的门。
魏奶奶打开门看是他,笑说:“小谢,来找我什么事?”
他示意手里沉甸甸的袋子,问:“奶奶,你送的吗?”
“这个啊,”魏奶奶笑说,“月底去收租,今天你家那位和我一起去了,好几个之前不交的今天都交上了,给他钱他也不要,我就给你们一点我自己腌的咸鸭蛋,坛子腌的,好吃。收下吧,收下吧。”
老一辈人似乎不说爱人,恋人,或者室友,只说你家那位,让谢松亭有些发怔。
“可别还给我了,还给我我要生气的。”
魏奶奶怕谢松亭再还,忙关上门。
谢松亭无措地拎着一兜咸鸭蛋,听见楼梯口有声响,回头看去。
来人从楼梯上冒出来的脑袋上扣着顶鸭舌帽,原本没什么表情。
他抬眼看到正等着自己的谢松亭,一下笑了,一双眼睛盛着星星似的,冒出来的尖儿劈里啪啦全砸在谢松亭身上,亮晶晶地盯住人,说:“没带钥匙啊?救星来了。”
他走上来,动作自然地从谢松亭手里接过袋子。
“这么多,你买的?”
席必思只瞟了眼鸭蛋,插钥匙开门,那双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他,说。
“这么厉害,都能出门买咸鸭蛋了?明早和我一起出门买菜吗?”
谢松亭心想。
他好像真的……特别喜欢我。
他原本没打算接席必思的茬,但实在太想看席必思的反应了,问。
“鸭蛋是魏奶奶送你的,你和魏奶奶说你是我的谁?为什么她说你是我家那位?”
门咔哒一声打开。
谢松亭到家时已经七点多,冬天天黑得早,楼道灯光昏黄。
席必思向门内走的步伐定住,眼底映出谢松亭的倒影。
他狡黠地笑了一下。
“怎么说话呢,那是送我们的。亲我一下告诉你,其他没得谈。”
他头顶着帽子,身上衣服严严实实,见谢松亭眼神扫到自己的手,把手也揣进了兜里。
席必思:“蒙混过关可不行,不能亲手,得亲脸。”
谢松亭站在门口,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仍在思索要不要跨过这一步,没注意到盯着他看的人毫不掩饰的、期待的眼神。
半晌,谢松亭说。
“进屋。”
席必思略微失望,但调整得很快,就当自己没说过刚才那话,先谢松亭一步进门,放下钥匙和鸭蛋。
他身后,谢松亭关上门,在他侧身换鞋时突然袭击,捏住他帽沿上抬。
像雪凑近,落在脸上。
触感却是软的。
谢松亭一触即离,把面前呆滞的人的帽子放在玄关,想离开,估摸着他还得半天反应。
他转身时被人抓着腰,几乎拽抱回去,一个失稳,却没摔在地上。
是被人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人跪在谢松亭身前,把脸埋进他肩窝,贪婪地嗅闻他,语无伦次地说:“让我抱一会儿,你打我吧,我太高兴了,谢松亭我好爱你……”
屋内没开灯,昏暗里,谢松亭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
他把手放在席必思猫耳上,摸到他滚烫的耳尖。
毕京歌说,他一定能感觉出来席必思说的是不是真话。
是真的。
真得他想要流泪。
第25章 给你梳头
可能抱得太久了,他们挨挤在玄关,到后面呼吸和心跳都同频,像融为一体。
谢松亭没有挣脱的意思,也就被席必思一直抱着,他能感觉到自己高兴,很久没这么高兴,相当陌生。
埋在他衣领的人这会儿才缓神,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谢松亭摸摸他的耳朵,用了点力,重捏一下。
“嘶。”
席必思抽了口气。
“还做梦吗?”
“我都不敢开灯,怕灯太亮,把你给吓走了。”
谢松亭好笑地说:“我是穴鱼吗?不能见光?”
“你不是,我是,你别开灯。”
不,你不是穴鱼。
你是雪啊。
见光就化掉了,溜走了。
“……你先放开,我这个姿势不太舒服。”
“那灯亮了还让抱吗?”
“我也不知道。”
“别开了。”
于是就这么在黑夜里坐着。
谢松亭问:“晚上出门干什么了?”
“和房东说要修窗户,找了几个修窗户的问了问窗户漏风怎么弄。好点的密封条卖完了,明天再去一趟。实在不行把窗户换了。”
“今天帮魏奶奶就为了这个?”
“不然呢。”
还和以前一样,拐弯抹角的。
谢松亭:“起来吧,你这么抱着我不累吗。”
“不。”
席必思收紧手臂,固执地不动。
谢松亭:“门口太冷了,我想去床上躺着。”
席必思这才微微放开,说:“我不是很暖和吗?”
谢松亭:“……”
他原本就半坐在席必思腿上,现在伸长手臂,高度勉强够他艰难地摸到开关,打开了灯。
灯光亮起的瞬间,席必思闭上眼。
谢松亭站起身,问:“所以你和魏奶奶说了什么?”
席必思怔怔地抬头看他。
“又不是开灯了就不算数了,”谢松亭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你不起来我拉不动你。”
席必思:“不然你再给我一下,我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谢松亭重新蹲下来,动作间带点风,把体表另一个人带来的热意吹走。
不过没关系。
很快就有别的温暖他。
他单指勾动面前人的猫尾,猫尾有意识一般自动缠上来,绕住谢松亭的手。
谢松亭扣住这一小段,向自己这边猛地拉拽一下。
席必思本能地想炸毛,但看到是他,乖乖把自己所有动作叫停。
拥有浓密黑发的人类单手撑着下巴,那张平日里无甚表情的脸此刻神态放松,半眯起眼睛笑,说。
“猫咪,起来。”
席必思盯着他,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我又没醉。”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嗑了,你真不怕我做点什么。”
谢松亭有点不耐烦了,皱眉,“你起不起来?”
席必思这才站起身,说:“起。”
他站起来,去拿鸭蛋,谢松亭就又问:“所以和奶奶说你是我的谁?”
席必思:“你老公。”
谢松亭:“……”
席必思:“我瞎说的。我说我借住在你这,可能奶奶看出来了。”
谢松亭向前走了两步,回头问:“满嘴亲来亲去的是你,真亲了你又跟哑巴了似的。”
席必思:“不敢说,怕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把我给杀了,脑子里的废料播出来我得坐牢。”
谢松亭:“……”
席必思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要是能活很久很久,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谢松亭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两秒。
“那你死了我还活着?你比我先死?”
席必思:“嗯。”
谢松亭:“给你上坟那天多带点纸和元宝。”
席必思:“……”
“不过你可能用不到,因为会有很多人抢着给你烧纸,”谢松亭语气变淡,“那我就在你忌日那天找个十字路口看风景。”
“我问的是最想做的。”
“嗯,最想做的。”
谢松亭点点头,几乎要赞叹自己如今稳定的情绪。
放在以前,在他说出你比我先死那句话的时候就崩溃了,现在只要握紧手,稍微的疼痛就能让他对答如流。
先前他从没想过席必思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况,但最近想了好多次。
他的人生太过贫乏,也就遇见过这么一颗耀眼的星星,从没想过星星会坠落。
如果星星坠落了,他该怎么办?
可能那时候他又会变成昼伏夜出的模样,这样清醒就是夜空,接着找到以前自己一直凝视天空的位置,安静地看着它不再发光的遗骸。
就像他高中做的那样。
只是注视。
只能注视。
席必思问:“要是你能把我复活呢?”
谢松亭皱起眉:“……难不难?”
席必思:“挺难。”
“那我可能会试试。”谢松亭说,“我体力很差,可能要研究很久吧,不过反正都能活很久了,所以在你身上花点时间也没什么。”
席必思不再发问。
谢松亭目送他去厨房做饭,自己看着拖鞋头,想了很久。
他一定会去试试。
不管多难他都会去试。
他接受不了这个人死亡。
从听到席必思出车祸的消息那天起他就想明白了,他真的很喜欢他。
这喜欢隔了十年,依然如塑料袋里刚宰杀的畜肉,割开淌了一地的血水,还新鲜着。
而且脱离了高中时的环境,反而更纯粹,更无忧无虑了。
谢松亭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
从席必思出车祸以后,他的生活一路失控。
现在走到哪了?不知道。
能过一天算一天。
还好席必思没变太多,他也一样,这样还能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他看向身边年轻的幻觉,喃喃地说。
“说不定他走之后你能版本更新呢,不知道你2.0会变成什么样……”
晚上睡觉时席必思坚持要给他梳头。
谢松亭:“你非要和我这一头海草较劲吗?”
“你管过它吗?你不管我管,你还不高兴了。”
“我把它拉扯这么长已经很不错了。”
谢松亭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方便他给自己梳头,捞过贝斯的爪子,把脸埋在躺在自己面前的贝斯毛里。
贝斯:“亭亭,他给你梳毛,你能给我也梳毛吗?毛太长了,我舔起来好累。”
谢松亭稀奇道:“怎么有不喜欢舔毛的小猫咪,你和泡泡学学。”
“它毛那么短!”
趴在秋千上的泡泡欠揍地甩甩尾巴:“有本事你也跟我一样这么短啊,基因里带的,我能怎么办。”
贝斯看起来要闹了。
“我也想梳毛呜呜呜……”
席必思看热闹不嫌事大:“看吧,我要是说给贝斯梳毛,它早就高兴得不行了,给你梳头发你还不乐意。”
家里养了三只猫什么感觉,谢松亭深刻地体会到了。
“这能一样吗?”
