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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131章


    灵奴其实一早就发觉自己被双亲骗了。


    今晨三口人在一起用早膳,阿父自称有公干在身,很快撂箸。临出门时,灵奴听见他对阿母说,“沉住气,若操之过急,小贼必起疑心。”


    灵奴感到奇怪,问阿母:“阿母,小贼是谁此处进贼了么”


    阿母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一本正经道:“此处无贼,你阿父说的是军务,等你长大就懂了。快喝蛋羹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见灵奴将一碗蛋羹吃得干干净净,阿母又弯着眼睛夸他:“灵奴真乖,吃饭穿衣读书习武,每件事都不需要阿母操心,比你阿泠姨母家的佛郎表弟不知乖了多少倍!”


    灵奴道:“佛郎还在吃奶,我才不和他比呢。”


    “我儿果然有志气!”阿母立刻亲了他一口,“比你亭亭表姐也不知强了多少倍,你姨母常常跟我说,亭亭最是挑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要人追着喂饭呢!用饭之事虽小,却足可以小见大,我们灵奴乖巧懂事体谅父母,从不哭闹,一举一动都有大将之风,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儿!”


    灵奴本已撂下小匙,闻言又重新拾起,在碗底仔仔细细地刮了一圈,将底下剩的一点点蛋羹也吃掉,肉嘟嘟的小脸做出个十分严肃的表情,“阿父早就说过,要节约粮食,不可铺张浪费。”随后又主动用盐水漱了口,正襟危坐道:“阿母,闭门当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灵奴是君子,不可在背后说人短长”


    阿母已经手脚麻利地换上了一套他从没见过的粗布衣裳,闻言不住点头,“灵奴说得真对,阿母受教了。适才想起,襄阳府还有一桩要事阿母须得亲自过去一躺,灵奴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灵奴还沉浸在被夸奖的喜悦中,这件“要事”却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一本正经的小脸瞬间僵住。


    阿母赶在他眼角耷拉下来之前,温柔地捏捏他的脸蛋,循循善诱道:“若是亭亭和佛郎必会哭闹,我们灵奴就不会”,转头问旁人“阿筠阿雀,你们说对不对”


    侍女和保母们齐声道:“对,我们灵奴最乖了!”


    灵奴暗暗握紧了小拳头,努力抑制住流泪的冲动,点点头道:“灵奴知道了,阿母早些回来。”


    阿母眉开眼笑,走得飞快。


    灵奴瞅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边不是滋味,扭头跑到窗口,踩着曲足几朝外张望。这一看可着实将孩子气得不清,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先一步出门的阿父忽然从门口的枣树下面走出来,阿母脚步轻快地迎上去,俩人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地往远处走去。


    “原来小贼就是我!”灵奴气得红了眼圈。


    他委委屈屈地捱过一上午,将该做的日课都做好了,午睡醒来仍不见那俩人回来,顿时就闹了起床气,非要出去找人不可。


    保母哄不好他,阿筠阿雀也哄不好,最后只好妥协,要孟晖和庞遇带着他出去寻人


    孟晖问他:“小灵奴,襄阳城这么大,咱们到何处去寻你阿父阿母”


    灵奴撅起嘴来,不假思索地答道:“哪里热闹就去哪里!”


    以他对双亲的了解,纨妹顶爱热闹,勖兄又十分听纨妹的话,这俩人千方百计地甩下他,那么去的一定就是最热闹、最拥挤的地方没错了。


    孟晖依他之言,来到襄阳最大的草市,果真在此地见到了李勖和韶音。他们到时,这两人正被人群围在中间,李勖身前跪了一大片人瑟瑟发抖的是军马司众人和一大群巡逻卒,余者均为此地百姓,正挨个诉说冤情。


    孟晖将这些冤情多多少少听了一耳朵,直觉庾恒今日要栽,眼见着他带的人手不少,为了稳妥起见,他便要庞遇去襄阳府找太守丁仲文,自己则抱着灵奴去了最近的驻军大营。


    没想到,这襄阳府军还真派上了用场。


    灵奴被母亲接过去抱在怀里,他早已忘了早上受骗之事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面色威严的阿父,以及地上那群神色各异的人


    他看见阿父疾言厉色地训斥一个叫庾恒的人那人吓得面色如土,很快就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方才被襄阳府军逼退的军卒都匍匐在地,每个人都在剧烈颤抖,就像是秋风吹过时枝头上的枯叶。


    阿父好像很生气,他破天荒地骂了人说地上那些人“枉食民奉,猪狗不如”,在场这么多人竟然都鸦雀无声,后来就连身为襄阳太守的丁仲文阿叔也跪下去请罪。


    灵奴有点害怕,他还从没见过阿父发火,小手便紧紧地搂住了阿母,悄悄问:“阿父怎么生气了”


    在孩子心里,阿父是这世上脾气最好的人。阿母会三五不时地恼一次,偶尔还会捉弄自己,阿父虽然也会逗自己,却总是温和又宽厚,无论自己犯了什么错,阿父都不会生气,问什么问题,他都会耐心地解答。


    韶音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不怕。你阿父生气,是因为这些人做错了事他们对不起百姓,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灵奴很认真地点点头,看着前面的一幕,眼睛不由睁大了。


    他看见高大的阿父翻身下马,撩起衣袍,朝着对面的百姓笔直地跪了下去。他双手合揖,神情沉重,高声道:“军马司为祸,累及诸位父老,亦是李勖之过。李勖将上请朝廷,褫夺爵位,自降两级,罚俸三年,向父老乡亲们请罪!”


    “……阿父也会做错事么”灵奴惊呆了,蓦地仰头问阿母:“这么多人都知道了,会不会很丢人”


    阿母摇摇头,她又用那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看着阿父,美丽的脸庞上泛着奇异的光辉,好像并不觉得丢人反而充满了骄傲。


    韶音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人群中-央的郎君身上,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她的郎君生了怎样的一身傲骨。他出身寒微,却从不以此为耻,幼而失学却并不讳言不文,哪怕迎亲之日被人当众嘲讽,亦能坦荡承认,尔后奋起直追,倥偬中稍有余暇便不肯释卷。


    他从来都是个不甘为下之人自起事以来,未有一次跪拜过金銮殿上的文弱帝王。哪怕言官弹劾他目无圣上,有不臣之心,他也依旧要剑履上殿,睥睨群臣,连一个周公辅政的样子也不肯装,更不在意身后虚名。


    唯一一次折节下拜,是在何穆之攻入建康前夕,她和王微之挟永安帝出奔那次。他在高风浊浪的江心,当着一众属下、宫人王谢族人和禁卫军的面,在她面前跪地接旨,口称臣下。


    这次是第二次。


    “阿母快看!”灵奴更惊奇了,他指着远近那些接连下拜、山呼“太尉”的百姓问:“他们为何又要回拜阿父,是因为他们也做错了事么”


    韶音眼眶微热,微笑着抚摸孩子的头,柔声道:“因为民心所向,黑白分明,他们念着你阿父的好。”


    “民心所向,黑白分明。”小灵奴重复着阿母这句话,似懂非懂。


    襄阳军马司事了已是五日之后,李勖自请革去夏公爵位,降职为三品辅国将军,仍行太尉、录尚书事职。


    经此一事一家人再想清清静静地回返江陵便有些困难,虽早已明令禁止沿途地方官吏设宴迎送,仍有不知虚实者不停前来求见,弄得韶音不胜其烦。


    灵奴的嘴巴高高撅着一路上就没有放下来过。阿父阿母临行之前明明答应好了的,此行一定要抽空带他好好玩赏风光,至少腾出一日空闲,什么都不做,只陪着他。


    他们自己倒是痛快地玩赏了一回,灵奴却什么都没看到,不是在客舍里做日课,就是在襄阳公廨中做日课,就跟在家里时一样!


    勖兄和纨妹总是很忙,他们一家三口鲜少有这样一起出游的时候,可是阿泠姨母和姨父也很忙,亭亭表姐却时常能够与双亲一起游山玩水。


    上月她来时还特地与他炫耀,说京口有座山叫北固山,山顶有个亭叫北固亭,亭中供奉着一块灵石,上面镌刻着“木子其存,北固其魂”这八个字,当地人都说,那碑文就是他阿父为北固山神转世的明证。


    亭亭说这个的时候别提多得意了,那神情就好像在嘲笑他说:“灵奴连自己阿父的事都不知道,真丢人!”


    灵奴当时装得不在意,心里已经又惭愧又羡慕,这会儿又想起这件事益发觉得委屈,喉咙口涩涩地堵着怪难受的。


    孩子盘着膝,双手捧脸坐着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三岁的眉心蹙出了几道稚嫩的纹路。李勖和韶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打眉眼官司。


    车行至远郊,道路一侧青木森森,一侧白溪淙淙,入目甚是清凉,几里外零星分布着错落的村居茅茨,不失为一处清幽而安全的扎营之地。


    李勖将孩儿抱到膝上,温声问:“灵奴不是总说想在野外露宿么,你若是喜欢这里,我们就在此处驻下过夜好不好”


    灵奴惊喜坏了,刚想拍着巴掌欢呼,忽然想起阿母,便扭头眼巴巴地问:“阿母,过夜行么”


    李勖笑道:“此事阿父做主,无需管她!”说着命人停车,自己当先跳下去,先将儿子抱下来,回手又去抱夫人


    夫人拍掉他的手,似笑非笑道:“李勖,你好厉害!”给了他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自去后头吩咐侍从仆婢。


    李勖站定琢磨这话,没想到同一个人说同一句话竟然还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味,有些后悔不该图一时痛快,摸了摸鼻子,忽觉衣角被牵,一低头,灵奴正仰着张肉嘟嘟的小脸,十分担忧地问:“阿父,晚上阿母不让你回房睡觉怎么办”


    “嘘!”


    李勖赶紧示意儿子低声,环顾周围,幸好孟晖等人还在百米之外,阿筠阿雀已经随着夫人走远了。


    “她不敢。”他压低了声音道。


    灵奴立刻露出一个怀疑的眼神。


    “你忘了今晚露宿野地,阿父只扎一个帐篷,你阿母不会赶我走的。”


    灵奴这才放下心来,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还是阿父有办法!”


    李勖点点头,趁机传授心法:“对付你阿母,还是要靠智取。”


    “嗯,这就叫上兵伐谋。”灵奴举一反三,理解得十分透彻。


    原以为此行再与集市无缘了,没想到这小村口竟然也有三三两两席地贩售瓜果者,因通往京城的官道贯穿此处,村口的居民农闲时便摆摊叫卖,也是一项额外的营生。


    灵奴蹦蹦跳跳,看什么都稀奇,一不小心踩到了路边摊贩的油纸上。


    李勖正在后头与农人攀谈,过问去年的收成和本地的租调,韶音闻声赶紧过来,替孩儿道歉后又问可有损失,欲掏钱赔偿。


    村人质朴,忙摆手说不用,指着摊子笑道:“无本生意,谈何损失。”韶音这才发现,这人摆的竟是个抽签打卦的算命摊,再看此人年龄在三十到五十之间,可少可老,相貌清癯、眉骨突出,长相亦在奇正之间,手持一柄翠绿鸭羽小扇。


    韶音有些好奇,不由问道:“此处虽通往京城,可来往之人大多行色匆匆,先生在此处设摊,恐怕生意不会太好吧。”


    这人一面扶起被灵奴踢倒的签筒,一面摇着鸭毛扇道:“凡事自有缘法,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说着拈起掉落在地的那只签,翻过来看签文,人便愣了一下,抬眼盯着灵奴细看,之后又开始仔细端详韶音和跟过来的李勖。


    韶音探头一看,只见签文上写着四个字,就连灵奴都识得,乃是一大一了。


    “我们分明是两大一小,这签却写着’一大一了‘,未知何意,还请先生解惑。”韶音方才笑着问出这句话,心里面跟着就是动。


    回眸看李勖,显然,他也猜到了签文的意思。


    李勖将妻儿护到身后,望着这算命人的眸光一厉,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第132章 第132章


    被灵奴踢落到地上的这只签文是个简单的拆字:一大为天,一了为子,合起来正是“天子”二字。


    寻常卦文大多是“姜太公垂钓渭水”、“廉将军思用赵人”一类典故,若想求知吉凶,参详寓意,还需结合求签者的年纪、神情、衣着谈吐,由算卦之人灵活发挥,以一些模棱两可的玄言为之阐发信与不信全在个人,求签打卦的乐趣却全在这份暧昧不明之中。


