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明柳从地上爬起来, 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袖子上的土。二楼烛光已熄,窗户落锁,她想了想, 干脆抱着剑坐在树下打盹。
林清哭笑不得。明柳虽没钱在这里入住, 但原先的客栈应当是给她留着房的, 也不知她是忘了, 还是就要执意守在这里。
林清此番过来是要唤醒明柳魂魄,但此刻他不能说也不能动, 如同一个观众,还是没有遥控器的那种, 也只能静待事情变化。
月影西斜,天翻鱼肚白,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在树下静坐了一夜。早起的摊贩在街边支起馄饨摊, 热腾腾的香气一缕一缕地飘过来。
明柳睁开眼,看着不远处的馄饨摊咽了咽口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一跃起身,又走进客栈大堂。
天刚蒙蒙亮,大堂还没什么人, 只有一个店小二在忙着摆置桌椅。
店小二已经换了,不是昨夜那个。他殷勤招呼明柳入座, 问:“姑娘吃点什么?”
明柳含糊道:“我, 我等我朋友来了再一起点菜。”
店小二道声“好咧”,给明柳上了壶热茶, 便忙其他的去了。
陆续有人下楼, 大堂渐渐喧闹起来。明柳喝着免费的热茶,目光时不时看向二楼楼梯的方向, 显然还是在等林渊。
“姑娘,介意我搭个桌吗?”旁边忽然响起一道极为清澈透亮的声音。
明柳循着声音转头去看。来者一身灰蓝,装束利落,看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黑发高高束起,几缕发丝散了出来,搭在额头两侧,为他锋利的眉眼平添了几分懒散与随性。
林清一抬眼,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这不是年轻版的晏离长老吗?!
晏离见明柳看过来,便冲她挑眉一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明柳蹙起眉,眼神防备:“不行,这里有人了,你去别处吧。”
晏离双手一摊,道:“可是,别处都满了。”
明柳四下里一张望,不知何时起大堂居然已经坐满了人,但也并非全无空位,有几桌是像她这样只坐了一两个人的。
既然要搭桌,去别处不也一样吗?干嘛偏偏来她这里。
而晏离说完便大喇喇一撩衣摆,想要直接坐下。明柳心中着恼,干脆伸腿一踢,将晏离身下的凳子踢偏了几分。
晏离神色不变,脚尖一勾一挑,凳子便又回到了原地。他若无其事地坐下来,还顺势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边倒茶边挑衅地看了明柳一眼。
明柳愠怒,伸手去抢夺他手中茶杯,晏离抬手闪躲,两人端坐不动,单手在桌面上你来我往地过起了招。忽然明柳两指勾住了杯沿,用力拉扯中,热茶倾洒出去,浇了被放在桌上的林清一身。
林清:……
委屈。
明柳平时对碎梦剑极为爱惜,眼见被泼上茶渍,立刻站起来心疼地掏出手帕去擦。晏离便悠然地继续给自己倒茶,这次终于喝进了口中,于是又朝明柳弯了弯嘴角,神色狡黠又得意。
明柳只觉得这人可恶至极。她万不想跟这人同桌而坐,但若要她就此罢休离开,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怒瞪着晏离,瞪着瞪着,眼圈一红,突然落下一滴泪来。
晏离原本好整以暇,看到明柳落泪,脸上神色一呆。他慌忙站起来,想要去哄,又无从下手,只能手足无措地抓了抓头发:“哎,跟你闹着玩,怎么就哭了呢……”
“晏离。”
有人叫晏离的名字,嗓音明明不大,却在喧闹的大堂中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晏离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讷讷道:“师兄。”
林清心下惊奇。师兄?哪个师兄?
不用刻意去找,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那个穿着淡青色广袖长衫的青年,温润清俊如玉,好像浑身都在微微泛光,单单站在那里,身周万物都已沦为陪衬。
原本闹哄哄的客栈一下安静下来。
那人走过来,对着晏离开口,语气温和中带着责备:“你又惹什么事了?”
方才还十分神气的少年此刻低眉顺目,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道:“师兄,我错了。”
林清看得目瞪口呆。晏长老居然也有如此服帖的时候?!
那人又转向明柳,拱手行了一礼,歉疚道:“我师弟鲁莽,若有冒犯之处,我代他赔个不是,还望姑娘原谅。”
明柳态度立马软化,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也不该乱发脾气。”
那人目光一扫明柳手中的剑,微笑道:“姑娘可是来自青山剑派,名唤明柳?”
“咦?”
明柳和晏离异口同声:
“你认识我?”
“师兄你认识她?”
那人温声道:“我识得这把剑。这把碎梦,是你师兄易惊寒亲自搜集材料,然后交由我派长老锻造而成,说是送给小师妹明柳的礼物。”
晏离闻言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去看那把剑,自语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那人看也不看地抬指轻轻一扣,扣在晏离脑袋上,晏离立马捂着头乖乖站好。
林清:……
怪不得晏长老有敲人脑袋的习惯,原来都是跟他学的。
不过这人敲人的动作可比晏长老轻柔多了。
“是么?”明柳茫然地举起剑看了看。这把碎梦是师兄送她的没错,但材料如何搜集、由谁锻造而成却没跟她说过。于是问道:“那你是哪个门派的?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天玄宗,谢无欢。”
谢无欢,天玄宗宗主谢无欢!!
林清兴奋了,激动了。他就说嘛,怎么都没见过晏长老的这个师兄,原来是一直在闭关的宗主。
这可是他未来的亲传师父呀!得趁机好好了解了解。
明柳显然也从师兄处听过谢无欢的名字,倍感亲切,乖巧道:“原来是无欢哥哥,快请坐。”
晏离终于也可以跟着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入座了。他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我是你晏离哥哥。”
明柳假装没有听到,不予理睬。
谢无欢落座后问明柳:“明柳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是有什么事吗?”
明柳点头:“嗯,我是在这儿等人。”说着再次望向楼梯的方向,却正好看到林渊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目光看向这里,只是神色似乎有些困惑。
此时,晏离也在冲着那边挥手,喊道:“林渊,这里这里!”
第62章 第 62 章
明柳跟随了林渊一夜, 此刻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雀跃地跳了起来:“原来你叫林渊啊。”
林渊正迈步下楼,闻言目光在她脸上一掠, 又很快滑开, 转过脸不看她, 神色看似淡漠, 细看却发现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
谢无欢观两人神色,微微一愣。他顿了顿, 随即恢复往常的笑容:“原来明柳姑娘和我们等的是同一个人。”
明柳好奇:“你们是一起的?”
谢无欢颔首道:“对。”
几人说起事情原委,林清这才知道, 原来,谢无欢和晏离下山历练,与云游至附近的林渊约好在此汇合。林渊先一步到了,等候期间听说了镇上有人离奇失踪的怪事, 他觉得蹊跷,便着手调查。调查中发现这些失踪的人相互之间没有联系, 家境也各不相同,相似之处唯有两点:都是青壮年男子;失踪前都曾去过琼玉楼。林渊便以乐师身份进琼玉楼打探。
哪知还没查出什么东西,便被财大气粗的明柳被当作花魁给买下来了。
“某富家小姐豪掷黄金万两, 买了琼玉楼的男花魁一夜”是城中头等逸闻,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谢无欢和晏离甫一进城便听说了。林渊虽然对这段说得语焉不详, 但两人立刻便猜到了怎么回事,晏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无欢也不禁莞尔。
始作俑者明柳却一脸无辜, 她托着腮听完,表情跃跃欲试:“你们要调查失踪案?我也加入你们。”
晏离余笑未歇, 支着下巴打量她,挑眉道:“你?你会做什么?”
也不怪晏离发此疑问,明柳言谈举止显然涉世未深,甚至不大通晓人情世故,而且灵力低微,不像能帮什么忙的样子。
明柳不服气地将剑拍在桌上,哼了一声:“少瞧不起人了,我……”眼睛颇为灵动地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认识琼玉楼很多人啊。”
她掰着指头数:“李妈妈、红袖姐姐、天香姐姐……”一连数了七八个,然后抬头看向林渊,邀功一般:“我可以进去帮你打探消息。”
晏离听得叹为观止,一脸钦佩地鼓起了掌:“确实了不起。”
林渊却不领情,脸色冷若冰霜:“用不着你帮忙。”
明柳嘻嘻一笑,显然不在乎林渊的拒绝。
谢无欢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易兄知道你在外边这么胡来吗?”
一听谢无欢提到易惊寒,明柳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忘了答应过六师兄今天一定要回去的。可是……她转头看了眼林渊,心想,如果她现在就回去,之后肯定就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了。于是拿定主意,拼着被师兄骂一顿,她也不要回。
……
林渊和谢无欢商议之后,还是认为要从琼玉楼入手,打算今晚再探一次。
而明柳则被留在了客栈。临行之前,林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冷淡地嘱咐:“待在这里不要动。”
明柳不大雅观地骑坐在一条长凳上,就像她昨天爬到林渊窗前时那样,仰头看着林渊,双脚晃啊晃,眼睛眨啊眨,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然后等林渊三人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抓着剑出了门,偷偷跟在后边。
巷子里有些僻静,正是掌灯时分,林渊三人的影子被客栈门口的灯笼拉得细长。尽管明柳足够小心,但还是逃不过前方三人的耳朵。林渊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不是不让你跟过来吗?”
眼看行踪败露,明柳索性现身,狡辩道:“谁说我是跟着你们啦?你们去琼玉楼,我也去琼玉楼,顺路而已,不许吗?”
谢无欢温声道:“无妨,就让她一起去好了,有我们照看,不会有事的。”
林渊不悦蹙眉:“谁担心她出事了?我怕她坏事而已。”
他虽然这样说,却拿明柳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任由她跟着一起走。晏离本就想让明柳同去,但之前谢无欢不开口,他也不敢说话。现在师兄都发话了,他就像解除了某种禁令一样,立刻恢复本性,笑嘻嘻地凑到明柳身边,问:“你先给我说说,红袖姐姐、天香姐姐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回答他的是林渊冷冰冰的一句“闭嘴”。晏离不满地向谢无欢控诉:“师兄,你看看他。”
谢无欢笑眯眯地抬指,在晏离头上轻叩了一下:“好了,你少说两句吧。”
晏离乖乖闭嘴了一阵,过不多久,又忍不住去逗明柳。
几人吵吵嚷嚷地走向琼玉楼,发现今日的琼玉楼比往常还要热闹,一堆人围在门口,不知在做什么。刚走近,就见人群中直直砸出一道人影,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谢无欢上前一步,托着那人肩背消了那股力道,扶着他站稳,关心地问了句:“没事吧?”
原来是明柳之前遇到的迎客小厮,他似乎吓傻了,一直呆愣愣地看着谢无欢,直到人群中有人喊他:“小伍,还不快过来帮忙!”他才回过神来,对谢无欢说了句“多谢这位老爷出手相救”,便匆匆返了回去。
明柳凭着她在灯会上练出来的看热闹神功,早已撇开其他人钻进了人群中央。却看到昨天那位红衣美人委顿在地,琼玉楼众人似乎正在勉力拖住旁边一个满身酒气的彪形大汉,却轻易被他甩开了,然后壮汉抬起脚便要往红衣女子身上踢。
她惊呼一声,不管不顾地埋头一撞,搡开了那壮汉,然后去扶红衣女子:“红袖姐姐!”
只见红袖发钗凌乱、衣衫不整,一边脸颊高高肿起,唇角还挂着血丝。明柳大怒,回过头瞪视壮汉:“你干什么打人?!”
那大汉被猛然一撞,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见撞他的人是个小姑娘,登时火冒三丈,一脸凶相:“老子花了钱,要打要骂我说了算,轮得到你多管闲事?老子连你一块打!”说着一巴掌带着呼呼的风声向明柳脸上扇去。
林清看得肺都快气炸,恨不得自己把碎梦剑抽出来砍断他手。但那掌并没有扇到明柳身上,事实上,那大汉刚出手就被人给截住了。
林渊身量比大汉还高,压迫感极强,他攥着大汉手腕,眸光从狭长的双眼中投落下去,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脸上不带任何表情,这模样让林清蓦然想起冥渊鬼地中的林渊,也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也是浑身冰冷的煞气,宛如死神降临。
大汉的手腕仿佛已被捏断,他痛得脸上冷汗涔涔,但在林渊那骇人的威压下,连声惨叫都发不出口。
谢无欢和晏离也终于挤了进来,见此情景,谢无欢给晏离使了个眼色,让他把人带走。
晏离心领神会,伸手去拉大汉领子,叫嚣道:“哎哟哟,你很勇啊?敢不敢过来跟我过两招?”
看起来比大汉还像流氓。
与此同时,谢无欢对林渊低声道:“别给琼玉楼留下麻烦。”
林渊扫了眼琼玉楼门口聚集的这么多人,慢慢松开了手。于是晏离便半拖半拽地把壮汉拉到一旁小巷子里去了。
明柳已经扶着红袖站了起来,帮她整理身上衣物。红袖垂着泪道:“下次别冲上来了,万一他打到你怎么办?”
明柳气哼哼道:“那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被打吧?”她看到红袖腮边红肿的掌印,十分心疼,轻声问:“红袖姐姐,疼不疼?”
说着突然踮起脚尖,双唇凑到她腮边轻轻吹了口气。
红袖一怔。
然后明柳便被人拎着后领拉开了。
林渊像提着一只小鸡仔一样把明柳提到自己身边,蹙眉:“你干什么?”
小鸡仔后领被制,动弹不得,只能扑闪着自己的两只小翅膀,解释道:“把痛痛呼走啊。”
红袖腮边还挂着泪,闻言扑哧一声笑了。
明柳跟着嘿嘿一笑:“你看,姐姐现在不痛了吧。”
林清对明柳刮目相看,没想到她别的不懂,哄人却真有一套。也不知青山剑派的那群剑修,哪个教的她这样哄人。
风波平息,李妈妈等人围过来,对着明柳千恩万谢,大家簇拥着明柳往里走,李妈妈还不忘对林渊使眼色:“愣着干嘛,准备弹琴伺候金主啊。”
晏离揍完人,一身舒爽地从小巷子里出来,就看到林渊还站在原地,正脸色不善地盯着明柳一众人进了琼玉楼。
晏离:“你不进吗?”
林渊“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晏离看着林渊离开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脑袋,随后高高兴兴地进去找明柳和谢无欢了。
夜半,三人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气,笑嘻嘻地回到客栈。
林渊一个人坐在大堂内等他们,周身气压极低,仿佛正压抑着某种怒气:“你们带她喝酒?”
明柳忙道:“没有没有,都是姐姐们喝的,我没喝。”
林渊闻言脸色却没有好转。他冷笑一声:“‘姐姐们’?那你和你那些好姐姐们待在一起那么久,都查出了些什么啊?”
晏离被他阴测测的声音吓得打了个突,找了个离林渊较远的位置坐下了,然后悄声问谢无欢:“师兄,他今天怎么了?怎么阴阳怪气的?”
林清心道:这是吃醋了吧。明柳一直跟在林渊身边打转,转头却又极为纯熟地撩别人去了,他心里恐怕多少有些吃味。
就听谢无欢笑了笑:“也许是吃醋了。”
“吃醋?!”晏离震惊得稍稍提高了音量,换来林渊的一记眼刀,立马噤了声。
那边,明柳一无所觉,还在认真地回答林渊的问题:“我拿你收集的那些失踪之人的信息问红袖姐姐她们了,可以确定,这些人确实都去过琼玉楼。”
哪个人是什么时候去的,在琼玉楼找了谁,是否留宿,何时离开,离开时是否有异样等,明柳把她探听来的那些消息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林渊三人,包括林清都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记忆力竟这么好。
只是有的人失踪的比较久了,再加上红袖等人接触过的人又多,她们记得的东西也不多。不过,总结下来,失踪之人在琼玉楼找来作陪的美人各不相同,这点倒是可以相互印证,没有人说谎。
这样一来,想找出他们共同接触过的人怕是有些难了。
晏离沉吟道:“会不会是李妈妈呢?她能接触到所有客人。给客人的酒水里下药,然后再把人杀了,谋财害命!”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对不对,失踪的人有贫有富,小柳儿这么有钱,也没被她下药啊。”
明柳白了他一眼。
晏离又猜:“有贫有富,那就很可能不是谋财害命,会不会是有什么仇怨呢?就像今天这样,这些不守规矩的恩客出手折辱殴打琼玉楼里的女子,被她们报复杀害。”
谢无欢摇了摇头:“这些女子全都手无缚鸡之力,恐怕无法做得如此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林兄,”他看向林渊,“依你看,像是魔物精怪作祟吗?”
林渊道:“琼玉楼内没有魔气妖气残留。”
林清听着三人讨论,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晏长老曾跟他说过的傀儡师杀人炼尸一事,当时晏长老也提到过“城中青壮年无故失踪”,会不会就和这件事有关?
傀儡师……杀人炼尸……
他仔细回想这两次进出琼玉楼所见之人,也看不出到底哪个人可疑。若是晏长老当时能讲的再详细一点就好了。
不过,就算他知道凶手是谁,也无法提醒林渊他们。不管了,他们自己会找出凶手的。
明柳也在回想自己所见,力图多提供一点信息,此时开口道:“我还有一个发现,不知道有没有用……我看到琼玉楼不少人身上都有一个红点。”
“红点?”晏离和谢无欢正自莫名其妙,林渊却立马警觉,问道:“什么样的红点?”
明柳比划了一下:“很小,针尖那么大,每个人的位置也不一样。红袖姐姐在肩窝的位置,天香姐姐在脖子上……”
林渊脸色一沉,伸手拂开明柳脑后的长发,只见她雪白的后颈上也有一个嫣红的小点儿。
一时三人沉默。
明柳被这严肃的气氛吓得不轻,她伸手去抚自己后颈:“怎么了?我身上也有吗?”
林渊道:“你后颈何时起的红点?有感觉吗?”
