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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111章


    何宪一张脸早就红透。


    何冲心下甚慰,拔步便走,一股风似的,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何宪偷偷看了一眼身旁高大的男子,在他看过来时,慌忙又垂下眸去,心中已印下一副轩昂眉宇。


    “你想学骑射”


    他竟当先开了口,嗓音浑厚而不失清朗,是一种极富男子气概的动听。


    “嗯。”


    何宪低低应了一声,耳畔除了这男子的余音,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


    她本非忸怩女子,在他面前竟是羞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李勖点点头,忽而高声道:“上官云,你过来!”


    上官云在一旁看得正起劲,闻声呲着牙一溜小跑近前,“主公何事唤我”


    “女郎想要学习骑射,你要耐心教导,不可使她有丝毫闪失。”


    “诺!”


    上官云眉飞色舞地领了这件美差,转头与脸色难看的何宪道:“女郎放心,小人的骑射之术和我们夫人一样,皆是出自我家主公亲传,保管教您满意。”


    何冲在前头悠闲地喝了两盏茶,琢磨时候差不多了,这才翩然回返。


    李勖大步迎上来,老远就指着他笑,“你可是教养了一个好女儿啊,胆识过人,巾帼不让须眉!”


    何冲大喜,隐约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对劲,先前还是一口一个何公,怎么这会就一口一个“你”了。


    “哪里哪里将军谬赞了,能得将军青眼,是小女的福气!”何冲只当他是草莽出身,偶尔礼数不周,并非有意而为。


    说话间忽然瞥见亭中一张紧绷的小脸,何冲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再瞅李勖满面春风,不由心下生疑,目光在女儿和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李勖眸光湛湛,“我亦将为人父,可惜尚不知孩儿是男是女,若也是个女郎,还要像你讨教教子之法!”


    “哦……岂敢、岂敢!原来尊夫人有喜了,那便恭喜将军了!”何冲有点不明所以


    “我与你一见如故,又得你盛情相待,无以为报,不如就此结为异姓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何冲惊讶极了,自己想要当他的岳父,他却是想做自己的老弟


    这便是没有看上自家爱女,结义倒也算是退而求其次,只不过……他顿了顿,有些迟疑道:“这恐怕是折辱了将军!”


    以李勖如今的身份,距离大位不过一步之遥,何冲如何敢承他唤一句兄长,是以这话便答得为难。


    “诶,老弟莫要客气!”


    这年轻人说着话,一只力道十足的手已经拍到了他肩上,“你若不弃,咱们二人日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何冲被他拍得麻了半边,好半晌才缓过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便……依兄长所言。”


    李勖面色和悦,语气亲热道:“多谢老弟的良弓,告辞!”


    ……


    上官云已经有点喜欢上荆州了,地灵不灵暂且不论,人杰比比皆是,教人日日开怀。


    李勖袖手立于他身前,曲江楼上极目骋怀,将荆襄九郡尽收眼底。


    整个荆州形如一颗巨大的心脏,跳跃在华夏腹心之地,北带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江、汉、湘、洞庭四水犹如动脉,运南楚之富,输鱼杞之利,攒得一方物阜民丰,甲兵资实。


    李勖顺着长江遥望建康,忽然道:“换做是你,据有这么一方雄土,可会想着造反”


    上官云被他问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嬉笑道:“那得看主公在哪!主公若在荆州,上官云随着您造反,若是主公做了皇帝,上官云就为您守土,哪个敢造反,一枪挑了他!”


    “油滑!”李勖微哂,继而正色道:“荆州这块地界,居上流之重,可固东南,据襄阳之险,可图关中,实是用兵之国,任谁镇守此地,都难免会生出窥窬之志。”


    上官云心里一动,“何冲百般讨好,是想教主公对他放下戒心,早日撤兵离去。”


    “不错”,李勖颔首道:“他心里不踏实。”


    “他怕主公不教他当这个荆州刺史!”


    “他如今可是刺史”


    “这……”上官云一时语塞。


    何冲为何穆之排挤,既没有袭得南郡公的爵位,也不是荆州刺史,如今只担着个主簿的名头,与他平起平坐的还有司马、别驾、参军、长史和一众太守,有些人论职位还应排在他上。


    可是何穆之死后,荆州旧人仍以何冲马首是瞻,足可见何氏在荆州根基之深。何威的余威荫蔽了一个不肖儿,还可以再荫蔽一个平庸的阿弟。


    “那他是怕主公撤换荆州旧人,将他架空”


    “荆州内怀百蛮,外阻胡寇,这些人多有战功,且对敌经验丰富,没有合适的理由,不能轻易撤换,否则必然激起动乱。”


    “那他到底在怕什么三番两次讨好于主公,却又不敢明说,实是奇怪!”上官云有些想不明白了。


    “我若是将荆州分了呢”李勖的语气像是在问上官云,更像是在问自己。


    “那么主公会分荆州么”


    ……


    “不会!”


    韶音答得斩钉截铁,“阿父这个主意,存之一定不会同意!”


    自冠带渡江以来,大晋沿袭孙吴旧规,置朝廷于下游扬州,限江自保;寄荆州为外阃,在上游阻挡胡兵。


    久而久之,荆州地广兵强,内府充实,足与扬州相抗,因此历次内乱无不启自荆州。


    可即便如此,荆州也不能说分就分。


    荆州弱则国祚危,荆州强则社稷乱,二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听任荆州自成国度。


    韶音相信,李勖绝不会为了眼前之利放弃长久之安。


    谢太傅心里默默一叹。


    爱女脸上一派明媚,两只大眼神采奕奕,懂得天下大事,却不懂得忖度人心。


    这么多年过去,荆扬对抗几乎成为死结,唯一能够缓解的办法就是人事任命。


    要么联姻,要么以宗室出镇,这也只能济得一时,久之必乱。


    李勖的亲信之中没有一个是他的血亲,既无宗室,那就只好联姻。


    可谢太傅不想教他联姻,于是便想到了一个法子:将荆州一分为三,彼此牵制,永绝后患。


    何威旧部虽心向何冲,可若是能从一郡太守跃为一州刺史,又有几人能禁得住这样的诱惑


    因此,分荆州之计实为上策,可行。


    谢太傅的案头还放着一封荆州来信,李勖对他拟定的朝官人选不置可否,只说要朝廷继续留在会稽,建康事暂委六郎,回京之日容后再议。


    “你看看吧!”


    谢太傅将信递到韶音面前,看着爱女微蹙的秀眉,忍着没将近日的流言说出口。


    李勖滞留荆州,不光是何冲不安,谢太傅心里也不安生。


    “哼!他有功夫给您寄信,却没功夫理会我,我生气了!”


    她生气的理由竟然是这个,谢太傅听得直摇头,这孩子对别人机灵古怪,对上李勖就成了实心眼,自己怀有身孕,郎君息战后却迁延不归,她竟一点都没有多想!


    “阿父为何这般看着我”


    她还好意思问。


    谢太傅烦乱地挥了挥麈尾,“为父不想再看见你了,快回去养胎吧!”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您私底下做的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您教孟晖做了什么,我现在全都知道了!我也并非是感情用事的糊涂虫,您与舅父之间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何要隐瞒于我”


    果然,黑锅还是扣到了自己身上,谢太傅气得七窍生烟,她还不是感情用事的糊涂虫,难道李勖是


    “你快些走吧!”


    老父亲这会儿不想再听爱女说半个字了,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还是又嘱咐了一句,“你那师父已四年未见,人心易变,自己多留意些,莫要交浅言深!”


    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人又回来了。


    “还有何事”


    谢太傅埋首文牍,懒怠理会。


    “为何不能迁都到荆州去呢”


    韶音为这个突然之间涌上心头的绝妙主意击节赞叹,夺过老父手中的羊毫,双眸亮晶晶地望过去,殷殷盼一句夸奖。


    谢太傅哑然失笑,“荆州兵冲之地,如何能做国都若是胡人打过来,连一个缓冲之地都没有国家岂不一战而亡”


    “那不正好没了缓冲之地,正好发愤图强,一鼓作气打过江去,收复中原失地,一统天下!”


    这又是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激进心态,谢太傅一把抢回毛笔,摇头道:“小儿说的容易,你以为打仗是儿戏豪言谁都会说,有几人能够做到”


    “……别人或许不能,存之一定可以!”


    “那也不行”,谢太傅拉长了声音,不想再答对女儿的异想天开,敷衍道:“岂不闻’黄旗紫盖,运在东南‘建康有龙气,我儿不懂。”


    “什么龙气龟缩江左,龟气罢了!”


    韶音这回真的生气了,走得步摇铮铮、环佩铿锵,徒留谢太傅一人哭笑不得。


    ……


    “勖兄谨启”,提笔落墨,雪白的绢帛上已印下四个矫逸小字,韶音要将迁都之计说与李勖,料他必会懂得自己的心意。


    “秦据咸阳,汉都长安,无一不是用兵之地,财赋只在其次。荆州虽是兵冲之地,可土阔千里外带江汉,内阻山陵,又有江陵、武昌诸多雄郡,岂无一处可以安都阿兄细思之。”


    正事叙罢,韶音咬了半晌笔杆,又写道:


    “李二实丑,我甚是不喜。凝光师父日前到府,备说前事,果然如兄所言,彼武非舞,思及从前困扰苦闷,诚可笑也。故人重逢本是喜事,不知为何,总觉隐约不安,阿父诫我谨慎,兄意如何近日流言纷扰,谓兄或有两意,虽半字不信,心中气闷酸楚郁郁难消,为之奈何”


    阿筠将信函封好,交由专人送出,不多时,孟晖入府求见,送上一封李勖的亲笔信,另有几只几尺见方的大竹箱。


    韶音有点呆,不知道那些箱子里会不会再开出一个李三来,阿雀笑着提醒:“小娘子快看信呀!”


    侍女们都避到外间去,韶音一个人,在午后柔和的光线里展开他的家书。


    “纨妹善毋恙:


    近日饮食可香行动可还便利身上可有不适夜间能否安枕气候虽暖,不可恶卧厌被,小心着凉。


    愚兄临别所赠之物,妹可喜欢料想未必,亲你,莫恼。


    此身无可二分,心实愧疚,既在关山之外,唯盼丑物解得三分孤寂,代愚兄伴随身侧,寸步不离。此亦一重痴想,纨妹见笑。


    此番淹滞荆楚,信实有因,妹日夜思念,兄岂能不知愚兄无时不想早日归家,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或有流言,三人成虎,妹冰雪聪明,必不肯信。


    然怀孕已苦,兄又远在千里妹心中必有无限酸楚,因怕岳父猜忌于我,竟无一人可诉。


    愚兄每思至此,心如刀绞,苍天何厚于我,何薄于妹!


    纨卿须知:你心所想,亦是李勖所想,而李勖之心,除却纨卿一人,岂有第二人可懂吾与汝两心相知,虽山河万重不可阻也。


    重逢之期不远,相见之地,未必建康。


    兄有一策,关乎国都,料岳父不能首肯,纨妹助我,若见阻碍,可依计行事。


    ……


    此事绝密,期日以前,你知、我知、岳父知,三人而已。


    襄阳毗邻胡地,草市售有干酪,臭味浓郁,甚合纨妹口味,随寄一箱,一次不可多食。


    另:不可舞,不可酒,不可贪凉无度,诫之!


    亦不可咬唇,不可流泪。纨妹一笑,皎若明月,兄甚爱之。


    亲你万遍。


    愚兄勖顿首。”


    第112章 第112章


    韶音被他这一封信弄得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谢太傅以为她不懂的道理,她其实都懂,以为她没听过的流言,她其实早就听了满满一耳朵。


    何氏逆乱已平,荆州望风而降,接下来自当优抚降者,早日班师回朝。这个时候,换谁在李勖的位置,都会首肯与何氏的联姻,如此不费一兵卒即可稳定上游人心,将来登上大位也多了一方助力。


    好处不止如此,一旦与何氏联姻,将来还可借何氏制衡谢氏,以免他一家独大。事已至此,就算谢氏再不情愿,这口窝囊气也得忍了,平分秋色总比鸡飞蛋打强上许多。


    不纳妾的男子本已罕见,没有三宫六院的皇帝更是稀奇,李勖既有问鼎之意加之年纪尚轻,没道理拒绝何氏的联姻。


    流言之所以能够疯传,背后总有几分可以服人之处。


    都说何冲之女何宪正当妙龄,行止有将门之风,洒脱明媚,不拘小节,深得李勖之心。李勖自入荆后便一直亲自教导她骑射,是以来往何府甚为频繁,之所以迁延不归,就是因为舍不得这位如花似玉的佳人,想要在荆州完婚之后再班师回朝。


    一时之间,何李之好的传闻甚嚣尘上,韶音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岂能没有耳闻。


    这些流言描绘得有鼻有眼,甚至还有前因后果,听起来颇为曲折引人:据说何宪早与江陵相卢昱定有婚约,后又爱慕上了李勖,卢昱恼羞成怒,欲加轻薄,恰被李勖撞见,于是便来了个英雄救美。他将登徒子赶跑后就把佳人带回了自己的军府,温言安抚,闭户不出。当天夜里,李勖军府中传出老大动静,事后有人打听怎么回事,那帮侍卫个个都讳莫如深。


    ……


    这些话韶音半个字都不信,与其说是何宪被带回军府,她宁可相信是卢昱被带回军府,至于那老大的动静是什么动静,大概或许是卢昱被打出来的惨叫吧。


    李勖是什么样的人,韶音最清楚,谢太傅有句话说得对,“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这话一点都没说错,韶音也不觉的自己傻,经了这么多事,若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这夫妻不做也罢。


    世事混乱如斯,她和李勖都是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心力辛苦筹划,生怕算漏了哪一步,从此万劫不复。


    可人总有需要卸下心防的时候,对别人再如何诡诈翻覆,一旦对上那个人总要坦诚相待。若非如此,一人独行于世也就够了,不必非要用什么情爱之物将两个互相猜忌的人硬生生地捆绑到一处。


    小情小爱如此,这天下大事大抵也是如此,说来说去离不开一个“诚”字。


    阿父教了她许多权谋之道,可在韶音心里,谋总在次,事总在前。


    惟至诚之道可以前知。


    譬如这次赈灾,再怎么借机弄权、立威,赈灾这件事都要实实在在地做,要安抚百姓,让他们有衣可穿、有饭可吃、有屋宇可以遮风挡雨,否则,浙东迟早还会爆发第二次长生道之乱,届时有再多的党羽又有何用


    诚心为事乃是立身立国之本,否则,再多的权谋算计都是无本之木。


    阿父谢太傅,舅父高陵侯,会稽王司马弘……庾家、郗家的各位长辈,这些人哪个不是庙谟高手可是他们算计来、算计去到头来算计得差点亡了天下。


    李勖也算计,韶音如何不知道,郎君的心机一点都不比阿父少。可不同之处在于,他并非只会算计,也从不会因权谋废事,如今这一切是他一刀一枪、一仗接着一仗打下来的绝非仅凭阴谋诡计所得。


    荆州如何安置,阿父能想到分立,他必也能想到,可他最终还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他要迁都。


    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李勖固执地相信,凭借他一个卑微寒人可以驱除胡虏,还于旧都,光复汉家天下,韶音便也固执地信他。


    两心相知,虽山河万重不可阻也韶音相信他,无需出卖自己的真心,仅凭着一身本事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夺取天下。


    她从来都不疑他,只是管不住心里的难受,尤其是在孩儿闹腾的时候。


    月份渐大,肚子里的小东西似乎越来越不安分了,本就被它折腾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再听外头那些混账话,韶音就觉得格外委屈。


    阿父几次欲言又止,她只能装作不懂,若是将心里的难受都与阿父说了,他老人家难免猜忌女婿。


    “或有流言,三人成虎,妹冰雪聪明,必不肯信。然怀孕已苦,兄又远在千里,妹心中必有无限酸楚,因怕岳父猜忌于我,竟无一人可诉。”


    他还不教她哭,他不仅与她想到了一处,还戳到了她心里面最软的一处,如何能不哭


    韶音痛痛快快地哭了好半晌,心里怄着的那些郁闷和委屈都随着眼泪哭出去了,整个人便轻盈极了,连看李二都顺眼了许多。


    那几个大竹箱子里不止有香喷喷的乳酪,还有许多草市上买来的小玩意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韶音将它们挨个取出来,一一用柔软的巾帕擦拭过了,又整整齐齐地码放回去


    其中三个用来辟邪的玉冈卯、玉翁仲和玉思南雕琢得玲珑可爱,被韶音放在了床头那方手巾函上,玉翁仲站在中间,拉着另外两个为她守护床榻。


    “阿筠,你去将师父和蒜子请来。”


    韶音记得凝光也很爱吃乳品,这东西一般人都觉得腥膻,甚少能吃得惯,她自己年幼时也是吃不顺口的还是在师父的带动下,这才慢慢品出了乳酪的好味。


    “师父觉得如何味道可还浓郁”韶音亲手递了一块给凝光,又教阿雀递一块给蒜子。


    “她吃不——”


    凝光一个“惯”字还未说得出口,蒜子已经将那一小块乳酪扔入口中,咽了下去


    “这孩子!”凝光看稀罕物的眼神看向蒜子,“真是稀奇了,你也是头回吃这东西不觉得臭么”


    蒜子怔了怔,语气生硬地答道:“没尝出什么味道来,咽下去了。”


    凝光闻言不由拉着韶音而笑,直将眼泪都笑了出来,韶音也被她感染,随她一起笑,末了道:“与存之一样,他头一次吃这东西时,也是没吃出臭味来,再吃三五回竟就喜欢上了,足可见,人的口味信实有异。”


    蒜子似乎被她们打趣得有点生气,话也不说一句,转身就出了房门。


    凝光没拦住她,转过来一脸歉意“这孩子好颜面,以为你笑话她没吃过好的回头我说说她,阿纨莫与她一般见识。”


    说着又笑道:“看阿纨今日这神情,将军该是快回师了,师父猜的对也不对”


    这话一出口,方才还笑得花枝乱颤的人转瞬就变了脸色,话也答得含含糊糊,“谁知道,也没个准话。”垂头用两只白生生的指头摆弄帕子,一刻不停,分明是心烦意乱。


    凝光心里一动,“怎么,难道外边传的那些浑话竟是真的”


    从小教到大的小徒弟抬起头来,用那双明如皎月的大眼看着她,“师父以为呢,我该不该信”


    凝光微一愣怔,韶音趁这功夫已挥手教人都退了出去卧房里只剩下她师徒二人。


    “外边传的那些话实在是不堪入耳,没想到师父也听说了了,教师父见笑!他自然是不肯在信中说这个的只是教我安心养胎,不要多思……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是没说。”


    “将军有没有说,留在荆州还有何事要处理”


    韶音想了想随后轻轻摇头,“真真假假,总归是些搪塞之语罢了”,两道长眉紧紧蹙着,光滑的眉心都被她蹙出了一个大大的愁字。


    凝光端详她的愁容,转而在烛火下沉思起来,半晌沉吟道:“那么传言或许不虚。”


    韶音看着这位犹如半母的师父,忽然觉得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得有些诡异:再如何受岁月眷顾、保养得宜,年逾四十的妇人也不该有幼儿一般的眼睛,她那黑瞳仁明显比常人要大上一圈。


    灯火下这么近距离地看去师父的头发也乌黑得不太寻常。


    韶音自己就有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可饶是她正值青春年岁,仔细看去发梢也有些微的泛黄之处,师父却不然,她连发尾也是乌黑的只有两鬓露出了几根黄白相间的碎发。


    “师父!我该怎么办呀他若真有此意莫说是我,就是我阿父,我们谢氏阖族都拿他没办法!”


    韶音垂下打量的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好孩子,你还怀着身孕,可不能这般动气!”


    凝光怜惜地将人搂在怀里,“此事是真是假还未可知,你莫要先往坏处去想身子要紧!师父早就跟你说过他身边还是要有一个你信得过的人才行,有了这么一个人帮你看着他,你也好知道传言的虚实真有了什么事也能提前应对。”


    “师父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韶音忽地抬起头来,模样与小时候学不会舞蹈动作时一样的气急败坏,“他如今远在荆州,身边又都是军营里的心腹,我还能如何!”


