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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第28章


    此话一出,全场皆静,连之前为他叫好的一众丁部旧人也都闭紧了嘴巴。


    李勖的勇武人尽皆知,可是刁云也不是吃素的众人方才目睹了他在擂台上连克祖坤、褚恭和卢锋三将,此刻再看着他那一身充血的腱子肉,无不心生敬畏。


    此僚确有狂傲的本钱,李将军若是不应他的挑战便像是怕了他,若是应了,只怕也是一场恶斗。输了自会有损长官的体面,在军中的威信亦会大打折扣;赢了也不能证明他就比刁云更强,毕竟刁云已车轮战了数人,即便是输给李勖也可说是体力不支,而不是真的技不如人。


    一时间,台上台下俱都屏气凝神等着看李勖如何破这两难之局。


    忽然高台上年轻的将军似是轻声笑了笑,温和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台下众人的耳中,“有何不可”


    一瞬间,犹如滚烫的油锅落入了一滴水,三军齐沸,继而是摇天撼地的叫好之声!


    没有什么比“以下克上”更能激发将士们的野性和血性,他们虽爱戴这位用兵如神的将领,可是战场刀剑无眼,每一次出征都是性命之搏,他们需要这位年轻的将军时时刻刻证明自己有资格掌控他们的命运。


    谢候见李勖站起身来,不由低声叫了声“姐夫”,卢锋一干人等亦面露忧色,温衡道:“自古善将兵者无不以仁智取胜,将军爱兵如子是为仁,用兵如神是为智,仁智兼备已极,又何必与一无名小卒作莽夫之搏”


    李勖笑道:“诸位不必紧张,不过是与将士们同乐而已。”


    见韶音方才还撅着的嘴巴此刻已抿成了一条线,正紧张地看着自己,李勖便弯下腰,轻声道:“不是生气么,为你出气可好”


    这声音轻如耳语,低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到,面前的男子眉眼温存,颊上的箭痕成了唇畔的笑涡,她便好像被摄入了这浅浅的漩涡之中,心湖随之一荡。


    “好吧”,韶音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应了他的话,却在他欲转身而去时又拉住了他的衣袖,小声道:“就算你输了,我……我也觉得你比他好一万倍,你要小心些。”


    李勖的笑意缓缓收敛,整个人微微地一怔。输了也可以……似乎还是头一次有人与他说这样的话。


    “你放心,我不会输。”


    他轻声纠正她的话,大步而去。


    谢候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一时想不通阿姐和姐夫几时变得这么好了,“阿姐”


    韶音的目光追随着李勖,却是半点也没分给自己的阿弟,闻言只是皱着眉嘘了一声,“别说话!”


    谢候:“……”


    随着李勖走下观台,校场中的欢呼声便一浪高过一浪,直到他一步步登上擂台,那鼓噪的人声方才渐渐落潮,继而归于一片沉寂。


    此刻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台上的二人。


    年轻的将军相貌英俊,身量比那丈八大汉刁云还高了半头宽肩长腿架着一身潇磊气度,玄色的劲装薄薄地覆着劲瘦的肌肉。


    刁云的眸中迸射出冷光,袒露在外的虎背熊腰仍充着血,在午后的日光中泛着古铜色。


    他朝着李勖拱手,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怯色,可对方面上温和的笑意却令他心中不安,不敢再有半分轻敌之意,只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李勖笑道:“你方才接连对战,体力消耗甚多,我则以逸待劳,于心何忍”


    刁云扯了扯嘴角,“擂台战向来如此,否则岂不人人都能当了擂主将军勿要担忧,请吧!”


    李勖一笑,将右手负于背后,“这样才算公平,刁队主,请!”


    刁云一怔,不料他竟自负至此,竟敢让出一手与自己对战,当即便咬着牙冷笑道:“好!”


    话音未落,携着罡风的一拳便猛地朝着李勖的面门而来,他膂力过人、极擅用拳,方才的几人均是招架不住他这迅猛又不失敏捷的拳法方才败下阵来的


    李勖的身法却比他的拳头更快,只是向后一侧便轻巧地避开了,朗声笑道:“好拳法,再来!”


    刁云一击不中便腿脚齐用,下扫底盘、上攻咽喉,动作流水般毫无滞涩迟疑之感,可见这一身功夫确实是真刀真枪对打出来的全然不同于那些离了套路就不会出势的花架子。


    可李勖那劲瘦的窄腰爆发出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如此迅疾的攻击竟是又被他轻巧地避过了。


    唯有极致的力量才能令身体极致地轻盈敏捷,刁云心惊之下已然暴怒,大喝道:“出招!”