    可这村口小摊的签文却甚是奇怪,韶音蹲下去挨个翻看,只见签面上大多都是极为简单的字谜,比如“一家十口”就是个“吉”字,“一人月下持刀立”是个“偷”字,“禾边火”则是个“秋”字。


    这些迷底大致也能覆盖村人简单的日常生活,一地一俗,并不为奇。奇怪的是灵奴抽到的这只签,既是村人简单占卜,为何要准备一个“天子”签,任谁都会觉得是有人提前授意。


    李勖正是疑心在此,因而沉声逼问这算命之人的来历。


    算命人一见这对仪表不凡的夫妇变了脸色,顿时面露惶恐,摆手赔笑说:“占卜之事,自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二位人物不凡,见识定然远在小老儿之上,何必为一戏语而认真小老儿家中还有事,失陪了。”卷起油纸便往村中而去。


    韶音询问周边商贩,皆说此人姓周名淮,世代务农于此,闲暇时为村人占卜吉凶也有小半辈子,虽偶有油滑之举,却算不上一个坏人。


    过后李勖又特地命人乔装打扮,在村子内外监视此人的行踪,观察此人交接往来之中可有朝中之人,几月下来均无所获,此事便不了了之。他与韶音只得相信,此签是巧合,也是天意。


    这日天色晴好,充足的日光流连到黄昏时仍不愿撤去,余霞成绮,天是一抹柔和的茱萸粉,地是浅浅一方萍水绿。


    灌木丛后,灵奴张开特制的小弓,由李勖把着手,耐心地瞄准了一只探头探脑的野兔。刚要松弦,身后的琴曲忽然变了个调,野兔一惊,又缩了回去。


    灵奴不满地瞟了眼帐篷前抚琴的阿母,嘟囔道:“纨妹又来捣乱,她可真不让人省心”


    李勖仍眯着眼盯着前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你阿母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灵奴立刻背出了这句,外祖父清醒时会给他讲《孟子》,他听得半懂不懂,记性却好,一遍成诵。


    “可是”,灵奴诵完了这句话,忽然将脑袋凑到了阿父的耳边,悄声道:“也未见阿母不忍食肉呀,她最爱食肉,上次阿父猎的野鸡,阿母看了直呼好可怜,等到厨下烧好,她一人食了半只呢!阿父,阿母这样算不算表里不一”


    “不算”,李勖搬正他的脑袋,要他继续目视前方,幽幽道:“你阿母那是爱惜食物。”


    三岁的灵奴已经能够从阿父平静的语调中听出揶揄之意,忍不住缩起脖子,吐了吐舌头


    韶音在后头看着这对父子,只见小脑袋凑到大脑袋跟前,一阵嘀嘀咕咕,一看便知是在说她的坏话。


    灵奴安静了一会,又问:“阿父,你要出征了么”


    李勖嗯了一声。


    “可以不去么,灵奴不想要阿父走,阿母也会想念你的!”


    “阿父若不出征,敌人就会来攻打我们,到那个时候,就会有很多孩子失去他们的阿父和阿母。”


    灵奴不说话了,小手将弓弦握得很紧,李勖正了正他的肩膀,温声提醒:“手要稳,腕要正,力要匀,放松。”


    箭矢离弦而出,正中那只野兔的喉咙。


    “阿父带上我吧”,灵奴弯起肉乎乎的胳膊展示自己的臂力,黑蒲桃似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灵奴也要像阿父一样保家卫国!”


    李勖心中一片柔软,微笑着抚摸孩儿稚嫩的小脸,轻声道:“阿父出征在外灵奴留在家中有更要紧的事做。”


    灵奴愣了片刻,用绒嘟嘟的脸蛋蹭父亲宽厚的大手,忽而抬起头来,绽出一个很像他阿母的机灵笑容,大声道:“我知道啦,阿父要我在家保护纨妹!”


    李勖佯装严肃,拍他头上两只圆溜溜的小羊角髻,教训道:“臭小子,不许这样称呼你阿母!”


    “诺,勖兄!”灵奴来了顽皮的劲头一猫腰钻出父亲的臂弯,飞快地跑到前头去拾野兔。


    这日的晚膳便是这只野兔,另有一肥一瘦两只山鸡。佐料简单,只有土蜜、青花椒叶和青盐,都是傍晚时在村集上买的。蜂蜜刷到第三遍时,野兔的表皮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肥鸡已经滋滋冒油,蜂蜜的甜香、花椒叶的清香和野味的焦香融合成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妙气味,灵奴耸着鼻子,盯着鸡腿一个劲地吞咽口水。


    韶音口味刁钻,只爱吃犄角旮旯处。她翘着一根小指,慢条斯理地撕细骨头上的肉,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吃得优雅又香甜。贴骨肉最嫩,不柴不肥,佐以黄柑酿,她能慢悠悠地吃一晚。


    刚对着细颈瓷瓶呷了一口,余光里就见那一大一小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韶音撂下酒壶,奇怪道:“怎么了”用帕子擦嘴角,并无油渍。


    李勖与灵奴对视一眼,齐齐大笑,灵奴吃得油乎乎的小花脸笑得只剩了嘴巴。


    旷野天低,深蓝的天幕上,闪烁的星子似乎触手可及,远处流萤飞舞,点点光耀如银河倾泻。一轮满月高悬正中,团团圆圆,盈然可爱。


    红彤彤的篝火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拓在地上,韶音喝得晕乎乎,将头靠在李勖的肩上,二人一起看着灵奴蹲在前头写写画画。


    灵奴拾了一根木棍,正缘着地上的影子描摹依偎的双亲,末了又在中间添了个总角小儿,指着这幅画大声道:“这个是阿父,这个是阿母,这个是灵奴,我们一家人永远都要在一起!”


    李勖将他高高举过头顶,灵奴稳稳地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攥着他头顶凉润的白玉冠,使劲耸动屁股,高喊:“驾驾驾,骑大马!”


    李勖便顺着不远处的山坡忽上忽下忽快忽慢,不知疲倦地奔跑,“臭小子,你怕不怕”灵奴道:“不怕,再快点!”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韶音歪在帐篷口的软毡上,眯眼看着他们闹,那一大一小却忽然加速朝她而来。


    灵奴兴奋道:“阿母,该你啦!”


    不及韶音反应过来,李勖已一把将她捞起来,像是舞一只画戟,绕着前胸背后转了一圈,道一句“纨妹坐稳了”,之后便将她往上一举,先前如何驮着灵奴,这会儿便如何驮着她。


    韶音不如灵奴远矣,还没跑起来就开始大呼小叫:“啊!李勖!放我下来!我害怕!”


    灵奴像一只欢快的小马驹,跟在父亲后头哒哒哒地来回奔跑,边跑边笑话阿母胆小。好不容易等到阿父撂下了阿母,灵奴已经急得踮起脚,“到我啦到我啦!灵奴不要睡觉,要骑一夜大马!”


    “好!”大马向来有求必应,可还没等大马跑到气喘,灵奴已经困得直点头了。


    入睡之前,灵奴撑着眼皮问:“阿父何时回来”


    李勖看了韶音一眼,柔声道:“很快,等到灵奴能将《尉缭子》的字都认全了,能自己猎野兔吃了,阿父就会回家。”


    灵奴将脑袋靠在父亲臂弯里喃喃道:“今晚睡在勖兄和纨妹中间,谁都不许赶我走。”睫毛扇动几下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李勖轻轻抽出手臂,到另外一侧躺下


    孩儿睡熟了,篝火只余一点暗红的灰烬,群山与土地在远方低语,明月透帐而入,帐中人浴着如水的月色,亦在轻声私语。


    “阿兄,你累不累,可用我为你揉肩”


    “不用我不累。”


    “你在想什么呢”


    “阿纨,你还记得北固山下枫林中那晚么”


    “……”


    篝火的余温全都转移到了她的脸上,她一下子就不说话了,飞快地瞥了灵奴一眼,尔后轻轻拧了他一把,明眸恰如天上月。


    李勖握住她的手,目光炽热地落在那张明丽的面孔上。


    若是没有见过双十年华的她,那便会以为十七岁的她已经是人间绝色。他与世上所有男子一样,不可免俗地沉沦在她眼波流荡之间。一直都没有告诉她,移扇后目光相触的第一瞬,他便心海泛波,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夜晚的红绡帐暖。


    唇接在一处,他的小姑娘微微地颤抖,柔软而滚烫的身躯紧紧贴附上来,李勖感觉得出,她也与他一样,她也迷恋他的身体。


    他们还不能荒唐到在此时此地这般情境下行事,只能耳厮鬓磨,细密亲吻,将彼此拥得更紧。


    还没有分别,已经开始了思念。


    韶音知道,这次的分别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漫长烽火春秋,霜血寒热,岁月以战役为单位流逝时,人生的悲喜便会愈发难以预计,平头百姓,帝王将相,概莫能外


    李勖轻轻啮着她的耳,辗转间滚烫低语,说他会想念她,在北地充满了胡人毡帐腥膻气息的寒风里在狐兔出没、野麋群行的荆枳丛中,在黄土塬铺天盖地的风沙和燕山十月大如席的风雪里在秦岭雄关,在黄河古渡,在太行八陉,在他马蹄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他都会想念她。想在她身-体里冲锋陷阵,想将风霜面埋入她软滑的香襟,想得到她紧-致而温热的包裹,想要啜饮她的甘泉、聆听她的吟哦,想看她眉黛频聚,一次又一次地在身-下绽放,他的美人,无双的艳色,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风情万种。他说他会无时无刻不想要她。


    “你要好好地……完完整整地回来。”


    “等着我,等郎君回来好好爱你。”


    她第一次没有羞恼地打断他忘情的荤话,只是将温热的眼泪都滴落在他颈窝,抚他身上大小不一的疤痕,哽咽着说“好”。


    在秋草丰美、胡马肥壮的季节,辅国将军、大晋平虏都督李勖祭告社庙,于江陵校场苍松翠柏掩映的点兵台上誓师出征,这是继何威三次失败的北伐后,大晋迎来的第四次北伐,也是准备最充分、声势最浩大,举全国之力的全力一击。


    只是,这一次伐燕,从一开始就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气息。


    一贯乖巧懂事的灵奴忽然在出征前一夜哭闹不休,“阿父不要走,灵奴害怕再也见不到阿父了!”不详之语毫无预兆地从三岁小儿口中冒出,惹得他阿母急声斥责。李勖阻止妻子,蹲下去为孩儿擦眼泪,温声哄慰:“灵奴不怕,在家好好保护你阿母,阿父很快就会回来。”


    出征这日,风和日丽月余的天气忽然变得阴沉,铅灰色的天幕上有黑鸟盘旋怪叫。历次北伐无不选在温暖多雨的五、六月份,为的是粮草能借舟楫之利,南方士兵免受风雪之苦。这次出乎意料的反季节用兵,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纭,前来送大军出行的群臣目睹异象,莫不交头接耳,面露忧色。


    太庙令顾荪身披仪服,依例登台占卜,三军睽睽之下卜词却是“大凶”二字。顾荪面色惶恐,浑身颤抖,伏地叩头道:“今日往亡,不利行师,请将军三思!”


    一语既出,更惹得台下喧哗不断。


    李勖深看了他一眼,抬手,三军顿矛、击盾、踏足,齐声呼“威”,闻之令人头皮发麻,群臣议论之声顿时沉寂。


    李勖接过顾荪高举的卦盘,笑道:“夫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何谓往亡我往,彼亡!”将卦盘掷地,摔得粉碎,旋即搭弓引箭,对准上空两只怪叫的黑鸟,一箭成双,射落于脚下


    “三军听我号令,出征!不破胡虏誓不还!”


    “不破胡虏誓不还!”


    “不破胡虏誓不还!”