谢松亭反驳席必思一句,试图劝抚贝斯。
“给你梳毛当然可以,但是你也得自己舔一点吧,你又没什么事,还不舔舔毛。你多少斤了?看这胖的,放任你胖下去以后还跳得上冰箱吗?”
贝斯被一顿暴击,喵地一声叫起来。
“你们人类互相喜欢就算了,别对猫区别对待好不好!席必思在我身体里你就天天梳毛,一变成我自己了你就不梳了,呜呜呜,我要告诉全小区的猫你能听懂动物说话,太可恶了,太坏了你,我不可爱吗……”
谢松亭看了看它的体型,心说还真不可爱,帅多一点。
席必思梳开一团死结,头都没抬,说。
“自己舔。”
贝斯顿时收声,哀哀怨怨地开始舔自己的猫爪。
这家里谢松亭才是表情不多的那个,但两只猫都更亲近他一些,撒娇吵闹都是找他。
猫比人的直觉准的多,两只都明白席必思更不好惹。
谢松亭摸摸它的头,安慰它。
“好的不学学坏的,泡泡你整天都教贝斯什么?学你撒泼学得挺像。”
泡泡黄绿色的大眼睛里满是无辜。
“我能教它什么,它耳濡目染也不怪我吧?”
“演什么呢,肯定是你教贝斯来找我撒娇的,”谢松亭一语中的,“贝斯那小脑瓜想不出这招。”
泡泡见被戳穿,也不演了,说。
“你帮它梳梳毛也不费事嘛,之前不都这么梳。”
谢松亭扭头找席必思:“……你给我梳完能给猫梳梳吗?”
他只穿着薄薄一件家居服,身体全裹在被子里,头发披在外面,因此被尾巴卷住小腿时立刻察觉了。
他动了一下没被卷住的那条腿,没拒绝。
席必思停下梳子。
平时毛躁的头发在他一遍遍的梳理下稍微乖顺,躺在他手心里。
他声音带笑,说:“可以,但是你得让我给你买点发膜。”
谢松亭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发膜。”席必思耐心地重复。
谢松亭荒谬地说:“干脆你把头也替我洗了?”
“那当然好。”
“……我开玩笑的。”
“我认真的。”
谢松亭坐起身,把头发从他手里抽走,说:“你干嘛呢,你在这借住,你又不是当我妈。”
席必思挑挑眉:“谁当你妈,我这不是往男朋友努力吗,可惜你不同意。”
谢松亭反射性想说我没不同意,口型都做出来了,看到席必思灿烂的笑又收了回去。
“又诓我。”
“谁让你这么好骗。”
泡泡受不了了,从秋千上跳下去,用爪子扒开门去客厅。
谢松亭摸着贝斯的毛,说:“你要是一直变不回去怎么办?”
“那就看你愿不愿意一直收留我呗。”
谢松亭:“……养你很贵,我养不起你那么久。”
“要是我不贵呢?”
谢松亭沉默下去。
席必思梳完最后一缕,放下梳子,说:“好了。”
他似乎只是一问,没有执着地要个答案。
但谢松亭回答了。
谢松亭说……
“那你怎么可能留在我这?”
“因为我只想留在你这。”
“那你也能从这离开。”
“不会。”
床头灯在谢松亭的长发上投出一圈光晕。
他不动时,更像一具美丽的玩偶。
席必思不厌其烦地说:“我只喜欢你,所以我不会走,你怎么样我都不会走,除非我死了,我会一直等你。”
谢松亭想到了另一种局面。
“假如我死在你前面?”
席必思拿手温暖他冰凉的脸。
谢松亭偏头看了一眼,没有躲,反而把半边脸放在他手里。
他暖不热一样,席必思抱在怀里时分明是暖的,在被子里时也是暖的,稍微起身,热气就散得一干二净。
体温低,情绪也低,宛如冷藏室。
“也不会。”席必思感受到他的脸慢慢暖起来,着迷地说,“不会有那一天,我和你保证。”
“你还真有耐心。”
“铁树六十年才开花,我默认谢松亭比铁树花期更长。”
谢松亭:“……”
谢松亭把他的手拿开,翻了个白眼,重新滑进被子里。
席必思关掉床头灯,自己也跟着睡下,把他抱进怀里。
上一周,他只敢在谢松亭睡着时这么做。
谢松亭没有推拒,说。
“抱太紧压着我头发了。”
席必思依言松开一点点。
“晚安。”
“嗯。”
就这样慢慢学着接受他的喜欢,接受他的爱,理所当然地向他索求,会笑,会开心,会小小地满足他的要求。
不说喜欢他没关系,不说接受他也没关系。
谢松亭,就这样就足够好了。
活着就很好了。
他就是为此而来。
他穷思竭虑,花了十年才找到解法的题,不可能让别人拿分。
唯一担忧的问题是……
谢松亭知道方法之后应该会生气。
很生气。
第26章 洗洗头发
今天又梦到蚕。
蚕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他最近睡得很好,沾枕头就着,还以为睡得好梦不见它,看来不是。
谢松亭在沙漠里乱走,自己玩了会儿沙子,才绕到蚕身边。
蚕主动问:“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很忙吗?不打扰你。”
“这有什么。我自己工作也蛮无聊的,你和我说说话嘛。反正我在你梦里,就算口器被占了我也还是可以和你说话。”
“好。”
蚕随便挑了个话题:“你有工作吗?”
“没有,”谢松亭回答,“我连出门都很少。”
“工作可以没有,出门也可以不出,”正在努力工作的蚕说,“但是要晒太阳。”
谢松亭笑了。
蚕:“笑什么,我很认真地和你说话,要多晒太阳。”
谢松亭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在想最近总是有人教我怎么做事,我的一个老师,还有你。”
“不喜欢别人教你?”
“不是,只是之前没有人教我,现在你们教我……有点像做梦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生活好像慢慢变好了。”
“你不正在做梦吗?”
“说得也是。所以你到底在我这忙什么?”
蚕宝宝吐累了,趴下来歇歇。
“我得还大猫人情,他因为帮我老是受伤,不过我也给他回礼啦,所以他不亏。”
“大猫?是老虎吗。”
“嗯,老虎,还是九条尾巴的老虎呢!”
蚕宝宝语气夸张。
谢松亭:“还是你更厉害一点。”
蚕得意地摇头摆尾:“那倒也是。”
“九条尾巴的老虎长什么样?”
“没看清,棕黑棕黑的。”
“你连它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确认是自己撞的了?”
“老虎嘛!都是毛,感觉它们长得都一样。”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来我梦里?”
“这……”
蚕宝宝一僵,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装傻继续去吐丝。
谢松亭在沙地上躺下。
沙漠发烫,很温暖,像秋天下午两三点的太阳。
他把自己埋在里面,只露出个脑袋和一点头发,摆动手臂玩沙子。
想不通,而且这只是梦而已,用梦推算现实世界不太合理。
他偏头看向蚕。
长长的金色蚕丝落在他蓝色的血液里,几乎一多半都被层层叠得的绿色覆盖。
只看一眼,都好像能听到林海的声音。
“到最后这会全部变成绿色吗?”
蚕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决定权在你。”
什么叫决定权在我?
谢松亭带着疑惑睁开眼,已经是早上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一摸身边,还是温的。
席必思起来没多久。
谢松亭坐在床上发懵,卧室门开,有人拿着几个罐子走进来。
谢松亭懵懵地问:“……你拿的什么?”
“发膜。”
“怎么还好几罐?”
“不知道哪个好,都买了,你都用用试试。”
谢松亭挑了个金黄罐子的:“你一大早起床去买的?”
“嗯,附近有个24小时便利店,去太早了,店员都在打盹。”
谢松亭还以为他要给自己擦,结果席必思把发膜放下,问他。
“吃早饭吧?”
“今天做的什么?”
“虾饺。”
虾饺底部金黄,表面晶莹剔透,咬开里面是一整个去虾线的净虾,嫩软和焦脆的口感一起,又香又鲜,谢松亭边吃边数,自己吃了十六个。
他吃完,席必思才猫耳朵一动,又去开电饼铛,是还有一锅。
谢松亭撑着下巴看他忙来忙去。
吃过饭又洗碗,洗了碗又去找扫把,是要扫地。
他想从沙发上下来,免得碍他的事。
“别动,”席必思在屋子里四处洒水,明明没看他,却准确预判了他的行为,“给你布置个任务,在沙发上坐着直到我拖完地。”
“要不我帮你?”
“我怕你闪着。”
谢松亭:“……看着你做家务感觉我像个统治阶级。”
“钱不都你出的吗,你发挥了主要作用,”席必思撑着扫把杆冲他笑,熟练地改了称呼,“领导,商量个事儿。”
谢松亭:“?”
席必思:“弄发膜有点麻烦,您配合配合,得先洗头。”
谢松亭立刻皱起了眉。
他头发长,每次洗头发都很不高兴,因为要花很久,洗完头发一上午一下午就过去了,一般都会连带着把澡也洗了。
“不想洗啊?”
“头发太长了。”
“那当初为什么留这么长?”
“剪头很贵。”谢松亭下意识说。
席必思有片刻愣神,像是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很快回:“我给你剪?”
