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谢西泠”
季云芙直勾勾盯着对面之人。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对于眼前这个频频闯入自己梦境的人,她格外气恼。
尤其是,对方还一脸肃然克制的模样。
太像了。
比以往任何一场梦,都还要像。
过往梦中的男妖, 或许都有谢西泠的皮相, 但骨子里的气质与他截然不同, 不像眼前这个。
谢西泠并不知晓季云芙脑中的想法,一开始只觉得她今夜有些不同寻常,与他对视的目光格外大胆,而后等她走近,才嗅到她周身浓郁的酒香。
原来是醉了。
他有一瞬的失神, 更多的是无奈。
他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喝酒了?”
季云芙不满地想,连说话的语气都学了十成十。
语调温柔,但今夜心思格外敏感的她只听出了浓浓的管束意味。
表叔也就罢了, 怎么连她梦里的这个都这样欺负人!
季云芙细细哼了声, 这可是她的梦,没有人能对她指手画脚,就算那人披着表叔的皮囊也不成。
“喝了。”季云芙仰起下颌, “又如何?”
谢西泠看出她的醉态,指腹抵着眉间轻揉了下,失笑重复道:“不如何, 你先坐过来。”
季云芙立刻打起精神,警惕地看向他。
眼下梦中的情节她不是第一次梦到, 接下来会如何, 这可恶的男妖是不是要趁她走过去时,一把揽住她的腰, 迫她挣扎不得只能乖乖坐他腿上?
她早已学得聪明,今夜绝不会再受他蛊惑上当。
想趁机占她便宜,休想!就算在梦里也不成!
她的表叔可是如玉君子,这个登徒子怎么敢的!
顶着那道熟悉的视线,季云芙丝毫不为所动,脾气上来后甚至狠狠剜了他一眼。
“云芙?”谢西泠边唤着,人已经起身。
见不得她东倒西歪地在自己眼前晃,谁料刚有起身往她身边走的势头,就被对面人凶巴巴地瞪过来。
“不许动!”季云芙警告他,“坐回去。”
“好,我不动。”谢西泠依照她的心意重新坐回去,他又怎可能和一个醉鬼计较。
今夜梦中的谢西泠,还真的像极了他,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变着法子勾她了,今日这个眼神克制温柔,令人心生恍惚。
不过季云芙很快就意识到,这一定是梦里男妖的新手段。
见方才的命令起了效,她拿捏着语气又道:“你今夜不许再顶着我表叔的皮囊骗我了。”
气势义愤填膺,耐不住醉后的语调温婉绵绸,没有半点儿威慑力。
谢西泠忍俊不禁,却没有错过她一番话背后的含义。
她以为自己是醉糊涂在做梦?且听她的意思,还不是第一次梦到他。
这样的认识令谢西泠心情大好,赶路一日的疲惫霎时消散,眼底眉间唯有浓浓的满足。
谢西泠敛着笑,低声循循善诱:“我先前是如何骗你的?”
季云芙回想着,脸颊渐渐变成深红。
谢西泠自然看清了她神色的变化,喉咙像是被羽毛扫了下,声线微哑,“叫你坐过来,然后呢?”
似是无法拒绝这样温柔的语调,季云芙慢吞吞走过去。等站在他面前,又不动了。
梦里都是他主动引诱她,像今天这般还是头一遭。
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她抓着他的衣襟,在他修长有力的腿上坐下。
谢西泠倏地一怔,喉结滚动,掀起眼皮看她。
目光太灼热,季云芙被烫到。过往梦境中那股子熟悉的惑人气息又来了。
她一手扯着他的衣襟,一手覆上他的眼皮,“不许再这样看我!”表叔他才不会有如此露骨的眼神
谢西泠的思绪已经彻底乱了,向来八风不动的人,此刻身子都是僵的。视线被遮挡,身体的感官却在无限放大。
他的双腿发木,手垂在两侧,甚至不确定应该落在何处。
眨眼的瞬间,睫毛扫过柔软的掌心,似是觉得痒,坐在他腿上的人瑟缩地往后躲了一下。
覆在眼眸前的掌心也随及收回落下。可以重新视物后,谢西泠眯着眼缓了一阵,才抬眸看向坐在他身前的人。
昏黄的烛光从她身侧照过来,她进屋后还没来得及点亮所有烛灯,就先发现了他。
火匣子早不知被人遗忘在了何处,或许正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孤零零躺着,也或许正承在暖黄色的光晕下,静静瞧着这一幕。
察觉她要起身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谢西泠掌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打断了她的动作。
此般行径在看她看来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以至于那张布满红晕的娇俏脸颊上还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谢西泠一阵哑然,竟有些好奇他在她梦中究竟还做了什么。
然而一想到梦中的人早已先他一步这样拥过她,或许还有过更亲密的动作,他便控制不住地吃味、嫉妒。
尽管那人披着他的皮囊。
“云芙,第二日醒来,你还会记得前一日做了什么梦么?”
虽然羞于承认,但季云芙还是红着脸点了头。
她倒是宁愿将那些乱糟糟的梦忘得一干二净,如此也好过醒来后变本加厉地受折磨。
谢西泠见状低笑一声。
他松开握着她腰肢的手,依旧是那张清冷肃然的脸,却能不急不缓用耳语般的声调同她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见我?”
季云芙紧抿着唇畔摇头否认。
谢西泠垂眸,呼吸渐沉,“许是我想见你。”
季云芙错开眼,身子往后仰了下,避开他的目光。
“云芙,今夜为了见你,我骑马赶了许久的路”
她虽偏过了头,耳朵却依旧留意着他在说什么,想要入她的梦有如此难么?还要千辛万苦赶路?
没等她想明白,就听对方低着嗓子继续道:“我有些累,可以让我靠一下么?”
温和的语气,声似诱哄。
季云芙最遭不住他这样,迟缓地点了点头。
须臾,便觉右侧肩膀落下一道阴影。
呼吸间是若有似无的凌冽气息,陌生又熟悉,他的头偏靠在她颈侧,一丝不错地盯着她晕红的耳垂。
比起真实地将人拥进怀中,灵魂的蕴藉才更让人倍感舒心。
一路以来的惶恐、犹豫、自我怀疑,皆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知晓她?*? 心里有他,这便足够。
余下的可以交给漫长岁月,他爱得起,自然等得起。
谢西泠深吸一口气,呼吸间满是她的气息以及一股醉人的酒气,他大概也有了醉意,否则为何仅仅是一个拥抱就能将他的心填满,如此满足。
察觉到颈侧渐重的呼吸,季云芙却像是突然警觉起来,软到没几分力气的手推在他下颌上。
声音是不容拒绝的坚定,“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
黑暗里,谢西泠危险地眯了下眸。
他磨着牙根兀地笑了声,捏着人的下颌,直起身子与她对视。
他直直盯着她看了半晌,直到对面之人从迷茫地眨着眼回望他,到渐渐阖上眼皮。
睡着了。
谢西泠无奈地叹了一声气,面对面将人抱起来,缓步往榻边走。
帷幔落下前,他最后抚了一下她鬓角微微散乱的发丝。
“今夜的梦不许忘。”
*
第二日宿醉醒来,季云芙有些许的头疼。
她从床榻上起身,走到外间桌上倒水,微凉的触感入喉,却不是她平日里所饮茶水的味道。
倒像是醒酒茶。
她也未曾多想,只当是绿岑早晨起来发现她酒醉,才特意煮了茶放在这里,等她醒了刚好喝。
又喝了两盏,她将瓷杯放下。
“绿岑。”季云芙出声唤了句,惊觉嗓子哑的厉害,复又清了清嗓子。
眨眼的功夫,绿岑应声推门而入。
人住在温泉庄子上,季云芙没叫水洗漱,而是换了身衣裳往温泉池子走。
时辰还早,挽月她们又一向起的迟,足够她泡一会儿温泉,重新更衣打扮后再去找她们。
如此想着,人已经来到温泉池边。
水流没过腰腹,温热的触感让人情不自禁想起昨夜另一道落在腰间的力。
自从来到山庄,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梦里梦到谢西泠,但这并不妨碍她依旧为之心乱。
原因无他,在数场梦中,昨夜的他竟是最像的。
像到她每每回想,都险些信以为真。
可她清楚梦就是梦,成不了真,表叔远在京城,又如何会突然现身在山庄。
她整理好心情,从温泉池里出来,赤脚走出几步,趿上鞋往屋里走。
换好衣裳后,让绿岑给她挽了一个简单的披发,低垂的发髻上簪了几朵绿岑清晨采摘的玉兰花。
小小几朵点缀在墨黑的发间,别样的温婉动人。
她一路走到时常同谢家两姐妹喝茶赏花的游廊,目光却在触及不远处凉亭下的人影后,忽地顿住。
凉亭下,男子一身白衣,修长的手指托着一盏凉茶,衣襟前没有她揪扯出的褶皱。
一丝不乱,从容且矜贵。
她茫然地回想了一下昨夜的梦,混乱间,亭下的人已经抬眸望了过来。
像是故意在此处等她。
季云芙的呼吸都有片刻的停顿,不敢想,若昨夜的不是梦
“云芙。”谢西泠低着嗓子唤了声。
季云芙双腿像失了知觉,他的话音与昨夜重合,一声声落在她的心上。
绿岑停在几步外,她独自一人走进亭中。
“表叔”季云芙勉强挤出一抹笑,尽可能让自己的神情更自然些,“你何时来的?”
她心中祈祷着他的回答。
千万是今日。
千万是
然而事与愿违,他淡然自若道:“昨夜,你忘了么,昨夜我们见过。”
季云芙当然没忘,但她以为那不过又是一场梦!
双颊一燥,窘迫令她的喉咙收紧,发不出丝毫声音。
“过来坐。”
越像故意的了。
季云芙又想起昨夜,她今日尚且清醒,自然不会像昨夜一般。
她垂着眸子,快步走到他身旁空着的石凳上坐下。
头顶忽然想起一声压着嗓子的轻笑。
季云芙更坐立难安了,他为何要笑?莫不是他也想起了昨夜她的鲁莽行径?
是了。
昨夜居然是她主动的,她主动坐到了他的腿上,那般亲密连她所以为的引诱,都是连日来旖旎乱梦留下的偏见。
起初他根本没有引诱她!都是她的误解!
顷刻间,季云芙人坐在冷硬的石凳上,却觉得身下尤似火烧,她就像炙烤在热锅上的蚂蚁。
良久,她鼓起勇气,“表叔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提前同我们打声招呼。”
“想见你。”
季云芙攥紧手中早已皱巴巴的衣袖。
他似是看出她的紧张,轻轻拉起她的手,修长有力的手指与她对峙,她的手指很快败下阵来,不自觉地松开。
他一寸寸,慢条斯理地抚平她袖口的褶皱。
她没有再抵抗,任由薄薄的轻纱在他指下变得柔顺。
“酒醒了?”谢西泠缓声问。
季云芙低低应了声。
“那昨夜的梦,可还记得?”
他故意说是梦,她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笑意。
季云芙深吸一口气,终于抬头,与他对视,清凌凌的眸子,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真挚。
有人说季云芙是个性子软的,好拿捏到没有脾气,但熟悉她的人都知晓,看似柔柔弱弱的姑娘,骨子是不输任何人的坚韧。她清醒、聪慧,敢爱敢恨。弄清楚自己的心意后,她便不会退缩,她远比许多人所认为的更勇敢。
就像是曾经,她能为了裴燃的一句承诺,倾尽所有的信任与一腔赤诚等他三年,也能在对方背叛承诺后,与他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情不知所起,但谢西泠的确已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她的心,这件事她不想再否认。
“想清楚了?”谢西泠若有所感,灼热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这次要唤我什么。”
这是两人分别时,曾留下的约定。
他的玉珠串仍缠绕在她腕上,来不及脱下还给他。
沉默的间隙,她第一次从他眸中感知出浓重到绝不容人忽视的压迫感。
季云芙定了定心神,开口唤他:“谢西泠。”
第42章 玉兰花不好看,摘掉好不好
“谢西泠。”
话音落下, 谢西泠静静地注视她良久,直到眸色渐深,露出一丝隐匿的危险气息。
漆黑的瞳孔似深渊一般,足矣令人沉溺。
他哑着嗓子淡淡应了声, 尽量将语调压得温和, “你知道这样唤我意味着什么。”
季云芙点了下头, 眼神真挚而坚定。
谢西泠脸上绽出一抹笑意,抬手绕到她身后,指尖触碰她的发尾。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可对于他突然的靠近,季云芙还是忍不住呼吸一紧。
她的神色变化尽数落入他眼底, 嘴角笑意加深,温声道:“怎么没将头发绞干。”
季云芙控制着紊乱的心跳,解释道:“只是发尾还有些湿,不要紧, 园子里热, 风都是暖的,一会儿就干了。”
谢西泠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她微红的脸颊, 忍住触碰的冲动,问她:“今天打算做什么?”