    ……


    韶音抱着灵奴,目送大军远去。


    直到地平线尽头的烟尘消散,她回过头来睨向顾荪,淡淡道:“太庙令,你做得很好。”


    顾荪微笑着朝她拱手一揖,不卑不亢道:“顾某身为晋臣,为社稷事占卜吉凶,传达天意,自当直言不讳,夫人谬赞了。”


    “是么”韶音教人将地上那两只黑鸟拾起,冷笑道:“扁毛畜牲也敢往穿喉的箭矢上撞,胆子倒大。太庙令,这也是天意么”


    第133章 第133章


    两日后,晋军攻燕的消息震动洛阳。


    早在三年前,晋南蛮校尉何新携带一卷舆图逃亡到燕时,燕国上下就已经在防备这日的到来。


    彼时燕刚刚为强邻西秦所败,国事百废待兴,北境又屡屡受到新崛起的魏人袭扰,因而深恐晋人乘虚而入。好在晋室历经积年累月的内外交战,早就元气大伤,亦无力对外用兵。如此三年过去,彼此均得以喘息,如今各自实力如何,还欠一战。


    此番晋军号称雄兵四十万开赴边境,粗估下来,实数也有十万上下,应是倾举国之力而来,这便不得不令燕人惕然。


    昨夜探马回报,称晋军主力已在寿阳集结,只待襄阳的粮草辎重赶到,不日就将开赴颍川方向,直扑洛阳;东线另有一小股人马自山阳出发,已经在前往彭城途中。


    如此,晋军伐燕之事已是确凿无疑,今晨朝会上,燕主慕容玮召集百官,商议对策。


    此刻洛阳宫内鸦雀无声,殿上群臣大气不敢出,个个都垂着脑袋,等候御座上的君主给出明确的暗示。


    那只御座其实只是一把在北地随处可见的胡床,折叠处的铁钉已经锈蚀不堪,稍有不慎就会将衣裾染脏,床身的绳面因天长日久的摩擦起了一道道毛刺,坐起来并不舒适。


    这样的破败之物,就连家境稍稍殷实些的平头百姓都会弃之不用,慕容玮却日日端坐其上,至今已经五年有余。


    他身上的衣物,连同整个洛阳宫的布置,都与这只破败的胡床一脉相承,朴素到甚至有些寒酸的地步。


    这一切皆始于五年前的那场大败。


    五年前,秦军攻入洛阳,纵兵烧杀抢掠,将金碧辉煌的洛阳宫洗劫一空。从此,象征着慕容氏家族图腾的圣物金蛇宝座沦为秦王的战利品,成为氐人贵族闲暇时把赏的玩物。后宫中那些未来得及出逃的妃嫔和宫女都被掳走为奴,就连宫墙上绘制的精美壁画和梁柱头上精心雕刻的构件都被贪婪的秦军一一剥脱下来,装在马车里运回秦国。


    慕容玮不修宫殿,不置御座,不穿华服,为的就是铭记此辱,永志不忘。


    朝会自凌晨起,此刻已是日上三竿。


    炽烈的秋阳长驱直入,自洛阳宫门口直扑到这位年近五旬的燕王面上,他左脸的金蛇面具绽放出刺目的金芒,光耀暂时抚平了褶皱,另外半张完好无损的右脸瞬间显现出几分年轻时的俊美


    “日照鲜卑山,金发慕容郎”,这句歌谣所赞,正是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大燕王子慕容玮。


    秦人史书记载:“慕容玮,美姿仪,随其姊燕山公主入秦为质,为上所幸。取媚邀宠,奸邪惑主。九月,上薨于未央宫,玮以匕首自毁其面,趁乱出逃。”


    ……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上一任秦王符宗时期的旧事了。


    此事在燕境讳莫如深,无人敢提,只有在眼下这般令人煎熬的安静时刻,列位臣僚偷眼上望时,才难免在心中勾陈往事,短暂地想入非非。


    感受到上方扫视过来的视线,臣子们赶紧移开目光,继续盯着脚下破败的白玉砖沉默不语。这位君王虽节俭勤政,却性僻多疑、阴晴不定,臣下动辄得咎,朝堂上人人自危,生怕说错一句话触怒龙颜,落得个削官流放的下场。


    慕容玮的目光掠过下方一个个黄发或黑发的脑袋,“诸臣负我”这四个字在胸中盘桓不去,面色阴郁。


    气氛凝滞之时,一位戴蝉珥貂、腰束玉钩的俊美青年越众而出,正是金城王慕容康。


    慕容康神情轩朗,沉着道:“启禀陛下,晋人历次寇境,无不择在盛夏雨水丰沛时节,此番一反常态,选择在秋季出兵,所图显然甚大”


    燕王面色稍缓,“仔细说来。”


    “晋人以往几次北伐均由士族统兵,虽号称’收复失地、还于旧都‘,实则并无此志,其真实目的,不过是想掠夺几座城池,从而建立军功,为之后的篡位铺路而已因此,晋人三次北伐均不敢图秦,而是趁我大燕疲弱之时兵犯淮北,乘夏而来,意在速战速还。”


    “而这次却与以往都不同”,慕容康说到此处转为肃然,疏阔的眉宇间隐现忧色,继续道:“这次的统兵之人李勖并非软弱士族,而是草莽出身的北府宿将。此人将内外大权集于一手,晋室早无一人可与之抗衡,若想登基称帝易如反掌。可是三年以来,不闻其改朝易帜,但知其厉兵秣马,足可见此人性坚忍、志远大与何威之辈不可同日而语。”


    “我主励精图治,为社稷鞠躬尽瘁,今日之大燕与昨日之大燕亦不可同日而语,金城王何必句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插话之人头戴五梁冠,身穿一袭朴素的青布长衫,黑发微须,容色恬然,望之如一儒生,乃是侍中段敬文


    “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段侍中之言固然有理,却不能为王上分忧。”慕容康冷冷睨了他一眼,傲然道:


    “李勖之所以秋季出兵,正是因其轻视我大燕。他欲将伐燕作为北伐的第一步,而将攻西秦作为第二步。在他的计划之中,攻秦难于攻燕,因而要放在雨水丰沛的温暖时节,借天时之利缓解兵马疲乏之弊。因此,晋人此次举兵,所图不止在燕,亦在秦。”


    燕王走下丹陛,沉吟思索。


    慕容康趁机道:“皇叔,秦燕虽有血海深仇,在晋人眼中却都是异族,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次晋人倾举国之力而来,我们与秦实是唇亡齿寒。臣侄以为,此时不急于贸然迎战,只需派兵守住石门关、以逸待劳即可,当务之急是劝说秦王出兵。”


    段敬文微微一笑:“秦王巴不得见燕晋相争,他好坐收渔利,怎肯出兵金城王谋划虽好,只怕难以实现,反倒会自取其辱啊!”


    慕容康拧紧眉心,当即亢声反驳道:“不试怎知秦王志骄意满、好大喜功,若能卑辞厚礼,恳切劝说秦王顾及宗主国之颜面,必会出兵!更何况,晋都江陵毗邻秦境,秦王无需损兵折卒,只需兵临城下,做出围魏救赵之势,我大燕之急便可迎刃而解。即便不成,也不过是损失些金银珠宝而已受几句侮辱又有何妨!”


    此话一出,燕王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段敬文偷偷朝他瞥去一眼,嘴角无声勾起。


    燕王静静看着慕容康,淡声道:“金城王所言有礼,就依你之见。不过此事既然同样关乎秦国安危,秦王出兵自是理所当然之事。我国遣使前去,依照寻常礼节即可,万不可卑辞厚礼,既伤民力,又有辱社稷。”


    慕容康只怕此举非但不会说动秦王,反倒会将他惹怒,正想据理力争,抬眸却见叔父正用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不由心里一惊,只好点头称是。


    燕使临行前,慕容康特地为使团添了几车珠宝,同时拿出父亲遗物金蛇软甲,嘱咐使者,在秦王面前务必曲意逢迎,一切以劝动秦王发兵为要。


    燕使双手接过金蛇软甲,朝他长揖道:“金城王之心日月可鉴,臣必不辱命。”


    使团刚出城门,段敬文从后追上,笑着对使者道:“你只想着谋事,却没想到谋身。若真依金城王所言,即便事成,君能身免乎还望三思。”


    燕使被这话惊出一身冷汗,思想片刻,朝着段敬文跪地而拜:“段公救我性命!”


    段敬文笑着扶他起身,低声道:“若想全身而退,秦王出兵与否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进退有节,不辱君父。”


    燕使感激不尽,命人将慕容康所添的珠宝和那件金蛇软甲奉给段敬文笑道:“这些东西都是金城王所赠,仆不好处置,还望段公好人做到底,再助我处置了这些累赘。”


    段敬文两道狭长的双眼笑得眯起来,拍拍他的肩,慷慨道:“好说”


    ……


    与洛阳宫相比,长安未央宫是截然不同的气象:热闹、华丽、奢靡,胡汉杂糅。


    秦王符耀豺目鹰鼻,颧骨突出,头颅窄小而大腹便便。他身上穿着来自晋国蜀地的蜀锦华服,足蹬金丝软底靴,头上却依旧戴着氐人喜爱的毡帽,头发结成小辫,坠以金玉,散披于肩。


    身后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巨幅织毯,一色玄黑,中有一匹白马奔腾,望之一如自阴山月下一路疾驰而来,此为氐人图腾之物。


    符耀身下的“御座”也不寻常,乃是并排伏跪的两个美貌女子,一汉,一鲜卑,氐人贵族称之为“美人凳”。


    燕国使者无礼,令符耀大感恼怒,一连鞭打了十几个鲜卑奴仍不解气,若非被臣下劝住,他已经派兵去追杀燕使将那黄虏碎尸万段。


    一连几日,整个未央宫的鲜卑姬妾都噤若寒蝉,充当美人凳的那个鲜卑婢已经被吓成了一截不会动的木头,浑身僵硬地撑着压在身上的庞然大物,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大司马姚崇虎从弘农凯旋,并带回来整整十车的汉人头颅,符耀方才龙颜大悦,命人于章华台大摆筵席,为大司马庆功。


    近年来关中各地的汉人蠢蠢欲动,虽然都不成气候,却也令符耀头疼。弘农这支叛军声势最大也最为狡猾难克。符耀派老将刘圭平叛,不料刘圭出师未捷身先死,竟被叛军派出的刺客斩于半途,符耀大怒,遣大司马姚崇虎平叛。


    姚崇虎亲自率兵,不出半月就将叛乱平定,斩首五千,掳三百美妇人,满载而归。


    章华台上丝竹盈耳,欢歌笑语不绝。


    符耀掏出匕首,亲自为姚崇虎割炙肉,姚崇虎指着旁边带血的那块鹿肉,大声道:“臣喜吃生食,请陛下为我割鹿肉。”


    在场朝臣闻言俱都对其侧目而视,秦王符耀却混不在意,笑着为其割鹿肉,姚崇虎坦然受之,大口啖肉、大口喝酒,目不斜视。


    酒过三巡,长安令刘辉道:“陛下,燕使虽无礼,晋人却不可不防。宜速往襄阳方向增兵,威慑江陵。”


    符耀松开身旁美姬,面露不虞,看向姚崇虎,“爱卿以为如何”


    姚崇虎正用匕首剔牙缝,闻言呸了一声,将剔出来肉末吐到一旁仰面相接的人面盂口中,不屑道:“汉人柔懦不武,若妇人然,不足为惧。若是鲜卑小儿肯苦苦哀求,倒是可以遂了他们的心愿,既然这般无礼,且教他们先打去,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再发兵不迟!”


    这话说到了符耀心坎里,他当即微笑称善。


    刘辉觑着这两位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晋人今非昔比,既已迁都江陵,便是阴有图我之意,臣以为,还是不要轻敌为好。”


    话音才落,胸口就被姚崇虎踢了一脚,刘辉痛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姚崇虎喝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他怒骂道:“龟鳖小竖,安敢妄言用兵”


    群臣皆知其凶悍鸷横,惯常殴詈同僚,又得主上宠幸,日常只能忍气吞声。可是今日却是当着王上的面殴打长安令,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下便有几个汉臣为刘辉鸣不平,就是氐人贵族也觉得姚崇虎跋扈太过恳请符耀依律对其施加惩处。


    符耀却满不在乎地挥手道:“大司马喝醉了,来人,将他扶下去醒酒。”冷声又问舞乐班:“为何而停孤王还未尽兴。”


    歌姬婉转咽喉,正要重新启唇,忽听殿外有人慌张跑来,近前高声传报:“报!陛下,不好了,晋军已经翻过秦岭熊耳山,占据了弘农!”


    符耀猛地站起身来,身下美人凳没有防备,被他的肥臀拱翻在地。符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关中与晋境之间横亘着巍巍秦岭,如今又是秋季,晋人竟然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关中,他们怎么敢,怎么能!


    “启禀陛下,弘农这只队伍都是轻骑兵,约有万人,他们不带辎重,由李勖亲自率领,日则歇、夜则衔枚疾进,一路招降,几乎未遇抵抗,因此才能无声无息!”