谢松亭:“……你别想。”
也不想想自己说了什么,能不能别说这种话,你什么都会,还留在我这干什么。
别说了,别说了。
要不是昨晚睡了个好觉,我真怕和你吵起来。
席必思:“在想什么?”
“没。”
“看表情就知道又在想别的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你剪剪头发。”
“我知道。”
谢松亭点点头,他知道,他就是控制不住脑子。
“能和我说吗?”
“和你说什么,做梦梦见九条尾巴的老虎?”
谢松亭不想说,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随便找了个话题敷衍过去。
席必思扬眉笑道:“老虎好看吗?你摸了没?”
“不知道,棕黑棕黑的,和你的尾巴还有贝斯一个颜色。”
席必思不知道为什么紧追不舍:“不喜欢?”
根本就没梦到,全是蚕说的,谁知道长什么样子。
谢松亭拧眉问:“哪轮得上我喜不喜欢,你怎么对一个梦里的老虎这么上心?”
因为那是我啊。
席必思没敢这么说,慢条斯理地答:“我就好奇好奇。我拖完地出去买东西,不想我帮你你在家自己洗头?”
谢松亭:“嗯。”
席必思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出门了。
门关上,屋里安静下来。
两只猫都没醒。
家里从未如此干净过,窗明几净,空气清新。茶几旧的,却被擦得很新,伸手一摸,光可鉴人。
谢松亭看着能映亮自己的瓷砖,起身,慢慢向浴室走去。
说是浴室,其实地方很小,只够人站着淋浴,五十多平的地方做了干湿分离,体感上这里只会更小。
谢松亭站在这几平米里,总觉得马上要撞到莲蓬头。
虽然他一次也没撞过。
昨晚有人帮他梳过头发,今天他洗头时照以前的老习惯去勾发丝拿到前面冲洗,竟然没勾到——
没打结。
从指尖滑下去了。
谢松亭把头发捞过来,明明还是那缕头发,但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可能是梳开了头发,他连洗澡都比之前快。
洗完了去摸浴巾,没摸到。
……他没带。
刚才看见瓷砖那么亮,谢松亭连踩在上面都小心翼翼,只想能少走几步就少走几步,竟然忘记回卧室拿浴巾。
他关掉水,正犹豫要不要就这么出去,反正家里没人,突然听见门口有响动。
是席必思回来了。
先是塑料袋的声音,席必思把买的菜提进厨房。
接着冰箱门开,把东西放进冰箱,关上门。
席必思走路时有什么皮条相互敲打的声音,应该是他昨天说的密封条。
谢松亭安静地听着。
水湿哒哒地浸他的头发,谢松亭没开通风,热气散得还算慢。
席必思原本的路线应该是要去阳台,浴室没声让他有些奇怪,问:“谢松亭?在家吗?”
“嗯。”
“没事吧,怎么没声音?”
谢松亭重新按开水:“没。”
“我去贴密封条,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让别人拿浴巾不难开口,如果只是单纯的室友关系,递一下举手之劳,没什么可暗示的,也没什么可暧昧的。
可他在退缩。
他就没把席必思当成室友过。
谢松亭在热水的冲刷下重新回暖,深吸一口气,说:“席必思。”
他声音不大,但外面的人还是听到了。
“来了,怎么了?”
“浴巾我没拿,帮我拿来。”
席必思停顿了一下,似乎花了好几秒才搞明白状况,走到浴室门口问:“是不是衣服也没拿?都一起拿给你?”
浴室里的人关上水。
“……好。”
谢松亭隔着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向外看,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离开,又走回来。
除了浴巾,他还拿来一个纸箱,用来放衣服。
很贴心。
席必思起身要走,被谢松亭叫住了。
大片边缘朦胧的黑色在门后移动,面积逐渐削减,是里面的人转身,黑发被身体挡住。
玻璃后由黑转白。
磨砂玻璃内,蒸汽里,浮现一只冷白的手。
谢松亭单手按在门上,看不清表情,语气平平,问。
“你怎么不让我自己开门出来拿?”
听不出是喜是怒。
要是平时和别人说话,有些对话席必思开个玩笑也就过去了,他会说,怎么?你不满意?这么挑剔。
但现在是和谢松亭说话,所以他没有绕开。
他走近两步,手按在玻璃上,和谢松亭隔着磨砂玻璃贴在一起。
“不是我不想,也不是我不行。”
席必思垂头把额头抵在自己手背上,声调愉悦。
细听,还含笑着。
“谢松亭,就你那身板儿,你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了,我真怕你……”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消弭在他唇齿间。
谢松亭收回手。
“你还是为了我好了?”
席必思站在门前,听他声音就笑:“别生气啊,一会儿出来别再不理我了,嗯?骂我两句我听听?”
“……神经病。”
谢松亭骂完,把水开到最大,当他不存在。
席必思笑了会儿,走了。
人走之后,谢松亭打开通风,靠室外的冷风降低面皮的热度。
他眼下颊前红成一片,双睫不停眨动,直到恢复正常温度,才走出门。
打开浴巾发现比之前的大了一圈,新的,有刚洗过的洗衣液香味——
自从席必思来了,谢松亭的衣服就都是这个味道,所以很清楚。
衣服也是暖的,好像刚从阳台拿下来,还带着温度。
他在门口穿好衣服,拽好边角,披上浴巾,半裹着上身出来——
防止湿头发把自己衣服也浸湿。
正好,席必思坐在阳台的坐垫上,见他过来,拍了拍另一个,说。
“来坐。”
坐垫应该是席必思出门新买的,之前没见过,太阳花橘红色厚垫,手感应该非常柔软。
谢松亭抬头看向他。
灰尘颗粒细小,在阳光下浮动、忽闪。
席必思转头看他,便背了点光,黑发被阳光晕染出发亮的柔和边缘。
他头顶多出的一对耳朵非但没有不和谐,反而很……
很可爱。
他眼神很亮,正注视他。
清朗的视线落在谢松亭潮湿的发顶,额头,五官,唇角,慢慢向下,没有多余的意味。
只是欣喜。
是那种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健健康康的欣喜。
安宁美好的世界像终于垂怜他一般降临,谢松亭站在原地,有几秒甚至不敢靠近。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的拖鞋是湿的,生怕走路时稍微出声,都要把这场面打破了。
他极轻地嗫嚅两声。
席必思动动猫耳,说:“自己嘀咕什么?我都是猫了还听不见。快来。”
说喜欢你。
说全世界……最喜欢你。
蚕说,工作可以没有,出门也可以不出,但是要晒太阳。
我想和你一起晒太阳。
第27章 出门走走
灿烂金黄的阳光里,谢松亭在坐垫上坐下。
一落座,浴巾便被身旁人抽走。
他原以为两人会像同桌一样一边一个,结果坐成了前后位置,他的长发全在席必思手上的浴巾里。
这么坐,倒和高中开学时的位置差不多了,只是从斜后变成了正后——
就他们还没吵架、席必思还没故意让谢松亭第一那会儿。
席必思擦着头发,就这么在他身后说话。
“理理我啊,领导,真不理我了?”
“理你。”
“就两个字,我就值两个字啊?”
谢松亭看向阳台附近的围栏。
之前上面有泡泡跑酷剩下的灰脚印,现在也都一干二净。
谢松亭随意地回:“你想让自己值多少?”
“好歹也要十个字。”
“太多了,”谢松亭把玩一缕垂在脸侧的发丝,“你给我打个稿,我按着念也行,那不限字数。”
“领导,你真是我领导。”
谢松亭无声笑了会儿,眼尾一亮,偏头看去,是墙角一面镜子的反光。
他忘记这是什么时候买的了,可能是买东西送的。
“家里有这种镜子?”
“上次去超市抽奖送的,随手一放,忘收拾了。”
“嗯,也就阳台有空,就放这吧。”
谢松亭屈起膝盖,单手支着脸,从镜子里看席必思。
这样的体验还真稀奇,既能光明正大地看人,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
从这个角度,他刚好能从看到席必思从下往上的侧脸。
席必思含笑对他好的时候,原本显得凶悍的眉全部软化,只剩下独一份的温柔。
镜子里的人没看他,突然说。
“好看吗?”
谢松亭吓了一跳,反射性一手扶住地,结果因为坐在坐垫上,和地有点高低差,向旁边歪过去。
但没什么事。
——被人撑住了肩膀。
“一句话把你吓成这样?我诈你的。”席必思笑吟吟的,没放手。
谢松亭重新坐好,一时半会儿没开口让他松开。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好像被日光晒暖的植物,从蔫哒哒的状态慢慢吸水开放,恢复成本来情感洋溢的样子。
类似的情绪对他来说不太熟悉,但谢松亭很快定位了是什么。
活跃的、长满触角的喜欢。
和之前掺杂着其他情绪的喜欢不太一样,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杂念的喜欢。
除了自己和身后的席必思,以及他们身体接触的地方,其他那些以前总会困扰他的阴暗的想法……
他想尝试着拽出来几条,但想不到,像被屏蔽了。
谢松亭看向太阳,被映亮整张脸,心想。
太阳真有用。
“之前不是爱问我在想什么吗,今天怎么不问?”
席必思看着他的脸,很久才说:“肯定不是什么需要我干预的想法,感觉很好,你多想会儿。”
谢松亭:“你做事都不在乎风险?”
