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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81章


    二人相携入室,王灵素打发下人出去,一个面生的中年妇人动作间颇是迟疑,防备似地瞥了眼韶音,低头道:“夫人身怀六甲,身边一刻离不得人的,婢还是留在这里为妥。”


    王灵素脸色微沉,“无妨,我们姊妹说些体己话罢了,你下去吧。”


    那妇人欲言又止,几步路走得很是悻悻。


    王灵素看着她走到舱外将门关了,见韶音仍皱着眉,便朝着她宽和一笑,轻声道:“她叫阿榴,是阿家的陪嫁婢子。阿家担心我的身子,自我有孕之后便派她过来服侍我的起居。她仗着自己是冯家的老人,总是格外多话些,人却不坏,照顾我也算用心,我便也得在人前给她留几分薄面。”


    韶音心道,在你心里,这世上大约是没有坏人的。


    看着她脸色问:“怎地如此憔悴,我道旁人有了身子都是发福,整个人臃肿得不像话阿姐却瘦得这样厉害,可是瞧过郎中了”


    王灵素笑容发苦,给她倒茶,自己抿了一小口,略压下腹中恶心,有些无奈道:“看过了,个人体质不同,独我该遭这趟罪罢了,莫要担心。”


    见她若有所思,忽然展颜一笑,低声询问道:“你嫁过去也有大半年了,可是有动静了么”


    韶音一呆,脸瞬间红到脖子根。


    李勖知她不喜孩子,每次缠绵之后都会弄到外面,当下倒是还没有这个烦恼。


    王灵素瞅着她红玛瑙似的一张脸,忍不住揶揄道:“难得见阿纨害羞,可知是芳心大动,与妹夫情投意合呢!”心里为王微之唏嘘,转念又觉这样也好,九郎与韶音的性子实在两不相宜。


    韶音垂头呷了口茶,语气里透出埋怨来。


    “我到京口之后那些事,哪个有你清楚这会儿偏偏又说嘴,可知是存心戏谑、居心不良!”


    王灵素抬眼,“这话从何说起”


    韶音哼了声,“果真是一孕傻三年!今日便老实告诉我,为何迟迟不回我的信可是只顾着与姐夫浓情蜜意,连给我手书一纸的功夫都没了”


    “你何时给我寄信了”


    王灵素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韶音怔了怔,一时间心思百转。


    彼时她尚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分明已经心动,却不知该如何选择,思来想去,世上与她处境相当既能理解她的心思、又能为她指点迷津者,除了阿泠再无二人。


    可阿泠偏偏没有收到这封信。


    抑或是,有人提前拆看了这信,之后不愿意教阿泠看到呢


    思及冯毅这些天的作为,韶音心里隐约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忽然便不忍再看王灵素,撅嘴道:“我知道了!都怪李勖!整日价丢三落四连遣人送信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回头我定要好好与他说道,教他给我们姊妹两个奉茶赔罪!”


    王灵素勉强笑笑,垂眸道:“好。”


    舱内就此沉寂下去,二人一时无话


    方才刻意不提粮草之事,彼此都只当是姐妹间的寻常重逢,可她们如今一个是广陵的冯夫人,一个是京口的李夫人,两军此刻仍在江上对峙,这般自欺欺人又能捱到几时。


    韶音没话找话抚着王灵素的肚子作孩童语气,“外甥外甥,也不知你是个小郎君还是个小女郎,姨母既盼着与你见面,又苦恼着见面礼,头都要想破了,还是不知道该送你点什么才好呢!”


    王灵素深叹口气,“你素来不喜孩子,在我面前何必如此”


    韶音笑容一僵,讪讪地收回手。


    她这话的确是有七分惺惺作态。阿泠如此憔悴,她私心里只觉得那腹中是姓冯的种下的魔胎,专门来折磨阿姐的,看着除了心疼和头皮发麻以外,哪里还有半点喜欢。


    “还记得小时候么”


    王灵素幽幽道:“我们那时多能胡闹,竟扮作孕妇,互相比谁的肚子更大后来你问我,阿姐阿姐,孩子是怎么钻到肚皮里去的,长大后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可问倒我了,我苦思冥想,最后告诉你,孩子是从肚脐眼里钻进去的,到时候还得再从肚脐眼里钻出来!”


    “我当时吓坏了”,韶音接过她的话“因便嚷着说,那我可不要生孩子,我这么小的肚脐眼,若是有个孩子爬进爬出,可不是要将我撑坏了我——”


    “阿纨!”


    王灵素忽然打断她的话神情痛苦道:“京口留驻的人马船只远多过广陵,我知抢不过你,便厚着颜、仗着从前的情谊问你,可否将粮草让我们半数”


    这话搁在心里搅得她反胃恶心,出口便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此刻周身已被凉汗湿透,浑身微微打起摆,唯靠着衣袖下指甲深掐苦苦撑着。


    冯毅和王微之要她全讨,那便是宁死也说不出口的。


    韶音过去拉她的手,被她躲闪开去。


    “行,还是不行”


    “阿姐!”


    韶音如何不知,她从来是宁可要自己为难,也不愿教旁人为难,今日说出这话可知是耗费了何等心力!


    自来是阿泠照顾她、让着她,这还是她头一次开口相求。


    韶音的心像是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疼起来方才知道,所谓左右为难竟是如此滋味。


    “这些粮草关系全军上下几千人的性命”,韶音心一横,“恕阿纨做不得这个主!”


    王灵素长吁出一口气,韶音心性坚韧,自幼如此


    “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姐!”


    “走吧!”王灵素浑身发颤,已经没了起身的力气,“走吧,我有孕在身不送你了。”


    韶音眼眶发热,深深看了她一眼,狠心起身


    正欲推门而出,那舱门却猛地从外打开,她手下推空,亏得身体敏捷,及时扶住了舱壁,这才免了一跤。


    一个三角眼的汉子直眉楞眼地挡在门口,朝着她虚虚一拱手,“我们夫人临盆日近,近日又总是惦记着李夫人,李夫人想必也是牵挂甚深。既如此属下便斗胆请李夫人到我们广陵小住几日,等到我们夫人生产之后,属下再将李夫人安全送回京口。不知李夫人意下如何”


    韶音心下微惊,冷眼打量这人,“你是何人”


    “校尉李俊。论起来,五百年前与李将军还是本家。”


    韶音听了这话不由嘴角一勾,露出个鄙夷的冷笑。


    “若我不去呢”


    那李俊摇晃着脑袋笑了笑,往后撤了一步,身后十几个甲士随即哗啦啦地涌上前来。


    李俊道:“那可就由不得李夫人了!”


    韶音凌厉地睨他一眼,皱眉去看阿泠。


    这一看之下不由大惊:阿泠上半身耷靠在凭几上,几次欲要起身都不得成,额上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阿姐,你怎么了”韶音急将她扶住。


    王灵素就着她的手站起来,忽然一把拔下头上的簪子,尖头抵在自己颈上,朝李俊道:“放她走,否则我死给你们看。”


    一个“看”字落下,簪尖入肉半分。


    韶音惊叫一声,被她用力往外推了一把,“快走!”


    “夫人且慢!”李俊几乎同时叫出来。


    冯毅虽早有吩咐,明白教他趁机劫持谢韶音,却也提前嘱咐说,莫要教夫人动了胎气。


    若是夫人出点什么事,回头枕边风一吹,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他


    李俊未料一贯柔和娴静的冯夫人竟能如此生怕出了岔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心里便有些发慌,嘴上依旧劝道:“如今前方战事吃紧,入冬后粮草消耗日增,若不得这批,恐怕会令军心不稳。夫人万不可妇人之仁,因一念之差而误了都督的大事!”


    王灵素腹中翻江倒海,五脏六腑绞在一处,痛得说不出话来。


    大军开拔之前,冯毅便曾提议,“我这一走不知何日回返,夫人难免寂寞,对岸谢家阿妹想来也是如此夫人何不写信与她,教人接她过来小住几日,相互间也是个陪伴。”


    她当时未曾多想,甚至顺着他的话认真思索了一番,之后便觉得不妥。


    阿纨新婚,除了夫婿还有舅姑一家侍奉,李勖虽在外,焉知人家小夫妻没有旁的安排如今自己有孕在身恐她虽不好动身却又不好推辞,如此便要为难。


    她素来是不愿教人为难的,因便拒绝了这个提议。


    冯毅当时道:“我不过一说,夫人自行安排就是。”


    原来他那会便是在试探。


    若果真依了他,将阿纨延至广陵,未知他又会做出何等下作之事。


    阿纨收到了自己的信,自己却迟迟未曾收到她的,她说是李勖粗心大意弄丢了,可王灵素不傻,如何看不出那是刻意安慰连她都能猜出是谁所为,自己这个枕边人如何不能!


    冯毅冯毅,你竟是如此!


    你怎能如此!


    痛楚一浪高似一浪地袭来,王灵素疼得脚底发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更多的话勉强维持着身体,吐出三个字:让她走。


    李俊不敢过分相逼,挥一挥手,甲士向后撤退,露出一道豁口。


    韶音一步步前行,裙裾擦着他们的佩刀而过,软罗利刃相遇,发出风吹木叶的窸窣之声。若是此刻有一人发难,挟持她威胁孟晖、威胁李勖,后果不堪设想。


    韶音故作镇定,踩着如擂的心跳走到那人墙豁口中间。


    本能地驻足回望,不过几息的功夫,王灵素的神情已变得极为痛苦。


    “阿姐”,韶音不由脚步一滞,“你……你可是身子不适”


    王灵素朝她摆手,“我没事,孕中常常如此快走!”


    声音发虚,双眸黯淡无光,哪里像是没事的模样。


    韶音的心一揪,脚步踯躅之间,忽然见她明显地晃了两下,紧接着便直直地朝前扑倒。


    “阿姐!”


    韶音一个箭步冲回去,将她整个人托住,两人一起跌坐到地上。


    一股热流自身下蔓延开来。


    王灵素双目半开半阖,嗫嚅了句什么,韶音没听清楚,看唇形是个“走”字。


    “你们夫人要生了,教有经验的仆妇过来接生,其他无关之人退下!”


    第82章 第82章


    王灵素的痛苦将韶音心底里那份模模糊糊的对生产的畏惧具象化了。


    船舱里充斥着热烘烘的腥气,一盆盆清水端进来,染成红色泼出去。


    王灵素双腿撑起,向两侧大大地岔开,将覆在其上的绒毯支成了一个小帐篷,保母阿马、婢子阿榴和几个生育过的仆妇挨挤在一起,轮流向其中探看。


    阿马急得直掉眼泪,“女郎,您使劲啊,若是使不上劲,孩子如何能出来!”


    冯母那个陪嫁婢子阿榴在这一众人中年纪最长,虽已四十来岁,说话却格外粗俗。


    她挤开阿马,用粗壮的胳膊将王灵素的大腿又向外掰了掰,大声道:“都这个节骨眼了,夫人就莫要再忸怩,又不是未经事的小姑,孩子怎么怀上的就得怎么样生出来!这舱里都是妇道人家,哪个不得经这一遭快使劲,越是疼的时候越要使劲!——哎呀!不疼的时候别使劲——夫人怎么连使劲都不会就像屙屎一样,使劲啊!”


    王灵素满头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擦了一层又冒出新的一层,像是三伏天里刚从冰窖中取出来的薄胎瓷瓶。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蹦一蹦,仿佛要将外面那层薄薄的皮肤拱破,口中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韶音的手被她死死攥住,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肉中。


    每阵痛一次,王灵素便抓握得更紧,韶音手上的锐痛几乎与她同步,她的羞耻、恐惧和难过也随着这清晰的疼痛一道蔓延至韶音的心上


    韶音忽然之间便记起了十三岁那年,初潮不期而至之时。


    彼时舅母和叔母都笑着说,“诶呦,我们的阿纨长大了!往后就是个明道理、晓人事的女郎了!”


    韶音不明白这桩讨人厌的麻烦事如何就与“长大了”联系在一处,明的是什么道理,晓的又是什么人事。


    可长辈们的话总是这样点到即止,惜字如金里带着一股司空见惯的意味,神情又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似乎不能追问问了就是不合礼仪,是矫情云遮雾罩的语气里又透出几分半遮半掩的暧昧。


    韶音难过地哭了。


    不是长大了,是不单纯了、不干净了。


    莫名其妙的、不明所以的羞耻,伴随着令人不适的初潮,一起将她淹没了。


    她觉得自己是要变成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人了,觉得旁人看她的眼神都和以往不一样了。


    女儿潮与眼泪一起流,都是不能见人的,便用厚厚的锦被兜头盖脸蒙住。


    谁能想到,谢韶音那般牙尖嘴利、争强好胜的小女郎也有这般敏感而脆弱的时候,也会躲到被子底下伤心地呜咽个不停。


    阿泠哄着她,陪了她整整一夜。


    她握着韶音的手,便如此刻韶音握着她一般,温声细语地说:


    “阿纨还记得扬子江的春潮么多美啊!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我们女郎亦是如此。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月月有信,岁岁芳华。阿纨,我们长大了,从今往后,一日复一日,我们会出落得像月色和春潮一般美丽。有一天,我们还会各自遇见钟情的郎君,与他相爱相惜、相敬相重,一起生儿育女,携手一生。”


    十三岁的韶音吸了吸鼻涕,终于肯将脑袋探出被子。


    “我才不要郎君,他们都蠢得要命,只会像苍蝇一样围着人嗡嗡乱飞,赶都赶不走,烦死人了!你们家的九郎就更讨厌,旁人不过是苍蝇,他却是一只公鸡,整日里趾高气扬,从不拿正眼瞧人聒噪起来又如打鸣一般,吵的人脑仁疼!”


    王灵素听了便笑,用帕子给她擦眼泪鼻涕,“除了嗡嗡嗡和会打鸣的,大抵也是有那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的。”


    韶音想了想,各家相识的小郎君里,倒是还没有一位这样的,何穆之倒还算得上沉稳一些却又总是一副故作高深的老气横秋模样,也是怪讨人嫌!因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不要不要哪个都不要!谁说女郎就一定要嫁人我偏不!”


    想想又问“郎君也会如我们一般来潮么”


    王灵素笑红了脸,“不会、不会!”戳着韶音的脑门直道:“亏你问的出来!”


    “……这是为何”


    王灵素不笑了,脸上露出了迷惑之色,像是被这个刁钻的问题难住了。


    想了半晌方才又展颜道:“我们是月,是潮,他们却是苍蝇,是公鸡!如何能一样”


    ……


    往事潮汐而退,韶音浑身上下都被王灵素的汗水、羊水和血水浸透了,视野里一片模糊。


    “阿姐别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往后等我生产之时,你也要这样陪着我!好不好阿姐,好不好”


    “好、好。”


    王灵素嘴唇动了动,连微弱的呻吟声也愈发低下去。


    就连韶音这个对生产一窍不通之人也看得出来,这是难产之兆,再拖下去,只怕会母子俱亡。


    “唉!夫人倒是使劲啊!”阿榴双手叉在腰上“这个时候可不兴再娇气怕疼,妇人不吃苦,孩子就要吃苦!想想老夫人当年生了八个是怎么过来的,那时候哪有这般水样的补品不要钱似的往肚囊里送都是咬着牙硬生生——”


    “出去告诉李俊,教船就近靠岸延请郎中,再问问军中可有通晓医理者,有一个算一个,教他们进来为冯夫人接生!”