    “竖子!”符耀咬着牙,将手中的夜光杯捏得粉碎,阴沉道:“入弘农后,晋军有何动向”


    “兵分两路,一路向东进犯潼关,一路向西直奔陕城!”


    姚崇虎并未走远,听到此讯酒气尽散,奔回大殿,高声道:“晋人孤军直入,没有粮草,必然撑不得几日。我军无需撄其锋芒,只需守住潼关天险,再派兵绕到其后,断其辎重,届时李勖必为瓮中之鳖,束手就擒!”


    符耀心下大安,姚崇虎虽骄横,却是一员有勇有谋的猛将,谋略更在勇猛之上。


    “爱卿所言甚是”,他不住点头,想想又问:“陕城那边可要派兵增援”


    姚崇虎摇头道:“陕城接壤洛阳,我们只需遣使到燕,燕人自会为陛下效命。”


    ……


    洛阳宫一日之内送走两波来使


    秦王命燕王立刻发兵陕城,合剿李勖;李勖则致以修好结盟之意,遣使送还何威当年缴获的金蛇信一柄,并称自己并无伐燕之意,寿阳、彭城均为迷惑秦人的疑兵,不日便将撤回。


    金城王慕容康再次与段敬文发生分歧。


    慕容康力主联秦,段敬文则主张联晋,二人在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


    十月的崤山脚下木叶萧萧,寒风自西北方向的黄河上吹来,在晋军的刀枪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银霜。尽管天气寒冷,这些南方儿郎依旧打着赤膊,队列整齐地跑操,贲隆的肌肉充血,因对抗寒冷而益发赤红,喊号声被秋风捎过崤山,威震洛州。


    为了准备这场战役,他们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的训练。


    远处马背上驮着几个同样赤膊的将军,中间一人身材雄健,虎背狼腰,身上一道狰狞刀疤自左肋延伸至右腹,近乎横贯,正是李勖。


    左侧一人一身白玉色的皮肤甚是显眼,乃是职方司校尉谢候,正与庞遇等人谈笑。


    庞遇笑道:“果然不出主公预料,慕容玮既不联秦、也不盟晋,决意坐山观虎斗。听闻此人甚是简朴,又分外勤政,每日三更起、五更歇,就连后宫日常用项都要经他亲自过目审定,稍有逾越便鞭打妻妾,对臣僚更是刻薄。”


    谢候点头道:“躬亲细务,浅狭琐屑,这样的人,做个县令也就够了,实在难堪君主之任。”


    “得知我们不攻燕而攻秦,那黄发匹夫必然高兴坏了,主公何妨封他一个洛阳令做”插话之人乃是卢镝。


    此话一出,谢候等人顿时大笑,营垒之间一派欢悦。


    忽然,一骑探马自远处飞奔而来,斥候不及马蹄停稳便跳下马背,急道:“报!崤山方向有燕军来袭,目测有重装突骑千人,步卒万人上下。”


    谢候顿时一惊,如今陕城未克,守将安鹰坚闭不出,若燕人从后包抄,安鹰必然出兵,形成合围之势,则晋军危矣。庞遇与他对视一眼,二人均感到迷惑,不知燕王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李勖沉声道:“统兵者何人”


    “牙旗绣有’金‘字,应是金城王慕容康!”


    第134章 第134章


    惨淡的月光下,自崤山后奔腾而来的燕军突骑犹如噩梦中惊现的幽灵之师,每个骑兵皆似一座黑森森的铁塔,塔身移前一步,地动山摇。


    这些重装骑兵是金城王麾下的精锐之师,因披甲一色玄黑,号称“玄甲军”。


    玄甲军的骑兵从头到脚全副具装,头脸覆以一体盔具,只露出两只眼睛,胸背甲厚重而坚固,可抵百石之射,腰下甲裙没膝,既能保证骑射动作的灵活,也可防护腿部。就连战马也全身披挂,马铠与士兵以铁锁相链,兵虽死而不坠地。


    这样的军队防御力、杀伤力和冲击力均十分惊人,很容易冲垮阵列,是步兵的天然克星。以往三次北伐,这只玄铁军屡屡陷阵,一入阵中即如狼入羊群,所到处残肢断臂横飞,晋军视其为索命阎罗,以至于一听“玄甲”之名便萌生怯战之意。


    这次却不同。


    李勖亲率的这只先遣部队是清一色的轻骑兵,虽冲击力不如玄甲军,机动性却能远胜。单以速度论,具装骑兵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轻骑。


    不过,慕容康却并不担心这点。晋军此刻背靠陕城、面临崤山,燕军只要从崤山方向缓慢向前推进,与后面的陕城守军形成合围之势,晋军便如入彀中,不得不与玄甲军近战,只要近战,玄甲军必灭李勖。


    萧萧夜风吹得金蛇旗帜狂舞,风裹挟着黄河岸边的沙尘敲击在慕容康金色的兜鏖上,发出细微的沙沙之声。


    “雁列。”


    金发碧眼的慕容郎紧盯着前方,发出号令,年轻的眉宇间现出隐隐的兴奋之色。他很欣赏对面那位汉人将领。敢出奇兵,勇也;将秦燕两国耍得团团转,智也。


    不过,遇到他慕容康,实为此人之大不幸也。李勖能算到燕王不肯援秦,却算不到他金城王慕容康宁可冒着触怒国君的风险,也要将这只汉人军队灭杀。


    随着慕容康一声令下,绣着金蛇图腾的灯旗在夜空中打出简洁的旗语,黑魆魆的玄甲军随即整齐地排开雁阵,朝着前方稳步推进。


    陕城太守安鹰大喜过望,急命部下立即准备出城迎战。“明公且慢!”他的参军鲁元秀忽然出声阻止,指着城楼下的李军疑惑道“若是援军,李师为何不乱”


    安鹰心头一紧,顺着他所指望过去,果见李军非但不惊慌四散,反倒齐齐调转马头,径直奔向城门而来,口中皆高喊着:“冲啊!鲜卑援军来了!攻城就在今夜!”


    鲁元秀大惊失色道“不好,鲜卑奴是来援晋的!”


    李军堵截了城外各处要道陕城守军向外送不出消息,外面的消息也送不到城内。安鹰尝试过两次突围,派出队伍均被李军尽数歼灭,消息也被对方截获。如此一来,安鹰生出畏惧之心想着左右城中粮食充足,李军却耗不起,索性就关门等援。


    如此一来,秦王遣使至燕、要求燕王援陕城的消息,陕城守军一概不知。


    乍见大队人马自李军背后而来,安鹰便下意识地以为是王师来援,可是李军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安鹰这才发觉来者是鲜卑重骑兵!


    冷静下来一想,燕秦之间仇深似海,燕王巴不得大秦早日覆灭,如何还会派兵援助,援晋还差不多。


    安鹰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命人继续坚守城门,同时增调三千弓弩手登上城楼,朝着城外黑压压的骑兵一通乱射。


    箭矢一出,汉人骑兵立刻高呼“撤退”,绕城便往潼关方向跑去,燕人重骑兵却不知死活,继续向前挺近,并愤怒叫阵:“安鹰,开城门!”


    城头上的弓箭手立刻换上弩机和抛石机,这是秦人专门为克制玄甲军准备的利器。果然笨重的铁甲军躲闪不及,被城楼上抛下的巨石和射出的利弩杀伤不少。一时之间城下尽是叽哩哇啦的鲜卑语,听起来狼狈又愤怒。


    安鹰目睹这一幕,忍不住捻着两撇鲶鱼须哈哈大笑,朝着金蛇旗下的金甲小王高呼:“嗟!黄虏小儿,吃乃公一顿巨石利弩,可过瘾否”


    慕容康气得七窍生烟,当即搭弓引弦,使足了臂力一箭射出,正中安鹰头顶的毡帽。


    他身旁一位圆溜溜的汉将灵巧地控缰出列,朝着安鹰破口大骂:“愚蠢氐奴、腥膻屙物!乃祖前来相救,汝却恩将仇报,汝心窍可为狗屎所迷汝双眶之中可是羊粪!晋军亡走,非畏汝之烂箭,所畏者乃祖金城王尔!”


    这位极擅骂人的灵活胖子不是别人,正是从荆州窃图逃跑的何新。


    安鹰头顶的毡帽被一箭射落,满头小辫随风凌乱,笑容凝固在脸上。


    慕容康包抄不成没有立刻回师洛州,也没有派兵往潼关方向追赶,而是转头去了弘农。弘农如今是李军在秦境的大本营,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粮草来源。只要扼住弘农到潼关的要道潼关的李军就捱不了几日,届时燕军只需以逸待劳,沿途设下埋伏,来一个、打一个,来一窝、打一窝,必将李军打垮。


    慕容康如今已经不再想歼灭李军、阵斩李勖,而是想将李勖生俘,再不济也要招降他几个部下,往后为大燕所用。


    何威的老部下何新虽有一颗坚定的叛国之心能耐却与他的老上司兼族兄一脉相承,比较有限,目前除了临阵对骂之外,还没有展示出其他值得称道的才华。


    五日过后,潼关粮草果然告罄,士卒们吃不饱肚子,天气又愈发寒冷,军心不免浮动。部将们纷纷来到李勖行辕,请求带兵杀回弘农。


    庞遇慨然道“玄甲军所以难克,所赖不过身上铁甲而已,有何可畏与其在这里苦熬,不如趁其不备杀回去,与我们的弘农守军里应外合,给慕容康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庞遇请战,望主公恩准!”


    “对!我们不是何威麾下的窝囊废,辛苦了准备了三年,正是为了一雪前耻,此时不教鲜卑小儿知道我们汉家儿郎的厉害,更待何时”


    “粮草不足宜速战,末将愿领兵出战,请主公恩准!”


    ……


    李勖一挥手,大帐之中顿时恢复安静。这些慷慨请战之人大多都是他的老部下,许多人在几年之前还是小卒、队主,如今已成了一部校尉,像庞遇这样的佼佼者,带一只侧翼偏师已经不在话下,卢镝虽比不上他的兄长卢锋,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李勖相信他们的忠勇,却不能放任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诸位”,他微笑着一一看向众人,“我知道你们都不怕死,凡战必有亡,然而战争的目的是为了胜利,不是为了将性命丢在敌境。北伐才刚刚开始,现在还不到我们拼命的时候。燕军除了几千突骑之外,另有步卒万人,潼关通往弘农的道路又狭长曲折,两侧多灌木丘陵,慕容康必然派兵设伏。敌众我寡,此时扑上前去,与送死何异即便拼得惨胜,于我们又有何益处”


    这话有理有据,众人皆默不作声,卢镝偷着与谢候使眼色。


    谢候道“主公所言有理,我们的主力部队还在后头,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攻破潼关、进入关中,不宜再折损兵力。可是交战会有伤亡,冻饿亦有伤亡,眼下军粮不足,即便掺入麸皮,充其量也只能支撑三日,军中人心浮动,若是三日后再无粮草,只怕要出乱子!”


    谢候的担忧也是众将的担忧,他们闻言皆望向李勖。


    李勖起身往帐外走,笑道“你们随我来。”


    “呜——呜——呜——”


    号角吹出短促的三声,士卒们立刻做出反应,不消片刻,已经列队整齐来到中军帐外,肃静无声。


    李勖一跃翻上大宛马背,高声道“弟兄们李勖向你们保证,三日之后,粮草必济!否则,请先宰我坐骑、再屠李勖,餐肉饮血,绝无二话!”


    三日后。


    燕主慕容玮一连下发八道诏书,道道皆命金城王慕容康立刻班师。最后一道措辞尤为严厉,宣旨之人段敬文当着几千玄甲军的面,将这道圣旨读得掷地有声:


    “慕容康,玄甲军是国家之兵还是汝之私兵尔目中还有君父否速回,否则以叛国论处!”