“这是哪儿的话。”席必思的目光定在谢松亭脸上,粘在上面似的不走了。
“你就不怕我们最后没成?”
谢松亭以为席必思的关注点在“没成”,但没想到他更在意的两个字是“最后”。
“最后是多最后?举个例子。”
谢松亭拿指尖敲了敲脸:“又一个十年?”
席必思又笑了:“这才多久?”
他回答说。
几近自负。
“别说十年,让我花一百年来磨合你都行。”
谢松亭被太阳晒得浑身发软,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随便接了一句。
“……你还挺骄傲。”
“不是骄傲。”
席必思打开发膜罐子,蒯出来一块发膜膏,在手心慢慢搓热,从他后脑向下抹。
“只是我比你拥有的多点儿,所以失去了不会心疼。谢松亭,如果你和我有一样的本钱,我们谁更大手笔,不好说。”
“什么本钱,难不成你能比我多活一万年?”谢松亭随口道。
席必思:“嗯。”
谢松亭没当回事。
他昏昏欲睡,披着浴巾,在曝烈的正午阳光里把自己蜷成一团,闭上眼,靠住膝盖。
席必思就这么看着他,没说第二次。
他把尾巴绕到谢松亭脸面前,碰了他一下。
谢松亭没有睁眼,伸手抓住他尾巴。
“痒。”
他手指内扣,把这截尾巴扣紧,又不动了。
竟睡着了。
谢松亭被水声吵醒,睁眼时自己竟然还没睡倒,而席必思正盘腿坐在他旁边,给他洗头发。
“我睡了多久?”
“才十多分钟,不再睡会儿?”
“不了。这要洗掉?”
“嗯,洗掉再吹干。”
谢松亭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想问他是不是很会养花。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他养的植物。
谢松亭看他忙来忙去,自己也想做点什么,但席必思一个人就把所有的这些做得足够好了。
席必思洗着洗着,突然说:“好喜欢你。”
“我该回点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席必思的语气理所当然,“你听着就行,别想怎么回了,不然脑细胞死一片。”
谢松亭:“……”
席必思:“你习惯习惯,把这些习惯到听见就没什么反应就行,这都是我应该的。”
谢松亭:“怎么,你不想我回应?”
席必思诧异地抬头,和他对视上那一刻便笑了,笑得眼尾翘起,很高兴。
谢松亭忙避开他的笑。
他对这种笑最没抵抗力。
席必思就这么笑着说:“最好也别说这种话,还有刚才洗澡时候那种话,不然我怕我……高估自己的自制力。”
谢松亭:“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你喜欢发情的猫吗?”
谢松亭一点没带犹豫的:“不喜欢。”
“那不就是了。”
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擦头发。
席必思把他头发擦到不滴水,起身去找吹风筒。
吹头发期间谢松亭一直很安静,等席必思关掉风筒,他才问:“猫不发情不就好了?”
“前提条件是不能绝育。喜欢猫就得连带着猫的其他地方也一起喜欢。”
此时吹干的头发罕见的柔顺,像流动的黑色波浪,被席必思用手牵起,慢慢落下来。
轻柔的、美丽的网。
谢松亭又问:“他喜欢我吗?”
席必思:“当然。他只喜欢你一个。”
“他发情多久?”
“两周。一年两次。”
谢松亭皱起眉,心想自己问的可不是猫,席必思怎么真按猫发情来回答了。
谢松亭话拐了个弯:“你不找个工作?”
“我带着这尾巴和耳朵没法工作,突然转移话题干什么,不想和我说话了?”席必思不厌其烦地重复自己的处境。
“什么都问不出来。”
“可我说的都是真话,不然你再说明白点?”
“你没对上点。”谢松亭难得解释一次。
“我哪没对上点儿?”
席必思晃晃尾巴。
谢松亭看着那条尾巴,心想。
要是尾巴永远都在就好了。
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他从坐垫上起身,不想被席必思看到自己的眼睛。
席必思最近越来越神了,判断他的情绪准确到离谱。坐在他面前,谢松亭时常会看一眼自己的衣服,不然总觉得什么都没穿。
席必思在他身后连声叫他:“怎么不问了?别走啊,我那么期待来着。”
问什么。
我问人,你说猫。
谁问猫怎么发情了?
谢松亭背对着他挥手:“换衣服,我要出去走走。”
“我跟你一起。”
“别来,我随便乱走,怕你嫌无聊。”
“那什么时候能来?”
谢松亭已经走远了。
席必思在坐垫上盘起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像猫也挺不好。”
贝斯醒了。
棕虎斑缅因打了个巨大的哈欠,露出上下两对尖牙,走到他身边蹭他的腿。
席必思摸摸它,无奈地说。
“猫有发情期,大猫当然也有啊,怎么就不信呢……”
谢松亭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听到一圈八卦。
要说哪个物种消息灵通,肯定非狗莫属——
群居,群体大,狗数多,消息传得快,又爱说,哪儿都有它们的汪汪声。
谢松亭捡起一根接近酥脆的树枝,也不知道是什么树上掉下来的,拿在手里慢慢踱步。
狗群刚还在说保安家新来了只黑眼睛哈士奇,血统太纯了,好看得要命,这会儿……
这会儿变成新来的情侣租客养的狗。
狗是男方前女友买的,现女友不知道。
狗知道主人是个垃圾渣男。
狗只能冲女方狂叫试图让她警觉。
但吠叫被女方误以为狗不喜欢自己,把男方带到自己家,不去男方家里了。
狗更冤了。
狗认为是自己让女方引狼入室。
狗汪汪叫着和朋友哭诉——
现在狗群正在想办法怎么让女方脱离苦海,并且证明狗的清白。
狗好,男人坏!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谢松亭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还真让它们想出来个不错的办法。
前女友在隔壁小区,和方沐关系很好,经常来方沐这边的便利店坐。
狗们准备趁前女友在的时候把这对情侣引进去,两军对垒。
它们说前女友是个好女孩,应该,哦不,是肯定会提醒她。
甚至还有PLANB。
如果不提醒,狗们就一起去咬男方,被狗讨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都提醒到这份上了,姑娘,你睁开眼看看吧。
狗只能做这么多了,你们人类自求多福。
谢松亭听得想笑,乐了一路,顺道去方沐的便利店逛逛。
他进去时方沐正忙,看他来了,说:“哥,买烟你自己拿,我这会儿在看监控,有点忙。”
谢松亭只穿了件内搭和风衣,面前的方沐却里三层外三层,还戴着个毛茸茸的耳护,这会儿热得都要出汗了。
“看监控?东西被谁偷了?”
“嗯,咱小区好像进贼了,我看了半天没看出来是谁。”
方沐有些焦急,视频开了八倍速,眼睛忙得很:“零食没的这么快,账本对不上,不可能啊……奇了怪了……”
便利店店门有感应器,人进来自动滑开。
他一个人一个人的看,甚至把之前一周的都翻出来了,就是没找到凶手。
谢松亭沉默了。
他竟然知道怎么没的。
刚才狗群聊天,说有个新来的狗经常来便利店偷吃,动作很快,是个惯犯。
“丢的是不是玉米肠?”
“哥你怎么知道?难道是你拿的?你拿的我就不找了,算了,”方沐想想,又觉得不对,“不可能啊,哥你要是来我肯定知道,就跟席哥似的,而且你也不是这种人。”
谢松亭点点头:“前两天看见有狗叼走了,是个黄色柴犬,周二还是周三吧,大中午,你找找。”
方沐立刻往回翻监控。
还真是,这柴犬是惯犯。
它甚至知道把袋子尽可能咬进嘴里,低着头拱着身子,晃着尾巴向外跑。
柴犬底盘低,又被毛茸茸的脑袋一遮,1080P的监控放到最大,方沐才看到一个黄色边角。
感应门能感应到人,也能感应到狗,真是把它疏忽了!
方沐:“哥你真神了!神探啊,谢谢哥!我送你包烟!原来是条狗,我还以为有贼,心惊胆战了两天。”
“不,不用,我戒了,”谢松亭抬手表示不用,视线却没从方沐的屏幕上移开,直勾勾地盯住屏幕一角,问,“这个,是他吧?”
方沐看了一眼,默念自己要避嫌,语气努力浑不在意到更浑不在意。
“可不吗,席哥个子也高。”
谢松亭蹙眉:“不,不是这意思,他出门一直都这样?”
方沐听他语气不对,转身仔细看了看,说:“是啊,就这样出来的,这怎么了?有问题?也就是前两天太冷了,中午没太阳,不戴帽子确实有点冻耳朵哈,看这穿得薄的,哥你今天也是,多穿点知道不……”
他说那么多句,只有两个字进了谢松亭耳里。
耳朵。
是的,耳朵。
监控里,拎着一袋子菜往外走的席必思头上……
没有耳朵。
第28章 手机屏保
本来谢松亭没想买东西,看了监控之后,他买了。
他端着一盒马斯卡彭奶酪蛋糕边走边吃,一勺子下去挖出四分之一,填进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蛋糕烤得蓬松,香甜。
里面奶油冷藏过,冰凉。
谢松亭一边吃一边想席必思到底为什么要骗他。
明明自己的耳朵能收起来,还大摇大摆走出超市……
他要揭穿吗?
那席必思不就没理由留在这了?
