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真相
谢惟的瞳孔寸寸紧缩。
这声音……
“……迟羽声?”
对方静寂几秒, 轻轻嗯了一声,慢悠悠站起身来,桌上的灯烛骤然亮起, 确实是印象中那张脸。
“我来只是找你谈些事情,顺便处理一点小事, 这殿周有我布下的结界,连百里夏兰都不会感应到里面有何不对, 所以还请谢宗师乖乖配合。”
谢惟的眉心压低, 冷声道, “你如何进来的, 什么目的。”
迟羽声倚靠在桌边,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却带着戏谑又嘲弄的笑意,任谁看都有一种怪异的割裂感。
谢惟怀疑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之前浔仙道和孟惘一起分到仄冬荒,在石洞冷潭旁,给他讲过一个故事。”
迟羽声没有理会他, 自顾自缓缓道——
“讲的是一个小孩, 六岁时惨遭魔族屠城, 自己一个人勉强留了口气逃出废城,被人像狗一样追打驱赶, 路上吃野草蚯蚓, 来到了仄冬荒。”
“最终被一将要化为半妖的巨蟒收留, 在它的领地上生活了数日,直到后来遇到仙尊将此妖铲除, 同时被带回收为关门弟子。”
迟羽声一步步走近他, 轻轻道, “我当时对他说,这是我自己、我小时候的经历。谢宗师觉得有什么问题?”
“有话直说。”
见对方如此不配合, 迟羽声低笑一声,抬了抬手,一身白衣渐渐被黑色浸透……
灯烛摇曳间,打在墙上的人影渐渐拉长变高,变形蠕化出一条隐在飘浮黑衣下盘锯于地面的蛇尾。
他的全貌映在那双错愕的冰绿色眼眸中。
蛇尾蠕动着朝他凑近,“问题就是……”
“那个小孩根本就不是我,那个巨蟒才是我……”
迟羽声淡笑着,“我骗了他,巨蟒其实并不是只好妖,他没有留下那个小孩,而是把他吃了助自己提高修为,顺便读取了一下他的记忆。”
“好可怜。”他眉心轻蹙,故作怜惜和哀叹道,唇角却是微微向上弯着,甚至轻快道,“但那又怎样,谁不可怜。”
“谁又有我们孟惘可怜呢,”他半俯下身,直视着谢惟惊异的眼睛,一手捧上他的脸贴近吐息道,“每次杀他我都心疼的要死……”
一瞬间如五雷轰顶劈得脑中空白一瞬,体温自四肢迅速向外抽离,谢惟指尖冰冷,望着对方半布鳞片下仍难掩俊美阴秀的面庞,滞顿须臾,灭顶的恨意倏地爆起。
尾音未落,一抹极强的灵力暴虐而出,直冲面门而来,迟羽声眼皮轻阖毫不见慌意,身形转瞬便出现在桌边,那道灵力本该轰破一面墙壁,却又在距墙三寸之处提前爆开,受到结界阻隔,没有向外界传出任何声响和波动。
“是你……”
谢惟的嗓音压到极低,视线死死盯着他的脸,眸中杀意尽显。
“是我,”迟羽声笑意更深,“让你重来了一千四百零三次,次次失败无法避免的那个难料的变数。”
“你有办法救他,我就有办法取他性命。怎么样,旋灵境大弟子,根正苗红的正道魁首,这个身份是不是特别保险。”
“为什么?”谢惟手中汇起一线灵力,袖中木灵隐泛幽光,勉强撑着最后的理智问道。
“为什么?因为当年那个我,那个巨蟒,根本不是什么半妖,”像是被触到了逆鳞,迟羽声眼神阴鸷下来,“而是,渡劫飞升失败的……魔妖。”
谢惟没有多大反应,之前在幻境交手时便料到此人身蛇尾之物绝非寻常妖修。
“在最原本的下界里,我幼年逃过一群修士的围剿,却生生被他们挖了灵丹,为了能够活下去,我苦命修炼重新结丹,花了整整五百年……”
他的神情近乎被恨意淹没,“谢惟,五百年,我在下界暗无天日躲躲藏藏了五百年,就是为了能够飞升入上界,离开这个把我们魔妖视作威胁与百里古族同类的地方。”
“可是……”他顿了顿,咬牙一字一字从喉中挤出,“我怎么也没想到,天道在我将进天门时,将我阻隔在外,说、魔妖……不得飞升。”
“魔妖……不得飞升。”
他又将这六个字重新在口中碾碎了一遍,相隔千世万年,这六个字至今像个奴印魂钉一般刻在了骨头上,烙在了灵魂里,痛得他夜不能寐、生不如死。
恨到极致,反而笑出声来。
“那我生挖灵丹之痛算什么?我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那五百年的苦行算什么?我强行违逆体内血脉修行飞升术法被反噬得体无完肤,又算什么?”
他脸上的蓝白鳞片渐渐褪去,露出那张与迟羽声那副温润面相全然不同的脸,俊美中邪气颇深,戾气和阴郁丧颓交织——
“你猜我是怎么做的?”
“我像条狗一样,跪趴在天门面前,在里面上神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连面都未曾显现的‘天道’,求他收下我。”
他的语气骤然轻了下来,甚至有些自嘲似的,“当时里边看热闹的上神都笑了。”
“但我实在太想活了,太想飞升了,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尊严这种东西在我被挖丹逃走时就已经被粉碎的半分不剩了……”
“我苦求了整整三天,天道终于给我开了个条件,”他再次看向谢惟,“他说上界有一被下了必死杀劫贬谪下界之人,却受人用禁术干预没能死成,只要我能杀了他,去掉这个祸患,就放我进天门。”
“这个人,就是孟惘。”
谢惟骤然抬眼,不敢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上界、杀劫?
“杀劫定位,他永世也免不了灾祸,你却硬生生用禁术将下界割了个支离破碎,分了上千个世界空间。”
“若非天道亲自杀人受限,你早就活不了了。”
“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有关天道做法动机,有关孟惘死亡原因之类,或者有可能会让孟惘避开死亡的提示信息,你为何半字都不能提?真真只是你用了禁术的原因?”
“在天道眼中,他是该死之人,更是必死之人。天道什么都不认,只认他身上的杀劫。”
他嗤笑着,手中化出渺州剑来。
“谢惟,待你死后,我会好好替你爱他,放心,我改变主意了,飞升我也不要了,我就一辈子把他锁在身边足矣。”
渺州剑汹涌的剑气与另一方利刃相撞,迟羽声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继而又被兴味所取代,没能漏过那剑身上转瞬隐现的绿光,“这是……他留给你的木灵所化?”
两剑相交灵流激荡,即便在这偌大空寂的殿内也显得尤为束手束脚,迟羽声百招之内无法得手,声色冷沉——
“我最恨木灵,要不是你耳坠中那个我早在前几世就杀了你,现在就连孟惘身上这个也要坏我好事,真是条护主忠心的好狗……”
刹时间,周遭场景骤然变幻,转眼间二人便已持剑悬于浮屠海之上。
海面波涛汹涌,上空灵流激荡。
交手几番后,迟羽声眸色愈亮,直视着对方乱发下半隐的双眼,轻挑道,“我真不知道孟惘到底看上你什么,就因为你这张脸?”
剑刃低鸣,冷风猝然划过,他用指腹轻抹颈侧被对方剑气割出的血痕,既而启唇将指腹抵到舌尖,饶有兴趣地看着与他拉开些距离呼吸不匀的谢惟。
视线落到对方那紧握剑柄隐隐发抖的手上。
方才两剑交接时,迟羽声刻意在相击之处集中调聚了众多灵力,其凶悍程度足以震碎对方的手筋——
这回连剑都拿不了了吧。
真是好笑,命剑尽毁修为半废,折腾了上千世连个解释的权力也没有,最后只能落到个身死魂灭的下场。
孟惘那边绝对是拿不到判官笔的,也永远不会得知真相。
天道是站在他这边的,到时候那人回来见到谢惟的尸身,顶多伤心个一两年,毕竟记忆中一个“伤害”过自己好几次的人,再喜欢能喜欢到哪里去呢。
思及此,心情倏地轻松下来,他有些怜悯地打量着对方,不顾其周身的煞气,单手拎着剑缓步向前走去——
“第一世时,你也看过那场神祭,对么?”
