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县的白天总是安静的。
这些年,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原本就不大的小县城越发剩下了老人和孩子,除此之外,就是从隔壁旅游县绕路来看自然风光的游客。
章长宁拢了拢自己的外套,有点冷。
他看着坐在自家石屋门边正在剥豆子的朴素大婶,乖巧询问,“大婶,你好,请问慈爱福利院怎么走?”
儿时的记忆有些模糊。
章长宁按照回忆里的画面,在镇河边上绕找了两三条小巷,还是没能找到福利院的具体位置。
大婶听懂大概,给他指了指,“外地来的吧?前面那个石墩看见没?往里走就是了。”
“谢谢。”
章长宁礼貌道了声谢,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果然,从石墩的路口往里拐了两步,果然看见了一块上了年纪的手工牌匾,上面写着已然掉了漆的五个大字——
慈爱福利院。
章长宁眸光微闪,攥紧自己的小包背带,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扇铁门。
自从成年后有了赚钱能力,他每年都会给这家福利院捐赠上一笔资助款,不算多,但也是他没有忘本的心意。
福利院里的设施已经换了一批,不过看着也有些年头了。
这会儿在院里嬉笑玩耍的孩子不多,只有三位小不点在绕着游乐设施转圈圈,还有两名看着行动不便的孩子、就坐在石阶上安安静静地看着。
章长宁静静地站在铁栅栏外,鼻尖隐隐有些发酸。
大概是触景生情,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明明很多记忆都已经随着年岁而模糊,但那种孤单的感觉却还是在他心里扎了根。
前天晚上,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的章长宁突然萌生出了一个想法——
他是从哪里来的,或许也该回到哪里去。
于是,章长宁先是前往了商氏庄园,知道好友柏续还没回家后,他就将自己手写好的信以及这些年攒着没用的资金全部交给了对方助理,请求助理帮忙转交。
等处理完这件事,他就只身前往了机场。
那会儿,前往川市的直达飞机已经没有了,可章长宁只想要逃离帝京,越快越好,于是他搜索了就近机场的航班、购票登机。
将近一天半的时间里,章长宁又中转了两趟大巴、一辆城镇小巴,才抵达了瓦县。
“……”
眼下的章长宁就站在福利院门口,偏偏有些近乡情怯,不敢贸然进去。
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回来过。
章长宁不确定这家福利院的院长有没有换人,哪怕没换人,记忆中的院长阿嫲还能不能记得他?
正想着,身后就响起一阵温和而慈爱的询问,“你好,请问你找谁?”
“……”
章长宁闻言,迅速转过身去。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穿着朴素的老妇人,她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眼角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里仍然充斥着温柔的光亮。
刹那间,和章长宁记忆中的画面重合。
章长宁酸涩得更厉害,几乎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阿嫲。”
声线很轻,却止不住的颤抖,像是藏了说不上来的思念和委屈。
老妇人是这家福利院的院长,丹珠。
她愣了愣,望着章长宁的这头天然小卷毛,有些不敢认,“是、是小七吗?”
小七,是章长宁当年在福利院里的名字。
章长宁的眼泪猛地掉了下来,点了点头。
“真是小七啊?”
丹珠也激动起来,她伸手抚摸上章长宁的胳膊,又惊又喜地打量着他的身形变化,“长这么高了,还那么漂亮,阿嫲都要认不出来了。”
“快让阿嫲仔细看看,好端端的,你怎么想着回来了?”
“……”
章长宁沉默着,苦苦支撑的心里防线终于决堤,当着丹珠的面眼泪像是不要钱地往下掉。
这些年,福利院里的孩子陆陆续续都被领养了出去,即便没有领养的,长大后也都可以独立赚钱养活自己了。
她送出去的这么多孩子里,最不担心的就是章长宁。
毕竟,当年领养他的章家条件实在是太好了,这些年,院里也会定期收到来自章家、来自小七的慈善捐款,丹珠一直坚信——
章长宁在章家过得很好。
可现在,孩子突然独自跑了回来,见面没说两句话就哭成这份模样,这可把丹珠吓了一跳。
“哎哟,这是怎么了?小七,别哭,阿嫲在呢。”
丹珠伸手擦掉章长宁脸上的眼泪,担心不已,“是不是受欺负了?还是……还是领养家庭对你不好?”
章长宁怕丹珠误会,连忙摇了摇头,“阿嫲,章家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很好,这些年,多亏了我爸妈……”
他想起已经解除的领养关系,低声改口,“我养父母对我很好,我没在家里受委屈,一点儿都没有。”
丹珠不放心,“那怎么哭成这样?”