谢松亭走到家门口时刚好全部吃完,只剩下一个粘着星点奶油的透明盒子。
他甚至不需要敲门。
里面正做饭的人早已听到他的脚步声,从厨房离开,来到门口,给他开门。
“欢迎回家——”
视线扫到谢松亭手里的蛋糕盒子,这人改口道。
“怎么不高兴?出去碰到什么事还是什么人了?谁惹我领导了,和我说说?”
谢松亭把吃空的盒子递给他,想。
你惹的。
又想,还记得不高兴爱吃甜的。
席必思接住盒子打量两眼:“装调料不错。”
谢松亭:“中午做的什么?”
席必思:“腰果虾仁,炒三蔬,蒸了条鱼。”
谢松亭站在门口不进去,视线落在他头顶的猫耳朵上,说:“过来点。”
席必思走近一步,微微低头。
“想摸摸?来,想怎么摸怎么摸。”
谢松亭摸到他的耳朵。
和猫的耳朵别无二致,柔软的,易形变,被他窝来窝去,“猫”也不恼。
耳根是暖的,耳尖有点凉,尖端的聪明毛也柔软,碰到了像被拂过。
他看着在自己手底下不断变形的耳朵,说:“席必思,我想吃甜的。”
席必思眉头都没动一下,声音含笑,问。
“那想不想吃酒酿荸荠?比较清爽,就做这一个怎么样?回来路上吃了个蛋糕,是不是也吃不下太多了?”
即使之前的菜已经做好了,席必思也依然支持他的想法。
谢松亭被堵住的心窍在他温和的语气里慢慢疏通,定定注视他很久,才放开他的猫耳,说。
“好。”
他总算有了别的动作,换鞋进屋,去找自己的手机。
不能和席必思生气。
万一席必思被冤枉了呢?
得先确认一下电子设备是不是拍不出来他的耳朵。
手机上的保护膜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席必思换了,谢松亭拿进手里,摸了两下,没摸到习以为常的裂痕,反而有些不适应。
席必思端盘子出来,刚好对上他举起的摄像头。
谢松亭按下拍摄。
画面里,席必思穿着条灰色围裙,举着两盘菜,听见快门声,向谢松亭投来不解的目光。
明明席必思头上有耳朵,照片里却没有。
“拍我干什么?”
“当屏保。”谢松亭说,“怎么照片里你没有耳朵?”
“我看看?”
谢松亭把手机递给坐过来的席必思,看到搭在自己腿上的尾巴,勾着手玩弄两下。
摄像头竟然真的拍不出来耳朵和尾巴?
这样的话,监控里没有耳朵就好解释了。
可能席必思刚巧露出头,刚巧被监控拍到。
这小区人少,老年人居多,席必思放松警惕也可以理解。
谢松亭只看了几眼监控,没好意思让方沐都拿给他看,没有前因后果,只有那几秒。
大概是出门被风吹掉了帽子。
方沐也说前两天风大,基本能对上。
席必思:“挺好,要是摄像头对我没用那和我妈视频就不用遮掩了。你给我拍个视频试试?看看视频能不能把尾巴拍进去?”
“嗯。”
谢松亭依言给他拍了个视频,从头顶拍到尾巴,顺带拍上了自己的腿——没办法,谁让那条尾巴总在自己腿上缠着。
果然,视频里也不见耳朵和尾巴。
摄像头对着拍也拍不出来。
谢松亭一颗心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点本能的犹疑。
但他不想再仔细想了。
本能地不想想。
今天天气很好,又虚惊一场,他只想拿起筷子吃饭。
酒酿荸荠清甜,口感很脆,谢松亭吃完停筷,看着席必思一人解决三个菜。
席必思:“真不尝尝?我做这么好吃,尝两筷子,给个面子。”
谢松亭依言夹了块鱼肉进嘴,鲜而不咸,就又吃了一点。
谢松亭:“好吃,你做饭怎么学的?”
“我妈教的,把我教会之后她就没做过饭,除了高三那年。”
“你还用人教?”
“我怎么不用人教?我又不是什么都会,不都是从头一点点学的。”
谢松亭:“你看着像那种不学就会的。”
席必思:“好舍友,咱俩高三住一屋,你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地道,我怎么不学了,我那资料就差被翻烂了。”
他今天吃完了,没去收拾碗筷,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和谢松亭聊天。
屋外太阳更盛,斜照在沙发一角,照在谢松亭刚洗过的蓬松的头发上。
谢松亭放在膝盖上的手轻微一动。
被人拉住了。
他停在墙角的目光一滞,放在身体另一侧、没被席必思碰到的那只手一下握紧。
那人拉着他,没有任何狎昵的动作,只是把谢松亭那只手用双手覆住,说:“你不躲,我可就当你愿意了。”
谢松亭依然不言语。
席必思的手掌干燥温暖,像特殊材质的蚌壳,把他的手夹在手里。
用力不大,很容易就能挣脱。
谢松亭:“嗯。”
“要不你别说话了,”席必思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心软?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谢松亭扭头看他,问:“不然我怎么办,把你推开?”
“你该把我狠狠地推开。”
谢松亭奇道:“席必思,你说,我们俩到底谁思维分裂?怎么有人说喜欢还不希望别人回应的?”
席必思神色怔忪。
谢松亭:“……我说错什么了?”
“不是,”席必思收紧手,语调轻缓,“谢松亭,这是我来这这么多天,你第一次和我开玩笑。所以我……没反应过来。”
谢松亭也闪了神。
可能席必思的话太过让人信服,再加上席必思总是强调,所以潜意识里,他从没怀疑过席必思的喜欢。
席必思实在是太让人安心了。
不乱跑,除了买生活用品和吃的就不出门,整天待在家里,生活里除了做饭、吃饭、锻炼、睡觉就是粘他,好像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其他需求。
席必思就像……
就像一只全心全意喜欢他的猫。
谢松亭当然不会吝啬回应。
他怎么会对猫那么绝情。
他稍微对席必思冷漠一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哪个地方又做错了。
席必思又说:“可我还在追你。”
谢松亭:“?”
席必思:“你不能回应得那么快,不然……”
谢松亭:“不然什么?”
不然我心脏有点儿受不了。
席必思不说了,看着他不动。
谢松亭和他对视,没被他握着的手蜷起来,捏住自己的裤缝线,手心渗汗。
那双深邃专注的眼睛像把他吸进去一样,谢松亭下意识舔唇,见他神色落在自己唇上,目光沉迷,很快收回。
他听见席必思说……
“太好了。”
谢松亭极轻地问:“……嗯?”
“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紧张,”席必思把自己的手掌贴向他微潮的掌心,语气接近劫后余生,“原来你也……我一直以为……”
“我还没那么,”谢松亭找了个形容词,感觉下颌骨不太听话,“游刃有余。”
除了席必思握住的那只手,他全身都在轻微地发抖,像在应激。
这么和另一个人坐着,气氛安谧暧昧的时候该做点什么?
怎么没人来教教他。
他要窒息了。
席必思自然感受到他的不适,但这不适没有丝毫拒绝的信号,低笑起来。
笑笑笑。
不知道有什么那么好笑。
谢松亭思绪乱跑。
他渗汗的手被席必思抓住,慢慢磨动,浅浅擦蹭。
手心渗的凉汗在这动作里被细微的风梳理,风干,变暖。
那个一直握着他的手的人轻声问。
“可以吻你吗?”
谢松亭在找有什么说不可以的理由。
他找不到。
他不说话,席必思就不动,像只听从主人指令的大猫。
谢松亭动了动手指,碰到席必思的掌心。
发硬,薄茧。
是双经常用到的手。
在谢松亭快点头的前两秒,席必思问。
“这么纠结?比做数学题都难?”
谢松亭被他气笑,原本酝酿了半天就要出口的话一下收回,收手成拳锤在他肩头:“都怪你。”
席必思笑着弯腰躲他。
“我错了我错了……我就不该问那两句,把我家领导思路给打断了……”
“尾巴翘那么高,我信了你的邪。”
“它又不听我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哎,疼……”
“你叫吧,把整栋楼的人都叫来,我都没用力。”
他们笑闹了一会儿。
阳台上,两只霸占橘红色花朵坐垫、躺在一起的猫就默默看着。
泡泡小声说:“你觉不觉得他俩比咱俩幼稚多了。”
贝斯矜持地说:“小学生都比他俩成熟。”
笑闹的两个人没听见。
席必思起身收拾盘子,说:“刚才那话,我就问问。”
谢松亭:“嗯?”
谢松亭这才反应过来,是“可以吻你吗”那句。
“我说我就问问,不着急,也不赶趟,”席必思动作娴熟,把碗筷收好,“不用想着回应我,我能等。”
谢松亭:“能等多久?”
“一直,永远,未来的不知道哪一天。所以你别太焦虑,也别想着我在催你,我不是催你,只是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嗯。”
“那我洗碗去了。”
“我想去帮忙,一起洗吧。”
“洗碗有什么好帮忙的,而且就该我洗。攻洗发财。”
谢松亭:“恭喜发财?”
席必思看他一脸茫然就知道他没听明白,笑得很坏,回答从厨房里飘出来。
“反正不用你,别来。”
“好吧。”
谢松亭拿起手机,把刚才拍的端菜的席必思设成屏保。
午觉没睡多久,醒来时,席必思就坐在床头看书。
谢松亭翻身靠近,发现是一本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山海经》,竟然没扔。
席必思正翻过一页。
谢松亭肘着头看过去。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谢松亭念出声,刚醒,打了个哈欠,说:“这配图怎么把陆吾画得这么难看。”
席必思:“凭想象画的,可以理解。”
“老虎再难看能难看到哪去。”
谢松亭看着图上直立着有九条尾巴的虎面,不自觉皱眉,又说:“为什么非要把老虎拟态成人,虎头变成人脸,一看就是臆想……”
席必思笑说:“这么看不过啊?”
