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永祥巷。
待到马车停稳后,林安宁伸出手撩开了门上的布帘向外望去,入目的景象倒是和前天傍晚在广寒巷的一般无二。
巷口附近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耳边传来的是乱糟糟议论声。
方才在城门处的捕快这会儿也骑马追了上来,略弯着腰很是殷勤的在前面引起了路,林安宁便跟在陆彦的身后,顺利的进入到了这永祥巷中。
永嘉县城中各处建筑之间的差别不大,如此七拐八拐之下,眼前几乎无穷尽的青灰砖墙竟还生出了几分熟悉之感。
不过很快,她就停下了脚步,垂眸看了看地上的一摊积水,水面之下有着丝丝缕缕的绯红之色。
这就表明,此处应当离着凶案现场相当近了。
果然,下一秒捕快便抬起手指了指前方的一个岔路口:“陆大人,前面左手边一进去就能瞧见亡者了。小人刚刚已经派人去知会县令大人了,他稍后便能赶过来。”
陆彦低低的‘嗯’了一声,抬起右脚正欲迈出去一步,随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撤了回来:“这永祥巷也与广寒巷一样住户甚少吗?”
那捕快摇了摇头:“城东向来都要比城西热闹富庶,陆大人您别看这条巷子不起眼,周围家家户户都住满了人哩!”
“可有人听到或者看到了什么?”陆彦接着问道。
“这……”捕快面露难色,有些尴尬的张了张嘴:“就是因为太热闹了……是以……”
好在原本陆彦对此也并未抱有什么期待,广寒巷那边是因为人烟稀少才无人在案发之时发现异常,而永祥巷这边竟是因为太过热闹了。
收回了目光,他用手微微掀开了外袍的下摆,一言不发的走进了前方的岔路口。
许是因为永祥巷十分繁华的原因,细细打量一番就会发现这边巷子的宽度要比广寒巷那边窄上不少。
一直跟在后面的林安宁回过神后一抬眼,这才惊觉前方男人那高大的身影直接就将内里的情况遮挡了个七七八八,她唯一能够看清的就是紧贴着墙根底下的那几处满是血色的浅水洼。
“林仵作。”站在那里沉默了半晌的陆彦终于开了口:“没有工具的话,尸可验得?”
“回大人,可验。”林安宁一福身,垂眉敛目。
以往她随身背着的那些工具大多是用来剖尸的,若巷子里的那个和卢向全的死法一致,剖尸不剖尸的倒是无甚区别了,自然能验。
听到她这笃定的回答,陆彦缓缓侧过了身。
然而当看到地上泡在水坑里的尸体之时,林安宁仍然难得的挑了挑眉。
意料之中的,这里也是一条死胡同。
要是单论凶案现场的血腥程度,永祥巷这个肯定远远比不上广寒巷,毕竟经过了大雨一夜的冲刷,无论是墙壁上还是地面上的血水都被稀释了许多,即便是留下的颜色也只是淡淡的。
但若论令人作呕的程度,眼前这个当属第一,无数残碎的血肉与地下的泥土混杂在了一起,泡在污水之中正散发出了阵阵难以言喻的气味。
林安宁屏住了呼吸,上前小心的行至了尸体旁,仔细观察一番后便冷静的道:“部分血肉已经与泥土难分难舍,怕是很难将双方重新分离开了。”
说着,她伸出手从水坑里掏出了一根不知是哪里的人骨,细细的看起上面的断裂之处:“从骨头断裂的情况来看,与之前那位亡者卢向全的极为相似。”
“由仅存的这些成块的血肉可以判断,亡者在被分尸的时候是活着的,死亡时间在昨天夜里戌时前后,至于性别……”林安宁在水洼里挑挑拣拣,过了许久才将几块碎骨勉强拼凑成了一个盆骨:“男性,年纪与卢向全相近。”
“这位亡者的大腿骨长度要比卢向全短上一些,所以身量应该也比对方略低,大约七尺半。”
“他的身上也有着不少的旧伤。”
这时,胡同外守着的六七冷不丁的探了探头:“难不成也是左边军?”
陆彦似是不大赞同这个推测:“咱们昨日傍晚才从城外的左边军驻扎处回来,当时军营中除却一个卢向全,并无其他人行踪不明。”
六七闻言仔细回想了一番,随即眼睛一亮:“可昨儿下晌的时候,武校尉不是曾派出过一小队骑兵出去绞杀蛮子吗?”