“他十三岁时跑到人界玩,古村人迷信拜神,正巧赶上他们的神祭,因为长得好看被误认为是邻村送来的祈灵圣子……”
他的眼神渐渐痴迷起来,脚步都慢了几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乖的小孩,就由别人给他换上祈灵服,画上神纹,借着体术好跃到数十米高的奉神梁上为他们缠红绳挂铃铛……”
“特别漂亮的,很好的一个孩子。”
“这肮脏得令人想吐的下界都被他的脸衬得明丽了,他总是把自己想的很邪恶,但其实没有人比他更干净纯挚了,像救世主一样……他本就是上界之人。”
迟羽声望着谢惟,喃喃道,“我连亲都舍不得亲的人,抱一下都要小心翼翼,怎么就被你睡到了呢……”
“他在床上一定乖的不像话,任你如何待他也不会推拒……顶多也就红着眼睛流几滴眼泪……”
他蓦地在谢惟出手之时猛然扼住他的喉咙,声音低沉下来,“你知不知道我在感应到你把他关进了芥子空间时,我有多嫉妒你,谢惟、你可真是……”
他灵力外泄,妒火攻心几欲疯魔,他要砍了他的双手,剜去那双看过孟惘身体的眼睛,碎了对方那只印有道侣印的手腕骨……
一千四百零三次,他连孟惘的尸身都未曾拥有过,那人哪怕只是一具冷尸,拥在怀中也是极为幸福的。
迟羽声想过把他做成标本,让他永远保持神性,用灵力维持肉身不腐不散,就这样日日搂在自己床边……
可谢惟竟连一具尸体也不肯给他留。
每一世、每一世。
迟羽声冷眼睨着于那人耳坠和袖中隐泛幽光的木灵,手中力道渐大,缓缓收紧……
……
鬼城血月高挂,渡川半毁,鬼魂拥搡推挤叫喊一片,争先恐后跑去渡化生怕被强闯城门者一掌打散,趁百里绎和百里明南解决鬼主的空档,孟惘从储物戒中拿出两半遁历。
一半是他和谢惟所夺,另一半则一直放在百里绎那里。
他催动灵力,将遁历合二为一。
然后以魔息浸入书中构架,顺着上界的神息寻到与天道相接的那一缕联系。
遁历本为上界之物,天道所赐,如若损毁,它那边必能感应到……
如是想着,他轻阖双目,靠着神识操纵魔息绞着书中的构架和联系,将那些框着种种命格的棱角分明的线条缓缓勒紧……
直待远方传来雷声闷响,孟惘睁开眼时,便见面前五步之外一透明金色光柱倾泄而下,一只毛笔徐徐自天际降下,滞于上空数十米处。
他仰头看去,瞳孔轻颤——
判官笔。
上面有天道的气息。
可是叙鬼呢……
叙鬼应该就在此地才对,为何不现身阻止。
天道又为何会降下判官笔?难道不应该降下天雷么……
他不自觉地朝那金光柱走去,待仅与其只有一步之遥时,却猝然被百里明南拉住胳膊——
“有诈。”
第82章 终局
眼前阵阵发黑, 谢惟的左手紧抓着迟羽声的手腕,木灵被对方的灵力死死压制……
他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迟羽声, 必须死。
他就算自爆也要让他为孟惘偿命。
恨意汹涌,他不顾自己脑中缺氧的钝痛感, 那被压到所剩无几的灵力汇于掌心,用力制着对方要将其拉开。
然而就在此时, 一道携着千钧之势的剑光自远处向迟羽声直劈而来, 生死一线之际, 他被迫松手身形闪退数米, 却仍是被削断了一缕头发。
谢惟踉跄一下,勉强用剑尖撑地稳住身形,断了手筋的右手施力疼到颤抖,氧气大量涌入气管,肺部胀得生疼, 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一抹黑色闯入视野。
他愕然抬眸, 眼中闪过一丝期冀, 待看清眼前人后,又再次被惊讶所代替——
是荆连。
“你……”他开口一哽,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低低咳嗽一声, “你……”
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问你怎么来了?还是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毫无悬念的答案。
那人当然是不想来的,想也是孟惘和他交代过, 他只是听孟惘的话。
“他在浮屠海周围设了结界, 外界感觉不到内部的灵流, 我现在无法与夏兰尊上传音。”荆连盯着不远处浑身戾气的迟羽声,冷声正色道。
谢惟凝眉, “那你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荆连眸光一动,一丝茫然一闪而过,随即淡淡道,“我……也不知,就是能感觉到一点,本想前来看一眼……”
迟羽声衣袂翻飞独立于对面,冷然低睨,眉心间一点蓝色彼岸花形妖印绽开,周遭灵力排山倒海般荡开。
“他身后有天道,恐怕打不赢。”谢惟道。
荆连抬眸看着他,一向平淡的表情难得带了几丝讽意和难以置信——
“这种时候是让你客观分析事实的么?打不赢也要撑着,你唯一的任务就是能在他手下活下去,没了命剑修为减半,你还想打赢他?”
“我是要杀了他。”谢惟的眼神再次阴沉下来,低声道。
荆连一滞,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在迟羽声要再次攻来的前一刻,一把将谢惟推了出去。
冰绿色眼眸蓦地睁大。
一切都太过突然,他完全没想过荆连竟上来就直接赌上自己的性命,对着彻底被激怒半显魔妖之形的迟羽声连挣扎都不再挣扎……
在此之前,在那夜月下谈话后,荆连已将此场景于脑中预演了上百次,自己已在自己脑中死了上千次,此刻真正做起来,没有丝毫犹豫。
百里夏兰护谢惟,无疑比他自己护谢惟更加保险。
骤缩的瞳孔看清了那人隐在乱发下的口型——
“我并不想救你,但尊主要你活着。”
“你要知道,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别做傻事。”
迟羽声的剑刃还未来得及触到他的衣料,一股强大的灵力倏地爆开,那威力直接破开了他下在浮屠海四周隔绝灵力的结界,海面被冲荡倒灌,激起数百米高浪涛涛,方圆千里内,疾风骤雨。
心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荆连一个最不起眼的尉媛族魔修,没有天资没有血统,却为了孟惘,使尽邪法将自身修为提到了大乘末期的水平。
为了能当他的副使,为了让他回来,为了护他周全,为了两界大战,为了他的一句——
“我走后,帮我照看一下……我师兄。”
法相自爆,法场错乱。
魔界那边的百里夏兰终于感知到什么,眉心微凝,起身朝浮屠海赶去。
他的身形随着昼光与强悍灵波一起化作点光散去,连同那一直被他保留在心口位置暖着的小药瓶。
神魂震颤,谢惟从未如此明晰地察觉到自己法相处多了一个明显的缺口,像看到无妄剑消散那般浑身冷僵。
他的大脑空滞片刻,咬牙忍着剧痛抬手,剑身紧攥于自己手中,条条软藤将自己的断掉的手筋腕骨紧紧与剑柄缠起,剑尖直指不远处的迟羽声。
迟羽声因荆连自爆受到了不小的波及,半边身子浸开血渍,冷沉着脸——
“今日不杀了你,都对不住那么多人护着你。”
……
头顶上空闷雷阵阵,是某种催促的征兆,压得人心口发慌,像是把恐高之人推到崖边折磨消碾人的神智,逼迫其濒临崩溃时为了喘息一口气一跃而下。
孟惘仍是站在那里,没有后退。
判官笔就在眼前……
百里绎走了过来,一手拉着他的胳膊,眯起眼睛轻笑道,“天道以这个作诱饵,进去就会降罚,能让它用如此手段的,肯定不是天罚那种小雷了。”
对于修真界众修士来说普通天劫的天雷已经足够令人惧骇的了,更不用说那种千年难遇可分分钟内毁掉一个将近飞升之人的天罚,而百里绎却只管天罚叫“小雷”。
但若真进了这金光柱……
孟惘知道天道不可随意干涉下界人的性命气运,就算是要除掉像当年百里绎这种祸乱下界威胁上界之人,也只能是降一次天罚。
如此看来天道要除人的手段受到很大限制,需要在某特定条件和情况下。
袖中藤犹豫着探入了金光柱,那小绿条蜿蜒着伸向高空中的判官笔,却在将要碰到它时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用上魔气也无法破开。
“你看,我就说是不行吧。”
孟惘站在原地沉默不语,手中紧捏着袖中的遁历。
谢惟……
如果断了命线,就能把一切都说开了,谢惟若真有苦衷,他们以后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永远在一起……
不用心怀任何芥蒂地亲近,拥抱亲吻,再不用痛苦纠结。
错过这一次机会,以后还会有么?这次回去,又要等到何时?
可是,他真的好想和谢惟成亲。
他低垂下眼睫,眸光阴晦。
百里绎不动声色地拉着孟惘往离那金光柱越来越远的地方走,百里明南见状微微皱眉,也随着走了几步——
“那我们,这是要回去?”