“他画的实在太难看了,”谢松亭坐起身,“我的眼受到了污染。”
席必思递过来一面镜子。
“?”
“看看你自己,净化一下视野。”
谢松亭接过来看了两眼:“有什么好看的,两条眉毛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
席必思看着他,没了声音。
谢松亭等了会儿没等到他回复,扭头看他,对上他执着的视线。
“谢松亭,你知道你好看到什么程度吗,”席必思就这么紧盯着他,像是一刻不停地想用视线将他摹画下来,“就是我现在带着你去广场,站在正中央问一句,觉得你长得好看的举手,广场会立刻变成海胆。”
谢松亭:“……”
“答应我,以后不能说自己长得不好看,或者长得一般。你特别好看。”
谢松亭下意识说:“好、好吧。”
他们没在谢松亭的颜值上过多争执,因为来了个电话。
谢松亭接起来:“毕老师?”
“松亭,现在说话方便吗?”
谢松亭:“方便,什么事您说。”
“下周就过年了,我过年给自己放两周假,”毕京歌说,“你是想过年之前再进行一次咨询,还是年后再咨询?”
竟然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么快。
谢松亭:“那年前吧,见您一面拜个早年,也刚好过半,第五周了,讨个吉利。”
“好,那时间呢?”
“就今天吧,刚好我现在打车过去能到。”
“那我在咨询室等你。”
谢松亭挂掉电话,没注意席必思一闪而逝失落的表情。
像准备的惊喜没被发现。
谢松亭收起手机,问:“怎么了?怎么突然耷拉尾巴?”
“晚上回来再告诉你,走吧。零钱带上。”
什么话还得他回来说……
一小时二十六分钟后,谢松亭在毕京歌面前坐下,脑子里一直转着这句话。
他把手机拿出来确认是否静音,屏幕一亮,就看见一张笑着的脸。
不是那张穿着围裙的照片。
是席必思趁谢松亭午睡自己在阳台拍的。
仰拍,人俯视。
他抱着贝斯,盘腿坐在坐垫上,笑得见牙不见眼,虎牙很尖,咬人肯定很疼。
贝斯两只漂亮的暗铜色眼珠子看向屏幕,眼神无奈,像在说,他都笑成这样了,你包容包容他吧。
席必思和猫都在光里。猫毛和他的黑发被光染得金黄透亮。
冲打开手机的人笑。
原来是他没看见这个才不高兴。
接电话又看不见屏保。
谢松亭手指停在他脸旁,定定看了几秒,想摸却没摸,觉得这人笑得真傻。
他点进相册,把这张只设置成锁屏的屏保也设成了桌面,放回衣兜。
嗯。
完全把确认静音这事儿给忘了。
第29章 第五周(上)
“在看什么,很有趣吗?”
谢松亭回神:“看屏保。”
他放好手机,问:“毕老师,怎么突然在今天打电话,是不是有事和我说?”
毕京歌好奇道:“为什么你觉得我是有事和你说?”
“你很有时间观念,突然给我打电话,除了有事我想不到别的了。”
“思路是对的,不过倒没有别的事和你说,”毕京歌赞许地点头,“今天和你打电话是因为,如果我告诉你这周要提前来,和你规划里不太一样,你可能会焦虑好几天,还是当天打电话更好。”
“会吗……”谢松亭想了想,“之前可能会。”
“为什么是之前可能?”
“我以前会同意这个说法,这几天不太确定,可能心情比较好。”
“是吗,那太好了,是有什么新的变化吗?”
“变化……说不上吧,”谢松亭回想片刻,“倒也没什么变化,就是我接受现实了。”
“接受了什么现实?”
“接受了我喜欢席必思的现实,”谢松亭坐在板凳上,双腿伸直,看向自己的鞋面,“装不下去了,他看我一眼我就知道自己破功了。他根本不在意。”
“不在意你是否喜欢或者讨厌他吗?”
“是根本不在意我对他什么态度,他好像觉得我怎么都行,”谢松亭说,“他来就像……”
谢松亭思考了很久怎么描述。
刀枪不入有些太夸张了,他们还没那么剑拔弩张,谢松亭没那么多精力和席必思争吵,所以他一开始做得最多的是回避和赶人。
针锋相对当然也不是,更像谢松亭单方面的防御。
而他以为来进攻的席必思并没有进攻,而是在他的围墙外面打理花草,顺带打理他的头发。
耐心十足,像个花匠。
他犹豫片刻,还是说。
“就像只是为了来爱我的。至于我什么样不太重要,只要我是我就行。”
“既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看来你现在觉得足够安全?”
谢松亭:“如果我承认,不就是在说自己之前十年都不安全吗。”
“不一定,”毕京歌说,“感到安全和实际上安全也不一样,你在过去不是一直处在一种相对安全的状态吗?你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你做得很不错。”
谢松亭:“是吗?”
“嗯。”
谢松亭茫然地问:“什么叫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不变有另外一种解读,就是安全,”毕京歌说,“就像你之前,傍晚出门丢垃圾,买东西,点外卖,夜里抽烟,在家里坐着发呆。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做什么事,今天可能会碰到什么人,会看到什么幻觉,会听到什么动物的声音,看上去是一成不变,但因为没有变故,所以也算安全。”
“……”谢松亭哑口无言一会儿,说,“这么想确实比出门被车撞安全。”
毕京歌笑着点头:“保护自己也是一种天赋。”
“但我觉得我更多的是畏惧。”谢松亭说,“我怕出门看到什么……又不受控制,被别人看见。我怕被别人看见。”
他说到最后,语气确凿。
“你认识你嘴里的这些‘别人’吗?”
谢松亭摇头。
“他们中有任何一个报警之后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谢松亭又摇头,这次迟缓了很多。
“我就进过一次派出所,很快就出来了,还不是因为报警,是因为我……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毕京歌问,“高中吗?”
“嗯。”谢松亭说,“我每次和你说这些都很不舒服,就像……”
他住口,看向毕京歌。
毕京歌鼓励道:“我很好奇你的形容。”
谢松亭又在她眼里看到第一次见面时的软体长条。
他想了想,觉得那应该是求知欲、或者某种想要知道原由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眼睛里就具象成了这种物体。
“就像我在慢慢往外吐自己变质的器官,而你接住了,还给它们找地方冷藏,准备切开看看为什么变质……”
“如果是顾虑我会不会受到影响,那我建议你多说一些。”
毕京歌说:“我不会看到这些就觉得退缩或者害怕,相反,你多说一些方便我了解的更多,更方便我们对症下药,找到适合你的方法。我们相处这么久,你当然知道我的态度。”
“嗯。”
“而且我私心希望你多说一些,”毕京歌说,“你太安静了,我想你变得多话。”
“为什么?”
“你闭口不言,没有人会记得你正在经历痛苦,不说出来的痛苦可能会麻木,但也可能会更痛苦。”
“但……”谢松亭有些迟疑,“但没人在意,没必要说,说出来又不能改变什么。”
“现在不是有人在意了吗?”毕京歌说,“除了我,你的猫,还有现在的你自己。”
“而且不要觉得改变不了什么,说出来就是改变,你是活着的、流动的。以前的你定格了,现在的你还在走,你得知道你追求的是当下的流动。
“说出来不是为了批判,也不是为了埋怨。
“说出来只是为了说出来,就像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你这话就像……”谢松亭想了想,“就像小时候我邻居家小孩指着水沟问我,敢不敢跳沟里,引诱我又激我。”
毕京歌也不在意他奇特的比喻了,问。
“那你跳吗?”
谢松亭和她沉静的双眼对视。
她四五十岁的年龄,眼睛却通透如镜,不像这个年龄的人能拥有的。
谢松亭透过她的双眼,仿佛看到幼时自家后山葱茏的树,以及背后一片望不到头的山峦。
“跳。”
谢松亭那个寒假回学校之后,被席必思发现了手上的伤疤。
席必思在人前一直言笑晏晏。
那天却很反常。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人味,教室里烘暖干燥,谢松亭喝了点水,正要开始背书,看见第一排的席必思频频扭头,像在找什么东西,最后定在自己身上。
谢松亭和他视线一碰,立起英语课本,把他挡住了。
他开学前一天晚上到的,宿舍里只有自己,席必思还没来。
今早倒是准时到了。
六点零五分,英语老师到场,布置背书任务。
谢松亭打眼一看,都背过了,准备背别的。
席必思举手。
英语老师走近两步,弯腰听他说话。
此时周围一片背书声,谢松亭听不见他和英语老师说了什么,稍微有些奇怪,但没多想。
直到英语课上课之前的课间,他被席必思抓着右手,拔草一样从座位上薅起来。
谢松亭反射性说:“谁啊,神经病啊?”
看清是席必思,顿了顿。
“有事?”
席必思眉头皱着,表情是隔着三米都看得出的难看,抓住他往外走。
一路上看到一拽一拖两个男生的人下意识躲开,走廊上抱着作业回来的课代表连忙侧身,才没被席必思走来的身体把一摞作业带倒。
“谢松亭又惹席哥了?那脸色臭的。”
“谢松亭说什么了?”