    韶音怒火填膺,冷声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那怎么行”阿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连连摆手道:“自古男女有别,妇人生产之时,就是自家的郎君也不得踏进产房,哪有教男子接生的道理”


    韶音盯着她,双眸几欲喷出火来。


    看得出来,舱里这几个妇人之中属她经验老道,此刻还离不得她,不是与她算账之时。


    强压下火气,韶音低声叱道:“糊涂!人命关天的时候还计较那些虚礼作什么若是你家夫人有个长短,你有几条命来赔!”


    她生得便不似王灵素般温雅,丽色中含着十足的咄咄逼人之意,此时虽刻意压抑着怒气,看起来仍凌厉威严,眉梢眼角都像是开了刃的刀。


    阿榴不敢与她还嘴,讪讪地住了口,心里打定的主意却顽固不变,脚步也钉住了一般,丝毫不肯挪动地方。


    “你去!”韶音深吸了口气,转而吩咐阿马。


    阿马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也不知是她情急之下口舌不清还是那李俊故意为难,出去了半晌才又颠颠地跑回来,回来之后外边就没了动静。


    眼见着王灵素脸色青白,韶音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下去了,索性放开她的手,奔到船楼窗口朝着外头高喊:“孟晖!孟晖!你不是学过医术么冯夫人生产艰难,你快进来看看!”


    自她过到冯船之后,孟晖等人便都在栈道一侧紧张地留心着这边的动静,许久不见人出来,早就等得心急如焚,一面猜测里头情况,一面犹豫着要不要硬闯。


    这会儿忽听得这么一声,孟晖心里略一琢磨,顿时就明白了夫人的意思。


    他是温嫂之侄不假,本人却于医理一窍不通,夫人应当清楚得很。


    既如此,还要特地提一句“你不是学过医术么”,点名要他过去,只怕接生是真,被冯毅手下的狗绊住了腿脚也是真。


    孟晖当即点了几个粗通妇人科的随军医士随着自己踏上栈道。


    李俊果然拔刀相向,守在女墙上不肯让他们过去。


    “你们今日人多势众,可也别忘了,我手里的刀离李夫人近着呢!”


    韶音在窗口将这话听得清楚,扬声道:“李俊,你给我听好了,放他们过来,几个人而已,劫不了你的船!若我阿姐安然无恙,我今日便做主将半数粮草分与你们!谢韶音说话算话,绝不食言!”


    李俊听她忽然松口,心里飞快地权衡起利弊来。


    若硬拼武力,人手船只都处于下风,定然打不过对方,今日之所以敢来,仗的就是谢韶音与冯夫人之间的这份情谊。


    若冯夫人真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只怕那谢韶音会当场翻脸,双方打杀起来,莫说是半数粮草,就连手底下这些人能不能全须全尾回到广陵也未可知。


    李俊咽了口唾沫,咧开嘴笑了笑,“半数不够!李夫人若真个与我们夫人姐妹情深,就莫要舍不得剩下那一半了!”


    “……好!”


    “口说无凭,万一夫人反悔,属下可没法向冯都督交待。”


    “竖子!”韶音恶狠狠地骂了声,咬牙吩咐孟晖:“让开一条道,教王建过去!”


    ……


    王灵素觉得自己是在飘,三魂渺渺,七魄悠悠,春风里自在徜徉,直到九重天上俯瞰众生。


    秦淮河畔草长莺飞,乌衣巷口夕阳斜斜,十几岁的女郎独坐喜楼,缠枝灯下出神地凝望着手里的合婚庚帖,希图透过那上边零星的几行小字想象出那个人的模样。


    一朝红烛高烧,灯火摇曳,那人到底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虽是草莽武夫,却生得犹如白衣秀士,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乃是一员儒将。


    女郎学识渊博,琴棋书画莫不精通,浑身上下不染俗尘。


    为讨她欢心,那人屡屡弄巧成拙,一句“房舍简陋,庭堂不曾取名未知夫人所说椿庭、萱堂所指何处”,她便了然原来那温文尔雅不过是附庸风雅。


    白衣秀士出了丑,面露懊恼之色,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在她面前臊眉耷眼,手足无措。女郎忍不住掩口一笑,以为这附庸风雅的俗人其实可爱得紧。


    寒来暑往,月落日升,疏忽二载。


    人生无数个初次连缀成一幅不长不短的卷轴,一幕幕或嗔或笑,或喜或悲,或泪或怒,缓缓展开来,都泛着一层缱绻柔光。


    那白衣儒将便隐藏在柔光里,教人看不清神情面貌。


    俄而风云变幻,日色倏暝,周遭一片黯淡之中,他的嘴脸却意外地清晰了。


    女郎不由惊愕,原来他竟是这般模样!


    原来她看见的始终不是他,而是自己眼中绽放出的光华。


    痛!


    一股冰冷沉钝的痛意自下身猛烈袭来,王灵素被坠着,整个人朝下直直落去!


    ——“阿姐,你还记得扬子江的春潮么”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我们女郎亦是如此。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月月有信,岁岁芳华。”


    “我们长大了……阿姐,你听到了么”


    ……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将下坠的身躯托住,王灵素发觉自己落在了一片春潮之上


    少女的心思汇流而成的春潮,忧郁的,羞赧的,憧憬的,充满了无穷希望的浩浩荡荡的春潮,自人生起始处奔涌而来,荡悠悠地托举着她、包裹着她,人生潮涨潮落,人生岁岁芳华。


    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知觉开始缓慢地涌向四肢百骸,渐渐地,有细小而尖利的痛麻之感自人中百会等处蔓延开来,失去的力气似乎也随之注入身体。


    王灵素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隆起的腹部,疼痛的下身,缓缓睁开眼来,她看见当年那个因初潮而哭花了脸的小姑娘仍双眼通红。


    “啊!”


    一潮撕裂般的痛楚拍岸而来,王灵素拼尽了全身力气,大叫了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船舱,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未来得及看一眼便再次昏睡过去。


    “阿姐!”


    韶音忽然捂着嘴哭了出来,她亲眼看见阿姐诞下了一团胖乎乎的女婴。


    浑身红彤彤,小脸皱巴巴,丑模丑样的女婴,除了能看得出来长得像个人以外,看不出半点像阿泠的小怪物,正蹬着小腿、张牙舞爪地哭,哭得十分卖力气。


    “我阿姐为何又昏睡过去”


    “夫人莫要担心,冯夫人只是因为体力不支而短暂地昏迷过去了,待到体力稍微恢复些便会醒转过来。”


    几个医士一边收银针一边回道,他们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汗。


    好在胎位正常,母体也只是虚弱,没有旁的疑难杂症,只是因一时的悲伤过度而提前临盆,再加之情绪抑郁,这才导致了生产困难,若真是难产,单凭他们这点一知半解的医术,只怕是无力回天。


    韶音悬起来的心落了地,看了看昏迷中依旧双眉紧锁的王灵素,又看了看她身旁哇哇大哭的红色小怪物,起身朝舱外而去。


    阿马正要过来抱孩子,却被阿榴一屁股挤到旁边,“仔细伤着了小女郎!”


    “怎会夫人便是我抱大的!……你这样如何能行,不擦洗干净,回头生出疹子来可不遭罪!”


    “郎主还是我抱大的呢!”阿榴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孩子抱起来,“寒冬腊月的擦洗什么着凉了才是遭罪!”嘴巴一撇又咕哝了一句,“怪不得咱们夫人身体如此虚弱,原来根子在你这呢!”


    阿马在王府待了十多年,一直本本分分做事,因是女郎的奶母,阖府上下对她都是以礼相待。过往这么些年受过的气都加在一起,也没在冯家这短短两年受的多。


    冯父冯母和几房鸡飞狗跳的妯娌就算了,惹不起总能躲得起,这个阿榴却被指派到女郎身边伺候,一个屋檐下住着,日日都要相见。


    王灵素不愿家宅生事,念她资历,对她便多有忍让,她却愈发得寸进尺,日常俨然以长辈自居,什么事都要指手画脚,一个不合心意便要跑到冯母身边多嘴多舌。


    阿马老实嘴拙,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总是过后才能想起如何应对,当时便如被掐了脖子的鸡,半点声响也支吾不出。


    想着过往受的那些委屈,再一想女郎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落到了这样的人家,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过,一时不由气得眼圈通红,浑身发抖。


    阿榴余光里瞥见她这副可怜相,脸上便挂了笑,抱着孩子“哦哟哦哟”地逗弄起来。


    韶音脚步顿住,回头朝着她招手,“你出来,我有几句话嘱你。”


    阿榴一愣,将孩子往上耸了耸,干巴巴道:“李夫人有什么事便在这里说吧,婢还要照顾小女郎。”


    她看得出来,谢氏这位女郎绝不像王灵素那般好相与,是个厉害难缠之人那一双杏眼亮亮地透着寒光,像是一盏添足了油的灯,能照亮人身上四万八千个毛孔似的,没的教人心里发毛!


    可转念一想,再厉害又如何到底是个外人难不成还能将手伸到冯家后宅里来


    这么一琢磨又格外生出些底气,腰板儿拔直,抱着刚出生的小女郎慢慢地踅,犹如抱着块厚厚的盾牌,嘴里继续“哦哟哦哟”个不停。


    韶音静静地看着她,重复道:“出来说。”


    阿榴掀着眼皮瞅过来,心里一恼,眼里也有了些“谅你能把我怎样”的意思。


    再怎么说也长了四十多岁的年纪,还不至于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妇慑得走不动路。


    她不慌不忙地将孩子交到阿马手里,后头跟着,嘴里仍不闲着:“李夫人快说吧,里头一大一小都等着婢伺候呢——”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出一声脆响,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十七八岁的小妇居高临下,粉面含威,吊起眼、咬着一口银牙骂道:“老猪狗!你也配在我阿姐面前说三道四!”


    阿榴的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滚烫,半边脸被江风吹得发麻。


    她被打懵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去捂自己的脸,热辣辣地一抹,嘴角竟然见了血。


    这可不得了。


    “你、你、你敢打我!”阿榴一蹦老高,“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冯老夫人娘家的陪嫁,是冯都督的奶母!阖府上下哪个见了我不恭恭敬敬,你竟然敢打我,你、你这是在打我们冯府的脸!”


    ……


    李俊冷眼看着韶音的所作所为,淡淡催促道:“我们夫人刚刚生产过,需要好好休息,李夫人若无旁的事还是请回吧。”


    韶音不理会阿榴的吵嚷,缓缓走到李俊身前,忽然幽幽道:“那么多粮草拱手让人想来真教人心里不甘呢。”


    李俊眼皮一跳,两只三角眼紧盯着她,眼珠从左移动到右,又从右晃到左,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紧张什么!”韶音忍不住扑哧一乐,手一指阿榴,“几万斤的粮草换她一个婢子可还划算你们夫人夸她伺候得力,我便向她讨了来。”


    李俊悄悄松了口气,此刻王建的船队尚未走远,若是谢韶音翻脸不认账就糟了。


    “这是后宅之事,既然我家夫人已允,属下安敢置喙请李夫人自便。”


    阿榴一听这话当时就急得变了动静,“不成不成!婢是老夫人的——”


    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被孟晖带来的人薅着领子拖上了栈道。


    喋喋不休顿时变成了杀猪般地嚎叫,被江风吹个零碎:“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夫人和小女郎如今都离不得我!……夫人!老夫人!救命啊!……啊!——”


    肥壮的身子“扑通”一声丢到水里,江心上开出好大一朵浪花。


    一滴冰凉的江水溅到眼皮上害得李俊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去,那美艳无双的谢氏女已经仪态万方地走下栈道,回到了李军的楼船之上


    栈道缓缓升起,发出扎扎之声,钢锁哗啦啦地收回,两艘船彻底分开。


    李俊也像是生了个孩子,从里到外冒出虚汗。寒风里缓了缓,快跑几步到甲板上朝着对面高声叫道:“李将军果敢,对着昔日旧主亦能手起刀落、毫不手软,任谁听了不赞一句心狠手辣今日见了夫人方知,二位可真叫一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江风将他的声音送到对面,那谢女恍若未闻,逆光里似是还咧开红唇,冲他妩媚地笑了笑。


    时人崇佛,释家典故于民间流传益广,听闻八部众生中有那阿修罗一族,其中雌者美艳绝伦,却又性如恶鬼,杀人如麻。


    李俊心里发毛,害怕事情起变,只留了十来个船夫护送王灵素返回广陵,自己则领着余下人马扬帆挥棹,紧赶慢赶随在王建的粮船之后护行。


    两伙船队很快汇流成一股,朝着上游建康方向而去。


    韶音目送着王灵素的楼船驶向广陵,问孟晖道:“现在全速追赶,可还能将粮草截回”


    孟晖早就等着这句话,当即神情一肃,拱手道:“但得夫人一声令下,属下等必将粮草完好无损地运回京口!”


    “好!”韶音点点头,想着自家郎君那个五百年前的本家,嘴角不由一勾,“那个李俊,我要活的!”


    两个时辰之后,李俊再次见到美艳的阿修罗女。


    “谢韶音!”他怒目圆睁,使劲挣着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索,破口大骂:“无耻妇人!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小人行径!”


    阿修罗女好整以暇地用白嫩的纤手剥橘子吃,闻言笑得花枝乱颤,笑声银铃一样清脆。


    “是又如何我不是告诉你了,几万斤的粮草拱手让人我不甘心!”


    “你不是已经得了阿榴”李俊满腔悲愤无处发泄。


    “不够!若李校尉果真对冯都督忠心耿耿,又何必舍不得自己这条性命”


    “你——”


    李俊看出来了,谢女这是在报复他方才的要挟。


    “唉!”他叹了口气,脖子倒还算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杀你做什么”韶音笑道,看了眼左右,早有人捧着银针和墨汁走上前来。


    “你要干什么”


    李俊惊恐地望着她。


    阿修罗女收敛起笑容,用琥珀色的大眼仔细地端详起他的脸,嘴里喃喃道:“别怕,听闻我那姐夫冯都督素有仁义之名我心中仰慕,却始终无缘拜会,不由就让你代我走这一遭,到他那问候一番。”


    她话音一落,便有人堵了李俊的嘴,方才为王灵素针灸用的银针再次派上用场,根根饱蘸墨汁,一下下刺入李俊的面皮。


    “冯毅小人寡廉鲜耻,无能无德。”


    十二个字,均匀分布在李俊额头和两颊。


    韶音目露厌恶,冷声道:“让他滚吧!”