百里绎仍是带着他们往鬼城城门处走去,“是呀,总不能为了个判官笔搭上条命吧,天道那老贼肯定不安好心,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不晚不晚。”
他看似嬉笑随意,实则肢体动作和言语都隐隐透露出一种无理由的焦急与警惕。
百里明南失了记忆所以不了解孟惘,百里绎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真的会为了谢惟做任何事,任何。
他有些后悔了,确实不该由着孟惘来的,应该将百里明南和孟惘都关在魔界,他自己一个人来的。
眼见得就要到了鬼城门口,见孟惘一直乖乖听话缄口不言没有抵触,百里绎渐渐放下心来,然而直到刚刚迈出城门之时,意识到身边之人的某点违和感后,猝然遍体生寒——
身旁之人,没有呼吸。
幻形。
蓦然转身——
雷声轰然,真正的孟惘直待他们出了城门才放心动手,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住了那只笔,只是还没来得及将其甩出金光柱去……
“——念儿!!”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鬼城城中被劈出一个千米深的巨坑,碎石飞溅,尘土如浪翻荡开来……
鬼城城门被冲得轰然关阖,将百里绎和百里明南隔绝在外。
……
正在与迟羽声交战的谢惟和百里夏兰倏地顿住,迟羽声瞳孔骤缩,三人皆闻声朝鬼城方向望去——
刺目的白光倾泄而下,弯折数道的天雷直劈入鬼城地界,相隔数万里的距离,浑厚如墙的灵流推撞而来。
可想而知,天雷直下的城内地界遭受了何种程度的重创。
说是地裂万米,深切为渊都不为过。
那在天雷之下的人……
谢惟双膝一软用剑身撑着半跪在地,灵脉逆转喘息艰难,喉中涌上一口腥甜,血气直冲大脑,眼前阵阵发晕。
胃部死死收缩痉挛着,他一只手指节狠狠抵住剧痛的心口,用力到骨节泛白,没发觉自己的眼眶已酸胀难忍,洇出湿气。
如此寂静几秒,迟羽声骤然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领,呼吸全然乱了节奏——
“那是不是……是不是鬼城?!”
谢惟耳边嗡鸣阵阵,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怔怔看着自己腕骨处渐渐消失的道侣印。
见谢惟不答,他手下力道加大,肝胆俱裂,“你他妈的说话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迟羽声仿若癫狂,“天道、天道……”
“你不是能救他吗!你去救啊……”
“救不了……”
他猝然顿住,对方那轻如云烟的声音似一万钧钝钟咚然敲撞在他脆弱的心口,一瞬间血肉成泥、痛不欲生。
“万空术,以法相为祭,人身为器,神魂重塑,下界另辟,”那双桃花眼中一派死寂,麻木机械地看着他,“他的身体,毁了。”
“禁术……用不了了。”
没有什么禁术是能真正意义上让人复活的,肉/身尽毁无法塑魂,就连百里绎当年用的禁术也没有办法。
迟羽声浑身僵直。
脸侧传来剧痛,他被谢惟一拳打倒在地,那人的膝盖砸在他的小腹上,那被震断手筋的右手一拳拳打在他的脸上。
迟羽声近乎是呆滞了,完全不知道反抗,疼到麻木,只能听到那人颤声的怒吼和……
滴滴砸在自己脸上的热泪。
“……我只是想让他活着!我只是想让他好好活着!!”
“你为什么偏要飞升,偏要杀他,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死,为什么要用他换你的飞升路!”
“你魔妖出身是他的错吗!他有什么错!他世世活得那么痛那么苦他又有什么错!!”
他字字泣血,眼泪滴滴砸溅而下,拳下用尽了全身力道,骨节被撞得血肉模糊,手筋手骨已完全断裂,却仍是强硬地用木灵连挂着,将迟羽声打得满脸是血。
“一边说喜欢他一边让他世世不得善终,迟羽声这就是你说的喜欢!!”
我、杀了他……
他眸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
我杀了……
孟惘。
“孟惘?”
“嗯,对。”
十五岁的少年半俯下身看着跌坐在地无法起身的他,眼皮半阖着,“南墟境。”
故意化形成乞丐想要借此取其性命的迟羽声拿着孟惘给他的一盒凉糕,怔然仰头看他,“那敢问恩人,我该如何报恩?”
孟惘微微歪头,眼神疏懒,“我不是你恩人,我没救你,不是你问我名字我才说的么。”
迟羽声看了眼自己怀中的凉糕,缓缓抬了抬手,“那这……”
“我刚买的,看你快饿死了,给你吃。”
孟惘理所当然道,随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你别赖上我,我不养人。”
迟羽声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自喉中溢出一丝轻笑气音。
孟惘静静看他半晌,蓦地俯身凑近。
迟羽声望着面前放大的昳丽面容,皮肤细腻毫无瑕疵,倏地愣住。
“我觉得你,和我挺像的。”
“哪里像?”他下意识问道。
“都没有家。”
他干巴巴地眨了眨眼。
“要非说报恩什么的……”孟惘抱臂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打量他的人很多。
他出生时,那群等着围剿他的修士,打量魔妖生下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濒死时,那群剥他灵丹的恶人,打量他躺在血和泥中艰难蠕动的狼狈。
他飞升时,那群看他被阻天门之外的上神,打量他跪趴在地祈求哭泣的低卑。
孟惘打量他半晌,伸出葱白的指尖将他额前碎发上的血污捻去,皮肤温度若有若无擦过他冰冷的眉间——
“穿白衣吧,别再染上血。”
他瞳孔骤缩。
到现在也能想起当时脑中的呆滞,想起那不经意间触到眉心的温度,想起那双澄明干净的眼睛。
孟惘认出了他不是普通凡人,认出了他是隐匿到人界的魔妖。
所以他才会突然低首,说“我觉得你,和我挺像的”。
都没有家。
都被这世道灼得伤痕累累,还要披着人皮,行于这苍茫大道,无依无靠。
回首寻不清来路,抬眸望不见归途。
他真的好干净,比迟羽声上万年见过的所有人都干净,哪怕只是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一点点,也能让他心神俱颤。
什么是救赎,什么是神性,孟惘就是。
那是第三世。
今世在仄冬荒孟惘将他压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时,迟羽声根本不在意那人是如何恶劣地在他面前放言以后的恶果和行为,更不在意那人语气中的挑衅和叛逆,他在意的只是身上那具温热的躯体,那样鲜活放肆的生命。
他真的好想扶着他的腰吻他,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思考不了。
上千世的记忆洪流般涌来。
其实他只是气不过,为什么谢惟总能和他在一起,能看他长大受他依赖。
其实他敢对孟惘动手的前提就是他知道并相信谢惟会将他救回来,可笑地渴求并期待重新开始一次次在另一个世界中遇到他……
他也想被人爱,想要爱人。
他想被孟惘爱,想爱孟惘。
谢惟怎么会救不了,谢惟怎么能救不了。
救了那么多次,怎么会偏偏这一次没有办法……
他每次都这样想,安慰自己让自己放心,对自己说不会那么巧,打赌谢惟那疯子一定会将他救回来。
可真听到谢惟亲口说救不了时他突然又觉得心脏好痛好痛,被打得鼻梁碎断面目全非的痛也不及其万分之一。
大概在第三世后他害死孟惘的目的就变了,由为了飞升变成了妒火中烧只想拆散他们,看谢惟像他一样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样子……
因为他的一句——
“穿白衣吧,别再染上血。”
世界上才有了迟羽声。
许是那人本身百里一族天生自愈,身伤鲜血都能轻易被愈合和黑衣抹去,疼痛苦难往往就如此被轻易消解,他们天魔一族,没有被怜悯的权力。
所以才不忍让自己也同他们古族一般,所有伤痛都自己默默承受。
他早就不是那个无名无姓无身份的“魔妖”了,他同那人所说一般穿了上千世的白衣,他入正道、积善德,他成了被万人景仰人尽皆知的宗师。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走上这条路,他享受了一场极为短暂又长久、盛大又飘渺的庆宴,只因那人的一句话。
而今万年之后,“迟羽声”此人,又随着那人一同逝去。
他的视线透过模糊的血肉看着谢惟,清澈中带着无助的初婴般的静默,眉心的彼岸花蓝印渐渐淡去。
他缓缓阖上眼眸,一滴清泪自满是血污的眼角滑落,自顾生息消退……
所以一个人千世万年的执念,真的仅靠一人就能轻易燃起或化解。
到头来,他终究什么也没得到过。
谢惟脱力地倒在一旁,浑身颤抖地笑出声来。
他将小臂压在眼睛上,笑得喘不上气来,将下唇咬出血,衣袖尽湿,声音又染上了哭腔。
不消片刻,他泣不成声,指尖死死紧抓心口,透过衣衫掐进血肉,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脏生生挖出,哽碎到肝肠寸断,一遍遍念着那人的名字。
他只不过是养了个小孩,想让他一生顺遂平安、长命百岁,为什么就这么难……
他只是想要一个孟惘,除此以外别无所求,为什么连这个天道也要和他抢……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左手,百里夏兰艰难隐去眸中悲色从怔然中回神,抿唇想要将他扶起来。
谢惟在她弯腰之前于手中化出一根极细极硬的藤条——
对着自己的喉咙猛地刺下……
热血泼在指尖。
万物消匿。
第83章 上界
血腥气弥漫浓黑之间, 体温在慢慢散失,神识上好像有一根丝线无声断灭,铺天的陌生记忆涌入昏迷的识海……
三十三天上神界, 仙楼琼阁,云烟雾绕。
镜仙宫中, 他一身青白仙服独坐窗边,手持毛笔, 眉心微蹙地批阅前几日天道下发的下界重大术法运行名称和次数, 对应下界人物姓名, 若有不对还要再联系叙鬼核实。
几乎每隔一月就会有类似任务派发下来指定十几位上神检查处理, 天道为防下界之人制造混乱威胁自己的权力,也怕不加管制再生出什么异种来……
比方说百年前出现的百里魔族。
数量极少,但这种另类完全不在天道的掌控之内,在下界几乎要自立为王,真若打到天门了连天道都对他们无可奈何。
修真、魔、妖, 就连人界都不放过, 凡是与重要秘术邪术扯上关系的都要仔细排查, 工作量有多大可想而知。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快划秃了的笔尖再次沾了沾墨汁, 方要落笔, 宫门被倏地推开。
“尘潇!”
