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澄心堂。
吕坚陪着小心道:“慕姑娘不愿梳洗,奴才想着别伤了她,就自作主张带过来了。”
“嗯,”姬珩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他盯着前面的两扇门,这儿本是澄心堂的一个暖阁,因为挨着上书房,他平时批折子累了,就会来这里躺一会儿。眼下慕婉瑛就在里面,自上回一别,已有数日,那时她还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有夫之妇,大概也想不到,还有落入他股掌之中的一天。
想到这儿,姬珩不禁有些心神激荡,好在多年的涵养功夫还在,他略攥了攥手心,平复着那份自己都不知缘由的激动,面容平静地下令。
“开门。”
门打开,他走进去。
里面燃着数支灯烛,照得屋子亮堂堂。婉瑛坐在床沿,警惕地瞪着他。
说实话,她此刻的模样实在不怎么好看,长发打了结,乱如飞蓬,衣裙也不知多少没换过了,看着像只因失去主人而流落街头,变得脏兮兮的小猫。
但姬珩还是站着看了很久,像在欣赏一件稀世之珍。
在他的打量下,先前还在瞪他的人变得越来越紧张,漂亮的眼睛里也浮现出显而易见的畏惧。
姬珩勾起唇角,刚迈出一步,坐在床上的婉瑛就吓得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袖子里滑出一个东西,“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姬珩脚步一顿,垂眸看去。
是一把匕首。
“……”
“……”
两人都盯着地上那柄泛着冷光的刀刃,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屋子里一片死寂。
婉瑛想死的心都有了。
匕首正是三日之前,萧绍荣离去时扔给她的,让她用来在皇帝面前自尽。
婉瑛当时听了那句话,怔了许久,匕首被她捡起来,握在手里,睡觉也没放下过,连宫里派来嬷嬷伺候她梳洗,她怕被发现,也拒绝了。
她惊恐得像只小动物,稍微有人靠近都吓得发抖,因此没人敢来搜她的身,吕坚也想不到她竟然有胆子私藏利器,匕首就这么被她藏在袖子里,一路稀里糊涂地带进了宫。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想自杀,只是……只是还没想清楚。
她习惯了顺服,听从,萧绍荣让她这么做,她就这么做了,即使她并没有那份勇气去寻死,还是在皇帝面前寻死。
可是,现在匕首从袖中滑出来了,还偏偏掉在他眼皮子底下。
婉瑛既懊恼又后悔,自己果然什么也做不好。
就在这时,她眼尖地发现皇帝的靴子往匕首的方向动了一下,显然,他是要去捡那柄匕首。
说时迟,那时快,婉瑛的动作从没这么敏捷过,她飞快地扑过去,先他一步将匕首捡了起来。
“……”
姬珩看向拿着刀却手足无措的她,竟然扑哧一声笑了,似乎还有些高兴的样子,饶有兴致地问:“这是要送给朕的礼物吗?”
……礼物?
婉瑛眼神茫然,带着些许困惑。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正常人会将刀作为送人的礼物吗?还是……自己要这样说吗?
还不等她想清楚,姬珩微眯着眼,换了种问法:“那不然,你带着刀来,是想要杀朕?”
寥寥数语,就让人感觉到了威压。
婉瑛拿刀的手在发抖,声音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红着眼摇摇头。
“我……我不想杀你。”
那就是要杀自己了。
姬珩眸中杀意一闪,语气却故意地放柔和:“是萧绍荣让你这么做的?”
婉瑛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很明显。
姬珩向她伸出手,声音更温柔了,像在诱哄:“这不是你能玩儿的,小心伤着自己。来,把刀给我。”
婉瑛将刀合握在胸前,迟疑地看着他。
她连拿刀的姿势都显得格外笨拙,怎么会有人将刀刃对准自己呢?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姬珩已经在悄然朝她的方向一步步走近,步伐迈得很小,避免刺激到她,脸上的神情也很温和,带着笑容,仿佛在安慰婉瑛,这只是一件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差一点点,他就能碰到她了。
但就在此时,门外的吕坚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声音,猛地推门进来,看清房中情景,尤其是婉瑛手中那口雪亮的刀刃,还不等姬珩出声制止,他就一嗓子尖利地喊起来。
“来人啊!护驾!”
“闭嘴!”
姬珩气急败坏地吼,目光放在握着刀的婉瑛身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精神高度紧绷。
门外的侍卫听到呼救声,一窝蜂地涌了进来,又被姬珩一句话喝退了出去。
“下去!别吓着她。”
“陛下……”吕坚哭丧着脸,欲言又止。
“退下去!”
姬珩又低喝了一句。
吕坚只好摆摆手,让侍卫们退出门外,然而他自己打死都是不敢出去,留皇上一个人面临危险的,只能待在屋子里,神色紧张地看着持刀的婉瑛。
婉瑛显然是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明明手里拿着刀,却浑身都在颤抖,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被刀指着威胁的那个人。
姬珩此时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却硬生生不敢走近,只能皱眉催促:“把刀给我!”