    “让师父想想”,凝光也如从前一般继续哄着她,目光落到案上一只玉兔捣药的瓷盒上,温柔地安抚道:“你先莫急,办法不是急就能想出来的师父一时也没了主意阿纨缓一缓,先不要想这些,睡一觉醒来再从长计议。”


    ……


    韶音坐在妆台上揩拭泪眼,面前是一方青铜鎏金透光镜,烛火打在磨得锃亮的镜面上,将镂刻在镜子阴面的卷草纹映射到她身后雪白墙壁上,看着像是一条条扭曲的蛇。


    镜中凝光的背影也像是一条蛇,她梳着一只灵蛇髻,摇曳的烛火下行得顿顿挫挫,像是一只刚刚化形不久才学会了人类走路的妖。


    她行得愈来愈远,到门口时忽然停住,扭身朝着韶音这里睨了一眼,似乎是笑了笑,之后才簁簁然迈步而出。


    韶音蓦地回过头去确认人已经走远了,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她撒谎了,还没有想明白哪里不对劲,自保的本能已经教她下意识地演起了戏。


    李勖第一次吃乳酪时,臭得几乎呕出来,她当时还笑了他很久。人的口味的确千奇百怪,或许世上的确有天生就偏好腥膻之人,可若说这个人就是蒜子,会不会太凑巧了些。


    蒜子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古怪劲,凝光说,那是因为她自幼流浪乞讨,缺乏教养的缘故。可上官云也做过乞儿,他可是比蒜子会察言观色多了,比谢候这个锦衣玉食好好教养长大的小郎君更是机灵百倍。


    凝光师父也奇怪,她常常说些极亲热的体己话,可话里话外都在挑拨,又似乎对李勖那边的动静很是关心。


    韶音将那只玉兔捣药瓷盒移开,展开下面压着的帛书,又将信看了一遍。


    李勖与她想到了一处,预备迁都荆州,同时嘱她此事绝密,期日之前,除了谢太傅外不可教第三人知晓。


    只有写在心里的才是绝密,韶音将他接下来写的那些话都默默记住,之后便将信放到烛火上烧了。


    是夜注定难眠。


    韶音烧了信,心里面还是觉得不踏实总觉得有个关节横亘在两爿心窍之间,无论如何也打不通。这个关节堵得人辗转难安,直到三更天还没有丝毫困意


    失眠的烦躁和直觉的不安驱使着她想要坐起身来,尽管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是非得要做点什么才行——才要动作月洞窗处忽然传来了极细微的窸窣之声。


    “晚了。”


    一股冰凉的直觉兜头盖脸泼下来,韶音的心神一个激灵,身体却定住,一动也不敢动。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面上,她连将眼睛偷偷掀开一道缝隙也不敢,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分辨来人的脚步。


    那人的脚步很轻,可韶音还是能听出来,她在往书案的方向移动。


    先是玉兔捣药盒拿起又撂下的声音,接着是竹书展开、线书翻动的声音,再然后是揭开箱笼翻找之声。


    韶音的听力从未有一刻这般敏锐,仿佛是耳朵里开了天眼,她清楚地看见蒜子正在找那封被她烧掉的信。


    蒜子翻了一会,没有找到,于是便往床榻方向而来,一步继着一步,到床头的位置停住。


    她在静静地注视自己。


    用那双荒蛮少教又淡漠刻毒的眸子,一遍遍地刮着自己的脸庞。


    韶音面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被这目光刮得悚然而立,胸腔里的心更是狂跳不休,下一刻便直欲冲出喉咙。


    ——“嗯~”


    她急中生智,口申口今了一声,抱着李二翻了个身,大喇喇地将整片后背留给了床边的不速之客。


    她在这一刻又想到了上官云。


    上官云之所以被李勖发现偷听,正是因为剧烈的心跳出卖了他,李勖事后告诉韶音,习武之人对呼吸和心跳都极为敏锐,装睡,是会被发现的


    凝光和蒜子也是习武之人,她们也许……韶音想到此处,一颗心愈发在胸膛里不要命似地擂起了鼓!


    柔软的李二被她死命地压在胸口上,希望能借此掩饰住砰砰的心跳。


    蒜子似乎也被她刚才那一声吓了一跳,默不作声地伫立了许久,之后才去掀扔在妆台上的明衣。


    她将衣裳底下的妆奁盒子挨个抽拉一遍,没有找到信件,又将那方顶着辟邪三宝的手巾函拿起,鼓捣半天也没能打开,又过了半晌才悻悻地放了回去


    接连三道微弱的磕哒声,玉冈卯、玉翁仲和玉思南相继被她放回到了手巾函上。


    木与玉相互摩擦的声音,是她在调整摆件的角度,努力回复原状。


    月洞窗口再次传来窸窣的衣衫声,蒜子翻了出去


    可是韶音依旧一动都不敢动,浑身上下像是被冻僵了,每个关节都被冰碴粘连在一处,只有牙关还能活动,口一松,格格打颤。


    直到听见五更鼓响,外头已经有了下人打水生火的动静,她方才缓缓松开李二,这个时候的四肢已经没了血液回流,感觉冰凉麻木,像是别人的躯体。


    生死关头,她心里那道关节终于打通了:师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当日沉香林中胡女那双淡绿色的眸子完完全全地重合起来,严丝合缝。


    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将眸色掩饰得这么好,可韶音现在已经无比确定,那胡女就是她,尽管她当日刻意压低了嗓音,将汉话说得极为生硬,可语调能骗人,音色是不会骗人的凝光是鲜卑人无疑,蒜子也是!


    怪不得凝光刚来那日的拥抱教自己那么不适,人有时候的确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当日蒜子装疯卖傻,径自去拿几上的莲蓬香插,她真正看上的大约也不是香插,而是放在香插旁边的那柄金蛇信。


    一旦知道了真相,凝光从前说过的许多话便都不堪细想


    她说机缘巧合之下习得一身武艺,却没说这武艺师从何人,习了几年方才有所成就。想她当时身陷乐府,自脱泥淖尚且无力,哪来那么多的机缘能被她遇到,除非是她早就会武,自愿隐身于乐府之中。


    凝光的确很会拿捏人的心思,她知道韶音心软,便为蒜子编造了一个凄惨的身世,如此,韶音便不忍心再多盘问,对蒜子那些古怪的举动也都一笑置之;她大约是早就忖到,这府中来往北府将众多,想要隐瞒武功怕是也瞒不住,是以一来就坦言相告——半真半假的谎言才最能骗人,韶音竟真的被她骗过了!


    凝光的话里不是没有漏洞,只消稍微往下盘问一番就能识破,韶音之所以从未怀疑过她,只是因为信任她,视她这个相处了多年的师父为半个母亲。


    一想到这位师父竟然在谢家潜伏了这么多年,不止瞒过了自己,更瞒过了阖府上下,那股后知后觉的恐惧便犹如阴冷黏腻的毒蛇一般,贴附着后背蜿蜒爬行,比方才那种生死一线的感觉更令人毛骨悚然。


    大惊过后是大怒,韶音愤怒极了,她要将自己遭受的一切百倍报还给这些胡人。


    “她们这次没有拿到信,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视线锁在辟邪三宝下面那只守口如瓶的手巾函上,仔细思索对方意欲何为。


    ……


    与正房一墙之隔的跨院里,蒜子一回房,不出意料又被凝光斥责了一顿。


    “她如今甚是信任我,一旦被你毁了,我前面那十几年的隐姓埋名岂不付之东流!”


    “信在一只盒子里,我打不开。”蒜子懒得与她争辩,语气淡漠道。


    “什么样的盒子”凝光皱起眉。


    “这么大”,蒜子用手比划了一下,“放在梳妆台上,摸起来像是由两种木料拼合而成,侧面嵌了个玉环,像锁又不像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那个手巾函!”凝光冷笑一声,“明天早上,我想办法将她骗出府去届时你再潜进去看信。”


    “你知道怎么开”蒜子追问。


    “蠢货!”凝光鄙夷地骂了她一句,“下次自作主张之前多动动脑子,你自己想死别连累我!明日一早我自会告诉你开函之法,你做事仔细些,看后务必将信放回原处,绝不能教谢女看出异状!”


    ……


    诚如凝光所言,剡山上的杜鹃花开得正好,山雾中看去只见连亩青枝如碧,漫山子规啼血,美得妖气森森。


    山脚下的剡潭幽寒镜彻,人到近前几步便觉得一身湿寒,自动却步。附近萝葛蔓生,攀附一陡峭丹崖,平地拔起数丈,半空中仍可见遒曲成结。


    “阿纨昨夜没睡好”


    凝光走上前,看着韶音眼下一圈青黑,关切地问道。


    “心里不安,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像是被魇住了似的醒来还是头昏脑胀。”韶音迎着阳光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着眼道:“师父,咱们回吧,这里的景一眼就看到了头,还不如家里的园子有趣。”


    “好,都依你。”凝光微笑,语气像是一位宠爱女儿的母亲,“拉你出来,本就是为了教你散心的若是反教你烦闷,岂不成了师父的罪过”


    回程的马车里,韶音将头靠在她的肩上,眯着眼打了一会盹,之后喃喃地嘟囔:“我知道师父是为了阿纨好,我自己也劝自己,莫要多思,可就是管不住这颗心,再这么下去只怕是没事也要煎熬出事来了。


    师父,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么您在外游历这几年,在荆州有没有结识什么信得过的朋友,若能托她帮忙打听一二,阿纨必有重谢。”


    凝光将她往怀里搂了搂,五根指头插入她垂落在侧肩的长发里,有规律的移动,似乎是在思索如何答话。


    韶音能听到她胸腔里并不平静的心跳声。


    过了半晌,她还是语气遗憾道:“谢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连太傅都打听不得,师父能有什么好办法我方才仔细回想确有几个故人在荆州,不过现在……应是早都不在了。襄阳乡下倒是还有一户人家,我去年冬天曾在那里借宿过几日,临走时却连姓名也忘了问,这也算不得认识。你别急,教师父再想想看。”


    “哼!”


    韶音撅起嘴,直起身气闷地看向车外半晌才认命道:“那好吧!”


    凝光没将话说死,显然是有所保留。


    待会儿回到府中,等到蒜子将信里的内容都告诉了她,她应该就能想出荆州那头的故人是谁了。


    不过韶音已经等不到那会了。


    马车疾驰,将官道两侧夹植的桃柳一排排甩在后面,翠微山的轮廓在视野里逐渐清晰。山不来相就,我自去送你就山,韶音余光瞥了眼心事重重的凝光,心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主意


    回到房中,那三个小巧玲珑的辟邪玉件果然还在手巾函上尽职尽责地守卫着,摆放的方位分毫不差,只是,手巾函开口处压着的一根头发已经不见了踪影。


    韶音勾起唇角,蒜子果然来过了。


    胡女敢利用她的感情,很好,接下来,也该轮到她好好收拾这两个胡人了,不光要收拾她们两个,还要将她们的同伙都挖出来一网打尽。


    凝光这个人心机深沉,不仅会伪装,还很能沉得住气,这次若不是蒜子露出了马脚,还不知道她会继续隐匿到几时。


    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总是个祸害,万一弄巧成拙就不美了。韶音自问没有对付她的万全之策,便也不打算逞强,索性就将她交出去交到她的天敌手里,那人腰间一柄环首刀专门斩毒蛇的七寸,想必凝光到他身边之后一定能求仁得仁。


    至于荆州那里还有什么故旧,韶音相信,只要凝光到了江陵,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将信中所见转告给她的同伙。


    ……


    “你可看清楚了”凝光又问了蒜子一遍。


    蒜子斜眼哼了一声,“我汉话说的不如你好,汉字却都认得,千真万确,只不过姓李的似乎还在犹豫。”


    凝光面色凝重,“若果真如此,仅凭你我二人,到底也起不得什么作用。”


    “那就别在这耗着了!”蒜子眼神一厉,“今晚就将谢女杀了,咱们连夜逃出去找机会给荆州送信,往后如何再从长计议。”


    凝光皱眉思索起来。


    “师父!师父”


    是谢女的声音。


    “没我的允许,不要贸然行事。”凝光警告地看了蒜子一眼,出门时已经换了一副面孔。


    汉人徒弟的窈窕身形自跨院那道垂吊着葫芦藤的翠绿月亮门里闪现出来,脚步雀跃。


    “慢点走!如今有了身孕,自己也不知道注意些!”凝光迎了她两步,语气嗔怪道,见她一脸笑意又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谢女冲她眨眼,笑得娇俏又狡黠,“还能有什么事,我想出办法了!”


    凝光心里一动,笑容不改,“哦什么办法”


    “世上还有谁比师父更教我放心”谢女将帕子掩在嘴角,悄声与她耳语,“若是派个年轻女郎过去就是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思来想去还是师父替我去走这一趟最为稳妥,蒜子师妹就留在府里,您放心,我定会好好照看她的!”


    凝光掀起眼皮,仔细打量对面的人。


    小徒弟兴奋得两靥发红,一双眼明亮澄澈,望过来的目光满怀期待。


    凝光笑了笑,有些迟疑道:“不是师父自吝脚力,不愿意为你走这一趟,只是……万一李将军不留我,我该如何是好”


    “他会留您的!”


    谢女一把拉上她,不由分说便往正房走,到卧房门口挥退了一众侍女,将妆台上那只手巾函拿到手里,“师父可还记得这个”


    凝光笑容微滞,“恍惚有点印象。”


    谢女吐了吐舌头,三两下打开那函,从中取出一枚有些发旧的香囊来。


    “这是我们二人的定情之物,您一定要妥善保管,待见了面便将此物呈给他,告诉他,’见物如见人‘,念在从前的情分上,他一定不会再赶您走的”


    凝光接过那枚香囊,放到鼻下轻轻一嗅,芳苦之味直冲鼻腔。


    “那个是什么”,她瞥了眼函里的绢帛,打趣道:“莫不是阿纨与夫婿的鸿雁传书”


    “师父!”谢女害羞起来,眼波一转,撒谎道:“什么呀,帕子罢了!”


    凝光心下微松,“阿纨这个决定也太仓促了,蒜子那里……”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带上蒜子一起走。


    谢女身边还是要留一个人为好,只是蒜子行事冲动,教人放心不下。


    “蒜子师妹或留或走皆可我这偌大的府邸,如何还养活不得她一个小女郎”


    谢女已经心急得不行,说着就忙火火地推着她往外去“要不您回去与她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只要您能早日见到存之,将那边的情形打探清楚,写封信来告知于我,我就放心了,旁的事怎么样都可以!”


    凝光转身而去的脚步有些发飘。


    那个姓李的汉人武将就像是一把用鲜卑人的白骨燃烧起来的篝火,她恨得无时无刻不想灭了他,终于得到一个近身的机会,却又本能地畏惧起大火烧身了。


    “师父您快些!”突发奇想又懵然无知的小徒弟还是与从前一样的急性子,在她身后不住地催促,“我这就到前边去安排侍卫,您放心,一路上自有专人护送,一定会将您安全送到!”


    第113章 第113章


    府廨安静的书室之中,谢太傅和孟晖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从犀角变成了圆盘,待到韶音条理清晰地讲述完一切,这二人又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气,双双如遭雷劈。


    “你——”


    谢太傅指着洋洋得意的女儿剧烈地咳了起来,韶音赶紧过去给他顺气,额上立刻早到了麈尾长柄的狠狠一敲。


    “无知小儿!你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老父亲真是为女儿捏了一把汗,这会儿是又气又后怕,颏下一把飘逸的长须都抖得打了死结,“你既已知晓对方的身份,就该尽快告知于我,今日怎么还敢与那胡人一道外出,是想气死我不成!”


    “阿父息怒。”


    韶音揉着额头,轻轻将谢太傅指在鼻尖的手扒拉开,“她们若是想下手,一早就动手了,何必拖到现在您还看不出来么,她们冲的不是我这个人。”


    “混账,你还振振有词!”


    谢太傅大发雷霆,这一声不光震走了韶音的嬉皮笑脸,连孟晖也被震得抖了抖。


    “无论为了什么,你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万一……”谢太傅都不敢想那个万一,昨夜那番遭遇光是听着就已经惊心动魄,万一韶音没有急中生智、万一哪个侍女起夜撞见了、万一那胡女去而复返……哪怕有万中之一的纰漏,做父亲的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若不是顾忌她怀有身孕,谢太傅真想好好教她吃一顿家法。


    “阿父!”韶音自知理亏,抱着谢太傅的胳膊摇晃,“我知错了!”


    谢太傅哼地将手臂抽回来,阴沉着脸吩咐孟晖,“即刻去将那两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细作捆了,老夫要亲自审问她们!”


    “不可不可!”


    韶音急忙摆手,“阿父听我一言,胡人此行必有目的,也必定还有其他同伙,凝光曾多次以言语试探,暗示我需要往存之身边安插人手,我怀疑她们在荆州也有眼线!阿父杀了她们两个容易,可万一打草惊蛇,再想顺藤摸瓜就难了!”


    “荆州”


    谢太傅眼皮猛地一跳,本就难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眉心的褶皱堆挤成叠,看着像是口里含了一片恶苦的黄连。


    韶音点点头,“她们不远万里来到江左,多年来隐姓埋名,伺机窥探情报,若要运作得当,人数必然不会太少,还会分散各处要地,形成一只脉络分明的网,如此才能为燕效力。”


    “我儿会不会想得太多了”


    “不,我只怕自己想少了!若是前线也有凝光这样的细作一日不除,后患无穷。”


    韶音心里打定一个主意时,眼神就会格外明亮,像是面可鉴人心的镜子,谢太傅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那对吊得七上八下的眉毛。


    女儿没有发觉他的异状,还在继续展示令父亲感到后背发凉的聪慧:


    “若想看清楚这张网附着在何处,非得教它动起来不可!我已提前写好了一封伪书,告知那两个胡女,存之迟迟不回师,是因为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一鼓作气伐燕!燕人夹在秦魏之中焦头烂额,如今最怕的就是我大晋趁机发兵攻打它的后方,我放出这么一个大消息,这张网必然会动起来,凝光在荆州想必也会忙得不亦乐乎,存之自然会收拾她,至于那个蒜子么,凝光若能将她留下最好,女儿一个人对付她就够了!”


    “阿父”


    韶音说完这一番话,忽然发觉阿父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劲,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像是闪烁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经她提醒这一声,谢太傅眼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转瞬即逝,摇着麈尾走到窗边,“也好,就依你之言。不过那个蒜子绝不能再留在府中。”


    “那怎么行”韶音有些着急,“我既已知晓她的底细,自己留心防备着,再教人暗中盯紧她就是了。凝光走后必然还会再与她联系,我将她留在身边,也好沿波讨源,万一下游还有其他细作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阿父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担忧你的安危。”


    谢太傅缓了语气,意思却是不容置疑,“凝光那里,就照你说的安排,至于那个蒜子……你打发走凝光后就暂且留在公廨中,莫要再回后宅,等为父回来再与你商议对策。切记,为父回来之前,你决不可任意行事。”


    “阿父要去哪里”


    韶音皱起眉头,觉得谢太傅的背影有些难以捉摸。


    “答应我!”


    “……好吧,我答应阿父。”


    谢太傅满意地点点头,挥手教她和孟晖出去。


    窗外翠竹潇潇,甬道两侧间植雪白茉莉和五色芍药,微风拂过花影扶疏,团团簇簇印在爱女轻盈的鹅黄色裙裾上,软绸流淌,斑耀跃动。


    谢太傅目送着小儿辈走入明媚的春光里,一回头,面孔已遮蔽在白鹭洲头那株百年老槐的阴影之下。


    高陵侯接过他带来的那壶酒,揭开壶盖嗅了嗅,先为他斟了一盏,接着又为自己也斟了一盏。


    “姐夫是稀客,算起来已经有几年未曾踏足白鹭洲了,我们喝一盏吧。”


    谢太傅淡淡道“这酒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


    高陵侯的手悬在半空中,几息后撂下,微笑道“看来,姐夫今日是要与我说说心底话了。”


    “那两个胡女,是你派去的。”


    谢太傅平静地陈述,韶音不知道当日王氏串联各家起事的细节,他却一清二楚。那两个胡人踩着午时三刻的时辰入府,不是高陵侯派去的还能是谁若是王氏事成,恐怕他和韶音这对父女此刻已成了冢中枯骨。


    “我就知道你迟早都会发现的,大势已去,再多的作为也是徒劳了!”高陵侯很是唏嘘。


    “王珏!阿纨可是你的亲甥女,她何其无辜,你怎么忍心!”


    “阿泠就不无辜”高陵侯冷笑反问,“姐夫啊姐夫,你可是把王家、把阿泠都坑苦了!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想,若是当时没中你的圈套,而是将阿泠许配给李勖,今日被囚禁在这里的会不会就是你了。”


    谢太傅默了许久,估计着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美妙的假设里了,这才轻笑一声将他拉回现实,“玉公,愿赌服输。”


    高陵侯的目光锐利地乜射过来,“姐夫今日大驾光临,不会是只为了在手下败将面前耀武扬威一场的吧”


    说着便将酒盏往唇边递。


    谢太傅一把按住他,“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凝光第一次出现在建康,正是在你王氏举办的上巳兰亭宴上!”