    段敬文宣读完毕,趁着慕容康接旨时在他耳边低声道“您的王妃和孩子们都很想念您,金城王可要三思啊。”


    燕军撤兵的消息几乎没有延迟就传到了李军耳中,李军上下士气大振。


    弘农守将孟晖观察燕军队形,发觉他们撤退时将玄甲军安排在前,反而将一万步卒安排在后,觉得有些奇怪。


    派出小股骑兵俘虏了落在后头的几个燕卒,这才发觉其中的奥妙。原来这些步卒大多都是汉人,少部分是羌、氐和羯胡,鲜卑人不把他们当人,攻城时要他们当人肉梯,撤退时要他们当人肉盾,因此才有了骑兵先走、步兵殿后的奇景。


    孟晖大喜,当即打开城门,率弘农守军倾巢而出,很快就将落在后头的这些步卒冲散,缴获辎重粮草均运往潼关前线,俘虏五千人连同一位身材圆润的老熟人,留待李勖亲自处置。


    陕城守军眼见着燕军狼狈撤退,不由得人心惶惶,李勖命庞遇率三千劲卒乘势攻城。庞遇朝城内喊话,诈称晋军主力已到,潼关已克,秦主自顾不暇,陕城已成孤城。


    安鹰信以为真,打开城门投降。


    ……


    冬至这日,韶音收到了李勖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件金光闪闪的软甲。


    李勖在信中告诉她,此甲名为金蛇软甲,柔软坚韧,穿在外衣之下,关键时刻可以保命。此物亦是鲜卑王室的宝物,不比金蛇信差。


    在信的末尾,他又写到:“金蛇信暂时还不能取回,纨妹莫气,亲你。”


    灵奴如今识字颇多,虽认不全,却也能糊弄个大概。他凑到阿母身边逐字念道“金它言……嗯……还不……嗯……不能耳回,纨,妹,莫,气,亲你!”


    “纨妹,亲你!”灵奴露出一口小牙,笑嘻嘻地重复这句话,两只肉坑小手捂在眼睛上,一边留出一道缝,冲着阿母道“羞羞!羞羞!”


    “臭小子!”韶音一把将他拉过来,左脸吧唧一口、右脸吧唧一口,“还羞不羞、羞不羞了”又将那金蛇软甲兜头往他身上一罩,上下打量一番,满意道“唔,金光闪闪的,真像一条小襦裙!”


    灵奴顿时不乐意了撅嘴道“亭亭才穿襦裙,灵奴是男子汉,男子汉不穿襦裙!”说着将软甲脱了一溜烟往高眠斋跑去,又去找他外祖父了”


    第135章 第135章


    谢太傅的身子并没有明显的好转,多少副汤药喝下去,仍是卧床的时候多,行动愈发迟缓,多走几步路就喘得不行,日常更衣也得要人扶着。


    有两次自己拄着杖从高眠斋寻了过来,韶音见了好生惊喜,可他老人家一开口说的却是“阿瑾呀,你可看到外孙了”韶音愕然这才知道,父亲不知不觉间已经越来越糊涂了。


    糊涂的谢太傅连女儿都认不出来,却认得灵奴,偶尔清醒时便会给外孙讲《左传》,兴致再高些就讲《尚书》。


    灵奴把《左传》当故事听,听得聚精会神,问题也格外多,直到谢太傅累得口干舌燥,靠在隐囊上瞌睡过去,他还意犹未尽。《尚书》就全然是另一种情形,谢太傅才清一清嗓子,说上一句“咱们今天说一说大禹谟”,灵奴的眼珠已经在屋里屋外转了好几圈。


    谢太傅自己讲得眉飞色舞,许久才发现外孙没了动静,一低头,只见颏下一把长须已经被编成了胡人的麻花小辫,最底下还缀了一颗湿乎乎的桃核。灵奴嘴角沾着桃汁,抿着小嘴憋笑,黑眼珠贼亮亮的,与他阿母小时候一模一样。


    “顽劣小儿与你阿父一样不文!”谢太傅一边用锦帕给他擦脸,一边佯装生气地训斥。


    灵奴一点都不怕他,笑嘻嘻地顶嘴:“才不是我阿母说了,阿父文武双全,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谢太傅“哼”了一声,手里解着胡子,老调重弹:“外祖父问你灵奴是与你阿父更好,还是与你阿母更好”


    “阿母!”灵奴毫不犹豫,答得极为响亮,又额外奉上一个锦上添花的答案:“灵奴与外祖和舅父们最亲,大母、三叔和小姑母都是外人,不亲!”


    谢太傅老怀甚慰,听得呵呵直笑,晚膳都能多进一些。


    灵奴从高眠斋出来,照例还会去西府。


    这孩子的人缘比他阿父和阿母都好得多,阖府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人,荆氏更是极疼爱这个没有血缘的继孙,一日看不见就要念叨,若是两日看不见,那必得遣仆妇到东府去打听,生怕灵奴寒着热着。


    四娘和李勉也喜欢这个小侄儿一见他过去就围着他逗,问他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就连赵氏对他也冷不下脸。


    韶音当年是如何对豹儿的,赵氏心里边不是不介意,也不想对灵奴太亲近,免得教旁人以为她攀附讨好。可想归想,一见到灵奴虎头虎脑的模样,赵氏的手就忍不住张开,想要抱抱他。


    她每次抱灵奴都要上下掂量几回,之后大惊小怪地与荆氏道:“呀,这孩子怎么又沉了,才四岁,看着好像比人家五六岁长得都大!”


    荆氏乐得合不拢嘴,喜孜孜道:“这孩子像他阿父,模样、性情,哪哪都像,一看就是我们李家人!”


    有时候觑着保母和阿筠几个不在身边,荆氏便会低声问灵奴:“乖孙儿你与阿母更好,还是与阿父更好”


    “阿父!灵奴与阿父最好!”灵奴依旧是半点不带犹豫,答得脆生生的。


    有次荆氏又接着问了一句,“灵奴是与大母更亲,还是与你外祖父更亲”


    原以为这孩子会继续甜嘴哄人,岂料他眨巴着眼睛半晌都不回答,忽而指着一旁的豹儿问:“大母更疼爱灵奴,还是更疼爱阿兄”


    荆氏当时被问得一愣,事后忍不住与四娘嘀咕:“这孩子可了不得,才多大就这么鬼机灵,他阿父和阿母的心眼可是一点都没白费,全教他长去了!”


    灵奴回到房中将这些事一五一十说给韶音听,末了还要背着手,老神在在地点评一句,“他们可真幼稚,总问这样无趣的问题,我都答烦了。”


    这孩子近来惯常如此,一逮着阿母就叽里咕噜地竹筒倒豆子,白日里又瞧见什么趣事了,谁又说了好笑的话了……通通讲给阿母听。


    韶音开始还觉得有趣,听多了之后,忽然察觉出一个问题:这孩子一整天东奔西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俨然成了个八面玲珑的小滑头,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做日课了!


    “李杲,我问你这些天的日课你可都做了”


    尽管阿母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好看的笑容,灵奴依旧敏锐地从“李杲”二字里嗅出了一丝找茬的味道。


    “灵奴早就想请阿母看看我的字,只是白日里总见不到阿母的身影,晚上好不容易见了,阿母又时常要批览文牒,灵奴心疼,不敢劳累阿母。阿母现在要看看么”


    灵奴仰着一张酷肖他阿父的小脸,问得乖巧又真诚。据说他阿父快两岁才开口说话一度惹得家里以为他是个哑巴,这孩子才四岁半,口齿却一日胜似一日地伶俐,也不知是像了谁。


    韶音这会儿无暇思索这些,只觉一腔火都被孩子一句话堵在了喉咙里,心里边没滋没味地酝酿了一会,火气就成了愧疚。


    前方战事胶着,正是攻坚的时候,后方却出现了干旱的迹象。开春已来,荆州、豫州、益州大部已经连续数月无雨,若是再来十天半月,禾苗枯死,今岁恐怕要颗粒无收。


    这几年休养生息,府库充盈,各地常平仓亦满仓满谷,可是战事一起大军每日所耗粮食以万斛计,三年的积累也只是将将够用而已。若是真闹了灾荒,前方粮草供应不上,后方再起流民盗匪,北伐恐怕会功败垂成。


    这些日子她为了此事忙得无暇他顾,早就将孩儿忘在了脑后,这会儿猛地想起来功课一事再仔细打量灵奴,忽然发觉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两道眉毛浓黑似墨,末端挑了锋,隐隐有了一些剑眉星目的意思


    大半年的时日,于大人和孩子是全然不同的体验。


    大人繁忙起来,只觉得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去年今日恍惚就是昨日,人还是那个人。孩儿却不同,四岁多的孩儿几乎是“日新月异”的,他还没有学会时光如水、岁月如梭的过法,依旧是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一天接着一天地度过每时每刻于他而言都是新时新刻。


    “去将你的功课取来,阿母看看。”韶音心里一酸,不由软了声音。


    灵奴偷着吐了吐舌头,飞快取来草纸,满脸都是期待。韶音一张一张地翻看,惊奇地发现,他不光没有落下功课,反而将每一张都写得极好。


    灵奴那笔字既得过谢往手把手相教,又得过王微之时不时地指点,谢太傅偶尔也会教他一二。师承虽杂,却是博采众长,这才没过多久,就已经有了点雄浑刚健的风格,比韶音小时候强了不知多少,李勖那笔乱如狗爬的大字更是与孩子没法比。


    除了习字,默写、背诵、释意,韶音挨个抽查,灵奴样样不在话下。他阿父临行前随口说,等到他能将《尉缭子》都认全了,自己就会回来。灵奴如今不仅能认全,还能流利地背诵。


    看着阿母惊喜的目光,灵奴撸起袖子,又在地上打了一套新学的拳法,嘴里嘿嘿哈哈地大声喝着,小拳头每一下都带出一股乳香味的罡风。


    一套拳下来,灵奴累得小脸红扑扑,叉着腰道:“阿父文武双全,我也是我长大要比阿父还厉害!阿母可莫要将我看扁了,如今的功课,我不到半个时辰就能都做完!先生们每次问起我,我就说要做大半日,这样他们就不会……”


    灵奴说着说着,忽地捂住了嘴,惊恐地望着阿母。


    得意忘形,一不小心说了实话


    阿母的心酸和愧疚显然已经荡然无存,眯起眼睛抟他的小脸,将他的嘴巴都挤成了小鸡嘴,这才意味深长地夸奖道:“灵奴可真厉害!”


    第二日,灵奴的功课翻倍。


    这孩子懊丧了几日、又适应了几日,很快就和先前一样,一会儿功夫就能做完,剩下时间依旧在府里到处乱跑。韶音留心观察他几日,发觉他是一日胜似一日地淘气,再不是以前那个肯乖乖留在房中的灵奴。


    韶音怕他学坏,暗中又教先生们再将功课加倍,先生们却说什么都不肯了。他们说这孩子天资异于常人,主意也甚大,若是将他逼急了,真耍上脾气,索性什么都不学,大人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韶音为这事十分苦恼。她自己全然没有多余的精力看顾他,下人们被他那张抹了蜜的小嘴哄得团团转,半点也约束不了,长辈们又都无度地惯着他,更非合适人选。灵奴看出来阿母拿他没办法,变着花样淘气,隔三岔五给韶音一个惊喜。


    到了这会,韶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李勖这个阿父的作用:他能镇住灵奴。


    说来也怪,李某人在家时整日都和颜悦色,对儿子几乎百依百顺,从未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可那臭小子却异常听他的话有时候还会谄媚地奉承几句,弄得人哭笑不得。


    韶音正相反,管教虽多,灵奴却一点都不怕她,嘴上答应一样,心里琢磨另一样。


    韶音忍不住在信里抱怨:


    “从前笑话旁人之子,以为猫嫌狗憎,甚是讨厌。后得小贼,见其乖巧,心下大慰,以为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岂料三岁不能看老,小贼年方四岁,竟性情大变,偌大府邸几乎容他不下,所犯之错罄竹难书。


    二月于府中广张告示,欲通缉佛郎;三月为侍从卖艺,声称欲赚钱寻父;四月则自封神通将军,广招奴仆之子为卒,日日在园中练兵,口口声声攻入皇宫,生擒司马氏……


    妹每责之,贼必嘻笑相哄;笞之,则忍泪强笑,死不认错。


    近日又习得搬救兵之技,动辄招来高眠斋及西府诸人,七嘴八舌相护,不胜其烦。


    小贼如此奸滑,为之奈何”


    韶音的信是这样写的,李勖收到的却又多了一行字。


    信的结尾添了一行像模像样的正楷,端端正正地写着:“阿父,纨妹说的都是假的!灵奴好想你!”