说话间,他的目光扫过她发间的玉兰花, 不知想起什么,眸色忽地一沉。
“玉兰花不好看, 摘掉好不好?”温和商榷的语气。
季云芙也没问他为什么, 浅浅点了下头,正准备伸手去摘别在发间的簪花, 对方已先一步捏着花枝将那三两朵嫩白的小花取下。
冷肃的视线轻飘飘睨了眼指尖掐着的娇花,随即松开手,任那几朵花掉在地上。
他没再多看一眼,大掌温柔地抚过她背后的发丝,然后缓缓落下,不轻不重扣在她的手腕上。
他捏着她的手慢条斯理地把玩起她腕上的手串,指腹偶尔会擦过她的皮肤。
男子的皮肤温度微凉,触感粗粝冷硬。
被他触碰过的皮肤漾起细密的涟漪,她在他手下不自觉地轻轻颤栗,若有似无的触碰令她思绪都有些混乱。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回答他先前的话,“昨日答应了挽月,教她做糍糕。”
谢西泠想起,上次吃糍糕还是在江南季家之时,京中倒是不常见此物。
可惜了,他并不能在山庄留太久,待会儿就要动辄折返回京城,否则他也想留下尝尝那记忆中的味道,尤其这糍糕是她亲手所做。
“走吧,我将你送过去。”谢西泠说,边牵起她的手。
季云芙还不知晓他待会就要离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站起身往游廊上走。
远处站着一高一低两道人影,正是绿岑和谢九。季云芙脸色划过一丝羞赧的红晕,小幅度地挣了下手,没有挣开,反被对方以五指紧扣的方式攥得更紧。
脸颊更烫了。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坦然以对。绿岑是她的贴身丫鬟,自然是向着她的,不会乱说什么,谢九是谢西泠的人,也无需她担心。
她落在他身后半步,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相握的手,许是察觉她的不自在,他的指腹轻轻蹭过她的手背,带了几分安抚意味。
“云芙,放松些。”谢西泠低缓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季云芙下意识收紧了手指,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嘴上还固执地争辩,“原本就很放松啊。”
话音细小,但谢西泠还是听清了,勾唇笑了下,拇指点了点她的手,“出汗了,是觉得我牵着你有些热么?”
季云芙脸色一僵,忽地支吾起来,“有么?或许是吧”
两人走出一段路,季云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条路并不是通往前厅的路,她反手拉着他的手用了几分力。
谁知谢西泠以为是她在回握她,不由将她的手包裹得更紧。
季云芙清了清嗓子,干脆停下脚步,“表叔,你走错了。”
“嗯?”谢西泠回过头看她,就见身后人飞快移开目光,瞥向别处,“挽月她们多半在前厅,你走错路了。”
谢西泠淡淡点了点头,“你带路。”
看出谢西泠对山庄的路并不熟,自然得由季云芙带路。
两人沿着游廊往回走,穿过一处门洞,拐进一条小道上。
绕过蜿蜒的**,再往东走就是前厅,往西则是山庄正门。
“你过去吧。”谢西泠这时松开牵着她的手。
季云芙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谢西泠忍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在离别时将手抚上她的脸颊。她的表情太过生动,他控制不止的想要触摸靠近。
掌心贴着柔软的脸颊,她红着脸仰头同他对视。
谢九已经不止一次在一旁暗示他时辰,尽管他无比贪恋与她相处的时光,但眼下却不得不赶回京城。
“司里还有事,今日我必须得赶回去。”谢西泠同她解释,稍顿,又问她,“打算何时回京?”
季云芙想了下,再过半个月就要入秋,也该是回京的时候了。
“就这几日吧。”
“几日?”
季云芙抬眼看他,没见过他这般较真的样子,感觉新奇,故而多看了两眼。
“六七日。”她说出一个大概的期限。
“届时你提前传信与我,我派人来接你们。”
季云芙想说不必,她们三人乘马车回去就是,他平日公务本就繁忙,哪里还需他操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但谢西泠紧接着就认真地同他嘱咐道:“近日城外多了许多流民,你们独自回京我不放心。”
季云芙听后没再推拒。
谢西泠轻笑了下,“去吧。”
“那表叔你路上小心。”
谢西泠想纠正她的称呼,又觉得似乎没那个必要,点头目送她离开。
*
三人用过午膳后,谢家两姐妹才从季云芙口中的得知谢西泠昨夜来过,今晨又急匆匆走了。
原以为他至少该与二人通过气,谁曾想他来此一趟,竟真的只是为了见她。
谢挽月对此不太在意,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谢西泠一向行踪不定,连谢相都置喙不得,何况她们做妹妹的,她只当兄长是为公务途径此处。
倒是谢玉墨意味深长地盯着季云芙看了会儿。
季云芙险些以为对方察觉了什么。
下午,季云芙教二人做了糍糕,软糯的米和着捣碎的豆沙包裹在荷叶上,蒸熟后还得等放凉才好入口。
晚些时候,厨娘将糍糕切成小块,垫着薄薄的荷叶搁置在冰上,吃起来冰冰凉凉,格外软糯弹牙。
三人吃了不少,晚上谁都没再用膳。
第43章 第一吻
从山庄出发回京的这日正好是立秋, 途径宝灵寺,三人顺路去寺里上了炷香。
从正殿出来后,季云芙盯着不远处的姻缘树瞧得出神。
此刻是半下午,来往香客并不多, 小沙弥踩在梯子上修剪一截断裂的树枝, 树枝上面系了不少赤绳, 尽数被摘了下来。
谢玉墨顺着她的目光一道看过去,曾经她也天真的信过姻缘树,可若真有那么神,这世间怎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失意人?
三人心思各异下了山。
天色将黑时,马车终于抵达城门外。
城外的哨卡比以往多了两倍不止, 遥遥看去,除了乌泱泱排队进城的人外,还有许多衣着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蹲坐在城墙脚下。
“何时来了这么多流民?”谢挽月透过车窗往外看,惊讶地收不回目光。
此事季云芙先前曾听谢西泠提起过, 故而比起对此情此景异常震惊的两人, 她还算镇定。
谢府的马车后,除了谢家侍卫,还有谢西泠清晨派来的几位下属。一身玄色劲装的魁梧男子坐在马上, 腰间配着长刀,一看便是有来头不好惹的模样。
一行人很顺利地便通过哨卡进了城门,但有些人便没这么好命了, 队伍中有几个衣着体面、商贩打扮的男子,转眼就被一群蜂拥而上的流民将他们大半行囊抢了去。
那些流民一看便是早有预谋, 有人负责抢人钱财, 还有人负责善后打掩护,商贩察觉行囊被抢想要去追, 也压根追不上。
城外的流民太多,手无寸铁的几个商贩很快就被另一群不讲理的流民围堵住了去路,等人群再次散开,哪还能见到方才那几个强盗的身影。
“难不成是受边关战事波及,逃难来的?”谢挽月问。
季云芙摇了摇头,大晋的军队出发才三个多月,就算是受战乱波及的难民也不该这么快就来到京城。
而且京城山高水远,就算逃命躲避战乱,也没道理长途跋涉非要入京。
“应该不是。”
*
马车驶入城内,几人纷纷放下车帘。
不远处,坐在二楼茶馆临窗位子上的男子却忽地站起了身。
他死死地盯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出神看了许久,回过神后,忽地疾步追了出去。
徒留另外二人坐在原处,其中一人不解道:“裴兄如此着急是瞧见了什么?”
“不晓得。”他顺着裴燃方才目之所向的长街看了眼,狐疑道:“我怎么瞧着刚才驶过去的马车像是谢府的”
另一边,谢府内。
天色不早,几人一路舟车劳顿,谁都没有胃口用晚膳,便纷纷回了自己院子。
刚才没见到谢西泠,季云芙以为他还没有回府,亦或是在书房忙着处理公务。
人前脚才踏进秋梨苑,却见院中开得正好的树下立着一道人影。
谢西泠抬眼看过来,视线刚好与她对上。
绿岑心领神会,将候在房门口的两个丫鬟一并打发下去。
季云芙原以为明日才会见到他,脸上的意外之色一时没收敛住,迎面走来的男子已经牵起了她的手。
他似乎很喜欢牵着她。
谢西泠盯着她茫然发怔的模样,另一只手捏了下她僵着的脸颊,笑道:“一路回来累不累?”
男子的声音清越,季云芙点了点头,“中途有些累,刚巧经过宝灵寺,就下去在寺里逛了一圈。”
她又想起那截断掉的树枝,以及上面掉落的赤绳,感叹还是谢西泠有先见之明,与其任由亲手绑的赤绳有朝一日被拆下来,倒不如从一开就自己留着。
说完,季云芙抬头去看他,“你怎么这么晚还过来,我都要歇下了。”
“不想见我?”
季云芙不好意思回“不是”,只摇了摇头。
谢西泠说:“也不算晚,我原本想着等你回来用晚膳的,但方才听前院的人说,你们三人都没什么胃口。”
刚才的确是没什么胃口,然而眼下听他提起,肚子忽地发出一道咕噜声。
声音不大,可院里太过安静,他一定听到了!
季云芙羞得连忙将头低下。
谢西泠牵着她往屋里走,两人在桌前坐下,他依旧没松开她的手。
“那就随便吃点,我叫人给你留了几道爽口的菜。”
菜很快端上桌,季云芙每样菜各吃了两口,就觉得没了胃口。
她将筷子放下,却见身旁的谢西泠并未动筷。
“你怎么不吃?”季云芙偏头去看他。
谢西泠没想太多,看着她便兀自出了神。
好不容易盼回来的人,像是少看一眼她就会消失了似的。
“吃饱了?”谢西泠问,语气淡淡的,初秋夜晚的凉风般平静从容。
“饱了。”季云芙回。
视线稍顿,谢西泠忽地伸手揽过她的腰,将人从隔壁抱到了自己腿上。
修长有力的手在她腰上微微收拢。
季云芙身量在女之剑并不算矮,可饶是如此,她坐在他腿上也不过刚好能与他平视。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一下就撞进了他的怀里,手下意识压在他胸口,隔着衣衫,手心触到了他肌理的纹路,坚硬而有力。
她不是第一次坐在他腿上与他对视,却是第一次在完全清醒时这么做。
手下的触感灼人,连带她的身子都不受控制地发烫。
她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意图看别处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目光下落,顿在他凸起的喉结上。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喉结上下一滚,男子脖颈周围的皮肤都泛起薄薄的红。
季云芙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男子与女子在某处鲜明的差别,手指下意识压上去。
然而不等她触碰,身前人突然环紧她的腰,低头重重稳下来。
季云芙猛地闭上眼,呼吸错乱,心跳也快到濒临失控。
眼下的一切早已超出她的认知,就算曾与裴燃最亲密时,对方也不过是紧紧抱着她。
细密的吻落在唇上,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连身子都是僵的,浑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腰肢不受控制地被人压着后仰,她的唇终于与他的短暂分离开。
就在这时,谢西泠抬眸看了她一眼。
随即,他的手抵在她腰后将人按回来,吻复又落下。
这次季云芙终于有了反应,她急的眼角眉梢都染了红晕,偏头躲他,唇畔张合说:“门外还有人”门开着,绿岑正守在门外。
可他转眼就将她的呓语拆吞入腹。
手指抚过她颤栗的脊背,扣在她的脖颈后,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意识都被他无声的淹没。
以至于她渐渐忘记了反应,更忘了推开他的动作。
手抵在他的肩上,虎口处印着他的锁骨,存在感极强,冷硬的触感。
与之相反的,她的身子却慢慢软了下来,手上失了力气。竭尽所能,才堪堪抬手将自己挂在他肩上。
好似下一秒就要掉下去。
就在她呼吸都要停了时,身后房门突然传来两声响。
“表叔”
讨饶似的一声轻唤,季云芙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
但谢西泠仍抱着她没松手,甚至将她欲回首看门外的脸板了回去。
手落在她脑后,她不由自主地将下颌抵在他肩上。
绿岑站在门外没进来,眼睛都不敢往上抬一下,毕恭毕敬道:“大公子,前院传话有人找姑娘。”
眼下天都黑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府上找人。
而且是在她回京城后的第一时间。
季云芙在京中相熟之人并不多,公主不会如此着急,就算找她也是下帖子约她去公主府相聚。
除此之外
她忽地想起入城后,茶楼二层那道一晃而过的熟悉人影。
不等谢西泠反应,季云芙先道:“不见,绿岑,你将人打发了去就是。”
谢西泠没说话,抿着唇,垂眸看她一眼。
手指落在她腰间,不轻不重捏了下。
绿岑走远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谢西泠松开她。
若有似无一声笑,听不出情绪,“云芙可是猜到了,是谁如此急着想见你?”
第44章 吃醋
谢西泠说:“云芙可是猜到了, 是谁如此急着想见你?”