    “你怀疑我早就知道她是胡人”


    高陵侯被他这话激怒,“凝光是随着何氏一道入京的!更何况,当日是阿纨非要习舞剑,之后我阿姐才从何威手里将凝光赎买回去,我如何能未卜先知”


    “你既能堕落到与胡人勾结的地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谢太傅眯起两道狭长的凤眼,语气鄙夷道“当时阿纨年纪尚幼,你阿姐更不知你人面兽心,受了你的蒙蔽也未可知啊!”


    高陵侯牙关咬紧、腮骨凸起,他之所以号玉公,便是因为人生得如同一块羊脂美玉,即便上了年纪,依旧温润端雅,像这般模样已经是愤怒至极了。


    不过他很快便从愤怒中抽离出来,开始揣摩谢太傅说这话的心态,接着便呵呵地笑出声来,“姐夫啊姐夫,你到底想说什么谁都能指责我勾结胡人,唯有你不能。当年何威为何伐燕失利,你和我,还有司马弘都做过什么,难道你都忘了”


    谢太傅的脸阴沉下去,果然,凝光与当年那件旧事有关。


    一场战争缘何失败,其中的因素可谓复杂,然而究论分量,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何威自己指挥失当是一方面,朝中各家联手给他使绊子亦居功甚伟。


    士族天下,最要紧的就是平衡二字,何威已占据上游地利,其他各家怎么能允许他再立北伐之功。


    司马弘、高陵侯和谢太傅自动结成了短暂的联盟:对前线发回的文牒一拖再拖,对援兵和粮草之请能不应就不应。


    何威亦是士族,士族领兵与北府将不同,他们军府中的幕僚亦多数都是士族子弟,因着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和利益纠葛,这里面自然也有姓王、姓谢和姓司马的。


    他们受家族托付,借助近水楼台之利,只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容易庇护一两个鲜卑细作让他们蒙混过关。


    ……


    “怎么,你终于想起来了”每当看到这位姐夫脸上的云淡风轻一扫而空,高陵侯都会感到由衷的愉悦。


    “两军交战,营中难免有对方的细作”谢太傅冷冷道


    “你说的不错,更何况,你只不过是对你的族兄和族侄稍加暗示而已,并没有留下任何把柄。”高陵侯笑着为他补充。


    “据我所知,当年那几个细作早都已经死了,并且自那之后,我不曾与胡人有过半分联系!”谢太傅低声为自己辩驳。


    高陵侯开怀大笑,“渡之!你这一辈子,处处都算计得高我一筹,唯独在这件事上算错了。不光是你,我和司马弘也一样,我们只是稍加暗示,再往后,什么都没做。”


    这个笑容来得快,收得更快,他很快就沉默下去,脸上浮现出沉痛的神情,“我也以为,当年那几个细作都死了,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若不是九郎与阿纨在江边遇到那伙胡人,九郎又恰巧捡到了她们用来联络的印信,我也想不到,这些细作竟然如阴沟里的蚊蚋一般,已经在暗中繁殖得密密麻麻,打也打不尽了。”


    “难怪!”谢太傅哼了一声。


    李勖遣人将江左出现鲜卑人的消息告知于他,他没有半分拖延,立刻着人前去调查,可耗费数月之功,最终却一无所获。


    原来是王家捷足先登,提前将凝光和她的党羽庇护起来了,他们自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为自己和冯毅铺垫后路。


    “谁能想到,我们安插到荆州的细作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你差点因这些细作丧失爱女,而我,也要因此而命丧九泉,这难道不是报应么”高陵侯苦笑着啜了一口酒。


    这一次,谢太傅冷眼旁观,没有再拦他。


    高陵侯细细品尝着口中毒酒的滋味,幽幽道“司马弘已死,很快,我也要死了,世上再也没有谁能指认你当年做下的丑事,旁人再怎么攀咬,到底没有证据,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说着又吞了一口酒,一丝黑红的血液顺着嘴角蜿蜒淌下,“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派凝光到你府上之事,九郎都不知情,这次若非是他感情用事,今日在这里饮下毒酒之人未必是我!”


    “你刚才说的胡人印信何在”谢太傅冷声逼问。


    高陵侯忽然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谢津,我要你以阿纨腹中的孩儿发誓,只要我交出印信,你便善待我儿,否则我死不瞑目,就算化作厉鬼,也必教阿纨腹中之子死于非命,教你们谢家子子孙孙永世不得安宁!我阿姐在天有灵,她也时时刻刻都看着你呢!”


    王玉公的脸与他阿姐王瑾一样美,就连狰狞时亦有几分可耐端详之处。


    谢太傅这么近地看着他,心头忽然滑过一个不经之念:若是阿瑾活到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他闭了闭眼,“好,我发誓,只要你交出印信,我自当善待九郎、十二郎和阿泠,否则,不唯阿纨腹中的孩儿和我谢家子子孙孙皆应你的恶咒,就连我死后亦无颜再去见你阿姐!”


    “难得你还没忘了我阿姐,如此,我便放心了。”


    高陵侯松开手,无力地倚靠在凭几上。


    誓言是最不可信的,相较而言,他宁愿相信谢津这老狐狸心里仅存的那点感情。


    谢津这人就像一只浮子,他从不主动兴风作浪,却总能第一个察觉出水位的变化。


    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会与世沉浮,他这样的人能为阿姐守一辈子,可见还是有几分真心。


    “如今看来,我阿姐走的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高陵侯望着头顶一片徘徊的云影,感慨万千。


    谢太傅阴郁地盯着他,“印信。”


    “印信”高陵侯咧嘴,露出一口被鲜血浸染的牙齿,“姐夫啊姐夫,你还真是关心则乱,你好好想想,印信怎么还会在我手里那印信早就被九郎拿去与凝光换了金蛇信!就算在我手里,凝光既已外逃,它也就没有用了!”


    他想要大笑,喉咙里只发出几声类似于咕哝的音节,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我要如何才能将这些细作一网打尽”


    “覆水难收啊”,高陵侯摇了摇头,话已经说得有些艰难,“你、你若真想亡羊补牢,就……就派人看住药肆,那些胡人为了伪装成汉人,离不得这个药。”


    他说着,掏出一张药方递过去,人已气若游丝。


    谢太傅将方子接到手里,看着这位曾经亲密过的小舅,半真半假的好友,明争暗斗了一辈子的政敌,偶尔的盟友,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而去。


    高陵侯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他的衣袖,“从前,我以为,咱们两家再如何、如何斗,付出的也也不过是冯李的性命,我从未想过会有你死我活……这一日!姐夫,李勖……许了你什么,王爵之位什么王爵……比得上士族!你、不会后悔么”


    谢太傅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哀伤,“玉公,我早就与你说过世上哪有千古不变的郡望,不变的,大概也唯有’变‘这个字了。”


    高陵侯的手忽地松开,永远地垂落下去。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个姐夫后头学了一辈子,也较劲了一辈子,只有死的时候走在了他的前头。


    谢太傅感觉衣袖一松,浑身上下都轻盈了起来,腿脚轻便得就像他年轻而澄澈的女儿一样。他眼角潮湿,迎着西面的一片金辉大步走去。


    纵然是夕阳,他如今也是行在光明里的人了。


    ……


    李勖习惯晨起,也更喜欢黎明的天色。


    一夜蒙蒙细雨过后,在一个柳色新亮的清晨,来自会稽的诏谕如约而至。


    “永安二年春四月,大晋永安皇帝制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骁骑将军勖戡乱摧逆,革弊峻驰,神武明断,英雄之器,朕甚嘉之。其加封勖太尉,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徐州地封三万户,爵夏公。”


    这封诏书有模有样,皇帝朱批圈敕,中书、门下印信俱全,合制合仪,挑不出一点纰漏。


    唯有“神武明断,英雄之器”二句,显得感情色彩过于浓重,若是番邦友邻之人看了,不免会为大晋君臣之间的深情厚谊而感动不已,落到荆州诸人耳中,就有些怀疑起草者的措辞失当,或有过于谄媚之嫌。


    新晋太尉本人倒是神色坦然,只是眉目张扬,眸光凌凌,嘴角噙笑,俊面薄红,恍惚有些鲜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况味,仿佛有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就俏生生地立在他身前,用那双如琥珀、如明月、如弱水三千、如沧海碧波的眼眸望着他,于千万人之前,对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李勖,你好厉害”,如此而已。


    权势迫人稳重,久之连自己也忘记了年岁几何,只有被心上人这般大胆而炽热地爱慕之时,李勖才会蓦然记起,原来自己也正当轻狂拏云之年。


    令李勖略感意外的是夫人不光借着传谕圣旨之机在荆州文武面前将他含蓄地夸赞了一番,还给他送来了一个人。


    凝光踏足这座临时太尉府的第一步就有些后悔,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做得太轻率了些。


    她对这座府邸的前身——何威军府并不陌生,十几年过去,这里的布局没有太大变化,不同的是气息。


    从前的荆州刺史府气息混杂,在这里能嗅到歌姬舞女身上的脂粉气,刀枪剑戟的凶气,士兵身上的汗臭气,还有晋朝高官身上特有的萎靡浮华之气。


    如今的气息则截然不同,如同北地寒冬腊月里冷铁的味道朴素得近乎单调,是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


    这气息令凝光浑身不适,像是蛇类嗅到了雄黄的味道有种痉挛的错觉。


    侍卫引着她来到太尉处理军务的建武堂。


    两排甲胄森严的士兵分立在门口,延伸到堂上,视线尽头的乌木高榻坐着一位朱服皂冠的汉人男子,身前放置一只大案。


    凝光瞳孔骤缩:案上那柄乌沉的环首刀在她视野里无限放大,正是这把刀,无情地砍断了情郎的手臂,令他死无全尸!


    恨意是最好的镇定药。


    凝光垂下眼帘,稳步入内,到下首行跪拜稽首礼。


    “婢凝光拜见太尉。”


    上首之人似乎掠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原来是夫人的授艺之师,我听说过你。”


    凝光应了声“是”,继续维持着以头触地的姿势。


    李勖埋首案牍,像是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想起来问了一句:“听闻你外出游历了几年”


    凝光早就想好了回答,“是婢早年间因战乱与阿姐分离,心中一直牵挂,这几年苦寻无果,也就歇了心思。知道夫人有孕后,婢惦念不已,因便自作主张,重新寻回夫人身边。”


    这话说完,上首之人又没了动静,饶她是习武之人,双腿也已经跪得麻胀难忍。


    凝光咬着牙又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下去了,只好开口道“婢此次前来正是遵照夫人的意思。夫人惦记太尉的身体特地遣婢来伺候您的饮食起居,另有一物转呈太尉。”


    李勖这才抬眸看过来,“起来回话。”


    凝光维持五体投地的姿势足有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只觉两腿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噬咬,刺麻之感钻心越肺直通天灵盖,忍着没吭出声,没忍住脚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瞟向上首,只见李勖已将那只香囊接到手里,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夫人说什么了”


    他端详了一会掌中之物,淡淡问道


    “这个……”凝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两旁的侍卫。


    “但说无妨。”


    “……夫人说,此物乃是她与太尉的定情之物,见物如见人。”


    李勖眼角锐利的线条柔和下来,低低地笑出声,韶音将这个师父遣到这,合该是教他帮忙掌眼的意思。


    他第一眼掌过去,就觉得这妇人在哪里见过连他的佩刀都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凝光陡然打了一个激灵,穷凶极恶之人乍然露出笑容,总是令人头皮发麻。


    “你知道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


    这汉人男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悦,已经与方才全然不同,凝光心里益发紧张不安。


    “这里面装的乃是一种草药,名为独活草。”他解答后,复又发问,“你可知这草因何得名”


    独活……独活……这两个简单的汉字在凝光脑海里乱哄哄地盘旋开:活,死,死……死!


    凝光不禁冷汗岑岑,她在这一刻深恨自己不通汉医,李勖的问话里大有深意,可恨她搜刮枯肠、绞尽脑汁,将这些年在汉地所学通通想了一遍,依旧参悟不透。


    李勖笑道“此草得风不摇曳,无风偏自动,是一种超凡脱俗、特立独行的草,只适合独自一个活着,故而得名。”


    “……是”


    凝光无话可说,唯有一个是字。


    晋人尚玄谈,她做舞姬时经常见到几个麈尾名士对坐清谈的场面,他们说的话也的确是玄而又玄,不过也都大致上有迹可循,还没有哪一个比李勖这位武将的话更难懂!


    ……


    夜色黑透,督护庞遇被李勖召入书房回话,越说,声音越低。


    李勖的脸色已经全然阴沉下去,烛火也绕着他走,令他的脸成了室内最暗的一处,怒气如乌云卷积,蕴藏风雷。


    拜韶音所赐,他这张喜怒不形的脸在一日里数度变幻,简直有些喜怒无常。


    此事惊险至极,她两度落入胡女之手,第一次能够逃出生天已是万分侥幸,李勖过后回想仍觉心有余悸,万没想到还会有第二次!


    王氏谋逆之事孟晖应该一清二楚,那两个胡人恰好在那一日入府,他怎能丝毫都没有察觉!


    “废物!孟晖是干什么吃的!”


    惊雷还是炸了下来,庞遇一下子跪下去,一句“主公息怒”到嘴边,没敢说出口。


    李勖极少迁怒部下,这次显然是忍无可忍,骂的虽是孟晖,庞遇身为孟晖的属下,也不由得不跪下请罪,不敢辩白一句。


    李勖胸口起伏一阵,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下怒火,沉声道“那个蒜子可审出什么”


    庞遇心里咯噔一声,这话来没来得及说。


    “回主公,夫人说……要继续留她在府里,这样才能顺藤摸瓜……”


    “混账!”


    与这一声怒不可遏的詈言相伴的,还有重重一拳。


    紫檀木几裂开一道口子,在咚地一声闷响后继续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庞遇听在耳中,觉得自己的心窍也跟着裂开了。


    李勖此刻要被那个眼睛傻大如铜铃的少女气死了,指着庞遇,“你,立刻滚回去,教孟晖提着那颗蒜头来见我,否则,就教他提着自己的头来!”


    “诺!”


    庞遇从未见过主公这般盛怒,一刻也不敢耽搁,磕了个头就要起身。


    一只膝盖还触着地砖,忽听主公又问:“夫人好端端的,为何要派一个奴婢过来”


    很平静的声音,略带了一丝不耐。


    庞遇一愣,抬眼见李勖正以手指着屋梁上方。


    他立刻会意,略提高了些音量回答,“夫人大概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李勖哼了一声,“多事!征伐在即,牵手绊脚!”


    “那么……属下将那婢女带回去”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回去告诉夫人,不要再胡思乱想,也不要再问归期,待我伐燕回返,最快也要一年之后,教她自己善加保重吧!”


    第114章 第114章


    李勖荣升太尉,最高兴的人是何冲,太尉府的宴会设在三日之后,在此之前,荆州诸人到何冲府上小范围地庆贺了一回。


    一贺他官拜荆州刺史,心愿得遂,二贺众人不升不降,平安是福,三贺姓李的终于要走了,荆襄大地云开雾散,无限风光更在来日。


    何冲郁郁数日,一朝闻听喜讯,真是心底无忧眉宇宽,几杯酒落肚后,整个人红光满面,席间谈笑风生,亲手弹奏一曲琵琶,为众人高歌酣饮助兴。


    他这个荆州刺史只是个单车刺史,并没有都督兵马之权,江陵太守陆泰心内不安,见他如此,也不好过早扫兴,暂将心里话按下不提。


    几轮推杯换盏,诸人耳盈丝竹,腹饱鱼脍,均有醉意。


    襄阳太守方俊秀为人粗豪,不拘小节,不知听邻座说了什么,击盏大笑道:“我早就说过,李勖不足为惧!诸位见他入荆后都做了什么,游山玩水、宴饮作乐罢了!襄阳一行,咱们的李太尉只到营中匆匆一瞥,草市上却盘桓良久,买了整整一大车的妇人游戏之物啊!某问他,将军何故如此,诸位猜他怎么说的”


    “他竟然说,’内子喜爱,博她一笑!‘”方俊秀猛拍大腿,“何其可笑乃尔!以小观大,所谓英雄之器,可是有些名不副实!我看呐,他所以迟迟不归,不过是想趁机多盘剥些而已。”


    他这粗声大嗓一出,周围的谈笑声都被压得低落了下去,何冲面色不豫:“慎言。”挥手教歌舞退下。


    丝竹一停,满堂酒酣耳热骤然转冷,歌舞伎们迈着小碎步,鱼贯撤出。


    雪肤乌发的领舞者行在最后,长长的曳地纱裙流水般拂过陆泰的靴面,宛转回眸,脉脉含情。


    方俊秀对冷场满不在乎,又往嘴里扔了一块蜜炙牛心,嚼得两腮鼓囊,乜眼瞥着何冲,“何公那只宝弓,某多番讨要不得,上回却在太尉府里看见了,听说太尉笑纳之后,便与何公结为兄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何冲满脸喜色尽收,像是吞了一只苍蝇,旋即恼怒地盯向陆泰。


    陆泰回神急忙摆手,示意走漏风声者另有其人。


    有人不明所以,低声询问邻座:“能与太尉称兄道弟,也算是折辱么”


    邻座神秘一笑:“不是称兄道弟,是称弟道兄!”此人右臂骨碎,整条胳膊固以竹片,外缠厚厚一圈细葛布,不能弯曲,只能以左手持盏。


    问话的人嘶了一声,瞟了眼他的患处,咧嘴评价道:“当真是跋扈至极!”


    这位邻座露出个古怪的神情,秀美双瞳隐含神往,嘴里却咬牙切齿:“士可杀,不可辱。”


    一小片交头接耳声中,何冲的脸色愈发难看。


    陆泰趁机道:“何公,太尉荣升,按说该由我等设饯行宴为他庆贺,可太尉却坚持在府中摆下宴席,名曰答谢我等。愚以为,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要做些准备才稳妥。”


    “不错!方太守只见李勖游山玩水,殊不知,他每次出行时皆携带舆图。这些天来,江夏、武陵等地,各关隘险峻之处皆有太尉府的斥候前去勘绘,襄阳郡四战之地,想必更是不会例外。”


    接话之人阔面大耳,身材臃肿肥圆,两眼却炯炯有神乃是南蛮校尉何新,何冲堂弟。


    何新朝着何冲拱了拱手,忧心忡忡道:“李军人数虽少,却都驻在咽喉要处,我这几日一直留心其营垒动静,未见有拔营之意。太尉只说摆宴答谢,可不曾说过半句班师回朝之语,如今徐凌军正驻在城外江津,日前又有另一只北府军已抵达江夏口……”


    江夏口控遏襄阳,他说到这里斜睨了方俊秀一眼,继续道:“陆太守所言有理,刺史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该做些防备才是”


    何冲面露犹豫之色,被他们二人说得有些踌躇不定,“若真如公等所言,太尉意欲何为”


    如今圣旨已下,赏罚既定,何冲想不出李勖还能有什么所图。


    司马杨期以谋略著称,席间一直安静不言,至此才慢声细语道:“太尉想要什么,这不好说,太尉担心什么,显而易见。何公,若换您是李勖,可能安心撤兵”


    何冲不快,“我已竭尽诚意,他还想如何”


    杨期捻着唇上一撇髭须,微微一笑:“太尉在建康时不杀荆州俘虏之将,可说是宽仁优抚之举,如今汪道铎、岳震、陆琦几人既已卸甲归田,又被他劝说出山,官复原职,这就不是优抚二字能解释的了,只怕是另有深意。”


    这话点到为止,自然有人闻弦音而知雅意。


    汪道铎、岳震、陆琦这三位宿将,皆是何穆之旧部。


    何冲与何穆之叔侄不睦,荆州亦隐隐划分成两道阵营。


    此次何穆之兵败自杀,他的心腹死的死、散的散,何冲这边可谓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诸人只顾着弹冠相庆,没注意到李勖已经不声不响地复用了一批何穆之旧人。


    杨期冷眼瞥着方俊秀,“某没记错的话,那三个如今都在襄阳军中,足可见,太尉襄阳一行,并非只是买些妇人之物。无情未必真豪杰,前朝魏武亦分香卖履、留恋妾妇,非无谋略,是大英雄能本色也!方太守与其着眼于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不如看好自己麾下三军,免得被人窃走虎符还懵然无知!”