明柳茫然道:“没有啊……”
她看不到自己后颈,不知道那里平时是否就有红点,还是去了琼玉楼之后才有的。若非今日林渊曾扯过她后领,恐怕没有人可以发觉。
随后林渊三人又各自检查了自己身上,没有发现红点。
晏离不确定地道:“这……不一定就有问题吧?身上有红点不是很正常吗?身上有红点可能只是巧合,也没有证据表明失踪的人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征啊。”说着挠了挠头,泄气道:“所以说,这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最是难办。”
暂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再加上夜已经很深了,众人决定先各自回房休息。明柳显然有些紧张,抱着碎梦剑不敢入睡,但到底撑不住,不多久就靠在床边睡着了。
很快,一室寂然,只剩下明柳轻浅的呼吸声。
林清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却也警醒地替明柳守着夜,时不时地看一眼窗外,听听四周动静。月牙如钩,夜虫低鸣,偶尔有风从树梢吹过,发出飒飒响动,除此之外,四下里万籁无声。
正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他心中忽然想,不知道林玄尘现在在做什么。
现在他灵识进了碎梦剑中,躯体留在原地,或许,林玄尘正守在他旁边吧。
林玄尘总是守在他身边。
放在以前,林清多半心中称赞一句“大师兄靠谱”,这个念头便这样揭过去了,但今天不知是因为这静谧的月色,还是这轻柔的夜风,想到这件事时,他竟有了点儿难言的心悸,还有些缱绻的思念。
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不知过了多久,林清忽然听到了一阵缥缈的、若有似无的铃音。紧接着,他便感觉自己的身体动了,明柳拿着碎梦剑站了起来。窗外仍是深寂浓重的夜色,他心里咯噔一声:明柳怎么这个时候起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明柳轻手轻脚的从窗子跳了出去,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走出客栈,循着铃音直直往郊外走去。林清心中惊疑,喊道:“明柳,明柳!你要去哪儿?”
明柳自然听不到林清的呼喊,但此时林清忽然发现,明柳双目没有一点儿神采,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着死气沉沉的,便如梦游一般。
与其说她在循着铃音走,倒不如说,是铃音在牵引着她行动。
林清心中一紧:傀儡师对明柳下手了!
第63章 第 63 章
夜半, 荒山。
月亮细痩得像条线,像是天幕中有只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森冷地向下注视。明柳被诡异的铃音牵引着, 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入山中, 直至来到一处断崖前, 步履仍不见丝毫迟滞, 眼看下一步就要踏空。
那断崖深不见底,明柳若这么毫无防备地摔下去, 不死恐怕也得去掉半条命!
林清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快停下来!”
明柳一脚踏出, 却并没有像林清预想的那样直直跌落下去,而是被人揽住了腰,两人一起轻飘飘地往下落。
林清抬头望去,发现那人竟然是林渊。
想来也是, 以林渊的修为,明柳出门的动静怎么可能瞒得过他。想必他一开始就跟在明柳身后, 只是没有声张,眼见她遇险,这才现身相救。
林渊衣袖甚是宽大, 明柳娇小的身躯几乎被整个覆盖其中。他目光向下一扫,衣袂翻涌着掠过陡峭崖壁, 瞬息之后, 带着明柳落在崖壁中间突起的一块岩石上。
这块岩石形成的山台不上不下的,距离崖顶和崖底都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大小约一丈见方, 上面生满了灌木杂草。
而且,有血腥气。
如若那些失踪之人是和明柳一样被铃声引到这里, 掉下悬崖,估计也要掉在这块山台上。普通人哪儿经得住这样一摔,肯定是血肉模糊的,这块山台浸润了多少血,可想而知。
即便林清现在只是一把剑,也有些头晕欲呕。
可是,尸体呢?
这里怎么不见那些摔下来的人的尸体?
林渊扶着明柳站稳,垂眸,关切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声唤道:“明柳?”
相识以来,林渊还从未叫过明柳的名字,若是往常,明柳恐怕早就欢欣雀跃地回应了,如今却对此毫无反应。
一路行来,林渊心中已有了明柳被人控制的猜测,可此刻亲眼见到她那双原本灵动非常、而今却木然的双眼,眼神中仍忍不住透出痛惜与怒意。
他转头看向那片杂草深处,眸光泛冷,如淬寒冰。
林清这才发现,杂草后竟掩映着一个洞穴。
这洞穴着实隐蔽,从上看被杂草覆盖着,从下看又被突起的岩石遮挡着,若非跳到这块石头上来,恐怕谁也发现不了。
那些摔死在这岩石上,摔得血肉模糊的人,是又爬起来,进了这个山洞吗……
林清正这么想着,铃音忽又响起,嘈嘈切切,纷乱错杂,引得明柳也跟着动了起来,僵硬地向那洞穴走去。
林渊上前一步,先于明柳进了洞。
洞口极窄,仅容一人通行,林渊不得不低头弯腰前行。好在洞里没什么岔道,明柳就机械地一步步跟在身后。林渊还是不大放心,头向后一偏,捞起明柳的腕子,轻轻握在手中。
洞中阴暗逼仄,气息潮腐,除了嘈杂的铃音,便只空荡荡地回响着明柳一人的脚步声。两人不知走了多久,林渊忽然停了脚步。明柳还在直直向前,林渊眼疾手快地一拉,明柳被拉得脚下一个踉跄,躲过了什么东西。
林清低头一看,居然是截断腿,创口狰狞,像是被人硬生生从身上扯下来的。视线越过林渊,顺着淋漓抛洒的血迹向前,看到了一个较为开阔的洞窟,以及满地的血海残肢。
浑如地狱。
林清恨不能现在就晕过去。
便在此时,铃音止歇,明柳安静下来,低头垂手,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特征的精致人偶。
一时间,洞窟中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很快,林清就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拖沓、嘈杂,从洞窟深处,一声一声地靠近。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个个人影自阴影中显现出来。
按理说,现在外边是晚上,本就没什么光线,洞窟中更没有光源,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但林清修道练气以来,目力早已远超常人,因此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人,有的头骨碎裂,眼球都突了出来;有的手臂不自然的弯折着,在衣袖中晃荡;有的甚至少了条腿,一跳一跳地向前——有可能地上那条断腿就是他的。
他们全都面无表情地向着他——或者说向着明柳渐渐围拢过来。
像是……云城那些尸傀的低阶版。
云城的尸傀动作迅猛狠辣,招招致命,并且相互之间还会配合,与它们相比,眼前的这些只能说是会动的尸体,毫无威胁可言,因此,只一个照面,就被林渊掌风扫得飞了出去。
——然后,如同被丝线操控着的皮影一般,再次姿势诡异地站起来,拖着弯折的身躯继续向前。
林清无奈地叹了口气,就是这点最麻烦,这些东西战斗力不强,却十分难缠,打了还会爬起来,除非把它们拆成散件,否则就只能像他和林玄尘之前那样,火烧冰封。
对了,林渊不是也会放火来着?
刚想到此处,就见林渊双眼危险地眯了一下,翻掌之间,掌中腾出红色火焰。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伸手凌空抓取,一个正缓慢向前挪动的低阶尸傀便直直飞了过来,固定在林渊面前的虚空处。
那尸傀满脸血污,低低地咆哮着,挣动中扯开了一截衣领。林清赫然发现,从他脖子某处竟延伸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痕,好像皮肤皲裂出红色细纹,又好像一枚种子在那里生根,红色的根须爬满了他的脊背。
仔细看去,那些尸傀身上都有这样的红色纹路,只是被掩盖在满身的血迹中,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林渊盯着红纹中心的那点,掌中火焰分出一缕,倏地烧了过去。
炽热的火焰瞬间到达那尸傀背后,随后,火舌自它脖颈处向着虚空蔓延,同时灼烧处传来极轻的爆燃声,仿佛那里真的有条看不见的丝线被火点燃了。
火舌斜向上蔓延了几寸,便忽地熄灭,好像正在燃烧的那条丝线消失了一般。与此同时,那咆哮挣动的尸傀也瞬间没了声息,软软垂下头颅与双手,看上去与一般的尸体无异。
林渊将其扔在一边,袍袖一挥,剩下十余个尸傀的身上便同时腾起火焰,十余条极细的火光在那些尸傀背后亮起,一齐指向洞窟深处。
啪——
火焰熄灭后,失去了牵引的尸傀齐刷刷倒在地上,再无动静。
林清暗中吸了口气,原来这些尸傀真的有丝线在牵引,只要烧掉那玩意儿,就可以切断它们的行动!
虽然当时他也放火烧了,却可惜没烧对地方。
话说回来,这些丝线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时就连林玄尘也没发现尸傀身上的丝线,看来真的是不可见、不可感知的。
那林渊又是如何发现的?仅凭猜测吗?
林渊解决了那些尸傀,回身向明柳走来,目光中含着一丝隐忧。
林清心道:对了,明柳也被丝线给控制了,不会有事吧?
便在此时,忽然铃音又响了起来,声音高亢又尖锐,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随着这声铃响,一直垂首立在一旁的明柳拔出了她的佩剑碎梦,缓缓抬头看向林渊,然后一剑刺出!
林渊侧首避开剑锋,眉心微蹙:“明柳。”
她一剑不中,又刺了一剑,灵力并不如何强劲,招式却极为精妙。林渊怕伤着她,不敢还手,也不敢就这样放火烧她后颈,只一味闪躲。
铃音锐如蜂鸣,还在持续不断地尖啸,简直就像是直接在人的脑中响起来的,听得林清十分难受。明柳的表情也不太对,自被人控制以来,她脸上一直是木然的,没什么表情,此刻却也眉头紧蹙,显得极为痛苦。
林渊看情势不对,以两指夹住剑刃,想要夺剑。为免明柳被自己的劲力反伤,这一下他并未使用灵力,但碎梦剑仍被一点一点拉向他这边。
明柳眉头蹙得更紧,握着剑柄的手指渐渐青白,甚至微微发颤。
突然之间,碎梦剑的剑身上传来翁然震响,刹那间爆发出极为凛冽的灵息,剑意张狂霸道,仿佛震得整座山都在瑟瑟发抖。
这剑意与明柳方才所使出来的截然不同,林清惊骇地张大嘴巴,那一刻,他仿佛感觉到碎梦剑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灵魂。
洞内凭空卷起狂风,明柳和林渊的衣袂都被吹得上下翻飞。劲风中,林渊眯了一下双眼,他没有松手,反而改夹为握,硬生生将剑刃攥在手中,然后猛地一扯。明柳被这劲力带得向前一扑,林渊趁机一手将她扣在怀中,另一手贴近了去烧她后颈那无形的丝线。
火光燃起又熄灭,尖啸的铃音倏地消失。明柳脊背一松,软软趴在了林渊身上。狂肆的剑意随之瞬息收敛,碎梦剑锵啷一声掉在地上。
片刻后,林渊怀中传来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明柳浑身发着抖,紧紧抱着他,啜泣声渐渐转为嚎啕大哭。
其实,她一直醒着,只是眼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惊恐地看着躯体不受自己控制地跑出客栈,走向深山。即将坠崖之际,她心中的惧怕和凄惶无助远剩林清;后来又在洞窟中看到满地的残肢,模样凄惨的尸体向她攻击,更是头皮跳炸,手脚冰凉,惊怖到无以复加。
直至此刻,她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幸好,幸好有林渊……
明柳抱着林渊,用哭泣肆意地发泄着自己的后怕与不安。林渊双手无处安放似的,在半空僵硬地支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轻轻环住了明柳。他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柔声安慰:“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明柳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松开林渊,轻轻托起他的右手来看。握过剑刃的地方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几乎染红了他整个手掌。明柳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了:“对不起……”
林渊浑不在意:“小伤而已……”
不待他说完,明柳已垂头凑近他掌心,小心翼翼地呵了口气:“痛痛飞走……呜呜……”
她边说边哽咽,泪珠一颗颗划过脸颊,又滴落在他掌心上。
林渊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攥起掌心。
明柳仰头看他,泪眼婆娑:“是不是很疼?”
林渊摇了摇头,薄唇紧抿,耳根泛红。
好在他还记得事情还未了结,捡起地上的碎梦剑交给明柳,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里边看看。”
方才那些被火烧着的丝线都指向了洞窟深处,这点让他不得不在意。
明柳握紧碎梦,紧张道:“我跟你一起去。”说着,手指很自然地握住了林渊的指尖。
林渊动作一顿,身体另一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曲了一下,耳根迅速红透。
林清:……
林清: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和那些残尸在一起。
林渊佯装镇定,边走边若无其事地问明柳:“对了,你刚才那剑……”
他一说,明柳又愧疚得要哭了。
林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斟酌着词句,“我是想说,那剑和你之前所使的剑招不太一样?”
“诶?”他这么一说,明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是哦。”
她略一思索:“我之前听别的师兄说过,碎梦铸成之际,大师兄在剑中留下了三道剑意,若是持剑之人遇到危险,剑意就会被激发,自动护主。所以师兄们都嘱咐我,碎梦不能离身,一定要随身携带。”
说着一脸害怕的表情:“现在剑意被激发,大师兄肯定知道六师兄带我偷偷下山了。他一定很生气。”
林渊蹙眉:“他为什么不让你下山?”
明柳沉默了一阵,道:“在我小时候,师父曾找人给我算过一卦。那人说,我命中有劫数,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只有一直待在青山不外出,才有可能躲过此劫。”
林清:!!!
明渊山庄的变故就是发生在明柳二十五岁那年!而且,如果按照卦象所说,明柳不下山,那就碰不到林渊;碰不到林渊,不就相当于避开此劫了吗?!
谁给明柳算的卦?这么准!
林渊被明柳握着的手指猛地一紧,攥着她指尖,停下脚步:“谁人给你算的卦?”
二十五岁,莫说是修仙界,就是凡人也算是短寿了。
明柳道:“千机老人。”
林清不知道千机老人是谁,不过,看林渊的反应,似乎这四个字便代表了一锤定音,再无回旋余地。
林渊一震,默然半晌后,涩声道:“既如此,你又为什么非要下山。”
明柳倒没觉得有什么。她仰头看着林渊,语气轻快:“你知道吗?我是被师父捡来的孩子,因为是在柳树下捡的我,所以取名明柳。但是,我一直住在青山上——青山并不是真的‘青’山,而是白茫茫一片雪原——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柳树。这次下山,我真的很开心,看到了柳树,还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我觉得,活到二十五岁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不是师父捡了我,不到一岁时我就要死啦,多活的这二十多年已经是上天对我的馈赠。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二十多年去做我想做的事呢?”
林清不由感慨,明柳说的这些,倒也不无道理。只是,倘若她知道日后两人惨烈的遭遇,会不会后悔下山,后悔此刻的相遇与心动呢?
林渊也无从辩驳。想来想去,仍有一点不解:“你六师兄怎么肯带你下山?”
明柳吐了吐舌头:“六师兄不知道这件事,我是小时候自己听到的。他们都以为我年幼不晓事,但我都记得。”
林清心道,明柳记性是真好,小时候发生的事居然都记得。他忽然意识到,现在他经历的这些,不也正是明柳脑海中的记忆吗?一百多年过去了,这些记忆却丝毫没有褪色,仍如此清晰鲜活。
林渊眸光微敛,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叹了口气,抬头对明柳露出点微微的笑意,主动牵起她的手,“我们走吧。”
明柳从未见林渊笑过,只觉得他笑起来如冬雪初融,如春水初生,不知不觉,竟看得有些呆了……
……
“一串铃铛?”
客栈里,晏离拿着一串铃铛,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
明柳正在把昨晚的经历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讲给晏离和谢无欢听,现在已经讲到了最后:“对,我们走到洞底,里边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串铃铛。我昨晚被人控制,不也是听着铃声走的?应该就是这铃铛在作祟。”
晏离拿着那铃铛放在耳边摇晃了一下:“也不响啊。”
明柳道:“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铃铛我们拿在手里就摇不响,我昨晚听到铃声的时候,林渊离那么近,他却没听到。”
晏离抓了抓耳朵。他实在看不出这铃铛有什么名堂,便往谢无欢身边凑了凑,问道:“师兄,你看,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玄机?”
谢无欢看着那铃铛,蹙眉思索,半晌,向林渊问道:“林兄,你可曾听过‘牵魂’之术吗?”
林渊略一点头。
明柳和晏离一脸好奇地凑了过来:“‘牵魂’?那是什么?”
谢无欢道:“一种邪术。据说,只要在被操控者身上种下魂丝,再摇响摄魂铃,就可以操控人的神魂,精通此道者甚至能摄神取念,将人的灵魂整个抽走。这铃铛,恐怕只有懂这种功法的人才能摇响。”
明柳听得不由打了个寒颤:“无欢哥哥,你意思是,我差点被人抽走魂魄?”
谢无欢摇了摇头,笑着安抚道:“你那时神念清楚,只有身体不受控制,说明这人只是个初学者,还做不到摄神取念。不过……”他笑意蓦地收敛,眸光微寒,“从洞窟的情况来看,他很有可能是在操控那些尸傀互相残杀,以修炼自己的牵魂术。”
“若是被他练成,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们必须尽快阻止他。”
林清听到此处,心中忽地一凛。他想到了云城中的那些尸傀,想到了明柳魂魄被困在碎梦剑中……难道,谢无欢他们没能阻止这恶人吗?
第64章 第 64 章
晏离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谢无欢话中的严峻肃穆。他吊儿郎当地靠坐在椅子上, 双腿交叠,一边晃着靴子,一边用手指轻轻巧巧地翻转着那串铃铛, “摄魂铃是吧……”
谢无欢蹙眉瞥了他一眼, 晏离瞬间坐正, 脸上表情也由玩世不恭无缝切换为讨巧卖乖, “……师兄,那家伙的法器现在落在我们手上了, 他不就没法再继续修炼了?”
谢无欢语气隐含担忧:“未必。林兄和明柳姑娘在洞中只发现了这铃铛,却没有持铃人的踪影, 意味着他可以进行远距离的操控……”
明柳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说不定那个坏蛋现在就在作法,这铃儿正响着呢,只是我们没中魂丝,听不见。”
晏离一听, 立马一脸恶寒地将摄魂铃丢在了一边。
“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谢无欢道:“经过昨晚之事,那人感受到危险, 近期应当不敢再轻举妄动了,我们可以利用获取到的新线索继续追查。林兄,明柳姑娘, 你们昨晚见到的那些尸傀,可有之前见过的人?”
那些人先后经过从悬崖摔落和彼此撕咬, 早已面目全非, 即便见过也认不出来了。
两人俱都摇头。
“那这个呢?”
谢无欢示意晏离拿出一张画像,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明柳好奇拿起来看, 发现画上是个中年男子的全身像, 笔触虽粗劣,却也将这男子身上的特点一一凸显了出来:华贵的衣物、松垮的身材、耷拉的眼皮、猥琐的气质、以及下巴上的一颗黑痣。
晏离懒懒地撑着下巴:“寻人的告示, 今早我和师兄上街看到的。”
林渊一抬眼:“昨晚有人失踪?”