季云芙自然猜到了来人的身份,除了裴燃还能有谁。
而谢西泠如此聪慧,既问她,便是也猜到了这一点。
她抿着唇没说话, 而是去看谢西泠的表情, 男子脸上的情绪很淡, 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季云芙虽然在某些方面很了解眼前之人,但她的了解仅限于原先的叔侄身份。掺杂了爱欲后,眼前之人对她而言是陌生的,就像她从来没想过,他喜欢一个人时, 会时时刻刻想见她,会亲昵地牵着她的手、拥抱她、亲吻她。
所以她无法确定此刻眼前之人究竟在想什么,是宽宏大度,还是斤斤计较。
以她的了解, 她更偏向前者。谢西泠向来是温和之人, 她与裴燃断的干干净净、绝无可能,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理应不会多想。
一番考虑之后, 季云芙最终点头承认,“大概猜到了。”
“不想见?”谢西泠平静问:“还是因为今日我在,所以才不想见。”
季云芙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两句的区别, 缓了一阵,才认真回道:“是我不想见。”
该说的话早已同裴燃说清, 藕断丝连不是她的行事作风。若他仅仅是她幼年的玩伴也就罢了, 就算各自嫁人娶妻,也不妨碍维系着点头之交。
可二人都知晓, 她们曾险些谈婚论嫁,如此一来,又怎可能回到当初?
至少在她这里是说不过去的,就算裴燃想,她也不愿意。
谢西泠颔首,没再说话,而是伸手抱紧了她。
怀抱太温暖,心中的风雪悄无声息地隐匿了踪迹,像是从未降临过。
面对季云芙,有时他连计较吃醋都不敢。
他好不容易将人盼回来,把人拥进了怀里,又怎会愿意让另一个人横贯在两人中间,占据她的思绪。
前年冬日在宝灵寺外的山腰上,隔着风雪,他亲眼看到裴燃将她用力抱在怀里,那时他只想,她可不可以也回头看他一眼。
而今将她揉进怀中的人成了他自己,他却变本加厉,依旧不知餍足,想让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人。
人总是贪心的,他也不例外。
*
裴燃没能等到季云芙。
他安慰自己,阿云一路舟车劳顿,肯定累得早已歇下,不愿起身出来见他也情有可原,他改日再来寻她就是。
可之后的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她依旧对他避而不见。起初裴燃还能骗自己,她或许有别的事要忙,也可能是他来的时候不凑巧。她只有每日下值后才能来找她,没错,一定是时间不对!
然而直到第五日,这日他正逢休沐,一大早便赶去谢府,可她还是不愿见他,甚至让她的贴身丫鬟传话,让他以后莫要再来府上扰她。
裴燃终于无法再骗自己,阿云对他甚至已经到了烦不胜烦,连见他一面都不愿的地步。
他原以为,等他去徽州后,两人分开一段时间,待她冷静,她便不会像先前那般排斥自己。
他们有十多年的情谊,就算暂时无法在一起,可也不该老死不相往来,至少至少还能做朋友不是?
眼下看来却不然。
她就是连朋友都不愿与他做了!
裴燃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浑然没有发现身后从巷子里跳出的黑衣人,等他回过神时,一支利箭已经朝着他急急射来。
自从他开始辅助太子调查徽州一案,像眼下的这样的刺杀便层出不穷,直到徽州案毕,他原以为回到京城就会相安无事,可谁又能想到徽州的案子却牵扯出朝中好些高官。
那些人自然不敢对太子做什么,于是他便成了众矢之的,有的是人想要夺他的性命。
不过放松警惕几日,居然就被暗中潜伏的贼人钻了空子。
裴燃反应过来后赶忙侧身躲避,但仍是有些迟,锋利的箭矢瞬时没入了他的右臂,鲜血迅速晕开,将素白的袍子染成了暗红色。
但这一刻,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该去哪里疗伤,而是在想,若阿云知晓他受伤,会不会心疼他、可怜他,愿意出来见他一面。
这样想着,裴燃几乎是下意识便往回春堂所在的方向走。他依稀记得,阿云与回春堂的周大夫颇为相熟。
*
季云芙还不知晓裴燃也在往回春堂走。
这几日她被裴燃扰的烦不胜烦,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从前竟没发现他是这样一个拎不清的人。她让绿岑好言相劝几日压根不管用,今日干脆同绿岑留了话,若他再敢来,无需给他留脸面,将人直接骂醒,他再执迷不悟,就带几个婆子拿扫帚将人哄走,看他日后还敢不敢再纠缠。
就算他脸皮厚,总不至于厚到脸面都不要了吧。
可她还是低估了裴燃。
来回春堂见周婉是两日前就约好的,用药满三个月时她人刚好在山庄,是以停药后只派人向周婉传了信,当时两人便说好,等她回京后,在回春堂一见。
前几日周婉得知她回京的消息,立即就差人给她传了话,两人这才定下今日相见。
从脉象上看,季云芙的身子已调养的差不多,虽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康健,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有孕。
两人都很高兴。
近日回春堂的大夫忙碌得很,若不是提前与季云芙约好了,此时周婉多半会在城外。
城外流民与日俱增,人多了,就容易生乱。
流民抢人钱财之事季云芙是亲眼瞧见过的,此时想起,仍不免后怕。
“最要紧的还不是他们闹事伤人,而是生了疫病。”周婉说。
“疫病?”季云芙猛然想起,曾在江南时,有一年恰逢大旱,她们家那里闹过一场灾荒,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接踵而至的便是时疫。
那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尸山尸海”。
季云芙不忍再回想。
周婉叹了口气,“徐大夫心善,前些天听闻城外有流民被人打断了腿,还是个七八岁的男娃,便出去给他接骨。正是这次出城,意外发现流民中有人感染了疫病。”
季云芙虽没亲眼见过感染疫病的人,但她从医书上看过不少相关的记载,“若发现得及时,依照现有的医治疫病的方子,解决起来应不是什么难事。”
周婉自然也知道这一点,然而可惜的却是“来不及了,传染的人太多,眼下就连驻守在城门口的官兵都染上了病。”
见季云芙面露震惊,周婉连忙道:“不过你放心,官兵里染上疫病的人倒是控制住了,最近城里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只是城外便难说了。回春堂人手有限,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徐大夫那般心善,愿意出城去救那群流民。”说这话时,她余光扫了眼角落里另外一个正在抓药的大夫。
此事季云芙不好做评,将心比心,谁的身体发肤不是受之父母?至少在她看来,惜命也算不得自私。反正若是换做她,她可以力所能及的捐些银钱,却做不到无私地冒着染病风险出城救人。
不过这话也并非绝对,她之所以如此想,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闺阁女子。
思及此,季云芙不由看向对面的周婉,如果她也是一名医者,说不定如今的想法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谁又知道呢?
她摇了摇头,没在不可能的事上浪费功夫胡思乱想。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间传来一阵惊呼声。
周婉向外瞧了眼,连忙起身,“许是来了棘手的病人,我出去瞧瞧。”说着,人已经快步跑了出去。
季云芙追着周婉的视线往外看,下一秒,却见周婉同另一个大夫一同搀扶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裴燃?
“阿云!”
季云芙往他手臂上扫一眼,白衣上的血迹太过刺目,就算旁人想不注意到都难,她微微皱起眉头。
仅仅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没说话,默不作声走到一旁,让开了通往里间的路。
裴燃没想到居然能在此处见到季云芙,也不知该说他今日是幸还是不幸,他顿住脚步,下颌指向季云芙身侧不远处的座椅道:“不用去里间,就在这替我处理伤口。”
周婉看了季云芙一眼,面露为难。
季云芙倒是没说什么,她有腿有脚,何必同一个伤患争执,他若想待在此处,她走就是。
她朝着周婉微微欠了欠身,“我先回府了。”
周婉点了点头。
话音将落,季云芙便头也不回往外走。
她离开的太快,裴燃险些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后,他猛地挣开身侧两人,不管不顾地冲到季云芙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身量高,将侧屋的门挡了个严实。他身上还有伤,到处都是沾染的血迹,季云芙又不可能伸手去推他。
于是乎,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
裴燃也是被她的冷漠态度刺激的发了狠,双眼通红咬着牙。她怎么能如此对他?他都伤成这样了,就算是施舍,她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么?
他向来自傲,何时这般低三下气地面对一个人。
心里清楚不该拿眼下的伤当做软肋去胁迫她,可他还是忍不住,执拗地站在她面前不肯退开一步。
不过须臾,就有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地上。
他清楚地看到她余光扫了眼地上的血,但她仍旧没有同他开口的意思,丝毫不为所动。
裴燃忽然感到心脏一痛,比利箭穿透手臂还痛了百倍不止,一股冷意从脊背窜上来,霎时间遍体生寒。
他再也忍不住,艰难地开口道:“阿云,你为何不能心疼心疼我,就算可怜可怜我也好啊。”
季云芙拧眉,良久,第一次正视他,出声道:“裴燃,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往后请你莫要纠缠于我。”
裴燃喉咙一紧,忽地想?*? 起他离开京城去徽州前两人见的最后一面。
他自作主张让母亲去谢府提亲,说要娶她做平妻,那日她发了好大的火,眼里有泪,像是要急哭了。
她第一次用厌恶的眼神看他,以至于后来在徽州的无数个夜里,他想起那日发生的事,都会被噩梦惊醒。
是,她是说过让他从今往后莫要纠缠她,可他也说了,他会努力去做。
他不是没有尝试忘记她,桥归桥路归路,他努力过了,但是他做不到啊。
他做不到像她这样冷漠,转身离开视他不见,做不到像陌路人一般。
就算他辜负了她,难道他们从小长大,十数年的情谊也都是假的么?
眼睛生疼,裴燃抬手抹了下脸,另一只手臂因受伤而无力地垂着。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可怜而无辜。
季云芙平静地想,如果换做以前,她看到他这幅模样或许比他还疼,可能要心疼的落泪。
但她此时心中只有无尽的冷寂。
二人间的情谊早被他的荒唐举动一次次消磨殆尽,以至于她现在面对他,都不知该用什么去心疼他、可怜他。
季云芙无奈地叹了口气,冷静地想,没必要同他僵持。
她没再看裴燃,转身坐回了方才的椅子上。
周婉见状立即走上前,生拉硬拽让裴燃坐下,这次裴燃没再抗拒,从善如流挪动了脚步,只不过依旧不愿去里间,而是坐在了距离季云芙不远处的位子上,像是生怕她跑了,随时要站起来阻住她离开似的。
周婉和另一个大夫也顾不上太多,用剪刀将他染血的袖口剪开,便开始处理伤口。
幸而箭上无毒,将伤口止血后,敷药包扎即可。
从始至终,季云芙都背对着他,面朝墙壁独自坐着,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身后传来周婉的声音,“好了。”
处理完一切,另一个大夫唯恐避之不及,转身便往外走。迎面撞上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女子,来人探头往屋里巡视一眼,目光在触及裴燃后顿住,提着裙摆快步跑进来。
“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周婉闻声看过去,面色颇有几分一言难尽,“周姑娘。”
周子瑜看都没看她一眼,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裴燃,上下打量起他,“伤了手臂么?要不要紧,你怎么来回春堂了,这里的大夫哪能比得上周府”
周子瑜喋喋不休地说着,丝毫没注意到裴燃越发冷沉的脸色,或许注意到了,但也只以为他是受伤太痛所致。
“够了!”裴燃忽地低吼道。
周子瑜一惊,忘记了出声,愣愣看着裴燃,“我我只是担心你。”
“不必。”裴燃冷冷道:“收起你的担心,我不需要。”他需要的从来不是其他人的担心,唯有一人,可那人却偏偏成了对他最无动于衷的人。
他急于解决周子瑜,却又不愿错失好不容易与季云芙见面的机会,他怕错过这一次,下一次又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她。
但周子瑜哪肯离开。
趁两人僵持不下之时,一旁的季云芙与周婉悄声往外走。
两人对视一眼,季云芙都后悔今日出府了,当真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然而没等两人走出几步,身后裴燃紧跟着便追了上去。
这下,周子瑜也看见了屋里的季云芙。
两人早已撕破脸,她对季云芙更是恨之入骨,此刻再看裴燃的脸色,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她发了疯的抱住裴燃的腰,也顾不得去想又会承受他怎样的怒火,“她为什么在这里?裴燃!她才回京,你就这样急着与她相见,你眼里还有没有我!我才是你未过门的夫人,我不许你追她!”