    “杨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俊秀将杯盏摔得粉碎,猛地拔出佩剑,他接连被何、杨二人指责,不快已甚,酒气上头,便欲斗殴。


    众人急忙将他拉住,好言相劝,他兀自气喘咻咻,嗔目怒视杨期,不肯落座。


    杨期按剑冷笑。


    何冲恼怒拍案,“够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都给我坐下!”


    方俊秀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收起佩剑。


    陆泰道:“何公,杨司马之言引人深思,三日后的太尉府宴,我看还是……”


    “行了!”


    何冲烦躁地将他打断,“我乏了,今日就到这里,诸位请回。”


    “何公,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不慎啊!”


    “走吧走吧,容我再想想。”


    陆泰还想再劝,衣袖被杨期拉了一下,冲他微微摇头。


    一行人步出府外,陆泰邀杨期过府一叙,杨期扶头道:“适才贪杯,恐头疾发作,改日再登门叨扰。”揖礼后登车而去。


    “哎……”


    犊车远去,陆泰只得撂下手,叹口气,回头看了眼何府门口火光黯淡的风灯,心中那股隐隐的忧虑益发成了不祥的预感。


    回府见到雪肤乌发的美人,陆泰这才想起来今夜之期,他早就没了兴致,草草应付几下了事,少顷发出鼾声。


    “太守”枕边人推他。


    陆泰勉强撑起眼皮,含糊道:“近日公务繁忙,身体实在是有些疲乏,睡吧。”


    “太守!”玉光娇嗔一声,起身拨亮了烛火,“允诺之事,怎好食言”


    陆泰挡着眼睛,有气无力道:“美人儿体谅些罢,只你一人已教在下腰膝酸软,再无余力招架旁人。”


    “太守心中忧虑,婢如何不知今夜引荐之人,正可为太守解忧。”


    陆泰放下手,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眼凝视着眼前肤白胜雪的丽姬,声音已冷:“我心中有何忧虑”


    玉光不见惧色,只掩唇一笑,娇声忽扬:“姐姐还不进来太守已经等急了。”


    话音刚落,帷幔外现出一方婀娜身影,朝着这方摇曳而来。


    来人的脸庞被床前烛火照亮,却是个四十来岁的美貌妇人,与玉光一般的雪色皮肤,墨发黑瞳。


    陆泰心里一惊,撩帘探身而视,旋即惊讶道:“你……你是从前跟在何威公身边,后来又被谢氏买走的那个舞姬”


    凝光敛衽施礼,“一别数年,陆郎别来无恙”


    “你们……你们是……”


    陆泰惊疑不定地看着相貌神似的两人,一个猜测才浮上心头,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刀身镂刻一条昂首吐信的金蛇,乃是鲜卑慕容氏的族徽。


    原来巫山故友、云雨新朋,皆是鲜卑异类。


    陆泰背脊发凉,“尔等意欲何为”


    凝光笑道:“故人重逢,郎君好生薄情!莫要紧张,妾从太尉府而来,是有一事告知陆郎,李勖并无班师之意,三日后的宴席之上,他将宣布伐燕,军书在此,太守名列前茅。”话语间扬手掷来一卷文书。


    陆泰展开一看,不由微微色变:不唯他一人,各郡太守几乎个个榜上有名。


    燕都广固远在东极,千里之遥,一去不知几年能得回返。昔年何威北伐,一路泥泞跋涉,运粮掘井,冒风赶雪,疏通河道,还不到胡境,将士饥饿冻病而死者已有大半,其中困苦难以言喻,至今思来仍旧心有余悸。


    “建功立业不就是为了安享荣华富贵陆郎已届天命之年,若是一不小心折损在沙场上,岂不令妾痛惜不已。”凝光循循善诱,“更何况,李勖忌刻,早就居心不良,安知不会借此机会将荆州旧人洗刷一清”


    陆泰被人说中心事,暗自恼怒,一把将那文书掷在地上,冷冷道:“尔等真以为,仅凭着三言两语和一卷死物就能欺骗于我”


    “太守可以不信”,玉光轻笑,手中匕刃在陆泰颈脉上来回刮蹭,“听闻李勖最恨守将盘剥军饷,若是教他知道了您的所作所为,您或许就不用跟着上战场了。”


    “陆公以为我是危言耸听”玉光将檀口移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府中西序有一间密室,其中紫檀木文函尚在否前年剿蛮,折损千人,陆公将伤亡将士的头颅砍下,伪作敌军首籍,以牛车载回,上报晋廷邀功,讨要了多少赏赐那里面记得一清二楚!”


    陆泰大怒:“贱人,你威胁我!不要忘了,此乃太守府邸,内有护卫、外有府军,重重把守之下,就凭你们两个如何能全身而退!”


    “陆公息怒”,玉光的匕首在他耳后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春葱玉指点按其上,蘸取一点鲜红,涂抹在唇上,幽幽道:“若能刺杀李勖一人,则大燕无忧,荆州无忧,陆公亦无忧。两国修好,边境安宁,百姓之福。一箭双雕之事,怎么能算是威胁”


    “刺杀李勖哈!”陆泰面无表情地嗤笑了几声,“他若是能轻易近身,尔等为何不去”


    玉光道:“鸩杀亦可。”


    陆泰还是那句话,“尔等为何不去”


    气得玉光柳眉竖起:“懦夫!”匕首入肉半分。


    凝光抬手止住她,柔声道:“李勖凶悍多疑,的确很难对付,既不能直接将其除去,何不假他人之手”


    见陆泰眼神中流露出询问之意,凝光笑着在他身侧坐下,低声道:“何冲得众人之心,若是他恰好死在太尉府的宴席上,群雄必然义愤,公若能借机煽动,则事可成矣。”


    “世上岂有以一当百之人双拳难敌四手,若是群豪一拥而上,李勖必死无疑。”


    “只要他一死,北府将群龙无首,自当作鸟兽散。”


    “何冲才能平庸,优柔寡断,不堪方伯之任,陆郎早该取而代之。”


    ……


    胡女温声细语,犹如毒蛇嘶嘶吐信,每个字都淬着剧毒,欲要晋室山河动乱,要陆泰铤而走险,豁出一条老命去赌一把。


    “可是陆郎,你不赌一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是早就知道,三日后的宴席是一场鸿门宴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凝光格外善解人意,一对黑得妖异的眸子似是能看透人心底所想,“你是不是想,若是将我们两个都杀了,今夜这件事就过去了”


    “那你可就想错了。”她抖出一张帛书,在陆泰眼前晃了晃,“看清了么你们这些汉人大官,没有一个干净的,我们能威胁你,也能威胁别人。三天而已,我们都有谁,潜伏在哪座府邸,你查得过来么”


    凝光收起那帛书,拍了拍陆泰的脸,“若是陆郎不想做,妾也不欲多加为难,荆州群豪,岂能没有一人是丈夫陆郎不愿冒这个险,总有人愿意。”


    胡女走后,房中仍萦绕着残余的脂粉气,若非脖子上的划伤火辣辣地刺痛,陆泰还以为这是一场夜雨秋灯下的鬼狐噩梦。


    他在卧房里踱步到深夜,走一圈是听之任之,走两圈是拼死一搏,走三圈是得过且过,走四圈是勉力一试……直到二更鼓悠远的梆声打破了这个循环。


    陆泰头晕目眩,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里面握着许多东西,都已经与血肉、与他这个人生长到了一处,割舍一点,都是要了他的命。


    不知不觉间他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凶相,缓缓攥起拳头,一咬牙,高声道:“备车,去卢府!”


    外头小雨淅沥,头顶夜色浓黑,惨淡淡几点星挂在西南方的天幕上,陆泰的犊车进了卢府,很快又从卢府出来,奔着杨期的府邸而去。


    李勖袖手立于窗前,耳听着上官云的禀报,春夜的诸般景色在眼前次地铺陈开。


    细雨微濛之中,朽木败叶潮湿霉烂,虫蚁蠕动,蛇鼠潜行。


    这场雨下得足够久,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


    “欲革旧法未必要革旧人。”


    这话说得对,是人,未必要革,若是蚊虫蛇鼠,当一把大火焚烧之!


    李勖的浓眉被潮湿的雨气一打,夜色里显出几分森然


    上官云觑着他问“主公,谢滂和谢明纶如何处置”


    谁也没想到,这帮胡人出入荆州官员府邸如入无人之地,而这其中,竟然还有谢家两位。


    胡女那句话说得清清楚楚:“多亏了谢氏鼎力相助,否则,我们如何能在这里立足”


    谢家那两位收受的财物也记得清清楚楚,一笔一笔,逐年累积,触目惊心。


    上官云暗想:谁说世家大族视金钱如粪土,封山圈地、行田视利,哪一样不是为了粪土,粪土早就迷了他们的心窍。谢滂和谢明纶这俩人,吃谢何两家的饭还不够,还要再吃一口胡人饭!


    视线落在主公手上,那手正无意识地抚摸环首刀鞘上的云雷纹路,上官云心里又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再吃,就该吃断头饭了。


    李勖走到庭前,捡起地上一截中空的腐木,递给上官云,“留他们三日,事后,将头颅连同此物,一道送给太傅,转告他老人家,物必先腐,而后虫生。”


    “等等。”


    他又将上官云叫住,揉着眉心道:“此事止于谢滂和谢明纶,与太傅有关的人、物,清理得干净些。”


    三日后。


    太尉府的这场宴会从一开始就处处都透露出不同寻常。


    先是荆州司马杨期的缺席引来了一阵交头接耳,陆泰心中大为不安,卢昱借口如厕,想到外面打听虚实,刚到门口就被侍卫拦了回去,里头的人见了,这又引起了第二阵骚动。


    方俊秀手顿剑鞘,怒道:“太尉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今日真是鸿门宴不成”


    李勖淡笑举盏,“卢相稍坐。承蒙诸位厚爱,连日来屡受惠请,今日特地摆下宴席,略备薄酒,答谢诸位盛情,尽请欢饮为乐,请!”


    “何刺史,请!”


    何冲与他同坐,已将方才卢昱被阻拦的情形看在眼里,思及陆泰等人日前之语,不由心下忐忑,拿眼仔细打量对坐之人。


    李勖今日身披朱服,头戴一顶鹖羽武弁大冠,饰以一品武官公黄金珰,腰缠蟒带,所挎仍是一柄乌沉环首刀,持盏的手臂紧紧箍着一截青铜蛟龙纹臂鞲,面带浅笑,目含威仪。


    四目相对,何冲下意识地躲开眼神举杯道:“请。”


    “且慢!”


    粗声大嗓,又是方俊秀。


    他神色睥睨,扫视满堂,最终落到李勖面上,冷笑道:“往日便罢了,今日是太尉自己的酒宴,依旧滴酒不沾,这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荆州诸人闻言纷纷将酒盏撂下,俱都神色冷重。


    上官云起身来到席间“诸位有所不知,我家主公曾为自己立下军规:滴酒不沾,秋毫不犯。故此只能以茶水相代为尽诸君之兴,上官云代主公与诸位满饮此杯,今日不醉不归!”


    方俊秀响亮地嗤笑一声,将酒盏重重撂在食案上,碗碟中汤水菜汁溅了一地。余下诸人面露踌躇,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喝这杯酒。


    何冲见势不妙,心里焦急万分,紧着示意陆泰圆场,不料陆泰竟视而不见,他只好又看向卢昱,也不知卢昱今日是怎么了,竟然也对他的暗示毫无察觉。


    还是何新当先道:“太尉请,上官将军请。”一仰头将酒喝尽,其余人接连效仿。


    何冲松了一口气,与李勖歉然笑笑,招呼随从近身,附耳嘱咐几句。


    那随从接着来到方俊秀身侧,将何冲的意思转告于他,也不知是随从将话说反了,还是方俊秀存心想将何冲架到火上烤,第三轮酒水刚刚上过,他便又拍案叫嚷起来:“宴饮岂能没有舞乐舞乐来!舞乐来!”


    陆泰心里打鼓:都第三轮酒了,舞乐怎么还不来!


    忽闻李勖笑道:“何公,看来是有人存心不想教你畅饮啊!”


    陆泰陡地打了一个激灵,只见他那道湛亮的目光已经罩到了自己身上,“陆太守,你说是也不是”


    “太尉说笑了!”陆泰强笑,将心一横,举杯道:“今日我等齐聚于此,一贺太尉荣升之喜,二来提前为太尉饯行,干!”


    李勖低低地笑出声来。


    何冲手一抖,这杯酒只喝了一半。


    李勖摘掉大冠,起身走到榻下,朗声道:“今朝欢聚,军府中无以为乐,某当舞剑作歌,以助雅兴,诸君以为如何——上官云为我击鼓!”


    话音落,李军将士齐声唱“威”,鼙鼓一声,四座皆静。


    咚!咚!咚!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青锋出窍,朱衣漫卷黄沙。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广袖回风,衰草舞断天涯。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矫若游龙平地起,霜天晓角月正寒。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龙行虎步,或跃在渊,激流漭漭,杀机毕现!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劈刀横扫!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冠盖尽落!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小人戚戚焉,丈夫雄豪!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收刀入鞘兮,平生足慰。


    一舞罢,方俊秀、陆泰、卢昱三人头顶的五梁冠被环首刀削去一半,切口整齐锋利,三人各个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李勖仰天大笑:“李某以舞相属,诸君却不应我,可谓失礼至极啊!”


    陆泰扭动僵硬的脖子只见何冲已口角流黑血,死在了坐榻之上。


    按照原定的计划,方俊秀此时该暴起抽刀,陆泰该趁机指责李勖毒杀何冲,卢昱该煽动群情、号令众人齐上,而杨期的甲兵和预先混入厨下的刀斧手此刻也该打到门外了。


    杨期没来,应该是早就跑了。


    陆泰无路可逃,只得结结巴巴地指责道:“……你、你毒杀了何公!何公……诚心待尔,尔却恩将仇报,今日设下鸿门宴,是想杀、杀尽我荆州群雄”


    李勖收起笑容,斜睨着他:“李某要杀尔等,易如反掌,焉用下毒”


    卢昱捂着伤臂,小声喊道:“诸位还等什么此刻不杀李贼,更待何时”


    ——不光李勖没听到,连他身边的陆泰都没听出来他在嘀咕什么。


    李勖目睹各人丑态,已经没有耐心再与这些宵小周旋,当即分袍上座,厉声道:“交出兵符,饶尔等不死!”


    这一声犹如雪水兜头,倒教座下之人如梦初醒,方俊秀率先跳起:“彭城贼,今日取汝狗命!”拔刀挺上。


    眨眼之间堂上斗作一团。


    李勖撑起一条腿,往口中扔了块臭乳酪,慢慢地咀嚼,一边静静看着上官云的长枪在众人间七进七出。


    荆州诸将做殊死之斗,唯有卢昱、何新二人,一白一黑,一瘦一胖,一开始便紧贴墙壁而立,双手将兵符捧到头顶,成为唯二幸存之人。


    李勖没有食言,放他们各自还家。


    上官云本来还以为要大大地费上一番口舌,须得告知众人:何冲之死乃是鲜卑细作勾结陆泰所为;之所以收缴他们的兵符,是因为他们各个都犯了大错,贪墨军饷、圈田占地,不杀已是法外开恩;而主公留在荆州,并非是想将荆州分划,而是要迁都于此。


    亏他提前将话演练了几遍,生怕当场口齿不利、遗人笑柄,这回好了,堂上死得横七竖八,倒是免了他一番口舌。


    ……


    卢昱急忙忙如丧家之犬,脚软头昏,全靠何新拉着这才勉强走出太尉府,待到神魂初定,何新已经不知去向。


    何新没有出门,此刻已经悄无声息地摸了回去。他的身材虽然臃肿,身法却格外灵活,趁着建武堂前守卒不备,一刀劈死一个,入内翻找文牒。


    来往公文多是例行公事,偶有几句作战部署,作为投名状,分量显然不够。


    一张牛皮舆图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山阳到燕都广固之间被人以朱笔勾了一条线,这条线从南到北,依次经过:山阳,下邳,泗水北段,何威当年挖掘故道,梁父,广固。


    何新大喜,有了这张图,往后在燕就可以安身立命了!


    这个念头是方才与卢昱一道奔出时才有的,他事先并不知道陆泰等人的计划,方才却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教他毛骨悚然的是李勖应该是一早就知道了陆泰的谋划,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何冲,与何冲一起来个将计就计,可他非但没有,反而袖手旁观。


    这只能说明,李勖乐见何冲之死,或者说,他乐见何氏之死。


    既如此,自己这个唯一的何氏近枝离死还远么


    纵然今日放过,他日也必定以其他理由索命!


    何新想通了这点,一时间真是对杨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提前逃跑,便是已经预见了今日之祸!


    何新想到此处,忙将舆图卷好,将余下可能派上用场的文牒胡乱一收,通通塞入大袖之中,趁乱逃出门去。


    待到李勖发觉时,何新已经跑出荆州界,滴水入海般,找不到踪迹了。属下回报,据沿途目击者的口述,何新和杨期逃跑的方向均是燕地。


    除了这两人之外,这件事还留下另外一条割不断的尾巴。


    被李勖连根尽除的群胡做出了最后的报复——谢氏当年勾结鲜卑细作之事,被她们添油加醋地编为童谣,词文直指韶音父女,已经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唱开,想要遮掩也是无力回天了


    第115章 第115章


    韶音近来不大痛快。


    谢太傅招呼都不打一个,径自命人杀了蒜子,待到韶音知晓时,那胡女的尸身已经凉透了


    “为父是为你的安危着想”,谢太傅理由充分,“至于你郎君那里,更不必担忧,向来只有小鬼怕阎王,哪有阎王畏小鬼为父已将胡人离不得的药方交给了他,他自会善加利用。况且江陵路远,音书来回最快也要半月之久,等到这边的消息传过去,荆州之乱早平,我儿勿要多思。”


    至于谢太傅怎么审的蒜子、除了药方外还审出了什么,韶音一概不知,只被告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果:舅父高陵侯勾结胡人,谋逆不成,畏罪自尽。


    为全亲族之义,保子孙声名,谢太傅没有张扬此事,对外只说高陵侯是被胡人刺杀身亡,同时表奏朝廷,为王珏定谥“忠烈”,上请由王微之袭爵。


    王微之坚拒,连黄门侍郎这一闲散清华职位一并辞去,由是高陵侯的爵位便由十二郎耀之承袭。


    阿泠还是不肯回来,当初李勖命卢锋将她和孩子接回会稽,被她一口拒绝,这次也没有回来奔父丧,只托人给韶音递了信,嘱咐她一些孕中禁忌事,又说自己如今一切都好,属文作画,养育孩儿,清静安乐。


    尘埃落定,韶音的心也荒了一片,年少时欢声笑语的那片芳草地,终于还是成了荒凉不毛的戈壁。


    她的琴还是舅父手把手教的,王微之欺负人时,常常是舅父为她出气。


    纵然时过境迁,纵然事出有因纵然早已面目前非、你死我活,可是死亡仍旧意义非凡。


    死亡无可挽回,至亲之死在她与阿泠、九郎和十二郎之间划下了一道不能逾越的天堑,从此便是相见争如不见。阿泠不回来也好。


    四月底,荆州大定,约定之期已至。韶音按照李勖信中所嘱,将迁都江陵一事告知谢太傅。


    谢太傅果然震惊,旋即断然否决:“万万不可,想当年……”


    “想当年吴主曾都于武昌,可最终还是还都建康”,韶音仍对蒜子之死耿耿于怀,话抢得又利落又干脆,不带好气:“因建康有险可凭,又地接吴会财赋重地,阿父是不是想说这个”


    “可大晋不是东吴!当年魏蜀吴三分天下,各家豪杰辈出,皆有图取天下之志,而今我大晋据有蜀吴两国之地,焉能龟缩江左天子居险则国家亦有进取之心,居于奢靡则社稷覆亡不远!”


    她嗓音清亮地自问自答,不留气口,不容人插话,谢太傅看着她从山水画屏前回过身,鬓间金步摇晃得热烈,几步来到自己身前,“若都于荆州,不唯荆扬之争迎刃而解,朝中也不会再有人找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挠北伐,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韶音一对明眸闪如寒星,直教谢太傅觉得,她话里那个借口阻挠北伐之人就是自己。


    “李勖还教你说什么了”谢太傅语塞,良久问道。


    韶音哼了一声,“他还教我转告您,’老者之智,少者之决‘,此事已决,无需再议,接下来,只要筹办即可。”


    老者之智,少者之决。


    谢太傅心里边重复着这句话,面上不觉现出颓然之色,“也好。”


    韶音意外他应得这么痛快,视线忽而触到壁上悬挂的一截腐木,怪道:“这是何物”


    莹白指头刚探出一半,立刻瑟缩回去,“呀!这东西都生虫了!”