    那押运粮草的王建虽未被五花大绑,从旁目睹这一幕,早就被吓得面无人色,上牙碰撞下牙,发出得得得的异声,整个人哆哆嗦嗦地抖着,像一杆被风抽了的空心细竹。


    ……


    江水起伏,忽忽悠悠,潮涨潮落。


    韶音这些天常常睡不安稳,总是刚一入睡便心里发慌,觉得人像是在船上一般颠簸着、随波起伏着。睁开眼来只有空空床帷,吊着红枣桂圆串的承尘绣着卷草纹,每一片叶子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辨。枕畔空无一人


    夜深人静之时,人总是会胡思乱想,韶音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溯到江上那日。


    当时她许是气疯了,竟然眼皮都没眨一下,便教人将阿榴丢入了江中。


    阿榴可恨,却罪不至死。


    那李俊亦可恨,他竟然说五百年前与自己的郎君是本家,他也配


    可黥刺于面乃是酷刑,她竟然不假思索地教人那么干了。


    ……


    明晃晃的月光照进来,韶音借着月色端详自己的手掌。


    她生了一双漂亮的手,皮色白皙,手指根根修长,指尖纤细若春葱。


    翻手过来,她的眼睛不由睁大了。


    从前掌心纹路清晰,不知从何时起,原先那一道道清晰的纹路生发出了复杂的缠绕,夜色中看着竟像是一个字:权。又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她,令她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


    韶音一惊,掌心整个蜷起,心里砰砰乱跳个不停。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权力在手,稍有不慎便可滥用,事后回想,不免令人心惊肉跳。当时的自己,仿佛已经不是自己。


    一个更尖锐的设想仍盘桓在心头:设若阿泠昏迷之际趁机索要粮草,自己会不会答应她,答应之后又会不会反悔


    阿泠不是那样的人韶音清楚,可这个假设依旧困扰着她,似乎预示着在将来的某一日,她还会遇到这样的两难。


    窗外一牙上弦月静静地照着,万古长江在都督府北侧的北固山下奔流不歇。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阴晴圆缺,潮涨潮落。


    乌衣巷的女儿嫁到北府,秦淮河、扬子江汇入浩荡长江,人生陡然开阔,命运的波澜起伏却也愈发不能自主。


    人生还有多少个不由自主,譬如暗礁潜伏,在前方某处静静等待。


    一连数日,韶音情绪消沉,怏怏不乐。


    这日雪后初霁,阿雀挑帘进来,两个脸蛋冻得红扑扑,“小娘子!”她的声音里也透着一股雀跃劲。


    韶音一时被她感染,脸上也带了笑意。


    “小娘子快看看,这是什么”


    阿雀献宝似的将一只皂囊双手递上挤眉弄眼道:“郎主来信啦!”


    第83章 第83章


    皂囊尺把长,呈长条状,一看便知里面盛着个有棱有角的封检。


    “写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竟然还要皂囊重封。”


    韶音腹诽着,手已经摩挲上了囊袋收口处那方醒目的印文:会稽都督之印。


    新晋会稽都督日前走马上任,正是自家郎君李勖。


    冯毅在西线接连失利,前脚丢了历阳,后脚又失了整个豫州。司马德明眼睁睁地看着何穆之的大军一点点逼近建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日之内连发三道诏书对冯毅严加申饬,又从徐、兖二州紧急调遣了五千人马前去支援。


    然而各州守军多是老弱病残之属,即便剔除了那些实在不成样子的、额外新补进去些壮年吏役,依旧是一群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除了擂鼓助威以壮声势外,当不得什么大用,更别提扭转乾坤。


    紧要关头,会稽王撑着口气给爱子出主意,一番感时伤事、感慨良多的交待浓缩起来不过俩字:换帅。


    德明愁眉苦脸道:“临阵换帅,必致朝议纷纷,为之奈何”


    会稽王勉强咽下喉头涌上来的几口老血,自觉仅剩的半条残命又去了大半。喘息一阵后,声音听起来倒格外平静:“宁馨儿!动动你的脑子,冯毅有个好岳家,李勖就没有去寻谢津,他自有办法!”


    德明恍然大悟,当即卑辞厚礼,亲自到谢府拜会久未谋面的谢太傅。


    那日虚静台烟气袅袅,满室芝兰香气,谢太傅宽袍大袖,意态闲适,望之一如世外之人


    听德明说了来意,他一时也不置可否,只摇着麈尾淡淡道:“谢津如今是个闲散之人莳花弄草、调香烹茶而已,于朝政庶务早就封心,承蒙陛下不弃,这才担着个太傅的虚名。小郎君柄国之臣,心中自有韬略,用谁、不用谁,想来皆是为社稷之故,谢津岂敢妄言。”


    “……太傅自谦了!”德明将笑堆满了脸,心里直恨得冒烟:老贼拿腔作调,倒是会摆谱!


    “太傅肱骨之臣,社稷之镇山石也!我大晋的江山可以一日无德明,不可一日无太傅!眼下朝廷背腹受敌,西有何逆,东有道匪,小子虽呕心沥血、苦苦支撑,到底经事甚少,不怕太傅笑话,近日实在是……实在是有些焦头烂额!”


    德明将姿态放到了地上长吁短叹了好一阵,愁眉苦脸的模样,看着倒是比谢太傅还要老成几岁。


    谢太傅慢悠悠地品茶,小口微啜,草木之精华半点都不糟蹋。


    见他始终没有接话的意思,德明只好将撂到地上姿态又往坑里埋了几寸,上赶着将话往前递。


    “头前是德明看走了眼,如今想来深为懊悔,所幸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若李将军能尽快平定匪乱,开赴东线都督全局,想来何逆早晚必除,我大晋子民亦可高枕无忧。”


    谢太傅这才点点头,亦叹出了一口忧国忧民的长气,“小郎君所言甚是啊!只是匪众顽固,又极擅妖言惑众之术,虽只剩残兵败将,病根却埋得深广,一如陈年疮痈,短时内恐怕不能一举拔除。”


    德明深深吸了一口气。


    “贵婿仁恕,怀着招抚纳降之心,这匪患自然是难以根除。”


    李勖只带着一千人上阵,几天就把长生道三万大军打个七零八落,如今匪徒被他打得只剩下了不足三千残余,他却又忽然打不动了。


    三天一胜,五天一败,打得忸忸怩怩、欲说还休,知道的是杀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调情。


    德明心底有气,实在忍不住,因便顶了这么一句。


    谢太傅闻言不禁呵呵地笑了几声,亲手为他斟了一盏败火的陈皮松针茶。


    “老夫一介腐儒,哪里懂得什么将兵却敌之道,若是小婿贻误战机,以致浙东之乱久不能平,小郎君还是趁早另换良将为宜。我大晋在尊君和足下治下人才济济,想来必定不乏将才。至于小婿之罪,还望小郎君秉公论处,谢津绝无二话。”


    德明这会儿终于体会到了几分会稽王的感受,怄得几欲吐血。


    但凡有一麟半爪的良将可用,他也不会到这里来低三下四地求谢津!


    困守在临海郡的长生道匪如今是不停地往外放消息,到处扬言李勖有不臣之心,虽则王微之以此为借口不教李军入城,司马德明却没在这件事上犯糊涂:匪徒之所以如此便是被李勖打怕了,若是朝廷真撤回李勖另换旁人那便是中了他们的奸计。


    等到长生道匪重新占领三吴,那时候才真的是背腹受敌。


    德明心里将谢津老匹夫恶狠狠地骂了一万遍,猛吞了几大口苦茶,这才重新堆起笑脸。


    “太傅哪里的话,李将军能征善战,人所共睹,小子也不懂排兵布阵,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太傅莫要多心。”


    “依老朽之见,浙东久不能平实在是另有缘故。”


    谢太傅麈尾一摇,掀着眼皮看过来。


    德明撂下茶盏,摆出个虚心受教的姿势,“还请太傅赐教。”


    “道理再简单不过,人少啊!”


    “……那依太傅的意思,多少人才能将临海攻下”


    谢太傅微笑着朝他亮出手掌,抚琴调香的五根指头白皙修长。


    德明两只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五根指头,一时险些盯出斗鸡眼来。视野晕眩之间,恍惚见那指头上依次写的是:会稽!新安!东阳!永嘉!临海!


    谢津这老匹夫是在为他女婿讨要会稽都督之位!


    他之前一直不吭不响,虽也上表保荐过族中子侄,但相较于上蹿下跳的高陵侯而言,俨然已是一副不争不抢的姿态。


    德明私底下还曾与幕僚说过,王、谢、庾、何这几家轮流与司马氏共天下的士族之中,当属谢氏家风最谦抑,最懂得明哲保身、大局为重的道理


    哪成想,这老匹夫不是不争,而是一直冷眼看热闹,静静地等着自己往他嘴里送!


    德明见识了一遭人间险恶,自觉是重新认识了一回谢太傅,识出了他的真面目,为国事鞠躬尽瘁之余不免又想到谢太傅的爱女,那个远在京口受苦的绝代佳人


    可叹那样一个秉性纯善又活泼可爱的女郎,怎么竟就有谢津这样老奸巨猾的阿父,又嫁了李勖那般诡诈跋扈的夫婿!


    上次顾章回来禀报之事他只信一半,不消细想就能猜出另一半,合二为一后,将事情的全貌再清楚不过:定是李勖那厮大发淫-威,严加威胁,她迫于无奈才不得不为虎作伥的。


    唉,世道无常,可怜佳人!


    也不知她夜深人静独坐妆台时看着那只玉兔捣药的香合,可否会记起自己这个昔日与她心心相印的情郎。


    嗟乎!


    德明肺腑里充盈了诗情,索性将军情文函统统扔到一旁,大案上铺开缣帛,浓墨饱蘸,不消片刻落下一首情真意切的《西洲曲》。


    ……


    德明要从徐州抽调两千州军支援冯毅,虽说是老弱病残,到底也教韶音心底不大痛快。


    好在李勖如今总算得到了应得的职分,她看着那囊袋上大大的印文,嘴角便不由得向上翘起。


    “取裁纸刀来。”


    阿筠早将一方雕着玉兔捣药的小盒捧过来。这盒子俗气得紧,作香盒不伦不类,作针线笸箩又太小,放些裁纸刀、碎布头、缺角铜钱等零碎杂物倒还合适。


    皂囊里头果真是一只封检,刚露出个头,韶音便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阿筠阿雀两个对视一眼,彼此会心一笑,悄悄地避到了外间。


    封检以寻常松木制成,上刻三道沟痕,分别勒着三圈绳索,是为三缄其口,绕回来打个结,再以火漆封住,上面依旧是钤着一印,这回却是私印,写的是“李勖之印”这四个字。


    中规中矩的封检,与寻常所见并无二致。


    唯一不同处便是那绳结。


    韶音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腰间,只见那盈盈之上玲珑缠绕的如意结正与封检上的这个别无二致。


    这如意结小巧美观,打起来却格外繁琐,解起来亦是颇费功夫。


    他头一次不得要领,险些将她的衣带扯断;第二次便学会了单手拆解,次数多了,竟就学会了打。


    分别那日,他在枫林中一件件为她穿衣,最后便在腰间亲手打了一枚如意结。


    自然,没过多久,一回到府中,那结又被他自己拆开了。


    ……


    韶音想着李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想着那略微粗糙的指腹,想着他如何将细细的锦绳缠绕其上又是如何挑弄,拨动,研磨,探索,出入……脸便腾地红了,咬着唇小声骂了句莽夫。


    火漆剔除,绳结解开,封检开启,里头是一封帛书


    抖落开来,熟悉的字迹依旧无章无法,个个斗大,倒是气势十足……是以那些不堪为外人看取的直白之语便格外醒目,无遮无拦地撞入了眼帘。


    韶音一下子捂住脸,羞臊得没法面对一室明晃晃的雪光,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好笑,胸脯嘭嘭跳得厉害。


    他在信上说:


    “初雪之日思卿如狂,夜间辗转难眠,盼梦中一见,不得。”


    “晴雪之日思卿如狂,夜间辗转难眠,幸有卿临别所赠软罗在手聊以**。然营垒挨挤,声息可闻,未免有失体统,不成。”


    “新月之夜思卿如狂,忽闻卿以郎君相唤,坐起四顾,帐中空无一人唯有残灯摇曳。原是风吹雪霰之声。恨不能劈风斩雪。”


    “月圆之夜思卿如狂,想卿卿同时思我心事无寄,枕席寂寞,恨不能飞越关山,直入罗帷,怜卿慰卿,亲卿爱卿。”


    “残月之夜思卿如狂。灯下读《尉缭子》,字字皆从卿卿处受教,字字可见卿卿。流光飞度,屈指三十六日矣!一夜止读三行。”


    ……


    自然,他亦细细问了寒温、嘱了冷热,又言简意赅地陈说自己“一切都好”,让她“勿念”。


    然而字里行间到处皆是“思卿如狂”,本是文辞孤陋,无意间竟成铺陈,韶音的心便被他铺陈得乱了又乱。


    扑到柔软的锦被上翻来覆去想个没完,又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个没完。


    一想到他那么个沉稳威重之人竟然会说出“思卿如狂”这般的狂浪之言,又不知从何处学了“枕席寂寞”这样的浮浪之语……韶音便觉得浑身发烫,整个人蒙在被子里,羞得脚趾头都蜷缩起来。


    从前亲密时虽也偶有几句狎亵之语,却也不似这般露骨。


    想着又实在忍不住笑,笑着笑着便又闭上眼睛去想:他写信时该是一副怎样的神情,那些“辗转难眠”若是教底下的将士们知道了该如何得了!


    韶音一时间有点想象不出来李勖思卿如狂的模样,卧榻上滚了半晌方才又重新坐起,略去那些狂话又看一遍他的信,这回却惹出一肚子气闷。


    这么长的帛书斗大的字铺陈开来,拢共也没写几句话。


    “一切都好”到底怎么个好法,吃的什么,睡在何处,可有冬衣,可曾受伤……该说的一句都没说,还教她“勿念”,如何能不念


    韶音的气一上来,给他回信的念头就熄了。


    如今长生道匪躲在临海郡里老实得很,会稽五郡又有他这个都督坐镇,再是安全不过。


    韶音拿眼挨个去睃那些理直气壮的“思卿如狂”,心里便定下一个主意:她决意亲自赶赴会稽,当面教训教训他这个口无遮拦的狂徒!