“松手!”裴燃将人甩开。眼见季云芙就要走出这道门,连忙伸手去拽她的手腕。
如果说先前看到裴燃季云芙内心尚且是平静冷寂的,那眼下再见到周子瑜和这场闹剧,她的心里便只有烦躁。
她下意识打开裴燃的手,连他手臂上有伤都忘了。
纱布上渗出丝丝血迹。
然而不待她反应,就听周子瑜低呼道:“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第45章 修罗场
季云芙的手还僵在半空中, 她只是想躲开他的拉扯,没曾想会伤到他。
眼下听到周子瑜的惊呼,一时间进退两难。
她看了眼身侧的周婉,叹道:“麻烦周大夫再帮他看一下手臂上的伤。”
周婉撇了撇嘴, 心道这裴燃该看的不是手, 而是脑子才对。
她没什么好气地将包扎好的伤处检查一遍, 确定无碍后,冷声道:“回去好生静养,伤口会好的快一些。”意思就是别在外面纠缠他不该纠缠的人。
然而裴燃压根没将她的话听进去,执拗地站在季云芙身前,“阿云, 我没想惹你厌烦,我只是想好好同你说说话”
季云芙不明所以看他一眼,左右一时半会儿走不掉,索性站定, 好整以暇问他, “裴公子要同我说什么?眼下便可以说了,今日将想说的话说完,往后别再登谢府的门。”
想说的话太多, 裴燃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而且他不觉得回春堂是说话的地方,瞧她如今的态度, 更像是在敷衍他。
心里又是一痛,裴燃牵强地挤出一抹笑, 商量道:“阿云, 我们能不能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没有旁人打扰, 让他好好同她说说话。
季云芙摇头,“如果裴公子无话可说,那我便先行告辞了。”说着,她冷冷看他一眼,厉声道:“让开。”
裴燃被她冷漠的眼神看的一愣,身子踉跄地退后两步,眼睁睁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从他面前离开。
周子瑜想要扶他,却被人用力甩开,脸色登时一变。
裴燃还想追,周子瑜先一步拦在他身前,“裴燃,你看清些,季云芙她心里早就没有你了。”
她毫不留情地戳着他的痛处,“你瞧瞧你,都伤成这样了,她对你可有半分心疼?没有!我周子瑜究竟哪里比不过她,你为何就不愿回头看看我呢?”
周子瑜的话像一把利刃,猝不及防地搅碎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他垂眸看向眼前满眼猩红的女子,惊觉自己早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如她一般令人憎恶的模样。
纠缠不清,我行我素,自私至极,丝毫不在意旁人的感受。
周子瑜明知他不愿娶她,可她还是千方百计地设计相逼。他明知道与阿云再无可能,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纠缠她,不肯放手。
说到底,他们两人都自私至极。
可裴燃并不愿意承认,他总觉得,之所以与季云芙走到如今这一步,不过是因为周子瑜横插一脚。
如果没有周子瑜的存在,季云芙一定会回心转意。
思及此,裴燃稳下心神。若连周家都不复存在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又怎会有周子瑜。
而他如今所能做的,不过是耐心等待一段时间罢了。
裴燃将周子瑜丢在了回春堂,自己则抄近路往谢府赶,他今日一定要与阿云说清楚,他是不会娶周子瑜的。
徽州一案后,周家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他要亲口告诉阿云,只要他再拖几个月不与周子瑜完婚,待周家获罪,自无人再逼他娶旁人。
裴燃拔足狂奔,终于在谢府门前的街口看到了季云芙的身影。
“阿云!”他一鼓作气冲上前,扣住季云芙的手腕,“你等等,我有话想同你说。”
季云芙耐着性子去挣他的手,不料他更变本加厉,仗着自己肩上有伤,两手死死握住了她的肩膀不肯松开,“阿云,你总不至于废了我的手也要将我推开吧。”
季云芙满脸愕然看向他,“裴燃,你是在威胁我?”
裴燃满眼委屈落寞,哑声道:“阿云,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只是想好好同你说句话”
季云芙深吸一口气,“说。”
“我知道你与我生疏是因我要娶周子瑜为妻,但现在事情有了转机,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只要我拖着不与她完婚,届时我便能轻而易举地解除我与周家的婚约。”
季云芙听后不由皱眉,“解除婚约?”她觉得荒唐。
裴燃却像是看到了希望,忙不迭点头道:“对,只要再等几个月。不,用不了几个月那么久,快的话两个月就行。”
“周子瑜会同意?”季云芙觉得他天真,周子瑜搭上自己的清白都要嫁他,又怎会同意解除婚约。
不过她们二人如何,她已经不在意了,就算他解除婚约,她也不会再与他有半分牵扯。
“届时由不得她同意不同意。”裴燃说:“阿云,容我暂且不能将此事与你全盘托出,但你只要信我,周家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没人能再胁迫我娶我不想娶的人。”
季云芙猜到什么,不禁皱起眉头,刚想开口,就听一道冷沉从容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云芙。”
夹杂着初秋的凉风,深沉中浸透着浓浓冷意。
谢西泠站在几步开外,身后是纷扬落下的枯叶,深渊似的眸子落在她身上,缓缓朝她伸出手。
裴燃心头闪过一丝怪异的情绪,他一眨不眨盯着对面长身玉立的男子,忽地不安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指缝间溜走。
他握着季云芙肩膀愈发用力,直到听见面前人倒吸凉气的痛呼。
谢西泠将目光移到裴燃身上,“裴公子,你在谢府门口纠缠我谢府的姑娘,可觉得不妥?”
裴燃稍稍卸去手上的力道,季云芙表情一松,“裴公子,你的话我已听到了,我也可以清楚的告诉你,你与周姑娘成婚与否皆和我无关。还是那句话,从今往后,你我只当陌路人就好。”
裴燃满脸不可置信,还以为季云芙没听明白,握着她的肩膀执拗地重复道:“阿云你是不是没听懂,我方才的意思是我不会娶周子瑜的,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人。等这件事告一段落后,我就来履行诺言娶你好不好,你不是说好了要嫁予我么?”
季云芙冷静道:“裴公子,覆水难收,没人会停在原处等你,我也从未说过要等你,往后也绝不会再嫁你,烦请你松手。”
裴燃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该是这样的,阿云,你不能对我如此狠心!”
“松手。”季云芙说。
裴燃用力地摇着头,满眼拒绝,手臂却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用力扣住。
缠着纱布的位置很快便又渗出血,然后是更冷的一声,“裴燃,再不松开,我不介意彻底废了你这只手。”
裴燃吃痛,更因对面女子决绝的眼神,他的手臂忽地无力的垂落下去。
他眼睁睁看着谢西泠温柔地揽过她的肩膀,低眸询问她有没有受伤。季云芙摇了摇头,从袖口取出一张干净的帕子,不是递给他,而是递给了她身侧的谢西泠。
他的手上沾染了血迹,她让他擦擦。
裴燃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而他手臂上渗出的鲜血更像是无人问津的笑话。
见状,他忽地笑了。笑中夹杂着泪,怎么看都觉得荒唐。
可没人再将目光分给他分毫,只听谢西泠冷声同门口的侍卫下了死命令,日后不让他再踏足谢府门前半步。
*
两人并肩走进谢府,踩着晚霞,微凉的风拂过面颊,令人心神一晃。
谢西泠自踏入谢府就一直没有再开口,沉默地攥着擦去血污的帕子,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脸上的情绪很淡,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
但季云芙心中隐隐升腾起一股念头,于是下一秒,从后悄悄地牵住了他的手。
男子的手掌很宽,微薄的凉意下是粗糙的触感,她摸到他指腹粗粝的茧,用自己柔软的手心蹭了蹭。
谢西泠被握着的手僵了下,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任由她牵着自己。
她似乎想同他说什么,侧身在他身前仰头看他。
刚好这时不远处走来几个丫鬟,季云芙听到声响,还没回头,就倏地松开了他的手。
谢西泠扫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眉眼间神色愈冷。
她却已经正经了神色,规规矩矩走在他身侧,丝毫不见方才的亲昵。
谢西泠忽地笑了声。
等两人穿过游廊,走上通往秋梨苑的小路,季云芙四下张望一眼,不见周围有人,才重新伸手去牵谢西泠。
只不过这次她的手刚伸出去就扑了个空,男子身量高腿又长,迈开步子后三两步就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季云芙盯着他的背影愣了一秒,然后快步追上去。
人前脚刚踏进屋里,下一秒就被扣着手腕拉到他身前,身后房门应声阖上。
谢西泠垂眸看着他,像是在思考从何处说起。
季云芙挤在他怀里,嘴角牵起一抹笑,没有躲,反而大着胆子将手搭在他身前。
眼前的谢西泠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却也兴奇。
从前总觉得他像是神坛上的高岭之花,一切情绪不显山不露水,今日似乎窥探到了冰山下的真迹,反倒更加鲜活。
她笑得乖巧,轻声和他解释,如此近的距离,像是耳语,“今日约好了去回春堂找周婉,我是不小心才碰到他的,没曾想他会一路追过来。”
谢西泠淡淡嗯了声,“你说过不想见他。”
“是不想见他啊。”季云芙从善如流道。
“他方才抱你了。”谢西泠平静的陈述。
季云芙抬头看他,眼里明晃晃写着他不讲理。
谢西泠自觉理亏,男女力量悬殊,裴燃不讲理执意与她拉扯,她自然没办法。
微垂了下眼眸,他面无表情道:“他还想娶你。”
季云芙这次无话可说了,哑然地抿了下唇,也有些委屈,“我又不想嫁他。”
谢西泠深深看她一眼,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面露委屈地摊开手,一字一句道:“你方才为何突然甩开我。”原因他自然猜到了,可他就是想亲口问她,听她会如何回答。
果不其然,季云芙脸上霎时浮现一抹心虚的神色。
她余光偷偷瞥了眼谢西泠,见他仍是一脸委屈,心虚的同时又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实在难以想象向来严肃稳重的人,脸上会出现这种表情。
他一次次打破了她对他的认知。
心里无疑是紧张的,可又忍不住偷偷滋生出一股愉悦。
她的手慢慢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挪了挪,抓着他一丝不苟的领口轻轻扯了下,人也随之凑他更近。
谢西泠配合地微微倾身,低着头,看她还要做什么。
男子低着头,像是无声的妥协与臣服。
季云芙心念一动,目光往他饱满的唇上扫了眼,鼓足勇气,踮起脚尖贴上去。
然而最后一霎,她还是紧张地闭上了眼。
睫毛微微颤抖着,随即,她的吻落在了他下颌的皮肤上。
谢西泠的心跳漏跳一拍,下颌皮肤紧绷,注视着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
他想过,她大概会同他说些什么话,好将方才忽然松开他这件事搪塞过去,亦或许她会软着嗓子哄他几句,他对她一向没什么脾气,随她心意拿捏。
却没想过她会如此大胆。
屋内静悄悄的,天色渐黑,屋里还没来得及燃上灯,漆黑的暗色掩盖住了两人耳尖的薄红,却无法掩去如鼓声般震响的心跳。
一触即离的吻,与记忆中的触感不同,季云芙还没来得及思考,面前人便忽地搂紧她的腰肢,将吻印下来。
唇畔相贴的触感太过柔软,她恍惚间意识到方才许是亲错了地方,呼吸霎时一乱,她躲着他的吻,含糊不清地说:“等等一下。”
谢西泠感觉出她的岔气,一手抚在她背上,极轻地吮了下她的下唇,退开一寸,容她调整呼吸。
然后,就在她深吸两口气,微启红唇看向他时,又一次吻上她。
不同于先前流连于唇畔的细细碾磨,他含着她的唇畔,自然而然顺势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气息长驱直入,缠绕着她的唇舌,掠夺着她的呼吸。
从未有过的感受,季云芙险些受不住,不过须臾,便浑身发软地倒在他怀里。
他捧住她的腰肢,仍没有轻易放过她。
直到她睫毛上都沾染上泪,他才终于离开她。
季云芙迷蒙地眨着眼,红唇微张,细细地喘着气。几乎是无意识地在与他对视,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
只能看到他缓缓勾起唇角,像是很愉悦,丝毫不像她这样狼狈。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闷笑着俯身将头埋在她颈侧,手托着她的后颈温柔地摩擦抚弄,断断续续地,直到她的脖颈不受控制地颤栗,他唇角笑意加深,吻了吻她的耳垂。
“痒。”季云芙偏头躲,他却已经先一步直身从她颈侧离开。
吻虽然停了,但他的手掌仍在她细白的脖颈上游移。
说出口的话,暗示意味明显,“日后还敢不敢甩开我?”他指的是方才,她看到有丫鬟经过,下意识甩开他的手,避嫌与他拉开距离一事。
季云芙意识都是模糊的,只依照本能乖觉地在他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第46章 “好看么”
季云芙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了。
想到方才他在意得不行, 还要故作平静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搂着他的脖子往他身上靠。
和谢西泠在一起后,他所带给自己的感受是她从未有过的。方才在谢府门外被裴燃纠缠时,连她自己最后都要些放弃挣扎, 浑身充斥着一股无力感。可当他出现的那一刻, 她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似乎只要有他站在身后, 她就拥有了底气。与裴燃的幼稚冲动比起来,眼前的男子太过沉稳可靠,他朝她伸伸手,她就会不受控制地向他靠近。
第二日季云芙没有出门,等到谢西泠下值后两人一道用过晚膳, 坐在桌前,谢西泠侧头问她:“今日天气很好,想不想出去走走?”