    李勖正为汪道铎和陆琦两部接连失利而大动肝火,见了这封别开生面的家书也不由哑然失笑,将几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倥偬中铺纸研磨,提笔给妻儿各自回了一封。


    韶音收到长长一封回信,前半段详细分析了小贼嚣张的缘故,后半段为她出谋划策。灵奴的那封信则简短得多,只一行字:“可曾护好阿母”


    收到回信的次日,灵奴背着个小书箧,由谢五和两个保母领着,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去往广惠学堂的路。


    大晋自渡江以来,私学兴盛,太学、国子学废弛。学问与财富一样,俱都垄断在世家大族的庄园之内,韶音与永安帝、司马德明等人自幼熟识,正是因为谢氏的私学名冠江左,有谢太傅这位名师,就连宗室子弟也要前来求学。


    如今兴办广惠学堂,正是为了破除此弊,只是事情须得循序渐进,如今的广惠学堂还只是教授蒙学,所收学生也都是十龄以下的小童。


    尽管重金延聘名师,稍有些资财的人家仍不会将孩儿送到广惠学堂,如今在这里就学的多是贫家儿因为不收束脩,每日还能额外供一餐饭,百姓便将这里视作农忙时寄养孩子的地方,至于学问如何则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么一来,学风可想而知,先生再如何努力耕耘,没有好苗也是教人泄气。若学堂声誉一直不佳,迟早还会步国子学和太学的老路,这事一直都是韶音的一块心病,只是眼下紧要之事甚多,也就顾不上这个


    李勖出的这个主意可谓一箭双雕。


    得知李家儿入广惠堂就学,各家观望一阵,陆续便有人效仿,好苗多了,学风渐正,先生们倍感振奋,益发勤恳授业。


    李勖说灵奴这小子自视甚高,得挫挫他的锐气,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韶音便直接将他送入七龄童的课堂。他再早慧,日日与一群比他大三岁的同窗呆在一处,有时难免会觉得心窍不够用,如此一来,果真收敛了不少。


    各家儿中亦有佼佼者,功课出色、应答如流,灵奴发觉人外有人,无需韶音督促,自己便不甘人后,加倍努力起来。


    谢太傅得知此事气得不轻,直骂韶音乱弹琴,“灵奴何等身份,怎可与平民百姓一处就学!”


    韶音试图说服他,“阿父宽心,如今咱们家十二郎和王家九郎都在广惠堂,试问这样的先生别处哪里能聘到况且家中的先生和武师也并未遣散,灵奴下学依旧能向他们请教。”


    谢太傅身体虚弱,没有力气与她长篇大论,只是忧心忡忡地直摇头,“唉!亲君子、远小人,圣贤之道也。这么小的孩儿日日教他呆在鱼龙混杂之处,你这阿母又是个撒手不管的,真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他老人家是乌鸦嘴还是有先见之明,没过几日,事果真找上门了。


    韶音一眼见到灵奴满脸都是黑红的血,浑身都凉了。


    第136章 第136章


    灵奴被人打了,更确切地说,是被十几个比他大两三岁的同窗围殴了。


    玉白色的小袍子上全都是灰土,领口被人扯烂,红通通的肚兜翻出来,挂在脖子上成了护颈,沾满了血和鼻涕。脑袋上两只原本对称的油黑小髻散了一个,瘪了一个,左脸全是血,擦净了才看出来是被石子划了一道口子。伤口窄深,不规则,必会留下疤痕。


    膝盖、手肘、肩膀各处皆挂彩,早上出门时还是个笑嘻嘻的崭新孩儿,傍晚就被人打成了个小破烂,韶音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下来。


    府医给他处理伤口,这小子当真是流血不流泪,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圈,小牙将下唇咬出了血痕,依旧嘴硬说一点都不疼。


    广惠堂的学正院监和一众先生们都在外头心惊胆战地候着,韶音又惊又怒,还是忍着心疼先审自己的儿子。


    “李杲,你给我老实交待,人家无缘无故为何打你,你都做什么了”


    “儿什么都没做,他们就是无缘无故打我,还说我是贼强盗!”


    “你抢人家东西了要不然,人家为何说你是强盗”


    “我没有!”灵奴忍不住委屈哭了,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摔,落到伤口上,疼得脸蛋一抽抽。


    韶音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对他的怀疑依旧没有放下知子莫若母,他若真那么老实本分,也不至于这么小就被送到学堂里管教。


    “来人,笔墨伺候!”灵奴愤怒地抹了眼泪和鼻涕,在纸上一口气写了十三个名字,“就是这些人打我,他们说阿母抢他们家的粮食,是母贼盗,还说我是小贼盗!呜呜呜……确是我先动手的我推了顾秉之一把,他单打独斗不过散课就召来旁人一起打我……我一记左勾拳,又一记旋风腿……被他们按在地上打……呜呜呜……阿母!我、我要召集十万兵马剿杀了他们!……”


    韶音听到“粮食”二字心里就是一动,再看那名单上眼熟的姓氏:庾、顾、陆、何……顿时明白了八九分,灵奴说的应该是真的


    旱情严峻,京师已经出现了小股流民,前线的军粮一日都不能停,府仓中的粮食也不能轻易挪用,眼下能救急的就只有各家私库。谢氏存粮可以支撑一阵,王微之亦慷慨解囊,余下这些家虽不情愿,也都承诺捐粮,愿与国家共克时艰。


    他们肯放下芥蒂,以国事为重,韶音心存感激,朝着各家的家主、长辈一一行礼,谢过他们的义举。各家主当时皆诚惶诚恐,纷纷回礼,口称“使不得”。表面如此,想来私底下还是没少抱怨,教孩子听去了,气就撒到了灵奴身上。


    “好孩子,是阿母错怪你了!疼不疼不许轻言打杀,知道么”韶音心里发酸,将孩子抱到怀里,难得柔声相哄。灵奴卸下了犟劲,在母亲怀里抽搭个不停。


    韶音一遍遍地摩挲他的小胸口,给他顺气,轻声道:“下次打不过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记没记住”


    灵奴眨巴着泪眼,皱眉道:“不能当逃兵,会被军法处置。”


    韶音好气又好笑,轻点他红红的鼻头,“你不是兵,是将,这也不叫逃,而是迂回!”


    灵奴听得进去这样的教导,认真地点了头,表示他记住了。


    母子俩难得温馨片刻,外头传报说大司农携太仓令求见,韶音只得放下孩儿,前去处理公务。


    临行之前,灵奴将那张写着名单的草纸塞到母亲手里,咬着一口小牙道:“我既为将,就当宰了那些叛军,求阿母为儿报仇!”


    这话听得做母亲的心惊肉跳,赶紧道:“他们不是敌军,而是我大晋的子民,你阿父教导你’民贵君轻‘的道理,你不记得了么我儿将来贵不可言,必要有容人之量,决不可睚眦必报。”


    “他们是刁民!”灵奴依旧忿忿不平。


    韶音笑着摸摸他的头,耐心道:“刁民自有律法处置,他们欺负你,自有学正和院监管教。阿母若是为你报仇,那就是扰乱法纪,明主所不为也。”


    去官署前,韶音特地嘱咐广惠堂众人,万不可因灵奴的身份而多加偏袒,寻常孩子打架如何处置,此事也如何处置。


    大司农候在前堂,一张老脸旱脱了水,皱巴得像一只干瘪菜瓜,声音里更是透着一股干巴巴的苦劲,沙哑着嗓子道:“见过夫人,捐输……收上来了。”


    韶音挑起眉毛,“收上来多少”


    “……十几斛。”


    “你说什么”韶音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夫人的话,那些人阳奉阴违,嘴上应得好听,到了交粮的日子,各自只派了一个家奴抱着一斛米到府仓交差。一共十几家,拢共……拢共就收上来十几斛!”


    十几斛米,若是足够节省,大抵可供一个成年男子吃上一个季度,他们还真是慷慨!


    当日挨个答谢的情形一下子浮上韶音的脑海,难怪他们应的那么痛快,原来是憋着戏耍于她。她朝着他们行大礼时,他们彼此眉眼横飞,怕是要将嘴都笑歪了!


    韶音这一刻真想派十万大军将那些刁民都剿杀了。


    之所以是“捐”而不是“抄”,是因为这些人家的山林土地和池塘苑囿皆有律可依,或是在限度之内,或是由先皇额外赏赐。的确不合理,却合律、合制。


    李勖已经缴没了一次他们的额外占田,释放过一大批隐匿不报的僮客,所获之资抵得国家十几年的税赋,现在这些家底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积攒下的


    如今对外用兵,国内灾荒日益严峻,凡事以稳为上策,绝不是大张旗鼓制定新律的时候。


    韶音窝火得要命,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私下问温衡,可否仿京口故事,如同收拾刁氏一般,索性将这些人都抄了。温衡深思熟虑良久,最终还是摇头道:“夫人所想,大抵要天下大定、改朝换代之后才能实现。”


    六月,上官云部连克武官、上洛,进驻骊山脚下的青泥;褚恭自汉中沿子午谷北上,进逼长安。这两队偏师人数都不多,只是为了分散敌人兵力、减轻潼关方向的压力而设,李勖只要求他们牵制住姚崇虎的左路军,不要求他们克敌掠地这俩人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上官云部像是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灵巧机动、锐不可抗,以千人之师大破秦军万人,斩获首籍车载斗量。他的坐骑是一匹乌骓马,临阵喜披白袍,使一柄闪闪银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犹如乌云照雪,悍不畏死。部下私下里称他一声“烈马将”,秦军则称他为“白袍煞”,畏惧甚深。


    褚恭那厮心眼憨直,打起仗来却胆大心细,仗着人少、机动性强的优势,专袭秦军后路,烧了秦人许多粮草,令姚崇虎恨得牙痒。


    孟晖先前从慕容康处俘获那五千降卒皆被李勖释放,这些人多是关中人,昔年秦燕交战时被鲜卑人俘虏,这才不得不在异乡为兵。他们战斗力薄弱,留着只是徒费粮饷,放归家乡则是活生生的布告,李军仁义之名一夜传遍,关中人民纷纷揭起义旗响应晋师。


    潼关主力士气大振,伐秦似乎已进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然而后方的大灾荒才刚刚开始。


    上苍好像是在有意考验江左这片仅存的汉人衣冠,朝廷刚动员百姓补种一茬耐旱的小麦,南中和巴郡等地就先后发现了蝗蝻。遮天蔽日的蝗虫将庄稼啃得噼啪作响,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将一郡的青苗扫荡一空。密集的黑色虫云自西向东快速迁徙,所过之处片叶不存。


    尚书台召集八座集议,两波人争得面红耳赤。


    度之仓部曹主张立刻禁止民间私粜,由官府根据田册摊派额度,强行收购粮食,以备不需。


    这话立即招来屯田尚书的反驳,“若是如此,民间定会惜售抬价,届时饥民未起,先因强征而乱,岂不本末倒置”


    “此言差矣!”度之仓部曹继续道:“不禁私粜,大族必然趁机囤货居奇,等到灾荒严重时再趁机高价出售。早乱晚乱都是乱,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先下手为强!”