他指尖一顿, 抬眸看去。
一位相貌清秀的年轻男子,脸侧沾着几点泥巴, 被他那白皙的手背一擦一抹糊了大半张脸, 配上眸中堪称傻气的兴奋, 也仍是难掩其身上的贵气和仙气。
“你又去刨什么了?”
谢惟见怪不怪,语气冷淡透着些无奈。
他跑到谢惟桌前, “当然是刨到了好东西!”
他神秘地说着,“哐当”一声便将一染着泥土的瓷盆放到他写字的桌上,洁白宣纸顿时被盆底染脏一片。
谢惟捏着毛笔的指尖紧了紧,闭了闭眼压下升起的火气,低低叫了一声——
“江之序。”
对方“啧”了一声,拖着长调道,“要叫衔清——”
“总是叫我本名,多冒昧啊。”
谢惟慢慢放下笔。
江之序意识到不对,直觉他要将自己赶出去,连忙道,“这是我刻意从灵沼那边刨来的,你看你看,长得特别鲜特别绿……”
谢惟看着那栽在盆中土里的藤蔓,皱眉打断道,“扔出去。”
“诶!这么行呢!你知道我费多大工夫刨出来的吗。”江之序惊异道,“你看它灵力多旺啊一看就成天在那灵沼中吃的怪好,放在你殿里对你修为和精神也有益……”
他见那人的双眸微微眯起,从脚底蹿上股寒意,把瓷盆放在他旁边的窗台上,交代了几句便忙不迭跑路了。
谢惟看了眼窗台那小盆藤蔓,绿油油的有七八根,几根扒着盆沿,还有几根紧贴在窗上像是在向外看。
他眸光一沉。
这东西……有灵性。
若非灵精之类,则是长期靠灵力滋养要成形的妖物。
江之序那个傻子,什么都刨。
他没再管,打算抽时间把那东西找个远点的地方扔掉,将最上面那张被染脏的宣纸叠起来随意放至桌旁。
一根藤条变细,蜿蜒至桌边,自认为悄无声息地将折纸卷走,然后另一根一起将其微微打开,如此静置了半晌,好像在读字。
“看什么,你能看懂?”
谢惟仍是批阅着那些任务,目不斜视,淡淡问道。
要能看懂可真就成精了。
它应该是没在江之序面前动过,不然江之序见了不得一跳三尺高,哪还有胆子端着给他送来。
小藤不怕他,但难免对未知的陌生有些警惕和小心,将纸张叠起放回原处,并十分有礼貌地摇了摇,作为对他问题的回应。
见那人又垂眸在纸上圈圈画画,它缓缓探过去静静看了几秒,藤蔓指指纸张又指指那人,然后伸出一根软乎乎地戳了戳他的脸。
谢惟一怔,偏头看向它,微微后仰,冷声道,“收回去。”
小藤好似听出来他话语中的不耐和嫌弃,乖乖地缩了回去,又蔫蔫地贴在窗户上。
谢惟抬眸看了它一眼,继续处理任务。
从下午直到傍晚,小藤一直蜷缩着贴在窗上,七八根将窗户粘了大半,直到谢惟处理完任务起身它才动了动。
一根藤蔓变细变软轻轻缠住那人的袍角,谢惟朝床边走去的脚步一顿,垂眸看着那根勾着自己衣服的细藤。
细藤轻轻晃晃,见他没有反应,剩下那几根也蜿蜒变长想要往他腰颈上缠去……
谢惟皱眉后退一步。
这东西还是保留着藤蔓的习性,喜欢攀附着东西生长,他从它身上感觉不到恶意,但这种半通人性的东西往往没轻没重,一执着起来把人勒死都有可能。
“放开。”
两根藤蔓轻轻缠上他的脖颈,细细摩挲蹭弄,还有几根缠上了他的腰侧和小臂……
指尖亮起一抹灵光,已是警示。
然而那小藤不知是不怕死还是怎么,丝毫不顾他灵力的威胁,顺着他的脖颈滑到锁骨,还要继续往他衣领里钻……
谢惟的脸色黑了下来,抬手生硬地将其拽出来,“过几日我去给你找根木头。”
这回小藤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停顿几秒,软软蹭蹭他的唇边。
谢惟瞳孔轻颤,一下松开了手。
它慢慢收了回去,扒在盆边,像是扒在桌沿看大人的小孩,乖巧得很。
……
几日后谢惟去灵沼旁寻大小适宜的断木时,恰好遇到了正蹲在旁边不知在忙活什么的江之序。
那人看到他后惊讶又欣喜地站起身,掏出巾帕擦着染上泥土的手,“尘潇,你怎么来了?”
“来找截断木,插在那个瓷盆里。”
江之序闻言睁大眼睛,“对哦,我上次给你的那个藤怎么样了?”
“养死了。”谢惟淡淡道,视线巡视着灵沼周围,看着脚下无处不在的湿泥,有些不适。
对方呆滞地看着他。
“怎么,你对它有感情?”
江之序张了张口,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以赵日天亲眼见正牌推倒小妾的语气——
“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谢惟眼睫微眯,薄唇轻抿,“衔清。”
这是忍无可忍要发怒的征兆,但还是强制着自己没有再直呼他本名。
他眨了眨眼,转头去给他找了截木头,用身旁的小刀削削砍砍,嘴上不停——
“把咱家的小藤养死了,毒夫,还让咱家给你找木头。”
谢惟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你再吱一声我就让你成真咱家。”
江之序撇撇嘴,不说话了。
“没养死,但是它总缠东西,你既然那么在意不如抱回你那里。”
蹲在地上捣鼓的人突然抬头,直接选择性失聪忽略了他后半句话,“你没养死?”
“嗯。”
“我就知道,算你还有点良心,”他将那削得平滑的断木用灵力清洗了一下,接着递给谢惟,“喏。”
谢惟伸手接过,方要转身离开,江之序又突然拉住他的袖袍,往他手中塞了几块硬硬的小东西。
垂眸一看——
糖。
“我去人家小仙孩儿那里偷哒……”他掩着唇凑到谢惟耳边低声道。
谢惟将糖放他手中转身便走。
“哎哎哎、”他急忙拉住他又将糖塞回去,“你拿着,我开玩笑呢,是去人家那里玩儿人家给我的。”
回去将木头插入瓷盆中后,小藤缠着那截断木而上,腾出一根凑到桌边,桌上有刚才江之序给的糖。
它没有戳没有碰,只是凑得极近,像是在嗅。
“你要就拿去。”
谢惟倚在椅背上看书,几秒后听到几声轻响,只见那藤条卷起两颗糖,将糖上的纸剥开,刨了刨自己的土壤,将糖小心翼翼地埋进去,最后再用土壤盖好,轻轻拍拍,像是很满足的样子。
谢惟无言半晌,移开视线。
唇边又传来一阵异样,他侧首,小藤蹭完他唇边,又伸来两根藤蔓,两端相向内弯起相触,另一端慢慢合并,最终组出了一个小小的形状。
那形状映在对方愕然的双眸中——
一个小爱心。
真要成精了?