    李勖已负着右手让了他三招,此刻已不必再让,道了声“小心”,刁云顿时盯住他的左手,却见这人不向前来反倒弯腰仰后,刁云瞳孔猛地放大,却已躲闪不及——李勖腾跃之间一脚踹上了他的胸口,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顿觉喉咙腥甜,咳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不待喘定,李勖的左手化掌,已劈到了他脖颈上方!


    对战过的人无不知晓,李将军这是收了势打的若是化掌为爪攻击颈侧大脉,刁云只怕性命休矣。


    刁云惊恐地看着那一掌,可那掌只是从他的脖子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了他的肩上。


    李勖比他高了半头臂力更是惊人,众人只见他那么轻轻一按,刁云便膝盖一弯,砰地跪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耸肩对抗,却觉得肩上好似压了千钧重的巨石,两相作用之下,竟是又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李勖的手一放即收,侧身避开了他的跪,只负手平静问道:“可还有力一战”


    刁云咬着牙想要站起来,可那粗壮的手臂却无论如何也撑不起沉重的身子,垂头喘息半晌后,只得朝着李勖抱拳道:“将军神勇,刁云受教了!”


    片刻的寂静过后,台下涌起的声浪几乎撼动了那临时搭建起来的擂台,全军上下齐声呼唤他们将军的名字:


    “李勖!”


    “李勖!”


    “李勖!”


    李勖微笑着命人将那两千贯赏钱给将士们分了,自己则大踏步朝着观台而去。


    韶音虽不懂功夫,却也是日日练舞,自是清楚那看似轻巧的一闪、一跃、一击需要何等可怕的爆发力,一时间竟是痴了,只觉胸中激荡不已,人却是呆呆地望着那拔步而来的男子说不出话来。


    忽然就在李勖踏上台阶之时,她猛地站起身来,提起裙角朝着他飞奔而去。


    李勖驻足抬眸,便见到那明丽无双的谢氏女郎自高处降临,身后华髾飘扬,宛如飞天。


    韶音止步在他面前的两级台阶上,与他的视线堪堪齐平。


    一瞬之间,她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也搞不清楚自己飞奔向他是想做什么,一时手足无措,哑口无言。


    半晌才喃喃道:“李勖,你好厉害。”


    她此刻眸光如水,面上尽是小女儿的娇憨之态,李勖看着她,忽然生出一股少年轻侠之意。他自是不曾有过王谢堂中乌衣子弟那般白马饰金羁的少年岁月,他少年老成,过早地尝尽了人世艰辛,除了征伐,好像再无别的什么能撩动他的心弦。


    他娶她,原也只是为她的姓氏而已。


    韶音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蹙了眉,手却已被他滚烫的掌包裹住,她便只能随着他一步步地向前走。


    因明后两日休沐,将士们大比之后又正兴奋着,一时也无心操练,李勖便不想扫他们的兴,索性传令下去,命他们原地解散,可直接归家


    临近傍晚,他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不知要耽搁到几时,因便教韶音和谢候先行回去用饭。


    谢候一上车便眉飞色舞地与韶音说起了上午整军的前前后后,“阿姐不知道,姐夫可不只是拳脚功夫厉害,他上午三言两语就收拾了整个丁部,还教赵化吉手底下那帮人无话可说,那才叫厉害!”


    话到此处,谢候忽然挤眉弄眼道:“我现在倒是觉得,阿父为你择的这位郎婿十分出众,好男儿便当如姐夫一般,号令千军、兵马纵横!”


    韶音瞪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戳了下他腮边青肿处,“你又是学骑射、又是上台打擂,别是打的从军的主意吧”


    谢候嘿嘿一乐,觑着韶音道:“这有什么不行只要姐夫同意了,我愿做他麾下一卒!”


    他性情爽朗,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可是生在文秀堆里,到底还是长成了衣冠子弟该有的模样,张口作诗提笔作画,浑身上下哪有一丝行伍之气。


    韶音以为他这是入了几天军营、看了一场比试之后的心血来潮,便也不急着给他泼冷水,只笑道:“他同意也不行,你若是真想从军,还是想想阿父那关怎么过罢!”