“去哪里?”如果只是在后院花园散步,她还是宁可待在屋里。
“出城是不行。”谢西泠说:“上街逛逛如何?”
季云芙点头, “正好过几日就是玉墨生辰, 顺便去珍宝楼给她挑件礼物。”
京城有夜市,这个时辰正是热闹的时候,两人来到珍宝阁, 逛了一圈后,季云芙挑了一只珠钗。
她让伙计将钗子装好,转头问谢西泠可要买什么。
他正盯着两只玉镯瞧得仔细, 时不时侧眸瞥向她腕间,她手腕上还戴着他的白玉手串, 自山庄回来, 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给他。
此刻他拿起的两条玉镯成色与她腕上的手串有些像,最终定下其中一条, 谢西泠问过价钱后,便让人付了银子。
虽然都是白玉,但他方才挑的玉镯比她给他买的手串贵了十倍不止。
两人走出珍宝阁,季云芙才眨着眼凑近他,问:“会不会有些太贵了?”这样贵重的首饰戴在手上,怕是整日都要提心吊胆的。
谢西泠笑了下,挑眉看向她,“当作生辰礼,刚好。”
原是送给玉墨的生辰礼,她还以为
季云芙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怎么,云芙好像有些失望?”谢西泠故意道。
“没有!”
*
路过一家茶楼,季云芙转身走进去,正好喝盏茶降降火。
两人坐下,店里的伙计很快便走上前,躬身询问,“二位客官要喝些什么?”
季云芙指着店里挂着的招牌问:“美人饮是什么?”
“就是乌梅石榴茶。”
话音将落,谢西泠眉头微皱,提醒她,“你饮石榴汁会起疹子。”
季云芙的心漏跳一拍,“你怎么知晓?”
两人重新点好茶,店里的伙计离开,谢西泠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先前眼皮起疹子,还是我帮你上的药,忘了?”
季云芙仔细回想一阵,半晌,脸色微变。
是有一次,她与裴燃饮茶,茶里添了石榴汁,她吃后眼睛都肿的睁不开。
后来有人给她上药,她误将对方认成裴燃,偷偷勾他的手指,好像还做了什么颇为大胆的行径,不过那日她太紧张了,眼下早已记不清她还对他做了什么。
只记得直到对方出声,她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替她上药的人一直不是旁人,从始至终都是谢西泠。
脸上有些燥,她用手扇了扇风。正巧伙计将两人点的茶端了上来,季云芙连忙替自己倒了一盏。
没等凉却,就迫不及待往口中送。
茶杯被人捏住,对面之人似笑非笑盯着她看,“烫。”
的确烫,她的脸皮都要烫得融化了!
她讪讪放下手中杯盏,小声嘀咕道:“所以你那日是故意的?”
谢西泠否认的极快,“只是刚巧路过,没想到你会认错人。”
季云芙狐疑地看他一眼。
吃完茶,两人起身往回走。
一高一低两道人影,于热闹的长街上并肩而行,瞧着格外般配。
然而这一幕落在裴燃眼中,他却只觉得刺眼。先前那股怪异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他想起谢西泠看向自己时的目光,虽不动声色,可他就是本能的察觉出,对方对他的厌恶。
这种厌恶并不仅仅是出于对季云芙的呵护,更是因对方打心底里强烈的占有欲作祟。
对,就是占有欲。
他绝不会认错谢西泠看她时的眼神,分明不是在看一个晚辈,那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因为他看阿云时也同样炙热。
那是一个男子看心仪女子时,欢喜爱慕的神色!
谢西泠他,莫非喜欢阿云!阿云可是他的表侄女啊,他究竟怎么敢?
裴燃一时间无法接受,更宁愿相信这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可如果他的感觉没有错,谢西泠当真对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那阿云她知晓么?
她一定不知晓!
惦记比自己小七岁的表侄女,如此恶心的行径,阿云她一定不知晓,否则她如何能心无芥蒂的与他相处,又怎可能会关心他,对他笑?
裴燃稳了稳心神,瞬间做出决定。如果是他误会谢西泠也就罢了,若是真的,他一定得将此事告知阿云,不能让她继续蒙在鼓里,最好让她远离谢西泠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
回到谢府后,谢西泠将季云芙送到秋梨苑门口。
初秋的夜晚寒意席卷,他用手捧着她的脸,仍有些凉。
“回去吧,早些休息。”季云芙同他说。
他从盒子里取出手镯,笑着看她,“镯子不要了?”
季云芙骄矜地看了眼,仰着下颌,“你不是说这是给玉墨的生辰礼么?”
“是生辰礼没错。”谢西泠说,“不过是给你的。”
季云芙的矜持没维系太久,很快就忍不住喜笑颜开。
她伸出手,让谢西泠将玉镯给她戴上,“那玉墨”
“玉墨喜欢云即的书画,我早已让人寻了一副他的真迹备好了。”
季云芙听后,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他先前果然是故意逗弄她。
谢西泠捏着他的手腕,指腹摩擦过她腕间细润的珠串,敛眸道:“既如此,手串是不是可以物归原主了?”
季云芙心情极好地嗯了声,回握住他的手,顺势将腕上的手串推到他手上,末了晃了晃空荡荡的手,催促他:“我的镯子。”
玉镯不似手串那般容易脱取,而且手串是按照谢西泠的尺寸定的,她戴着本就有些松,而这条玉镯的大小刚刚好适合她。
谢西泠从袖口取了帕子,包裹住她的手。季云芙配合地将五指收拢,玉镯在虎口的骨节处稍微卡了下,垫着锦帕比较顺滑,稍微用几分巧劲儿,便将镯子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抽走锦帕,她轻轻晃了下细腕,刚好不会掉。
季云芙晶亮的眼眸看向他,指着玉镯问,“好看么?”
“好看。”他盯着她,眼眸一眨不眨。
良久,捏了下她扬着笑意的脸,“回去歇息吧。”
季云芙恋恋不舍松开他的手,三步一回头,“你也早些休息,莫要熬太晚。”
她听谢九说他近来总处理公务到半夜,有些担心他的身子吃不消。
谢西泠从容点头,“好。”
第47章 不能嫁给别人
玉墨的生辰在十月初, 季氏以生辰宴的名义,在谢府办了一场宴会。
往年像这样的宴会,谢玉墨都是无一例外的拒绝,今年却一反常态, 应了季氏的提议。
不是她突然想开了, 只是觉得没必要再坚持, 如果不是那个人,嫁给谁都是一样,而她注定与藏在心底的那人无缘。
至少这次生辰宴,她能最后再看他一眼,也算了却执念。
季云芙心思细, 在她同意季氏大办生辰宴那日便猜到了端倪。
不过谢玉墨面子薄,她不主动说,季云芙也就装作不知道,静静陪在她左右, 为几日后的生辰宴做准备。
生辰当天, 谢玉墨特意精心打扮一番,远山黛,胭脂红, 一身云锦将本就不盈一握的腰肢掐的更细。
谢家三位姑娘中,属谢玉墨的身段最窈窕,谢玉娇就不说了, 嫁人后疏于管理,身材完全比不得未嫁之时。谢挽月则是年纪小的缘故, 又有些贪吃, 因而身量微胖,脸型也十分圆润, 不是大晋女子喜欢的弱柳扶风样。
唯有谢玉墨,身姿纤细,宛若清溪,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
然而不同于旁的世家小姐对她清瘦身姿的艳羡,季云芙看着她纤弱的身姿,眼里更多的是心疼。
如果能换来一副健康的身体,谁也不愿这样病态的瘦弱。
谢玉墨的身子一个月不如一个月,还没入冬,她就穿上了披风。
季云芙走在她身侧,饶是放慢脚步等她,可一旁的谢玉墨还是免不了三步一喘,五步一咳。
好不容易等到午宴结束,谢玉墨已累得神色恹恹,季氏仍执意邀众人去后院赏花饮茶。
季云芙起身走近,问要不要带她回房休息。
谢玉墨摇了摇头,“不妨事,再者说我是今日这生辰宴的主人,又怎么能走?”
两人正说话时,季氏刚好同一位夫人攀谈完回来,目光扫过谢玉墨,轻飘飘道:“走罢玉墨,随母亲去花园。”
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又看向季云芙,“云丫头,你也来。”
季氏发话,季云芙自然不好推脱。
等人先行一步离开后,她四下张望一眼,“玉墨,怎么一直没见挽月?”
谢玉墨先是看她一眼,犹豫着要不要说。
“怎么了?”季云芙察觉她的吞吞吐吐。
“罢了,也没必要瞒着你,她在宴席上坐不住,方才跟着裴家那位公子走了。”
裴家,季云芙反应一瞬,问道:“裴殊?”
谢玉墨点了点头,解释道:“阿云,我知你与裴家不太对付,但今日这场生辰宴名义上是母亲为我所办,实际上一应安排都是她做主,我不过是应她的要求陪她走个过场罢了”
季云芙哪里不懂得,她拍了拍谢玉墨的手背,示意她莫要多想。至于裴家人,她早不介怀了,只要裴燃别来纠缠她就好。
不过,裴殊此人她总觉得他心思有些深,担心挽月在他那里吃了亏
“走罢,我们也去园子瞧瞧。”季云芙说。
谢玉墨点了点头,两人挽着手往后院走。
男宾留在了前院堂厅,女客则纷纷前往后院。
两人到时,众人已在亭中坐下。
季氏与一衣着华贵的妇人相谈甚欢,见到两人后连忙抬手招她们过去。
“玉墨,阿云,来见过冯夫人。”
两人规矩行了一礼,季氏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快坐罢。”
说话间,冯夫人身侧的年轻少女也抬眸看过去,上下打量着二人。
冯氏乃是平宣候之妻,她身侧的少女是她的小女儿,年芳十八,名唤冯静蕾。
“我与季姑娘还挺有缘。”冯静蕾笑意吟吟地看着季云芙。
后者眨了眨眼,看向一旁的季氏。
季氏笑着道:“云丫头还不知晓吧,静蕾的生辰只比你大了三天。”
原是如此,季云芙浅笑着微微点头。
她模样本就生得姣好,昳丽却不艳浮,一双水眸清凌凌的,性子瞧着又温婉端庄,连一旁的冯夫人都不免对她心生喜意。
若说有什么不足,也只有她的家世单薄了些,不过这于侯府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比起谢府嫡女,与谢府沾些亲缘的孤女反倒更好拿捏。
此事她与季氏早有打算,若她儿子今日相中两人,便将她们一并娶进门。谢玉墨的身份自然得是正妻,季云芙这丫头她也喜欢,抬个姨娘不成问题。
谢玉墨身子不好,等她日后为侯府诞下一子半女,若不幸病逝,还能将季云芙的身份往上抬抬,让孩子名正言顺过到她名下。
季氏说了,两人情同姐妹,所以也不怕季云芙对孩子不上心。
如此一来,便是皆大欢喜。
思及此,冯夫人抿了一口茶,问身后的丫鬟,“二公子人呢?怎么还没过来。”
“回夫人,已差人去催二公子了。”
闻言,季云芙与谢玉墨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不多时,一个身着墨色锦袍,面容儒雅的男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晚辈冯逸知见过季夫人。”冯逸知说完,朝着对面几人微微颔首。
冯夫人嗔怪瞥他一眼,“怎么这么晚才来。”说话间,却并无丝毫责怪之意。
冯逸知笑笑,解释道:“方才在前厅与谢大人说了几句话,一时不查,就耽误了些功夫。”
冯夫人听后配合地道:“对了,从前便常听逸知说,他十分敬仰西泠的才华呢,季夫人当真好福气,教子有方。”
季氏嘴角荡着笑,同样说了两句奉承话。
见时机差不多,季氏同冯氏借口离开,冯静蕾一并起身。只留三人在亭中。
亭子里忽地静下来,一时间谁都没说话,还是冯逸知主动出声打破了僵局。
“季姑娘,方才谢大人托我同你带句话,让你去荷花池那边等他。”
季云芙愣了一瞬,偏头看向?*? 身旁的谢玉墨。
后者摇了摇头,“你去吧阿云,我正好累了,坐这里喝几口茶躲躲闲。”
季云芙抿着唇,又看向对面的谢逸知。
后者一脸坦然,不像是有所图谋,倒像是同样受家中长辈所迫,不得不坐在这里。
她朝对方微微颔首,回头同玉墨说,“那你莫要乱跑,我去去就回。”
“好。”谢玉墨笑着应下。
季云芙穿过假山,来到荷花池旁,只一眼,便看到清幽景色中那道浓墨重彩的身影。
嘴上不自觉扬起一抹笑,加快脚步走上前,“表叔。”
在外她还是习惯了如此称他。
谢西泠随意地点了点头,问她:“适才见到冯逸知了?”