谢惟怔怔地想。
然而第二日,他一身里衣自床上坐起,走到床边想要喝口隔夜茶润喉时,尚未完全清明的视线突然注意到了里面的污黑。
他眉心微蹙,仔细一看。
一颗……糖,混着糊在外面的泥土,泡在了水中。
谢惟,“……”
他转而看向那窗边的小藤,小藤两根互相缠扭在一块,其他几根轻轻扭了扭,像在害羞。
“…………”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会有什么东西能比江之序更让他费劲于表情管理并心累无语。
他端着杯子走过去,默默将杯中水倒进它的土壤中,用小木柴棒将那颗小糖重新埋入其中。
小藤扭得更厉害了,有些焦急又伤心地再次将糖刨出来,执拗地往他唇边递。
非要人吃,不吃还不行。
谢惟将手挡在自己唇边,冷眼看着。
扒拉他手指和给他递糖的两根藤蔓都抖了抖,小藤整个都蔫蔫地慢慢垂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谢惟感觉它要哭了。
他静默几秒,慢慢放下手,将手心摊开。
小藤将糖放在他的手心,抵着他的手往他唇上推。
他无奈,用灵力洗净糖上的污泥,强忍着不适将它放入口中。
小藤见状又停顿了几秒,然后亲昵地缠上他的手腕和脖颈,不断蹭他的唇和脸颊。
江之序这到底是刨了个什么东西。
起初它只是在殿中粘谢惟,谢惟出门时它便在殿中睡觉或攀附着墙壁蔓延,有时谢惟回来便发现整间屋内都被绿藤缠满,有时它会钻出窗外攀上屋顶晒太阳,什么犄角旮旯它都要看看。
后来它就缠上了谢惟的被褥,觉得那东西比木头松软,绞起来舒服方便,更能让它产生占有欲,晚上还想爬上床去。
一个礼拜内谢惟换了不下四套被褥,全都给它堆在那窗台底下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那小藤不是想要被子,它就是想爬床。
实在忍无可忍,谢惟将它送回了江之序那里。
走的时候江之序还抱着瓷盆一脸懵,小藤条条扒着谢惟不让他走,后来又被其用灵力强行撕了下来。
回到殿中,没了那些总是缠人无处不在的绿色,谢惟觉得自己清静了不少,忽而又觉,自己好像很久没这么清静了。
那小藤放在自己这里竟然有两个月了。
这回白天没有东西再总对自己动手动脚,晚上也不会有东西抢自己的被子,被召集众神谈议时也没有东西再缠着他不让他走了。
他的窗台处重新光零零起来,坐在桌边看书时,侧首一望,也只剩下窗外的一棵枯树了。
那抹混着甜气的草木清香渐渐自他殿中彻底消去。
他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地面。
心中有一种念头,想和江之序传个音。
然后又有些烦躁,江之序这几天什么消息也没有,又在装什么死。
或许他养那小藤养得很开心……
他那种人,小藤肯定也喜欢缠在他身上……
谢惟一手抓入发间,强制自己停下思绪,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一整夜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江之序推开镜仙宫的殿门,见到的就是他一脸不耐的烦躁样和桃花眼下的乌青。
“我天,你这是几天没睡?天道又给派了什么任务?”
“没有任务,”谢惟冷着脸站在门边,“你有事么,没事赶紧走。”
江之序从储物戒掏出个瓷盆来。
他眸光一动。
“这个……好像真要被我养死了,”江之序的声音难得带了些歉意和羞愧,“它整天就这样耷拉着,越来越……”
谢惟看着那蔫软蜷成一团窝在盆中的七八根藤蔓,颜色变暗了许多,脸色沉了下来,“你怎么弄的?”
江之序欲哭无泪,大喊冤枉,“我真没干啥啊!我就天天给它浇水它还是干巴巴的,我给它唱歌、给它跳舞、给它输送灵力,它反而越长越蔫了……”
谢惟将小藤抱到怀中,“行了,你走吧。”
他的手还保持着抱着瓷盆的姿势,愣愣道,“啊,这就完了?”
“不然呢?”
“我来其实是想向你请教养藤方法……”
“不用请教,直接交给我就好,多谢。”
说完他不再去管殿外的江之序,直接关上了殿门。
抱着瓷盆走到窗台,轻轻将它放下,谢惟坐在桌边,无言看它半晌。
随后抬手,动作温柔地拨了拨那蔫下去的藤蔓。
没有回应。
心脏像是被什么一把攥住,酸胀中泛着疼痛,他呼吸略微滞缓,轻声道——
“……生气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共情一盆藤蔓,十分怪异的感觉。
小藤仍是蜷缩成一窝窝在泥土上,身上的绿色近乎暗得要与灰泥融为一体,没有动。
谢惟抿抿唇,从柜中拿出上次江之序给的剩下的糖,剥开埋在它的土壤里。
他伸手轻握住它的一根藤蔓暖在手心,不顾上面沾着的湿黏泥土,“……以后不把你送给别人了,以后你拉我我就不走了,出去就把你带在身边,好不好?”
良久良久,小藤轻戳了一下他唇边,七八根藤蔓渐渐回缩汇变成一条,两根手指大小,从泥土中蠕出来,顺着他的指尖缠到他的小臂上,颜色又变亮了些。
谢惟的眼底闪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用灵力弄干净它上面的脏污。
夜里他没有再将小藤放回盆中,它还算老实,只是缠绞在自己的手腕和小臂处,没有很紧,谢惟突然意识到它其实一直都很听话。
不禁又想起当初将他送回江之序那里,它扒拉着自己的手腕和衣袍发抖,若是个小孩的话,肯定是在哭了。
小藤就缠在他胳膊上,那股清甜草木香萦绕鼻息之间,催眠一般,让人很快就入睡了。
不知是不是前几日一直失眠的原因,谢惟今夜睡的格外沉。
半夜似乎感觉有人往自己身上贴,拥抵着自己的同时忍不住被刺激得打颤,炽热的呼吸交缠,濡热黏湿的唇舌、紧紧嵌密的滑腻温软的肌肤,以及甜腻破碎的喘息和呻吟……
他抖的好厉害。
一切都格外真实又模糊,只隐约记得一双洇着湿气的眼睛,半含情欲又泪眼朦胧地无辜望人,如勾魂摄魄的妖鬼。
天光映在床头之人各色纷杂的脸上,心满意足睡上床的小藤蔓貌似毫不知情地软乎乎蹭着他的唇角攀着他的脖颈,醒来的谢惟却是想自尽的心都有了,脑中宕机地感知着身下的异常——
他,竟然,做,了……
春、梦?
第84章 化形
谢惟半眯着眼, 像是把自己这辈子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谁的问题?
还能是谁的问题,除了他自己的问题还能是谁的问题,难不成是胳膊上缠了小藤的问题?
他抿唇轻轻将那根蹭着他唇边并要往他嘴里钻的细藤拿开, “别闹。”
小藤没成功钻到他嘴里,有些遗憾地缠到他的脖颈上。
他用术法净身, 穿着里衣朝镜仙宫后的冷泉走去。
冷水刺激下,身心上的那份躁热渐渐消退, 他倚靠在池壁上, 到现在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好扯, 在下界时也没有过, 飞升成神了竟然会做春梦。
不知不觉间,那缠着自己脖颈的小藤又慢慢钻入了自己的衣领。
谢惟从怔然中回神,抬手忙将它拽出来,小藤在他手中轻轻扭扭,好像不满他的几次阻挠和疏离, 伸长出去戳他的脸颊。
他眼神寂宁地看着它。
脑中突然又浮现出梦里那双眼睛, 他松开手将它绕到自己手腕上, “你老实点,为什么总是这么亲人。”
小藤委屈地挂在他手腕上, 又慢慢延长, 缠上他的腰。
谢惟, “……”
这么爱缠东西,在灵沼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今天的小藤好像格外不对劲。
它总是往他衣服里钻, 蹭他的脸颊、脖颈、唇和耳垂, 若不是软藤尚且光滑, 它用的力道也不算大,否则谢惟怕是早被它磨破皮了。
“你……发什么情?”
晚上, 谢惟坐在床边,第无数次将它从衣襟中拿出,无可奈何道。
小藤又蔫蔫地耷拉下去。
“又委屈,”他颇为无奈,“不让进就委屈,你是不是要成精了?总是贴人。”
小藤顿时兴奋起来,上下摇摇,像是点头,然后蹭蹭他的脸颊,顺着他的腿爬到地上。
谢惟一向平淡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你、真能……等……”
话未说完,它于黑暗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绿光,短暂的失明后,谢惟看清了对面离自己极近的人影——
形貌比女人还要冶艳,肤色冷白,薄唇轻抿着歪头低睨,面无表情。
他不着寸缕。
谢惟瞳孔骤缩,连忙化了个黑色外袍想要将其裹住,不料却被先一步用力扑倒在床上。
那人跨坐在他身上,全身上下只有他固执地一手紧拢着其腰间的衣料能遮住些身体,上半身外袍直滑到腰际,下半身裸露在外的大腿紧贴于他腰侧,身上人一动,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肉/体的温软。
谢惟指尖发抖,呼吸不匀。
那双黑色眼眸此刻却无比澄明干净地看着他,眼中不见丝毫情绪,像是最原始纯粹的幽泉,他慢慢俯下身,漆黑发尾带着甜香落于他颈侧。
濡热又带着细致颗粒感的触感烫得他呼吸一滞,谢惟紧紧闭上眼睛,微微偏开头去。
那人用舌尖轻舔了一下他的脸颊,表示友好亲昵,见他喉结滚动,觉得稀奇,又俯首去舔他的喉结。
谢惟身体一颤,抬手抵在他胸前。
“嗯?”他歪歪头,一脸无辜地看着身下人。
谢惟眸光晦暗不明,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木灵?”