“谁知道,我还第一次见席哥这么暴躁。”
“没说啊,今天俩人就没说上话,席哥上去就把人捞走了。”
“那这……”
“大神打架,我等凡人只能在一边看着,别告诉我是因为一道题吵成这样。”
“要是真这样那也不奇怪。谢松亭那个倔脾气,席哥能被他气死,才吵两次架,已经烧高香了吧。”
“不会真打架吧?”
“谢松亭?那个第二吗?怎么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席哥这体型,他不是完败吗……”
“他家长之前来过咱学校,听说打他呢。”
“这么可怜?”
“上课了!回教室!”
身后的窃窃私语从耳边掠过,谢松亭被他抓着一路到了宿舍,才捞起袖子看了一眼自己右手腕。
全红了,一片指印。
被席必思一路攥的。
谢松亭脸色阴沉:“问你话。拉我出来干什么?”
席必思把宿舍门从里面锁上,去自己床下找药箱,说。
“你坦白还是我逼问,选一个。”
谢松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席必思,你说什么胡话呢,今天吃错药了?”
“那我闻到的血味儿怎么来的,”席必思冷着脸抓着绷带,说,“袖子,捋起来。”
谢松亭身体微僵,还想犟嘴,本能反应却出卖了他。
他下意识捂住了左胳膊。
压得紧紧的。
他难以抑制地退后,直到后腰抵住书桌。
退不动了。
席必思怎么可能能闻见?
席必思神色更晦,几乎到了晦涩的地步,一步跨过来跟到他身前,一手拿绷带一手拿碘伏,说:“谢松亭,把手放开,别逼我亲自去动你,我知道你怕疼。”
进来时匆忙,仍未开灯。
窗帘笼着,即使上午,室内也是沉滞冰冷的。
谢松亭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整个人被席必思拢在上床下桌下面的一片区域,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神情,满脑子疯狂的念头冲撞头骨,像想把头皮撞破,突突地疼。
不可能。
怎么会呢?!
疯了吧?
他明明很小心地遮住了……
“不用你管……!”
席必思被他气笑了:“不用我管?”
他抓住他的左手,明明用力十足,却小心翼翼避开了伤处。
席必思手里的绷带抓了有一会儿,带着他的体温,硌在谢松亭手背上。
谢松亭被这温度暖得说不出话。
他没想和他争吵,他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明明想先给席必思认个错的,对不起,你送的吊坠被我弄丢了……
可、可怎么现在变成了这种情况!
谢松亭紧缩着和他僵持,察觉到他逐渐松开的力道,心想这样就好,快放开他吧,不然他真不知道会不会哭……
被奇异柔软的触感惊得一下麻到了头皮!
烫,韧,软而有力,还湿着……
是席必思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正拿舌头一口一口舔他未好的伤疤!
谢松亭被激得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像蜷缩的、瘦弱的动物,瑟缩颤抖着,迎接另一个人有力的舔吻。
袖子被人捋起,那道新鲜的伤疤上,淋漓的鲜血被尽数舔去。
半晌,席必思抬头,舌尖舔掉嘴角沾到的血,紧盯着他,说。
“自己割的吧,一股铁味儿。”
“……”
“谢松亭,你记好了,你每割手一次我就舔你一次。”
“……”
“我鼻子特别灵,别想着能瞒住我。”
席必思放下手里的药水,扶着他喉管迫使失神的谢松亭和自己对视,咬牙笑说。
“不然就像今天这样,我随时把你从教室里带出来……
“把你这舔干净。”
他看他没有反应,拍拍谢松亭的脸,命令道:“回神。手伸过来。”
被他完全拢住的谢松亭此时才有了点反应,眼神像要把他剐了,想挣动。
席必思下了最后通牒。
“再动我舔你脸。”
能明显感觉到谢松亭的情绪有上升和起伏,几番权衡利弊,念及体力和身高都不是对手,最终选择了静止。
谢松亭憋住呛声的念头,把左手递给他。
席必思垂眸去拿绷带,双腿更紧地挤住他的,把人牢牢制住,心想。
脸真软。
冰凉。糯米糍似的。
多心疼心疼自己就更好了。
第30章 第五周(中)
“你觉得不适了吗?”
谢松亭看向她,说:“你好偏向我。”
毕京歌:“你是我的来访者,我当然只在意你的状况。”
“我还分得清好歹,怎么会觉得不适,”谢松亭把手放在腿上,“只是……”
“只是?”
“只是后来不小心碰伤了,又被他以为是我……反正差点又吵一架。我想不通他鼻子为什么这么灵,可能他真是只猫吧,现在还有猫尾巴什么的。”
毕京歌双手打开,做了个展示的动作:“假如他真是只猫,那对你有什么困扰吗?”
谢松亭指节抵住下巴,低头想了想。
“好像没有。”
“那抛开他是不是人的讨论,你还有什么很在意吗?”
谢松亭:“他骗我。却不和我解释,只是给我一个期限,我还不敢提。”
“不敢提?之前你不是很不高兴他住在这里吗?”
“那是气话,”谢松亭笑了,“我怎么会不高兴他来,我只是觉得我……没法给他提供什么。像现在也是,如果不是只有我知道他有耳朵和尾巴,他不会待在这里。他一开始说他缺钱,但联系上他妈妈之后他怎么可能还缺钱?我现在就像在和他玩游戏,最简单的过家家,但没一个人说出来。”
毕京歌有些讶异。
谢松亭最近的状态好得近乎异常,上次来时怎么说都说不通的话题,这次竟然就这么承认了是气话,还平和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都来找你了,为什么你还觉得他不会待在你身边?”
谢松亭静了静,这次的回答隔了很久。
“因为我……贪婪。”
“贪婪?你觉得你哪里贪婪?”
“比如之前十年,明明我也没去找他,明明我也只是偏居一隅,但我心里其实希望他先来找我,”谢松亭神色冷静得像要把自己剖开,看到每一条血管的流向、穿插、接合,“现在他真来找我了,我只会越来越贪婪,我不会只满足于这些。”
他一锤定音:“我在对他上瘾。”
这口子一旦开了,只会被谢松亭越撕越大。
席必思现在仍游刃有余,但以后呢。
都是人,都有精力不足以处理他们关系的时候。
谢松亭不明白席必思的自信从何而来。
偏偏席必思还步伐缓慢,不急不躁,慢慢磨合两人的关系,一点旧日的侵略性都没有。
和高中时相比,席必思越发成熟了。
那天浴室里,谢松亭实际上在想……
要是发生关系了,知道他其实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是不是他就会走了?不都说人对人有个祛魅的过程吗?
但席必思偏不。
谢松亭着急了。
他急迫地想和他更亲密的诡计被看破,那席必思想要什么呢?
他要的一定比纯粹的肉体关系更多。
他要的东西让谢松亭害怕。
谢松亭怕自己给不起。
他这十年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哪怕一点亲密关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根茎萎缩成了什么样。
他不敢拨开根须向下看。
他怕自己久未汲水,关于爱的部分就这么死了。
谢松亭斜看向天花板,说:“我后悔答应他妈妈不轻生了。”
“他妈妈?这是你们什么时候做出的约定?”
谢松亭复又静默。
席悦时隔十年,打来的第一通电话里,说谢松亭见过她。
又说,在一个桥上。
她没提自己帮谢松亭脸上缝针那件事,反而先说了桥,说明这架桥上发生的事,比缝针更令人印象深刻,更容易让人忆起。
但她不多说,只提了个地名,则说明往事痛苦,不愿多提。
谢松亭又把自己蜷起来,抱着头缩着腿闭着眼,说。
“我跳河未遂那天。”
高三下学期开学,一模迎面而来。
成绩下来的那个周末,谢松亭在寝室了写完自己的错题,对着一道物理题发呆。
席必思要回家了。
每个周末,他定时回家。
临走前他问:“谢松亭,你这次回去是不是又要挨打?”
谢松亭对着自己的桌子说:“啊……嗯。习惯了,没事,又不会把我打死。”
“那别割手,被我发现还舔你,回来了我给你抹药。”
“……知道。”
“这么心不在焉,怎么了,有心事?”
“说不好,”谢松亭握着签字笔不断转动,“就是一种感觉,感觉我这周不该回去。”
“那就不回去,你住宿舍呗,”席必思说,“正好新买了点儿零食塞你柜子里了,尝尝。”
“?”谢松亭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时候塞的?喂,你别跑!”
另一个人已经拖着行李箱跑远了。
……真是。
谢松亭放下笔,从座位上起来,去衣柜里翻找。
他本就没几件衣服,零食塞进来,才有种满当当的感觉。
吃的喝的,零食饮料,还有一罐黄桃罐头。
甚至还有牛奶,贴着便条,写着新鲜的,明天就过期了,快点喝,剩下了饶不了你。
谢松亭把牛奶拆开喝了,剩下的挨个看看生产日期,又放回柜子里。
他从宿舍离开,关门上锁,回到家。
谢松亭:“事实证明我的感觉都是对的。”
毕京歌:“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谢松亭:“说起来很滑稽……”
毕京歌:“嗯?”