    屯田尚书道:“若是官府放出风声,声称以市价三倍收购,必会遏制大户囤粮;若再减免灾区的车船关津之税,粮商有利可图,则必定会踊跃运粮。假以时日,市面上粮食不再短缺,价格自然平抑。”


    ……


    韶音被他们争论的嗡嗡声吵得脑仁疼,这些人说的看似有理有据,实则都没说到点子上,还是在隔靴搔痒。


    民间的粮食大部集中在士族手里,寻常商贩手中的存粮不抵万一,禁不禁私粜都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救火。


    若只是一州一县的灾荒,他们这些法子还算可行,如今灾情已经有了波及整个江左的态势,再发展下去就是全国皆荒、粮比金贵,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殷实粮贩,谁都不会为了金帛之利售卖活命之物他们说的那些行商取利之法完全行不通。


    说来说去,如今的困境就是两个字:缺粮。


    各处都缺,怎么倒腾挪动都是缺,若想赈灾,要么挪军粮、要么抄大户,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温衡沉吟了许久,开口道:“夫人,运输粮食损耗过多,与其移粟就民,不如移民就粟。吴会地区受灾较轻,民户颇多殷实,不如引导灾民入扬州就食,如此也可集中治理,维护京畿安定。”


    如今各地都自顾不暇,谁都不愿接收流民,温衡将话递给韶音,是因为扬州刺史乃是六郎谢迎。若由韶音出面促成此事,荆扬彼此配合,会减少许多麻烦。


    韶音明白他的顾虑,颔首道:“烦请温先生拟写文牒,扬州处不必担心。”


    众人散后,韶音留下温衡一人,淡淡道:“庾、顾各家捐输有功,我感念他们的恩德,欲赐牌坊匾额以为旌表。温先生看这表文写什么合适”


    温衡一怔,疑惑地看向她,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韶音露出个艳厉的笑容,耐心提示他道:“他们祖上的园林和田地还有许多留在扬州,此番引灾民入扬,不如一并将这事办了,也好教百姓们都知道他们的恩惠。”


    温衡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顿觉心惊肉跳,琢磨了一会,拱手道:“民众大多不文,臣以为,不如就表’乐善好施之家‘这几字,也好教人一看就清楚明白。”


    韶音满意点头,“温先生思虑周全就依你之言。”


    第137章 第137章


    吴郡,奚山脚下的顾氏庄园里正在进行一场风雅集会,赴会者皆衣饰鲜明、容光焕发,观颜色即知是有喜事。


    自北府武人当政以来,江南衣冠已经鲜少有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刻。


    朝廷急需粮食赈灾,又不敢挪用军粮,只能寄望于世家捐输。谢女带着厚礼,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再不复往日里趾高气扬的模样。各家狠狠将她戏耍了一回,那小妇无计可施,最后只好以永安帝的名义赏赐各家一面“乐善好施之家”的旌旗,借以讽刺他们一毛不拔。


    只有黔驴技穷之时才会以此举泄愤,各家皆喜气洋洋地领受了这份厚赐,就照着她的意思大张在门外每日出入时,只消看上一眼就会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近日连番燕饮作乐,正是为了庆祝此事。各家轮流做东道,一连十数场欢歌筵席,当数顾氏这场最有雅趣。


    首先就是地点选的好。江左一连数月无雨,远近土地龟裂、禾麦无存,顾氏庄园里却有一大片翠绿的竹林,如同沙漠中的绿洲,触目清凉,独存一派生机。今日的雅集就设在这片竹林中,宾客置身其中已是倍感惬意,主家更以牙席铺地,座席之中萦绕人工挖掘的浅渠,仿上巳佳节曲水流觞的习俗,中置一盏盏透亮的琉璃碗,盛着玲琅满目的各色凉果点心、水陆荤腥,随丝竹之韵缓缓漂流。


    僮客皆穿一色白纱袍,抱着水瓮行走在茵茵绿林中,不时以白玉舀向外洒水,维持林间清凉。水雾朦胧之中,峨冠博带者谈笑风生,望之一如神仙降临。


    竹木稀疏处有一间野趣十足的茅亭,亭上悬着一方匾额,上面镌刻着此地的名字,一般人却是叫不出来。众人望着上头长短不一的横竖,已经饶有兴趣地议论了许久。


    前太庙令顾荪面露得色,指着匾额为众人解释,“诸位请看左面的一断、一通再一断,若是旋转过来,是不是一个坎卦右面的一断两通,是不是一个兑卦上坎下兑,不正是易经中的节卦”


    庾护恍然大悟,抚掌笑道:“水泽节、水泽节,物生水泽之中多有节,正如此处这一竿竿翠竹,顾兄当真是妙思!”


    顾荪一笑,举起酒盏,慨然道:“妖妇祸国,诸君不畏淫威,进退有据、不卑不亢,却令其颜面尽失,实乃君子有节也。满饮此杯,敬诸位!”


    众人一齐举杯,饮下一觞醇厚佳酿,皆觉精神振奋。


    这酒也是顾氏私酿,因酿酒十分耗粮,朝廷自开春后即下令禁止,如今市肆皆不得售。各家关起门来偷偷酿造,味道不见得比从前好,喝起来却有种别样的痛快之感一想到谢女收到十几斛粟之后气得发疯的模样,众人更觉这酒水滋味甚佳。


    顾荪喝得两眼迷离,硬着舌头道:“就是……就是都扔了喂狗,也不……不喂那些贱民!”


    因占卜一事,大军出征后不久,谢女就找了个借口将他免官,顾荪赋闲在家以来一直心怀怨忿,整日闷闷不乐。他今日心情大悦,放纵自己多喝了几盏,说起话来一时没了分寸。


    若是在往昔,这样的话必然会被其他几家揪住,趁机大作一番文章。好在今日赴宴之人皆与他遭遇相仿,众人成了难兄难弟,难得齐心,纷纷借着酒劲一吐真言。


    “……李勖扬言伐燕,出兵后却直奔西秦,将我们瞒得严严实实。如此重大之事,他竟擅作主张,可见是将天下视为其囊中私物!”


    “他就是在我大晋骄横惯了,以为胡人也如长生道和何氏那么不禁打,岂知西秦国力鼎盛、兵强马壮,连燕人都打不过,更何况是我们!这回倒好,孤军深入,后方又闹饥荒,看他如何收场!”


    “我若是李勖,此刻想必已经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若是就此班师回朝,如何面对江东父老若是孤注一掷,只怕是将老底都打没了,落得个全盘皆输,到最后一无所有!难呐,怎么选都是难,真是愁煞人也!”


    说这话的人是陆道之,他生得本就有些滑稽,此刻摇头晃脑,表情亦是滑稽,惹得众人捧腹大笑,竹林里一时间好不热闹。


    “我早就说过,此战大凶,若往必亡,天意不可违!”顾荪眼角眉梢都是快意,击盏高声道:“来,为远在秦境的李将军,我们再饮一杯!”


    众人称善,正欲举杯,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喧哗之声,愤怒叫嚷和惊声尖叫愈来愈高。众人脸色遽变,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引颈张望,只见黑水般的人流已经冲破园门,正源源不断地朝着这边奔涌而来!


    一个庄头慌张地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不好了!流……流民闯进来了!”


    众人惊得不轻,纷纷起身离席,混乱之间峨冠博带甚是碍手脚,你踩了我的袍子,我绊了你的衣带,摔倒一片。宽袍广袖将杯盘碟盏打翻一地,几人不慎摔在碎瓷上,痛得大呼小叫。


    顾荪面上的醉红瞬间褪去,脸色变得煞白,急声怒问“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流民家丁何在,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连门都看不住!”


    庄头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吃他这一连串发问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只急得舌头绊牙,磕磕巴巴道:“拦、拦不住啊,人太多了,家丁都被冲散了,主人还是先躲躲吧!”


    说话之间,流民已经迫近,这庄头脚底抹油,不待顾荪发话,当先逃命去了。顾荪气得七窍生烟,四顾之下,竹林中除了一群惶恐的宾客之外奴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计可施,只好先咽下这口气引着众人前往最近的房屋躲避。


    庄园之中屋宇连栋,足有百十来间,从前顾氏繁盛时就住不过来,只是着人日日打扫。自从顾章、顾词兄弟在江上被北府军斩杀,家族日渐没落,隐匿的奴仆僮客皆被罚没,这些空置的房屋无人打理,有的已经数年不曾启门。


    众人藏身这间便是如此,梁柱之间俱都结满蛛网,一件件做工精致的家具还没来得及被人使用便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向阳处的丝绸帐幔褪了色,背阴处仍锦绣鲜明,阴阳各半,显得有些诡异。木器为虫所蛀,室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不过,眼下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闯入庄园的灾民不计其数,黑压压的身影挡将窗口的光遮得严严实实,脚步声震耳欲聋,贴着窗口没完没了地打着霹雳,地在颤、梁在抖、窗棂瑟瑟,灰尘纷落如雨,与众人额头上的冷汗混在一起,顺着一张张惊恐的脸淌下道道泥流。


    雷鸣之中,一声声似兽非兽的怪叫尖利地刮着众人的耳膜,那是人的唇齿久未接触食物而发出的嘶吼,尽管音节含混,依旧能听出是个“饿”字。


    大饥之年人食人,这房中之人个个细皮嫩肉,油脂丰厚,若是被愤怒的饥民发现,恐怕不消片刻就会被撕扯成片片碎肉,落入一只只空荡荡的胃囊中,被搅拌、消化、排泄。


    众人的酒早就被吓醒了。酒是粮**,由口而入,很快又顺着汗水和尿液排泄出来,房中的气味益发难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终于渐渐地低了下去。顾荪膝盖打着颤,半直起身子,透过窗口向外张望。


    “完了。”许久之后,他眼睛发直,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是人声了。


    灾民涌去的方向正是顾氏谷仓的方位,如今粮食比金子贵,粮食就是命,顾氏谷仓里积攒的粮食足够阖家老小在这饥荒之年中独善其身几辈子。他们可以日日酿酒、月月宴饮、年年如故,直到饥荒过去,该死的人都饿死,直到这世道重新变回它该有的模样。


    可惜的是,那堆积如山的谷仓不消片刻就被人搬空了,没有了粮食,顾氏的命就变得和那些饥民一般低贱了。顾荪想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冷颤,一头栽倒在地,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其余人哪里还顾得上他,灾民进入吴郡,顾氏遭殃,他们只怕自家也不能幸免,个个皆归心似箭。


    “诸位若是想回去送死,那便走吧。”


    混乱之中,一道讥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众人脚步一滞,回头一看只见说话之人面貌文秀,两眼天生一单一双,显得有些狡诈,却是张衷。


    张氏不过是三流士族,若非其余几家败落,他连与众人同处一席的资格都没有这般说话,不由得不令人恼怒。


    庾护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如今是张衷的大舅,张衷惹人不快,他便颇有种自家的狗出来现眼的耻辱感只有抢在人先对其进行呵斥,这才能觉得颜面好过一些。


    张衷瞟了他一眼,蹲到地上去掐顾荪的人中,淡淡道:“灾民刚走,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回去万一撞上了,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有些道理,众人冷静下来,一时间皆踌躇不安,不知该不该冒死回去。


    回去,诚如张衷所言,就算那些饥民不会对他们动手,混乱的人流也能将他们踩死;不回去,万一灾民还没到,那岂不是失去了组织部曲抵抗的时机,万一家中老小出事,事后定会追悔莫及。


    “难呐,怎么选都是难,真是愁煞人也!”陆道之心里忽然冒出这句刚说过的话,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难看的滑稽相。


    张衷冷笑道:“列位还不明白你、我,我们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逃不了!与其回去送命,不如老老实实留在此处,好好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难听的实话总是会轻而易举将人激怒,尤其是蠢人。庾护脖子跳出指头粗的青筋,眼睛瞪得暴凸,怒喝道:“休要胡言,你有几两见识,凭什么言之凿凿!”


    “我不过是好心提醒,舅兄何必动气”张衷知道他最恨自己娶了庾莹琼,故意将舅兄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掠过众人,又慢条斯理道:


    “那么多饥民闯入园中,径直奔着粮仓而去,就像是提前知道了粮仓的位置一样,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不知道各位方才有没有仔细看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中混着许多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他们在人流中指挥方向镇定自若,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百姓,倒有点像是禁卫军。”


    “旌旗!旌旗!”倒在地上得顾荪忽然怪叫起来,庾护被他吓了一跳,“旌旗什么旌旗”


    张衷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嗤笑道:“乐善好施之家,正是这六个字指引了灾民,禁卫军混在其中,趁机搬空了谷仓中的粮食。”


    想到张氏园中的粮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的表情渐渐消失,平静道:“舅兄,我们都被谢女算计了。”


    庾护兀自愣神,顾荪已经吱吱哇哇地嚎叫起来:“谢韶音!我要将你这毒妇碎尸万段!我咒你不得好死,咒李勖万箭穿心,咒你们的孽种千刀万剐!……”


    顾荪的咒骂声又在房中掀起了一小股灰尘,庾护和其余人很快便加入他的行列,捶胸的捶胸、顿足的顿足,骂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花样频出,房中一时之间唾沫乱飞,人味浓郁。


    张衷背过身去,打开窗户,目光被当空的烈日刺得一眯,流出两道热泪。他猛地闭上双目,咬紧了牙关,厉声道:“咒骂若能取人性命,还要刀兵何用诸位做妇人之态,难道是黔驴技穷了么!”


    庾护大怒:“竖子,你也配在我面前狂吠!”一拳挥出,还未到张衷面门,已被他撑着手臂半途截下。


    张衷使出全力攥着庾护这只手腕,俊秀的面容因吃力而变得狰狞,一大一小两眼阴测测地盯着庾护,低声道:“姓庾的,你可别忘了,你阿妹如今是我张氏新妇,你这一拳若是落下来,我必会在她身上加倍找回来!”


    庾护怒火攻心,“你敢!”