就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功夫,林安宁那双素白的手已然在水坑里捞了一圈又一圈:“从现场残存的布料碎片来看,此人身上的穿着与卢向全不同,且我并没有发现能与左边军扯上关系的东西。”
“至于亡者骨头上的旧伤其实并不算罕见,只要是练武之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的。”
“当然了,此处现场与广寒巷里的那个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林安宁拉长了声音,猛地从水坑里扯起了一个玩意儿。
众人定睛看去,赫然是一个人头!而亡者那头还算茂密的长发此时正紧紧地被她攥在了手里。
林安宁略微侧过脸,冲着在场的几个人笑的清浅:“好消息,这名亡者的头,还在。”
“就是脸部曾遭受过重击,再加上长达几个时辰的浸泡,有些变形了。”说着,她还颇觉得可惜的‘啧’了一声:“陆大人,青芜姐应是在丹青上很有造诣,就是不知她能否对着这个头将亡者的脸恢复个七七八八了。”
青芜皱着眉,强忍着心头的不适瞟了一眼此时正在她手中晃晃悠悠的脑袋,兀自按捺下了胸前的翻涌之意:“大人,属下自当尽全力,只是亡者的面部此番确实损毁过于严重了,怕是要耗费上不少的时间。”
“要是能少泡上一会儿,没准还能容易些。”林安宁用手按了按那颗头的面皮,感知着下方骨骼的变形程度:“只有眉骨及鼻骨有着些许的断裂,本应对长相影响不大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面上也没有太多多余的表情,但却无端的让人联想到了永嘉县县令那张唯唯诺诺的脸。
陆彦状似无意的斜睨了她一眼,不过很快就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眼下草民就只能看出这么多了,余下的还需等到将亡者的尸骨血肉运回广寒巷后仔细查过才能确定。”林安宁说着起了身,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斤随意的擦了擦手。
永祥巷这边实在是没有空闲的安静之处可供摆放亡者尸体,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怎么说广寒巷都比义庄近得多,再加上第一具尸体还在那边,将两名亡者安置在一处,验尸之时也能有个比较。
“嗯。”陆彦一点头,摆了摆手示意死胡同等待的捕快和衙役上前帮忙把地下已经整理出来的尸骨抬走,不过全程他的眼神都不曾离开旁边的那堵青灰砖墙。
从上面那星星点点的、自大雨中遗留下来的血迹来看,与广寒巷内的情况相差不大,只是这里没能够再次发现九锻铁的痕迹。
缓缓垂眸,他复又看向了地面,除了刚刚林安宁因为验尸而留下的几个秀气的脚印,竟还有几处被血水混杂着雨水浸泡着的可疑之处。
陆彦弯腰用手大致丈量了一下长度,这印记对于女子来说定是有些长了,但对于正常成年男子来说却是刚刚好。
不一样。
抛开作案手法不说,广寒巷与永祥巷的两处案发现场不一致的地方太多了。
第二起命案亡者的头颅并未消失,地上还有着可疑的痕迹……陆彦眉头一跳,很快就直起了身,心中也有了初步的猜测:“这两起凶案,很可能同北方蛮子的关系不大。”
“怎么会?”六七双目瞠圆:“大人,您之前不还在广寒巷中发现了九锻铁?”
“没人说九锻铁只有蛮子才能用。”陆彦沉声说着:“两起凶案发生的地点也很耐人寻味,第一起在清冷的广寒巷,第二起则是在喧闹的永祥巷,但却都没有人在案发当时察觉到任何的异常。”
“这说明行凶之人对城中必定十分了解,且自身平平无奇,如这城中随处可见的百姓一般无二。”
而北方蛮子的长相极具特色,极深的眼窝、过高的鼻梁及远超常人的身高使得他们无论走到何处都会相当的受人瞩目,顶着那样一张脸在大晟的国土上行走,注定只能阴暗的潜伏。
广寒巷也就罢了,卢向全死于寅时,也就是五更天。那会儿天正是将亮未亮,人们大多都还在睡梦之中,听不到、看不到什么还算正常。
但这永祥巷附近可是有晚市的,戌时左右正是巷外人来人往之时,若是北方蛮子现于人前,附近的百姓商贩应该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印象才是。
“这下糟了。”少年六七不由得一瘪脸:“咱们要找的人一下子就从北方蛮子变成了全城的老百姓了。”
对此,陆彦倒是不见气馁,只是在看向被雨水浸透了黄土地面的时候,眼底难免闪过一丝戾气。
但凡有人知道用几把油纸伞于上方遮挡一二呢,他们现在也不至于沦落到完全没有证据可用的地步。
林安宁则是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之后不着痕迹的一挑眉,脚步轻快的就打算跟在那几名捕快和衙役的后面向外走去。
不曾想才出了这处岔路口,他们就险些与一道慌慌张张的身影迎面撞在一起。
还没等几人出声呢,来人就连忙冲着她身后一躬身一拱手:“下官……下官见过陆大人,确是来迟了些,还望大人海涵!”