    第84章 第84章


    主意既定,行囊便也很快收拾妥当,可启程之日却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延下去。


    绊脚之事样样琐碎繁杂,却是哪一样都紧要、哪一样都离不得韶音。


    迫在眉睫的便是蜡日的大祭之礼。


    蜡日是祭祀农神之日,《礼记·郊特牲》有云:“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蜡之祭也,主先啬而祭司啬也。祭百种以报啬也。”


    依照本朝风俗,有司当于这日备齐三牲烛纸一应祭祀之物,由地方长官率领本地耆老巨室,于郊野筑坛焚香,祭祀先啬、司啬、农、邮表啜、猫、虎、坊和水墉八位农神,答谢神灵化育之德,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这本不过是个仪式,从前如何做,如今照旧就是,按理说无须过度劳神,可事实却并非这么简单。


    眼下徐州刚刚易主为安抚人心,州中大小事务悉听旧法,可饶是如此,人心亦多惶惶。推论首因,便是朝廷迟迟不肯将徐州刺史一职加封于李勖。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刁氏、赵氏这些豪族慑于武威,表面上是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怨怼之言,暗地里的小动作却一样都不少。


    二姓多年来营结党羽无数,阿附之徒遍布乡里,绝非一杀便可了之。这些人蛰伏了这么些日子,如今得了李勖加封会稽都督的消息,心中便愈发确认了一件事:朝廷要派李勖出去打仗,回头要封也是封在浙东,徐州这地界他待不久。


    持此论者显然不在少数,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州郡文武僚属都颇有些原形毕露之态。连京口这个州府所在之地都开始有了庶务荒废、纲纪松弛的迹象,更别说旁的郡县。


    如此一来,岁末大祭这样的典仪便显得格外紧要。


    若是不如往年,那便会惹得人心愈发浮动,便是与往年相差仿佛,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中,也不过是因循守旧气象、时日无多征兆。


    因此,今年这蜡日祭祀不仅要办,还要办得比以往都要隆重、盛大,办得威仪广布,以正视听。


    温衡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无奈人无完人,再如何能耐过人也必有一短,他于典仪之事就不大通,因此便显得有心无力。州中可咨的旧人又多与刁、赵二姓有瓜葛,心思不定,实在不堪重用。


    可巧这些恰是韶音所长。


    世上最隆重的典仪莫过天子郊庙之祭,礼节繁缛者又以皇家和门阀士族间的婚嫁为最。


    而这两样都是韶音从小就见惯了的。


    她自幼爱热闹,喜欢出风头,这样的吉庆典礼又往往需要童男童女作个吉利彩头,谢太傅宠溺爱女无度,她既嚷着要去,自然无所不依;待到及笄之后,她又喜欢上了燕饮交游,自封了个春在堂主人,每年夏日都要在会稽山阴的春在堂大宴四方,将集会能玩的一应风雅花样都玩了个遍。


    什么样的场合该穿什么样的仪服,奏什么样的鼓乐,祝祷什么样的颂词,卤簿几等、仪官几何……早就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就连阿筠阿雀一群婢子,也因耳濡目染而成了半个礼官,于这些事上在行得很。


    有了李夫人亲自督办,这年的蜡日大祭前所未有地隆重,街头巷陌议论起来无不交口赞颂。


    刁氏族中有人听的不忿,冷嘲热讽道:“李夫人出身陈郡谢氏,自然格外懂得铺张浪费之道。你道那祭的、烧的都是什么都是民脂民膏!”


    这话一出顿时引出不少附和,不过百姓中毕竟有明眼之人,不服反驳道:“足下这话却是欺心了!长眼睛的谁没看见,今年这蜡祭胜在威严肃穆,祝祷鼓乐一应遵照古礼。真论花销,怕是比去年、前年少了五成不止!”


    这话乃是公论,应和之声不绝,很快便压过了刁氏嚣嚣。


    人声鼎沸里,也有人私下嘀咕,“李夫人毕竟是个女流之辈,这岁末大祭由一女流主持,是不是有些不合仪制难不成这也是古礼”


    “嗐!”邻座之人闻言顿时嗤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李将军亲自主持就合乎仪制了如今咱们徐州刺史是谁,是建康那位小郎君!诸位又几时见他管过咱们死活要我说,什么仪不仪、礼不礼的,这世道,谁拳头硬谁就是礼!”


    “那依兄台之意咱们徐州这回真就翻天了”


    “这可不敢说!世道无常,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


    地上堆着一人来高的账册,韶音阖目倚靠在凭几上,阿筠在旁边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阿雀一面记录一面报数。


    “布三十匹,绢一百缗,豆一百二十斛,陈米两百六十斛,碎米……”


    韶音的眉头越听越紧,阿雀看着她,声音也渐渐地低了下去。


    “小娘子,这徐州也太穷了!”


    记完最后一笔,阿雀一边吹着帛书上未干的墨迹,一边哭丧着脸道。


    韶音接过她刚才汇算的账目又看了一遍,到最后嘴角也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来:真没想到,她谢韶音也有为钱财发愁的一日。


    蜡祭已是省之又省,又从陪嫁里补贴进去许多,这才勉强办得像是那么回事。


    再过五日却另有一宗花钱的去处。


    阿雀显是也想到了这一桩,趁着里外没有旁人,忍不住抱怨起来。


    “这些人也真是的,平常过得清汤寡水,有上顿没下顿的,偏偏要在腊日大吃大喝,好像是一年到头就为过这么一天似的!还有那衣裳缀不下补丁、全家恨不得合盖一床铺盖的,竟也要在这一日换上崭新的行头,屋里焚烧些苍术皂角、枫啊芸啊,像是香料不花钱帛一般,真不知道他们图的是什么!依我说,这些年呀节啊就是用来折磨人的,清清静静过日子多好,没的劳民伤财,折腾的人不安生!”


    “你这话便是不通了。”


    阿筠揉着酸胀的手腕道:“你是衣食无忧,从未受过他们的苦,便觉得他们是不可理喻。殊不知他们一年到头过得尽是苦日子,唯盼着年终岁末快活这一回,也算是活得有个盼头。”


    阿雀生在谢府,早早便被韶音选中带在身旁,的确是一天的苦都没吃过。


    阿筠却是十二岁才从外头买进来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遍尝了人世艰辛,这才有了不符年岁的稳重。


    韶音听着她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一时出神,想到了《孔子家语》中的一则。


    子贡观蜡,见举国欢庆如狂,颇有些不以为然,因便道:“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


    孔子叹息一声,道:“百日之劳,一日之乐。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


    韶音读书向来不求甚解,小时读到此处颇觉不解,没有细想便任由它过去了。此刻听两婢子的一番对话心窍豁然一通,忽然就明白了孔夫子这话的意思。


    从前的她,如今的阿雀,正如当年的端木赐,未曾受过穷困之苦,便也无法理解穷苦人的欢乐。


    韶音心底也如孔夫子般叹息了一回,教两个婢子盘点私房,将余下的陪嫁也都一并归入刺史府库。重新拢账一算,谢天谢地,腊日祭祖和大傩所需的花销总算是够了。


    阿雀看着账有些发懵,呆呆道:“小娘子,这么一来,您往后可就吃不上乳酪了。”


    韶音嗔了她一眼,“我如今哪里还顾得上这个,用钱的地方还多着,若是从牙缝里节省出来就够用,我倒宁愿吃斋念佛了!”


    李勖与何穆之必有一战,那么京口剩下这些船只便不够用,须得抓紧时间再造一批,这便需要一大笔钱。


    将士们在外头浴血奋战,眷属若是吃穿不上便会令军心不稳。韶音从前随着温嫂抚恤遗属时曾为这些人登记造册,前些日子又教人查缺补漏,补足了百十来户。


    李勖名义上官居四品,名下有三十五顷俸田,韶音便将这些田都分给他们,教他们多少有个糊口的进项。


    然而僧多粥少,这也不过是治标之法;真要使百姓富足,安居乐业,那么租调税赋必得减一减,庠序文教、医馆义诊必得增一增。


    里外一算,所需的银钱是个无底洞,光靠省是绝计省不出来的,须得想个办法才行。


    ……


    连日大雪下得沟壑齐平,议事堂外的老竹被雪压得发出了极细微的咯吱声。窗纸无灯自明,外头走动的人影投在上面,里头的人看得格外清晰。


    四娘在门口探头探脑,逡巡了半晌,要进不进的模样。


    自打赵阿萱一事之后,西院那边的人就甚少再往韶音眼前晃荡,四娘亦与她疏远了许多,今日过来倒是稀罕。


    阿筠得了韶音的示意走过去将人给请了进来。


    “阿嫂。”


    四娘一进来就怯怯地唤了一声,教坐也不坐下


    韶音先前存着与她为好之意经了这么些事,知道了彼此不是投契之人,强行亲近反倒令彼此难受,因也就歇了这番心思,日常只当她一家老小都是寻常亲戚,好吃好喝养着而已。


    “阿嫂,我今日过来是有事与你说。”


    四娘来到这边也觉得浑身不自在,话说得支支吾吾,韶音教人给她上了茶水,耐着性子听。


    阿筠从她手里接过那张四四方方的黄纸,递上来,韶音掠了一眼,半晌没说话


    “阿嫂莫要生气”,四娘如今是真的有点怕她,见她面无表情的模样愈发觉得心慌,“阿嫂头前三令五申,教我们莫要贪图这些,我们都记着,没有一次敢违背的!他们这回却是送了一座好大的园子来,占地比阿兄的俸田还广……阿母一时糊涂,便动了心思,嘱我千万莫要说出去。”


    四娘急得带出了哭腔,“他们说是别无所求,只是年末岁终的一点心意可这话又如何能信!如今阿兄在外头打仗,若是因这些事牵累了他岂不是追悔莫及!我越想越是心慌,因便将这契书窃了来,只盼着能亡羊补牢,稍加弥补一二!”


    她生得有七分像荆氏,余下三分应是像了亡父,这一年来又出落了些,眉眼生动起来倒是与李勖有了一两分的相像。


    韶音瞅着这一两分的相像,心里便有些软了,拉着她手道:“好孩子,莫要哭了,你是个明理之人,这事做得对,阿嫂不怪你。”


    四娘在这里哭了一回,得了这话心里方才安稳下来,临走前又惴惴地问:“那么阿母……”


    “你回去告诉她,二郎虽不是她亲生,可在外头人眼里,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到什么时候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今日能够衣食无忧,安稳荣养于偌大的刺史府邸,全是仰仗二郎之故,也该学会知足。”


    这话说得心平气和,严厉之意不言而喻。


    四娘先头被她温言抚慰出来的一点热意顿时烟消云散,老老实实地应了句“我记住了”,依旧是如何怯生生地来、如何怯生生地走了。


    阿筠阿雀两个将人送出门外眼瞅着走过了竹林,阿雀的快言快语再也憋不住,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眼皮子浅得一口唾沫都盛不住!小娘子这些日子为了节省银钱,又是削减开支、又是贴补嫁妆,整个人都累得消瘦了一圈。她们可倒好,帮不上忙不说,还要暗地里扯后腿!那么大一座园子,亏她敢收!咱们郎主多好的人,如何就有了这么个后母!”


    “你小声些!”阿筠赶紧劝道,“刁家头前就曾送过田宅园子,被咱们郎主一口回绝了,这回故技重施,找上了后宅,想来是走了荆姨母的门路。这事牵连赵刁二族,非同小可,小娘子不定如何生气呢,可莫要再说这些教她烦心了!”


    “知道知道!我就是气不过……”


    两个婢子越说声音越低,惴惴不安地回到屋里,眼见着韶音的模样就是一愣。


    瞌睡了便有人上赶着递枕头,韶音简直喜形于色。


    “小娘子,您这是……”阿雀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们俩可听说过本朝的石崇么”她眨着眼睛问。


    俩婢子使劲点点头。


    自然是听过,武帝灭吴后志得意满,生活侈汰无度,上行下效,朝野浮竞之风由此盛行,引出王恺石崇两位皇亲国戚彼此斗富一段,至今说来仍令人唏嘘、惕然。


    “那你们可知道石崇缘何富可敌国么”


    俩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齐摇头。


    这个确实鲜有人知,左不过是贪官污吏,使些鱼肉百姓的手段罢了。


    “那石崇发家乃是在荆州。彼出刺荆州,为一方长官,不思造福百姓,反倒教官兵假扮盗匪,趁着夜色翻入巨室抢劫财货,一夜之间攒得不赀之富,真可谓是生财有道啊!”


    这饱含了赞赏的语气直教俩婢子变色,阿雀吃惊道:“小娘子,您、您莫不是要效法石崇,想要打家劫舍吧”


    韶音眼睛弯弯,眸光晶亮更胜外头雪色,笑着纠正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怎么能叫打家劫舍呢,这叫劫富济贫!”


    第85章 第85章


    温衡得了请,一刻不停地来到议事堂,韶音已经拥着暖炉在李勖的书房里等着他了。


    说是劫富济贫,倒也用不着真的伪作盗匪入室抢劫,官府想要与民争利,堂而皇之的手段多得是。


    韶音如今顾虑的是后果,若果真照着她的计策行事,恐怕会激起不小的骚乱。


    徐州这边的乱子倒还好说,一旦因此波及军中,惹得前线不安,那就成了好心做坏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为此招来温衡相商。


    温衡沉吟道:“赵刁二族厚植党羽,的确牵连甚广。这些人如今隐而不发,不过是因为租调田宅等悉听旧法,未曾触及他们的根本罢了!夫人此令一下,无异于断其根基,困兽尚有一斗,更何况是这些冥顽不灵之辈温衡以为京口之乱避无可避。”


    这倒是与韶音心里估摸得不差,赵氏刁氏荫蔽客户、豢养豪奴,真到了退无可退之境必然群起生事。可那又如何,与训练有素的北府兵相比,这些人不过是一群插标卖首之辈而已。


    想着便冷了声音,“存之留了两千精兵在家,总不能教儿郎们都做了摆设!”


    温衡已知她的心性,听了这话毫不惊讶,当下肃然颔首,缓缓道:“徐州古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亦是将军基业之起始,决不可久为赵刁两姓横行盘剥。这两族一日不除,则徐州积弊一日不能清,府库一日不能充盈,则百姓一日不得富足。”


    “温先生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京口之乱不足为惧,只怕会波及军中。”


    “军中倒是不必忧心”,温衡笑道,“自曹魏时兵家即有别于民户,至于近世愈发与奴仆无异,自愿投军者亦多是走投无路、生计无望的穷苦困顿之人,与赵刁这些豪族少有瓜葛。”


    “若我没记错的话,那刁云和赵洪凯仿佛都是两族的近枝。”


    韶音一时迟疑。


    “夫人大可放心”,温衡闻言不由抚须而笑,“早在历阳兵变之前,将军便已经整顿全军,将这些人或剔或贬。他们本就是少数,赵化吉一死,这些人失去了主心骨,更翻不起什么浪花。”


    “如此甚好!”


    韶音至此心思大定,教人召来孟晖等人到议事厅里详定计策,一一布置下去,只待收网捞鱼。


    人散之后,孟晖随在温衡身侧行走,看四下里无人,便悄声道:“姑父,咱们这位夫人当真是厉害,亏得当初没被王家那小子劫走!”