晏离道:“不是昨晚,这人前天就不见了。家里人一开始没往失踪那方面想,连续两天没回,又听说了还有其他失踪的消息,这才着急了,开始到处找人。”
明柳端详了几眼画像,便道:“哦——这人我见过。前天晚上,琼玉楼门前,守门的人本来不让我进,我看到这个人扔了一锭银子,便被客客气气请进去了,我也学他扔钱,这才进了琼玉楼。”
晏离捧腹:“哈哈哈哈我说你怎么这么熟练,你学这些倒学的挺快!”
明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还十分高兴地又当众表演了一个同样是新学会的吹口哨。
晏离也凑热闹,跟着吹了起来,一时间房间内口哨声四起。
林渊:“……够了。”
谢无欢看着闹腾的两个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眼神十分柔和。等两人闹够了,才道:“好了,说正事。明柳姑娘,你还记得这人进了琼玉楼之后,都和哪些人接触,做了什么吗?”
明柳即答:“进了琼玉楼,他先是碰到了个熟人,那人穿蓝衣,又矮又瘦,短脸,小眼,长得像个猴子;跟这人打过招呼,他坐在了一楼大堂东北角的位置,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丫鬟上了茶点,他喝了口茶,开始嗑瓜子;之后花魁出场,他还叫了价……”
明柳一口气讲出了这人从进琼玉楼到后来她追着林渊离开这段时间的所有细节。
晏离讶然:“你提前知道这人会出事,所以一直盯着他?”
明柳:“我没有盯着他呀。”
晏离:“那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明柳:“我看到了。只要是见过的东西,我都能记下来。”
晏离竖起了大拇指。
谢无欢道:“明柳姑娘,你在琼玉楼见到这个人的那天,他身上也有红点吗?”
明柳确定道:“有,在左脸靠下的位置。”
谢无欢:“进琼玉楼之前呢?”
明柳一怔:“对啊,他进琼玉楼之前,脸上这个位置是没有东西的!”
谢无欢:“那么,请明柳姑娘仔细想一想,他脸上是什么时候出现了红点。”
明柳闭上了眼睛。
随着明柳闭眼的瞬间,琼玉楼大堂的景象霍然出现在客栈中,灯火辉煌,丝竹靡靡。但这种景象只是虚影,是明柳记忆的投射,透过这些虚影,他依然能看到客栈中的谢无欢三人,以及窗外晴朗的白天。
一实一虚的两个空间相互交织,林清甚至感觉有些错乱。但谢无欢三人脸上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明柳,显然他们看不到这虚影,只有林清可见。
虚影中,画像上那男子正坐在角落里,一边随手磕着瓜子,一边色眯眯地注视花魁跳舞。此时这人脸上已经有了红点。
明柳信手一拨,虚影中的时光蓦然快速倒流,男子起身,退回到刚进门时,与一个蓝衣男子拱手寒暄,这时他脸上依然有红点。
时间又往回倒,来到琼玉楼外,男子正随着大街上的人流往琼玉楼的方向走。也幸亏那晚是灯会,大街上灯火通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男子脸上除了下巴的黑痣,并没有什么红点。他来到琼玉楼门前,随手抛了块银子,迎客小厮接了,点头哈腰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将那人带进门。
便在此时,时间暂停,虚影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顿住,鸦雀无声,男子的笑容也固定在脸上。而这时,他脸上出现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红点。
明柳蹙着眉,又将时间倒回去一点点,发现迎客小厮做“请”的姿势之前,男子脸上没有红点;手臂伸出去之后,那红点便出现了。
原来是这人!林清霍然明了,迎客小厮确实是能接触到每个进出琼玉楼的人,明柳昨天调查失踪者在琼玉楼所接触的人,却把这人给漏掉了。
明柳睁眼,兴奋道:“我知道了,是那个守门的人!就,呃……”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因为那个小厮长着一张最平凡的脸,没有任何突出的特征,属于扔人堆里便找不见的那种。
谢无欢诧异道:“小伍?”
明柳一脸茫然:“小伍是谁?”
谢无欢:“昨晚醉汉在琼玉楼门前闹事时,被扔出去的那个小厮。”
明柳:“对对对,就是他。”
晏离拍桌站起:“好啊,原来是这小子。”他把手指捏得咔啪作响,嘴角一翘,露出个恶劣的笑容,“师兄,我现在就去把他抓过来!”
谢无欢缓声道:“别急。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交待完,第一次接到任务的明柳的欢呼着出了门,晏离紧随其后,谢无欢和林渊两人落在后面,脚步不疾不徐。
“林兄,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无欢微笑着看向林渊,语气轻缓。
林渊抬眼。
谢无欢道:“你今日似乎情绪不佳,我想昨晚在山洞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明柳姑娘受伤了?”
听到了二人谈话的林清微微一惊。他昨晚目睹了一切,知道林渊一直念着明柳被预言活不过二十五岁这件事。但回来之后林渊和明柳都未提及此事,所以谢无欢并不知道。
方才在客栈中林渊是很沉默,但他一向话少,而且面部表情鲜少波动,即便有波动,也极其细微。在林清看来,今日的林渊和往日并无分别,谢无欢是怎么看出林渊不高兴的?还猜到了和明柳有关?
林渊薄唇微抿。
谢无欢继续道:“我观明柳姑娘不染尘俗,天真烂漫,竟像是从来没有下山游历过。青山剑派向来注重门派弟子的历练,即便明柳是个小姑娘,应当也不至于一次也没有下过山。难道便和此事有关?”
林清简直要跪了,林渊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林渊开口,嗓音低沉得仿佛一声叹息:“千机老人曾与她算过一卦,说她命有劫数,活不过二十五岁,只有一直待在青山不外出,方能躲过此劫。”
谢无欢一时愣住,停下脚步,失神喃喃:“怎会如此……”
林渊沉默不语。
谢无欢安慰道:“说不定会有其他破解办法……”只是笑意勉强,显然他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办法。
明柳与晏离两人在前边边走边打闹,一看林渊和谢无欢没有跟上来,便跳着向他们挥了挥手,催促道:“无欢哥哥,快走呀!”
谢无欢隐去担忧,神色恢复如常,与林渊跟了上去。
……
琼玉楼每日基本昼伏夜出,申时才开门营业,现在时辰尚早,众人沉睡未醒,楼里一片寂静。
明柳轻手轻脚地潜入李妈妈房中。
为了遮蔽日光,李妈妈的床帏外悬挂着重重帘幕。明柳一层层走入,光线渐昏暗,最后一层帘幕内传来轻微的鼾声。她伸手一掀,轻声唤道:“李妈妈……啊—!”
明柳晚上见到的李妈妈是妆容精致、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神采奕奕地游走在众多客人中间;但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卸去了脂粉,头发蓬乱面色惨白,眼下一圈青黑十分深重,昏暗的环境中看来简直与鬼无异,明柳忍不住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又很快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嘴。
“啊—!”
这次惊叫的是李妈妈。
任谁醒了之后看到床边有个黑影,都会忍不住惊叫。
明柳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嘘——李妈妈,是我。”
明柳接连两天光顾琼玉楼,每次都出手阔绰,李妈妈看出是金主之后立马松了口气,道:“原来是明柳姑娘,吓我一跳。你怎么来这么早?姑娘们都还在睡呢。”
明柳严肃道:“李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害怕,不要惊慌,只要照着我说的做就好……”
……
“吱呀”一声响,琼玉楼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小伍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出现在门口。
半个时辰前,李妈妈忽然吩咐他去买纪云坊的糕点。纪云坊与琼玉楼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且纪云坊的糕点十分紧俏,不少人在排队买,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置办齐李妈妈点的东西。
小伍正要往李妈妈房中送,却发现大堂中有人。那人一身淡青色广袖长衫,原本背对着他负手而立,此刻听到开门声便转过身来,露出温润清隽的一张脸,明明没有日光照在他身上,却好像整个人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小伍的眼睛似被灼伤一般,微微眯了一下,又很快换上殷切的笑容,迎了上去:“哟,这位客官,您来得这么早——”
他熟练地张罗着,伸手拉开了桌旁的椅子,“您在这儿稍坐一会儿,我给您上壶茶水,让老板娘把姑娘们都喊起来……”
谢无欢微微一笑,温声道:“不用麻烦了,我们是来找你的。”
随着这句话,琼玉楼的大门“啪”的一声紧紧关上了,林渊和晏离一左一右自阴影中现身,守住了门的方向,和谢无欢呈包围之势,将小伍围在中间。
林清和明柳一起,从二楼的栏杆处向下看。
小伍正在擦桌子的手一顿,慢慢地直起身,再抬头时,已经变了一个人。
这么说并不准确。五官还是原来的五官,但脊背笔直,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再加上一双亮得极幽深的眼睛,竟使得原本庸凡的脸也变得好看起来。
待他褪去市侩之后,林清才恍然意识到,这人竟也还是个少年。
小伍头歪了一下,神色天真:“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语气十分轻松,好像只是小孩子玩捉迷藏被捉到了一般。
林清注意到他在说这句话时,垂在身旁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微微动了一下。
晏离也注意到了,他嘲弄地“哈”了一声:“在召唤你的‘人偶’吗?别白费功夫了。”
为免伤及无辜,也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谢无欢先让明柳去找了李妈妈,让她寻个由头将小伍支出去,在此期间,林渊已经解掉了琼玉楼所有人的魂丝,并遣她们离开了。
小伍昨晚便知道了明柳这些人有办法解掉自己的魂丝,现在一试之下,发现他撒出去的这些魂丝果然已经断了,琼玉楼中的傀儡全然不受召唤。
他脸上现出淡淡的惋惜、甚至是有些委屈的神色,“这是我最漂亮的一批傀儡。”
谢无欢蹙眉:“为什么要将人做成傀儡?”
小伍道:“你知道对一个傀儡师最高的赞赏是什么吗?——‘你做的傀儡就像真人一样。’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干脆就用真人做傀儡呢?”
晏离抢白:“说得好像你志向多远大似的,结果就是跑来青楼做迎客小厮?”
小伍脸色变得阴沉,目光冷郁地盯视着晏离。
谢无欢道:“你想做成更加灵动的傀儡,大可以在傀儡中加入灵识,何必将人做成傀儡,还用那种残忍的方式杀死他们?”
小伍道:“我没有灵根,连灵气都聚不起来,又哪儿来的灵识?不过……”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我发现自己魂力还不错,能直接控制别人成为我的傀儡,这样岂不是更方便?至于那些傀儡,死就死了,又哪儿来的残忍一说,他们作为人也是迟早要死的呀。”
这人没有丝毫的同理心和同情心,根本就体会不到别人的痛苦。晏离不耐烦了,道:“师兄,和这种人说这么多干嘛,他不会反省的!”
说完骤然出手,身影快得几乎看不见,眨眼间就到了小伍跟前,悍然出掌。
林清心道,小伍已经没有傀儡可用,再加上他没有灵根,不懂法术,恐怕是没法抵挡这掌的。
凛冽的掌风吹得小伍发丝飞扬,他非但没躲,反而仰脸迎着那道掌风,露出一丝笑意。
下一瞬,一道冰刃带着杀伐戾气直直切向晏离面门。晏离大惊,猛地撤掌,身体向旁侧一躲,那寒刃擦着他的脸飞过,切断他一缕鬓发后钉进墙中,寒霜蔓延,冻结了半面墙壁。
晏离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无欢的方向,惊疑不定:“师兄?”
谢无欢头颅微垂,看不清脸上表情,扬起的手中捏着另一把冰刃,蓄势待发。
小伍扭头看向墙上的冰刃和寒霜,脸上露出惊叹的神色:“修士做的傀儡,果然比凡人好用。”他中指轻轻一抬,谢无欢便抬起头,神色木然,眸泛空茫,再加上脸色瓷白,整个人便真的仿佛一尊玉雕的傀儡。
小伍越看越满意,目光痴迷,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甚至还想上手摸一摸。
一道劲气倏地穿透了他抬起的手掌,鲜血飞溅而出,有几滴落在了谢无欢脸上。
晏离怒不可遏,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放手!”
鲜血顺着手腕向下流淌,小伍却浑不在意,以干净的指背轻轻擦去谢无欢脸上的血,然后炫耀似的对着晏离歪头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尖牙:“怎么样?我的新傀儡。”
第65章 第 65 章
二楼观战的明柳见此情景, 抓着栏杆的手猛地一紧,喃喃道:“是什么时候……?”
林清也在想这个问题:谢无欢是什么时候中了魂丝?
琼玉楼开在城中最热闹的街上,小伍守在门口, 每天从他面前经过的行人不知凡几, 却只有进过琼玉楼的人才会中招, 由此看来, 小伍若想对人种下魂丝,必须要有近距离的接触。
可是今天小伍没有近身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机会。
那就是之前?
林清蓦然想起昨晚进琼玉楼之前, 醉汉闹事的那场风波,那时候谢无欢扶了摔出去的小伍一把。
难道那时候他就已经下手了?
可恶, 当时谢无欢他们还没有怀疑到小伍身上,所以没有防备,没想到就这么中了招。
楼下,原本正与晏离对峙的小伍目光一动, 落在了林渊隐在袖中的右手上,而谢无欢在魂丝的牵引下, 随着他的动作同步转头,两人一起面朝林渊。
小伍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挑衅:“你动一下, 我就拧掉他的头。”
林清看着这人天真又残忍的神态,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谢无欢中了魂丝成为傀儡, 他原本是不怎么担心的。此前林渊轻易就烧断了崖下洞窟中尸傀以及明柳的魂丝, 如今再烧断控制谢无欢的魂丝,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没想到经历过昨晚之后, 小伍也知道了林渊的厉害, 时刻提防着他出手,林渊稍一动作他便注意到了, 立刻拿谢无欢的性命作要挟。
林渊盯着小伍,目光如淬寒冰。即便现在还没有进入元婴境,他的威压已相当慑人,林清仅仅是被视线的余光波及,也觉脊背生寒。
但小伍却好像一无所觉,他意态闲适地冲晏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开门。
晏离双拳捏得死紧,眼中愤恨似要喷出火来:“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小伍笑起来,漫不经心道:“不然就试试咯,看是你们的动作快……”
正说着,手指猛地向后一扯,谢无欢的一只手臂立刻被无形的力量拉拽着向后弯折,“咔嚓”一声后,又软软地垂下来,显然是断了。
然后才是慢悠悠跟上来的后半句:“……还是我的动作快。”
林清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地猝然发难,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卸了谢无欢一条手臂,不由头皮阵阵发麻。
明柳惊得“啊”了一声,眼里瞬间涌出一层泪雾。
晏离脸色也变了,他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咬着牙挥手解开琼玉楼大门上的禁制,眼睁睁地看着小伍引着谢无欢向门口走去。
眼看小伍就要走出这个大门,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狐疑地看向谢无欢。
谢无欢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看不出有何异常。
小伍蹙了蹙眉,眼睛紧盯着他,又倒退着向门口的方向走了一步,然后脸色蓦地一沉,翻手取出一枚铃铛,向上抛去。
明明都能走出去了,为什么又突然停下来?
而且,自被识破伪装以来,小伍始终神色自如、游刃有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林清还是第一次见他变了脸色,心道:难道发生了什么他预料之外的事?
林渊和晏离戒备地看着小伍的一举一动。
洞窟中拿到的摄魂铃已被烧毁。而小伍拿出的铃铛与原先的摄魂铃外观相似,形制却更为古朴繁复。那铃铛悬浮在半空,无风自动,却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在旁人听不到的铃音牵引下,谢无欢缓缓抬头。一个红点自他耳后发芽,红色的纹路似有生命般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蔓延,爬满了半边颈项及面颊,仿佛给他戴上了半张镂空的红色面具。
那场景看起来既诡谲,又说不出的绮丽。
晏离怒道:“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
小伍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催动摄魂铃。
谢无欢眉头渐渐拧起,良久,缓慢地向前踏出一步,却在将要踏出第二步时又停住了。
摄魂铃摇动得愈加剧烈。
谢无欢眉头蹙得更紧,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汗,却始终没再动一步。
明柳一直屏息凝神地看着,此时见到谢无欢的情状,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张大了双眼,急声道:“快,快!无欢哥哥正和铃声抗衡……”
她曾经也被摄魂铃控制,也试图抵抗过铃声的牵引,所以看出来谢无欢正在和摄魂铃抗衡,而小伍已渐渐控制不住谢无欢了,现在正是出手的绝佳时机!
她话还没说完,一条烈烈燃烧的火龙已蓦然自林渊背后显现,带着炙热的气流疾速盘旋而上,一口吞掉了悬在半空的摄魂铃。
与此同时,林渊已瞬息来到小伍面前,五指狠狠攥着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小伍目光转到林渊脸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随着“咔吧”一声响,林渊手上用劲,已捏断了他的颈骨。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从明柳出声到小伍脖子被捏断,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而已。林清眨了眨眼,尚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就……完事了?这么快?
颈骨折断后,小伍头颅不受力地向旁一歪,眼睛朝向了谢无欢的方向。
那边,摄魂铃被火龙吞没后,谢无欢脸上红痕消褪,浑身登时一松,向后踉跄了一步,被赶至身边的晏离接在了怀中。
“师兄,师兄!”
明柳也翻身下楼,扑到谢无欢身边:“无欢哥哥,你怎么样了?”
谢无欢虚弱地张开眼睫,看到的就是小伍委顿在地、面朝自己双目圆睁的景象。他心下似有不忍,垂下了目光。
那条火龙仍在众人头顶盘旋,幽幽赤火映在小伍眼中,竟好似他眸光在微微闪动。
这时,火龙忽然化作数道流火呼啸着坠地,砸向小伍的尸体,落地的瞬间火焰高涨,将小伍的尸体整个围困其中。
明柳被吓了一跳,看向林渊:“怎么了?”
林渊眉头紧锁:“他还没死。”
明柳:“什、什么?!”
烈火向中心收拢,最终在小伍尸体的上方聚成了一个人形的虚影。那虚影惊慌地在烈烈焚烧的火光中四处挣扎,企图挣脱出去,但烈火好似囚牢,紧紧地锁住了那道人影,使它挣脱不得。
明柳有些害怕的向后退了一步,林渊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其拉至身后,挡住了她的视线。
渐渐地,虚影的挣扎转为痛苦的哀嚎,明明是没有声音的,但林清耳边却仿佛听到了凄厉的尖啸。虚影越缩越小,最后孤注一掷般裹着一身怒张的火焰冲向林渊,那狰狞的表情仿佛带着无边恨意。
但还未接近时,火焰便倏地燃尽,而虚影也化为了一缕青烟,消弭于无形之中,连丝灰烬都没留下。
林渊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目光冰冷,不带丝毫温度。
林清咕咚咽了口口水,心道:好、好补刀,不愧是你,林渊!不过,这人烧得魂都不剩了,应该不至于还能搞事吧?