    她最喜洁,才不肯脏了自己的手,目光在室内寻找了一圈,最后用父亲的麈尾托着那朽木,猫着腰走到门口,嫌弃地将东西扔到了外面,转头教人为她净手敷膏。


    谢太傅神情漠然地看着她忙活,缓缓道:“朝臣田宅家业尽在扬州,迁都必定阻力重重。”


    韶音莞尔:“的确如此,若是任由他们议论不知又要迁延到几时,女儿已与存之定好一计,只待端阳佳节。”


    ……


    临行之前,韶音捡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去了一趟春在堂,那里如今已被她改为慈育堂,收容教养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儿。


    地有余而民不足,君子耻之。历经多年内战,生齿凋敝,若要国富民强,支撑北伐大业,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每一件都离不得人。透过上官云一人,韶音便相信,只要善加教养,慈育堂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可以成为大晋的栋梁之材。


    并车驶入林荫路,榆杨蓊郁的高冠在地上匝下半透明的绿影,远处风光明秀,禾塘俨然,炊烟依依。微风拂过,落英缤纷,茉莉翻起香雪浪,晚樱缀作参差帘,蓝盈盈的鸢尾清凉地洗人双目。


    一片不知名的小叶飞入车内,落在韶音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韶音将它捻在指间,迎着光仔细看,这么小小的一片叶子,一眼望到头,却又永远都看不尽。叶脉沿着清晰的主干向着边缘延伸,一枝蔓出一茎、一茎斜出一杈、一杈复生一叶,循环往复,无穷无尽,似乎蕴藏了八部众生,三千世界。


    韶音看着这片小小的叶子,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于慈悲的心境。


    她已经全然不排斥做一个母亲了


    最初是李勖的喜悦感染了她她勉为其难地接受,心里暗想,若是生出个小李来,似乎也没那么教人讨厌。


    而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了从前为何不喜,因也就明白了如今的欣悦。


    母亲是被依赖的对象,依赖是这世上最难摆脱的束缚,年轻的女郎满心满眼都是绿野里自在清风,受不得这些


    可如今她已经不一样了就在不知不觉间,犹如物候轮换般自然而然,她发现自己小小的肩膀可以担起许多事,她的手里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运,她这个人也被许多人直接或间接地依赖着——这感觉并不坏,甚至有点令人着迷。


    或许自由原本就有两种面目,有风的自由,也有土地的自由。


    韶音如今想做土地,承受着也创造着,孕育着也累积着,宽仁广博,厚德载物。


    胡氏老远出来迎她身后跟着一群妇人,她们都是亡故士卒的遗眷,被韶音从京口迁到此处,一面在慈育堂中做工管事,一面养育自己的孩儿长大成人。


    韶音没有看错人,胡氏做事爽快利落,一丝不苟,将春在堂管理得井井有条。


    其余妇人不似她性情开朗,畏惧不敢近前,却都挨个支使孩儿到阿雀那里,个个手里提着小筐、端着簸箩,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时令土产和补身养胎之物。


    胡氏陪着韶音看了堂中几处,行过一片丁香园,来到义方院。


    “义方”之名取自《左传》,“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之意,这里从前是韶音的琴苑,最是清幽安静,如今刚行到门口就听到一阵热闹的童音。


    韶音微笑着向里面望去,只见十来个总角小童围成一圈,正在花架下做游戏,他们一边拍着巴掌,一边整齐地唱着歌谣,童声稚嫩清越:


    “言传身教寸不离,酒肆东西不用提。


    不怕贪得千金裘,就怕窃国喂胡敌。


    千金妖娃据庙堂,牝鸡鸣晨九鼎移。


    祸胎呱呱落地日,万户千村烧纸衣。”


    韶音脚步顿住,脸色微变。


    言传身教寸不离,谢也,酒肆东西不用提,津也。


    这歌谣的意思是……谢津通胡,谢女弄权


    胡氏看出她神色不对,赶紧道:“夫人勿怪,小儿不懂事,他们还未开蒙,整日里只知道胡耍,这又不知是在哪里学来的混话!”


    她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叫牝鸡司晨,还以为是“祸胎”二字触了韶音的楣头。


    乡野小儿的歌谣本就粗俗不经,什么样的词都有,几天换一茬,她最初也说过几句,后来一忙起来就忘了再过问。


    胡氏心里忐忑,一边瞪向义方院的管事,一面赔罪:“夫人息怒,回头一定好好教训这些不懂事的小混蛋!”


    韶音摆手,“孩子不懂事,不必如此。”沉脸问那管事,“这歌谣是谁编的”


    管事仆妇早就吓得不行,话也回得磕磕绊绊:“回、回夫人的话,婢、婢也不知,大概是从外头听来的。”


    唤几个年岁稍大些的小童询问,都说是从街上听来的,就这几日的事,别的孩子都这么唱,他们也跟着学,再问是哪家的孩子,就没有一个能说清的了


    韶音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教庞遇去查这歌谣的来源——孟晖提着臭蒜头去了荆州——重点查曾经与王氏联手起事那几家。


    回程途中,阿筠细心安慰:“那歌谣句句都是无稽之谈,一听便是小人的编排,小娘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公道自在人心,是非黑白亦有公论如何是几句谣言就能左右的想来过不了几日,背后捣鬼之人就能揪出来,届时真相大白,这歌谣自然就不会再有人传唱了”


    韶音笑道:“不必担心我,我没放在心上。心底无私天地宽,我如今经了多少风浪如何还能在意这些微末小事。”


    阿筠心里稍安,一口气还没松出去,车厢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方才安稳行驶的并车紧急刹住,车内的人不防,猛地向前一扑。


    阿筠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去扶韶音。


    韶音也是被这个急刹吓了一大跳,好在车厢里铺了厚厚的软垫,四壁也挂着柔软的毡毯,她身体又素来灵活,手臂撑住了没什么大碍。


    “夫人可好”


    庞遇在外头问。


    “怎么回事”


    韶音掀开车帘,向着前面望去。


    夜幕四合,晚灯未张,街衢巷陌、屋宇市肆都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天色是非黑非白的幽蓝。


    “是城南那群乞儿,似乎为人追赶,慌不择路,这才惊了夫人的车驾。”


    庞遇话音落下,韶音已经看清了追赶乞儿之人。


    一队黑衣家仆在黯淡的天色里无声行进,脚步快而稳,没有大声吆喝,也没有奔跑追逐,只是盯着前方四散逃走的乞儿,沉默无声地行进。


    领头之人看见并车前头的徽帜,似乎愣了愣,走到前来,却是谢五。


    “见过女郎”,他长揖行礼,称呼与阿筠阿雀她们一样,依旧是一句亲切的女郎。


    “何故追赶乞儿”


    “回女郎的话,并无追赶之意。他们在府外喧哗乞食,小人便提些吃食给他们,许是小人生得太骇人,反倒教这些孩子惧怕逃走。”


    谢五那张憨厚的面孔露出一丝赧然,将手里的祥鸟纹食盒提起来晃了晃。


    韶音微笑:“他们好端端的,为何跑到都督府外喧哗”


    官府重地,乞讨不到食物不说,反而会遭到衙役驱逐,乞儿又不傻,来此必有缘故。


    谢五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女郎慈悲,收容孤儿,余下这些流浪在外者大多不愿受管束,性情顽劣。他们年纪尚小做事也不知分寸,谁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玩闹也不分个地方。”


    “太傅还在府中等候您用膳”,他小心地提醒。


    韶音瞥向食盒,“里面装的什么”


    “哦,不过是些素蒸饼。”


    韶音心下微惊,笑道:“巧了正好腹中饥饿。”


    “……这饼掺了粗豆面,女郎千金之体,又有身孕,不宜入口。”谢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触到韶音的目光,很快又躲闪开


    “那你吃给我看。”


    韶音声音骤冷。


    谢五将食盒撂下,在她的目光中缓慢地揭开盒盖,取出一只蒸饼,递到嘴边。


    “女郎饶命!”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蒸饼掉落到地上。


    第116章 第116章


    “阿父做下的好事!”韶音脚步带风,一路刮进谢太傅书房中,她前所未有地愤怒,“就因为几句含沙射影的歌谣,阿父就要草菅人命,这般肆意作孽,阿父就不怕天谴么!”


    博山香炉烟气袅袅,手持麈尾的衣冠名士意态端严地坐在高榻上,静得像是一幅画,他背后那幅织金挂壁上的瑞鹤在紫雾中展翅欲飞。


    韶音忽然觉得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他是她的阿父么


    阿父是多么慈祥的人,他为父又为母,一手将三个儿女养育成人。他亲自教导儿女,总是耐心而温和他把着她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是谢氏家主,是位高权重的太傅,却最招小儿辈的喜欢,连高溪那样古怪的孩子都喜欢黏着他这位伯父。


    他狡猾,为政庸碌,善于钻营,满腹权谋……可他再如何公德有亏,于私于情,韶音以为他是个好父亲,是个心怀仁恕之人。


    可是就在方才,若非她及时阻拦,那十几个乞儿就要因为一首歌谣七窍流血而死!


    他的心怎能这么狠毒!


    “阿父怎么不说话了您回答我,为何要那样做!”


    韶音愤怒地打翻了香炉,夺走了他的麈尾,一连串地高声质问,声泪俱下。


    谢太傅以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态度对待她,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眼中没有一丝额外的光彩,连眼角眉心的褶皱都枯燥得乏善可陈——像是一截空了心的枯木桩子。


    韶音很快败下阵来,与他讲道理:“空穴来风的谣言而已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只要将这人揪出来,谣言自可不攻而破。退一万步,就算是不能,流言纷纷、口耳相传,阿父难道能杀尽天下人”


    她将雁足灯的焰芯拨亮,挪到近前“更何况,身正不怕影子斜,阿父何以如此糊涂!”


    谢太傅的目光落在地上那道斜长的影上,忽然探出手去摸,那影子也跟着动作缭乱,果真是他的。


    他终于扯起嘴角,难堪地笑了笑:“不用查了,为父已经查过,那童谣来自荆州。”


    他用一对干枯的老眼看着女儿,了无生机的瞳仁里渐渐窜起火苗,焰心锃亮,烧着腾腾的愤怒。


    “……您怀疑存之”韶音吃了一惊。


    “他不是一直都想斩草除根如今内乱已平,再也用不到谢氏了,正是时候。”谢太傅言之凿凿,枯木被注入了精气神。


    韶音忽然语塞。


    她自然不信,并且有一万个理由反驳,可是看着父亲那对麻木不仁的眼睛,她忽然就不想再做任何反驳了。


    “所以,歌谣里说的是真的。”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真相,父亲如此慌乱攀扯,不择手段,是因为他恼羞成怒了。


    “舅父是怎么死的”


    韶音问他。


    谢太傅眼中那道返照的回光渐渐熄灭。


    “醉来身外穷通小,老去人间毁誉轻”,他吟了两句,颤抖地拾起地上的麈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阿父老了,老了……”


    谢太傅一病不起,后方诸事尽数落在了韶音一人肩上。


    她开始变得极度忙碌,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几乎尽在案牍中度过。真到这个境地始知一饭三吐哺所言不虚,最繁忙之时,眼耳手口并用只恨一身不能分至四处:目接往来之客,耳听八方之言,手书钱谷之牒,口述刑名之事——案牍的确劳形,韶音整个人快速地消瘦下去。


    非是她事无巨细都要插手过问,实在是眼下这个时候尤为关键,半点马虎不得。凡事不细细查看过了,韶音总觉得不放心。


    阿筠急得偷偷哭了几次,见劝不住她,只好换着花样给她做吃食,瞅着空便给她捏捏肩、揉揉腕,好歹能教她舒服些。


    她和阿雀一众婢子个个都识文断字,如今也学会了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多少能帮上些忙。


    月底的一日,谢迎从建康过来,韶音便忙里偷闲地歇了大半日。


    兄妹二人在谢太傅病榻前默然无言,水榭中凭栏伫立,看了许久的池塘春草、园柳鸣禽。


    谢迎目光悠远,温声道:“谢氏子孙,生来便享祖上荣华基业,而今父辈为孽,天下人迁怒于我等,也是理所应当。悠悠众口止于耳,智者务其实,愚者争虚名,当振作而为,绝不可懈怠自弃。阿纨,你我兄妹当以此自勉。”


    韶音瘦得下颏尖尖,只有笑起来时面颊才有几分从前的丰润,她微笑道:“阿兄宽心,我懂得。”


    回身坐在桃笙上,为谢迎倒了一盏酒,韶音又道:“阿兄襟怀宽广,妹之楷模,万望勿要猜忌于存之,他确有翻覆手段,可是绝非阴险小人。——阿兄何故发笑”


    谢迎饮酒如饮水,半壶入腹面不改色,只看着韶音笑。


    韶音被他笑得不明所以,“阿兄!”急得摇晃他的手臂。


    谢迎这才摇头道:“你道我如何知晓此事为兄如今公务缠身,一点也不比阿妹清闲,所以来这一趟,还是受人之托。”


    “他怕你承受不住,特地要我来宽慰你。”


    韶音双眼渐渐发热,垂眸道:“真是多事阿兄来回两日,我也要闲上大半日,总起来不知会耽误多少事呢!”


    “罢罢罢!”谢迎笑着站起身来,“见你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不消阿纨赶,为兄知趣,这便回了!”


    临行前谢迎从袖子里掏出两只小巧的盒子递给她,一只是小叶紫檀木打造,另外一只是老榆包银。


    韶音打开一看檀木盒里是一枚红玛瑙挂坠,榆木盒里是一枚西域猫眼石。


    “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阿兄不能留下来陪你,冬郎远在山阳,音书难继,存之如今还离不得荆州,阿妹要记得自己庆贺。公事虽繁,还要保重身体,阿父那里有郎中照看你不要过于忧虑。迁都之事我已知晓,端阳之后,扬州的一切就都交给我,阿妹自可安心过到江陵去。”


    韶音看着掌心里一红一绿两枚光润小珠,一下子哽咽住。


    她有一只璎珞项圈,乃是出生时阿母特地命人打造的,阿母在世时,韶音每过一个生辰,那项圈上便会多添一枚坠子,一年一个颜色,不重样。


    阿母说“愿我儿如此璎珞,一生锦绣鲜妍,年年有新趣,岁岁得欢欣。”


    母亲去后,每年赠送挂坠之人就变成了阿父。


    病来如山倒,阿父如今鲜有清醒的时刻,她还以为,那项圈上的坠子就止于十七枚,往后再也无人相赠了。


    如今却一次添了两个,成了十九枚了。韶音破涕为笑,摩挲着两枚小珠,一时间爱不释手。


    “又添新岁,阿兄祝愿你百病不侵,千灾远避,万事胜意”


    谢迎揉了揉她的脑袋,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这两枚坠子,阿纨更喜欢哪一个”


    韶音弯起唇角,“红的太俗,就如阿兄,绿的太蠢,正如某李——都难看死了,哪个都不喜欢!”


    ……


    生辰前日,有人存心给她添堵。


    韶音翻看籍册,忽然发现册上新添了许多“百役不及”之户,细看下来,竟然大多都是姓庾。


    她命人传令史庾非到公廨回话,庾非巧舌如簧,百般推诿,可韶音如今早就不是他一个小小令史能糊弄的了,几句话便将他问得哑口无言,最终只好承认了收受贿赂替人改籍之实。


    这种事情处理起来并不棘手,韶音也算是驾轻就熟。


    庾非出身颍川庾氏,庾谢两家自是积怨已深,他对韶音父女亦痛恨不已被拖出去前庾非口中詈骂难听至极,话里的意思竟与那童谣不谋而合,一骂谢家勾结胡人卖国求荣,二骂谢女牝鸡司晨败坏法度。


    他诅咒谢太傅,诅咒韶音的孩儿,诅咒谢氏满门迟早会遭报应。


    狂犬乱吠,韶音尤能自我开解,令她心里发堵的是府廨中其他人的反应。


    他们将庾非之言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一个肯站出来为她说句公道话,这些人里,有几个还是她亲手提拔上来的。


    这样的事近日已发生了好几起,韶音面上隐忍不发,心中到底难受。


    ——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漠然而视,彼此眼神交汇时,那幸灾乐祸却又尽在不言中。


    世人常说女儿家心胸狭窄,闺阁中最擅拉帮结伙,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反而是男子豁达开朗,就事论事


    如今谁要是再敢这么说韶音定会狠唾其面。


    官府中这些饱读诗书的七尺男儿阴阳怪气起来一点也不比小女儿差,反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畏惧韶音手中的兵符,是以对她的命令不敢直接反抗,只敢阳奉阴违。日日看着这些人,韶音才知道,原来人这种东西能表达的情绪如此复杂:


    可以恭敬地表达不屑,客气地表达疏离,沉默地表达对抗,无声地表达讽骂。


    自从那个谣言在扬州泛滥,谢太傅病倒,李勖又迟迟不归,他们的态度就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韶音自然可以找茬责罚,甚至可以一怒之下命人将他们都杀了,可是她不能那样做,威权若只能以武力为盾,那威权也就名存实亡了。


    她心里记着兄长那句“父辈为孽,天下人迁怒也是理所应当”,只得默默忍着。


    回到后宅,阿筠面色古怪,阿雀气得小脸通红:先前发出去的端阳帖大多都被退回,红艳艳地堆在地上,像是一堆刺目的烛泪。


    这些帖子皆是以韶音的私人名义所发,为的是邀请朝中文武官员的家眷于端午日登上龙舟禳灾祈福。


    时人以五月为不详恶月,民间更有“五月到官,至免不迁”、“五月盖屋,令人头秃”的说法流传,因便要在端阳这日饮菖蒲酒解毒驱疫,以五彩长命缕缠绕手臂,至傍晚投掷于江中,是为祛除殃灾之意


    除此之外,更有五月生儿不详之说有些人家会残忍地将五月子溺亡,韶音自己就生在五月初一,自是对此说深恶痛绝,至于祛灾避疫之俗,也不过是赶凑热闹,并不真信。


    所以筹办盛会,只是为了迁都江陵。


    能够承载万人的楼船早就备好,只待这些官员家眷登船,楼船就会即刻解缆,驶向江陵,禁军随后护送,李军前方接应,以保路上无虞。


    只要将家眷迁移去过,那些朝官再怎么反对都无用这是最快、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韶音的请帖只邀了四品以上的官员,他们的家眷个个都以收到谢女的帖子为荣,事情一经传开,多少人争相求购,据说价格已经被抬到了一千五百钱!


    从前顾家兄弟巴结王微之,正是为了能参加王氏的兰亭会,如今这些女眷的目的也都如此,不止是为了参加盛会,更是为了自抬身份。


    售卖之风过去不久,又掀起了一股伪造之风,韶音乐见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


    可是今日,她们竟都约好了一般,齐齐将帖子退了回来,一眼扫去,其中还有不少假帖!


    这便令韶音窝火不已甚至于有些气急败坏:打自己的脸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迁都之计。


    迁都自然也可光明正大,或是派遣禁军强令搬迁,然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如龙舟之计巧妙,既轻便省力,又收效显著。


    这感觉便如设下陷阱捕猎,眼看着猎物一只脚已经迈进圈套,忽然一阵妖风刮过,猎物不仅收回了脚,还往陷阱里撒了一泡尿,如何不令人发狂


    “啊啊啊啊啊!”韶音躺下仍万分恼火,照着沉默的李二一顿抓咬。


    李二宽宏大量,任打任骂,事后仍软绵绵地任由她靠着。


    韶音恶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又自言自语地劝慰自己,“身为谢氏子孙,岂能因一点小小挫折就自暴自弃事在人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不过再想别的办法!”