    温衡一笑无话,心思比他想得更远。


    李勖之志不在一个徐州,更不在与冯毅争功,当个什么扶大厦于将倾的救世之臣。他的志向虽从未宣诸于口,温衡追随身边多年早就心领神会。


    若真有那么一日,却不知这位出身谢氏,聪明果决,又颇有权欲的谢女到底是贤内助,还是第二个吕后或章德窦皇后了。


    自然眼下思虑这些还为时尚早,且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多些。


    自第一场下了个痛快之后,老天爷仿佛上了瘾,隔三差五便要撒一把鹅毛下来,不分时辰也不分地方,就那样纷纷扬扬且毫不知趣地落下来,无端阻隔了人的视线。


    隔着毛茸茸的雪幕,孔珧定定地望着前方。


    “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咱们江南几时下过这样的大雪,女郎仔细着凉,还是早些回府……”


    婢子阿悦嘴里絮叨着,一面将一柄油纸伞撑到孔珧头顶,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喉咙里余下的尾音便被打着旋的雪花带走了。


    十来个红袍郡官打着仪仗,簇拥着一个黑袍男子行在路中。


    这男子身量极高,替他撑伞的吏员须得将手臂打直,高高擎过了头顶,方才能为他堪堪遮蔽些风雪。


    他本人却像是不惧风雪,每一步都迎着风,步伐迈得稳而阔,衣袍鼓荡间,不期然将雪色落了满身。


    六出片片似飞花,飞蛾扑火般地吻上他轩昂的眉宇,很快便粉身碎骨,融化无踪。


    他那两道剑眉益发浓黑似墨,醒目、肆意地挥毫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中。


    天地间很快只剩下一片白茫,不见了簇拥的文武官吏,也不见了那轩昂威严的黑袍男子。仿佛是市井谰言里流传的志怪故事,庙宇中刀刻斧凿的神祇灵光一现,之后便杳无声息地消失于人间。


    琉璃色的世界里似乎不曾存在过那两道飞扬的浓墨,孔珧望着虚空,一时间不禁怅然若失。


    雪下得太大,拂了一身还满,衣裙鞋袜不觉间已湿透。


    阿悦踮起脚巴望一行人离去的转角,末了小声道:“这人……莫非就是那位李都督吧。”


    那位起家寒门草莽的战神李勖,近日在会稽郡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前年浙东大乱,正是因了他方才恢复安宁,街头巷陌至今仍有人对当年的战况津津乐道。这次又是他,只带了区区千人便将长生道匪三万余人阻挡于会稽界外。


    李军初入城时,满城百姓皆闭门不出,生怕遭受劫掠之祸。岂料李军纪律严整,竟对百姓秋毫无犯。


    倒是平日里横行乡里的地痞无赖和贪墨枉法的小吏老实了许多,这才短短几日,连孔珧这样云英未嫁的女郎也敢带着婢子出门采买了。


    “李勖,李勖。”


    孔珧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逐个音节地揣摩着,也不知为何,她直觉里便确信他就是方才那匆匆一瞥的黑袍男子。


    “唉!怪不得隔壁的月奴整日价将他挂在嘴上,李都督李将军地乱叫一气魔怔了一般,他的确是生得……生得好啊!”


    阿悦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描述那股雄俊而沉稳的男子气度,又觉得“貌比潘安”这样的形容不妥贴,因就笼统成了一个“好”字。


    “只可惜!”她忽然老气横秋、没头没尾地叹息了这么一声“这么好的郎君,如何就早早地娶了妻室,也不知他的夫人生得什么模样,配不配得上他。”


    “休要胡说。”


    孔珧低低地斥了一句,敛起秀眉当先走了,阿悦吐了吐舌头,赶紧从后面跟上。


    孔珧不知不觉将步伐放得极慢,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一步套着一步,踽踽地走着。大雪留下了他的足迹,她一时起了痴念,踵着地上的印迹而行,直到暮色四合,闾巷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那行蜿蜒的脚步在一处颇阔气的宅门前戛然而止。


    孔珧甫一抬头,人便是一惊: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


    忽然一骑快马从门里驰出,电闪一般呼啸着奔入了茫茫夜色。掣起的寒风将门口扫堆的静雪激得跳起了胡旋舞,孔珧两鬓的青丝已凌乱。


    “他、他……那不是……”


    阿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孔珧闪避到一侧,许是被刚才的飞马惊到的缘故,胸口一时间狂跳不休。


    方才她看得清晰,那马背上驮着的男子正是李勖,而他月夸下所骑却是阿父的爱马踏雪。


    “他来咱们府上做什么”


    阿悦奇怪地追出两步,张望了一会儿,很快跑回来,煞有介事地调侃道:“莫不是听闻了女郎的才名,因此上门提亲来的”


    孔珧双颊微微发烫,还不及得训斥她一句,她便又“呀”了一声小跑到阶下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件小物。


    孔珧将东西接到手里,原来是一方三寸见方的精致罗帕。帕面洁白如新,不染半点污黄,显是被人保存得极好,帕子右下角用红丝绒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纨”字。


    第86章 第86章


    檐下风灯挂了雪,光色幽暗昏黄,上房里一片漆黑。


    廊下值守的婢子看见女郎归来,赶紧提着灯笼过来禀告:“下午府中来了贵客,人前脚刚走,老爷后脚便携着夫人去了祠堂,晚膳也未曾教传。”


    孔珧心里一紧,家中祠堂非年节不开,除非是发生了什么紧要之事……多少年没有这样的事了,怎么那人来了一趟,阿父和阿母就要去祠堂了。


    她心中实在担忧,紧着追问了一句,“你可知那贵客来访所为何事”


    婢子摇摇头老实回答:“奴婢不知。”


    孔珧皱了皱眉,调转脚步,快步往祠堂而去。


    大雪飘飘如素纸,在深灰色的天幕下扬洒,沿着两侧夹植松柏的甬道前行,湿润的空气里烟火香烛之味弥重。夜色之中,孔氏宗祠显得比平日里更加庄严肃穆,历代文官祖、千古帝王师,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灵位静静地安置于此,无声看世事浮沉。


    孔珧之父孔继隐乃是孔子第二十四代孙——自然,并非嫡系,而是旁枝。


    早在汉献帝时期,宗子爵位传至第二十代孙孔完时便遭国绝,下无子嗣承继烟火,宗子血脉至此断流。到了曹魏时,袭爵的宗圣侯孔羡早非宗系,而是另一旁支了。


    至于本朝播迁江南,衣冠士族随之南渡,鲁郡孔氏亦一分为二一部分随晋室南移,一部分则留在了江北。


    时至今日,若论血脉远近,大晋的奉圣亭侯合该由孔继隐承袭。只可惜如今的朝廷内忧外患不绝,政务兵防通通一塌糊涂,正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暇祀圣。孔氏这支千古华族便在会稽郡沉寂下去,与陈郡谢氏、琅琊王氏这些新出门户相比,反倒成了无人问津的小族。


    孔继隐自觉生不逢时,早年间也曾愤世嫉俗了一段时日,而今人到中年,膝下子息凋敝,止得了孔珧一女……许是这个缘故,又或许是世情看得多了,他整个人已变得心平气和,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圆融洒脱了。


    本朝尚玄,衣冠庙谟莫不谈玄论道,多少儒经传家之族纷纷由儒入玄,偏他守着祖宗成法不变,空攒了一肚子的学问不能入仕。


    无论侨姓吴姓,门阀士族纷纷封山圈地,豢养门客部曲,乱世中以图自保,偏他反其道而行之,将祖上初渡江时圈占的田地都舎给了邻里耕种。


    如此仗义疏财,偌大的祖宗家业到他手里已十不存三,倒是落得一个仁厚的好名声,朝廷不册他爵位,远近乡邻早在心里将他奉为孔氏正宗,视他为无绶的奉圣亭侯。


    久而久之,孔家在浙东一带便有了不小的影响力


    好事之人私底下议论,有的说他贪名轻利、舍本逐末,可谓愚不可及;有的则对他倍加赞赏,“圣人之后,自有常人未及之处。诸君的眼睛看到的是三年五载,他却能看到十年、百年之后,这就叫做大智若愚!”


    ……


    名声和实在孰优孰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莫论旁人如何看待,在孔夫人心里,夫君这大半辈子的所作所为浓缩起来不过是四个字:不合时宜。


    “人家笑纳了你的东西连个谢字都没说,你倒好,上赶着倒贴,反而高兴成这个样子!”


    孔夫人打心眼里觉得丈夫不可理喻。


    年轻时满腹牢骚,一句“天不我与”日日挂在嘴边,几乎教她耳朵起了茧子;这会儿又连气儿直呼“天助我也”,真是莫名其妙。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孔继隐的确是高兴的不得了,一张保养得宜的书生面孔未酒而醉,醉出了两颊酡红,颏下一把美髯兴奋得一翘一翘。


    祠堂里没有旁人,他索性一屁股盘坐在了蒲团之上牵起夫人的手,边摩挲边笑,“你不是老抱怨我挑三拣四,平白耽搁了阿珧的婚事么这回金龟婿已经上门,你怎么反倒不见欢喜了”


    ——仿佛是一块巨石投入心湖,孔珧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的心绪顿时又狂乱起来,漩涡一般在胸腔里激荡。


    她放轻了脚步,闪身到门后,不知不觉间已将那方明洁的小帕攥得发潮。


    “老东西说什么胡话!”孔夫人显然也十分震惊,压低的嗓音里透着愠怒,“谁人不知他已娶陈郡谢氏之女为妻,咱们阿珧如何能与人为妾!”


    “真真是妇人之见!”


    孔继隐连连摇头“妾又如何,江东二乔是妾否,垓下虞姬是妾否依旧名垂史册,胜过匹夫之妻不知几何!”说到此处,他眼下细纹微缩,似乎是在暗暗蓄力“夫人莫要忘了,光武帝的原配夫人虽是阴丽华,南面为君后封的却是郭圣通!”


    祠堂内灯烛黯淡,地砖返潮,在隆冬腊月里浸出湿凉的一层的夜露,孔继隐却浑然不觉,几句话说得口干舌燥,中年人被世道磋磨得浑浊发黄的眼里燃烧起腾腾的热焰。


    孔夫人被他说得怔忪许久,半晌后反应过来,恼怒地将手一把抽回。


    “二乔且不论,那虞姬和郭后哪个落得好下场了我看你如今是走火入魔了,好端端的越说越不着边际!再说,他李勖不过是个草莽出身的会稽都督,如何能与光武帝相比哼!就算他是汉光武,我们阿珧也不稀罕做那郭圣通!”


    孔夫人惯是如此,心直口快,脾气一点就着。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夫人何必钻牛角尖”孔继隐知道她内里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平日里在小事上由着她吵嚷,遇上大事却分毫不让。


    “你先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自有我的道理。”安抚了几句后,孔继隐盘腿大坐,与孔夫人细析道理。


    “前年浙东大乱,北府将趁着剿匪之机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其害远甚于匪徒,实令人有苦难言。”


    时至今日,孔继隐回想起三年前的情景,依旧忍不住变颜变色。


    “这些人里面,唯独李勖是个例外。凡人必有一好,草莽出身却能抵挡住财色之诱,足见此人胸怀大志。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开始留意他,观其为人处事,越发察觉出超拔不群之处,因此我便料定,假以时日,此人必成大器。”


    他说到此处却发出一声苦笑,满脸憾色道:“不瞒夫人,那时我便有心招他为婿,可叹到底是庸人一个,思来想去还是落了窠臼,在门户高低上犯了嘀咕,岂料这一犹豫便教人抢了先可惜啊!”


    孔夫人恍然:怪不得阿珧的婚事迁延至今,这几年间频频有人上门提亲,丈夫却都一口回绝,原来是心里埋藏着这么一桩憾事,意难平之下,便再也看不上别家郎君了。


    她原也以为李勖是个纠纠武夫,配不上自家爱女,不想那年轻人竟生得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就是她看了也甚是欢喜。


    “既是没有那个缘分,还说这些作甚!”孔夫人的语气里也透出些微遗憾,“如今人家已成了谢氏的东床快婿,咱们如何争得过。”


    孔继隐察觉出她心里松动,哼了一声,冷笑道:“谢氏又如何,新出门户而已,再怎么煊赫一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丈夫今晚屡出惊人之语,听得孔夫人眼皮直跳,“你可莫要逞一时意气,白白断送了咱们阿珧一辈子。”


    “夫人!咱们膝下只有阿珧一个,我这个作阿父的岂能不为她打算……”孔继隐低声解释着,接下来的话却说得云遮雾罩,令孔夫人听不大懂。


    孔珧将身子紧紧地贴在祠堂门口的梁柱上黑漆巨木在冬日里犹如铜铁一般寒凉,阿父的话一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教她心里滚烫烫地沸腾不休。


    “你道他入会稽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查府库!府库里能有什么哼!咱们浙东也算是鱼米之乡,可一年收上来的租调还抵不上谢氏一个园子!……他们这些门阀世家封锢良田山泽,荫蔽成百上千的部曲门客,本该由朝廷收取的税赋都落到了他们的口袋里,可想而知,那府库里什么都没有!”


    “京口粮草仰给三吴,实际上就是仰给王谢这些大族,李勖岂能不知他若是甘心如此,便不会一来就查府库。”


    “我献上粮草布帛和宝马一匹,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意思,他既要了,便说明他已经动了心思!眼下按兵不动,不过是时候未到而已。”


    “……这有什么不明白譬如一家之中,正妻想要收拾那个最得宠的,又不想教后院翻了天,是不是得收买人心,先将余下的几个笼络过来最好便是与一个颇有信望的老妾联手,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王谢二族便好比那气势正盛的宠妾,一众江东小族便好比那些不受宠的偏房,而我们孔氏,则是那个颇有信望的老妾呵!”