或许,之后云城出现的尸傀与小伍无关?
谢无欢闭了闭眼,口中吐出一声幽长的叹息。
晏离犹自忿忿:“师兄,这人竟敢伤你,死不足惜,你不用为他难过。”但一看到谢无欢苍白的脸色,他便不敢大声了,声音越来越小,变成自言自语的嘀咕,“就因为你老这么心软,师父才让你出来历练的,这么久了你倒是改一改啊……”
正说着,就见谢无欢忽然弯腰,自小伍烧毁的衣物中捡起了什么东西。
林清不由“咦”了一声,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晏离给他的那个小木偶。只是木偶现在显然还未注入灵识,看起来呆呆板板,毫无生气。
谢无欢垂眸注视着那木偶,分辨不出脸上表情。
晏离一把将其抢了过来:“师兄,我来处理这个东西。”
谢无欢点了点头:“好。”
……
“有仙人降临本城,找到了城中失踪者的下落、解决了隐在常人中的杀人恶魔、解救了琼玉楼整楼的姑娘”,这条消息传遍了城镇的每个角落。哪怕绝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这些“仙人”长什么样,但仍不妨碍他们把故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与有荣焉。
而作为事件中心的琼玉楼更是成了热点中的热点,每日访客络绎不绝,前来瞻仰仙人遗迹。李妈妈头脑灵活,当即请了说书先生来编……来讲这个故事,这下更是吸引了众多顾客。
“话说那日琼玉楼中邪气冲天,黑雾缭绕,四位仙人在天上见此情景,当即乘鹤而来,收伏邪祟……”
底下众人听得入迷:“哇!”
“……诸位请看,那里就是仙人与邪祟斗法留下的痕迹!”说书先生伸手指向堂中一根被火熏得表皮焦黑的柱子。
底下众人惊叹:“嚯!!”
二楼包厢,明柳跟着楼下众人一起惊叹鼓掌:“好!!”
晏离无语:“这都演来哄下边那些人的,怎么你也跟着起哄鼓掌?”
明柳怒道:“演的怎么了?讲得很精彩啊,我就喜欢听!”
她素来喜欢这种闯荡冒险的故事,虽然说书先生讲得是她亲身经历的事,但内容跟她的经历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所以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谢无欢需要休养,林渊不喜热闹,她只能拉着晏离一起来听。
晏离“嘁”了一声:“这算什么精彩?我和师兄在幽州城遇到的事才叫精彩呢。”
明柳立即两眼放光,竖起了耳朵:“是吗是吗?有多精彩?快给我讲讲。”
于是,这两日,明柳总是缠着晏离给她讲故事。
这天,两人又并肩坐在屋顶上,叽叽咕咕地从黄昏讲到了月上梢头,直到晏离被谢无欢有事叫走了,两人才散。明柳蹦蹦跳跳地往自己房间走,发现有个人影坐在廊下,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背影看起来有种难言的寂寥。
是林渊。
明柳停下来与他说话:“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啊?”
林渊转过头来,瞧了她一会儿,又敛下眸光。
如果谢无欢在这里,肯定能看出林渊“情绪不佳”,但明柳显然没有这等本事,她站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林渊的回答,也没往心里去,道了声“嗯…那我走啦”便要离开。
身后传来林渊淡淡的声音:
“过来。”
明柳不明所以地走回林渊身边,问:“怎么了?”
但林渊又不说话了。
良久,他才开口:“你和晏离,你们说了什么?”
明柳:“他给我讲故事来着。”
林渊:“什么故事?”
明柳神色一亮,似乎是没想到林渊竟也喜欢听故事。于是往林渊身边一坐,热情地讲起了晏离告诉她的事:
“晏离说,他去过西边的深海,那里有一种鱼,长得像座小岛那么大……”
她仿佛深得说书先生真传,边讲边比划,抑扬顿挫引人入胜。
林渊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眼神柔软得像春日初融的雪水,清澈中带着暖意。
明柳:“我讲完啦。”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林渊,似乎是在期待他的反应。
林渊斟酌着开口:“你喜欢这些?”
明柳点头:“很喜欢。”
林渊:“你还喜欢什么?”
明柳想了想,一一列举:“糖葫芦、叫花鸡、炒栗子、我的碎梦剑……”
林渊打断她:“人呢?”
听到这里,林清差点笑出声,闹半天原来是林渊吃晏离的醋了,拐弯抹角地想要问明柳的心意。
明柳:“啊?你问我喜欢什么人吗?”她又一一列举,从师父、大师兄一直说到八师兄,谢无欢、晏离甚至琼玉楼的红袖姐姐李妈妈,都没说到林渊。
林清都替她着急了,你追在林渊身后那么久,现在多好的告白机会,快把握住啊!
“那,我呢?”
林渊注视着明柳,漆黑深邃的双目中潋滟着温柔的月光,他的声音很轻,但脊背却是与声音和眼神全然不符的紧绷。
手拿剧本的林清默默吐槽:这位庄主,请你不要紧张,明柳是你官配的夫人,她肯定钟情于你啊。
明柳热情地扑到林渊身上,抱着他一只胳膊晃啊晃地撒娇:“当然喜欢啊,我最喜欢林渊了……”
林渊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他脸上露出点难得的笑意,伸手想要去抚明柳的头发,就听明柳继续道:“……从小就喜欢。”
林清:看吧看吧,她“最”喜欢你,而且从小就喜欢——等等,“从小”?明柳小时候就认识林渊吗?
林渊的那只手顿在半空,表情是和林清如出一辙的困惑:“从小?”
明柳道:“嗯,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我父母尚在,他们带我去外祖母家省亲,不料半路下起了雪,山道路滑,马车侧翻摔下了山,我父母都……而我被娘亲护在怀中才侥幸生还。可是,山谷中满是大雪,娘亲的身体越来越冷,我也越来越冷,更糟的是,血腥味引来了狼群……”
林渊的表情先是茫然,然而随着明柳诉说,神色越来越僵硬。
明柳:“……就在我又冷又怕的时候,你出现了,赶走狼群,带着我离开山谷,来到一处村庄,把我放在村口一棵柳树下……”
林清听得人都傻了,原来是林渊把明柳放在柳树下的??
不过,那时候明柳还是个婴儿吧?这她都记得?记得林渊的脸,并且一直记到了现在?
林渊面色也颇为古怪:“你是说,当日那个将你捡走的老人,是你师父?他……”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
明柳接道:“他穿的粗布麻衣,背着一个酒葫芦,头发胡子乱糟糟的,看起来就像是村里一个普通的老人家,是不是?”
她这么一说,林清忽然想起来,他在灵虚盛会上见过青山剑派的男剑修们,的确是个个衣着朴素,不太修边幅。
至于女剑修,他见过的明柳和尹如绵两个人倒是极为精致。只是不知道只她们两个如此,还是女剑修普遍比男剑修更注意形象。
明柳说完往事,神色轻松:“雪地里,我期盼有个人能救我,你就出现了;之后我一直盼望着能再见到你,结果第一次下山就遇到了。天道真的很眷顾我。”
林清觉得这点有待商榷。他很难赞同“幼时父母双亡、长大后家破人亡”算是天道眷顾。
不过林渊和明柳倒是挺有缘分的。他这样想着,一抬眼看到林渊僵硬的脸色,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明柳对林渊就不是一见钟情,也很难说的上是日久生情。
她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见到幼时救过自己一命的人。
这……好像有点尴尬。
……
自那日以后,林渊又变回了原本冷冰冰的样子。
迟钝如明柳也感觉到了这股低气压,也隐约察觉到是和自己有关。她每日想尽法子去逗林渊开心,但林渊始终有意无意地避着她,让她浑身的解数都落了空;直白地去问,结果也只得到“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弄错了”这样的回答。
向来在哄人开心方面很有一手的明柳一时也无计可施。
谢无欢此前受了伤,一直在客栈中休养。手臂上的伤倒是早好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强行挣脱摄魂铃的控制,伤了神魂,精神一直不大好。
这日精神终于好了些,又听说隔壁镇子上有庙会,便提议带明柳前去逛逛。
明柳和晏离自然欣然同意,林渊本不欲同去,被明柳强行拉去了。
春日风暖,庙会上商贩云集,游人如织。明柳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驻足,假装很感兴趣地挑挑选选,然后偷偷向后瞥去。
林渊隔了一段距离落在后面,即使是身处热闹的庙会中,依旧神色漠然。满街繁华如同光影,穿过之后不留半分在他身上。
看起来挺落寞的。
明柳轻咬下唇,觉得颇为棘手:“庙会明明这么好玩,怎么他还是这么不高兴?”
“姑娘,买一个吧,很便宜的。”摊主笑着对明柳道。
明柳低头一看手中的狐狸面具,眸光一转,计上心来。
付过钱之后,明柳将面具戴在脸上,借着熙攘人群的掩映悄悄绕到林渊身后,准备吓他一吓。
林渊正蹙着眉,目光在前方逡巡着什么,冷不丁身旁跳出一只笑眯眯的狐狸脸。
狐狸踮着脚,凑近了去吓人:“锵锵~”
林渊一怔,转头,“你……”
两人的脸一下距离极近,林渊的鼻尖几乎要从明柳的狐狸面具上擦过。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呜哇!!”
想要吓人的明柳反倒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向后退,然后便不知绊到了谁的脚,直直向后跌去。
林渊一惊,忙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
明柳已被另一只手给扶住了,那人脚尖一转,带着她避开另一个反应不及差点撞上来的行人,来到人比较少的路边。
待到站稳之后,那人曲指去弹明柳的额头,指盖敲在薄薄的木质面具上,发出轻声脆响:
“这么不小心。”
言语动作都带着说不出的宠溺和亲昵。
林清心道:这人谁啊。看衣着打扮,似乎是个贵公子,难道是什么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可真够有胆的。
而一旁的林渊面上早已笼上一层寒霜。他一把挥开那人的手,将明柳扯至自己身后,漆黑的眸子冷冷地盯视着对面那人,满是敌意。
然而没想到,明柳竟从林渊身后跑了出来,一下扑进那人怀中。她掀开面具,一脸欣喜地道:“三师兄,你怎么来啦?”
林渊闻言愣住了。
林清也有些愣,这个衣饰看起来十分精致华贵的人,竟是青山剑派的男剑修??
被明柳称为“三师兄”的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渊一眼,调侃道:“再不来,我们小柳儿恐怕就要被人给拐走啦。”
明柳不解其意。不过她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大师兄呢?大师兄还不知道我偷偷下山的事吧?”
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不知何时一道无法言说的威压笼罩着这里,原本热闹喧哗的街巷变得悄然无声。长街尽头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青衫男子,那人气质凌厉逼人,随着他一路走来,街上众人只觉一股寒意直扎进骨髓,尽皆避让。
青衫男子一路走到明柳面前,垂眸看她,淡声道:“玩够了没有?”
明明语气平缓,不疾不徐,却又带着惯于发号施令的威严,不容置疑。
明柳垂着头从三师兄雪回风的身后走出来,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带,讷讷道:“大师兄……”
来人正是明柳的大师兄,青山剑派的首徒易惊寒。只是青山剑派掌门在外云游,鲜少回山,已经将青山剑派全权交给易惊寒掌管,所以易惊寒名义上是首徒,实际却相当于是青山剑派的掌门了。
林渊微微蹙眉,上前一步,无声却坚定地与明柳站在一起,浑身气势竟丝毫不输于易惊寒。
雪回风见此略一挑眉,表情微讶,随即玩味地勾起嘴角。
易惊寒半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向林渊,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微妙地紧绷起来。
明柳夹在中间,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易惊寒,又看了看林渊,不敢说话。
“易兄。”便在此时,一道温润清雅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僵局。先前身在别处的谢无欢带着晏离自人群中迈步而出,向易惊寒拱手行了一礼。
见是谢无欢,易惊寒面上表情略有和缓,还了一礼:“谢兄。”
明柳也像是看到了救星,眼巴巴地叫了声“无欢哥哥”。
谢无欢笑着对她略一颔首,便又望向易惊寒:“易兄来此,可是为了明柳姑娘?”
易惊寒道:“不错,我来带她回青山。师妹顽劣,想必给谢兄添了不少麻烦,这些天承蒙谢兄照顾了,易某铭感于心。”
谢无欢道:“哪里哪里,我才要多谢明柳姑娘帮忙才是。多亏有她,我们才这么快抓住了在此作恶的邪修。”
他眼角余光瞥见明柳一直在无声地给他做着口型,说“我”“不”“想”“回”“去”。谢无欢顿了顿,又道:“明柳姑娘聪毅果敢,少年英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助力,我冒昧邀请了她与我们一同游历。易兄可否容她迟些时候再回去呢?”
明柳闻言感激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易惊寒睨了明柳一眼,不辨喜怒。他道:“谢兄抬爱。只是易某今日必须带她回去,个中缘由不便细说,抱歉。”
他这么一说,谢无欢便明白是和明柳的那个“命里劫数”有关了。既如此,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能向明柳轻微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明柳委屈地一撇嘴巴,眼泪立刻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她垂着泪看向易惊寒,易惊寒冷酷严肃,不为所动;又看向雪回风,雪回风苦着脸一摊手,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明柳最后看向林渊,向他伸出手:
“林渊……”
林渊下意识地抓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他紧盯着明柳,眉头紧锁,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知道明柳这一去,很可能一辈子再也下不了山了。但易惊寒身为大师兄,带师妹回山,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他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去阻止呢?
更何况,这关乎明柳的安危,易惊寒的做法,未必便有错。
最后,他只能闭了闭眼,颓然地松手。
……
明柳刚回到青山便被易惊寒禁了足,勒令她在房中闭门思过,三月不得出门。明柳在房中生了会儿闷气,忽然想到什么,在地板上敲敲打打,随后揭起一块地砖,取出坛酒来。
她拍开封泥,也不嫌脏,直接将嘴对准坛口,咕咚咕咚灌了小半坛,然后猛地呛咳出来,辣得她直掉眼泪。
师父爱酒,还赠了明柳一坛。她此前一直留着没喝,直到在琼玉楼才第一次喝酒,只觉得甜甜的,微醺,但不醉人,却不知道琼玉楼给她喝的都是极淡的果酒,现在灌了半坛师父珍藏的烈酒,直辣得整个人几乎都要烧起来。
然后瞬间上头,发起了酒疯,一把攥住桌子边缘,掀了出去。
等易惊寒过来的时候,明柳房中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师兄,其中就有六师兄云思明。他私自带小师妹下山,已经被易惊寒给罚了一顿,身上的伤还没好;现在负责看管明柳,却又一时不慎让她闹了这么一出,现在见到易惊寒,整个人都是抖的:
“大大大大……大师兄。”
旁边老七和老八嘀嘀咕咕:
“小师妹这下惨咯,肯定要被大师兄打一顿。”
“打一顿能好?我看得打两顿。”
易惊寒看着满屋的狼藉,脸色铁青地向明柳走去。
明柳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仰面躺在床上,身上胡乱搭了条被子,却有一条腿掉了出来,搭在床沿上,易惊寒还未靠近,便闻到了她满身的酒气。
简直不成体统。
易惊寒正要发怒,却看到明柳掩在面上的袖子洇湿了一大块。他俯下身,轻轻拿开她的手,见到红肿的双眼和鼻头,以及满脸泪痕。
那股火突然就发不出来了。
他轻叹了口气,抱着明柳往床里放了放,又将被子盖好。
老七老八目瞪口呆。
易惊寒沉下脸:“都站在这儿做什么?不用练剑了?”
众人噤若寒蝉,一窝蜂地往外走。
易惊寒:“云思明,你跟我过来。”
企图浑水摸鱼跟着大伙儿一块走的云思明脊背一僵,垂头丧气地说了声“是”,跟在易惊寒身后走了出去。
深夜,易惊寒正在自己房中擦拭长剑,忽然抬头看向窗外,目光锐利又危险。
屋外,一个人影走至窗边,隔着半开的窗棂悠悠开口:“大师兄,是我。”听声音正是雪回风。
易惊寒坐着没动,微微蹙眉:“是你把人放进来的?”
“是啊。”雪回风叹了口气,“不然等他闯过护山大阵,不死也得脱层皮了,你想让他那个样子出现在小柳儿面前吗?他毕竟也算是小柳儿的——朋友。”
易惊寒淡淡道:“他闯不过护山大阵。”
雪回风笑了笑:“今日闯不过,来日就不一定了。”
顿了顿,他又开口,这次声音低沉了很多:“师兄,小柳儿已破例下过一次山,千机老人说的破解劫数之法恐怕已经不管用了,接下来,不如看她自己的造化。”
这次,易惊寒良久都没再说话。
……
夜深了,一轮冷月洒下满室清辉。床上的明柳睁开双眼,觉得喉咙干渴,便迷迷糊糊地下床去倒茶,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脚趾一阵剧痛。她坐下来抱着脚呼气,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不经意间一抬眼,看到窗外一处檐角上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明柳眨了下眼,忽然惊喜地扑到窗边,将头探了出去:“林渊,是你吗?”
林渊披着月光,一身清冷地静默而立,而他负在身后的袍袖间却隐隐透出血气——那是他方才硬闯护山大阵,被其中剑气所伤造成的。
明柳见他不答,便推门出去,赤足站在青山亘古不化的雪地中,仰着头问:“你是来看我的吗?”
林渊蹙眉:“快回房去。”
明柳冻得瑟瑟发抖,不住轻轻跺脚,却仍是不舍地追问道:“你会经常来看我吗?”
林渊垂眸:“会的。”
明柳得了他的答复,欢呼一声,这才放心回到房中,裹着被子趴在窗边与他说话。
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林渊在听。
直到东方将白,明柳有些困了,头搁在在窗沿上一点一点的,但还是强撑着不睡,生怕自己一睡着,林渊就走了。
可她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睁眼,自己睡在床上,到处都没有林渊的踪影。明柳急匆匆地穿好鞋子,也顾不上什么禁足不禁足,直接跑了出去,想问问三师兄有没有见过林渊,却在路过正阳殿时发现林渊就站在大殿中央,忙提着裙角直奔进去。
然后才看到几位师兄都在,看到她进来,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神色说不出的古怪与诡异。
大师兄坐在殿中主位,三师兄站在他旁侧,看到明柳后微微一笑:“正好,小柳儿过来了,我们不妨问问她自己的意见。”
明柳低着头,正等着大师兄训她禁足期间还敢偷跑出来,没想到听到三师兄这么说,一脸茫然地抬头:“什么意见?”