章长宁吸了吸鼻子,“我、我就是太想你了。”
丹珠还是觉得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于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来,先跟阿嫲进院。”
“嗯。”
…
五分钟后。
丹珠将堵在门口好奇看热闹的小孩子们都喊走,这才推门走进了休息室,“小七,饿不饿?阿嫲今天中午才做了水淘糌粑,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还记不记得?”
糌粑上面还冒着一点热气,是很熟悉的香味。
章长宁这两天都没好好吃过饭,如今闻到这味道就忍不住了,“谢谢阿嫲。”
他捡起碗里的一小块,珍惜地咬了一口。
丹珠坐在他的边上,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好吃吗?”
章长宁点头,“好吃。”
丹珠笑着引导,“那等吃饱了就和阿嫲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章长宁将一小块的糌粑入了肚,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在丹珠充满关切的目光下说出了实情。
当然,他还是藏了一些事情。
就比如,他这些年对章长叙的感情,也包括章长叙和他之间那层决不能捅破的窗户纸。
“阿嫲,我是自愿和章家解除领养协议的,真的没有受委屈,我替他们开心还来不及,柏续是我的朋友,他人也很好,我只是……我只是心里很愧疚。”
这么长时间以来,章长宁从来没有把章家给予的一切视作应得的,所以在身世真相大白后,他才更觉得对不起柏续。
当然,他和章长叙之间的感情也像是一把尖刀悬在他的头顶,稍有不慎就会落下,斩断了他和章家之间的恩情、斩杀了他。
章长宁承认自己是个懦夫,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章长叙、面对养父母、甚至是面对柏续,所以才会落荒而逃。
就连现在带在身边的手机,都不是他的常用机。
“阿嫲,你能不能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现在心里很乱。”
丹珠明白章长宁的心理负担,没有拒绝,“当然,现在院里条件好了,孩子也少了些,,二楼有单独的小房间空着,阿嫲收拾出来让你住。”
“只要阿嫲在这儿,院里就永远都是你的家,你还有其他孩子随时随地都可以回来住。”
她拍了拍章长宁的后背,给予底气的同时也耐心劝解,“但小七,人不能躲一辈子,等你想清楚、该面对的时候还是要面对的,好吗?”
“阿嫲,相信你有这个勇气,是不是?”
“……”
章长宁动容,主动抱住丹珠,“谢谢阿嫲,我明白的。”
“好孩子,乖。”
…
章长宁就这么在福利院住了下来。
不过他没有就这么闲着、荒废着过日子,而是在河对面的爱心小学里当上了义工老师,主要教点美术和启蒙英语。
这座小学就是依靠着福利院的善款建造的,整个县城乃至周边村落的适龄儿童都在这里上学,不过年级没有划分得那么清楚,只有中高低三个班。
章长宁长得好看,性格也很好,因此没几天就和学校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课后总是跟在他的身后一个劲地喊着:
“小章老师。”
“小章哥哥~”
章长宁以往做惯了章长叙的“小尾巴”,如果自己身后也被这么一群小尾巴跟着,倒是有种别样的新奇感受。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过地过了快一个月。
星期天学校不上课,章长宁难得睡到了自然醒,洗漱完走出门,才发现丹珠和隔壁两位大婶正在择菜根。
虽然福利院里有捐助,但日常节省还是免不了的,每顿饭的蔬菜都是当地人自己种的,便宜也卫生。
章长宁拿着一小板凳走近,笑盈盈地和长辈们打招呼,“阿嫲,早上好啊,你们在聊什么呢?”
说着,他就很自然地帮着丹珠忙活起来。
边上的邻居大婶笑道,“小七,你真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当老师啊?大城市不好吗?是不是和女朋友分手,偷偷躲到这里来了哦。”
本地人说话的口音有点重,还掺着方言,但章长宁听懂了。
“阿纯婶,我留在这里不好吗?”他一边麻利地择着菜根,一边笑着说,“我觉得这里比大城市好,还不想走了呢。”
丹珠没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章长宁。
虽然这段时间的章长宁总是微笑着面对周围所有人,可她看在眼里,总觉得着孩子心里还闷着什么事、藏着掖着不吭声,将所有的苦楚和难过都往肚子里咽。
她不止一次看见章长宁在无人时留出落寞的神色,也不止一次看着章长宁在深夜的院里呆坐上。
只是章长宁不愿意细说,她就不敢刨根究底地问。
“小县城有什么好的,头疼脑热生个厉害点的病都看不了,还得坐车跑到外面去看。”阿纯婶叹了口气,“费劲哦。”
另外一位婶婶接话,“这两年还好些了,国家和政府会出钱请大城市的医生定时来这儿给我们检查身体、看病欸。”
公益性质的医疗援助,每年都会有。
章长宁微微颔首,脑海中却想着:好像章长叙的医院里也会定期组织这些公益项目。
“对了,隔壁瓦南县最近不就有嘛,检查心脏的、检查眼睛、耳朵什么的,好多人都排队过去呢。”
阿纯婶想起这事,将目光转向丹珠,“你去看看?之前不就说心脏不舒服吗?我听说,来的都还是帝京首都的医生呢。”
啪嗒。
章长宁手劲顿时大了些,将好端端的一株芹菜断成了两半。
丹珠看出他的神色异样,“怎么了?小七。”
“没事。”
帝京来的医生,看得还是心脏和耳鼻喉,想来和章长叙也没什么关系。
章长宁一想到自己总是联想到章长叙,用力抿了抿唇,改掉话题,“阿嫲,你心脏不舒服吗?之前检查过没有?”