季云芙嗯了声,问:“姑奶奶是什么意思,打算让玉墨与冯家说亲?”瞧方才的架势,她的猜想应当八九不离十,可她又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
谢西泠垂眸看她一眼,眸色渐深,也顾不得是在院中大庭广众下,一手揽着人的腰便将她拉进。
季云芙吓了一跳,嗓子压着惊呼,慌不择神地四下张望一眼。
见只有谢九守在远处,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谢西泠并不是冲动之人,更鲜少将情绪外漏,如今看来,他此刻的冷脸只有一个原因,便是有人招惹到他了。
她自问不是自己惹他不快,思索良久,仰头问他,“怎么了,你今日不高兴?”
“你说呢。”谢西泠轻飘飘一句,目光就没从她脸上离开过。
“真的生气了呀”季云芙眨眨眼,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说话的语气温温柔柔,像是耐着性子哄小孩似的,“谁惹你不高兴啦。”
可眼前比她高出一个头还不止的男子,分明比她年长七岁。
然而谢西泠对她关心自己的语调却十分受用,不仅配合地嗯了声,还直接了当的回答了她的疑问,“我母亲。”
“姑奶奶?”季云芙不明所以,“她怎么了?”难不成是她不仅想做主谢玉墨的婚事,还将手伸去了谢西泠那里?
只一瞬,季云芙就否认了这个念头,谢西泠的婚事连谢相都做不得主,季氏没那个胆子。
既然不是为此,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季云芙想不通,紧接着就听谢西泠沉声问:“你方才也见过冯逸知了,觉得此人如何?”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似十分在意她的回答。
季云芙并未多想,“瞧着倒是挺儒雅知礼的”
没等她说完,腰间的力便加重了,谢西泠握着她的腰往上一提,眯着眸子道:“你觉得他人不错?”
“与我有什么干系。”季云芙说:“冯公子不是姑奶奶寻来与玉墨相看的么,这话你问我作甚”
甫一说完,季云芙想到什么,忽地瞪大双眸,“姑奶奶她不会是”
谢西泠鼻音轻哼,冷着嗓子嗯了声。
季云芙眼睛睁得更大,“她想让我与侯府说亲?”
“不止是你。”谢西泠冷声道:“应该说你同玉墨,都是她意图笼络侯府的手段罢了。”
以季云芙的身份,嫁给侯府公子,多半做不了正妻。
但谢玉墨不一样,她虽不是季氏亲生,却也是名正言顺的谢家嫡长女,与冯逸知可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唯一的遗憾便是,谢玉墨身子不好。这一点众人有目共睹,所以为长远看,最好是将季云芙一并嫁过去。
季氏可谓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谢西泠冷笑一声,可她怎么就忘了,他亲口说过的话。
——季云芙的婚事,除了他,没人能做得了主。
如此看来,他的态度还是不够明确。
“现在还觉得他好?”谢西泠淡声问。
季云芙愁都愁死了,瘪着嘴,摇头。
谢西泠被她不假思索的态度取悦到,捏了捏她右侧脸颊的软肉。
季云芙急都急死了,哪顾得上同他在这里玩闹,难得大着脾气拍开他的手,“别闹了,眼下我该怎么办啊。”她是小辈,若季氏执意做主她的婚事,她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对方还是侯府。
谢西泠余光扫了眼自己的手背,她还真下了狠心,手背都被她打红了。
不过他喜欢这样的她。
在他面前越肆无忌惮,他越欢喜。
看着她愁眉紧锁的模样,心念一动,俯身吻上她的唇。
“怕什么,我不同意,谁能做得了你的主?”
对啊。
季云芙眼睛一亮,她怎么一着急反倒将最重要的人忘了。
谢西泠能轻松一句话将裴家的婚事拒了,就算是门第高些的侯府,于他而言未必是什么难事。
是她一时想岔了,觉得对方是侯府,她便只有受人拿捏的份儿。
“那玉墨呢?”季云芙问。
谢西泠掐着她的腰,淡淡看她一眼,“你倒是关心起旁人来了。”
“玉墨可是你妹妹!”季云芙瞪他。
谢西泠不轻不重嗯了声,她似乎把他想得太好了,可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更别说那几个名义上的妹妹。
无非是爱屋及乌罢了。
但他宁愿配合她对于他的想象,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件事不得不先办了。
“你觉得我该如何同母亲解释,不同意你嫁去侯府这件事?”
季云芙忽地一愣,没料到他会这样问。
若他不同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季氏哪敢追着他问缘由。
他之所以会如此问,更像是借此问她要一个答案。
她知晓先前几次在外人面前,她下意识避嫌的行为已经惹他不快了,眼下的问题她需得好好答。
但她现在脑子里乱得很,这件事牵扯良多,绝不能儿戏。
犹豫良久,最终小声道:“你容我再想想。”
谢西泠眼底倏地染上几分暗色,掐着她的下颌,第一次对她发了狠,朝着她的唇畔重重地咬上去。
第48章 “谢西泠,我好喜欢你”
谢西泠当真被她气得不轻, 发了狠的咬着她的唇畔,听到她吸气的声音都没有松口,而是更恶劣的长驱直入。
勾着柔软的舌尖,将所有呜咽吞入腹。然而就像是镜花水月, 连此时的亲昵都让他觉得虚无, 心里仍旧憋闷, 并未因此得到丝毫缓解。
幽黑的眼眸低垂着,少了旖旎,多了几分惩罚的意味。
面对他的亲吻,季云芙不得不竭力仰着头,睫毛颤抖, 像暴雨打湿的娇花一般柔弱无助。
可就是这样柔软的女子,却总能在他心头插上最狠的一刀。
谢西泠甚至不愿去想,她犹豫迟疑的背后,是不是因为她从未想过与他有长久的未来?
她心思一向敏感, 此刻定然察觉了他的不快, 所以就算吃痛,也没有想过推开他,而是宁愿以这种方式哄他。
谢西泠忽地感到一阵无力, 松开了她的唇。
“多久?”他的笑意有些凉薄,带着一丝不太明显的自嘲。
他骤然的退后令季云芙还没从方才激烈的吻中回过神,唇畔微动, 牵扯时带来明显的灼烧感。
缓了一阵子,才听懂他方才那两个字的意思, 联系他先前所说的话, 是在问她——多久才能想清楚。
“三五天吧。”季云芙的声音迟疑,“最多半个月。”
从三五天, 到半月之久。
时间跨度有些大,谢西泠舌尖顶了下牙根,心中堵的厉害。
她还是无法坚定的选择他,否则又怎会犹豫迟疑?
狂风骤起,池边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雨势来得凶猛,四周短暂的静了一瞬,随即,滂沱的雨犹如千军万马踏过一般,急急落下。
两人在雨中只僵了一瞬,就听谢西泠很轻地叹了口气,拉着季云芙的手往假山跑。
这片池塘位置偏僻,四周未曾建亭子,最近可避雨的地方只有假山下的石洞。
饶是二人动作再快,还是淋了一身雨。
雨势太大,雨滴噼啪的飞溅声响不绝于耳,空气中是潮湿的泥土气息。
瞧着外面的天色,多半是阵雨。季云芙正透过雨幕去看头顶被乌云遮挡住的太阳,身后忽地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声音不是她们躲雨的洞里传出的,应当是假山背后的另一个洞口。
季云芙眨着眼疑惑地去看身后的谢西泠,又听隔壁山洞响起一道短促的嘤咛声。
“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女子掐着柔情似水的娇媚嗓子小声问。
紧接着是男子粗粝的嗓音,“哪有什么动静?肯定是雨水飞溅的声音。”
“也是,这地方偏僻得很,平日里连下人都不会往这边走。”
静默一瞬,而后是压抑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雨声模糊了两人原本的声线,仅能听出说话的乃是一男一女。
季云芙仰头同谢西泠对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人忽地长腿一迈,跨步来到她身前,不由分说捂住了她的耳朵。
若说刚才仅是有几分怀疑,谢西泠此举无疑是令季云芙做实了猜想。
虽是未出阁的闺秀,但她对男女之事并非一无所知。先前险些遭了谢玉娇算计那次,便在隔壁耳闻过一次。
思及此,季云芙猛地一怔,连忙抬手去推谢西泠的手。
她想同他说话,但想到隔壁之人,又不免面露犹豫,好似她比那俩人更做贼心虚一般。
犹豫一阵,攀着谢西泠的肩膀,凑近他耳朵小声耳语道:“你觉不觉得这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
边说着,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想起方才那女子的两句话,越想越觉得熟悉
她想推开他的手,再听听那女子还会不会说些别的,可对上谢西泠严肃的眸子,身子霎时一僵,面皮也灼烧起来。
山洞内的空间本就狭小,此刻他站在她面前,令本就拥挤的地方显得愈发逼仄。
在呼吸都免不了紧紧纠缠的方寸之地,季云芙在他的视线下根本无所遁形。
她方才究竟在做什么啊,他都捂着她的耳朵不愿让她听隔壁秽乱不堪的动静了,她怎么还想拨开他的手仔细听。
她恨不得就地将自己埋了,耷拉着眼皮,一动不动,像一个犯错受训的稚童。
直到外面的雨停了有一阵儿,谢西泠才将手从她耳朵上移开。
听觉恢复,四周安静地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季云芙红着脸眉眼低垂不敢抬头看他。
他既然松开她,想必隔壁已经结束,此刻没听到任何奇怪声响,人多半是离开了。
洞口的岩石淅淅沥沥往下滴着雨,季云芙攥了攥衣袖,侧身想往外走。
没等她出去,身后之人眼眸微晃,拉着她的手腕便将她拽了回去。
俯身的话几乎是贴着她耳廓说的,“小声些。”
“他们还没走。”谢西泠的嗓音低沉而暗哑。
听得人耳朵都酥了。
季云芙稳住心神,脸朝向外面,假装在看风景。
红透的耳尖还是泄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又过了半晌,直到她站太久腿都有些发麻,才听隔壁响起阵阵踩溅着雨水的脚步声。
她终于长舒一口气,落在她腰间的大掌却仍未移开。
他扫她一眼,“没让你走。”
“啊?”季云芙茫然地张了张唇。
两人谁都没提方才偶然听到的墙角,旖旎的气氛不动声色在空气中散开。
“我答应给你时间考虑,但在此之前,你应该做些什么。”
季云芙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问,“做些什么?”
谢西泠呼吸一沉,像是咬着牙在说,“你不愿意给我名分,还让我陪你在旁人面前演戏避嫌。”
她还以为方才之事暂时翻篇,今日逃过一劫,没想到他还记着呢
季云芙脸上闪过一丝心虚和愧疚,小声辩解:“没有不愿意给你名分”这话说的,好似她是负心汉,在哄着他偷人一样。
谢西泠险些气笑了,捏着她的手腕,沉声道:“好。既然如此,我便牵着你送你去见玉墨。”
说着,他当真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不满足于捏着她的手腕,而是改成了十指相扣。
季云芙僵硬的定在原地,脚下不肯挪一步。
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谢西泠松开她的手,旖旎的气息霎时间消散地无影无踪。
磅礴的大雨后,空气中只剩下潮湿的闷意。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季云芙鼓足勇气拽了拽他的衣袖,“表叔。”
她仍改不了在紧张时下意识这样唤他,“那如果我们的事向众人坦白了,之后呢?”
不知为何,她竟想起方才隔壁男女。
不止是难堪,还有酸涩。
她不安地看着他,洞外的寒风吹进来,冷的她肩膀一颤。
谢西泠扯了下唇角,没什么温度,“你觉得呢?”
他从未以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过话,季云芙形容不上来,只觉得比此刻的秋风还要冷。
她落寞的垂下眸子,也就没有注意到面前男子侧身挡住了风口。
季云芙并不怀疑谢西泠对她的感情,可她同样不敢忽视谢家的门第。就连裴家那样的小门小户,都觉得给她平妻的身份是她讨了便宜。以谢西泠如今的身份地位,三妻四妾自不为过。
纵然他喜爱她,可他们之间隔着身份、地位、年龄和家世,又能走到哪一步呢?
若最后要妥协,她所要面临的又是什么。
她不是质疑谢西泠在谢家的话语权,要做主她这样一个外姓孤女的婚事,无非是他碰碰嘴皮子就能达成的事。
但他不一样,他是谢家嫡子,是谢家下一任家主,莫说能否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想必就连娶她为正妻都会在谢家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她又如何敢奢望更多。
而这些,她不得不考虑。
人都是贪心的,她想要他,从来不只是想要他给的风花雪月。
季云芙想了很多,反正迟早要面临这一切。
漫长的等待中,谢西泠耐心地注视着她,直到看见她眼中破釜沉舟的气势,仰头看向他。
“你会娶我么?”季云芙轻声问。
“半天只想到这句话?”谢西泠冷着脸,看不出情绪。
季云芙点头,补充道:“我说的是正妻,不是随便什么姨娘或者小妾。”
谢西泠难得面对她沉默下来,他想不通,究竟是做了什么,竟会让她生出这样不安的疑问。
思来想去,他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他自问对她从无二心,他这一生至今为止,都不曾对旁的女子动过心,唯有她一人。
要怪只能怪某个姓裴的小子,曾对她许下承诺,而后又伤了她的心,才让她今时今日变得如此不安。
可那姓裴的,怎配与他比!