    谢太傅自是极为宠爱几个儿女,他非严父,甚少对孩子疾言厉色,对两个儿子虽说是比韶音要严格一些,也还是温声细语讲道理的时候多,吹胡子瞪眼拍桌子的时候少。


    然而无论是韶音还是谢候,包括高陵侯家的几位小辈,他们自幼便都清楚一个不可更改的道理:王谢子弟生来便坐享荣华,自当一生为家族效力。


    男婚女嫁、朝堂抉择,莫不以家族利益为先。


    时人以出身定品级,又以品级通仕途。谢候身为谢氏郎君,生来上品,只需平流进取即可坐至公卿,即便是从军,起码也要从太尉或骠骑、车骑、卫将军等一品武官公的属官做起,哪有成为区区四品建武将军帐下一小卒的道理


    谢太傅想笼络北府武将,只出一个女儿便够了,如何还肯搭上一个儿子。


    须知战场刀剑无眼,利刃面前,可不管你是上品还是下品,抹了脖子都是同样的一腔子热血。


    谢氏也曾掌过军权,韶音的祖父曾亲自指挥了淝水之战,拒胡人铁骑于江北,保住了大晋这片半壁江山。韶音的五叔谢泽也做到了徐州刺史一职,可惜随后在长生道之战中为叛军所杀。


    士族掌兵非罕事,只是他们这些“将”鲜少有亲自披坚执锐浴血杀敌的除了何穆之之父何威曾率军北伐外,余下这些人大多是轻摇麈尾,坐镇后方,根本无需靠马革裹尸去挣军功。


    因此,韶音觉得谢太傅定然不会同意阿弟异想天开的想法。


    谢候就知道她会这么想,当即便神秘兮兮道:“不瞒阿姐,正是阿父要我留在姐夫军中的”


    韶音正惊讶间,忽听侧前方传来一阵怒骂叫嚷之声,侧耳细听,却好像还都是熟人。


    第29章 第29章


    李家众人早上出门时走的是少人的小路,傍晚归家时亦原路而返。此路狭窄僻静,乃是一条背街,沿途一侧是前街各家的后院墙和阴沟,韶音方才听到的叫嚷打斗之声便是从一处颇华丽的后花园墙角传过来的。


    探出车窗望过去也真是冤家路窄,难怪她方才听着声音熟悉,却是在此处又遇见了刁云赵洪凯一伙人。


    原来这园子是赵家的后花园,赵化吉虽已别府另住,宅邸依旧是与赵家老宅毗邻,是以与叔父赵勇家共用这一方园子,往来极为方便


    刁云一众人今日过得可谓是跌宕,他们本想借着下午的擂台战一雪前耻,不想却是猖狂过头,叫板的分寸没有拿捏好,一脚踢到了铁板上,虽是憋气窝火,也只得暗暗叫苦,一时都没了计较,解散后便相约赶来赵府,想着问赵化吉讨个主意。


    前边人多眼杂,这些人早与赵府的下人熟识,便和往常一样选择了走花园后门,不想才到此处,竟是看到一个瘦得伶仃的小郎正扒着院墙往里面探头窥看。


    赵洪凯薅着腿将人给拽到地上,定睛一看,这小郎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为谢韶音到营中报信的小乞丐!


    他们正窝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与这小乞丐又有这桩故事,当下哪肯轻易放过他,只如猫戏鼠一般地干起了倚强凌弱的勾当,先是抡圆了胳膊打了他一通耳光,接着又轮流往他身上撒尿,要他跪地管他们叫阿父。


    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是生了一身硬骨头,无论刁云和赵洪凯如何殴打,只是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叫出那声“阿父”。


    刁云这些人个个都是手里有过无数条性命的亡命之徒,这孩子愈是倔强不服、愈是被打得惨不忍睹,便愈发激起了他们凌虐的凶性。几个彪形大汉使足了力气,直将那孩子虐打得七窍流血,一张小脸青紫肿胀,全然没有了人形。


    等到卢镝带着人上前制止时,这小乞已经奄奄一息了。


    按照大晋的律法,即便是李勖也不能随意杀人,何况是刁云一众。只是律法归律法,实际归实际,如今这般混乱世道,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王法,这些兵痞背靠赵家和刁家,早就在本地横行霸道惯了,一时起意打死个平头百姓也不算什么大事。


    更何况,他们方才撕扯那小乞丐时便已经发现了他的身份。


    是以,当卢镝喝令他们住手时,刁云亦毫无畏惧,只将那孩子踢了一脚,让他翻过身来,露出了胸口一处香炉状的刺青。


    刁云腮帮子抽动两下,似笑非笑道:“卢侍卫可看好了,这小崽子是个如假包换的长生道,我们可不是挟私报复,而是处罚长生道的细作!”