这次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般温柔,而是冷冰冰的命令,常年身居高位,让他养出一身上位者的威严,气势说一不二。
婉瑛吓得身子一抖,差点就下意识把刀给他了,但她看看他,又看看旁边一脸戒备的吕坚,忽然想,带刀入宫是死罪,刀指天子更是杀头的大罪,今日在场有不少人见证了这一幕,逃是逃不过去的。事已至此,横竖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死得干脆一点。
“你若还有半点对我的情谊,就该用这把刀自刎于御前,以全你我最后一点体面。”
萧绍荣的话再次回荡在耳畔。
也好,也好,婉瑛悲哀又苦涩地想,就让她自刎于御前,血溅三尺青锋,以谢他这两年对她的情意。
想到这儿,她不再觉得死亡可怕,拿刀的胳膊一拐,就决绝地冲着自己脖颈而去。
闭上眼,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寂静中,她依稀听见了吕坚倒抽冷气的声音。
“陛下……”
婉瑛慌不迭睁眼,滴答,滴答,殷红的血液从指缝溢出,将那枚翡翠扳指都染红了,鲜血顺着她颈部的肌肤,蜿蜒下流,一滴一滴地渗入地毯。
刺鼻的血腥气,混着男人身上清淡的龙涎香气,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全方面地将她包裹,渗透。
“太医……宣太医!”吕坚慌慌张张地喊起来。
“闭嘴,你要嚷得阖宫都知晓么?”
姬珩阴沉着脸斥了他一句,转头又对婉瑛说:“松手。”
婉瑛心里一慌,下意识松了手。
姬珩趁势将刀接过来,此时他的右手掌心已被割破了,鲜血汨汨地冒出来,他却丝毫不顾,将刀子抛给两眼发傻的吕坚,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挠了挠愣着的婉瑛脸颊,将上面沾着的血迹一丝不苟地擦了,随即若无其事地笑。
“不听话的猫要挨打。”
婉瑛怔怔地看着他,呼吸急促,最终两眼一翻,晕倒在他怀里。
*
割伤不是太严重,虽然伤口看着可怖,但只是皮肉伤。太医洒上金疮药粉止血,又将皇帝的手包扎好了,叮嘱了几句近期不要沾水的话。
姬珩点点头,问婉瑛的情况。
太医说她只是一时惊吓过度,才会晕厥,身体底子弱了些,他开了些调息养元的方子,只要好生将养便无大碍。
姬珩听罢,挥手让他下去。
待太医离开,吕坚才终于能喘上一口气,抚着胸口,满脸心有余悸。
“皇上,方才可吓坏奴才了,再怎么担心慕姑娘,也不能徒手去挡刀啊。您是九五之尊,天下万民都指着您,您说您要是出个什么事儿……”
“聒噪。”
姬珩语气不善地斥了句,吕坚立刻就闭嘴了。
“刀呢?”
吕坚将刀双手呈上,刀刃上还沾着皇帝的龙血。
姬珩拿着刀,翻来覆去地看了眼,最后喉间发出冷哼,将刀尖用力一插,深深扎进桌子里,入木三分。
“萧绍荣此人,着实可恨!”
低沉语气里,满是浓烈的杀气。
吕坚吓得腿肚子打转,险些跪下,小心翼翼地劝:“皇上,请您三思,眼下不是对付萧大人的时机……”
现在朝野上下都在疯传皇帝为色所迷,不惜抢夺臣下的妻子,所谓的入宫为公主祈福,不过是道幌子,谁都看得出来,慕婉瑛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要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萧绍荣出了事,舆论还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只怕说皇帝因私废公,借机戕害臣子的话都有。
吕坚是忠心耿耿,一心为主子着想,没想到姬珩却冷冷瞥他一眼:“朕用你提醒?”
吕坚:“……”
“猫如何了?”
猫?也亏得吕坚在御前行走多年,揣摩圣意的功夫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不然这会儿还不一定能反应过来。
他赶紧回答:“方才醒了一会儿,喝了半碗安神汤,又睡过去了。”
姬珩点头,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尖叫声。
吕坚都还没动作,就看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坐着的皇帝不见了。
姬珩一脚将门踹开,冲了进去,只见床上睡得好好的婉瑛掉在了脚踏上,两只手伸向自己的喉咙乱抓,似在梦魇。
阁中伺候的宫女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能将她的手脚按着,免得她抓伤自己。
“让开!”
姬珩大步走过去,将人抱进怀里,见婉瑛睁着茫然的两只大眼睛,泪水滚滚而落,嘴里喃喃哭喊着。
“黑……好黑……放我出去……”
姬珩皱起眉头,吩咐:“把灯点上。”
宫女们进进出出,点上无数盏灯,房中光耀如昼。
“嘘,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他轻轻拍打着怀中人的后背,哄孩子一般,在她耳边低声说着。
婉瑛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来,良久,终于闭目安稳地睡去,腮上还带着泪珠。
姬珩替她擦去眼泪,灯光下,他的神色喜怒难辨。
他能察觉到,他的猫生了一场病,她的心上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这伤,也许要经年才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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