易惊寒沉着脸不说话。雪回风道:“你这位朋友说,如果我们准许你下山,他会陪你走过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并且永远保护你不受伤害;如果我们一定要你待在青山的话,他愿意加入我们青山剑派,和你一起留在青山。”
青山剑派的直男剑修们显然没有谈过情爱,也不懂什么是誓言与浪漫,当即便叫嚷开了:
“我们的小师妹,哪儿轮得到一个外人来保护?”
“就是,他说加入我们青山剑派就加入我们青山剑派?他以为他是谁啊!”
“这个……五师兄你不知道吗?他就是那个林渊,年纪轻轻就有了金丹期修为,甚至越境打败过半步元婴的尊者,还是有点厉害的——当然,也只是有点厉害,比起我们大师兄还是差得远了。”
“哦——那是有点厉害,小师妹那你让他加入我们门派呗。”
雪回风双手向下一压,止住了下边嘈杂的议论,望向明柳:“小柳儿,你的意思呢?”
明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她她可以下山了?而且林渊也会一直陪着她?她不会是酒还没醒在做梦呢吧?
她看向林渊,林渊也正望向她,双目极为深邃,隐隐含着某种她看不懂的热切祈望。
明柳心一横,管他呢,就算是在梦里,也让她做个自己想要的选择吧。
“我要跟林渊一起下山!”
……
之后林渊果然信守了自己的承诺,陪明柳走过每一处她想去的地方,北方的漫漫戈壁与黄沙,东方的无垠大海与海岛,繁华热闹的人间,深山中不见人迹的古刹。
有时候是和谢无欢、晏离一起,有时候就只有他们两人。
到后来,谢无欢接任掌门,再也没有下过山,晏离也识趣地不去打扰两人。林渊和明柳自然而然地结为了道侣,定居在明渊山庄。
再之后,《仙途》的主角诞生了。
林清怀疑,这个孩子也像明柳一样生而知之,他刚生下来时就不哭不闹,目光也不像寻常婴孩一般懵懂。有时,那双黑白分明又纯净无暇的眼睛看过来时,林清甚至有种他能透过碎梦剑看到自己的错觉。
主角周岁生辰那天,宾客云集,就连久不下山的易惊寒都到场了。各色宝物在主角身边围了一圈,但主角越过了笔墨纸砚,越过经书算盘,越过印章刀剑,而是颤巍巍地走到明柳身旁,抓住了碎梦剑。
青山剑派的五师兄愣了一下,喜道:“这个孩子一定很有练剑的天赋,长大必然要成为绝世剑修啊!小师妹,你让他拜我为师怎么样?你也知道,我剑法可好了。”
晏离嘲道:“练剑还用你教?明柳自己不会教吗?不过,这孩子是水木双天灵根,正好我师兄也是水系天灵根,不如拜入我们天玄宗,由我师兄收为弟子。”
五师兄不服:“我大师兄也是水系天灵根,可以拜我师兄!”
晏离:“你拉倒吧,易惊寒都不收徒弟。”
林清不由感慨,主角生来便资质不凡,又背靠天玄宗及青山剑派两座大山,爹爹还是元婴尊者,这妥妥的天之骄子啊。如果没有后来那件事,他这一生将会是多么顺遂。
但天不遂人愿,还没等主角长大,“那件事”就降临了。
————
和林清想象的不一样,事情发生的时候并不是晚上,而是下午。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声和有些阴暗的光线都催人入眠。明柳像只小猫一样慵懒地窝在林渊怀中,两人边听帘外雨打芭蕉的声音,边喁喁地说着私话。不知明柳说了什么,林渊唇角一弯,弯出个极淡、却也极温柔的笑容。
明柳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有些晃神。
无论多少次,明柳都抵挡不住林渊的微笑。她脑袋一歪,枕在林渊的肩头上,双手揽住他脖颈,叹道:“林渊……”
未竟的话语被堵在口中,化在两人唇齿之间。
林清正待闭眼不看,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打断了这片刻的温存缠绵。
老管家在帘外躬身道:“庄主,夫人,有客来访。”
明柳支起身子:“什么人?”
“小人不知。那人只说,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庄主。”
两人对视一眼,林渊起身:“我去去就来。”
明柳等了一会儿,林渊还没有回来,她便进了里间,掀开床帐。时年四岁的小林清睡得正香,明柳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微笑着伸手理了理他睡乱了的鬓发,那个曾经稚气未脱的少女身上也散发出独属于为人母的慈爱。
“清清我儿,娘亲的乖乖宝贝。”
明柳低头在熟睡的孩童面颊上落下一吻。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黑压压的阴云却还在天边翻滚,预示着另有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似乎有哪里不同寻常。
在明柳兴起这个念头的那一瞬间,周遭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太安静了。
安静得她甚至有些心慌,后背无端泛起一阵凉意。
但之后,风吹过树叶的哗啦声响、隐隐的夏虫鸣叫声都响了起来。明柳暗嘲自己想的太多,起身去桌边倒了杯茶,还没送到嘴边,外间忽然响起一声极凄厉的惨叫。
啪——
她心中一悸,手中的瓷杯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热茶浸湿了一小块地板,像是流淌的红褐色血水。
那声惨叫起得突然,结束得也十分突兀,明柳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外面查看。
还未走到门口,门外便传来踉跄的脚步声。老管家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看到明柳时强撑的那口气一松,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明柳慌忙去搀扶:“郑伯,发生什么事了?”
郑伯反手抓住了明柳的手臂,他像是有话要说,哪知刚一张嘴,满口暗红色的血混着内脏的碎块便涌了出来。
明柳“啊”的惊叫了一声,向后跌坐在地。
郑伯枯瘦的手如风中残烛一般抖得厉害,嘶声道:“夫、夫人,快逃!庄主,庄主……他……疯魔了,你快逃!”
说完手上的劲道便渐渐地松了,人也没了声息。
明柳看着自己衣袖上的血迹,大脑一片空白。她颤巍巍地站起身,向外张望了一下,只见走廊外不知何时起火了,滚滚浓烟并着火光冲天而起。透过花木的间隙,她看到林渊一只手抓着一个下人的头,将人整个提了起来,然后狠狠往地上一按——
那人甚至来不及惨叫出声,头颅便已四分五裂。
明柳猛地捂紧了自己的嘴巴。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全都是明渊山庄的下人,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淌得到处都是。
明柳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娘亲。”
身后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
明柳回头,小林清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揉着眼睛问她:“你怎么了?”
看到孩子,明柳瘫软的身体中忽然涌出一股力量。她站起来,一手将小林清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拿起碎梦剑,惶急地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噗呲”。
耳中传来什么东西入肉的沉闷声响,同时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明柳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而那人一只脚正深深踩入郑伯趴在地上的尸首中。
当那只脚再次抬起,郑伯后背塌陷下去,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身下汩汩流出。
明柳脸色一白,害怕地向后退了两步,声音发颤:“林、林渊……”
林渊垂着头,发丝披散飞扬,足下生出狂乱的黑色火焰,燎烧着袍袖和衣摆。
突然,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他阴影中的脸。无数暗红色的细纹从脖子爬上面颊,双目如深不见底的空洞,没有一丝神采。
明柳蓦地想起什么,脸上顿时一片惨白。她将小林清放在地上,急声道:“快,快进去找个地方藏起来!听娘的话,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小林清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害怕地哭了起来:“娘亲……”
明柳厉声喝道:“听话!”
小林清噤了声,向里间跑去。
贪恋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那小小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中,明柳深吸了一口气,擦干眼泪,横剑挡住了通往里间的入口。
她虽然时时刻刻将碎梦剑带在身边,但这一生却甚少拔剑伤人。之前在青山剑派生活单调安逸,没有需要拔剑之事;后来与林渊一同走遍万里山河,林渊也从未让她遇到过任何危险。
没想到仅有的两次出剑,都是指向了林渊。一次她被魂丝控制,一次林渊被魂丝控制。
明柳眼神哀求:“林渊,你醒过来,求求你醒过来……”
林渊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她走来。
明柳心如刀绞,但想到背后的孩子,还是咬着牙忍着泪水一剑挥出——
长剑翁然震响,凛冽的剑意喷薄而出,扫得林渊周身鬼火疯狂明灭。林渊面无表情地向着碎梦剑伸手,层层剑气将他宽大的衣袖撕裂开,手臂涌出数道鲜血。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依旧紧紧地抓住了剑刃。
血迹在剑身上蔓延开来。
明柳惊喘了一声,狂肆的剑气于刹那间停滞。
曾经她也这么伤过林渊,魂丝被解除后,她立刻收了剑气,心疼地去吹林渊的掌心。
可是这次,她不能……
明柳咬紧牙关,手上猛地用力,将碎梦剑抽了出来,剑尖带出一串鲜血,甩落在地上。长剑倒转,剑尖楔进地面,随着这个动作,万千剑气从天而降,呼啸着砸在林渊身上。
房中木石飞溅,荡起漫天烟尘。
一时间,万籁无声,只余明柳凌乱的呼吸和心跳,胸口阵阵撕裂般疼痛。
而当一只手穿过尘雾,准确地卡住了她的颈项时,连明柳自己都说不清,那一瞬间内心涌起的是喜悦还是恐惧。
太好了,她没有杀死林渊。
怎么办,她没能阻止林渊。
也许,她应该趁机将剑刺进林渊的身体,可提着剑的那只手像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那是她的夫君,是她最亲密的人啊。
那双沾满血的双手曾眷恋地抚过她的长发。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曾对她展露过笑颜。
那双空洞的眼睛曾温柔地注视过她的双眼……
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模糊了明柳的双眼。
“林渊……”
明柳呼吸困难,声音似呻`吟,似哽咽。
林渊身子忽地一颤,眉头紧皱。他手上青筋暴起,用力到指尖痉挛,却不是要捏断她的脖颈,而是竭力不伤到她。
明柳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渐松,一怔,喜道:“你、你醒过来了?”
林渊神色痛苦,另一只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额角,脸上红痕不断消褪又蔓延,瞳孔几经变幻。
“小……柳儿……”
林渊嘴唇开阖,吐出的声音近乎呓语。他艰难地说道:“……你要、要好好……活下去。”
“什么?”
明柳尚未反应过来时,箍着她脖子的那只手骤然一松,在又一阵红痕蔓延上来之前,反掌拍在了自己身上。
这一掌,林渊拍断了自己浑身的经脉。
第66章 第 66 章
明柳接住了软倒下来的林渊, 大脑一片空白。
“要小心……”
林渊嘴唇开阖,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明柳脑中翁鸣, 已经什么都听不清。她不停地喃喃叫着林渊的名字, 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林渊唇角溢出的鲜血。直到林渊眼神涣散, 身体没有了温度, 她还是抱着林渊的尸体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目睹了这一切的林清心中也觉十分沉痛。可现在不是沉浸在痛苦中的时候, 火势已蔓延至房中,再加上方才碎梦剑剑气的破坏, 房子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
快带上小主角走啊!
就在此时,一根燃烧着的房梁砸了下来,幸好没砸在明柳身上,但房子已支撑不住, 轰然塌了半边。
大地震颤,土石崩落, 周遭剧烈摇晃,仿佛地动山摇。
一开始,林清以为那只是房子倒塌的余震, 但看到天上出现一道巨大的黑色裂缝时,他悚然一惊, 忽然意识到, 这是明柳的记忆在崩塌。
啪。
整个世界像一面有裂痕的镜子一般,被分割成了几块。林清下意识地看向藏着小主角的那块世界碎片, 竟意外地看到一个背对着他的白色身影, 似乎有人在那片废墟中翻找着什么。那人急切地扒开地上的断壁焦土,忽然动作一顿, 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小孩从中抱了出来,然后立刻消失在原地。
太好了!主角得救了!
可是,那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来的?
是管家郑伯口中的“客人”,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但他又怎会救林渊的孩子?
可这人若不是坏人,为什么之前不趁明柳和林渊对峙时出手救走孩子?那样明柳就不用留在这里拼死抵挡林渊了,说不定连她也能逃脱。
而且,他现在既救了孩子,为什么不管明柳?
很快,林清便知道为什么了。他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一只干净的靴子踏过血河,踏过废墟,踏过火海,来到林渊和明柳面前,好整以暇地微微俯下身。
林清有种强烈的感觉,这就是用魂丝控制了林渊的人!
是谁!这人是谁!
可明柳的记忆业已扭曲,他只能看到那人层层叠叠如水一般的衣袍下摆。下一瞬,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黑暗。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从明柳的记忆中跳出来了?那是不是代表,他可以和明柳的魂魄对话了?
林清一喜,于黑暗中试图呼唤明柳:“明柳,你在哪儿?听得到我说话吗?你快醒醒!”
一片沉寂。
林清不死心,又呼喊了几遍,可依旧无人回应。
就在他越来越心慌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嘈杂而模糊的人声,仿佛身处闹市。
眼前有了些光亮。
他好像身处一间客栈的大堂,周围人声喧闹,只是眼前的一切都似黑白水墨画就一般,混沌不清。
林清茫然:这是哪里?
他目光四处搜寻,看到了一个正看向窗外的少女,少女面无表情,目光中透着死寂。
正是明柳。
林清正要接着喊明柳的名字,企图唤醒她,但耳中忽然传来另一声呼喊:
“小柳儿!”
他看到明柳极轻地眨了下眼,目光中的死寂消失不见,而是闪过一瞬茫然。下一刻,她转过来头,脸上已挂上笑容:“六师兄,你回来啦。”
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略过心头,林清胸中升起一丝寒意:
六师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随着少女转头,明媚的笑脸展现在林清眼中,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而鲜活起来,万物有了颜色,声音也不再模糊,林清听到了窗外的鸟叫,甚至闻到了初春午后特有的那种暖洋洋的花香。
世界活了起来。
可林清却觉得一道寒气直升颅顶:
为什么他又回到了刚进入明柳记忆的时刻,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客栈?
他眼睁睁地看着明柳向六师兄撒娇,看着她在花灯会上闲逛,看着她将钱丢给小伍,进了琼玉楼。
之前的一幕幕在眼前重演。
接着是明柳被请上了二楼,在莺莺燕燕的环绕下,她目光痴痴地看向帷幕后的林渊,忽然无声落泪。
林清心中蓦地一动:等下……明柳上次有落泪吗?
而且,明柳在客栈中注视着窗外时的那个表情……
林清思索着,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他是追随着明柳的魂魄而来的。那么,明柳的魂魄究竟在哪儿?
是不是正一遍又一遍地回到过往的记忆中?
而他也正是被明柳的魂魄所裹挟,所以又一遍地经历这些记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眼前这人,恐怕根本不是来自明柳的记忆,而是她魂魄的化身……
可是,明柳神魂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不听、不看周围的一切,他又该怎么将她唤醒呢?上一次的记忆轮回中,他已经做过很多尝试,都没有奏效。
在他思考时,明柳已追着林渊来到院中,然后失去了他的踪迹,看着紫色的桐花和黑蓝色的天空怅然若失。
见此情景,林清也不由跟着叹了口气:“明柳啊明柳,林渊已经死了,你这又是何必。”
然后看到明柳表情空了一瞬。
注意到她表情变化的林清霎时惊了,随即激动不已:明柳对这句话有反应!
他试探着继续道:“你都记得,对不对?他就死在你怀里……明渊山庄也没了,先是被一群孤魂野鬼占领,成了乱葬岗,现在更是变成了冥渊鬼地……”
明柳垂下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这些话很残忍,林清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这样刺激她。
“林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终日在冥渊鬼地中游荡,而你的魂魄也被锁在碎梦剑中,镇在地底。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明柳双手掩面,单薄的身子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浑身都簌簌地颤抖起来。
林清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可是,你的孩子还活着,你不想看看他吗?看看他长大后的样子。他进了天玄宗,如今是内门弟子,日后会成为天玄宗首徒,甚至是掌门……”
明柳呜咽了一下,痛哭出声。
随后,她用手背擦干了眼泪,转身向外走去。
记忆中的世界以明柳为中心,向外辐射,超过她记忆范围的地方则是一片黑暗。当她脱离原定的路线,走至记忆与黑暗的交界处时,忽然云层飘散,月光大亮,林渊抱着琴出现在桐树下,在缱绻的晚风吹拂中,一双幽深的眼睛向她望过来。
“小柳儿,你要去哪儿?”
明柳蓦地顿住了脚步。
但她没有回头。
林渊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你要丢下我吗?”
“对不起,林渊……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生死都不分开。”明柳几乎泣不成声,“可是,我已经失去你了……无论梦中重来多少遍,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我已经自欺欺人太久,现在,也该梦醒了……”
明柳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向眼前那片浓重的黑暗,然后拔出碎梦剑,雪亮的剪影向着虚空斩了过去。
世界剧烈地摇晃起来,林渊身上也出现了道道裂痕,最终如琉璃般砰然破碎,化成了点点尘星。
林清的意识也随之湮灭……
……
当他再清醒过来时,世界依然在摇晃,以至于他差点分不清虚幻和现实。随后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在下坠。
他刚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有人接住了他。
是林玄尘。
再次见到林玄尘,林清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林玄尘的脸颊。
触手细腻温润,如上好的羊脂白玉。林清懵了一下,随即震惊得瞳孔都放大了:糟糕!他过了太久一动不动的日子,都忘了自己的手是可以实实在在伸出去的了!
林玄尘定定地看着他,原本寒潭似的眸中光芒闪动,映出一片流光溢彩,让人不自觉地就要沉溺其中。
林清讪讪收回手:“那个,大师兄,好久不见……”
“林兄,你糊涂了吧?什么‘好久不见’,咱刚不还见呢吗?”苏满星在一旁道。
“刚?”林清不解。难道他在明柳记忆中经历那么多事,其实都只是一瞬?“对了,碎梦剑呢?”
他立刻抬头看向洞顶,只见晏离浮在半空,双手托住了从锁链中掉落下来的碎梦剑。
林清喜道:“成了!”
苏满星附和道:“是啊!林兄好厉害,一出手就成功了!”
林玄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苏满星不满地小声嘟囔:“干嘛,夸一下都不让?”