    “……这怎么能是忘恩负义你们女人家真是妇人之仁,须知凡英雄者必定不甘人下,亲生父子尚有一争,何况翁婿李勖少年英豪也,我断他与谢氏迟早分道,夫人若是不信,就等着瞧吧!……你放心,婚事不急在一时,且得徐徐图之。”


    ……


    夜色已深,孔珧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无困意。


    她听懂了阿父说的每一个字,这些字串成铃,在她脑袋里叮叮咚咚地摇荡,拆开来又散成珠子,在心尖上噼里啪啦地砸个没完没了。


    窗外风雪呼啸,暖炉里的木炭毕剥作响,外间守夜的婢子相互依偎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竖起耳朵,逐一仔细分辨这些声音,越是努力却越是无法盖过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帕子……对,帕子,孔珧忽然想起来这东西,腾地坐起身来,赤足到衣架前,从荷包里将它了取出来。


    帕子柔软而熨贴地覆住胸口,胸腔里的不平稍稍缓和了下去。


    命运半途分了岔,好在如今它又绕道而回了。


    “缘分的确迂回”,孔珧心里想着,一口气刚舒出一半,窗外忽然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


    门房老仆走到廊下,低声与守夜的婢子交谈,“劳烦娘子进去禀告老爷和夫人,李都督去而复返,说是遗失了什么东西在咱们府上”


    第87章 第87章


    火把和灯盏将整个孔宅照得亮如白昼,雪花自檐下扑簌簌地往下落,像是给花厅挂上了一重朦胧的羽帘。


    那仅有两面之缘的黑衣男子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帘幕之后,握盏的手上生着青白分明的骨节,腰间虎头革带勒得利落,一柄环首刀乌沉沉地斜挎在身侧。整个人气度深沉,一如重剑无锋。


    阖府下人高擎火把,里外穿梭,将前后左右的院落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谁都没看到什么遗落之物


    黑衣男子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失望之意。


    “天黑雪大,兴许是掉在了哪个角落,被砖头瓦砾间的积雪掩住了。在下明日再教人好好寻找一遍,若是果真找到,定会及时送到都督府上。”


    孔继隐将话说得十分客气,觑着上首年轻人的神色,又笑着试探道:“不知都督所遗之物状貌如何,若是府中寻找不得,在下也好教人四处留意着。”


    “不过是一件随身小物罢了”,李勖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双手一合,“深更半夜多有打扰,实在过意不去,来日再致谢忱,李某告辞了。”


    “都督留步!”孔继隐急忙挽留,“夜色已深,外头雪重路滑,都督何妨在寒舍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府不迟。”


    “多谢美意,不必了。还请留步。”


    李勖领情一笑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


    孔珧不及梳洗打扮,匆匆披上一件外袍便赶了过来,正在门外聚精会神地听着,不防李勖身高腿长,话音才落人就已走到了门口。


    她一时无措,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高大英挺的将军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不过眨眼之间,那手便松了开去,人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多谢李将军。”


    孔珧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身子低低地福下去,声音轻如羽毛。


    似乎过了半晌,又似乎只是一瞬,他许是没吭声,又许是与她略略点了下头……她垂着眸不敢直视,只看到一双泛着皮革光泽的皂色马靴碾着廊下的积雪转了个方向,一步踏着一步,未有丝毫停歇的意思,橐橐地离人远去。


    “将军!”


    孔珧心头一热,忽然叫了一声,松松披着的外袍被寒风鼓起,人似雪花一般旋至他身前。


    他脚步一顿,目光沉沉地朝着她望过来,居高临下,隐隐透出一丝探究之意。


    孔珧的心一颤,她这才发觉,面前高大的男子生了一双极凌厉的眼,他看人时当先锁定的是咽喉,不经意间流露出本能的杀伐之意。


    “雪气湿寒,若是打湿了衣衫便要着凉,将军撑上伞走吧。”


    孔珧的声音也在颤,油纸伞轻盈盈地递过去,殷殷地等着他接。


    “多谢,不必了。”


    他的手依旧纹丝不动地负着,拒绝的话说得干脆,嗓音与眼神和步伐一般的利落。


    孔珧的手僵硬地撑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人消失在了大雪之中心底的热意凉了,眼睛发热。


    孔继隐和夫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女儿的举止里看出了点意思。


    “李都督是个武人,秉性豪爽,不拘小节,直来直去惯了。”孔夫人低声安慰女儿,话里话外暗示李勖不解风情。


    孔珧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忽然窘得无地自容,手一松,扔了油纸伞,飞快地跑回了房间。


    她的闺房是一座三层绣楼,走到最顶上一层,推开北窗,就能看到长长的后街。


    她果然又看到了他。


    他没有骑马,只是握着缰绳,沿着街慢慢地走着,从孔府后墙直到长街尽头,大雪里微微弯着腰,一寸一寸,仔细搜寻着他遗失的爱物


    原来那杆笔直的脊背也会为了谁而弯折。


    为了谁,为了谁呢……孔珧将攥得皱巴巴的罗帕抖落开来,有些失神地盯着右下角那个红色的纨字。


    ——“阿纨我一猜就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掌心上的茧子比男人还厚”


    ——“王微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不理你了!”


    ……


    少女容颜绝世,郎君世无其二。


    王家的九郎,谢家的十七娘,一对光彩照人的璧人,他们每年都要来会稽避暑。


    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孔珧苍白的面上浮出一丝潮红,有些快慰地笑了,唇边漾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人的心思最不堪动,只要一动,记忆里尘封的那些浮光掠影和片语只言便会自发地连缀在一起,复原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动了心又失了意的人往往聪明绝顶,正如此刻的孔珧。


    她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李勖娶的那位谢家女郎名唤韶音,小字阿纨,行十七,生得明艳照人,与她表兄王家九郎青梅竹马,郎才女貌。


    孔珧曾远远地见过他们,不止一次。


    原来她就是李勖之妻。


    李勖之妻……李勖他对妻子可真好啊!即便出征在外,他也要将绣着她小字的罗帕带在身上,奔马上不慎遗失,冒着大雪也要寻回来,不惜在深夜里惊动孔家阖府。


    大雪将他浓黑的发都染白了,他还在找呢,这帕子对他而言当真如此紧要夜色掩盖了廉耻,孔珧肆无忌惮地盯着楼下那男子的背影看。


    方才殷切递伞,他竟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分明自己也是不差的他心里却只有他的妻。


    多么好的郎君,他为妻子着迷的模样真教人着迷!


    可恨啊,若非当年阿父一时犹豫,他的妻本该是自己!


    “月老牵错了红线,红线绣错了字”,寒风吹得人眼眶发酸,孔珧收回张望的目光,低头喃喃自语,长长的指甲落在红绣字上,在上面来回刮蹭。


    不多时,绣线起了毛刺,“纨”字变得模糊,像是被血洇了。


    如果是“珧”就对了。


    她有些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改写,渐渐遏制住了将这罗帕撕碎的冲动。


    阿父说得对,凡事都要往长远看,需得找准时机,徐徐图之。


    ……


    大雪与夜色纠缠不休,绣楼上的女郎面无表情地合上了菱花窗,牵着马的将军浑然未察,依旧在风雪里一心一意地寻着。


    北风渐紧,雪花都给碎成了一颗颗坚硬的雪粒子,它们呼啸着一齐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沙的哑音,屋里听着像是走了调的洞箫,呜呜咽咽,阴冷瘆人。


    韶音猛地从噩梦里惊醒,五识才一复位,便听了满耳的风雪凄凉。


    目光所及,一枕,一被,一帐,一窗残月而已。


    方才那滴着血的屠刀,凄厉的哭喊,狰狞的笑容……通通烟消云散,原来是一场噩梦。


    屋里有些冷,暖炉里的炭火已经燃到了尾声,余下一点残红在视野里抖了抖,终于也坍塌成了一堆冰凉的朽灰。


    噩梦是假的刁文德的话却是真的正是他的话教她做了噩梦。


    韶音将被子往身上裹了裹,抱着膝,将头贴在臂弯里,一点点梳理这几日发生的事。


    腊日一过,她便露布了土断之令,命有司清丈各族实占的田宅山林,名下奴仆部曲全部造册登记,凡是逾越大晋令中规定之数者一律收监候审,超额之数没收充公。


    命令一经下达,京口果然如预想中的那般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好在她事先早有准备,这骚乱只持续了不到半日就被平压。


    两千兵马的力量远超她的想象,事情比预想中进展的还要顺利:刁氏、赵氏一夜之间失去大宗土地,豢养的奴仆部曲几乎全部被放还改籍,多年积攒的不义之财亦尽数查抄充公。


    徐州府库很快便充盈起来,造船、重修州学、兴办义诊,这些紧要事项所需的花销已经有了着落,算起来还有一点盈余,若是运筹得当的话,大抵可以解决半数兵家子的生计之难。


    不唯如此,充公的大片良田会年复一年地产出,打出成千上万斛粮食,这些粮食不再是刁赵二姓的私物而是整个徐州的粮储;还籍的奴仆部曲会分得应分的田产,他们安居乐业,娶妻生子,缴纳的租调税赋将不再用于供养几姓豪族,供他们肆意挥霍,而是用来赈灾、防洪、修筑堤坝,用在他们自己身上。


    韶音算得胸怀大畅,热血沸腾,随后召来温衡孟晖等人,要他们趁热打铁,将与刁赵二族有所勾结的贪官污吏一网打尽。土地,奴仆,人脉,三管齐下,不管刁姓赵姓的根扎得多深,接连受了这三下猛铲,结局只能是被连根拔起。


    徐州板结多年的土壤一经松动,贫瘠的大地被铁犁一翻,终于也透出一点丰茂肥沃的气象。韶音干得热火朝天准备在这方土地上耕耘出硕果累累的稻麦来。


    便在这时,刁家族长刁文德托人带话,说想请李夫人见面一叙。


    出乎韶音意料的是,刁文德并不像她想象中那般穷形恶状,相反,这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相貌儒雅,举手投足间颇有些名士之风。


    阴暗的府牢里只点了一豆昏灯,他面墙背门而坐,宽袍大袖下瘦骨潇潇,胳膊上搭着一柄麈尾。从参差不齐的羽毛判断,这麈尾应是用了多年,绝非临时起兴凑趣之物


    韶音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背影,若不是刺鼻的霉味时刻提醒着她,此刻身处之地乃是徐州府牢,她差点就要以为这人是自己的阿父。


    刁文德的背影与谢太傅有七分神似,听到韶音的脚步声,他很快转过头来,起身向她施礼,随后便用那双看透了世事沉浮的老眼上下打量她,末了笑道:“不愧是名门之后,手段了得,令老夫自愧不如啊!”


    他敏锐地捕捉到韶音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麈尾摇得讥诮,“老夫形貌可怖,惊到了夫人,罪过,罪过!”


    “你想说什么我没有功夫与你虚耗。”


    阶下囚身上的气定神闲无异于挑衅,韶音蹙了眉头,声音里透出不耐。


    “年轻人到底性躁”,刁文德的语气像是与族中小辈闲话家常,“夫人一声令下,便教我家族数十年根基毁于一旦,阖家老小逃亡的逃亡、入狱的入狱,老朽不过是发几句牢骚,夫人也不耐一听么”


    “刁文德,你莫要与我倚老卖老,你刁氏根基得来不正,我若容你,则徐州百姓困顿贫苦永世难纾!自作孽不可活,要怨就怨你自己贪心不足!”


    “夫人一口一个徐州百姓,当真是大义凛然!夫人说得对,我刁氏和赵氏联姻,占据了徐州最肥沃的良田,最丰茂的山泽,手下奴仆部曲无数,这些人有了我们的荫蔽,无须再向州府缴纳租调,夫人若是不除掉我们,整个徐州的财富都会落入我们之口,而州府只能捡拾我们的残羹剩饭!”


    “你知道就好”,韶音目露厌恶,“你们二族正如徐州之痈瘤,一日不除,我心中一日不快!”


    “痈瘤,痈瘤”,刁文德重复着,忽然桀桀地笑出声来,“夫人这个比方打得好哇!我们刁氏正如徐州之痈瘤,敲骨吸髓,吸食民脂民膏!夫人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么老朽斗胆试问,夫人可知整个大晋的痈瘤又是哪家哪户”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迸射出雪亮的精光,咄咄逼视过来,轻易便激怒了韶音。


    “老匹夫,你休要胡言乱语!”


    刁文德抹了一把脸,像是撕掉了一只无形的面具,儒雅尽除,露出底下扭曲的横肉。


    “夫人的母家和外家正是大晋最大的痈瘤!与你陈郡谢氏相比,我刁氏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怎值一提”


    “夫人今日对我磨刀霍霍,来日对上自己的母族也会这般大义凛然么”


    “谢女!谢韶音!毒妇!你这是自掘坟墓,你的报应不远了!”


    ……


    狱卒架起刁文德,反剪着他的胳膊往外拖,那柄麈尾掉落在府牢潮湿的泥土地上,很快爬满了一层密麻的鼠妇。


    他的话字字诛心,在牢房里盘桓不去。


    韶音恼羞成怒,教人杀了他。


    今夜,刁文德的冤魂来给她托梦了。


    外头风雪呜咽,徐州刺史府空空荡荡,她的心也像这府宅一般空寂得吓人。


    她此刻什么都不敢想,不敢想自己是谁,不敢想自己要什么,不敢想自己做的对不对,不敢想世上可有双全之法……什么都不敢想、不愿想,除了李勖,她的郎君。


    思念野藤一般绞着韶音空落的心,她想念他强壮的臂膀,滚烫的怀抱,温柔缠绵的亲吻,充实而坚硬的占有……只有在他的怀抱里,她可以什么都不想。


    设若诸事万般皆空,万法皆无他的情爱总是真的


    “阿筠阿雀!备上马车,我要去会稽!”


    韶音一刻也等不得了,她要去见李勖,就是现在,尽管外面风雪怒号,夜色正深。


    第88章 第88章


    雪色照床,长夜未央。


    李勖躺在卧榻上,一幕幕回想这几日曾到过之处。


    思来想去,那罗帕应该还是在马上遗失的。


    那日他从孔府打马而出,因新驹性烈不驯,一时激起了他驾驭的豪性,便在寒风里痛快地驰骋了一回待到回府时才发觉衣襟已被寒风吹开不见了紧贴在胸口的爱物。


    那帕洁白皎然落在雪地里几乎隐形,唯有右下角一个小小的“纨”字鲜艳醒目。他在大雪中寻了整整一夜,双眸被雪芒刺得发胀,一心盼着能再见到那抹艳色,可那帕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存心惩罚他的粗心大意一般。


    他第二天白日里又将到过之处重新走了一遍,遗憾始终不得。


    那小帕本该安安稳稳地贴身躺着,这会却不知沦落到哪个角落吹风淋雪,若有不长眼的路人踏上一脚,在那洁白上留下脏污泥迹……李勖被这个想法折磨得懊恼万分无端起了腾腾杀心,手不觉间已摸上了身旁的环首刀。


    是夜注定无眠了。


    李勖坐起身来,端了盏小灯走到案前,提笔在绢帛上落下一行字:


    “阿纨爱妻,善毋恙。吾不慎于前日丢失所赠罗帕,遍寻不得,心中实在不安,因以尺素相告,盼谅。若得见宥,卿可否另寄我一方,定当妥善保存,不负心意。”


    不知阿纨她见了信会不会生气想必是会的,只是气过一场后依旧会将帕子寄来。


    不过她古灵精怪,便是依言赠帕,想来也是会好好捉弄他一番。


    ……


    李勖悬起笔,正遐思无限,忽闻外头传来窸窣的踏雪之声。侧耳细听,那脚步甚是轻盈,一听便是为了隐匿行迹刻意而为。


    临阵不敌,故遣刺客暗杀敌方主帅,这手段虽说下作,有些黔驴技穷的意味,可若是一击得手便可逆转局势,倒也不失为绝处求生的可行之策。


    李勖双目微微眯起,吹了小灯,身形一晃,人已提刀来到门口,屏息候着外头的不速之客。


    来人很快到了阶下,手脚愈发放得轻缓,至门口时完全停了下来。


    小灯熄灭,屋里一片漆黑,外头却雪色甚明。


    来人的身形投射在明纸上,竟然高挑婀娜,起伏曼妙。


    李勖一怔。


    外头的人儿驻足在门口,轻轻将耳朵贴在了薄薄的门扉上,仅隔着一层明纸,李勖能清晰地看见两挂卷翘的睫,一只挺翘的鼻。


    她咬唇的毛病大抵是改不了的了,这会儿愈发将齿扣得紧,似乎在憋着坏,琢磨着如何才能将他吓上一大跳。


    她琢磨了一会,终于还是试探地推了推门。


    感受到门没有上栓,略微迟疑了下,半晌才将门轻轻推开探头进来,左右看了看,之后才小心地将门栓好。


    借着微微雪色,李勖看见她缩着脖子,偷偷吐了吐舌头。


    李勖屏息随在她身后,看着她蹑起手脚,猫着腰,像一只小蟊贼一般,径自往床榻的方向寻去。


    韶音每走一步都好像踏在了自己心跳的节拍上:李勖这会儿应该已经睡熟了,待会儿睁眼见了她,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要借着托梦之机好好审一审他,问问他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有没有招蜂引蝶,一日里有几个时辰是“思卿如狂”的。


    离床榻愈近,韶音的唇角愈翘,终于来到帐前,面上的笑容已经如同一轮大大的满月。


    一手轻撩帐幔,另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探过去——韶音的笑容一下子僵住,眼睛睁大了:榻上空空荡荡,并无熟睡之人!