上界仙灵类似于天生炉鼎,化形的那段时间会进入情期,极喜欢与人肌肤相亲。
这种东西一般化形前就会被上界神官吃掉,或是被人刻意用灵力滋养待其化为人形,双修以助增长修为。
仙灵无非相貌极好,每一仙灵对应五行,千年来上界也就生出五个,只是从没听说过有化为人形的,若真有也是被人独占,不会被公示于众,毕竟这种行为是天道明令禁止的,触犯天规,必遭谪贬。
不论是为欲望也好,修为也罢,仙灵本身没多少神力,但助长修为的效果极强却是客观事实,在天道眼皮子底下和仙灵不清不楚,跟臣子在疑心病皇帝面前光明正大招兵买马笼络势力没什么区别。
所以从古至今凡与仙灵扯上关系的必有纷争祸乱,它们能唤起神比凡人还要可怕肮脏的欲念,凡牵涉者无一善终。
身上之人本能感知到危险,却仍是跨坐在他身上,像之前为藤身那般,有些开心地扭扭晃晃,不过变为人形后就变成了——
扭腰。
他像个小孩般全然不顾身下人僵硬黑沉的脸,伸手戳戳他的唇边,眯眼抿唇自肺腑中发出几声模糊的笑音。
他只道——
“喜欢。”
喜欢。
谢惟扣住他的腰,翻身将他压到身下。
那人的神情空白茫然几瞬,只觉一只灼烫的手心覆到了自己冷滑细腻的大腿上,自内顺着摩挲滑上,直到腿根。
他轻轻嗯了一声,带着几分无法抑制的喘息,配上他那张绮丽甜魅的脸,格外勾人。
“喜欢?”
“……嗯。”
谢惟的动作很温柔,只是抚摸。
孟惘眼中迷蒙,身体不自觉软了下来,微微仰了仰头,喘息不匀。
“舒服么?”
“……嗯。”
他微微侧头,眸光迷乱地看向身上人,忍不住轻夹住他另一只放在自己腿根处的手,在腿间慢慢摩挲。
谢惟的呼吸又重了几分,眼神低沉下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他好像受到了批评,眸中闪过一丝受伤,慢慢松开了那只手,竟还有些委屈。
木灵化身,他通些人性,但没有很强的边界感和羞耻感,只觉得那人摸得他很舒服,想亲近。
“那晚,是不是你?”
孟惘垂着眼角,可怜道,“嗯,我就是蹭了蹭你,好舒服,我没有干其他的。”
见身上人一直不说话,也不再有动作,孟惘眸中漫上一层湿气,仰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吻,像之前那无数次用软藤蹭他唇边时那般。
“你不喜欢我么?”他伤心地嗫嚅道。
身上人喉间轻响,他被人用手锢住下颔,温热的唇和纷乱的呼吸一齐压了下来。
孟惘的手窝在胸前,被他的胸腔压着,能感觉到其中心脏的跳动和起伏,无规律无节奏,但抵在手腕处,让他有些失神。
烫。
齿关被撬开,濡热的舌尖缠卷进来,他无意识地迎合着,一条腿又不老实地蜷起来,轻蹭到谢惟腿间。
心底一股无名火起。
说他懂吧,他毫无羞耻心地任人摸他看他,只要舒服就往人手心里蹭。
说他不懂吧……
这种勾引人折磨人的举动难道是他生来就会的?
他松开孟惘,垂眸看他,“那晚你蹭的我,结果你自己抖成那样?”
还那么会喘。
孟惘眨眨眼,“不行么?好舒服,喜欢。”
“你除了这两个词还会说什么?”
他安静下来,像在思考,半晌说道——
“想进去。”
谢惟,“……”
他与那双干净得完全不像能说出这种话的眼睛对视几秒,从手中化出一套衣服来,慢慢给他穿上。
收了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他淡淡道,“以后要穿衣服,穿衣服一定程度上也是在保护你自己,化为人形时不要坐在人身上扭……”
“以后不要跑出去玩,也别在我不在时到屋顶上晒太阳。”
给他穿好里衣后,谢惟躺在他身边,将人揽入怀中,指尖穿入他松软的发间一下下抚摸着——
“不要让其他人发现你。”
孟惘从他怀中抬起头,鼻尖蹭蹭他的下巴,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为什么?”
“因为你是木灵。”
“木灵怎么了?”
“整个上界下界仅此一个,被视为极品炉鼎,又能长修为又能满足欲念,被他们发现就偷偷联手把你分食了。”
谢惟的声音有些冷,在寂静的黑暗中又貌似带着些困意的轻柔。
“分食”,神吃人,很可怕的说法,孟惘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问道,“你们很重视修为么?”
“……确实没有像下界修士那么重视,但也不是不在意,若真飞升后就老实本分无所求,天道也不必再管上界之事,更不会有什么天规天罚了。”
“之前就有过神官争食仙灵的先例,只不过是很久以前,也不是人形。”
孟惘屈膝挤进他腿间,下意识动了动又往他身上贴了贴,“那我……那我已经会化形了,再变成藤蔓弄得我好累,像是压着我的骨头……”
“嗯。”谢惟摸摸他的头,“那就这样,别让别人看到。”
“那你会生吃我么?”
他没有犹豫地轻轻道,“过几天我就烧水把你煮了行不行?”
孟惘哼哼两声,搂住他的脖颈啄吻他的唇,腰腹又往他身上贴。
谢惟的呼吸有些沉,喉间轻响,“你的情期什么时候过?”
“不知道,但我就是想贴着你。”孟惘轻舔他的唇。
“太粘人了。”
孟惘抬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那他们哪天要是发现我藏在你殿里,怎么办?”
“……你要是被发现了,我把你交出去便是,剩下的和我没有关系。”
他直愣愣的看着对方平静的眼眸,心脏又紧又疼,几秒过后,眼眶泛红,眼泪肉眼可见地自泛红的眼眶蓄出,浸透黑瞳。
他含着眼泪缓缓向后挪,离谢惟远了有几寸距离后,又被抱住腰身重新搂了回去。
孟惘无声流着泪,全都蹭到他的衣襟处。
谢惟一手抚在他的后腰,一手托起他的下巴轻吻他的眉心、眼尾,再到鼻梁、嘴唇。
孟惘根本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他只是个不通人性的木灵,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藤精,他只知道我喜欢你你就必须要喜欢我,不喜欢就要伤心,其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愿想。
他不会去考虑谢惟要因此、因他情期中毫无根据与缘由的依赖和欢喜,到底会搭上些什么东西,抑或是承受什么样的惩罚。
他不想去管那些,他相信谢惟会有办法。
一种十足的叛逆与阴暗心理让他专门与谢惟的本心对着干,谢惟冷淡他就偏要将他压到床上,不让进就哭,那人心软后就蹭,蹭到他动情总会让进的。
他就死扣着身下人颤抖的指尖,肆意攻溃他的心神,让他和自己神魂相系肉/体相连,与他呼吸同频、心跳共振……
一起烂在泥里。
他就是在沼泥地长大的,诱人溺死是他的本能。
好舒服,舒服到他忍不住发抖,头脑发昏只想抵到更深,那淫/靡到极致的破碎声音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发出的。
情欲下冷淡到极致的瞳眸,情潮后才渐渐染上几分温度,他半阖着洇湿的眼睫低头去向身下人索吻,那人就用汗津的手轻捧他的脸颊来吻他,即便连喘息都艰难。
他俯视着那人一时失焦的瞳孔,幽黑的眼中是如当初对方说要交出他时那般的平静。
谢惟喜欢他。
谢惟不能不喜欢他。
他又像平常那样蹭到人怀里,抱着他的腰,软乎乎又黏腻腻地亲吻蹭弄他的脸颊、下颔,一腿挤进他腿间,与他亲密无间地贴合着。
缠绕力强的藤蔓算是绞杀植物,谢惟无疑就是他选定的那棵树。
他的喜欢会紧紧嵌密地钻入他的骨缝融入血肉,他要让那人明知疼痛明知恶果也要来爱他。
这是真正的喜欢么,孟惘不知道,他凡事只会为自己着想,就当是真正的喜欢吧。
……
谢惟早就同江之序传过音让他不要将刨到一盆小藤的事告诉任何人,孟惘也从未在外人面前化过形,那人偶尔出去一小会儿他就化作藤蔓缠在其手腕上跟着。
直到有一天,神界庆典,一个极为重要的日子,是天道创辟上下界的五百年纪念日。
天道和这狗屁世道是真爱。
孟惘耷拉着眼皮,腰身倚在桌边,什么也没说,但表情和姿态无一处不表现出他对此十分不满。
谢惟走到他面前搂住他,捧着他的脸轻吻他的唇,“一会儿就回来了,真的,天黑后我就回来。”
“为什么不让我化成小藤跟着你?”