这一刻,心中喧嚣的冷意几乎按捺不住。
闭了闭眼,才将它压制下来。
原以为不用他说,她都能懂他的心思,眼下看来却不然。有些话省不了,就算是安她的心,他也得明确的告诉她。
谢西泠打算今日一次同她说清楚。
深吸一口气,语气好不容易恢复一贯的平和,“云芙,我以为我至今仍未娶妻,在你知晓我心意后,应当什么都能明白。”
季云芙听着他的声音,从容平静的语调,却像一颗石子砸进湖中,她的心都在随之发颤。
“我若娶妻,便只求一人,若不是她,我宁愿终生不娶。”
眼眶似乎湿了,像雨滴砸进眼底。
季云芙红着眼眸,低声问:“可是他们不会同意的。”
谢西泠勾了下唇,低笑一声,“是不会同意,可那又如何?”
季云芙捂着胸口,心跳从未像此刻这般剧烈。
——可那又如何。
他有足够的权利,无人能奈何左右他。
他从不受人掣肘,更不会屈膝为违逆心意之事妥协半分。
只要他不愿意,就无人能逼迫他做出选择。
他足够强大、聪慧。她的担心真是多余!她为何会觉得他像旁人一样?
“听懂了?”他温柔抚去她眼角的泪。
季云芙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你该做什么?”
又回到了之前的问题。
这次季云芙没再犹豫,心之所向,一双清澈的水眸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强有力的心跳似在鼓动着她向他靠近,像一只蝶扑进他怀里。
温婉带着潮湿的语调,“谢西泠,好喜欢你,想抱着你”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还想亲吻你。
如此想着,她也的确如此做了。
季云芙的吻并不娴熟,失去掌舵人主动的把控后,只剩下青涩的触碰。
她贴着他的唇畔,适才被用力吻过的唇还有些胀痛,可她不愿意离开他分毫。
唇上酸酸涨涨的,心里亦然。除此之外,更多是的无法言说的满足。
他怎么这样好。
纵她吻了他许久,谢西泠才扣着她的后颈掌握主权,加深了这个吻。
粗粝温热的触感抚过肌肤,激起她细微的颤栗。
他贴着她的唇,低垂的模样虔诚而温柔,“我亦喜欢你,唯喜欢你一人。”
*
两人从假山旁走出来,季云芙红着脸,目不斜视往前走。
暴雨停歇,天上风轻云淡,阳光倾斜落下,照在人身上暖意融融。
谢九在回主路的游廊下站着。
谢西泠朝他使了个眼色,“你去查查,方才下雨这段时间,前厅男宾谁不在席上。”
谢九走后,季云芙出声问他:“你是怀疑方才那二人是今日府上的来客?”
“你不是听出了那女子的声音?”
季云芙点头复又摇头,“只是觉得有些耳熟”
说着,话音渐弱。
她猛地想起了那女子的话——“这地方偏僻得很,平日里连下人都不会往这边走。”
会说这番话的人,可见对谢府十分了解。
语气不像是宾客,倒像是府上的人
且是话音令她觉得耳熟,又想不起来的人
季云芙喉咙发紧,猛地抬起头。
谢西泠说:“此事你只当不知晓,由我来处理。”
季云芙愣愣点了点头,她一未出阁的姑娘,就算猜到了,也只能当做不知晓。
谢西泠扫一眼她攥着衣袖的手,揉开她的指尖,轻轻捏了捏,“别多想。”
季云芙嗯了声。
“你自己回去找玉墨?”
季云芙知道他要去处理此事,应声说好。
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追上他,“等等。”
“怎么了。”谢西泠停下脚步,耐心等着她。
“玉墨和那位侯府二公子”
谢西泠默了一瞬,“推掉这桩婚事不难,不过玉墨应当有她自己的考量,她与你交心多,若她有什么想法,你可来告知我。”
季云芙一听,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刚才是她先入为主觉得玉墨有喜欢之人,应当不会接受那位冯二公子。
从前玉墨执拗,尚且存了一丝希冀,但周素问与张姑娘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以玉墨的身份绝不可嫁给周家庶子,两人无缘无分,她未必会一直执着于此。否则今日也不能应下季氏的话,配合她去办这场生辰宴。
*
回去时,亭下仅剩谢玉墨一人。
谢玉墨说:“方才雨太大,好些个姑娘淋了雨,母亲让人带她们去客院了。”
季云芙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适才那位冯公子呢?”
听她坦然提起,谢玉墨也不觉得扭捏不好意思,或许正是因为不在意,才能如此平静。
“阿云,你应当也猜到了,母亲想让你我与冯二公子相看。”
“猜到了,那你是如何想的?”
谢玉墨笑了下,笑声极轻,“冯二公子人还不错。”
季云芙默了一瞬。
谢玉墨说:“我以为你会问我‘周公子’。”
季云芙摇了摇头,或许是觉得两人并无可能,提他也只是徒增谢玉墨的愁绪,故而并未想过问起此人。
但此刻听她主动提起,便多嘴问了句:“放下他了?”
闻言,谢玉墨脸上露出一缕茫然的情绪,“或许吧,也谈不上放不放下。对他的心意从来就是我一个人的辗转反侧,既然他都不知晓这世上有一个叫谢玉墨的女子心仪他,未曾拿起,又何谈放下。”
话落,谢玉墨忽地抬眼看过来。
“阿云你说,我要不要向他袒露心意,至少不留遗憾”
她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季云芙一时间分不清她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
然而不等季云芙回应,她便笑着摇头,“说笑的,他都与人定亲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就算他不曾与人定亲,以她们的身份,也绝无可能成为夫妻。
想到这里,谢玉墨看向季云芙的眼神多了几分艳羡,“阿云,你一定要得偿所愿,嫁予一心人。”
第49章 “满门抄斩”
宴会结束后第二日, 冯静蕾的拜帖便递到了谢府几位姑娘手上。
都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去或不去,关键还要看谢玉墨的意思。
谢玉墨点了头,其余二人自然主动陪同。
约定的地点在戏楼, 看来对方是提前打听过谢玉墨的喜好。
临近立冬, 谢玉墨身子畏寒, 这几日更是犯起了咳疾。
途经一桌时,恰巧听到几位公子闲话的声音。
“听说周家两位,已经从前线押送折返回京了?”
“可不是,昨天夜里传出的消息,周家外面围了好些禁军, 连夜将周府封了。”
“可惜了,这可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
季云芙脚步一顿,正抬眼看向谢玉墨,就见她一把挣开扶着她的丫鬟, 冲到那桌人前, 质问道:“周家,你们说的是哪个周家?”
对方被谢玉墨的反应吓了一跳,“这京中还能有哪个周?”
“周尚书?”
公子点了点头, 目露狐疑,“姑娘难不成是周家旁系还是?”
季云芙见状连忙走上前,扶住身形颤抖的谢玉墨, 同那几位公子歉声道:“不是旁系,只是听过周尚书的名声罢了。如此钟鸣鼎食的世家, 落得今日下场, 谁人听见不觉唏嘘?”
那人叹了口气,像是信了季云芙的解释。
季云芙朝几步外的谢挽月使了个眼色, 两人合力,才将失魂落魄的谢玉墨搀扶着离开。
看来今日这出戏是看不得了。
季云芙同谢挽月说:“挽月,你带她先回马车上等我,容我上楼同冯姑娘解释一番。”
谢挽月点头刚要应声,就被谢玉墨挥手打断,“不必。”
季云芙皱眉。
谢玉墨松开她的手,勉强挤出一抹笑,“无事,我们人都到了,再离开恐怕与冯家不好交代。”
季云芙,“冯姑娘那边我自会去解释赔罪。”
“何必这么麻烦。”谢玉墨摇头,“况且,你也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她很看重与冯家的亲事。”
季云芙沉默地抿了抿唇。
谢玉墨笑道:“阿云,你放心,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季云芙没有继续劝阻,一行人返回戏楼,没再走刚才那条路,而是沿着另一侧的楼梯登上二楼。
冯静蕾身旁坐着冯逸知。
他先是看向谢玉墨,两人目光并未交汇,这才移开视线看向她身旁的季云芙,面露歉意,“家妹今天约我来戏楼听戏,我原以为只有我们兄妹二人,方才落座,才听她说还约了你们。希望冯某不会打扰几位姑娘听戏的雅致。”
冯逸知一番话说的圆滑,又有冯静蕾在一旁配合地附和,一时间倒让人猜不透,他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假意装作不知情。
不过这都不重要,几人早就料到他今日会在场。
故而季云芙代两人同冯家兄妹客气寒暄几句,便依次落座。
楼下戏台正在唱一出武打戏,长枪在风中划过,好不威武。
“昨日边关传来了战报,你们可曾有耳闻?”冯静蕾目光落在戏台上,像是突然想起这茬儿,便随口一提。
谁知谢玉墨却忽地脸色一白,桌下的手抓着衣摆,攥出一团凌乱的褶皱。
季云芙悄悄握住她的手,揉开她用力收紧的手指。
“还不曾耳闻,不知冯姑娘所说的战报是”季云芙反问。
“你们还不知道?”冯静蕾闻言看过来,“咱们大晋的将士以一敌三,一万人马击退三万敌军,大获全胜!”
季云芙愣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配合地附和了两句。
说完,她拿起面前的杯盏轻抿了一口茶,余光一瞥,见冯逸知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谢玉墨瞧。
她赶忙搁下杯盏,在桌下碰了碰谢玉墨的手背。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今日出门前就同你说,你既咳嗽的厉害,改日再约冯姑娘便是,你非要逞强。”季云芙顺势拍了拍谢玉墨的后背,小声道:“若身子实在难受,我们就早些回府。”
谢玉墨摇头,勉强朝她笑了笑。
“谢大姑娘病了?”冯逸知问。
“有些咳嗽,许是最近快要立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的缘故。”季云芙说。
“原是如此。”冯逸知说:“难怪我瞧见谢大姑娘今日脸色不太好。”
一场戏,几人看的各怀心思。
若说有谁真的将台上的戏看了进去,恐怕只有冯家姑娘一人。
回府后,时辰尚早,季云芙劝谢玉墨回去好好歇息,莫要胡思乱想耽误病情。
可她哪里听得进去,纵使劝自己该放下,心却丝毫不受控制。
“阿云,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兄长,我有好多话想亲口问问他,否则我难以心安。”
谢西泠乃是谢玉墨的兄长,按理说她想见对方,自去寻他便是,缘何要问过季云芙,还让她带着过去。
大抵是受对方焦急的情绪所影响,季云芙竟没反应过来对方话中隐隐透露出的亲疏关系。
她看了眼天色,估摸着还不到谢西泠回府的时辰,“等表叔回来,我带你去书房寻他可好?这会儿你先回去歇歇脚。”
“不用。”谢玉墨拒绝,“我不累。”
季云芙拿她没办法,看了眼身旁的谢挽月,叹声道:“不然你们便一同随我回梨花苑,等表叔回来,约莫还得一个多时辰,总不好我们就站在这里干等。”
一行人回到梨花苑,在屋里坐下,谢挽月才敢出声问:“周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适才在戏楼我生怕自己愚钝说错话,憋了一路。”
季云芙想起,裴燃曾同她提起过,说是不出几个月,周家便要落难。她当时半信半疑,就算想到周家或许会出什么乱子,却也没往“诛九族”的大罪上想。
此刻不知是非全貌,她不敢轻易断言,便没有去接谢挽月的话。
不过,她倒是后知后觉想起另一层顾虑,“若我们直接去问表叔,他定然是要追问缘由的,毕竟我们三人与周家人走得都不近,没道理去关心周家的事”
闻言,谢玉墨的睫毛颤了颤。
“阿云,你以为谢府中我们这些人的心思,又有谁能在兄长眼皮子下藏得住?”谢玉墨叹道:“父亲的心思都要被兄长拿捏,我的事,你以为兄长能不知情么?”
“你是说”
谢玉墨:“兄长不过是不甚在意罢了,只要不出乱子,他便不会说什么。就算出了乱子,他也有的是法子解决。”
季云芙怔了一瞬,不过她的反应远不及谢挽月的反应大。
“玉墨,就算你畏惧兄长,也不至于把他说得那么恐怖吧”谢挽月一脸做贼心虚的表情。
这话若搁在平时,谢玉墨十有八九不会继续接,但她今日早乱了思绪,说话也少有顾忌。
她猜到了谢挽月在怕什么,“你同那裴殊的事,连我都看出了三五分,你以为还能瞒得过兄长?”