    咦,人呢该不会是走错了吧


    念头刚起,一双铜铁似的臂膀忽地从身后合围上来,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


    “啊!”


    韶音顿时吓得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拼命挣扎。


    抓,咬,踢,打,挠,十八般武艺齐齐用上,那人却如同生了钢筋铁骨般不知疼,身上的力气犹有千钧之重,只用一臂就将她抱离了地,另一只则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她两只乱舞的手。


    韶音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只惊叫了一声的功夫,人已经被他牢牢地压在了榻上。


    这人肩宽腿长,身材高大,整个人欺身而上,将她纤细的身子裹得密不透风。


    他用坚实的胸膛紧紧贴住她的后背,又用鼻梁拨开她散落的长发,凑过来,一口含住了底下小巧圆润的洱垂。


    韶音口婴口宁一声,只觉浑身酥麻,鼻尖萦绕起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皂角清香的气息,身子顿时软了下去。


    这气息又热又燥,打着圈,嘬裹着皮肤滑动,自洱垂移动至肩头,又沿着颈一路寻到了她的唇。


    他从未这般放纵地吻过她,口允着,咂着,像是一条粗壮的蛟龙,凶猛而亲密无间地缠绕着猎物,将吞未吞,欲生欲死


    韶音很快便被他翻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用手去摸索,感觉到他的脸很烫,额上出了汗,太阳穴两侧的筋一跳一跳,下颏上的胡茬生得老长。


    “贼子!”韶音揪他的胡茬,“快放开我!知道我是谁吗你若敢动我,我郎君饶不了你!”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女郎深夜来访,你郎君可知道么”埋下头去,用牙齿去解她腰间的如意结。


    “他若是知道了”,韶音一把抱住他的头,“他若是知道了,你这贼子岂不是没有机会了——嗯!”


    他解开了如意结,隔着绣了桃实的裲裆,在顶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惹得韶音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声音像是进攻的号令一般鼓舞了他,令他的战术格外地孟浪起来。中军大帐前高高竖起元帅牙旗,他不急着直捣黄龙,反倒率部且诱且逗,一路南下。


    “你别——”


    韶音羞得要哭出来,拉着他不让。


    “阿纨,你怎么来了”他抬起头,抚着她的脸庞,嗓音低哑,附在耳畔低声询问。


    “我想你了。”韶音忽然委屈的不行,出口的话带了浓重的鼻音。


    “我也想你”,他凑到她唇上亲了一口,又低低道:“阿纨,我想你想的要命!别动,让郎君好好亲亲你”


    ……


    李勖如今以四品武将之身都督会稽五郡,王微之却仍占着太守之位,名正言顺地居住在太守府邸。


    李勖本不喜奢华,也不愿在这等小事上与他相争,他既不愿相让,李勖索性便搬来了驿舎居住,这方三进小院如今就成了临时的都督府。


    第一进开府为衙署,第三进辟出一半作库房,另一半留给奴仆吏员居住。


    卧房设在第二进,韶音来时特地屏退了守卫,此刻院中空无一人。


    这里陈设简朴,没有山石亭台遮挡,几株花木一览无余。


    物候到了,阶前那株腊梅守着花信,在夜里悄悄地吐了蕊。有心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每一根花蕊上都顶着个圆圆的柱头,像一颗颗肉感的骊珠,看起来异常娇嫩。


    凝酥噙香,凌寒试妆,雪中腊梅确是人间胜景。


    但见寒风分花拂柳,将雀舌款款送入,鸟雀唧唧作声,雪花扑簌簌地浇淋其上,逗得花蕊忏忏不已,可怜可爱。


    及至天明,朝阳初生,冰雪渐渐消融,花苞再也包裹不住,晶莹的雪露便顺着缝隙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阶前空地一时间春意盎然美好得不似隆冬腊月。


    天气的确有了回暖的迹象。


    一夜之间,房前那片竹林里似乎冒出了许多新笋,屋后的垂柳似乎也生出了嫩黄的新叶,奈何北风太急,正是风紧柳叶不胜摆,春临锦箨不停抽——怪不得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卧房里,一对年轻人相互依偎着,睡的正香。


    昨夜数度云雨,一整个晚上睡睡醒醒,歇歇作作。小别胜新婚,更何况是战乱年月的别后重逢,他们都有无数的话要与对方说,都是怎么亲密都不觉餍足。


    两个人在隆冬腊月黑咕隆咚的驿馆里放纵得过头,几乎忘了姓甚名谁,今夕何夕。


    晨光温柔地照进帷帐中时,韶音揉着眼睛,又往李勖怀抱里拱了拱。


    “别动”,她这会儿的口齿含糊不清,嗓子也有些哑,听起来又娇又憨,“我还没睡醒呢”。


    “还疼吗”


    李勖嘴上问着,手已经揉了上去。


    昨晚她告诉他,为了能早点见到他,她连马车都没有坐,一路上几乎是骑着阿桃赶过来的。“两天一夜呢,我头一次骑这么久的马,屁股都要磨破皮了!”


    好在是没有破皮,她皮肤这么娇嫩,若是真的伤了,又是在衣裙之下的地方,不知道几时才能恢复,行走坐卧都要受苦头。


    李勖一面揉一面想,手下的力气时轻时重。


    韶音很快便被他揉得睁开了眼睛。


    没了夜色遮掩,他的模样无比清晰地映在眼中。


    眉宇轩昂,鼻直唇薄,轮廓深邃利落,整个人雄姿英发,俊美无俦。


    就是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郎君,昨夜里颠倒错乱,将她吻得娇啼不已,又坏心上来吻她的唇。她不让,他的力气却甚大,教她知道了什么是“思卿如狂”。


    而此时此刻,他那双黑湛湛的眸子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情与谷欠交缠一处,浓成了化不开的墨。


    这样的目光里,昨晚那一幕幕荒唐作为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之中。来时本是有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惶惑不安,只一嗅到他的气息,她竟就都忘了,什么都顾不上,只顾得上与他荒唐。


    韶音忽然羞得要命,十根指头拢得严丝合缝,紧紧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不许看我!”


    “好,我不看。”


    “看了会不能人道!”


    “……嗯,不看。”


    韶音慢慢地松开手,他果然已经听话地将眼睛阖上了。


    关起那对侵凌意味十足的眸子,他看起来便少了几分猛兽般的迫人之意,多了些……乖巧可爱。


    韶音伸出一根莹白的指头,从他浓黑如墨的眉开始,沿着耸起的轮廓细细描绘,经过下颏,喉结,落到宽厚的胸膛之上。


    他和她一样未着寸褛,宽肩窄腰在晨光里一览无遗,小腹线条绷得明晰有力,两条长腿匀称笔直,中间还挎着一柄豪迈的龙雀大环。


    “我的郎君可真是个尤物,从前怎么没发觉。”


    韶音看得两颊发烫,想得肆无忌惮。


    手指头比脑子动的更快,已经先一步戳了上去。


    它倏地弹了起来,朝她怒目而视。


    “哎呀!”韶音低低叫了一声,抬起头,那人的眼睛仍老老实实地闭着,唇边却勾起了一抹笑,手臂已经稳稳地捞上了她的腰。


    他微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背对了他。


    “别哭,阿纨,别害羞,我没看。”


    他从身后欺上来,话讲得诚恳又老实,君子一诺重于千金的语气招式却每一下都到位。


    这寒酸驿舎的寒酸木榻被他撞得咯吱作响,听起来像是要散了架子。


    室内空空荡荡,一点动静便激起回音。


    他的,木榻的,床帷的,床头大案的,韶音自己的,哼哼唧唧吱吱嘎嘎,阳关三叠,梅花三弄,音节混乱而叠沓地交织在一处。


    ……


    前头来人禀报,站在门口接连高声重复了三回屋里的人方才听到


    “什么事”


    李都督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善,似乎压抑着好大的怒气


    卒子心里一惊,只好又老老实实地禀了一遍:“回都督,孔家女郎在外求见,说是来送都督前日遗落在孔府之物。”


    第89章 第89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话一说完,屋里头似乎静了一瞬,接着才听见李都督沉声吩咐说“东西收下人打发了。”


    “是。”


    卒子连忙应诺,倒退了几步,正要转身而去,脚步却又顿住。


    “等等。”


    叫住他的是一道懒洋洋的嗓音,音色本是清澈透亮,许是因早起的缘故,额外透出些许慵倦的媚意,听着无端教人脸红心跳。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郎。


    这卒子早上才刚换的班,不知道昨夜里的情形,一听到这声音顿时就是一愣,心道李都督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女子,都说他洁身自好,平素不沾女色,却原来只是以讹传讹么。


    转念一想,又觉得再正常不过,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寻常,李都督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人久不在家,身边没个人才不正常。


    卒子心里边浮想联翩,只听那女郎又道:“哪个孔家”


    “呃……是鲁郡孔氏,孔继隐家。”


    “哦,原来是他们家啊”,那女郎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声,接着又扬声问:“卢锋呢,他不在前头么”


    卒子一听这话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卢锋可是李都督的心腹大将,这女郎怎么如此大胆,竟敢直呼卢将军的名讳,语气还这般地不客气,看来是颇受李都督的宠爱了。


    再一想前边候着的那位孔家女郎,卒子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点什么。


    他迟疑的功夫,里头的女郎已颇不耐烦,冷声道:“既是归还遗落之物,东西送到便罢了,又何必非要求见,卢锋没打发她走么”


    “回女郎的话”,卒子的脑仁飞快地转了起来,“卢将军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孔家女郎说她所送之物……格外紧要必得亲自交到都督手里才放心,卢将军也是怕误了事,这才遣属下进来禀报。”


    他也是急中生智,将孔女那句“贴身之物”说成了“格外紧要之物”,想来都督是能理会得他话中的意思,也不至于没法与旧爱交代。


    他自诩这话答得妙,正暗自得意着,隐隐期许起过后的褒赏,不防李都督竟十分生气,沉声斥道:“混账!什么女郎,听不出夫人的声音么”


    卒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原以为是两个露水姻缘相互间争风吃醋,自己帮着打个掩护就过去了,殊不知来的却是正牌夫人。


    可夫人不是该留守在京口么,怎么突然之间就到了此处,事先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这么看来,卢将军恐怕也是不知情的。


    这卒子并非京口旧人,而是李勖到会稽后新收编的府军,是以不曾见过韶音,更分辨不出她的声音。


    他心里忐忑着,人已经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小的不知,一时冒犯了夫人,请都督和夫人恕罪!”


    “行了,不知者无罪”,李夫人倒是通情达理,“你起来,到前头告诉孔女,就说天寒地冻的,难为她一个闺阁女郎亲自走这一趟,教她喝盏热茶,好生暖暖身子,李都督沐浴更衣后就去见她。她若是问你,这话是不是李都督亲口说的,你就说是。听明白了么”


    她吩咐得清楚,卒子听得也明白,却是不敢应——毕竟,李都督还没发话呢。


    “怎么,没听清楚,还要我再重复一遍”


    说话的还是李夫人。


    卒子偷偷咧了咧嘴,再不敢有半分拖延,赶紧高声应了:“听清楚了、听清楚了,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


    韶音骑在李勖身上,将捂在他嘴上的手拿下来,瞅着他笑。


    她本就生得厉害,加上这么个格外厉害的笑容,看起来愈发厉害了三分,李勖本是问心无愧,不知怎的,竟被她笑得有些心虚。


    “是帕子,就是你送我的那方跑马时不慎落了,找了好几日也不曾找到,没想到竟被孔家人拾去了。”


    “那倒是巧了,会稽郡这么大的地方李都督偏要到人家府上跑马。”


    “……是因公干过到孔府,事毕以后,孔继隐见我没有合意的坐骑,便主动将他的爱马赠送予我。我不过是临出门时试了一遭,不成想就将帕子遗失了。对了!昨晚你来之时,我正在给你写信说这件事,不信我拿给你看。”


    “谁问你这个了”


    韶音一个指头戳过去,重新将他给按住了,上下睃他一身好材料,皱起鼻子道:“他们府里就没有旁的喘气之人了遣谁送不成,偏要一个未出阁的女郎过来,安的什么心”


    “所以我才教人将她打发了。”


    “好啊,原来你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你到底对人家做什么了,平白无故的,人家凭什么又是送爱马、又是送爱女你哑了怎么不说了!”


    “我——”


    李勖被她咬得闷哼了一声,解释的话全都憋在喉咙里,疼得直抽冷气。


    “你还笑!”


    这人浑身上下除了嘴软,其余哪里都是硬的,韶音咬得牙齿发酸,见他龇着牙咧着嘴,愈发气不打一处来,“笑什么笑,你说呀!”