谢惟轻轻捏了捏他的腰,“时间有点长,你回来又要骨头疼,听话。”
“那你上一句还说只是一会儿呢。”
他一噎,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唇。
孟惘移开视线,不再为难他,“那你去吧。”
谢惟抚摸着他的脸,亲亲他的眉心,“天一黑就回来了,我不从那里吃东西,回来陪你看烟火,好不好?”
“……好。”
……
所谓“天道”,其实便如同“叙鬼”那般,无人得见其形貌,却能随意变幻形体,大多时候就像是一片缥缈虚幻的“场”,象征着权势和威压,是比三十三天还要更高一层的存在。
上界确实不同下界那般另分各个界域,更没有各域都存在的十分严重的种族和阶级划分,相对而言自由平等太多,各神官间都没有高低贵贱。
但天上地下,没有绝对的平等。
上界有专门为天道作为“权使”的三十位刑神,平时监督神官处理天道下发的任务,促天规掌刑罚,这次的庆典也是由他们处理,上百位神官必须全部到齐。
谢惟一直到他们走完流程,天色黑沉,紧接着烟火升空明灯错落,他于一众哄闹畅饮的人群中起身,转身朝镜仙宫走去。
进了殿门,便见孟惘站在窗台前,一手扶在台沿静静地看着外面,窗外那明火与殿内的黑寂格格不入,他更像是夹处在这二者之间,浑身带着寡淡又优柔的冷气。
谢惟关上殿门,过去从后面抱住他,回暖的唇还有点凉意,隔着鬓发吻上他的耳骨。
孟惘转过身来,腰身抵在台沿,环住他的脖颈。
唇瓣相贴,濡湿的吻伴着周遭渐渐浓稠的空气,谢惟的手自下探入他的衣衫贴上他的腰际,微微用力将他抱到窗台上。
孟惘双腿盘在他腰间,俯首轻蹭他唇边,炽热的吐息交缠,低垂的眉目比身后的烟火还要明丽晃眼。
庆典上,江之序同人喝得烂醉,一把抓住身旁人的衣袖,“尘潇……”
身旁那人也不甚清明,拉开他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谁是尘潇,醉鬼……回去了。”
江之序又被其他人嬉笑着推搡一把,“衔清,这就醉的不知道谁是谁了?方才那是覃淞啊。”
“覃淞?”江之序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迷迷糊糊道,“哦哦,对……”
上界的路都长得极像,宫殿外形也没大差别,覃淞拎着个半空的酒坛子晃晃悠悠地走着,头晕脑胀,皱着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走了一会,光影错乱的视野中突然闯入一抹灰淡之物,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止步,抬头一看——
一棵枯树。
差点就要撞上,他正纳闷着自己殿周没有这东西,不知道是跑到哪个神官的殿后了,偏头一看,刹时酒醒了大半,酒坛子都差点脱手。
那殿中的窗台上,一黑衣人被抵在窗上,后颈被另一人分明的指节按着,二人吻得难舍难分。
他呼吸滞顿,喉间一动,即便被黑衣人挡住了大半身影也能看出来,那扣着其脖颈痴吻的人——
正是他印象中清冷淡漠从未在人群中说过话的,尘潇。
愣怔之际,他没忘用灵力隐去自己的气息和身形。
只见尘潇托着那人的腿弯,像抱小孩般将其从窗台上抱下来,转身之际,他见那黑衣人殷红着眼尾探出舌尖舔咬尘潇的脖颈,冶艳面貌全然映在他的双眸之中,湿潮的眼睫、红润的唇舌,以及那隐在眼睫下迷乱朦胧的眸光……
一股热流从内腑汇于腹下,覃淞痴愣在原地,浑身发麻直蹿头顶,手腕一软,酒坛再忍不住掉落在地,只是土地松软积垫枯叶,只发出一声极微弱的声响。
二人身影已在窗边消失许久,他独自长立于冷寂的夜风之中,也仍是全身躁热,脸上烫的难受,脑中全是方才见到的那张脸、那双眼。
那是什么?
神官么?
不对……
不对。
第85章 剜心
江之序那边又喝了一会儿, 实在是晕头转向分不清谁是谁了,边推拒边扶着桌沿站起来,“行行行……改日、改日……”
“改日什么改日, 再喝一杯啊,好不容易有这种日子, 这么热闹衔清可不能扫兴啊。”
有人笑闹道。
江之序正按着眉心想要从人群中挤出去,突然有人拽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被那手心温度烫得一缩, 抬眸看去, 眯了眯眼, 半晌才看清对方的脸——
“覃淞?你不是……”
覃淞拉着他就往外走, 头也不回地对那些人道,“我找衔清有点事,你们先喝着。”
“……你不是走了吗?”
江之序纳闷道,难不成记忆错乱了?
覃淞没说话,直拉他到他的宫殿中, 将其扶着坐在桌边, 自己则坐到对面。
他的酒意早已醒了大半, 直视着对方迷糊的视线,声音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衔清, 尘潇平日除了你,还有什么有来往的人么?”
江之疗趴在桌沿, 半边脸埋在臂弯里, 周遭一静下来脑中困意便上涌, 吞吞吐吐地含糊道,“嗯……尘潇……”
覃淞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后话, 有些不耐地眯起眼,又问了一遍。
这回对方抬了抬眼皮,好像听懂了一点,“……没有,他就只和我说话……”
还未待对面继续询问,那醉鬼又絮絮吐槽道,“也不给我好脸色……哼,高冷死了……”
“那他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非人之物?就是……除神官以外的新东西。”
“新东西……”
江之序嘟囔着,阖上了眼睛,毫无意义地哼哼两声,又没了动静。
覃淞抿唇,压着脾气,抬手方要将他敲醒时,他又突然开口道,“就是我之前……在灵沼中间刨到的……”
他声音太小,覃淞眼神一动,禁不住凑近,引导道,“刨到什么?”
“刨到……”
江之序倏地顿住,皱了皱眉,声音都清晰了几度,“尘潇、不让我讲的,别问……”
覃淞见再问就要被其有所察觉,沉默着起身离开了殿内。
他去了灵沼。
带着一丝头绪寻了半个时辰,他终于在灵沼中心扒出了——
一丛枯藤。
很明显是原本很长埋的很深的几根藤蔓,被人生生切断,还留下了一部分,被埋没在泥土中。
藤蔓……
普通藤蔓都要攀附他物向上生长,这种无根之物,隐在泥沼里……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它有灵性,刻意避开生人,自掩其身。
……
镜仙宫中,孟惘躺在床上,将额角轻抵在谢惟怀中,那人微凉的发尾拂在他脸侧,他轻轻蹭蹭,微微偏头,对着那落到自己唇边的发丝张开口……
一只手在他将那发丝卷入嘴中前探入一指,将其半探出的红嫩舌尖抵了回去,指腹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他虎牙牙尖,同时唇边的发尾被人勾走,那人清冽又轻柔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什么都吃?”
孟惘不满,翻身抱着他哼唧。
谢惟将手心贴在他的一侧脸颊上,“你多大了。”
“我在灵沼那里长了好几百年了。”
“……怎么没被人捡走?”
“我一直泡在泥里呢,很隐蔽,没人发现。”
谢惟还欲再说些什么,孟惘搂着他的脖颈软声叫道——
“尘潇。”
“……嗯。”
“尘潇。”他又叫了一声,腰身一翻压到他身上,脸埋在他的肩颈处,“江之序为什么有两个名字?”
谢惟的指尖探入他的衣衫,细细摩挲他的后腰,“江之序是他的本名,衔清是他的神号。”
“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谢惟沉默良久,开口道,“忘了。”
“忘了?”孟惘抬起头来,捧着他的脸啄了啄他的唇,“为什么忘了。”
“到上界很长时间了。”
“那你在上界下界过的可真够无聊的,都能把名字过忘了。”
谢惟垂眸无声地看着他的眉眼,视线滞留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那……”他想了想,“那我的名字呢?”
谢惟微微弯起唇角,“小藤。”
孟惘觉得他在敷衍逗弄自己,嘟囔道,“才不是名字……”
“你一个木灵,要什么名字?”
他安静下来,往下挪挪趴到身下人的心口,闷闷道,“你果然不在乎我。”
谢惟眸光微动,没有辩解,只是抬手一下下抚摸他的后脑。
大抵是心绪思想都太过于单纯,他时而展露出的邪恶偏执以及叛逆任性都异常明显,他恃宠而骄,对着妄图将他救上岸的神明伸出手,毫不犹豫将其拉入泥沼。
他不断告诉谢惟自己有多坏有多恶,有多无理取闹多阴卑,被他这种人缠上,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但谢惟还是日夜抱着他,还敢来亲他吻他。
孟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他也不确定自己这是在求爱还是在驱赶,他明明那么喜欢谢惟,却总是要将自己所有负面都展露在那人眼前。
他是想让谢惟及时止损么?可明明是他固执地要让那人喜欢上他的。
或是想打碎那人想要抛弃他的想法?这种做法更是无理且幼稚。
他把心防拆卸,将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掏出身体里的烂泥碎肉,以及那用拙劣技法雕刻出的丑陋心形石块,全都捧出来怼到谢惟面前,流着眼泪冰冷地说——
这就是我。
他或许是想找个不论如何,不论因果,不论死生,都愿意孤注一掷去爱他护他的人。
你让一个死物生了情,你就要承担这份后果。
孟惘在心中预想过好多次被人发现的场景,最严重最严重,不过是他和谢惟站在一边,其他上百神官站在另一边,整个上界分为两种立场。
被那些人看的不舒服,他就站到谢惟身后,自其后搂住他的脖颈,当着对面所有上神的面亲昵地蹭他的脸颊。
那时的气压应会骤降,哄声低语一片,私通独占仙灵的罪名打实,天道降罚之前,那人应该会身体僵硬地转过身来——
邪灵会露出无辜又伤心的表情,然后甜甜弯起唇角,看着对方的眼睛轻轻道——
尘潇,你要推开我么?