    第117章 第117章


    五月初一这日,谢女升堂坐殿,召百官晨会。


    往日她督办政务一直都是在公廨书房之中,文书上呈下达皆交由书办吏员,今日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百官次第入堂,莫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两人踩着时辰到,不过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殿监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捆起来堂外刑凳上各自痛打了十棍。


    呼痛的惨声一经传出,堂上顿时为之一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嗅出了一丝来者不善的味道。


    有几人深觉不忿,想要为那两人鸣不平,询问左右才知,原来挨打者一个是七品通事舍人,一个是八品尚书都令史,都是芝麻小官,且出身平庸,这几人想了想,觉得为这样的人出头不大值当,因便作罢。


    俄而钟鼓齐鸣,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堂外伞帜高张,侍者如云,一高挑女郎为众人簇拥,仪态万方而来头戴爵冠,身披仪服,腰缠紫绶,足蹬云履,打扮得处处皆不合礼法,正是谢女。


    她没有以纱遮面,也未设随身步障,就这般顶着一张明晃晃的妖艳面孔,旁若无人地径直走进来理所当然地上座。


    谢女坐定撩裙,将明光锦裁成的下摆轻轻一抖,流光四溢,一对微微上挑的明眸含着笑环顾堂下。


    百官面面相觑,只觉这祸国妖姬不是坐在了监国大位上,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他们这些堂堂七尺男儿的脸上。


    左民尚书顾衡荪遽然变色,被少府庾悦以眼神制止,只得艰难地咽下一口气,重重地哼了一声


    胪官唱名罢,只听谢女道:“连年战乱,又逢天灾,民间尽是困厄消沉之气。适端阳临近,驱灾避瘟之日,正好祭祀江神,祈求今岁风调雨顺。我已斥千金打造了一艘龙舟巨舰,可容万人同时登临,届时还望诸君能携家眷一同到场,共襄盛举,为民众祈福禳灾。”


    她声音娇脆,虽刻意压着,故作低沉,依旧掩饰不住那股雏莺般的嫩劲,与这厚重而宏阔、充满了男性气息的殿堂格格不入。


    堂上一时寂静,所有人都对主位之人报以冷眼,唯有顾衡荪击案而笑。


    谢女果然不快,冷声问:“顾尚书何故发笑”


    顾衡荪斜睨着她,义正辞严:“民生凋敝,正该修生养息,府库空虚,正该兴利除弊,夫人却挥金如土,一出手就是千金,只为打造一艘游览龙舟,名为替民众祈福禳灾,实则奢靡浪费,实非百姓之福。”


    还以为谢女召集百官要议什么大事,却原来还是为了端阳节,看来是退帖之举令她恼羞成怒了。


    女人就是如此,即便手握柄国大权,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鸡毛蒜皮,斤斤计较,难成大事。


    顾衡荪与庾悦眼神一对彼此会心


    几位尚书郎和部曹随声附和,纷纷与谢女算起了账。他们得理不饶,越说越是激昂,只差将谢女说成了红颜祸水,似乎大晋如今的凋弊都是这位祸水一手造成的。


    韶音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泄,掌心发潮。


    她果然是一点错都不能犯的,只要稍微走错一步,面临的就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诸位”,韶音清了清嗓子,示意他们低声“龙舟的确花费千金,不过,这钱乃是由我私人所出,早在三年前就已造好如今不过是赠送给官府,与民同乐而已。”


    “水部曹,你掌管舟楫桥政,近日可有超额开支,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么方才为何一言不发!”


    这语气陡然严厉,水部曹孔干心里一紧,嘴里只道:“在下心里装的是整个朝廷的水政,如何能记住一艘船的开支既然龙舟乃是夫人私物,合该明言,也省了诸多揣测。”


    孔干的狡辩给堂上演奏正酣的谢女讨伐乐画上了一个不甘不愿的休止符,众乐师不情不愿地罢了手,他们都瞧出来了,谢女是在故意戏耍他们。


    庾悦扇手,深深嗅了一口曲足几上的清心香,微微笑道:“夫人善举,百姓必定感戴,我等亦心生敬意。只是如今百废待兴,州府公务繁忙,我等哪有余暇过节龙舟游湖、簪花斗草,这些本就是妇孺之事,亦是私事,夫人不必拿到公堂上来与我等商议。”


    百官偷笑,有几人暗暗朝着庾悦拱手抱拳。


    谢女一张娇艳面孔现出恼怒之色,显然是在强自压抑,她尖声反驳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之事,理应由官府承办。”


    “此言差矣!”


    接话的人一把雪白长髯,乃是掌管庙祭祀礼的祠部尚书王沣。


    王沣捋着胡子,慢悠悠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话不假,只是所祭者社稷宗庙、皇天后土者也,可并非端阳之祭。看起来夫人的书只读了个皮毛啊!”


    他是王家旁枝,论辈分,韶音还需唤他一声舅父,倚仗着这层身份,王沣的话便讲得十分不客气。


    见谢女雪白的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太学博士郗缯没忍住,竟然笑出了声音。


    韶音大怒,厉声道:“来人,给我将他拖出去廷杖五十!”


    话音刚落,即刻有两个持刀武士奔入殿中,直接将郗缯从坐榻之上薅起来拖着便往外去


    顾衡荪忍无可忍,只身拦在武士之前横眉怒目:“敢问李夫人,郗缯犯了哪条律法,竟要施加如此重罚”


    五十廷杖足够要了一条人命,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如此滥刑,何况是一介名不正言不顺的妖妇。


    韶音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咬紧一口银牙,眸中迸出寒光点点,骄横道:“律法本夫人就是律法!谁敢阻拦,将尔等一并拖出去!”话落见众人鸦雀无声她忽然咯咯咯地娇笑起来白生生的指头遥遥对准了他们的鼻尖,“说呀,你们怎么不说话了一群懦夫!”


    众人之怒早就烧成了一锅沸腾的滚油,她这一笑无异于往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堂上滋啦一声乱了起来——


    “妖妇!你有什么资格监国理政,你父亲谢津通胡卖国,你一介女流之辈,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擅权乱政、胡作非为!若是任由你兴风作浪,我大晋百年基业岂不是要毁于一介妇人之手!”


    “你恣意专横,残害忠良,打压异己,结党营私,一人之害甚于千匪!我辈读圣贤书、食君王禄,自当秉公直言,为民请命,岂能容你牝鸡司晨、败坏纲纪”


    “对士可杀不可辱!谢女,你有本事就将我们都杀了,我等宁愿一死也不愿为你这妖女驱使为祸!”


    “你杀了我们吧,你能杀尽满朝文武,杀不尽天下有识之士,能堵我一人之口,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孰是孰非,人心自有公论,严颜不降,乃成义名,嵇绍虽死永载青史。今虽血溅于此,但为社稷之故,九死不悔,尔与尔父苟活于世,必当遗臭万年!”


    ……


    韶音冷眼看着堂中众人,越看越觉得有趣。


    从前各家分庭抗礼,他们彼此之间斗来斗去争得头破血流;如今他们没落了,唯有谢氏硕果仅存,他们便能戮力同心一致对外了。


    长生道匪为乱时,赵勇倒戈时,何穆之造反时,这些慷慨激昂的义士个个蔫头耷脑,犹如瘟鸡,生怕将它送上沙场;如今天下太平,面对她一介女郎,他们倒是能斗志昂扬、大振雄风了。


    韶音昨晚琢磨了大半宿,琢磨这些人打的是什么算盘,天快亮时,终于教她琢磨出来了,他们倚仗的无非是四个字:法不责众。


    朝廷要运转,台阁部省各府各曹都离不得人,财赋、铨叙、刑名、礼法、庠叙、营建……分门别类,都需要人,绝不能一杀了之。


    她也的确没有那个胆量将他们都杀了,他们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所以才空前团结,借此与她手里的兵符博弈。


    想通了这点,韶音更下定了决心今日非得狠狠治他们一回不可,不惜一切代价!


    成败在此一役,今朝若是教他们得逞,开了这个口子,往后再想制住他们就难了——迁到江陵后她的确可以倚仗自己的郎君,这些宵小敢在她面前叫嚣,绝不敢在李勖面前放肆。


    可是韶音不想倚仗。


    阿父一倒,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原本的嘴脸,等到李勖北伐出兵,可能一去就是几年,他们还是会故技重施。


    韶音必须得自己立起来如此才能稳住后方。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如今高位空悬,这些人里面,品级最高者就是三品,而三品官中,出身最高者当属少府庾悦。


    朝中诸人既然隐隐以他为首,她便要拿他祭旗。


    甲兵踢踏登堂,堂上吵嚷声骤落,诸人倒是凛然无畏,齐聚到庾悦身旁,形成一道厚重人墙。


    庾悦分开众人,从容走到他们身前眉目间尽是慷慨,朗声道:“庾某早就料到今日当有一死以身殉国,死有何惧诸位同僚,庾某先去一步!”


    说着便挺身往庞遇的佩刀上撞。


    身后诸人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赴死早就一把拽住,顾衡荪热泪盈眶,激愤道:“庾公之心天地可鉴,为社稷故,生死以之!如今已到了我等捐躯赴国难之时,列位还等什么天下无道,当以身殉道!”


    “对慷慨赴死以身殉道!”


    刚刚安静下去的殿堂再度喧哗起来这些人个个挺起胸膛,步步直逼刀锋,竟然逼得甲士接连后退。


    韶音看了眼庞遇,庞遇当即喝了一声“拿!”


    甲兵得令,洪水开闸一般冲入人群。


    这堂上官员连同随之而来的掾属书吏,约有百二十人,堂上甲兵足有二百之数,堂外还有千人,两兵控一官,很快就将他们挨个制住,分散开来整齐地列了横纵三队。


    韶音素手一扬,阿筠立即递上名册。


    “想死还不容易”韶音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名册,“你们别急,待会儿我挨个点名,一个都不会落下。不过,在送诸位下九泉之前我得将话说了,好歹教你们做个明白鬼!”


    她走下榻来长裙曳地,缓步在这些男人间穿行。


    “我谢韶音是个光明磊落的女郎,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之监国,的确前所未有,尔等无能,却也空前绝后诸君之中但凡有一人能扛起社稷重任,这监国之位也轮不到我来坐。适才你们说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我倒要问问,尔等有谁做到了安邦定国是庾少府、顾尚书,还是张廷尉这话原样奉还给诸位。”


    韶音说到这里忍不住发笑,挨个打量这些大义凛然的窝囊废,摇头道:


    “咱们心里都清楚,今日聚衅,绝非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礼法纲常,不过是为了泄私愤罢了。自国朝东渡,门阀与司马氏共天下由来已久。而今天地翻覆,朱门纷纷凋零,唯我谢氏独善其身,你们看得眼热,心里妒恨,我能理解。”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韶音勾唇,“成王败寇,古来如此,诸君头前已经垂死挣扎过一回,到了九泉之下也算是与祖宗有了交代,如今却还不死心继续做些狗祟之事,这可就教人不齿了!”


    “你们一定是想说,谢氏勾结胡人,德不配位吧”


    韶音回眸看向王沣,提前堵了他的话,“童谣若能为信,还要刑名做什么律博士,你说是也不是哼!大晋能有今日,谢氏、王氏、庾氏、郗氏……咱们各家都有份,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算账,你们算得清么!”


    “风物长宜放眼量,诸位,江左初定,中原故土未收,该是向前看的时候了。”


    韶音走得有些腿酸,扶着凸起的小腹,重新坐回上座,打量一会儿各人的脸色,淡淡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尔等今日造次,皆因我从前过于宽纵,若是不加惩罚,你们必定不会长记性!来人,给我将煽动谋逆的贼子庾悦斩了!”


    “诺!”


    庞遇应声挥刀,还不待庾悦再说什么,也不待旁人为他分辩——庾悦的脑袋已经与身躯分了家,腔子里的热血溅了顾衡荪和王沣一脸。


    韶音不给他们一丝一毫反应的机会,厉声道:“拔刀!”


    “唰”地一声堂下甲兵抽刃之声合成一道摧心摧肝的锐啸,韶音笑道:“方才你们不都叫嚷着要以身殉国么现在,本夫人就给你们这个机会!刀刃就在那里,你们撞吧!今日谁死在这里,我敬你是条汉子,必定为你请封,极尽哀荣——你们怎么还不撞”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堂上这些人的血性本就十分有限,方才那股慷慨激昂的劲头一过,再目睹一回庾悦之死胆气早去了一大半,维持站立已属不易,哪里还有撞刃的力气。


    韶音存心羞辱他们,命阿筠拿上名册挨个点名,每点一人都要问一句:“汝偷生乎”


    待到全部问过,阿筠已经口干舌燥,而堂上济济衣冠,竟都无一例外地用行动做出了回答,好死不如赖活着,苟且偷生,他们最是擅长不过。


    韶音不由哂笑:“留诸君在朝中也算是屈才了,若是派尔等带兵打仗,定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那王沣倒是能屈能伸,老脸一垮,当即哭了起来“夫人仁慈英断,句句坦诚,实令我等愧疚,悔不该听信奸人挑唆,险些酿成大祸啊!……”


    庾悦刚死就成了奸人,可见好死的确不如赖活。


    王沣五体投地请罪,效仿者众。


    要脸的只是跪下,沉默不语,不要脸的竞相嚎哭,攀比谁的嗓门更大。


    “欸”,韶音语调上扬,莞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位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此事就此揭过,既往不咎。”


    哭声戛然而止。


    “夫人英明啊!”


    “多谢夫人!”


    ……


    很快,堂上又掀起了第二波哭声这回的声音比第一波又洪亮了不少,一听便是心里有底、胆气雄壮之音。


    韶音恨得牙痒痒,咬着牙,又清脆地补了一句“不过”。


    “不过,你们也不要以为,朝廷离了你们就转不得了!庞遇,将人带上来!”


    百官纷纷回头,只见一队青葛布衣之人从外边走进来近前来看清楚了,却都是各司的文吏。


    大晋的户籍大致可分为两类:普通民户,兵家子和吏户。


    后两者地位低贱,世代因袭,几乎与奴仆无异。


    士族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处官无官官之意,处事无事事之心竞相攀比清闲,以勤政为耻。


    政务所以能勉强维持,靠的正是这些文吏。


    这些人出身寒微,没有受过太好的教育,也不会写丽辞艳章,平生所学,皆是从实事中来他们中一些出类拔萃者才干过人,受出身所累,一身才华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自己劳碌至死仍是一介奴仆。


    赈灾那次,谢太傅便提醒过韶音,多留意这些人,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必然忠心报效。


    韶音暗中留意了许久,从各司中优中选优,最后挑选出这些人来今日就准备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机会。


    “诸位”,她重新看向百官,“我今日召集尔等到此,另有一桩要事。”


    百官看看那帮吏员,又看看谢女,一时间都猜不透她要做什么。


    正待细听分明,那高坐主位的谢女却又不做声了,一张艳丽的面孔方才还如阿修罗女般透着股森森的鬼魅气,这会却忽然温软下来咬着唇,眉尖微微蹙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双眼定定地望着一处。


    堂外天光明媚,碧空如洗,映衬在一人身后这人头戴兜鏖,身披明光铠,腰挎一柄乌沉环首刀,丈八身量,眉宇轩昂,气度迫人。


    他是跟在方才那批吏员身后进来的,靠近门口的芝麻小官还以为他是禁军中的哪个将领,心里都忐忑着谢女那句“不过”,也就没有心思分辨这威猛武将姓甚名谁。


    可是这人进来后却一步不停地朝前走,也不说话,只是不落睫地注视着上首的谢女,身上的甲胄一步一铿锵。


    他最终走到她身后站定,岔着两条长腿,手里捉刀,模样像是她的贴身护卫。


    头前几人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谁,眼睛顿时就睁圆了,身体如筛糠似地抖了起来


    韶音喉咙哽住,觉得身上的那股狠劲儿正像冰壳般慢慢地融化,心一软就知道疼了。


    她拼命地克制自己,许久才继续道:“建康破败,不宜再为国都;江陵险峻,可重新安放九鼎。今奉陛下旨意,迁国都于江陵,以图经略四海、收复中原失地。命诸卿即日着手此事,端阳日启程,不得有误!”


    下方悄然无声也不知是被这个消息砸懵了,还是被方才那武将吓傻了。


    韶音清了清嗓子:“诸位方才说公事缠身,我体谅你们的辛苦,特地为你们提拔了一位副官,协助尔等办理迁都之事。三月之后当于新都考课诸位的德行政绩,你们的副官一道受考,若是诸位的考绩被他们比下去你们的官也不必做了,早日让贤,早日回家莳花弄草、含饴弄孙,各得其所,岂不快哉”


    她说完之后又用目光威严地扫视众人,视线缓缓移向这边,忽而飞过地睃了身后之人一眼,有点害羞,又有点得意。


    李勖看见她的嘴角慢慢地向上翘起,鼻头仍努力地皱着,像是要刻意让自己看起来老一些、丑一些,好使底下的老家伙们不敢轻视。


    老家伙们自是不会轻易同意,有一个白胡子的拉长了语调:“这个……时日如此仓促,不知江陵那边的宫室可否落成我等风餐露宿都不要紧,陛下的龙体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李勖看见,他的小姑娘竖起了两道好看的眉毛,嘴巴微微一抿,已经做好了教训的准备。


    他正等着听,她忽然回眸看过来冲他眨了眨眼。


    “愚蠢!”韶音声音清脆地教训王沣,“陛下圣德,茅屋草庐亦可为尧舜事,岂是你们能比的”


    王沣顿时哑了,另有一个老家伙又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建康古来为龙气升腾之地,而江陵贫瘠,此事是不是还要再议一议,事关大晋百年基业,不可不慎。”


    李勖想听他的姑娘继续说下去她已悄悄地背过来一只手,指头微微勾着,像是兰花细长的花蕊。


    李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递给她,她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一边摩挲着,一边继续娇声教训:“愚蠢!天子在哪里,龙气就在哪里,岂能本末倒置”


    “诸卿可还有疑问”


    她语气明显地急躁起来柔软的掌心将他那根指头紧紧地攥住了。


    第118章 第118章


    从前朝到后寝要穿过一整座品字形的公廨,正中贯有一条宽直的深青石路,每块石砖上皆雕刻着狴犴和獬豸纹,象征公义和明断。


    低阶文官和书吏不能走这条路,他们往来司署、报送公牒,皆要走靠墙的甬道。


    甬道一东一西一条是去,一条是回,穿梭着一件件形色匆匆的青衣和一顶顶簪笔的笼冠。


    “见过太尉。”


    “见过夫人。”


    他们纷纷朝着正中大道上携手行来的年轻夫妇行礼,这对夫妇是大晋当今权势最煊赫之人,他们生得龙章凤姿,步从容、立端正,神情端严肃穆,目不斜视,行步间自带威仪。


    已经走出了很远,还有人频频回望他们的背影。


    韶音面无表情地行走在四面八方的目光之中,走得心浮气躁,双足发软。她不怕这些目光,倒是有些怕身旁的李郎,有些不敢看他。


    新婚那日,他也是这么牵着她稳稳地行走在众人注视之下,那天他的手掌厚重而温暖,令她感到安心。


    不像现在,现在他的手掌烫得人心惊肉跳。


    低垂的罗袖遮掩下,他那只有力的大手正在一下下地揉捏着她的小手,略有些粗糙的指腹在她柔软的掌心里有节奏地搓·弄,像是和着一曲红绡翠鬓金狻猊的艳词,每一下都合着辙、押着韵,那些细小的掌纹被他搓得颤抖、蜷缩,忍不住伸出千丝万缕的触角去攀援他,缠绕他。


    她甫一攥住他,又被他轻柔地捻开,羊脂玉镯滑落下去,他顺势揉上她的腕,放肆地去把她怦然而动的脉搏。


    韶音神情严肃地走着,衣袖下的指头已经开始不听她自己的话了


    它们挨个舒张开,以便他能沿着春葱似的指根柔到纤纤指尖,先是小指,后是无名指、中指、食指……他将她拇指上那枚红珊瑚指环搓下来套在了他自己的小指上,随后与她十指交握。


    松一下、紧一下地交握。


    韶音被他这么握得不能自已,余光里这人身上的铁甲泛着清冷的寒芒,侧脸的每一道线条都绷得笔直,英俊威武,道貌岸然。


    韶音晕乎乎地踏上卧波虹桥,醉陶陶地行过鹤园鹿苑,一路腾云驾雾,走得麻木不仁。


    沿路的仆妇和粗役纷纷向她行礼,她双眼失神,视若无睹。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已经旋入了桥下那条光影斑驳的木廊之中,茂密的紫藤花从顶上垂下一挂香瀑,在这里结成一座芬芳而扶疏的草庐。


    李勖滚烫的唇贴覆上来


    他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垫在铠甲和她凸起的小腹之间,狂烈而放肆地吻她


    他的唇又热又燥,压着她辗碾厮磨,强横忝舐。等不及她接纳,他已迫不及待地闯进来又准又狠地攫住里头那条惊慌躲闪的小蛇,他戏弄它,四处堵截它,吞吐它,口允得它发麻,流出了香滑的津夜。


    李勖喉咙干疼,他渴得要命,从她在堂上偷偷勾住他指头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腾腾地烧了起来


    思念她心疼她为那些擦肩而过的惊险而后怕不已,为那些鼠辈胆敢欺负她而愤怒……复杂的情绪烧成浓烈的情谷欠,他想要她这念头一经升起就不可遏制,一刻都等不得。


    怀抱中的女郎仰着一张娇靥任他采撷,她的小脸艳若晚霞,圆圆的洱垂红如滴血,下颏已瘦得尖尖一把,柔软的小腹紧紧地贴着他。


    李勖情不自禁地抚摸上去,就是这小小的肚囊,里面竟然孕育着一条生命,是他的骨肉。


    他想,这是他的姑娘,这竟是他的姑娘……这个念头令他发狂。


    荷塘中几尾鱼儿唼喋青藻,搅得一池春水曼溢,鱼尾簁簁而动,韶音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鼻息间已被他的味道充斥了一颗心还在发懵,身体已经先一步感知到他终于回来了


    分别后的日日夜夜,她有多么想念这个味道,就有多么不敢想这个味道。一想到他,她就开始委屈,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赖他,她不敢想、不能想。


    李勖停了下来


    他的姑娘哭了泪水浇灭了他的情谷欠,涓滴落在他心底,汇流成一条汹涌的河。


    河水激荡,眼泪咸涩。


    “不哭了我回来了”


    他喉头亦酸涩,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再不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紫藤花帘掀开,这对如胶似漆的小夫妻终于走了出去,灌木丛后的老花匠劫后余生望着他们相互依偎的背影,直呼好险!