林清没有注意到两人间的暗流涌动,他已奔至晏离身边:“晏长老,怎么样?”
晏离垂眸扫过长剑,双手竟有些不稳地颤抖起来。良久,他才长叹出一口气:“终于……”
他目光转向林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伸手在他头顶用力地来回抚了几下:“你小子,做得不错。小柳儿魂魄没什么问题。”说着,将剑递向了林清,“你保管好它。”
林清惊得瞪大了双眼。他如捧着什么易碎的圣物一样,双手小心翼翼地托举着碎梦剑,整个人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晏长老,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晏离道:“带着小柳儿离开这个鬼地方,找一个会牵魂术的人,将小柳儿魂魄放出来。”
林清捧着剑,小步挪动着,整个人转向晏离:“晏长老,你说,一个人死了之后,还会复活吗?”
晏离皱眉:“你说什么胡话呢,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复活?”
林清道:“我在明柳——我是说我娘——的记忆中看到,最后林渊、庄主,不是,我爹……”
他还是不大习惯喊林渊夫妇“爹”“娘”,顿了顿,含混道:“看到他是被摄魂铃控制了,他身上有魂丝!会不会是小伍……”
林玄尘抬眸看了他一眼。
苏满星凑了过来:“‘摄魂铃’?‘魂丝’?是什么东西?跟牵魂术有关的?小伍又是谁?”
林清把他见到的事向几人简单复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苏满星不胜唏嘘。晏离则道:“你说林渊最后是自断经脉而亡?那他尸首怎么会经脉完好?脖子上的剑痕又是怎么回事?”
林清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的是千机老人给明柳卜的那卦。明柳虽然看似活过了二十五岁,但她的一生却也停滞在了二十五岁。往后的每一天,其实都是二十五岁之前人生的轮回往复。
沉默之后,几人又回到原先的问题。
晏离道:“你也看到了,小伍已经被林渊烧得魂都不剩了,怎么可能复活?说不定是其他会牵魂术的人。”
林清一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此刻提出疑问:“可若是其他人,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对明渊山庄出手呢?我没见到他们招惹其他会牵魂术的人。”
晏离道:“或许是和小伍有关的人。当年我们并未隐匿行迹,有心人若想探听到小伍之死是何人所为,易如反掌。”
何止是易如反掌,整个小城的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这样倒是说得通。可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想得正入神时,忽听苏满星说道:“起死回生,也不是没有办法。”
林清问道:“什么办法?”
苏满星道:“林兄听说过‘无字天书’吗?”
林清皱眉:“无字天书?没有听过。”
苏满星侃侃而谈:“这无字天书嘛,是传说中的神书。据说它不仅可以逆转时间,而且能书写命运。这样的话,起死回生自然也不在话下……”
林清听得两眼发直,额冒虚汗,只觉得掌心那本时不时冒出来的、会发光《仙途》简直要把他的手给烧穿了。
不是吧?
应该不是吧?
《仙途》怎么可能会是无字天书?它不是一本小说大纲吗?而且,而且它、它有字的啊……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颤声问道:“苏、苏兄,你说的这个无字天书,它长什么样子?”
苏满星“唔”了一声,“我没见过,不知道它长什么样。”
晏离嗤道:“那种传说你也信,无字天书怎么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怎么这么多年来从没人见过?”
苏满星急了,争辩道:“晏长老,您这话就不对了。就算有人用了无字天书,我们也不知道啊!除了他自己,谁能察觉到时间被逆转,命运被改写了呀?他自己肯定也不会说出去惹别人来争抢吧?”
“那……那用法呢,苏兄知道吗?”林清试探地问。别他手中的真是无字天书,可他却不知道怎么用。
苏满星道:“哈哈哈哈哈林兄你真逗,还问用法,说得跟你能搞来一本似的。难不成你手中有……?”
林清:“!!”
他霍的一下站起来,惊慌地揪住苏满星的衣领摇晃:“我怎么可能拿着无字天书啊我才不可能拿着无字天书!我向天道起誓我绝对没拿着无字天书!”
晏离:“?”
林玄尘:“?”
苏满星:“……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开个玩笑林兄你能放开我吗?”
林清继续摇晃:“开玩笑也要有个度啊这种玩笑是能随便开的吗?!!”
苏满星:“……好的好的我不开玩笑了林兄你快住手!”
……
最后还是晏离说要尽快出去别玩了,才将苏满星从林清手中解救下来。林清捧着碎梦剑不方便行动,最后战战兢兢地将其和灵虚剑一道负在背上,并小声告饶:“明柳啊,先委屈你在我背上待一会儿啊,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一声。”
明柳无言。
几人利用先前的传送法阵,直接出了明渊山庄废墟的范围。看到弥漫在天地间的阴雾,看到空中飘落下来的灰烬,林清竟生出几分亲切的感觉。
终于要走出去了。
但是,他好像还有个任务……
“扫清冥渊鬼地所有鬼物”——也不知道他现在提出来的话,晏长老是会帮他扫,还是先把他给扫了。
而且,这到底是不是系统给他的任务,他也不确定了。怎么突然蹦出来个无字天书?如果这玩意儿真是那什么无字天书的话,上边那些字,那些命运,又是谁写的呢?
会不会是身体原来的主人,真正的林清写的?
可是上边是用简体中文写的啊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人怎么会用简体中文!
林清想得快要抓狂时,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下一瞬,林清被林玄尘揽着飞出几丈远,苏满星也被晏离拽离原地。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重重落在原先他们站立之处,漫天烟尘中,那人发丝和袖摆缓缓飘落,然后抬起头,一双了无生气的鬼眸看向林清的方向。
林清霎时浑身如坠冰窟。
是林渊!
被拖走的苏满星此刻已吓得吱哇乱叫起来:“哇他不是地缚灵吗怎么出了明渊山庄的范围啊!!”
晏离神色严肃起来。他看向林玄尘,林玄尘略一点头,晏离随即便将苏满星抛了过去:“我拖住他,你们先走!”
林玄尘适时甩出藤蔓,卷住了苏满星,然后一手将林清揽起,另一手拎着苏满星向冥渊鬼地的阵眼急掠而去。
三人出了冥渊鬼地,林清在法阵外来回踱步,十分不安:“晏长老会不会有事?”
苏满星揉着被藤蔓勒疼的手臂,安慰道:“放心吧,晏长老是打不过林庄主,但甩开他应该没什么问题。”
林清又看向林玄尘,但见他双眉微蹙,似乎情况不像苏满星说的那般乐观,心中一沉,担忧道:“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晏长老可能有危险?我们要不要再进去看看?”
林玄尘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晏长老,而是这法阵,恐怕……”
他话未说完,忽然脸色一变,下一瞬,法阵灵流闪烁,竟轰然震荡起来,甚至连带着整个山野都在疯狂颤动。
林清悚然发现,坚不可摧的法阵上竟出现了丝丝裂纹!
这可是——合几位掌门、门主之力设下的法阵啊!
他还来不及深想,紧接着便是第二声震响,法阵上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下一瞬轰然碎开一个裂口,碎末如细砂般消散在风中。
冥渊鬼地中积攒了百年的阴气瞬间狂涌而出。
林渊如鬼魅死神一般的身影伴随着冲天的煞气出现在裂口处。
他竟强行破开了冥渊法阵!
而在林渊的身后,还有浩浩荡荡的一大群。晏离的身影紧随其后出现,而在晏离的身后,则是一大群闻风而动、跟随着阴气流向疯狂赶来的阴物。
那场景乍看下来似乎有些好笑,但若是让这群东西出了鬼地,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晏离脚下一转,面向冥渊鬼地挡在缺口处,挥手解决了一个狼嚎鬼叫着当先冲过来的小鬼,并当机立断地对林清吼道:“林渊的目标是碎梦剑,我拦不住他!你快把剑丢了,来跟我一块儿清理这些鬼东西!”
林清也吼:“?!!这是我娘!”
在林清震惊犹豫的这个当口,林渊身影已经动了,一股巨大的威压当头罩下。林清有了经验,这次已能顶着威压飞身逃离。
可他还来不及喘息,林渊身形又动。
林清眉头蹙起,他绝不可能从林渊手下逃脱,要不要听晏长老的话,放弃碎梦剑?
转念之际,一个白色的身影挡在他面前,那人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在面前的虚空中抓握了一下,一把剑便凭空出现在他掌中。
剑鞘古朴,色泽乌金。
林清感觉自己背上长剑的震颤,起先他以为是碎梦剑,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灵虚剑。
而灵虚剑发出剑鸣,是因为另一把灵虚剑出现了。
林清目光沿着那人手中的灵虚剑一寸寸向上,那原本十分熟悉的背影,恍惚间却又和另一个人重合。
这是……林玄尘?还是灵虚境主?
寒芒一闪,灵虚剑已出鞘。那人手腕翻转,剑尖向下,他微微回过头,对林清道:“保护好它。”
这一瞬,曾经交接灵虚剑时那微妙的心意相通感又出现了,林清竟听懂了他言下未竟之意:
你保护好它,我来保护你。
第67章 第 67 章
林渊转瞬已到眼前, 灭顶的威压随之而来,刹那间,两股强大的气劲狠狠相撞。
轰——
无形的冲击自林清头顶向四面八方荡开, 饶是被林玄尘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他依然被狂风吹拂得睁不开眼。一息之后, 气劲消散, 林清举目向上看,赫然发现林玄尘竟横剑挡住了林渊凌空而下的攻击, 且仍牢牢立在原地,半步不退。
林清盯着林玄尘的背影, 满目的茫然错愕:
……为什么?他怎么也有一把灵虚剑,背影还和灵虚境主如此相像?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林玄尘就是灵虚境主。
林玄尘怎么会是灵虚境主呢?林清想不通。一些杂乱而破碎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搅乱他的认知。他直觉有什么事被自己忽略了,却抓不住那一闪而逝的灵光。
林清内心深处渐渐涌起一阵焦躁和恐惧, 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恐惧着什么,握着灵虚剑的手无意识地微微发着抖。
然而, 下一瞬,一股柔和而坚定的力量顺着剑身传递过来,像是有只手轻轻地包裹着他, 让他不要怕。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林清蓦地抬眼,看向林玄尘笔挺的脊背, 握剑的手不自在地紧了紧。
灵虚境主……林玄尘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并且在安抚他。
林清心乱如麻,不知为什么, 这一刻他很想看看林玄尘的脸。哪知脚下刚一移动, 林渊那无机质的冰冷眼神便蓦地落在他身上,手臂越过林玄尘向他抓了过来。
林玄尘身形随之而动, 招式只守不攻,将身后方寸之地防御得滴水不漏。
林清暂时不敢动了。
林渊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但出手却愈加急躁,身上煞气也更加凶戾。又一次被林玄尘阻拦后,林渊袍袖上燃着的幽绿星火突然怒涨,下一瞬,他拔地而起,升至空中,周身气流卷起骤风,搅动阴云翻涌,似乎在酝酿着雷霆一击。
林玄尘向后看了林清一眼,随后一言不发地跟着飞至空中。
“师兄……”
林清下意识地向前跟了两步,但空中浓云翻涌如巨浪,早已淹没两人身影。只偶尔传来几下亮光与轰鸣,声势浩大如闪电与雷鸣。
林清不安地眨了下眼。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两人远离了他和碎梦剑之后,打架就突然放开手脚了?
另一边,苏满星看着鬼地结界破碎的裂口,滚滚阴煞之气裹着数不清的魑魅魍魉席卷而出,他整个人简直要疯了,跪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晏离堵在裂口处,一掌将又一波想要闯过结界的大鬼小鬼轰得魂飞魄散,额爆青筋地转头对着两人骂道:“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过来帮忙!”
晏离再厉害,也不可能将这么多鬼怪一举全歼。这些恶鬼上百年不曾吃过人肉,早就馋疯了,倘若一时不慎让其中一两个跑出去,恐怕附近村落的人就都没了活路。
苏满星率先回过神,忙连滚带爬地闯进那团煞气中,在裂口处修补结界。随着他十指翻飞,道道金光在浓重的阴气中亮起,原本正寸寸溃散的结界一点点弥合起来。
虽然他所设阵法的强度和原本的结界相差甚远,但好歹也能抵挡一阵,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
苏满星正这样想着,就听一只厉鬼尖声道:“这人正在修补结界!不能让他修好,大伙儿快冲啊!”
于是一大波鬼呼啸向着苏满星冲了过来,直直撞在他尚未成型的阵法上,瞬间将其撞了个粉碎,连带着将苏满星也掀翻在地。
等他按着气血翻腾的胸口爬起来,就看到晏离翻掌下压,一股无形的气劲霎时山一般重重压在那群冲出来的鬼物身上,甚至压得地面都下陷了几分。
漫天烟尘中,那群鬼伏地消散,只在地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掌印。
苏满星看得目瞪口呆。
他正欲赞叹,就见晏离百忙之中抽空回头,给了他一个鄙薄的眼神,似乎是不满这人怎么那么不中用。
苏满星悲愤欲吐血:……晏长老,你好像忘了谁才是导致现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委委屈屈地蹲在边角继续修补结界,不让裂缝扩大。可随着金光亮起,又有一波鬼怪向他冲了过来,而此时晏离正在前方阻挡灭杀大部分的鬼怪,根本无暇回头。苏满星绝望闭眼,等着再次被煞气冲击。
面前忽地落下一道炽烈的剑光,将冲过来的一众小鬼与煞气扫得灰飞烟灭。苏满星睁眼,惊喜喊道:“林兄,你又来救我了!”
林清持剑而立,灵虚剑上发出灼热的赤金色光芒。他向苏满星笑了笑:“抱歉,我来晚了。”
林清除了帮苏满星抵御企图摧毁结界的阴煞之外,还能扫除晏离掌下的漏网之鬼,两人顿时不再那么手忙脚乱。
苏满星临时修补的结界不像原来的那么牢固,只能短暂拦住那些鬼怪,因此三人干脆还是将结界留了个缺口,以便将它们聚在此处集中消灭。
一时间,凄厉的鬼哭之声不绝于耳,听起来着实瘆人。
地上鬼哭狼嚎,天上的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浓重的阴云遮蔽了大半的天空,其中隐隐透着血色。云层间间或有白衣或黑袍一闪,随即降下紫白的闪电或者流火,直如末日一般。
林清一边剑斩幽魂,一边时不时担忧地看向天上。
也不知林玄尘有没有受伤。
就连晏离也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这小子还挺抗揍,竟能拖住林渊这么长时间。说起来,他甚至还没化婴吧?”
林清闻言不由紧张道:“那师兄会不会有事?”
晏离道:“我怎么知道。你问他。”
说着下巴微抬,指向苏满星的方向。
“啊?”正在苦哈哈支撑结界的苏满星挠了挠头,“应该……算是没事?反正没死。”
晏离点点头,表示认同:“没死就是没事。”
林清:“?”
那重伤也不行啊!
但苏满星从零星的画面中只能看到这么多了,更详细的情况他也不知道。
三人已堵在裂口处厮杀了好一段时间,晏离尚不显疲态,但林清在鬼地的乱葬岗一战中就耗损了不少灵力,一直没有得到补充,现在灵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可鬼地内的各种阴煞鬼物还是前赴后继、源源不绝,仿佛永远杀不完似的,他也只能咬牙勉力支撑。
“那是什么?”苏满星忽然指着三人上方道。
林清抬眼一望,只见上方阴灰的浓云中,竟有块浓云变作了瑰丽的金红色,不住翻滚,如落日熔化其中,又如金水沸腾。
而林渊正立在那处云层之中,身上火焰暴涨,像是把整块云都点燃了。
晏离脸色微变,喝道:“不好,快闪开!”
话音刚落,滚滚流火已如岩浆般从天际倾落,还未到眼前,便已感受到那灼人的热意。晏离和苏满星都闪身退至十丈开外。
晏离站定之后回头,见林清竟还立在原地未动,而铺天盖地的流火已瞬间将他身影淹没。晏离瞳孔骤缩,喊道:“林清!”
流火落地后,竟像有生命一般直直卷向聚在裂口处的鬼怪,一时间四处都是滔天的火光与鬼怪的凄声尖嚎。
片刻之后,火势渐小,裂口处的鬼怪已被清扫一空,而林清还好端端站在那里,剩余火焰正徐徐钻进他掌中。
晏离皱眉:“嗯?怎么回事?”
林清放下手臂,对着晏离道:“我火脉之体,能控制火焰,正好可以利用流火烧了那些鬼。”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略一歪头,“没想到还挺好用的。”
晏离沉默了一阵,转身朝上喊道:“林渊,还有火吗?再借点火!”
林清:“……”
……
自从收了林渊的流火,灭鬼一下子变得容易了许多。不久之后,地上鬼哭渐歇,也不再有鬼涌向结界裂口,不知是躲了起来,还是已经被他们消灭殆尽。
不过现下也不是去鬼地深处搜寻的时候,因为林渊还在外面。
如何处置林渊,成了最大的问题。
林清看了会儿阴云诡谲的上空,转头对晏离道:“晏长老,如果你和师兄联手……”
晏离双手抱臂,冷静道:“不可能。林渊如今已是不死不灭的状态,再多人联手也无法除掉他。”
“那……想办法困住他呢?”
晏离没有说话,而是偏头看向了身后的鬼地结界。
数十年前,各大宗门联手建此结界就是为了困住林渊。但现在看来,结界根本就不堪林渊一击,真正困住他的其实是被藏在地下的碎梦剑——也就是明柳的魂魄。
如今他们要取走碎梦,势必会引出林渊;而若要重新困住他,唯一的方法似乎就是将碎梦放回原位。
如果这样的话,这些天他们所作的这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晏离之前就已做出了决断,现在就看林清如何选择。
林清取下碎梦剑托在掌中,看着它时,一颗心就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炙烤。他已经唤醒了明柳,现在若再把她送回去,是要她清醒着继续封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还是要她重新沉沦在过去的记忆和虚妄的幻梦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而明柳又做错了什么,要受此痛苦煎熬?
他难以做出决定,正自犹豫,忽见一道强光猛地撕裂天穹,云层中轰然炸响,声似惊雷,磅礴的冲击向四面八方荡开,连带着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紧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坠鸟般从云层中跌落,狠狠砸在地上。
林玄尘被林渊打落了下来。
林清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失声喊了句“林玄尘”,拔脚便向他奔过去。
林玄尘仰头喷出一口鲜血,抬手制止了林清的靠近:“别过来!”