    卢镝看到那刺青的瞬间也是错愕,不过很快便怒斥道:“他是长生道不假,可你有什么证据说他是细作”


    “他妈的还要什么证据!”刁云暴喝一声,鼓着眼睛上前一步,挺着胸膛逼到了卢镝面前,“咱们北府军多少弟兄死在了长生道手里,这些长生道徒个个都该杀,卢侍卫为这小孽障说话,难道是想与长生道一起与咱们北府为敌么”


    说话之间,这边的动静传到了赵府,很快便有二十几个持刀的家丁赶了出来,二话不说便将韶音的马车围了起来。


    卢镝铮地拔出佩刀,怒喝道:“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李夫人无礼”


    那些家丁也只是不问青红只管帮着刁云一伙,一听卢镝说车里坐着李勖的夫人,一时间也不敢过分相逼,又都撤了回去只是站在刁云身后,鼓噪嗓子帮他的腔。


    谢候早在车中听得气愤,此刻便跳将下来,愤然道:“且不说这小郎是不是细作,就算他是据我大晋律法,也只有四品假节者方可过军府审理后杀之,尔等当街便要断人生死便是你们的都督赵勇也不能如此!”


    刁云一众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相互看了几眼,继而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赵洪凯呸地吐了口唾沫,“什么他妈假节持节,老子只知道长生道的奸细格杀勿论不杀就是变节!”


    说话之间,竟是朝着那倒地不起的小乞丐又踹了一脚,小乞丐毫无反应,显是已经走到了鬼门关口。


    卢镝哪能再忍,当即挥刀而上,两伙人瞬间斗在一处。


    韶音脸色惨白,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混战,原来白刃破空时发出的是嗖嗖之声,刺透皮肉时先是布帛裂开的刺啦声,接着是极细微的“噗”声,每一个小伤口都有殷红的血汩汩而出,像一眼眼小泉在身上四处开花。


    她想象着刀切生肉的触感,心里还未觉察到害怕,身子已经抖如筛糠,满耳朵都是自己牙关的战战之声。


    可眼见那瘦得一把骨头的小乞丐躺在混乱的人群中一动不动,胸口连起伏都没有了,这两伙人却又打得难舍难分,就算是不将他踩踏而死只怕等到分出个胜负来时也要将他活活拖死了。


    若非受她牵连,这孩子哪能遭受此等无妄之灾


    韶音心里想着,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竟一跃跳下了马车,不管不顾地冲到了混战的中心,用自己的身子将那小乞丐紧紧护住。


    “都别打了!”


    尖利的女声在兵戈交接声中格外清晰,话音未落之时,卢镝已横刀挡在她和谢候身前,“刁云,今日胆敢伤夫人分毫,仔细你项上人头!”


    刁云也没料到这娇滴滴的小娘们儿竟来了这么一出,他不敢真的拿她如何,只好悻悻地冷笑了一声,退后一步扬声道:


    “李夫人、谢郎君,若是刁某没记错的话,尊叔父也就是前徐州刺史谢泽可正是死于长生道徒的刀下,二位的姑父会稽内史王珩、另一位叔父吴兴太守谢治也是双双成了长生道的刀下亡魂。我等此举也是为了夫人报仇,夫人却横加阻拦,实在是令刁某费解!”


    韶音的衣裙已被那小乞丐的鲜血染红了一片,此刻满脸都是泪痕,望着这些凶徒的嘴脸再无畏惧、只有仇恨,当即咬着牙叱道:“一派胡言!造反的是叛军,这孩子才多大与他有什么干系!”


    刁云嗤地一笑,“我可是听说那些信众冲入王珩府宅时,连他三岁大的小孙子都没放过!可怜那小郎君还未多享受几年荣华富贵就一命呜呼了!夫人今日这般举动可是有些妇人之仁,怕是要令九泉之下的亲戚寒心了,就算是李将军在此也未必会赞同吧!”