    他方才正在专心修剪一丛小檗,没有一点点防备,这对小夫妻突然从外边闪进来二话不说便搂在一起,互相啃得啧啧有声。


    老花匠惊呆了以为是禁军护卫和后宅侍女跑到这里偷·情,他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向来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冷不丁撞见这对野鸳鸯,震惊之余更是感到格外愤怒。


    看他们亲得忘乎所以,老花匠无声地蹲下,透过小檗密实的叶隙,眯起眼睛,神情凝重地看出去。


    “啧啧,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老花匠边看边在心里面感慨,他倒是想看看这对野鸳鸯还能做出什么违背礼法的好事。


    ……初时,他只是觉得这对野鸳鸯生得怪出挑的,就是他这昏花老眼也能看出来两人很是般配。


    ……后来这对样貌出挑的“野鸳鸯”一边亲一边转圈,待转到近处侧过脸来赫然竟是不苟言笑的太尉和他威仪万千的夫人!


    老花匠像是被一盆雪水浇了头,腿肚子开始转筋,想要站起来悄悄走掉,又怕惊动了他们,反而丢了自己一条老命。


    他们亲热得有多缠绵,他听得就有多煎熬——老花匠已经不敢再看了他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希望太尉和夫人谨守礼法,不要做出老奴不宜之事。


    谢天谢地大罗神仙显灵,夫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哭了太尉喘了一会儿粗气,开始温声细语地哄人。


    老花匠听得这个臊,谁还没年轻过,可年轻也不能这么风骚,满口的卿卿我我、阿兄阿妹,成何体统!


    ……


    韶音身上软绵绵的,走得脚步发飘,李勖靠过来想要环住她的腰,被她水汪汪的眼一睃,又悻悻地收回了手。


    后宅和前朝之间的路可真够长,一路上的人多得教人生气,太尉和夫人都是要脸面的人,各自神情庄重,彼此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二门前把守的侍卫个个都面红耳赤,老远就将脑袋都垂了下去。


    这里地势颇高,又依台门修了两座夯土台基,供当值者瞭望预警。


    他们方才登台瞭望,恰看见太尉搂着夫人钻到了木廊里,紫藤花瀑犹如半挂帷帘,掩住了他们的头脸和上半身,可是他们的腿脚仍曝露在天光之下。


    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夫人长裙下摆层层叠叠的垂髾一开始就紧紧贴在太尉腿部的革筒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后来夫人干脆站在了太尉的马靴上,他们两人就这么合二为一,在木廊里转起圈来五色垂髾流光溢彩,转成了令人目眩神迷的虹霓,转红了侍卫们的脸。


    他们几个都还没有成婚,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


    ……


    终于行过二门,进入后宅。


    韶音偏头,偷眼看向仪表堂堂的太尉,不防正撞进他的眼里。


    他正直勾勾地望着她瞳仁黑亮,里面又烧着了一把火,焰心里正是她一张春·情荡漾的艳靥。


    “不许看我。”


    她羞涩地命令他。


    李勖嘴角蓦地扬起一个有些邪气的笑来松了领口,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卧房走去。


    李二在软榻上躺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不客气地踢下去,床榻就此空出来那个夜夜伴眠的绝色美人被人轻轻撂到锦褥上。


    她攀着她的郎君,不肯放手。


    李勖的唇贴上她小巧圆润的洱,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有点引诱的意味:“乖,你不放开,郎君如何卸甲”


    “就不放。”


    她眸中潋滟着波光,娇媚得要人命。


    李勖摩挲着她那瓣从不肯服软的红唇,低低地笑起来“不是说不想我么”


    她轻轻地咬了他一口,忽然仰起脸,主动将那只温软香滑的小蛇递送到他口中,不待他捉住,那小蛇又滑出去,缠绵地裹住了他的洱。


    李勖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膜上轰隆隆地流淌。


    “李勖”,她口婴声呢喃,“我好想你,日日夜夜都想你。”她抚摸他的浓眉,从眉到眼,捧着他的脸,又去拉他的手,将他的手往礼法允许的地方放。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旷了这么久,李勖如何能受得了他被她撩拨得不合礼法,几下扯掉一身厚重的铠甲,将自己剥得合乎礼法。


    刚触到那只熟悉的如意结,她却忽地不让了


    说什么都不让。


    “你……你不要脱我的衣裳!(那不合礼法)”她又开始娇气地命令他,秀气的眉尖紧紧蹙着。


    “傻瓜”,李勖迟疑了一瞬,忽然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吻印眉心:“别怕,郎君喜欢还来不及,让我看看”


    韶音又想哭了他柔声相哄,终于骗得她松了手。


    李勖俯下去,亲吻她丰隆的小腹,中间那只小小的肉坑,如今已成了一朵圆圆的花,他的唇刚凑上去,她便情不自禁地颤了起来


    李勖不敢鲁莽行事,他的姑娘却已经完完全全成了水做的骨肉。


    她的小礼法失得一塌糊涂,紧紧绞缠,他将指伷出来上面已经是一片水亮的礼法。李勖血脉偾张,阳亢如灼,益发不敢人她


    她的明眸半阖,眼尾微微挑染红晕,如嗔如怨地看着他,“李郎,我难受。”


    李勖恨不得让她的脚丫高高扛起,随他在敌营里杀个七进七出,可是敌军怀着小敌军,实在不堪一战。


    他怯战,敌军却存心挑衅,用两只小手将自己的雪团揉得通红,一声声地唤他:李郎,郎君,阿兄。


    她在勾·引他!


    李勖忍无可忍,一口咬上去,廷身破人。


    柔软的绣被和坚硬的铠甲堆叠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麦色映雪,罗帷轻轻晃,博山炉里烟气缠绵。


    正是春耕时节,会稽郡刚下过一场透雨,土壤格外松软,犁入其中,本想浅浅耕种,不料愈陷愈深。许是误触泉眼,田间渐有小股甘泉汩汩溢出,清甜浓润。


    远山脚下春光旖旎,风鬟雾鬓乱如云,有郎君扬起玉鞭,缓驾绣鞍,扬起阵阵香尘。


    “你一早就在外头了对不对”


    “嗯。”


    “哼!你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也不帮我的忙。”


    “愚兄若是多管闲事,只怕纨妹会生气。”


    “哼,算你有些眼色!……不是已经教六郎带了话,为何还要再回来一趟”


    “生辰礼,喜欢么”


    “绿石头么不太喜欢。”


    “那郎君呢,郎君讨不讨你的喜欢”男子一边伷送,一边低声问:“纨妹快活否尚难受否”


    荷塘里的涟漪早就一圈圈地迭荡开,风吹得温柔而坚定接连掀起几阵波澜,叶下小鱼终于心满意足地睡过去,身上的铠甲仍坚硬如初。


    李勖伷身而出,用力握住她的小手,终于能畅快地驰骋。


    韶音半梦半醒,听见他在耳畔似喘似哼,“你要将郎君折磨死了”。她心里边有一点小小的愧疚,手心被他磨得红热,很快就心安理得了


    李勖有些无奈,听见她又迷迷糊糊地与自己说“明天早上,记得唤我。”


    “唤你做什么”


    他心里边又旖旎起来她清晨时最是娇憨可爱,毛茸茸的脑袋使劲往怀里拱,像只柔软的狸奴。


    “我要编童谣”,她闭着眼,气哼哼地回答,“谁骂我,我骂谁,我要通通骂回去!阿兄,你帮不帮我”


    李勖哑然失笑,亲了亲她的鼻头,“嗯,帮你。”


    第119章 第119章


    日光照进碧纱帐,在床榻上投下一片半透明的清荫,五月末的春桃在檐下结得香馥粉红,昨夜里招了许多贪香的蝶,一只只流连不去,视之青痕宛然。


    微风吹开窗棂,碧纱如水荡漾,枝头果实倒映在水底,桃尖与蝶痕一起巍巍地颤。


    这桃子初打果时便鲜翘饱满,如今已经盈握,未知金秋熟透时是何等香甜滋味。


    树下乘凉的郎君本是望桃止渴,不想越看越是口干舌燥,勉强管住了自己的手,管不住心猿意马,不舍得吵醒熟睡的人,只得轻轻地将锦衾往上拉了拉。


    只这么一下,韶音便醒了。


    大亮的天光晃得眼睛半晌没有睁开,待到适应了光线,人便全然清醒过来。


    “欸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看天色应该已交巳时,韶音想着还有许多文牒没有处理,这些正事不做完,更没有余暇编排那几家的童谣,因便有些着恼,嗔了一句就要起身。


    会动的李二分明已经醒了许久,正一手撑着榻侧卧着,寝衣的领口开到小腹,薄薄的一层,盖不住下面分明的线条,整个精壮的上半身欲遮还掩,点漆瞳仁亮得有些风流。


    有些卖弄男·色的意味。


    见她要起身,他一把拉住,倏尔将一只不算轻的脑袋垫在了她的颈窝里,鼻尖磨磨蹭蹭,含糊道:“离家月余,日日披星戴月,许久不曾这般好睡,纨妹可愿赏脸陪在下多躺半晌”


    李某人既这般说了,韶音便不好意思再责怪他,她月份渐大,这些日子益发行动不便,身上总是觉得懒懒的,若不是公务缠身,她又何尝不愿意多躺一会。


    李勖又晒黑了些,锁骨处已经晒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韶音有点心疼,嘴上却不饶人,一边用指头描摹那道线,一边揶揄他:“李将军竟是这般忙碌么听闻阁下日日入何府教习骑射,我还以为荆州那边清闲着呢!”


    李勖笑起来,韶音觉得颈窝处那只脑袋在嗡嗡地震动,一面震一面四处移动。


    他笑够了上来附耳道:“骑射这门功夫,在下只教过一个人,她学得并不怎么样。”


    这人嘴里不像是在说人话,像在喷火,韶音的脸腾地烧起来,张口便去咬他。他早有防备,闪得甚是灵敏,直冲着不合礼法处而去。


    “休得放肆。”韶音赶紧护住自己她发觉李勖变了,从前只是暗地里烧闷火,仗着皮糙肉厚教人看不出来,如今却是烧到了明面上,烧得人有点招架不住。


    “这般污言秽语,到底意欲何为”她拿出靡服群臣的威仪质问,眉头蹙得尖尖,眼眸微眯,显得眼角有些锐利,李勖看在眼里,只觉她下一刻就要冲着自己龇牙哈气了。


    “纨妹稍安勿躁,为夫欲食桃尔。”她愈是如此,他便愈发想逗她。


    “桃子哪里来的桃——李勖!”韶音忽地明白过来,浑身的血液都要烧得沸腾了,不唯脸是红的,脚趾尖也晕开了一层淡淡的虾粉色。


    “你……你好不要脸!”她竟然有些词穷,“你……唔……”


    李勖堵住了她的口,他的姑娘伶牙俐齿,十个李勖也说不过一个谢韶音,除非是她害羞之时。


    她害羞起来,不是要捂自己的脸,就是要捂他的眼睛,李勖先一步擒住了她的小手,便能将她的羞容一览无遗。


    热气将她粉颊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烘得漂浮起来,像是覆了一层云霓薄织的面纱,一双明眸紧闭,不减半分倾城之色。


    李勖心想,孩儿还是要生得多像它阿母一些才好。


    这念头一闪而过,做父亲的很快就将孩儿抛在脑后,继续不正经地逗弄起孕妻来:“阿纨昨日不还主动捧给我么,才过一夜就忘了”“昨晚是怎么与我说的,嗯是谁说她很……”


    “求你了!”韶音羞得每根汗毛都蜷曲起来,不再像个炸毛的狸奴,而是变成了一只哼哼唧唧的卷毛小狗,“李勖,你再乱说我就生气了!”


    “那么昨夜……”


    “我喝醉了!”她开始胡说八道,“我昨日饮了许多酒,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全然都不记得了!”


    李勖了然地一笑:“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你往后再不许提这些!”


    女郎终于睁开湿漉漉的眼,咬唇命令他。


    “好”,李勖一口答应,“不过,李某有个条件。”


    韶音两颊上刚褪去的红潮去而复返,双臂交叉于胸前警觉道:“什么条件”


    李勖莞尔,舒臂将人揽到怀里,“我们再睡会好么”


    韶音本想起个大早,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又被李勖缠磨了许久,再一睁眼就到了晌午。她心里揣着公事午膳就没有心思细嚼慢咽,用得格外迅疾。


    才拈起一枚蜜饵,还未来得及递到嘴边,李勖的嘴已抢先一步凑上来,一口将那蜜饵衔过去,几口吃了。


    韶音不由瞪他,他全然不理会,舀了一匙青碧米饭,又往上盖了一层肉蔬,递过来,“我喂你。”


    阿筠阿雀相视一笑,悄悄地退到了门口。


    韶音不要他喂,李勖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一张嘴比蜜饵还甜,“在下思念夫人,想服侍夫人。”不由得韶音再拒绝,他已将她抱到了怀里。


    韶音自觉身子笨重了许多他却只用一臂便将她抱了过去,轻松得像是端一只小盏,阿筠阿雀余光里瞥见这一幕,索性又从门口退到了外间,回手将竹帘子也撂了下去。


    李勖慢条斯理地喂,每一匙都有荤有素,韶音只得小口小口地吃,这一餐用的比以往几日都丰盛。


    她本是不爱吃点心的,每次都要佐以浓茶,否则便觉得甜腻难以下咽,这些日子专挑点心吃,不过是为了在餐食上节省些时间,像从前那般大排筵宴,一餐下来要半个时辰的吃法,如今已是没有那个耐心了。


    李勖的胸膛温厚而宽广,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韶音靠在他身上,心里像是也托了底,那股急躁的情绪暂时抑制下去。


    “好了,我吃饱了。”她轻声提醒他,“扶我起来。”如今行走还算轻盈,坐卧则要人额外搭一把手,否则便有些吃力。


    李勖的声音自耳畔低低地传来,“阿纨吃饱了,郎君还没有。”


    韶音偏头看他,他将那羹匙塞到她手里,理直气壮道:“喂我。”


    ……喂……我……!


    韶音再看不出来他是存心磨蹭就是真的一孕傻三年了!


    “你真讨厌!人家还有许多正事要做,哪有功夫在这里消磨快放开我!”


    “什么正事比郎君还重要”李勖的手臂虽是松松地环着,那钢筋铁骨却像是浇铸定型,怎么推都推不动。


    韶音无奈,只得软语哄他:“我快些,尽量早点回来陪你可好”


    “不。”李勖异常顽固,“为夫风餐露宿,连日来不曾用过一顿饱饭,阿纨喂我。”


    “……你这男子好不晓事我公务缠身,如何能一味与你厮混于后宅”韶音有点恼了,“莫要胡搅蛮缠,快放开我!”


    李勖这男子胡搅蛮缠起来也无需一哭二闹三上吊,他那一身力气多得没处用,只消稳稳地坐着,韶音便拿他没有办法。


    “阿纨。”他语气像个怨夫,“你就不能完整地陪我一日么”


    “你怎么无理取闹”韶音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不配管理政事昨日你分明答应了我,今早及时唤我,你不守信就罢了,接着又三番四次拖延时间,又要给你穿衣、又要给你剃须,还要给你喂饭——我又不是你阿母,你分明就是故意阻拦于我!你若是不想教我继续掌事好堵天下悠悠众口,那便敬请明言,不必这般耍弄心机!”


    这话自是不讲道理,李勖若有此心,昨日在殿堂外便会插手,所以安于为她做个侍卫,便是不想坏了她的辛苦谋划。


    她气得咻咻喘,越说越伤心,本就是情绪易动的时候,又压抑了这么久,这个口子一开,竟就如同开闸泄洪一般,再也停不下来。


    李勖知道她这是在发泄委屈,不是讲道理的时候,便沉默地听着。


    “你以为我不愿意歇么我每日都好累,好想痛痛快快地放松几日,可是阿父如今病得稀里糊涂,镇日里少有清醒的时候,凡事都只能靠我自己便是想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外头那些人都盯着我,个个皆盼着我出错,我这般谨小慎微还讨不得半句良言,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他们的口水也要淹死我!我不能教他们如意,他们越是小觑于我,我越是要让他们瞧好了,谢韶音绝非等闲之辈,我要让那些鼠辈心服口服!”


    “……你怎么不说话哼!你是不是也和他们想的一样,你说话呀!”


    李勖最气人的便是那张嘴,人家想与他痛痛快快地吵一架,他却有本事从头沉默到尾,绝不教你如意。


    韶音的气从嘴巴上撒不出去,只好发泄到手上。


    他皮糙肉厚,累得她手疼。


    “阿纨,你在赌气。”韶音累得吵不动也打不动了,他方才开了尊口。


    “我没有,他们不配!”