    “阿纨!”李勖坐起身,揽着肩将人抱住,“孔家于我有些用处,这段时日,我不能与他家断了往来。自然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意,正所谓欲取先予,他们献上钱粮必有所图,我都明白。可是要什么、给什么,我心里自有打算,你要信我。”


    韶音自然是信他的。


    他没解释的时候,她便不曾疑心;方才解释了第一句,她就已经信了。


    生气却与信或不信无关,许是爱慕太过,只一想到有旁的女子也如自己一般爱慕他,她心里就醋海翻腾,若是再往下想去,想他心里或多或少也会对旁人起一丝波澜,哪怕是多看上一眼,她就难受得要命。


    “你听着,李勖,我自来是个心胸狭隘之人,闺阁中便被养得没有规矩,如今更是半分妇德都没有。我善妒,不止要你为我守身如玉,还要你为我守心如一;我又自私,活着不能容你纳妾,便是我死了你也不得另娶,无论是为了什么,哪怕是为了攸关性命之事也不行!你记住了么”


    李勖定定地看着她。


    她这番话说得实在是蛮横极了,听起来半点都不像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女郎,便是乡野小户之女也要比她贤惠得多


    如此一想,岂止是妇德,所谓妇人的德容言功,她还真是样样都不占。


    人说女子有三从,曰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却是有三不甘。


    一不甘父命,新婚之夜便搬出什么古礼来,要求三月试婚;二不甘后宅,无心打理中馈琐事,反倒将徐州治得井井有条;三不甘人下此刻便衣衫凌乱地骑在夫君身上,蹙着两道长长的黛眉,将好妒说得理直气壮。


    李勖心底漾出一股柔情,微笑着伸出手去,轻轻捏她发皱的鼻头。


    从前一心建功立业,从未想过男女之事,及至应娶之龄,荆氏也曾做主为他相看过几家,那些女郎大致都如赵阿萱一般,容貌不错,性子温婉,与他算是门当户对。


    行伍之人莫不盼望着早些娶妻生子,好为自己留后,他亦不能免俗。可不知为何,真到了提及嫁娶的时候,心里总是莫名抵触,好像是隐隐有什么不甘之处,索性就将那些婚事一一回绝了。


    与谢家缔亲之后,他对谢女的全部期待不过是:明白事理,生儿育女。


    直到与她相识,他便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谢太傅怎么就将这么一个女儿许给了他,处处都是始料未及,又处处都合乎心意。


    原来早年间隐隐的不甘正是因为还没有遇见她。


    她每露出一点性情,他便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钟情的就是这般,与她表现的毫厘不差。


    而她,她不是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不得不委屈求全,她最初是想一走了之的,最终却放弃了从前的生活,坚定地选择了他。


    饶是铁石心肠,亦觉刻骨铭心。


    李勖摩挲着眼前人微微发红的眼圈,心里默默道:傻阿纨,有了你,我如何还能看得上旁人,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都只要你一个。


    可恨口齿不似笔墨,这样的话能付诸书信,却无法宣之于口。


    李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道:“你放心,我记住了。”


    韶音垂下眼,心里有点发酸,便将脸紧紧偎在他胸膛上,仔细听他的心声。


    李勖一下下梳理散落胸前的柔软长发,末了轻轻抬起她的下颏,倾身吻了上去。


    他虽不善言辞,却可以用其他方式向她表明心迹。


    他要她明白,此心坚定不移,无须有一丝一毫的忧虑。


    ……


    孔珧这盏茶吃了足有一个时辰还多


    卒子回来便教人上茶,还说天气寒凉,难为她跑这一遭,要她趁热吃了,暖暖身子。


    阿悦悄悄问卒子,“这话可是李都督亲口说的”那卒子笑着应了句是,神情里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意味深长。


    阿悦不由大喜,觑着人走了,回头偷偷冲着自家女郎挤眉弄眼,孔珧瞪了她一眼,脸早红透了。


    她心里边不是没有疑惑:李勖那般不解风情之人,如何会说出这样贴心的话来,就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还是说他其实是面冷心热,还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抑或者是,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了父亲的缘故才对她客气几分。


    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孔珧有足够的时间思来想去,坐立不安。


    就在她自觉快要煎熬得承受不住之时,李勖终于姗姗来迟。


    闻听门口一声“都督”,孔珧赶紧从坐榻上走下来,如预先想好的那般,将礼施得落落大方眉眼低垂,含着恰到好处的羞怯。


    “夫人,这位是孔继隐之女。”


    头顶的声音温润柔和,像是李勖。


    孔珧一愣,缓缓抬起头来,视线沿着两挂并排而立的衣裾一寸寸上移,看到一对龙章凤姿的年轻夫妇。


    第90章 第90章


    李勖今天着实是变了个人,之前可谓是面肃如冰,此刻却眉眼舒展,望之一如春江解冻,浑身上下春风招展。


    而他身旁的谢女依旧如往昔般明艳照人,许是这两年又出落了些孔珧仔细端详她,竟觉得她的容貌比从前更胜三分,眼角眉梢蕴带一股妩媚的威仪。


    她怎么来了!


    孔珧的心先凉了半截,微微仰视着身前高挑的女郎,一时间不免有些自惭形秽,以至于升腾起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慌乱之际,还是阿父的教诲令她稳了心神,孔继隐曾苦口勉励她,“我儿莫要妄自菲薄,须知以色侍人者无一长久,女子与男子也无不同,若想成事,最终都是要靠德行心智取胜。”


    孔珧心里默默念着这番话,飞快盘算对策。


    “原来是孔家娘子。”


    谢女含笑打量过来,“你父亲治经修儒,乐善好施,在浙东一带素有美名,我在闺中时便曾听人提及,存之此番入会稽又深得他关照,实令我感激不尽。”


    说话间已扶着李勖的手坐在了上首主位,李勖则敬陪在侧,一臂搭在她身后的凭几上,半扶半护的姿势。


    孔珧看在眼里,一时间惊讶得顾不上难过


    从前只道谢女恣意不想婚后竟跋扈至此,看她这模样,哪里有半分为人妇该有的样子!


    想来是倚仗着出身,不大瞧得上北府武将了。


    她既如此,可知整个谢家是什么态度。


    阿父说李勖绝非久居人下之人,这样的人,想必是受不了妻室和岳家凌驾的,谢女纵有美色,又如何能得他真心相待。


    他之所以寻找那帕子,焉知不是为了做给谢女看的他城府不浅,怕不是个会为了一方帕子牵肠挂肚的儿女情长之人。


    不过是说句话的功夫,孔珧心里已经千回百转。


    谢女见她仍垂首而立,便道:“孔娘子快请入座。”


    说话时笑吟吟的,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敌意


    孔珧稍稍松了口气,依言落座,随后斟酌着道:“夫人谬赞了!家父常说,李将军当世之英雄也,若非将军之力,浙东百姓只怕今日仍处水火之中。而今长生道再起,将军率部戍守会稽,再次将匪徒拦阻于州郡之外,阖州百姓哪个不是感恩戴德,孔氏不过聊表寸心,若果真能襄助将军一二,那实在是我们的福气,如何当得起夫人一个谢字。”


    韶音一笑,斜睇了眼身旁之人。


    他知趣地将茶盏往她手边推了推。


    “妾不知夫人在此,贸然相扰,心中……委实不安。”孔珧亦睇着李勖,“妾今日前来,乃是为了归还一物。阿悦,快将东西呈上去,教将军看看,可是他要找的那个。”


    阿筠将东西接过来,双手奉到韶音面前。


    韶音一看便勾了唇,赞了句:“好精致的手巾函!”拿到手里细细端详,这才看出此函乃是由合欢木与相思木拼接而成


    “存之你识得这木料么”


    李勖瞥了一眼“不识。”


    韶音又指着一侧镶嵌的相思子问,“这个呢,你可识得”


    李勖如何不认识红豆,当下只道:“不识。”


    韶音叹了口气,埋怨道:“你呀,这也不识、那也不识,白白可惜了这么好的物件!”说着又换了笑容,看着孔珧道:“孔娘子费心了,他既不识,还请你为他解惑吧”


    孔珧的脸已经涨得发紫。


    她想到了谢女可能会注意到相思子,却没想到她连相思木和合欢木都认得,更没想到她会直接点破。


    这般咄咄逼人,简直是不给人留一点颜面,对夫君又岂有半分体谅。


    孔珧对她又惧又恨,最终还是惧怕占据了上风,小声答道:“不过是随意寻的一方函而已,至于是什么材料所制……妾倒并未留意”


    “哦”,韶音莞尔,“原来是这样。”


    看她生得一副贤惠样,果然是有色心没色胆的,明摆着问她,倒是又不敢在人前承认了。


    韶音想着不免又横了眼身旁之人,他表情颇为无辜,半点没有身为祸水的自省。


    函盖揭开,里面果然躺着那只帕子,叠得整整齐齐。


    抖落开来,顿时异香扑鼻,显是被人精心熏过韶音不由蹙了眉头。再定睛一看,只见右下角那个绣字已模糊不清,看着不像是踩踏所致,倒像是被什么锐物刻意刮磨过


    “难怪古人买椟还珠!”韶音一把将木函丢给李勖,“这帕子恐怕是不能要了,盒子倒还精致,存之可要好好留着!”说着便要将帕子往外丢。


    李勖眼疾手快地将帕子接住了,衣袖挥动间,却是将那函直直拂到了地上,硬木磕碰水磨地砖,发出咣啷一声。


    “我有明珠,自当珍重,岂能再做买椟的愚夫。”


    这么半晌,他终于说了句话,顺势牵住了谢女的手。


    谢女被他这么一牵,面上的恼怒之色渐渐去了,夫妇俩含情对望,旁若无人。


    孔珧坐得笔直的上半身不由晃了晃。


    李勖看谢女的目光格外温存,像是生怕她受半点委屈,看自己时却冷漠至极,眸中的热度还不如看踏雪那匹畜牲多。


    “女郎!”


    阿悦担忧地扶了她一下,低低地唤了一声。


    “放开我!”


    孔珧低声叱了一句,忽然推开她,起身下了榻,一步步走到前面去,亲手将摔成两半的手巾函拾了起来。


    “将军和夫人伉俪情深,真教人羡慕。夫人方才问我这函的材料,妾委实是不知,不过这会儿倒是记起来些别的。”


    她说着上前两步,将那木料拼接之处指给韶音看。


    “夫人不觉得这拼合之法甚是精巧么说起来,这样的手法倒还有个来路,正与当今的会稽太守有关。”孔珧说到这里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听闻琅琊王氏正是夫人外家,想必夫人对此也有耳闻。”


    韶音神色渐冷,向后靠在凭几上,“是么,你且说来听听。”


    孔珧哀哀地瞄了李勖一眼将心一横,继续道:


    “王太守在族中行九,人称王九郎,与夫人的族兄十一郎谢高溪并称双绝,闺阁女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九郎人物风流,据说他早年间为了给心爱之人庆生,不惜在大江南北遍寻名木,得了合意的椒木和荔枝木之后,又不惜以重金聘请能工巧匠,欲为心爱之人打造一方手巾函。


    只可惜,那些匠人所做之物都入不得他的眼他索性便亲手绘制图纸,又亲手制作了一方精致的小函。妾虽无缘得见好在那心思精巧的图纸却是流传了出来,而今日这方函,正是依照王九郎的图纸制作而成


    王家九郎惊才绝艳,他那一手篆书更是开宗立派,听闻原物底侧便刻着一个篆体的字,正是那心爱之人的闺名。”


    孔珧扫了眼李勖手中的帕子,语气满是遗憾,“王太守至今未娶,可知是个痴心之人了。”


    韶音打心底里冷笑了一声。


    原以为只是借着还帕之名赠函,不想背后还有这么一层深意真是难为她了。


    若是今日稀里糊涂地将函收下,还不知这一茬会在往后什么时机提起。


    自家郎君生了身招人的皮肉,未出阁的女郎为他春心萌动,一时动念,倒也情有可原,并不是什么大罪;可若想借着这么一个物件挑拨陷害,那便是心术不正了。


    韶音看着孔珧的目光也冷了下去。


    孔珧没在她脸上看出慌乱之意心里头微微有些失望。


    不过谢女如何想并不要紧,关键是李勖如何想。世上还没有哪个男子能容忍妻室与外男不清不楚。


    果然,李勖的脸色已经沉了。


    孔珧暗暗得意面上却做出一副后知后觉的表情,眼神不安地来回看着李勖和韶音二人,最终垂下头,低低道:“妾也是……也是道听途说,是妾多言了,将军勿怪!”


    “你说的东西我见过”


    李勖忽然淡淡地开了口眼神亦淡淡地看着她,语气十分平静:“那函就摆在我夫人的妆台上,底下刻着我夫人的闺名。”


    “这……妾属实不知!将军,我绝非存心挑拨,只是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孔珧惊讶地看着李勖,说着说着,自己便住了口


    李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早已知晓,并不在意


    孔珧不禁呆住。


    “如你所见我夫人如珠如宝,世间难寻,思慕她的郎君自然数不胜数。李某何其有幸,竟能与她结为夫妇,王太守到底是没有这个福分。”


    说到这里,他竟罕见地朝着她笑了笑,左颊的疤痕不经意间成了个浅浅的梨涡,一身英豪气里平添了几分风流气度,人便益发显的俊朗磊落。


    孔珧痴痴地看着他,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


    李勖话锋一转,“九郎的确尚未婚配,若孔娘子有意我夫妇不妨为你二人做个媒。只不过……”


    他用力握了握韶音的手,微笑道:“九郎的痴心一时半会怕是还放不下,纵使你有意他却未必会答应,李某虽有心玉成却也不能强人所难。这件事,你还是禀明双亲之后再做主张。”


    ……


    孔珧前脚出了都督府,太守府后脚便得知了这个消息。


    会稽太守府修得宜人,其华丽奢靡不显在雕梁画栋,而是落在更巧妙细微之处。


    浙东潮湿,隆冬腊月最是阴冷难熬,寻常人家不过早晚做饭时以热气熏一遍房,深夜里靠着火盆取暖而已。太守府却不然,不唯室内夹壁修筑火墙,十二个时辰炭火不断,那木炭亦有讲究,乃是掺了比例合适的兰麝香花特制而成烧起来香暖无烟,轻而不燥,人处其中,心旷神怡。


    廊下亦烧着暖融融的地炉,美人靠上摆放一溜花木,被热气一熏,也是忘了时令,竟开得比春日里更加葱茏馥郁。


    午后日影照来,窗下一片花木扶疏,墙角白皑皑的积雪仍未融化。


    “物华为人力所夺,妙哉!”


    王微之素来喜爱这般眼冷而身暖之景,一时手痒,便命人开轩敞门,置一条大案在阶上,泼墨挥毫,不多时便落下一幅春雪图。


    默棋为他斟了一盏椒柏酒,静书在旁边看他饮了,心里这才一松。


    这些日子以来,九郎就跟变了人似的。从前笔墨箫管不离手,专鹜风雅之事,整个人意气风发,当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如今却满心庶务权斗——他从前最是厌恶这些俗不可耐之事。


    若不是为了谢家十七娘,他断然不会这般性情大变。


    江上遭遇长生道匪那日,默棋和静书都在


    他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子被另外一个男子救走,自己却无能为力;她们便也眼睁睁地看着他眼中的意气风发一点点黯淡下去,从王家九郎摇身一变,成了今日的会稽太守。


    只是如今这些真是他想要的么


    静书痴痴地望着王微之他沉浸在丹青之中,如雕如琢的玉面上现出了许久未见的沉静从容。


    “报!”


    静书来不及阻止,门吏的禀报声便已打断了眼前的宁静。


    青衣小吏一溜烟过到近前,压低了声音,“禀太守,今天一大早,孔家女郎便带着婢子去了驿舍,直到午后方才出来,出来时……脸色不大对劲。”


    “混账!”


    王微之气得脸色铁青,将案上酒盏笔墨尽数挥到了地上。


    “九郎!”


    静书叫了一声,赶紧去救那幅画。可惜,一副澹泊而不失欣然暖意的春雪图到底为酒水和墨汁所污,眼见着成了一片四时不分、黑白不清的混沌。


    王微之咬牙道:“带上武吏,随我去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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