丹珠说,“没事,老毛病了,上了年纪休息不够就觉得难受。”
阿纯婶又说,“你阿嫲这些年操心了那么多孩子,累着呢。”
章长宁想了想,“隔壁县离得远吗?我下午陪你去瞧瞧?”
“不远不远,坐阿塔家的电动小三轮去,半个小时就能到了。”阿纯婶抢答,也跟着劝,“难得是免费的,不看白不看,孩子这边我来替你看着,你让小七陪你去。”
丹珠考虑了一会儿,这才应下,“也行,等看完顺道去给孩子们买些新奇些的糖果蛋糕。”
“欸!”
……
午后,章长宁和丹珠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前往了隔壁县城。
比起瓦县的安静,隔壁县城算是近两年重点开放的旅游点,不仅人口更多更热闹,而且各项设施也更齐全。
从帝京来的公益性质的医疗团队被安排在县城医院接诊,所有仪器都是空运来的,为期一共十天,听说再过两天就要结束了。
“阿嫲,还好我们来得及时,要不然就错过了。”
章长宁主动给丹珠取好了号,又补充,“不过就算错过了,我也可以带着你去正规医院好好检查。”
丹珠说,“我没什么大事,别费心。”
两人在指示牌的带领下,上了三楼开始做检查。
心脏检查说快也快。
不过零零散散的项目加在一块,还得排着队,全套下来也得花费不少时间。
所幸丹珠的检查结果确实没有大问题,只是上了年纪后的常见症状,日常药物辅助治疗就行。
“阿嫲,你就坐在这里等我吧!”
章长宁将丹珠扶到一楼外侧的休息椅子上,很谨慎也很细心,“我看这味药忌口挺多的,我再上去问问医生,是药入口,还是仔细点好。”
丹珠欣慰点头,“你这孩子,也太小心了。”
“应该的。”
章长宁抓着药袋子就重新上了楼。
医院四楼全层被安排成了公益医疗的问诊区,几个科室都划分得很细,心脏相关的科室在最右侧。
章长宁第一次上来的时候,走得是右边的楼梯,离得近也方便。
这回是从左边的楼梯上来的,他随意抬头一瞥,才发现门诊室上写着“神经脑科”四个大字。
“……”
原来这次公益医疗问诊,也有神经科和脑科?那会不会……
章长宁心绪一沉,连忙摇头将自己不该有的想法强行甩出,“想什么呢?不至于这么巧。”
他正准备往最右侧的心脏科室走,结果边上问诊室的门就打开了。
有患者和患者家属走了出来,口里不断感谢着,“谢谢啊,谢谢章医生,麻烦你了。”
“……”
章长宁顿时被硬控在了原地,不受控制地挪去视线,下一秒,他就透过半敞开的门缝见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章长叙穿着一袭白大褂,坐在问诊桌前低头记录着病案。
对方手上拿着的那支钢笔很眼熟,似乎是当初刚进医院接受培训时,章长宁送他的那一支。
章长宁突然有些喘不上气,视线渐渐被蕴出的水雾模糊,“哥……”
他下意识地想要出声,但又硬生生将这声称呼咽了下去。
章长叙原本还在工作记录,但写着写着,他就敏锐察觉到了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抬眼的那一刹那——
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刻转身就跑。
哪怕只有一秒的视线触及,章长叙还是一眼认准了来人,“宁宁?”
他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用力过度地还将身后的椅子带倒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动静。
章长叙无心顾及,夺门而出。
坐在斜对面的医生同事吓了一跳,茫然,“章医生?怎么了?”
不出三秒,他就听见一墙之隔的问诊室外传来章长叙的声音——
这位向来以“冷静克制”出了名的章医生,这会儿竟然用从未有过的焦急声线当众吼道,“章长宁,你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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