一身黑衣的林渊徐徐降落下来,毫发未损。他不再看林玄尘,那张俊美却又死气沉沉的面孔朝向林清,然后直直向他走了过来。
晏离飞掠至林清身边,向他伸出手:“把剑给我。”
林清看向晏离,喉头滚动,眼神凄惶。他抱紧了碎梦剑一步步缓缓后退:“不……”
晏离叹了口气,神色中也有不忍,但仍将手伸向林清,再次说道:“把剑给我。”
林玄尘拄着剑勉力半跪起身,他看着僵持的两人,以及一步步靠近二人的林渊,渐渐咬紧了牙关。
起风了。
起初只是微风,等林清注意到的时候,那风已经越刮越紧,卷起了地上落叶与灰烬,在林渊的脚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背上的灵虚剑震颤不歇。
林清心有所感,抬眼看向林玄尘。
林玄尘闭紧了双目,握剑的手用力到关节发白。
林渊的脚步顿住了。一个漆黑的洞口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脚下。洞里是一团黑暗的虚空,深不见底;洞边勾勒着一圈莹白的光辉,光点源源不断地散逸出来,汇入洞中的虚空。
狂风卷着林渊一点一点的陷入其中。
“呜哇!!!这是什么??灵虚秘境?!”苏满星惊声叫起来,随即困惑道:“灵虚秘境不是刚开启过吗?怎么现在又开,还正好开在这儿?”
林清心中一紧:林玄尘竟是要开启灵虚秘境!
现在这种情况,将林渊困在秘境中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正如苏满星所说,灵虚秘境不久前才开启过,而开启秘境需要大量的灵力,即便是满状态的林玄尘也不能如此频繁地开启,更何况是几近力竭的现在?
林清抿了抿唇,向林玄尘奔了过去,和他一起握住了钉在地上的灵虚剑。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飞速流逝,四肢百骸渐渐抽痛起来。灵虚剑仿佛连接着一个无底的深渊,要把他身上最后一丝灵力都给抽走。
林玄尘抬起苍白的脸,皱着眉想要对林清说什么,一张口,忽然就呛咳着吐出一口血。
林清胸中蓦地一恸。
这种感觉不仅仅来自他本身,还有一部分来自林玄尘——对方似乎正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悲恸,让人几近绝望,却又被生生压住了,没有表现出来;在这股悲恸之外,他还感受到对方想要让他离开此处、生怕他受到一丁点儿伤害的惶急。
可是,为什么?
他自己都伤重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这么在意我的安危?
林清茫然地想。
一股陌生的感觉从胸腔中蔓延出来,一寸寸流遍全身,让他内心泛起无边的酸软,连灵魂都隐隐颤抖起来。
迟钝如他,此时此刻也感受到了那种被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上的珍视。
林清怔怔地流下泪来。
他看着对方——苍白的面色,脸上的血迹,以及因为自己流泪而变得有些惶惑不安的表情——此刻的林玄尘看起来竟有些脆弱。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抚上了林玄尘的脸颊,拇指轻轻拭去了他唇边的血迹。
林玄尘看着他举动,微微睁大了双眼。
林清自己也有些吃惊——他对血腥气十分敏感,见血即晕,此刻却奇异地丝毫没有感觉到以往的那种烦恶感。
他甚至能对林玄尘露出一个笑容。
林玄尘看着他,一时竟呆住了。
天色不知何时起了变化。
原本已经消散的阴云重新聚拢了起来,遮天蔽日,如浪翻涌。
隐隐有紫白的光芒在其中闪烁。
天地间的灵气慢慢在此处汇聚。
晏离盯着天际中酝酿着的紫色闪电,喃喃道:“九天雷劫。”
正为突然出现的秘境入口而惊愕得团团转的苏满星闻言一愣:“什、什么?”
晏离回过头,看了不远处的林玄尘一眼,眉头微微拢起,“他马上要化婴了。”
苏满星呆若木鸡:“……诶?”
“咦???——在这里?现在?!”
第68章 第 68 章
劫云在林玄尘和林清的上空汇聚翻滚, 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可怕的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当一名修士的修为和心境到达一定境界,上天便会降下九天雷劫, 渡过了, 便能成为地位超然的元婴尊者;渡不过, 就只能当场殒命。
因此, 在接近元婴境界时,修士都会停下一切活动, 做足准备,专心迎接天劫。即便如此, 能顺利渡过天劫的修士仍是少之又少,九死一生。放眼整个修仙界,也不过寥寥十几的元婴尊者。
此时林玄尘为开启灵虚秘境,强行将自身真元催发到极致, 没想到竟导致修为突破,引来了天劫。
狂风吹得众人袍袖翻飞, 苏满星颤巍巍地躲在晏离身后,惊恐地看着酝酿在黑云间的雷暴,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真真真真……真的是九天雷劫?”
晏离看向处于劫云中心的林玄尘和林清, 眼睛微眯了一下。没有人能阻拦天劫的降临,林玄尘能不能扛得过去, 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可林清是怎么回事, 吓傻了?还杵在那儿干嘛?
他一振袍袖,飞掠至两人身旁, 将林清拦腰捞了起来。
等林清反应过来时, 整个人已被晏离带出了劫云中心。
他恼怒道:“晏长老,你拖我做什么?”
晏离惊奇地看着他, 简直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你没看到劫云?”
林清抬头看了看天上,一脸的懵懂——是有大片的阴云。可刚才林玄尘和林渊打的时候也风起云涌的啊,现在只不过看起来更恐怖一点。
晏离面无表情的撒手将他扔在地上,不想说话。
苏满星探出脑袋,小声对林清道:“林兄,是劫云!很凶险,要离远一点,你待在那儿会没命的。”
林清正揉着膝盖爬起来,闻言“啊”了一声,看向不远处拄着剑半跪在地上的林玄尘,“那师兄会不会有事?”
苏满星欲言又止。
以林玄尘现在这种强弩之末的状态,只怕很难扛得住天劫一击。
林清看懂了苏满星的表情。
他转身向林玄尘走了过去。
晏离喝道:“站住!你疯了吗?”
林清脚步一顿。
他没疯,他有自己的考量。
不管怎么说,他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是主角就不会死的,现在他去护住林玄尘,天劫只要劈不死他,那林玄尘就能活下来。
逻辑无懈可击。
但这番道理又没法对晏离解释,他只能含糊道:“反正我必须跟林玄尘在一块儿。”
晏离一脸“岂有此理,真是气死我了”的表情,他手指向林清,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最后一甩袍袖,“不怕死那你就找他去!”
林清从善如流,果真就去了。
“你!给我站住!”
林清这次没有站住。
苏满星在晏离背后摇了摇头,小声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唉,晏长老,你拦不住的。”
晏离森森一眼向苏满星横了过去,冷声道:“闭嘴。”
苏满星立马噤声。
林玄尘看到林清去而复返,脸上唰然变色:“你过来做什么,快离开!”
林清一撩衣袍,在林玄尘旁边坐了下来。他侧头看向林玄尘,在压城欲催的劫云下、在肆虐缭乱的狂风中、在漫天恐怖的威压里,面带微笑道:“我不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林玄尘呼吸猛地一滞,似乎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说什么?”
他声音很轻,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又像是生怕会打碎一场美梦。
轰隆隆——
天际传来了响动。
林清抬头看向天上——劫云涌动,天雷降临。他轻轻握住了林玄尘的手,耐心重复道:“我不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林玄尘一向清冷的眸子中蓦地迸发出一片流光溢彩,像是整个灵魂都被点燃,璀璨如烟花绽放。
在刺目的闪电中,他一寸寸拔`出了地上的灵虚剑,举剑向天,迎上九天之上降落下来的紫雷。
轰——
前所未有的巨响在耳边炸开,有那么一瞬间,林清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周遭全是耀目的白光,但他能感受到,在那白光中,有一道凛冽的剑气冲天而起,劈开了从天而降的雷劫。
白光散去,林玄尘无声无息地软倒下来。
林清悚然一惊,伸手接住了他,慌忙去探鼻息。
触手温热,呼吸仍在,身上也没有其他伤痕,倒像是力竭晕了过去。
林清松了口气。
不远处的苏满星见林清安然无恙,也跟着松了口气:
“成……成功了?”
晏离眉头却仍然紧蹙:“劫云还未消散。”
黑压压的劫云依然盘旋在两人上空,仿佛在酝酿另一场雷暴。
苏满星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晏离道:“渡过雷劫,化身元婴之体,天劫自然会消散。可林玄尘扛下天劫后却立马晕了过去,恐怕还没来得及在内府结婴,如此,劫云便不会消散。”
很可能会有第二道雷劫。
苏满星无言以对,这种情况能扛下一道雷劫就已经奇迹了,还怎么去扛第二道啊?!
更糟糕的是,林渊还没有彻底落入秘境中。随着林玄尘失去意识,秘境入口在慢慢闭合,林渊原本就在挣扎着要出来,而此时不知是否是被天雷激发了凶性,整个人竟渐渐狂暴起来。
只是双脚陷在秘境中,暂时被困住了,无法行动。
林清也注意到了怒吼着的林渊,慌忙去捡地上的灵虚剑。可他从未开启过秘境,十分不得法,再加上修为未到,使不上半分灵力,秘境入口依然在一点点闭合。
终于,秘境入口完全闭合了,林渊脚下又恢复成坚实的土地,陷在秘境中的双脚看上去就像嵌在地底一样。
林渊双手够向林清,但脚被牢牢钉在地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他愤怒地仰天嘶吼,在漫天阴云与闷雷中,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竟似悲鸣。
“喀”。
轻微的骨头断裂声传来。
然后又是一声。
下一瞬,林渊猛地离开了地面。
这一下猝不及防,莫说林清,就连晏离都没反应过来。等他看到林渊双腿下白森森刺出的断骨时,才明白林渊竟生生扯下了自己的脚!
而此时林清已被人扣住脖子给提了起来。
林渊面目狰狞地漂浮在半空中,他一手钳制着林清,另一手去夺林清手里的碎梦剑。
而就在此时,又一道天雷降落,直直劈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林玄尘。
“不要——”
林清挣扎着发出一声叫喊,下一瞬,手中的碎梦剑忽然脱鞘而出,迎向天雷。
轰!!
耀目的剑光甚至盖过了闪电,磅礴剑气悍然劈退天雷之后,竟然仍不止歇,直冲云霄而上,将翻滚的云层撕得四分五裂!
云散,风止,重见天日。
“哐啷”。
碎梦剑落在地上,断作了几截。
林渊的手一松,林清也跟着跌在地上。
一抹白色的魂魄从断剑中袅袅升起,轻得像烟,如梦似幻。
它叹道:“林渊……”
这声音好似来自天际,又仿佛响在耳畔,柔缓空灵,像是一根虚晃的丝,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林渊好像听到了这声呼唤,一身的狂躁于这一霎那间消失无踪。他怔怔地注视着那抹幽魂,脸上神情似喜似悲,那双总是死气沉沉、暗淡无光的眼睛中也好像一下子有了神采。
幽魂靠近林渊,伸出一只虚幻的手抚摸林渊的脸颊,声音哽咽:“你受了很多苦。”
她又要流泪了。可幽魂哪有眼泪可流呢?一滴滴的眼泪都在脸庞上化作了轻烟,那是在燃烧它的精魂。
“你说过,要陪我走过所有的地方,会一直陪着我,保护我不受伤害。”幽魂哭泣着,一缕缕的白烟在她脸庞上消散,“没想到,这个念头竟成了束缚你的枷锁。”
“我被困在这里一百年,你便也陪着我在这里呆了一百年。现在,我要走啦,你也陪着我一起走好不好?”
幽魂说着,整个身影愈发透明虚幻。
林渊依旧定定地看着她,气息收敛,乖顺得仿佛整个人都被安抚了下来。
“小柳儿!”晏离急道,“你快找个东西附身,再这样下去,你会魂飞魄散的!”
幽魂摇了摇头:“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晏离。可是,我有点累了,想离开了……”
她转向林清:“也谢谢你救了我的清儿。”
正在将林玄尘扶起来的林清一怔:什么意思?什么叫“谢谢你救了我的清儿”?我不就是你的清儿?
然后低头看到怀中的林玄尘,恍然大悟,这句话大概是对林玄尘说的吧,出鬼地时林玄尘几次三番救了自己,大概明柳也看到了。
“这把碎梦剑是师兄送给我的,请你帮我把它还给师兄吧。看到剑,师兄就会明白了。”
林清点了点头。
明柳身影越来越虚弱,声音也逐渐涣散,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十分缥缈。她不再说话,而是专注地看着林清这边,目光有慈爱,又有恋恋不舍。
林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好移开目光,只好一边扶着林玄尘,一边尴尬地对着明柳微笑。
最后,明柳收回目光,几近透明的手轻轻握住了林渊的指尖。
林渊也垂眸注视着她,冰冷苍白的侧脸此刻几乎说的上是温柔,唇角似乎还露出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意。
林清疑心自己看错了,便眨了眨眼,哪知再睁眼时,面前干干净净,已没有了明柳的身影。
林渊的身体蓦地腾起火焰,自下向上徐徐地燃烧起来。
火光温柔地侵蚀着他,腿、腰、腹、胸……
而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明柳消失的地方,神情专注得,一如那夜的紫桐花树下,明柳直白热烈的眼神将他煜煜点燃的那一刻。
第69章 第 69 章
转瞬间, 林渊已被自身的真火燃烧殆尽。
林清望着那流光飞雾一般在风中慢慢消散的灰烬,心中止不住的怅然。
晏离弯腰将断剑一一拾起,交给了林清。林清看着手中断作了几截的碎梦, 心想, 生老病死, 爱怨嗔痴, 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
人死了,梦就碎了。
晏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叹了口气:“如果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吧。”
林清闻言眨了眨眼,一下就走出了那股情绪。
他是挺伤感的, 但是也不至于难受到哭出来……
苏满星正蹲在地上不知研究着什么,此时突然惊奇道:“咦,这是什么……”
林清将林玄尘安置在一旁,和晏离一起走过去, 发现苏满星在看的是被林渊生生扯断的那双脚。许是因为已经脱离了身体,它们并未跟着林渊一起焚烧起来, 现在还留在原处,而断脚露出来的骨骼血肉里,居然密密麻麻地塞满了红线!
林清倒吸了一口凉气:“是魂丝!”
林渊死前明明震断了自己浑身的经脉, 之后却行动如常,看不出伤痕, 原来竟是被人用魂丝修补好了身体。
苏满星道:“这就是魂丝?难道林庄主死后仍被魂丝操纵着?”
随即又疑惑道:“不对呀, 林庄主一直徘徊在林夫人魂魄周围,又对所有人都是无差别攻击, 行动简单又没什么目的性, 应该的确是被生前执念与自身戾气所驱动,而不是被魂丝操纵。”
林清也这么觉得。若林渊真的还被魂丝操控着, 背后那人不管有什么目的,都断然不会放任林渊在明柳死后跟着自焚。
只是不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导致了林渊的“失控”;还是他自身的执念与戾气已经盖过了魂丝对他的控制。
云城中的尸傀、水下那数万尸体、困在碎梦剑中的明柳、不死不灭的林渊……看起来都和百年前那名傀儡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人究竟是谁?后来出现在明渊山庄的那神秘人又是谁,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若是为当年死在林渊手下的那傀儡师报仇而来,灭了整个明渊山庄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对临近的云城下手?
林清细细想来,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正思绪万千,忽听有人叫道:“林兄!”
林清循声望去,发现竟是陶云眠领着一帮千机门弟子赶了过来。
看到他们,林清生出了几分恍惚的感觉,随后才记起,自己最初和林玄尘来到这里便是为了寻找陶云眠他们。只不过先是经历了云城中的种种怪事,后来又被晏长老带进了冥渊鬼地,遇到乱葬岗的恶鬼、青女……最后找到明柳的魂魄——
经过这么多事,他都快把陶云眠他们给忘了。
“陶兄,你们怎么来了?”
陶云眠还没来得及答话,千机门那个小弟子景羽便惊恐地叫了起来:“师、师兄,你看——冥渊鬼地的结界怎么破了!”
陶云眠也注意到了结界上破的裂口,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颤声问:“林兄,这……怎么回事?”
其他千机门弟子也都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有人喃喃地重复着“怎么办怎么办”,有人看到晏离,立刻怒气冲冲地叫道:“是如意楼的那个掌柜!一定是他毁坏了结界!”有人质问苏满星:“你说!是不是他干的?”
晏离冷哼一声,目光扫向陶云满一干人,属于元婴尊者的威压压得众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你们说我毁坏了结界,有什么证据吗?”
苏满星瞥了眼脸色不善的晏离,轻咳一声,道:“这位是天玄宗的晏离长老。”
景羽等人自然不信。
陶云眠蹙眉转向林清,向他求证:“林兄,这位……”
林清不是很想说话,但又不得不道:“不错,正是我派晏离长老……”
众人闻言,立时像被抓着脖子提起来的鸭子,集体噤声,脸上表情红白交加,十分精彩。
晏离负着手,缓声道:“我途经此处,发现冥渊鬼地的阵法有所松动,便找了个千机门的弟子过来检查,有什么不对?”
林清:……咦?
陶云眠大着胆子道:“可,可……晏长老,结界现在怎么破了?”
晏离一甩袍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谁知你们门主所设阵法竟这般不牢固,鬼地里的阴煞随便一撞便撞了个裂口,什么魑魅魍魉全都跑出来了!若非我们坚守此处,一夜鏖战,将鬼怪斩杀了个干净,还不知会发生怎样的祸事。”
林清:……咦??
结界确实是林渊“随便一撞”就给撞坏的,而林渊也算是鬼地中的阴煞,说“鬼地里的阴煞随便一撞便撞了个裂口”……好像也没错?
而陶云眠他们则是震惊于另外一件事:
“冥渊鬼地的阴煞都已被斩杀干净?!”
“这……怎么可能?且不说鬼地中的毒障,但说上百年来聚在此处的鬼怪,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吧,真能一夕之间斩得干净?”
冥渊鬼地在宗门前辈口中一直是最危险的存在,平素根本无人敢靠近,而眼前这人竟说已荡平了整个鬼地?
而且仅凭四人?其中两个甚至只有筑基期的修为。
晏离长眉微挑,姿态倨傲:“对你们来说自然不可能。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可能。”
众人心头一凛:对啊,对方可是元婴期的尊者,他们怎么能质疑元婴尊者的实力?
再加上他们远在云城时就感受到了这边种种撼天动地的战斗,对晏离说言更加相信了几分。
但仍有人小声嘀咕:“那当时为什么要把我们都关在纸人里?”