谢挽月哑然地瞪大了眸子,想要反驳,却见一旁的季云芙一脸平静,似乎也早就知情
她的心态瞬间如秋风扫落叶,凌乱不堪。
“再者说,裴殊本就是兄长的人。”
“也就是你,胆大包天,前些日子生辰宴上,众目睽睽之下,便敢同一个外男走!”
谢玉墨每说一句,谢挽月的脸就要白一分。她咬着牙,眼眶都红了,然而硬是没有再回一句嘴。
季云芙及时站起身,将谢挽月拉了出去。
关上门,谢挽月的泪才掉下来。
季云芙抹去她脸上的泪,“挽月如今也长大了,知道忍耐迁就姐妹了。”
两人按辈分,季云芙是要叫谢挽月一句表姑姑的。但她比挽月年长几岁,心性也比她成熟稳重的多,故而一直以来,季云芙更像是姐姐。
听到季云芙温柔的话语声,谢挽月低落的心情好了不少,不过仍旧抽抽噎噎的,没能缓过劲儿,“我知道玉墨她今日心情不好,所以我才不会同她计较。”
季云芙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眼下出了屋子,没有旁人,谢挽月忍不住抱怨起来,“可她的话好生难听,什么叫我‘胆大包天,众目睽睽之下,同外男走’,我又不是同他私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
季云芙刮了下她的鼻尖,“我知道,玉墨她也知道,她刚才是心烦意乱,这才口不择言了。”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对谢挽月的羡慕。
羡慕她活得胆大肆意。
也只有在盛开的娇花的映衬下下,枯萎的花骨朵才会格外可怜。
不过谢玉墨迁怒自家姐妹终究是不对的,“等此事过去,我同玉墨将道理说开,等她好好同你说,行不行?”
季云芙的话音温温柔柔的,纵使谢挽月心底有三分怨怼之气,也被这股温柔的风吹散了。
她一把抱住季云芙的腰肢,撒娇道:“阿云,难怪兄长和玉墨都喜欢你,我也好喜欢你。”
季云芙身子僵了一瞬,意识到对方的意思是自己讨人喜欢后,又恢复自然。
“那你要不要先回去?”
谢挽月正有此想,反正她并不关心周家之事,之所以留着,不过是因为担心谢玉墨。她嘴巴笨不会安慰人,脾气又急躁,的确帮不上什么忙,搞不好待会儿按捺不住脾气还要添乱子,倒不如回去等消息。
她点了点头,“若有事,你记得让绿岑同我知会一声。”
*
估摸着时辰,季云芙同谢玉墨一道往书房走。
平日里季云芙时常会来书房,?*? 来的次数多了,谢九每次都是直接让她进去。
这次季云芙却站在门外没动,意思是等他进去通传一声。
谢九也是个人精,不动声色瞧了谢玉墨一眼,叩门走进书房。
书房门没关,故而门外之人能听清里面的人说话。
“都进来吧。”
是谢西泠的声音。
等两人走进去,谢九才将门阖上。
谢玉墨开门见山:“兄长,周家究竟犯了什么罪?”
谢西泠一脸平静,像是料到她必有此问,“周家所犯罪行良多,单结党营私通敌叛国这一点,就足够判他周家满门抄斩。”
第50章 她只能与他定亲成婚
“通敌叛国?”季云芙惊讶道。
谢玉墨的脸霎时惨白一片, 眼看身子就要软下去,被季云芙及时搀住。
“已经定罪了?”季云芙问。
谢玉墨像抓住最后一丝稻草,猛地抬头看向谢西泠。
谢西泠说:“周家的事牵涉良多,还需审查。”
“意思是陛下还没有降旨对不对?”谢玉墨问。
谢西泠:“玉墨, 陛下之所以还未降旨判周家的罪, 不是因为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是周尚书所犯之罪,牵扯诸多。先前太子所经手调查的徽州科举舞弊一案,周家便从中获利数十万两白银,若只是贪污受贿、买卖官职也就罢了,关键是周家通过此事在朝中结党营私, 背后为英王做事。而今英王私回封地,已有反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周家攀附英王一事被查证,那便不是周尚书一人掉头就能了事的。”
与“谋叛”二字牵扯上关系, 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轻则首犯处以绞刑, 族人流放或被贬为奴籍;重则族诛,周家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谢玉墨腿一软,几乎就要昏过去。
“兄长, 难道就没有法子了么?周素问是被牵连的啊,他那样刚正到近乎迂腐的人,怎会对陛下、对大晋有二心?”
“可他姓周。”
可他姓周。
四个字重重砸在谢玉墨的心上, 所以,他为何偏偏生在周家呢, 若他只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庶子, 又何至于此
谢玉墨霎时失去所有力气,晕倒在季云芙怀里。
谢西泠让人将她送回去。
书房里的气氛有些凝固, 谢西泠见季云芙眉头紧锁,淡声道:“去年我便提醒过玉墨,让她莫要将心思放在周家那位庶子身上。”
“去年”季云芙反应了一瞬,问他:“所以,你劝她打消对周素问的念头,不仅是因为她二人的身份以及谢周两家肃来不对付,而是你一早便发现,周家与英王有所勾结?”
谢西泠不置可否的嗯了声,“当时只是查出些蛛丝马迹。”还不足矣给周家定罪。
不知想到什么,谢西泠垂眸看向她,“不然你以为,仅凭这段时间的徽州一案,就能将当朝兵部尚书彻底拉下马?”
季云芙眨了眨眼,单纯好奇道:“难道贪污受贿,还不够让周家获罪么?”
“罪不至死,你莫要小瞧周尚书的手段和权势。”
季云芙一知半解的点了点头,这些事的确不是她一个闺阁女子所能了解到的。
见她出神,谢西泠面色忽地冷了几分,长臂一伸,将人揽进怀里。
故作随意道:“若非周家牵扯到结党反叛,凭翰林院一个芝麻大点手中无半点实权的小官,能对抗兵部尚书?”
翰林院一个芝麻大点手中无半点实权的小官季云芙“啧”了声,忍俊不禁道:“谢指挥使,你方才口中的芝麻小官,是在说裴燃?”
“裴燃?”谢西泠眯着眼看她。
季云芙一噎,改口道:“裴大人?”
“裴大人?”谢西泠依旧不满。
季云芙气地瞪他,“那你说,我该如何称呼他?裴燃不行,裴大人也不行。如何才行?”
谢西泠鼻腔哼了声,俯下身轻咬她的上唇以示不满,“如何都不行,听不得这个字。”
季云芙一愣,下一秒忍不住笑出声。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还有这样一面。
“笑什么?”谢西泠问。
季云芙没说话,直勾勾盯着他。谢西泠的唇形很好看,饱满润泽,难以想象这么好看的唇说话时,调子却是冷淡的。
不过他的冷淡多是对着旁人,与她说话时,他有许多面。
以前只觉得他矜贵疏离,沉稳淡漠。
后来渐渐发现,他并不是一直都冷漠疏离,他变着法子亲吻她时,矜贵沉稳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季云芙扶着他的肩膀,忽地仰头浅啄他的唇畔。
趁他反应不及,正欲俯身下来回吻时,她迅速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人走到几步开外,才大着胆子回了他方才的话,“笑你!”
谢西泠挑眉看向她,唇角敛着笑。
青梅竹马又如何,一定从未吻过她。
而她以后,也只会亲吻他,与他定亲成婚,白头偕老厮守终生。
*
谢玉墨回去后一连数日不肯吃饭,人愈发憔悴,瘦的几乎脱相,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
旁人如何劝都不行,若非有谢西泠从中压着,此事恐怕要惊动到谢相。
不知是谁,去请了谢西泠过来。
男子一身未换下的朝服,暗红色飞鱼纹气势逼人。
本以为他身为兄长会宽慰谢玉墨几句,谁曾想开口便是冷冷一声嗤笑。
“谢玉墨,你这般寻死觅活,那周家庶子可曾知晓?”
一句话,便让床上的人红了眼。
“你若想为他殉情,可以,等他被押送回京,你便去周家门口,让他亲眼看看。”
谢玉墨紧闭上双眼,一句话不说,当天夜里却叫人传了膳。
没出几日,京中传出裴家与周家退婚的消息,紧接着,是张家与周家退婚的消息。
坊间传闻,裴燃与周家退婚那日,被禁足在周府的周子瑜一头撞到了柱子上,人没死,被府医救了下来,除了额头受伤外,并无大碍。
反倒是裴燃,当夜下值从翰林院回府时,途经一条深巷,遭到了暗算。
勉强逃出生天保全一条命,却是生生被箭刺瞎了右眼。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周家在朝中盘踞多年,眼下还并未入狱获罪。
大晋有律,罪不及外嫁女,想必周子瑜原本还抱着希望,觉得裴燃将她娶过门,能保下她一条性命。
未曾想 就算将清白身子给了他,生死关头,他连救她一命都不愿。
季云芙听后无甚感觉,照常去看望谢玉墨。
几人曾见过张家大姑娘几面,是个英气洒脱的女子,一手箭术,尤为精绝。
张大姑娘与周素问刚定亲没多久,未来得及成婚,周素问便随军去了边关,故而两人未曾成婚,她也算是逃过一劫。
“他是不是就要回来了?”谢玉墨问。
否则,裴、张两家也不会急着将婚事退了。
季云芙知道,玉墨口中的“他”是指周素问,“表叔说按照路程还得一个月,但大军也在凯旋而归的路上。此战告捷,陛下定会趁着年关犒赏三军,故而审理周尚书一案,应在年后。”
“人是交由刑部关押,还是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季云芙说。
谢玉墨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北镇抚司受谢西泠掌管。
季云芙隐隐察觉不对,皱眉道:“玉墨,你”
谢玉墨无力地笑笑,“傻阿云,你莫要多心,我不过是想着若他被关押在北镇抚司,至少能少吃些苦头不是。”
季云芙没接话,心中仍旧不安。
*
今年冬日来得悄无声息,等人发觉时,已经入了深冬。
屋里炭火暖烘烘的散发着热气,近来因为玉墨的事,季云芙鲜少能分出时间与谢西泠单独相处。
他也在忙司里的事,经常回府便是深夜。
谢相同样忙得脚不沾地,就连谢挽月上次见他,都是在家宴上匆匆见了一面。
不仅是京城,连谢府也像是入了冬。
“你说谢玉娇怎地好端端就被兄长送去庄子上了呢?”谢挽月坐在暖阁的榻上,捧着瓜子同季云芙闲话。
这两日谢玉墨的精神头好了起来,二人这才稍稍安心,不再整日往她院里跑。
“而且,母亲居然不吵不闹不拦着,怪哉”
季云芙心里门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她答应过谢西泠要装作不知情,因而细细嚼着嘴里的瓜子仁,半晌才模糊地回上一句,“不晓得。”
“可能是兄长怕她整日痴痴傻傻的,再给家里惹出乱子吧。”谢挽月嘀咕道。
痴傻是假,惹出乱子才是真。
哪个痴傻的,还能知道与人在假山里头偷情呢。
季云芙想起便是一阵恶寒,“最近京中的确不太平,将她送出去也好。”
“确实。”谢挽月点了点头,“昨日听说古溪镇上的流民又死了好些,有病死的,还有冻死的,也不知这样的的日子何时能结束。就说那城门,封了又开、开了又封,折腾了有几个月。”
古溪镇的流民便是当初来京城的那一批,其中为躲避战祸的仅是少数,更多的是因为今年的大旱和蝗灾。
但谢西泠说,除此之外,部分流民是从英王封地一路逃出来的。
究其原因,则是英王私自增加税收,占地敛财,才导致大批百姓不得不得走上流亡之路。
对于这批流民,陛下所推行的返乡政策自然行不通,最后只能就近安置,提供土地。
而种下去的种子总不可能即刻就有收成,眼下只能开仓放粮。
尽管如此,还是有好些百姓挨饿受冻,丢去了性命。
“听说三日后大军就要抵达京城,阿云,你想不想去看一眼?”谢挽月问她。
“不想。”季云芙摇了摇头,她对此并无多大兴致。
“我就知道你要如此说!”谢挽月哼了一声,“但怎么办呢,今日公主传了信,让我们陪她一道去。”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
季云芙扫了眼,果然是公主的字迹。
驸马领军,公主前去看并不稀奇。
“你放心,我们就陪公主远远瞧上一眼,什么都不耽误。”
季云芙失笑,“你既然都应了公主,方才还问我作甚。”
谢挽月笑着眨眨眼,“这不是见你最近疲乏,想劝你出去转转,放松放松心情么,而且”她故意意味深长的一顿。
“而且什么?”季云芙问。
“而且还能见到宁副将呀。”
季云芙一愣,她险些将这一号人忘了。
不过隔了这么久,他对自己的那份心思,应当早已淡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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