    “他不会的。”


    忽然那衣裙染血满面泪痕的少女定定地望向了他的身后,轻声说道。


    刁云心里一紧,猛地回过头去不防脖颈撞上一线冰凉的刀刃,刺地划出道热辣辣的血痕。


    “放肆!”


    先前在擂台上轻易击败他的年轻将军再不复那副温和模样,他的目光锁着他的咽喉,震怒之下愈发显得冰冷,迸射出一股凛然杀意。


    刁云并非畏死之人,也许是刚刚败在他手下的缘故,一时竟有了遇上天敌之感,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被人压制住,直压得他站不起身来。


    刁云缓缓地跪了下去“那小长生道窥探都督府,必是细作无疑,属下只是想惩罚细作,并无意冒犯夫人,请将军饶命!”


    李勖的环首刀已经有一年多未曾出鞘,这宝刀久未饮血,甫一触及那熟悉的甜腥味道,便似是开了荤的猛兽,紧紧地咬着猎物的咽喉不放。


    刀刃陷入了刁云的脖子,瞬间染成了赤色,余下部分仍雪亮亮地放着寒光,清晰地映出了赵勇那张阴沉的紫黑脸膛。


    赵勇人在家中,已经知晓了李勖重新整编之事,自是惊怒不已。原以为此子只是个一心带兵打仗的痴鲁之人,平日里那些顶撞冒犯也不过是性情刚直不晓变通的缘故,可自从他不声不响地与谢氏缔亲起,赵勇便觉得他愈发地放肆,单从今日架空赵化吉、吞吃掉丁部之举便可察知,此子野心不小。


    赵勇早已对他不满,此刻又见他将威风撒到了自家门口,如何还能忍耐得住,当下沉声喝道:“存之好大的威风,在我赵家门前亮刀,意欲何为”


    李勖握刀的手顿住。


    势在变中乘机取,眼下歇战之时,并不是与赵勇撕破脸的时机。


    他心中计较分明,可手中那刀却似有千钧重,饮着血迟迟不愿归鞘。


    “李勖!”赵勇怒极,手亦按上了腰间佩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都督!”


    “将军……饶命……”


    刁云一动不敢动,生怕错了一个呼吸便丢了性命,只斜着眼死死盯着自己颈上的长刀,那握刀的手此刻迸出道道青筋,似是正极艰难地与杀意对抗。


    不知过了多久,刁云忽觉颈上一轻,冷汗瞬间如雨般自额头滚落,整个人失了力气,瘫在地上一如死狗。


    就在方才那命悬一线的时刻,他终于懂得什么叫生死可畏了。


    “内人受惊,李勖一时鲁莽,还望都督恕罪。”


    李勖回眸盯着赵勇,淡淡道,面上全无半分惶恐之意,只以衣襟拭刀,随后收刀入鞘,大步走向韶音。她衣裙上的鲜血刺红了他的眼睛,方才若非赵勇再度出声,刁云此刻已人头落地。


    “我没事!”她不待他问便嘴唇哆嗦着告诉他,“快!快救救这孩子,他要不行了!”


    第30章 第30章


    上官云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金红。


    他像是被梦魇住了,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眼皮也沉重得不行,他用尽了浑身力气与它作对抗,待到视野终于清晰些了,才发现映入眼帘的原来是一方大红洒金的床帐。


    他躺在一架铺得十分暄软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条熏过香的滑软锦被。


    对面的墙壁上悬着一幅山水挂轴,下面摆着一架四折镜屏,映出了另一侧的大案和其上堆得满满当当的书卷。


    这是一间收拾得整洁精致的厢房,此刻房中空无一人,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日色清亮,是清晨独有的颜色。


    上官云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只是刚一用力,浑身上下顿时袭来一股剧痛,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头脸、四肢和胸口都包裹着厚厚的一层纱布。


    他的记忆仍停留在昨日傍晚,当时他被那伙人打得渐渐失去了意识,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他好像是听到了一个清亮的女声,她朝着打他的那伙人大喊“住手”。


    上官云听过那声音,它的主人生得像是九天神女令人过目难忘。


    他隐约猜到是谁救了自己。


    忽然,门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听动静似是有两轻一重共三人,上官云赶紧闭上了眼睛。


    韶音一夜没有合眼,只在天快亮时才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她心里边惦记着这孩子的伤情,躺下也是睡不着,此刻见他浑身上下没一个好地方,仍是直挺挺地躺着不动,眼圈便又红了。