可惜,这一回陆彦并未开口让他起身,只是向前几步越过林安宁等人来到了对方的面前:“方才经过林仵作对亡者尸骨的初步查看,基本可以确定这一起凶案同上一起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加之亡者还牵扯到了左边军,是以本官想要负责此案,王大人对此可有异议?”
永嘉县县令听到这话,直将自己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此案能够交由陆大人手中,是他们二人的福气,下官……”
拍马屁的话男人说了一箩筐,心下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在来的路上他是真怕陆彦会勒令自己在几天之内必须破案,万一破不了那他头顶上的乌纱帽岂不是要不保?
万没想到最后对方竟然会把这两件糟心事儿主动揽了过去,永嘉县县令美滋滋的在心里想着,眼前这位巡察御史大人也不像好友信中所说的那般可怕嘛!
就在男人想东想西的功夫,陆彦已经带人准备离开着永祥巷,却在行至了巷口处之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猝不及防之下,紧随其后的永嘉县县令一个踉跄,好不容易勉强稳住了身形。未曾想他一掀开眼皮,便与陆彦对视了个正着,那双黑眸里的不明情绪看的他是心惊肉跳。
“王大人,身为父母官最重要的还是以民为本,你说呢?”陆彦声音低沉,许是身高的原因,在瞧向男人的时候莫名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就这简单的一句话,瞬间就将永嘉县县令逼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下意识的将腰身更弯了一些,口中不停的应着是。
好在陆彦也只是扔下了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话,便头也不回的上了巷口外的马车。
因着刚刚才摆弄完死者的尸骨,林安宁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脏污,很是识趣的没有继续跟上去。
她惬意的站在原地歪着头欣赏着永嘉县县令此时的那副窝囊样,一张俏脸兴致盎然。
“下官恭送大人,雨后道路难行,陆大人千万小心!大人能来永嘉县,实乃永嘉县万民之福啊!……”
一连串的恭维话就这么钻进了林安宁的耳朵里,她的嘴边渐渐的扬起了一道讥讽的弧度。
“林仵作?”
就在她出神的当口,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青芜的呼唤声:“发什么呆呢?大人叫你上车。”
有些迟钝的转过了身,林安宁复又垂眸确认了一下沾满了泥土和血水的前襟,随后便一耸肩毫无心里负担的上前钻进了马车里。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气味就迅速充斥了整个车厢。
彼时青芜正拿着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似是并未在意。至于陆彦则是紧闭着双眸端坐在中间那一侧,俊脸上也没有什么异常。
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一行人很快就回到了广寒巷。
待到捕快和衙役将亡者尸骨运回,林安宁不知道从附近哪处空院子里又卸来了一扇门板,打算用来安置第二位亡者的尸骨。
在着手重新验尸之前,她顺便在一旁空出了一块位置,将第二名亡者的头颅稍作整理立在了那里,甚至还十分贴心的帮忙把那头长发挽了个发髻,以方便青芜完成死者面部的复原画像。
瞄了两眼那个顶着一头鸟窝似的滑稽发型的头颅,青芜唇角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后便默默地扭头看向了别处。
林安宁在复原人骨一技上颇有能耐这个事实陆彦等人是早就知道的,但他们显然还是有些低估了她的速度。
六七眼睁睁的看着逐渐现出人体大致雏形的尸骨,惊讶的合不拢嘴:“大人,林仵作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一块小小的人骨,他都没来得及看清具体形状呢,林安宁就已经精准的将其放到原本的位置上去了。
最后,一旁几次试图恢复亡者容貌都失败了的青芜也干脆看上了热闹,和六七凑在一起啧啧称奇了起来。
直到天色渐暗,林安宁终于拿起了最后一块腿骨将亡者恢复完整,只是她的脸上此时却无半分喜意,竟还缓缓的攀上了些许迟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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