尘潇……
尘潇……你推开我吧。
求你了,推开我吧。
“是,我把他藏在殿里,和他双修。”
那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声音声线如人掷锤般朝他心口砸去,灵力死死锁住藤身,他挣动不得,几欲疯魔……
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谢惟先一步发现异常,在刑神突然来查殿前骗他外出先化为藤身,然后死制着将其缠在小臂用袖袍掩住,另加了一套高阶障目法。
他们将谢惟带到了刑台之上。
众神窃窃私语,有人大抵弄清怎么回事之后,眼珠子一转,立马囔囔道——
“是吧,修为一测就能看出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交出来!交出来算你还有悔悟,天道说不定还能放你一马。”
“我操你大爷,交你他妈的……”江之序毫无之前好相处的笑脸,在下面破口大骂,见谁张嘴上去就是一巴掌,很快同其他神官缠打起来。
人多口杂说什么的都有,他抹了下嘴角的血,抬手就要将那群杂碎炸飞出去……
一位神官见状连忙从人群中挤出压下他的手制住他暴起的灵力,“衔清你冷静点!!用灵力伤同僚你是要遭贬……”
“贬就贬!!天道除了贬人还会干什么!这破上界我也待够了一群杂种……”
谢惟跪在台上,被几位刑神缚住双手紧绞在身后,额发虚掩眉眼。
他薄唇微动,一咒令出口,台下的江之序倏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被方才那位神官扶住。
空气短暂的寂静几秒,一直站在角落未发一言的覃淞道,“我觉得……尘潇上神还是先将木灵放回原处吧,从哪儿来的放回哪里去。”
从哪儿来的放回哪里去……
好公平公正的一个建议,没说交出来,没说交给谁。
不知是谁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附和道,“就是,木灵是上界之物。”
木灵是、上界之物。
言外之意,大家的。
“被我生食了。”谢惟道。
周遭一片哗然,覃淞瞳孔一缩,猛地抬起头来。
“生食了?!”
“真的假的……”
“就真是……生吃了?”
有人质疑,有人唏嘘,但无可否认的一点,三十位刑神确实没有在其他地方寻到木灵的踪迹和气息。
转念一想,人为了一己私欲,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尘潇表面如此冷情之人竟会私下行此等龌龊之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覃淞见周遭争议渐渐平息,天道即要降刑,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
“你们……他在撒谎……”
谢惟抬眸,冷寂的视线穿过人群直直看入他眼底,白光一闪,空中勾出一道艳丽的血线,热血携着腥锈气泼在身旁上神的脸上。
一声人头落地的闷响,覃淞的头颅滚到众神脚下,还没来得及合目,顿时有人仓皇避让着大叫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刑神立刻紧紧压下他的灵力。
谢惟只觉太阳穴重重一跳,头痛欲裂,一口腥甜涌上又被他生生咽下,袖中的障目法仍是努力维系着。
远处传来天道的声音——
“尘潇,你可知罪。”
“知罪。”
他不欲作无谓的辩解,只希望能快些行刑将他贬到下界,小藤还在袖中,小藤回形时间一长会骨头疼……
小藤不能落入那群人手中。
“杀神官、独占炉鼎、食仙灵,三大重罪。”
远方浑厚的声音徐徐道——
“现另刑神施剜心之刑,毁其神体,再贬下界,食七百年世间苦果,烙杀劫定位,时限一至,形将幻灭。”
灵刃刺破衣料和皮肉直直插入心口,刀尖沿着那团跳动的血肉切割搅动,一寸寸、一分分,将他的心脏与身体割离,切断脆弱张合的心脉,血流满身。
他唇上血色尽褪,呼吸孱弱,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跪在刑台上,跪在血泊里,受众人视线搜刮,遭灵刃剜心之痛。
感觉到小臂上的藤条抖得厉害,谢惟苍白的唇动了一动,发出极轻的气音——
“小藤,又在哭。”
“……别哭,还会再生的。”
没有心跳也会喜欢你。
总是流眼泪,让人哄,那么容易伤心,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他们将尘潇的心脏生生挖了出来。
他们将尘潇的心脏……
挖了出来。
尘潇说过被发现时会将他交出去……
尘潇骗他。
那漫长的施刑过程中,孟惘幻想着自己被凌迟,被分/尸,被撕扯皮肉生生啃咬而死,他试图将世界上最恶毒的刑罚死法都在脑中加诸到自己身上,但哪一种也比不上那人的剜心之刑更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捧在手中执拗又恶劣地怼到对方面前的浊秽烂石终于再托不住,尽数倾洒崩碎在地。
谢惟什么都不说,弯腰捡起他从手中掉落的七零八散的心形石块,小心翼翼地搭在他手心,细细替他擦干净身上的污泥,再温柔将他抱入怀中。
那是他想要的、孤注一掷的、真正的喜欢。
与人界连通的阵法显现,坠落之际,孟惘终于钻了空子破开他灵力的束缚化为人形,在金纹繁印打下时,将半昏之人抱着护在身下,替他挡了杀劫。
眼泪滴滴砸溅在脸上,谢惟神识不清也要艰难抬手轻抚他的湿润眼角,那人拥着他吻了吻他的眉间——
“尘潇,给你一个定情信物,要来找我。”
一抹绿光凝成一颗小小的碧青水晶,钻入他的掌心之中。
落入人间道,前生记忆通通摒却,婴孩降生,命数既定。
小芦叶手中之物由此而来。
怪不得孟惘总是幻想自己是棵小藤……
怪不得他总是抱着自己去寻心跳声,非要真切地听到才能安心,就连睡着时也无意识地蜷着身子,将鼻尖或脸颊贴在自己的心口位置……
上界剜心之刑孟惘就把错全都怪在了他自己身上,是抛却记忆都没法去除的灵魂深处的阴影。
……
记忆如潮退去,眼睫轻颤,光线久违地再次闯入模糊的视野。
谢惟躺在床上,放在被上的右手和脖颈都缠满了绷带,额发凌乱,眼皮半阖,眸光空浑麻木地落在床帐上。
他本该是用那根藤条猛地刺穿喉咙扎透动脉,直接断颈而死,而在极关键之时却被木灵死制着停住,堪堪留住了他半条命,但喉腔重创严重失血,百里夏兰用灵力输灌疗愈数日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声带和右手,不然他往后再无法发声,右手也将全废。
百里夏兰望着床上之人苍白如纸的憔悴面色,眸中不忍,伸手轻拂去他眼角溢出的一滴眼泪,哑声道——
“谢惟。”
“尊主他们、在天雷将下时被念儿支出了城门,这场异变谁也没料到……”
她喉中干涩,对着那双毫无波动与光泽的眼睛,缓了缓才继续道,“尊主他们说命线已断,鬼城城门无法再靠魔气强行开启,只能再等下一次城门打开。”
命线已断……
灰寂的瞳孔终于极为细致地微微动了一动。
对,所以他才会恢复上界记忆……
命线已断。
可是孟惘呢……
孟惘……
他紧紧闭上眼睛,眼泪渗透轻颤的眼睫滑落脸颊,双唇翕动又狠狠咬紧,翻身背对着百里夏兰,极缓又极沉顿地将自己整个都蜷缩在被中,浑身颤抖。
几瞬过后,抑制不住的低哑哭腔和气音自被褥中传出。
百里夏兰指尖蜷起,单手紧握成拳,深吸一口气——
“你连去鬼城看一眼都不敢就这么断定他死了?!”
“尊主他们也在等,鬼城城门十年一开,你连……”
她突然哽住。
十年……
十年。
说什么,怎么说,你连上万年都过来了,还差这十年么?
可谁想过他上万年的苦求,谁又会怜惜他十年枯守。
他一直都在错,开始错,步步错,野心勃勃,强改因果,对抗天道,逆转生死,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人。
如此一想,胸腔苦涩发紧,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道侣印都没有了,还不够明显么。
让他等十年,然后呢,去鬼城看看里面被劈成了怎样的凶相惨状,让他在废墟苍茫中再痛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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