    她自己不过是练舞时将膝盖擦破了一块油皮,谢太傅就已心疼得一连串的诶呦声,若是这孩子的母亲见了自己的儿子被人打成这个样子,那该是何等的肝肠寸断。


    人命太重了,韶音觉得自己背负不起,若这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往后余生怕是都要活在罪孽之中。


    李勖从未在她那张明媚的面孔上见过此刻这般表情,似是比昨日那副满脸泪痕的无助模样更令人揪心。


    温嫂坐在榻旁,先是翻了翻那孩子的眼皮,后又摸了摸他的头,随后长舒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可算是退烧了!这孩子大难不死,又为将军和夫人所救,想必是后福颇深!”


    说着又凝神给他诊了一次脉,之后神情也松缓了许多,看着韶音笑道:“夫人莫要再担心了,他这条命已经保住,往后恢复成什么样端看他自己的造化想来是好生将养一段时日也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韶音听了温嫂的话后泪水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般奔涌而出,直将嗓子都淹没了。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能哭,哭到鼻子、喉咙全部堵住,脖子被眼泪腌得生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使劲点头,半晌才哽咽道:“多谢温嫂,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看他。”


    温嫂昨夜便留宿在此,期间也是隔一个时辰就过来看一次,此刻亦熬得双眼通红,眼珠上面全是密布的血丝,中年妇人的疲态毕现无遗。


    韶音心里感激,却是不好再留她,便教人备好了马车相送,温嫂自是推辞不肯,见韶音坚持便也没再多说


    送走了温嫂,这房中除了一个躺着不说话的上官云便只剩下了她与李勖二人。


    “好了,温嫂不是说了么,他不会有性命之危了,咱们好好照顾他,定会令他恢复如初。”


    韶音昨日那身污了衣裙还未换下,她那么爱干净的人,想来是心里难受担忧极了方才如此。李勖看得不忍,便温言劝慰。


    他不说还好,一说便像是捅了韶音的泪窝,刚才忍下去的泪水再度决堤。


    “他本无须受这一回罪的,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还有父母在世,若是他们知道了责怪于我,我该如何与人家交待!”


    她哽哽咽咽地与他诉说心中所想,哭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李勖被她哭得心中酸软,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用粗砺的指腹一下下为她拭泪,“这不怪你,别再自责了。”


    “怎么不怪我!”


    她忽然皱起眉毛反驳他,一脸的怒意,也不知是与他生气还是与她自己生气,情急之下一不小心鼓出个鼻涕泡泡,破开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啵”音。


    李勖的眼底漾开一层笑意,便见她面上现出了恼色,只用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鼻涕,又蓦地咧嘴哭开,“我好难受,借你怀抱用用。”


    话音未落,人便扑到了他的怀里,在他胸口小声抽噎起来。


    “怎么能不怪我,若不是我遣他传话,刁云他们岂会记恨于他,是我将他牵扯进来的……我恨不得挨打的人是我……”


    李勖已听不清她断断续续的絮语,他被她这一扑扑得胸中巨震,一时如遭雷击,木然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与一位年轻女郎如此亲密地接触。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香、还软。


    她的泪水将他胸前一小块衣襟都打湿了,温热的潮气透过一层薄薄的布料洇入他的胸膛,那里能感受到她嘴唇的形状。


    李勖的心在胸腔里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唇,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并非对女色无意。


    可是,还不待他的手臂做出反应,怀抱中的女郎已经抬起了头,在他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谢谢你安慰我,我没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这孩子。他待会可能会醒,我在这守着他一会儿,你若是困了便回去补个觉吧。”


    李勖从她清澈的眸中读出了方才那一抱的含义,复杂的滋味在心头晕染开来,只觉自惭形秽。她一定不知道,她那毫无防备的一抱竟勾出了他那般龌龊的心思。


    “你怎么了”韶音见李勖神色有异,以为他是想到了那孩子的身份,不情愿将他收留在家中。


    “我不困”,李勖垂眸,小麦色的脸庞看不出红热,只有领口处方才被她那一抱蹭露而出一小片皮肤透出浅浅的红色。他轻咳一声,略正衣冠,“我陪你一块守着他。”


    此刻大概在巳时,正是一府里最忙乱的时候。厨下拾掇起早饭后的餐具,之后便要照着单子准备午饭,粗使的仆役们将各房各院洒扫妥当后便要开始拾掇车马房、柴房和杂物房各处,近身侍候的则要趁着空当整理主家的衣物细软和房中之物,按照主人的喜好分门别类归置好,待到主人需要时做到心中有数。