    李勖叹息:“你在和自己赌气。”


    她素来争强好胜,想做的事必要做好,不肯轻易留话柄于人。可谢氏容留细作、通胡卖国一事偏偏是真的,旁人虽无铁证,她自己却心如明镜,如何能不难受


    那两个婢子早就偷偷地告过状,说她这些日子忙得废寝忘食,饮食上尤其糊弄,草草便是一餐。她们劝不动她,求郎主想些办法。


    李勖再也放心不下,将荆州事务委付给上官云,自己水陆兼程,终于赶在她生辰日抵达会稽。


    分别数月,她的小腹已高高隆起,下颏却瘦得只剩下尖尖一把两只眼睛益发显得大而亮,底下卧着一圈明显的乌青——李勖一看便知,阿筠和阿雀所言不虚,她是在强打精神。


    她活泼明媚,开朗外向,开怀便咯咯笑,不尽兴还要手舞足蹈,难过便哭,娇滴滴地与他撒娇。可这不过是表面,她心性坚韧,胸怀亦能藏事若不激她一回、引她一回,她必然继续逞强,绝不肯与他诉苦。


    上次她从京口连夜奔赴会稽,是因为刁怀德之言令她心里不安,可是李勖得知此事已经是数日之后了,若非形势所逼,她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告知于他。


    “一国之事千头万绪,如今还只是扬州一地,待到了江陵,四方之事皆总于你一人,你若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岂能吃得消”李勖轻轻抬起她的下颏,“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成大功者不小苛,只消抓大放小,你自己得闲,底下的人做事也不必束手束脚。阿纨那么聪慧,如此简单的道理,不消愚兄多言,你其实早就明白,对不对”


    他语气温柔,韶音鼻头一酸,再忍不住泪。


    “我是明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只要手上一闲,我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我的胸口,教我喘不上气来!……你莫安慰我,说阿父是阿父,我是我……我是谢氏的女儿,既享了家族的荫蔽,便要与家族同荣共辱,如今家族为孽,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


    “你怎么这么傻!”李勖忍不住去吻的她的泪眼,那泪水无穷无尽,很快就将他淹没了。


    韶音扑到他怀抱里,哽咽道:“阿兄,我好难受!你不知道,我如今愈发不体面了,我总是很容易困倦,三五不时便觉得饥饿,饿起来一时半刻都忍不了……我、我还要频繁更衣,一走动,公廨里那些人就盯着我看他们嘴上虽不说,眼神里却分明都是嘲笑,他们嘲讽我姓谢,嘲讽我是个女郎……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人家的眼神,可是我恨死他们的眼神了!就因为我姓谢,因为我是个女郎,他们便轻视我……我有时候真恨自己是个女郎,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身体,我……”


    伶牙俐齿的姑娘哭得语无伦次,李勖竟不知道她受了这么多的苦,他的心也疼得抽搐。


    “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提拔那些文吏,便是知道不能以出身定人,待别人如此明达,如何待自己就这般苛刻祖荫非你所选,岳父的过错也无需你承担!阿纨,若是没有岳父的教养,哪有如今的你岳父纵有千般过错,只凭这一点,他老人家便功德无量,李勖永远感激他。”


    “你记住,你不只是谢氏女郎,更是李勖之妻,我们夫妇一体、荣辱与共。我亦有私心,浴血奋战打得的江山,除了我妻之外,世上还有谁堪配同享你若庸庸碌碌不通政务也就罢了,可你那么聪慧,果决,勇敢,胜过世间无数男儿,阿兄为你打天下,你为阿兄理后方——这不是名正言顺”


    这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宽慰韶音,她仍止不住抽噎:“真的你、你没有哄我”


    “肺腑之言。”李勖抚摸她的小脸,“昨日亲眼所见,阿纨的本事连我也自愧不如。”


    “还说你没哄我!”韶音用一双泪眼横他,嘴角却被他夸得弯了起来。


    李勖轻轻地拍她,沉声道:“世上庸人十之八九,他们误解你也是寻常,不值得你在意。往后的日子,误解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多能懂得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们的圆满便不能向外求,只能向内求,问心无愧,便是圆满。”


    自古君王称孤道寡,自谓是寡德之人,可高处不胜寒,这孤寡二字里又何尝没有孤独寂寞之意


    “我有点害怕。”韶音明白,他所说的往后,变数会比如今更多道路也会比如今更艰难。


    脉脉秦淮汇入滚滚长江,而长江亦非终点,它还要继续奔流入海,汪洋洪波,惊涛骇浪,归纳百川,吞吐日月。


    “我知道,你喜欢么”李勖问,黑眸如星,熠熠生辉。


    喜欢么


    无限风光在险峰,三分不安,七分期待,自是喜欢。


    “喜欢。”韶音答,她的郎君是个乱臣贼子,她也是个逾礼小妇,他们俱都胆大妄为,志在险远。


    “阿兄为我打天下,我为阿兄理后方!我要到长安去,亲眼看看未央宫和长乐宫是什么样子,我还要到洛阳去,看看洛阳宫门口的铜驼与京口的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想看看东海有多浩瀚,秦岭有多巍峨,敕勒川下是不是真的风吹草低见牛羊……阿兄,我要千里沃土、万民八方,要整个天下!”


    “好”,李勖将怀里的人亲了又亲,套着珊瑚指环的小指与她的紧紧勾在一处,“我们一言为定。”


    第120章 第120章


    迁都自五月初五端阳日始,待到宫事朝务大体就绪、内外人员安置稳妥,已经是橙黄橘绿时节。


    太尉府中有株几人合抱的丹桂,据说是战国年间楚文王辟郢都时亲手所植,距今已有千年。此树得江、汉、沔三水滋养,历尽沧海桑田、人事转蓬,今秋开得格外灿烂,远望犹如一树金粟,或云似一柄黄伞高张,有王者之气。香风十里相续,人从枝下一过,衣袂透染芬芳。


    韶音闲暇时爱在这株桂树下饮茶读书,微风吹过,飘下一树黄金雨,落得满头不拂亦是雅事她如今已怀胎八月,整个人丰润了不少,一张脸盈如满月,翠眉黛发,粉面朱唇,养得明丽鲜妍。


    释卷歇眼睛的空当正可摘些新鲜桂花,晾干后掺在乳酪里能够增香遮臭,颇合李勖的口味。


    他这人虽贪香,舌头和鼻子却都糙得很,有几次韶音懒得给他放桂花,他尝出不对疑惑道:“今日的乳酪似乎比往日的更腥膻些。”


    韶音敷衍他,“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你是食了太多桂花,已经闻不出来了。”


    “是么”李勖将信将疑,又咬了一口。


    韶音透过琉璃盏瞄他,“如何”


    他凝神细品,随后微微颔首道:“的确如你所说,仔细品尝,果真有一丝淡淡的桂花香。”


    韶音忍俊不禁:“桂花香好闻么”


    李勖临走前在她腮上亲一口、嗅一下,笑道:“与你身上的味道一样。”


    韶音扑哧一下乐出声来,“呸!我身上才没有,那是你嘴里的味道!”


    李勖粗糙,分不出香臭,也认不出新旧。


    他有个毛病,爱穿旧衣,尤其是贴身的里衣,已经洗到泛白还舍不得更换,某些部位的布料已经磨得透光,全靠着几根顽强的经纬线吊着才没有破出窟窿,这样的便是他的心头好,据称是穿着舒适自在。


    韶音说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握着那卷百看不厌的《尉缭子》,振振有词地反驳:“败絮如何除了阿纨一人,还有谁能看到”


    “是呀!”韶音弯起眼睛,“可怜那姓卢的,他只道李将军雄姿英发、仪表堂堂,却不知道明光铠下的里衣已经是丝丝缕缕不能蔽体了呢!——喂,你老实交代,他到底看没看见”


    李勖将《尉缭子》举高了些。


    他最怕她提这个,韶音却乐此不疲,不止爱提,还从百忙中抽出半日功夫特地去不经意地相了相那位卢郎的模样,回来兴致盎然道:“你怎么不早说,他竟生得那般俊美!我观他有些面善,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俊美”李勖移书,朝她投来一瞥,旋即淡声道:“大抵人中俊材都生得有些相似罢。”


    韶音深觉他说这话的语气怪异,不待仔细琢磨,他已换了一副温存面孔,央她取一套换洗的里衣来。


    此人至今仍不惯侍女服侍,这些贴身之物皆由韶音亲自为他打理。韶音有时候实在看不过去,又不耐与他饶舌,便不声不响地将那些破破烂烂的不堪入目之物通通更换了。


    他沐浴出来也不看,给什么穿什么,偶有察觉之时,低头疑惑:“这件衣裳似乎没见过。”


    韶音这时候必得睃他一眼“没见过穿都穿多少回了!郎君仔细想想,月初六郎抵京述职那日你穿的是不是这件”


    李勖果然做出仔细回想的模样,半晌后瞅着她笑道:“唔,好像真是。”


    ……


    韶音孕中易恼,有时也没有谁招惹她,她自己便能平白无故地躁郁起来。幸好有李某人在身边,这般一天闹出几个笑话,能逗得她时常展颜。


    他仔细起来却也实在教人受不了。


    韶音显怀晚,孕后期的肚子在府医看来也算不上大,落到李勖眼里却大得惊人,他嘴上不说,那眼神却忧心忡忡,韶音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只大鳖,好像是生怕她一翻壳就起不来了。


    怀胎整满九月那日,李勖特地将温嫂请到府上,问这个时候是否要卧床安养,静待分娩。


    温嫂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如此!适当活动筋骨有利于分娩,夫人身体底子好,日常批览文牒也无大碍,只是不能过度操劳,不要久坐,也不要过度用眼多注意休息也就是了。”


    待到人走,韶音撅起嘴埋怨:“人家都说了不必卧床,你非要多此一举,平白惹人笑话——你看没看出来,方才温嫂忍着笑呢!哼!李郎就算自己没怀过,难道还没见过旁人怀么您老人家年届而立,若是生养的早,孙儿也要满地跑了,怎么还这么不晓事你见哪家的孕妇卧床一动不动了,我是人,又不是水鳖!”


    李勖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有那么一个瞬间,自然只是一个瞬间,他看着美若天仙的纨妹扶着肚子走在桂花树下,觉得她好似一只长反了壳的可爱小鳖。


    这个念头才上心头,下一刻便又联想到小鳖翻壳后蹬腿的模样……是以他未敢继续联想,很快便将这不经之念甩脱出去。


    纨妹那双眼睛能照到人心底,又大又亮,眼尾一抹微微上挑,像是一面凤仪万千的青鸾宝镜。


    李勖从这面镜子里瞥到自己,心下不由暗暗吃惊:怎么这么矮,恍惚还以为是上官云!


    “不许胡说。”他振起胸膛,训斥了一句。


    桂花树下的小水鳖忽而狡黠一笑,笑得艳光四射,她趁着侍女不在,朝他勾白生生的指头,“你过来。”


    李勖心里边旖旎起来,负手过去,沉声道:“何事尚有军务未销。”


    韶音怪看了他一眼“看不见这一摞文牒么,还不为我研墨若是租调收不齐全,军饷粮草便供应不上,没有军饷粮草,你们拿什么打仗——哎!你干什么,不许亲我……成何体统!”


    “夫人所言极是。”李勖心情舒畅了,矮身为她研墨。


    天光仍早,他伺候完笔墨回房净手,换上一套崭新的旧衣,往口中扔一块原味桂花乳酪,如往日一样,心满意足地往公堂而去。


    如今内乱初定,又刚刚迁都,正是修生养息之时,北伐之策尚需从长计议。大晋与秦、燕接壤,秦强而燕弱,昔年何威北伐便是从燕入手,虽功败垂成,也算是摸索出一些可资借鉴的经验。


    李勖召汪道铎一干老将悉咨北伐旧事一面派卢镝带上一队斥候深入燕境,实地勘测当年何威走过的故道。


    卢镝向他保举一人,声称此人有些歪才,既擅奇技淫巧,又颇通丹青和测绘,若带上他同去,此行或可事半功倍。


    如今大半年过去,此人果然不负期望,携带一卷千金难换的舆图归来,日前已离开下邳,正在回返广陵途中。上官云奉命迎接,乍一眼看这人竟有些不敢相认:谢候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个头一下子蹿得老高,从前是个眉清目秀、面若好女的玉面郎,如今俨然已是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武将了。


    除李勖外,上官云打心眼里看不上任何一个比他高的男子,可巧这男子又是谢候,那便更招他的讨厌。


    他对谢候白眼相翻,谢候却对他垂以青眼态度格外亲厚,一上来便揽住他的肩膀,热情问候:“你阿姐近来可好”


    ——上官云发觉他的嗓音也变了,从前是公鸭嗓里略带些阴柔气,如今阴气尽去,阳刚尽显,全然是成年男子的清朗之音。


    上官云更讨厌他了!


    “没有登徒子骚扰,甚好。”上官云甩掉肩上那只自来熟的手,冷哼一声道。


    谢候浑不在意只用姐夫看小舅的目光看着上官云,亲切地垂问他:“阿云近日可好多日不见,甚是惦念。”


    上官云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掉了一甲板,心里百般告诫自己,此贼是主公的亲小舅、夫人的亲阿弟,如此念经一般默诵数遍,这才忍住没有当胸挑他一枪。


    这个时节的邗沟水清碧如玉,夹岸丹枫红如晚烧,一行人顺水而下,如行画中。谢候远眺前方城郭俨然的广陵城,心怀大畅,随口吟道:“沵迆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柂以漕渠,轴以昆岗,真乃重关复江之隩,四会五达之庄。”


    上官云心道:什么鸟言!看谢候益发不顺眼


    行过长洲泽,舟上诸人皆看到一幅奇景:两岸沼泽中有成千上万只麋鹿聚群而食,闻得水中舟行桨动之声,这些麋鹿整齐划一地扭头回望,一对对圆溜溜的鹿眼定格了一般,看起来既诡异又好笑。


    谢候道:“想来此处已是东阳县境内了,张华《博物志》载此地多麋,’千千为群,掘食草根,其处成泥,名曰麋畯。民人随此畯种稻,不耕而获,其收百倍。”


    卢镝如今对他是心服口服,大赞道:“这可真是读书万卷如行路万里啊,此地的确是东阳县麋畯!”


    谢候微微一笑,从头上取下一只簪笔,探身往河水里蘸了蘸,几笔便在甲板上勾出一幅惟妙惟肖的千麋图,只可惜水渍干得太快,最后一笔方才添上,整幅画已经消失了大半。


    围观兵勇直呼可惜,卢镝更是惋惜得直拍大腿,“这么好的画,若是能留在纸面上,悬于室内正堂,岂不美哉!”


    谢候摆摆手,唇角的弧度扬得很是矜持,“不过是随手乱涂罢了,若卢兄不嫌弃鄙人技法粗陋,回去自当重画一卷奉上。”


    卢镝大喜:“逢春所画必当传世,卢某便厚颜领受了!”余下兵勇围着谢候,纷纷讨起画来。


    谢候视线越众落到上官云面上,“听闻阿云如今下榻之处甚是朴洁,北壁上除了一盏莲花灯外空空如也,正好悬挂一轴奔马图,回头我送你一幅。”


    他知道的这么细致,自然是有人对他说过,上官云气得七窍生烟,将“不必”二字喷得火烧火燎。


    谢候大笑,指着他道:“小矮马,教你狂,心眼压住了个头,活该你长不高!”


    上官云眉头一挑:“你说什么”


    谢候方才说得乃是一句胡语,他这一趟没白走,不唯将燕境几处要塞地形摸得清清楚楚,更学会了一口流畅的鲜卑语。


    “我说,咱们俩亲如兄弟,你不必与我客气。”


    上官云直觉他那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眼风一扫,见卢镝等人都咧着嘴看他的笑话,他怒中生智,忽而笑道:“上官云倒有一事相求,还望逢春鼎力相助。”


    谢候盯着他脑袋顶上那只为了显个头而特地定制的高冠,寻思这冠要比他的脸和脖子加一块都长了,这么日日顶着,个头岂不要越压越矮,回头得与他阿姐说说才是。


    上官云咬着牙,笑得阴恻恻,“主公和夫人于我有大恩,无异于再生父母,上官云有心拜他们为义父义母,尽孝于膝下,届时还请逢春做个见证。”


    谢候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小矮马的手段愈发毒辣了,从前只是在他阿姐耳边进献谗言、对将来的姐夫大加诋毁而已,如今竟然学会了釜底抽薪——自己要做他的姐夫,他却甘于做自己的外甥,好一条毒计啊,也不知道是跟哪个毒夫学的!


    上官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踅到先前那幅水渍千麋图的遗址上,碾着马靴道:“咱们俩亲如兄弟,逢春,这点小忙你不会不肯帮我吧”


    “我阿姐和姐夫正值青春年华,收你为义子,恐怕有违常理。”谢候乜斜他,顿了顿又道:“再说,大丈夫行走于天地间,当凭借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上官将军素有凌云之志,如此作为,不怕世人误解你是攀附么”


    卢镝等人原本是打定了主意看他们两人的热闹,不成想俩人的话竟渐渐露出锋芒来,众人都怕他们年轻气盛为几句话大打出手,都合拢过来,想要将这一截岔过去。


    岂料上官云年纪虽轻,涵养倒不浅,谢候说他攀附,他混不在意反倒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嘻嘻道:“主公与夫人,大人也,上官云与他们相比不过是一介小子尔,德行高低本就与年齿无关,更何况有活命恤养之大恩云以为,拜他们二人为父母实在是名正言顺之事主公为人宽厚,夫人素有慈心,想来不会拒绝。至于攀附不攀附……呵!愚夫之见罢了,谢郎君不必多虑。”


    ……


    后半程路,谢候蔫头耷脑,落了水的孔雀再也开不起屏。


    好几次热血上头,想要拔剑与上官云一决雌雄,手已经摸上了巨光镶金嵌玉的剑鞘,眼眸被上官云手里那杆朴素的银枪一晃,他那热血很快便凉了,暗忖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逞匹夫之勇,小矮马得意一时,未必能得意一世,眼下还是屈身守分、静待天时为好。


    直到抵达王灵素府上,谢候方才露出欢颜。


    众人择在广陵歇脚,旁人皆下榻于驿馆,谢候则因韶音嘱托到阿泠府上探望。阿泠如今辟府另住,府中陈设雅洁清幽,除了仆婢侍卫外只有她和亭亭母女二人,日子倒是过得安宁。


    谢候登门,阿泠喜不自胜,亲自下厨为他整治酒席,谢候抱着小亭亭随到厨下,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


    阿泠牵挂韶音的身体谢候却一问三不知,问什么都答得模棱两可,阿泠无奈道:“等到你抵达江陵,阿纨应该也快发动了,届时一定要写信与我报喜,千万莫要忘了!”


    谢候那句“阿姐何不与我一道回返”堵在喉咙里,几盏酒入腹,艰难咽下。


    阿泠如今是有家难回。


    家人阻挠离绝,逼她携女返回广陵,只那一遭,阿泠的心就被伤透了。


    她虽一早就生出与冯毅离绝之心,可毕竟夫妻一场,纵然情分没了也不至于生出置死之仇,冯毅终究是亭亭的生父,他死于卢锋之手与死于李勖之手也没什么两样,隔着这一层,阿泠便不愿意回到江左,不知该如何面对韶音。


    更何况,高陵侯与谢太傅斗得你死我活,子女们纵然不知个中详情,仅凭猜测也能想得一二。阿泠何其聪慧,如此一来,她便宁可孤零一人留在广陵。


    谢候心里记着韶音的叮嘱,言语间不提姐夫半字,阿泠亦是避亡父不谈,也不过问九郎和十二郎两位兄弟,除了问候母亲几句,话里话外便只有韶音和亭亭。


    姐弟二人一顿饭吃得言笑晏晏,只是从前许多寻常事都成了禁区,各自小心翼翼,心中委实压抑,谢候有心早日启程,见阿泠表姐神色依依,心里边又不忍,因便自作主张多留了几日。


    亭亭被他抱着去过几次驿舍,上官云看不上谢候,倒是很喜欢这个生得犹如蒲桃一般水灵的小女郎,亭亭也很喜欢这匹小矮马,露出一口没长齐的乳牙叫他“上官哥哥”。


    谢候暂时搁置私人恩怨,冷冰冰地与上官云解释:“哥哥是胡语,就是阿兄的意思胡人称呼阿姐为姐姐。”


    广陵地处江北,与胡地毗邻,两地民俗相互渗透,有些说法已经在边境流传开来。


    上官云恍然笑着问亭亭:“哥哥已经知道了你的乳名还不曾请教你的大名”


    一岁多的亭亭说话已经很流利,脆生生地回答:“我姓王,名焕玉,焕然一新的焕,莹洁如玉的玉。”


    “她不是……”上官云话说了半截,眼神询问谢候。


    这孩子本应姓冯。


    谢候笑道:“亭亭是我阿姐的孩子,自然该随她姓王,焕玉这名字也是我阿姐取的。”王氏子弟取名多从玉,高陵侯又雅称玉公,阿泠给女儿取名“焕玉”,便是寄望她能重焕王氏清白门风。


    上官云从谢候怀里接过亭亭,笑道:“尊家果真是阴盛,阁下的两位阿姐都不寻常。”


    谢候呲牙:“在下以为,还是你阿姐更胜一筹。”


    上官云懒得搭理他,自抱着亭亭去摆弄乌骓马黑亮的马鬃。


    两日后,谢候辞别王灵素,启程前往江陵复命。


    是日风急天高,浪浊沙白,江畔蒹葭苍苍,放眼四野一片哀淡之色。


    船只正要解缆,忽闻岸上隐有弄弦之音,仔细聆听,却是一女郎抚琴而歌,这女郎声音清越如冰泉,唱的乃是一曲《折杨柳》。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


    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


    上官云循声望去,入目是一片起伏的蒹葭海,海上飘着一朵云,细看才知,那并非是云,而是女郎覆面幂篱下被西风吹得飞扬的半透轻纱。


    世上女郎本就参差多态,各有其美,谢韶音像是一曲光艳夺人的踏歌舞,极尽鲜妍明媚之美,王灵素则像是一首诗,水墨天地中的水墨气韵,哀而不愁,静极生慧,自有动人心魄之处。


    谢候本以为表姐不会再来相送,闻得此曲不由双眼一热,命人稍候片刻,自己快步跑下船去。他未曾察觉,上官云竟也随在身后,不声不响地跟了下来。


    上官云鬼使神差地跟下船,待到谢候发觉,转头疑惑地看向他,他方才如梦初醒,立刻走到亭亭身前蹲下。


    亭亭乖乖地依偎在母亲身旁,她还认识他,笑着唤他:“上官哥哥!”


    上官云声音有些飘,手也略有些抖,他捏着亭亭粉嘟嘟的小脸,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亭亭叫错了,我与你逢春表舅亲如兄弟,你该唤我一声上官舅舅才对”


    谢候的眉毛已经扬得一高一低,乜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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