晏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那是为了保护你们,这都不明白?云城中尸傀横行,很是危险,凭你们那点画符的本事,根本就对付不了。冥渊鬼地这边情况紧急,我顾不上你们,就只好把你们藏起来,封锁气息,打算等事情解决了再放出来——我如此良苦用心,你们竟质疑我?还怀疑是我破坏了结界?”
陶云眠他们这几天确实在云城遭遇了一些四处游荡的尸体,极难对付,看来晏长老所言的确非虚。
至此,众人已完全相信了晏离的说辞。对方堂堂长老,一介元婴尊者,如此为他们着想,再生疑就太不知好歹了。陶云眠带着千机门众人给晏离行礼,热泪盈眶地感激晏长老的救命之恩。
林清目瞪口呆:!!
……糊弄过去了!毁坏鬼地结界这么大的事居然被晏长老就这么给糊弄过去了!
不过,站在陶云眠视角,他们所知确实不多——刚踏进云城就被晏离关了起来,甚至被封闭了五感;之后,陶云眠对林清等人进入鬼地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再后来,看到鬼地这边风雷涌动的异象,他带人紧赶慢赶,可赶到的时候战斗业已结束,基本什么都没留下……
只要林清和苏满星不戳穿,基本晏离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晏离淡淡地“嗯”了一声,心安理得地受了陶云眠等人的感激,然后又三言两语打发他们去鬼地内巡视是否有漏掉的鬼怪。
陶云眠立刻领命去了,顺便把苏满星也带了进去。
等几人身影消失,林清道:“晏长老,你不怕苏满星对陶云眠说出实情?”
晏离“呵”了一声,道:“他不会说的。”
林清:“为什么?”
晏离:“苏满星这人,此番这么鬼鬼祟祟的,必然是藏了什么事不想让他那帮师兄弟们知道。既然这样,他又何必要拆穿我那套说法,给自己找为难呢?”
林清:“哦。”
晏离目光平淡地转向他:“你就不好奇苏满星到底隐瞒了我们什么事?”
林清果真好奇了一下:“长老,您知道?”
晏离淡淡道:“我怎么会知道。”
林清:“……”
“不过,”晏离摩挲着下巴,猜测道,“他忽然提起无字天书,这点我倒是很在意。”
林清心里“咯噔”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向掌心。他干笑道:“您、您不是说,这东西只是传说,不可能真实存在的吗?”
晏离道:“传说也未必都是空穴来风。千机门的千机老人已经在世上活了五百多年,是修仙界最长寿之人,你说,会不会有什么事是他知道而我们不知道的呢?”
林清“咕咚”咽了口口水。
晏离目光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说起来,苏满星提到无字天书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激动?”
林清装傻:“我没有呀。我哪儿有激动。”
晏离唇角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意,表情耐人寻味:“你说没有就没有吧。不过,苏满星到底为什么对你另眼相看,真的是他说的那个理由吗?”
林清微微睁大了双眼。
晏离忽然倾身靠近林清,一双压迫感极强的灰色眸子紧盯着他的表情,“还有……”
林清直觉他有更重要的话想说,但晏离眸光一动,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闭嘴不说了。
林清随着他目光向下,看到小木偶从自己的衣襟里探出了头,好奇地瞅了瞅晏离,然后弯着眼睛爬上林清肩膀,亲昵地搂住了他垂在耳际的头发。
晏离看了眼小木偶,若无其事地直起身,道:“……算了,没什么。”
林清一脸不明所以。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云荼长老来信了。”说着一个传讯符在他面前显现。
晏离面色蓦地一僵。
“传讯符是两天前寄来的,不过那时我们进了鬼地,就没有收到……”他说着打开了传讯符,“嗯……云荼长老说,她已带人赶往云城。还说让我,呃,让我小心,不要和晏长老您接触。”
说完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晏离的面色,小声道:“按路程推算,云荼长老应该很快就能到这里了。”
晏离想起自己也给云荼传了封信,信上原原本本地介绍了自己要带着林清一起闯冥渊鬼地的计划。
他能半吓半哄地唬住陶云眠那帮小弟子,但云荼可不会吃他这套。
晏离面无表情道:“我想起来自己还有事,就先走了。”
林清:“哎,晏长老——”
但晏离的背影已迅速消失在远方。
林清:没想到晏长老这么怕云荼长老啊,难怪他总是不在天玄宗待。
……
云荼到来后,林清这才有了找到主心骨的感觉。他将来到云城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云荼,并又重复了一遍晏离对外的说辞。
云荼气得当场拍碎了如意楼的桌子,并咬牙切齿地称下次见到晏离一定会砍了他。
之后,云荼安排人手处置河底的尸体、研究城中的尸傀,以及再次清扫鬼地中残余的阴煞,和千机门一同处理后续事宜。
不过这些林清都不太关心了,林玄尘现今仍昏迷未醒,并且寒症还有了复发的迹象。他此刻顾不上其他。
云荼查探了林玄尘的内府灵息,发觉他内息紊乱,急需调理,而云渺峰的灵潭对林玄尘调理内息大有助益。
林清立刻马不停蹄地带林玄尘赶回了天玄。
是夜,随着“吱呀”一声,落霜居的大门被人推开了。
自林玄尘和林清离开以后,再没有人进入过落霜居,此时院中四下寂寂,唯有那株覆盖了大半个院子的梨树热闹地开放着,雪白的梨花于月下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林清踏过落花,扶着林玄尘来到后山,除下他的外袍,将他浸入温暖的灵潭中。
林玄尘垂首敛目坐于潭中,水面堪堪盖过胸口,白色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若隐若现地露出锁骨,背后青丝融在水中,如一团晕染开来的墨。
潭水很快变得冰凉,升起丝丝寒雾。
林清蹲在岸边,看着水中的林玄尘,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也是这样一个静谧的月夜,也是林玄尘隐于潭水的雾气中,而他蹲在旁边。只不过,那时他还不认识林玄尘,认为他是“哪个不长眼的小炮灰”。
林玄尘闭着眼,冷月映照在水面,粼粼的波光衬得他面色更加淡漠出尘。鬼使神差地,林清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去戳林玄尘的脸颊:
“小炮灰。”
触手冰凉。
林清眉头微皱,犹豫着要不要也下潭中给林玄尘取暖,冷不丁一只手抓住了他伸出来的那只手。
林清先是惊了一下,继而喜道:“师兄,你醒啦?”
林玄尘垂着头,神情在阴影中晦暗不明。他一只手攥着林清,另一只手虚虚按向自己的眉心。
坏了,又发作了。
林清小心地抬起另一只手想要触碰他:“师兄……”
林玄尘扇起长而挺直的睫毛,那双幽邃的眼睛中,诡异的红雾缓缓流转。
下一瞬,水花四溅。
林清被一股大力扯进了潭中。
又来?
那股力道扯得林清几乎是直直地扑进了林玄尘怀中,撞上他湿漉漉的胸膛。但此时林清已不像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时那么慌张,他用没有受制的那只手撑着林玄尘的肩膀,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道:“我知道,你冷是不是?不要担心,我这就帮……”
他话未说完,林玄尘突然伸手,拇指和食指钳住了他的脸颊,托起他的下巴。
林清:??
他蹙起眉:“里干森么?”
因为脸颊受制,他连话都说得有点含糊。
林玄尘没有说话,而是垂眸看向那双不断开阖的嘴唇。
林清:?!
他直觉有些不妙,急忙闭上嘴巴,并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林玄尘似乎是有些不满,他蹙了下眉,手上加重力道,迫使林清微微张口,同时倾身向着那双唇覆了下去。
林清:?!!
他拼命闪躲,脑袋不住摇晃,于是那个吻便落在了林清的颈侧。
冰凉,柔软。
颈侧肌肤感受到另一个人的触碰及气息吹拂,泛起一阵说不出的麻意。林清身子一僵,浑身的寒毛瞬间炸开,他本能地一掌打在林玄尘身上,用力将他推开。
“咳。”林玄尘被推得退开了两步,捂着自己的胸口轻咳了一声,面色变得有些苍白。
啊啊啊啊忘了林玄尘身上还有伤了!
林清本来要发怒,但看着林玄尘受伤的模样,他又有些心疼了,心道:林玄尘现在意识不清醒,跟他计较些什么啊。
于是又谨慎地、小心翼翼地向着林玄尘靠了过去:“我帮你治伤,你不准再动手动脚了啊。”
林玄尘看着他,神情茫然、无辜、还有些许的委屈。
看起来不像是会动手动脚的样子。
林清抿了抿唇。这次他不敢再面对林玄尘了,而是像以往那样背对着他,窝在了林玄尘怀里。
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吧?林清不确定地想。
林玄尘双手自然地环上了林清的腰,下巴虚虚地搁在林清颈窝处,冰冷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扫过他耳畔。
林清仍有些不自在,不过以往那么多次共同修炼都是这个姿势,他便没多想,而是专心致志地催动内息,让灼热的灵流一遍遍淌过全身。
渐渐地,身后的林玄尘身上也有了些热度。
林清刚要松口气,却感觉揽着自己腰的那双手在慢慢收紧。
紧接着,一片轻柔的触感落在了自己后颈。
林清:!!
他顿时怒了,转过脸要和林玄尘理论,哪知对方双唇竟不依不饶追了过来,吻在他耳鬓和脸颊。
林清不敢再使力,只小心地推拒和躲闪着,可林玄尘双臂箍得他越来越紧,挣脱不开,躲闪不掉,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对方的缠`绵与温`存。
“林玄尘!!”
林清扬起颈项,愠怒地叫出对方名字。
林玄尘动作一顿,双臂松开了些许。
林清细细地喘`息着,脸颊和耳尖都染上一层红晕。他最后看了一眼林玄尘——既然这么有精神,应该不用他再帮忙了吧——然后转身向灵潭外走去。
随后,手腕便被人攥住了。
“你要走?”
那人的声音低沉、嘶哑,与以往的音色大相径庭,仿佛被砂磨砺、被冰冻结过一般。
林清吃了一惊,转过身道:“你……”
林玄尘双目血红,脸上神情凶戾,如同一只正在浴血而生的魔。
“你不是说,你不会离开我?”
他一步步逼近林清。
林清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说,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林清的后腰硌到了一块冰冷的石壁——他已经退到了灵潭边缘,退无可退。
可林玄尘仍在逼近,一手牢牢锁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骗子。”
他俯下身来,与林清唇`齿交叠。
“唔……!”
不同于方才的轻柔,这个吻凶狠又霸道。林玄尘将他上半身压向潭岸,唇`齿在他唇瓣上重重地厮`磨。
由于整个身体都被压制,林清只能将颈项向后弯折,尽力躲避着林玄尘的亲吻,但这样无济于事,对方的吻仍炙`密地落了下来。
挣动中,林清发带散开,长发散落在石头上,如同铺了一层上好的黑缎。林玄尘一只手插`进林清发丝中,托起他后脑,使两人的双唇贴得更加密实。
辗转研磨中,林清唇角破了,淡淡的血腥味逸了出来。林玄尘便探出舌`尖,反复舔`吻那处唇角,将洇出的血丝卷走,再吞吃入腹。
林清在这吮`吻下吃痛地“嘶”了一下,对方的舌`尖带着轻微的血气瞬时趁虚而入。
林清:“……!!”
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一瞬间,林清的心猛烈悸动起来。
他从未想过,原来血竟是这样的味道,甘甜、梦幻、欢`愉,让人如此颤`栗,仿佛浑身的血液都为之奔腾燃烧起来。
林清有些失神,头脑眩晕,身体绵软,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找不到一个着力点。
林玄尘低着头亲吻着自己,长发如水一般漫下来,垂在耳际,林清无意识地轻轻抓了一把握在手中,随后便像有了依靠似的,不再挣扎,慢慢闭上眼睛。
唇`齿细密相依,气息炙`热`交`缠。
迷迷糊糊中,林清感到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脸颊上,一滴,两滴。他睁开迷`离湿润的双眼,看到林玄尘正闭着双目,双睫颤动着,滚下一颗泪珠。
他迟钝的大脑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林玄尘这是……在哭?
林清困惑地眨了下眼。
月华笼罩的潭水中,林玄尘终于结束了这漫长的一吻。他垂首敛目,额头轻轻抵上林清的额头,叹息着吐出一个名字。
“纪景泽。”
听到这个名字,林清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他前世的名字,他从未对旁人说过,为什么林玄尘会知道?
第70章 第 70 章
林玄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斩退第一道天劫之后, 一股汪洋般浩荡的灵息霎时猛然灌进他的内府,在气海中掀起狂风骤浪。
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将这股灵息凝聚成婴,好结束这场天劫, 但之前的种种损耗让他连抬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只能任凭自己软倒下去。
周遭一切的声音和光影都远去了, 林玄尘的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但内府中四处冲撞的灵息却让他如同遭受千刀万剐,疼痛拉扯着他的神经, 让他无法彻底昏死过去。
浑浑噩噩间,他心里想的却是, 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没有血迹,林清最不喜欢血了。
想到血,他脑海中又浮现出林清拭去他唇角血迹的一幕,以及他笑着说“我不走,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不是幻象,也不是他的臆想, 这句话真真切切地从那个人口中说了出来。
一直以来的凄惶不安与觳觫恐惧被对方一句话安抚,林玄尘心中喜悦难以自抑,可他却只敢小心翼翼地抬起一点唇角, 生怕笑得太放肆了,命运便不会再这样眷顾他。
他反复回味着那句话、那个举动, 内心一点一点被填满, 虚弱的体内也凭空生出了一丝丝的力气,让他能勉强开始梳理自己的灵息。
不知过了多久。
“我的清儿。”
林玄尘听见有人在耳畔轻声唤自己。
很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林玄尘茫然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而母亲则在一旁看着自己,一边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背, 嘴里还柔声哼唱着童谣。
“娘亲。”
他怔怔地叫了一声,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回到了小时候。
母亲笑道:“清儿醒啦?饿不饿呀?娘亲让人做了你最爱吃的百合莲子粥,现在给你端过来好不好?”
他神思恍惚,尚未来得及回答,头上便落下一片阴影。
父亲浑身浴血地立在两人面前,苍白的脸上爬满了红痕,而他右手正缓缓举起,似乎下一瞬就会扼住母亲的脖颈。
“不要!!”
他惊恐地大喊了一声,下意识地拔出灵虚剑去抵挡。
忽然之间,父亲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他拄着剑半跪在荒原上,阴云和雷闪铺天盖地,压得人几乎喘不过起来。呼啸的狂风中,一个白衣少年笑着对他说:“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那人说着,一点点地靠近,低头轻轻吻上自己的唇角,舌`尖探出,舐去自己唇边的鲜血,然后抬眼看过来,沾着血渍的嫣红唇瓣开合,声线暧`昧:“如何?你喜欢吗?”
林玄尘浑身颤栗,他重重地喘`息了一下,睁开眼睛。场景再次变换,他身处云渺峰的灵潭内,而少年的手指正抚着自己的脸颊。
他捉住那只手,将人一把拉进自己的怀中。少年说着什么,可他混沌的大脑此刻什么都听不见,注意力全在那人双唇上。
少年咬紧了下唇,将水润的唇瓣磋磨得殷红。
林玄尘如被蛊惑了一般,倾身吻了上去。
……
林清被林玄尘呢喃出的“纪景泽”三个字几乎吓丢了魂儿,可还没等他回过神去问林玄尘从哪儿听来的这个名字时,对方已经又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先将对方扶回了房内。
然后自己一夜未眠。
他在院中的梨树下从月上中天坐到了晨光熹微,脑中反反复复都是两个问题:
为什么林玄尘会知道这个名字?
他为什么要亲我?
如果是在平时,他还能冷静地思考第一个问题,回想起自己在穿越到云城时曾把这个名字告诉过少年的主角,从而咂摸出什么东西来。但如今他被第二个问题困扰得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能傻乎乎地想:“难道我平时有爱说梦话的习惯?”
然后思绪便不受控地跳到了第二个问题。
回想起那个吻,林清就羞耻得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虽然林玄尘不打声招呼就亲了过来,可意外的,他竟不觉得害怕或者厌恶。
——就是这样才更有问题啊!
而且,后来不光放弃了挣扎和反抗不说,他!竟!然!还!回!应!了!
甚至林玄尘唇`舌退离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神思恍惚地凑过去追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林清抱着梨树,狂乱地将脑袋“砰砰”撞了上去,边撞边发散思维:“他今天亲了我,明天是不是还想要睡我?”
被这个念头吓得呆了一下之后,林清撞得更狂乱了。
“林清,我听说你回来了,任务还顺利吗?”潘咏思一踏进落霜居,顿时被林清咣咣撞大树的模样给惊到了,“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林清咔咔扭动僵硬的脖子,转向潘咏思,神情呆滞地喃喃道:“大师兄要睡我。”
潘咏思:“……”
林清:“……”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潘咏思略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后脑,语气不太确定地道:“那……恭喜?”
林清:“???”
本来还在为说错话而羞恼的林清出离地愤怒了,他攥着潘咏思的衣襟一顿猛烈摇晃,边晃边吼:“这有什么好恭喜的?这有什么好恭喜的??”
潘咏思都快被他摇散架了,只能断断续续地艰难道:“你……不是……一直……倾慕于……大师兄……吗?”
林清一愣,松了手:“我什么时候倾慕于大师兄了?”
随后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穿白衣的时候,潘咏思就给自己盖了个“仰慕大师兄”的戳儿;后来三位长老想收他为徒,他为了拒绝便拿“仰慕大师兄”当借口,以便继续留在落霜居,相当于亲口承认了自己仰慕大师兄。
可是,且不论这都是假的,即便是真的……
“那也是‘仰慕’不是‘倾慕’啊啊啊啊!!!”
“哦哦哦……”潘咏思不好意思地道:“这么说你不想被大师兄睡?”
“当然不想!”
“可是被大师兄睡一睡也没什么吧……”
林清看潘咏思的眼神瞬间带上了惊恐,原来他的小伙伴居然是这么想的吗?
而且为什么他们讨论起了睡不睡的问题啊这根本就是没影儿的事!
潘咏思连连摆手:“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他摸了摸下巴,沉吟道:“你不想被大师兄睡,也不是没有办法。”
虽然林清很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办法?”
潘咏思慢条斯理地道:“你主动点就好了。只要你主动,就是你睡了大师兄。”
林清:“???”
他提脚便踹了过去:“你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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