    李家东院只有小夫妻二人,下人们的活计比在谢府时轻省了许多,只是这宅院太小,他们往来穿梭其中便显得十分忙碌。


    长久的逃亡令上官云耳力非凡,此时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不仅能听到房中男女的低声絮语,还能听到院中下人往来的脚步,猜测到他们是往哪个方向行走。


    大约是在前世那么久远的时候,他也曾这样躺在家中的床榻上,一面耳听着父母和阿姐在院中忙碌的声音,一面继续心安理得地赖床。


    然而,他此刻所在之处并非会稽句章那方静谧的篱笆小院,而是北府将李勖的后宅。


    正是这位令长生道闻风丧胆的李将军和他的夫人谢氏救了自己。


    李夫人大概以为他受伤全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所以才自责成这样。她救下了他,为他看病治伤,想必是已经看到了他身上的刺青,知道了他是个长生道徒。


    她大约是拿他当无辜的孩子看,所以才能大度得不计较他的身份,可若是她知道他都做过什么,还会如此善待于他么


    上官云闭着眼睛,想象不出那高贵而美丽的谢氏女郎哭泣的模样,她的善良令他的缄口不言显得有些卑鄙,可是他不敢说话,不敢轻易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阿姐还没有找到,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这对夫妻都不知道他已经醒了,低声谈话的内容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李夫人问李将军,“刁云说长生道杀了你们许多弟兄,大伙都对他们恨之入骨,他说这话时,我看卢镝他们似乎也有些认同。你呢,你也这样想么”


    李将军不答反问,“长生道叛乱,谢王两家首当其冲,你救下了他,心里就不介意么”


    “就连我姑父王珩那般饱读诗书的人也信奉长生道,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看着也就和四娘差不多大,他能懂什么还不是大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我只恨那些杀害亲人的叛军,却不能将家里的遭遇算到一个孩子头上。”


    李夫人的声音很轻,听着像是柔软的棉絮,这棉絮在话落时编织成了一条无形的丝线,慢慢地缠绕在上官云的心上,继而缓缓地收紧。


    李将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前年我部攻打会稽清凉坡时,半途人困马乏,临时征辟了一户民宅。那户夫妻二人,育有一双儿女大的七八岁,小的尚在襁褓,四口人身上都有香炉刺青,俱是长生道徒。他们眼见兵勇入驻,自是战战兢兢,苦苦哀求我,让我莫要伤及一对儿女的性命。我当时也如你一般想,告诉他们无须惊恐,我军只是借住一宿,绝不会伤人,还命卢镝付给他们伙食和住宿之费。”


    韶音听到此处不由心里一紧,直觉下话里应有个“然而”。


    果然,只见李勖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继续道:“若不是温嫂及时发觉饭菜的异常,只怕我此刻已经埋首清凉坡了。事发之后,那家男人心知难逃一劫,便将罪责尽数揽到了自己身上,接着便抢过刀抹了脖子,余下那妇人手牵着一个怀抱着一个伏在尸身上痛哭不已我不忍赶尽杀绝,便命大军即刻拔营,不防那七八岁的幼女捡起地上的刀走上前来,一刀刺向我的大腿。”


    韶音忍不住发出了“啊”的一声,李勖摇摇头,“她才七八岁,如何能刺破铠甲自是徒劳无功。我怜她为父报仇之志,亦不打算与她计较,可我没有料到接下来的事态会变成那般模样。”


    李勖的眸光逐渐变得暗沉,“那妇人竟抢过刀来,欲再行刺,一击不成,先是一刀砍杀了大女儿,后又杀了襁褓小儿,随后便横刀自刎。她气绝之前,口中仍念念有词,说的是’血祭神灵,死亦长生‘。”


    李勖的这个故事震得韶音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她之前也不能理解,为何姑父那样的人竟能蠢到敌军攻城之际仍焚香祝祷、祈求神灵保佑,可如今听了李勖这番话,她终于知晓那长生道流毒之深。


    虎毒尚不食子,那母亲竟能狠下心来杀死一双儿女可知此教的骇人之处。


    “长生道全教皆兵,妇孺也不例外”,李勖肃容看着她,“所以,这孩子可能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上官云的心猛地一坠,几欲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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