谢松亭:“我是说,我爸死得很滑稽。”
那天当然一如既往地被打。
谢松亭当时正在厨房帮忙处理剩下的菜,把李云岚出摊用的菜和自己家做饭的菜分开,洗掉绿萝卜上的泥。
这些事他做得多了,得心应手,所以分神关注到厨房门口,谢广昌提着藤条进来。
谢松亭:“你能不能出去打,这都是我妈的菜——”
话没说完就被甩了两下,冬天穿得厚,一般谢广昌还会让他脱了衣服再打,但今天二话不说,就往他手上招呼。
手不行,他还要写作业。
谢松亭向厨房里躲闪,被男人抓住衣领向外拖。
他洗干净的两个脆生生的萝卜顺着台面向下滚,掉到地上,又被被人拖着的谢松亭一路带到了客厅。
客厅地方大,好施展。
谢松亭抱头蜷身,尽最大可能保护自己。
谢松亭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怎么了,竟然想着反抗——
他从来没有反抗过,虽然在学校里他能和人呛声,但在家里,这是他爸,他从来没反抗过他,他都不知道怎么怼他。
他只知道抱紧他的腿让他失去平衡。
谢广昌连连退后,踢在他腰侧,猛踹数脚,嘴里仍在骂。
谢松亭已不记得当时他骂的什么。
打完告一段落,谢广昌鼻孔里重重出气,说狗娘养的,后退两步,远离了他。
谢松亭的反抗还是奏效了,以往谢广昌还会再补几脚,今天却退开了。
——踩到了谢松亭洗的萝卜上。
他踩到了萝卜,按理说该抬脚向前扑,免得摔到后脑,但是那只脚跛着,神经部分坏死,反而用了个相反的力。
谢广昌重重向后倒,磕在那张自己做的、做工粗糙、边角异常锋利的铁电视柜上。
谢松亭听见一节奇异的短音,抱着脑袋发着抖,从地上抬头。
不同于他活了十八年听到过的所有撞倒声响。
可能撞破了谢广昌后脑勺一根、也可能是好几根动脉,谢松亭第一次见流得那么快那么急的血。
动脉血鲜红干净,上好的流体像一张浓郁的血色地毯,迅速铺满地面。
血,好多血……
怎么这么多血……
人身体里怎么有那么多血?
谢松亭呆呆地看着面色迅速发白、鲜血直流的谢广昌,几分钟内做不出任何反应。
谢广昌头发稀疏,谢松亭几乎从发间看到他烂了个大洞的头骨。
一个尖角,直戳进去。
开瓢的形容都是轻的。
应该用凿。
电视柜凿开了他的脑子,那里不断向外渗血、组织物,可能还有别的,谢松亭也不知道了,流到后来又粉又红,白的黄的,粘稠地、不相溶地糊混在一起。
他许久才停止发抖,从地上爬起来,一脚踏进血泊。
飞起的血点不由分说溅在他小腿。
谢松亭拿起谢广昌裤兜里那支被他用得油腻瓦亮的手机,播110。
“喂,警察……”
“你好,这是市派出所,你打区里的110得加区号——”
“去……”
“对,区号,那我挂……”
“去死!我不知道区号!我爸死在我面前!你让我怎么办!我能知道怎么办吗!我家连皮笔记本都没有!你们所有人能不能都去死!”
谢松亭站在死了人的屋里,暴怒地大吼。
在他印象里,皮封笔记本前面几页总会附赠几页无关紧要的内容,比如各个地区的区号。
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给你转接,你冷静冷静。”
电话陷入谢松亭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一通忙音。
而他刚刚怒吼过,暴怒产生的嫣红像最滚烫的外焰,淬烧他的面容。
他那张漂亮的脸不再漂亮,因为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五官不知所措地抖动,形成一个似哭似笑、更欲哭嚎的崩溃神情。
最终,是嘴巴先动。
原来忘记了呼吸。
血滩浸湿他的拖鞋,他这时才闻到独特的血腥味,也尝到自己脸上咸苦的眼泪。
气味、味蕾、死人、浑浊的视线、电话转接的等待忙音,那是怎样一种感官混杂的情状,现在的谢松亭已经回忆不起。
之前的生活如果说是地狱,那么这天,则是他世界崩裂的开始。
垮塌。
坍溃。
轰。
“之后怎么样了?”
谢松亭说:“我电话还没打完,我妈出摊结束,从外面回来了。”
谢广昌死得太突然、也太不可置信了,李云岚在看到谢广昌尸体的那一瞬间猛然跌倒,惊叫和怒吼一起撞向谢松亭的耳朵。
“你把他杀了?!谢松亭,你怎么能把他给杀了!你知不知道你犯罪了?!”
谢松亭想说不是我,是他自己踩到萝卜,这甚至和杀人都沾不上边,是个滑稽微妙的意外,可最终在她责怪崩溃的眼神里沉默。
他混乱地向外走,听见李云岚说。
“你站住!你别走!你是我捡来的,你以为我会偏向你吗!你等着坐牢吧!”
谢松亭向外走的步伐定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我捡来的!”
“……那我的生日是生日吗?”
谢松亭语气很轻。
李云岚哭着把谢广昌扶起来,没听见。
“我的生日,是我的生日吗?!”
李云岚崩溃道:“是我把你捡回来那天!你这时候还在意你那个没用的生日干什么!你杀人了!”
谢松亭:“我那时候才明白,怪不得,原来我不是亲生的。”
毕京歌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谢松亭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脸。
明白了为什么对所有关于他外貌的夸赞,他都敬谢不敏。
谢松亭和养母养父长得完全不一样。
怪不得谢广昌和李云岚吵架会骂李云岚是只不下蛋的母鸡,那时候他会疑惑,不是生了自己吗,为什么骂得不着边际。
怪不得谢广昌看到自己就不高兴。因为他那张好看的脸就像个地标,不停提醒他,这是捡来的孩子,和他不是一家人。他长得那么好,怎么会是这么普通的李云岚和谢广昌生出来的孩子?
怪不得总是对他很吝啬,因为怕他知道以后跑了。
原来不是亲生的。
所以他从不觉得自己的脸有什么用。
这张脸就像猪笼草的捕虫笼,吸引的人给过来的好感被他一一吞噬。
他就算美得登峰造极,也得不到爸妈一丁点的爱。
因为他不过是捡来的。
他转身就走,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李云岚绝望地大喊一声,说你站住!不站住是吧?!走出这个家门我绝对不会回去找你,你不是我的孩子,有种你再也别回来!这里没有你的地方!杀人犯,你等着进监狱吧!
谢松亭要疯了,李云岚也要疯了,谢广昌已经死了。
这家里的一切都有种没有理智的美。
谢松亭没回头。
他一路漫无目的,走到一架桥的桥底。
那时龙骨汀江桥还不叫这个炫酷的名字,也不像现在油车新能源车满地跑。
桥初建成,没竣工,桥头政府刻意留下的石碑连桥名都没请人雕上,车流不多。
桥下仍有未清理的泥沙,几个黄灰色翻斗停在旁边,里面没人。
一连串凌乱的脚印来回在沙土地上交汇。
谢松亭随便找了个看得顺眼的坑蹲下来,脑子里像住了一万只苍蝇嗡嗡响。
二月末的风真冷啊,湿冷得从骨头末端爬进血液里,黏附着行人。谢松亭身上的伤突突地跳,腰侧的踹伤在皮下出血,有种诡异的暖和。
打他的人死了。
谢广昌死了。
一个流浪汉兜着自己的被子钻进来,看见这么个孩子也愣了,看到他的脸更愣了,下意识往他这边凑。
谢松亭抓住面前一根半米长的钢筋,说。
你那二两肉欠割?
他长得美,但实在凶,出口才被流浪汉发现是个男孩,手上还有武器,腿上脚上全是血。
一米六的流浪汉拿暴突的眼球看了他一会儿,把贼胆按捺下去,找了个远点的地方睡下了。
谢松亭趁他睡下,才转头看这臭气熏天的色鬼。
把这人杀了他就能进牢了,牢里总归有饭吃。
不像现在,他饿得昏头,都看到幻觉了。
路上路灯大亮,照亮他狼狈混乱的身体。
明明一片灯火辉煌,他却看见沙海般的黑雾像伸出双手,笼住他肩头,像是想拥抱他。
那手的形状很眼熟,他想握住,却穿过了。
谢松亭惘然看着这副奇异的景象,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在桥底睡觉的想法不太好实施,向桥上走去。
他要跳进河里睡。
这个计划刚刚生成就遭到了阻碍。
谢松亭一脚踏进沙坑,趔趄半步,向前一扑。
他跪在粗粝的沙土里,一头抵住柔软的物体。
没什么支撑,腐烂了似的。
灰白的猫毛粘在他刘海上,飘落几根下来。
谢松亭定睛一看。
那是只死了不知多久的猫。
猫肚子烂开,眼白发蓝,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嫩的蛆覆盖住雪白的猫脊骨,缠绕,蠕动,像在集体织毛衣,发出细细的濡水声,宛如吞咽,很艺术。
这么冷的天,它们却冒着热气。
在吃“夜宵”。
谢松亭突然有种想吃黄桃罐头的冲动。
生理冲动先思维一步占据他的大脑,激素迅速变化,唾液不断分泌,他好像在三秒内便幻尝了黄桃罐头甜水的味道,同时眼球前是一只在桥下不知道多少天的,死掉的猫。
他很饿。
他好像饱了。
他特别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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