    张衷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缓缓松开手,将脸凑到庾护的拳头上,“你试试。”


    庾护的双眼几乎要流出血来,手却像是被另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般,只能一寸寸地放下。


    张衷大笑,甩袖走到众人中间,高声道:“诸君莫要丧气我等几代人经营江东,除了吴郡产业之外别处亦有田产,岂能一蹶不振!今日姓名无虞便是大幸,留得此身在不到最后时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庾护道:“这样的话谁都会说,如今谢氏大权在握,我等如砧上之鱼,能拿她如何”


    张衷面色阴郁,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块寒冰,说出的话冒着丝丝凉气“如今谢氏在明、我们在暗,她既能借灾民之手,我们如何不能”


    第138章 第138章


    三日后,往前线运送军粮的队伍遭遇流民抢劫。这伙人提前埋伏在道路两侧的乱草丛中,队伍一到近前便拎着棍棒冲出来,不要命地直奔粮袋。


    劫持军粮是死罪,负责押送的官兵可怜他们的遭遇,不愿伤害他们的性命,一开始并未亮刀,只是晓之以理,希望能将他们驱退。


    然而愤怒的饥民早已失去了理智,僵持的关头,不知是谁最先嚷了一句“朝廷穷兵黩武,哪里顾得上我们的死活,今日有米生无米亡!大家冲啊!”紧接着,灾民暴动,一窝蜂而上,竟然开始抢夺官兵的佩刀。官兵再次警告,没有任何作用,最后只好拔刃反击。


    不出意外,这场小骚乱很快就被平定。


    流民人数虽众,肚中无米,身上无力,如何能打得过训练有素的官兵,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事后清点人数,死者多达千人,尸首填满了路旁干涸的壕沟。


    血腥气很快吸引来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成群的野狗徘徊在不远处的荒草丛中。这些畜牲也都饿极了,自从尝过了人肉的滋味就变得不再怕人,看活人的目光也像是看着死肉。


    官府派来的收尸人被这些贪婪的眼睛盯得毛骨悚然,索性就用席子将尸首草草一卷,随意往上扬几锹浮土就走。还没走出几步路,身后便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咀嚼之声,收尸人的冷汗一下子湿透了全身,越是恐惧,越觉得双脚发软。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拼命地往前走,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未几,身后却忽然传来野狗凄惨的嚎叫之声。收尸人猛地回过头去,瞳孔一瞬间扩得像死人一般大,他看见一群活人正在与野狗抢食,狗群没有争过人群,刚吃过人的狗又被人所吃,吃过狗的人尤不满足,哄抢地上横七竖八的残肢,有狗的,也有人的。


    收尸人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哇地呕出一大口酸苦的胆汁。


    他也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了。


    ……


    此事就发生距离城门口不远的官道上,许多百姓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惨状,回去便说官兵残暴无良,草菅人命。


    扬州吴会地区已经吸纳了一大批流民,江陵城外的流民仍在与日俱增,城门口把守的士兵越来越多,官府赈济的豆粥却越来越稀薄,频率也从原来的每日两次降为每日一次。


    城郊的焦臭气息越来越浓,焚烧的速度赶不上死亡的速度,为防止瘟疫滋生而覆盖的石灰面积愈来愈大,开始时还像是牛皮癣,慢慢就成了白癜风,整个大地像是盖了一层骨灰。


    城外犹如人间炼狱,城内的光景也没好到哪里去。


    繁闹了三年的市肆如今静得可怕,饥饿的肠鸣声代替了从前热火朝天的叫卖,商铺大多都上了门板,门口的石缝里长出耐旱的棘草。


    路上零星有几个蔫头耷脑的行人,大多饿得面黄肌瘦。每日正午,日头最酷烈的时候,街上总会摇摇晃晃地倒下几个,倒下了就再也爬不起来。沿街的人家最开始还会搭一把手,将人扶进屋喝上一口水,后来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整整十个月滴雨未落,整个天下都旱透了,人心一点就着。


    大军在前线战败溃逃的流言不胫而走,几日之内衍生出无数个版本,不满的情绪以燎原之势在整个都城蔓延开来。几日之内,先后出现了数次闯府衙、打官差之事,朝中那些蛰伏了许久的边缘人纷纷跳出来,有的弹劾负责后方押运的襄阳太守丁仲文,有的则更进一步,在朝堂上公开指责尚书左仆射温衡玩忽职守、救灾不力。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丁仲文和温衡只是个幌子,这些人如今还不敢对幌子后头那个小妇如何,李军大败毕竟只是个凭空捏造出来的谣言,他们还得再耐心一些安静等待谣言成真的那一日


    不过张衷等人已经等不及了,谢女为灾情急昏了头,竟然主动往他们手里递了一把刀。


    都城南郊十几里外,破旧的火神庙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醉神迷的米粥味道。


    灾民们许多日不曾闻到这样浓郁的粮食香,许多人愣愣地望着碗里碧莹莹的上等稻米,竟然不知道如何下嘴。软糯弹润的米粥入喉的那一刻,人们发出了幼兽第一次食肉时那种满足的怪叫,他们边吃边流泪,吞咽的动作越来越急,干瘪的肚子越吃越饿。


    张衷冷眼打量这些贱民的丑态,不耐地耸起眉头。


    “行了,都别吃了,不怕撑死你们!”说话的是他身旁的酒糟鼻,此人方才一直哈着腰,直到此刻才将腰直起来,指着几个门口把守的汉子,“你还有你去把他们的碗收了!”


    这人本是随着官军入吴会乞食的流民,张衷用三个蒸饼买了他的命,将他带回江陵。


    先前劫持军粮就是酒糟鼻带的头,怂恿流民与官兵拼命的也是他,拼命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他趁乱悄悄地溜了,跑到城中散布流言。


    酒糟鼻被张衷喂饱,干起活来分外卖力。他清了清嗓子,冲着庙里的流民大声道:


    “你们都给我听着,救你们性命的是我家主人庾相公!如今这个世道,米比你们的命都贵,我们家相公从一家老小的口粮里省出这些米来喂你们,是因为他心地善良,不忍心看你们受苦!”


    “他不图你们的报答,只要你们明白一个道理:将你们害成如今这般境地的是李勖和谢韶音!李勖败光了整个大晋的粮食,打了个大败仗,自己带着兵跑了!你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谢女却穿着绫罗绸缎,日日山珍海味,吃着你们的肉、喝着你们的血……”


    流民们填饱了肚子,听得入神。


    他们不知道谁是尚书左仆射、谁是大司农,却都知道谁是李勖、谁是谢韶音。愤怒有了明确而具体的对象,发泄出来才会格外有力。流民们鼓噪起来,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将那对祸国乱政的奸夫**撕成碎片。


    “杀李勖!杀谢女!”


    “杀李勖!杀谢女!”


    ……


    酒糟鼻偷着看了眼张衷,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谢氏妖女把持朝政,不想着如何赈灾,反倒沉迷于烧香拜佛,将大把的银钱和成担的粮食都舍给寺庙。她建造的那些佛像、修筑的那些庙宇,哪个不是民脂民膏你们说,她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


    饥民们异口同声,愤怒呼喝。


    酒糟鼻满意地点点头,话音一转,继续道:“现在,你们为父母妻儿报仇,为国家除害的机会来了!明日巳正,谢女会到城外的香昙寺烧香。庾相公已经为你们买通了山门的沙弥,以午时的钟声为号,钟声一响,当杀入其中,教妖妇死无葬身之地!”


    ……


    翌日晨起,一行犊车自城中驶出,出城门后径直往香昙寺的方向而去。


    巳正时分,韶音准时出现在大雄宝殿之中,佛前上了三炷香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祈祷。上座、寺主、维那等人静立一旁,除了几个贴身侍卫候在殿门,余下侍从皆留在山门之外。


    韶音神情虔诚,满心都是佛。


    面前这尊巨大的铜像少说也有几千斤,若是能熔化铸币,不知会节省多少开采的民力物力。朝廷自三年前起铸造五铢钱,因铜矿不足,曾一度禁止庙宇再造佛像。这些寺院多方托请,韶音始终不肯松口。


    近几年释教日盛,达官贵人大多信佛,一个攀着一个捐钱捐粮。三年之中,光是一座江陵城就新修了十来座气势恢宏的寺庙,整个江左则足有上百之数。


    这些出家人不事生产,日日出入王公贵族宅邸,赚得个盆满钵满,养得个脑满肠肥,引得不少人羡慕效仿,民间更是兴起了将幼子舍入佛门待成年后再以高价赎回的风气。一时之间,江陵遍地都是缁衣僧侣,若非朝廷及时叫停,这些寺庙还会继续购置土地扩大规模。


    韶音并不信佛,自亲人惨死于长生道之乱,她便对一切神鬼之说皆嗤之以鼻。今日来到这里,是为了寺中满盈的粮仓。


    香昙寺的上座师父法号慧严,韶音已经与此人打过一次交道。


    吴郡各家将她戏耍了一通,到底还是捐了几斛米应事,这位慧严师父则当真是一毛不拔。


    韶音还记得他当时说过的话“阿弥陀佛,天降大灾,此乃世人之劫数也。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自是不能坐视不理。然,吾等若吃不饱饭,如何有力气为众生诵经祈福夫人请回吧,小僧爱莫能助!”


    ……


    慧严大师道行高深,令人无话可说,韶音不付出些代价,自是难从这样的人嘴里掏出粮食来。


    官府放开禁制,批给他们城郊土地允许他们趁机扩建,这便是代价。作为回报,寺院当招募流民为工,供给一日两餐,直到工事完毕。


    此事若能成,眼下火烧眉毛的饥荒也可得缓,于寺庙而言则是难得的良机,可谓两厢得益。慧严与其他山门的上座商议之后,欣然表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场大型工事明日便要破土,韶音今日前来,原本是为了督问进展。


    大殿之中香烛缭绕,闻了颇有些助眠的功效。她近日疲惫不堪,整个人极度缺觉,蒲团上一跪便不想起来,眼皮一阖便打起了浅浅的瞌睡,鼾声绵长不绝,时高时低,带着调。


    慧严惊诧于李夫人对佛祖的虔诚,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敢出声打扰。


    午时的钟声从后山悠悠地传入殿中,韶音缓缓睁开眼睛。


    第139章 第139章


    一个五花大绑的小沙弥被侍卫们带到殿中,重重扔在蒲团前。督护马腾随即走到韶音身后,拱手道:“夫人,山下的贼人已经全部伏法。”


    韶音小憩一阵,恢复了不少精神,“嗯”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见慧严等人皆一脸错愕,淡笑道:“都说佛门是清静地你们这地方却并不能教人清静。慧严,看好你的人,干好你答应我的事。”


    马腾的眸光锐利地盯着慧严,轻轻拍了两下巴掌,后殿和两侧的偏殿中立刻涌出百十来个带刀侍卫,护甲的炫光将暗沉的大雄宝殿映得寒亮逼人。


    慧严一张白白胖胖的面孔被铁甲照得发青,这么多人是什么时候进入山门的,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埋伏在此处,他一概不知。


    他认出了地上的小沙弥是看山门的弟子,旋即惊疑不定地看向韶音,对方的面容上仍残留着瞌睡后的慵倦,嘴角似笑非笑是一种将他的小命牢牢捏在手掌心的轻蔑表情


    慧严一时语塞,半晌过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夫人……这是何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僧如堕五里雾中,实在是莫名其妙啊!”


    韶音不答他的话,仍是静静地看着他。


    慧严将眼睛睁得溜圆,想要努力做出个无知且坦荡的表情可是李夫人那双眼睛比佛前的长明灯还亮,已经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原形。他心里一紧,慌忙将视线移开,恍惚是到十八层地狱里与阿修罗女打了个照面


    虽然还不清楚看门弟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可眼看着佛堂里忽然冒出来的这么多甲兵,不消多说什么,慧严已经明白其中的警告之意。


    吴郡发生的事他都听说了,流民寻着“乐善好施之家”的旌旗闯入士族庄园,将其中的粮食洗劫一空,之后一连数日,官府赈济的豆粥就稠厚了许多。虽无真凭实据,大晋的达官贵人们私底下都说,此事就是谢韶音所为她明的不行就来阴的,手段毒辣得很。


    慧严也是因这件事才明白年轻而美貌的李夫人绝非什么温良之辈,思及自己拒绝捐粮时说过的那番混账话,慧严好几日不能成眠。


    这次之所以欣然同意,趁机扩建寺庙只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敢将谢韶音得罪太深。可是看眼下这个态势,对方似乎已经不想再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了。


    豆大的冷汗沿着额头往下淌,落到眼睛里,眼球被腌得生疼。慧严不住地用缁衣宽大的袖口擦拭,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狼狈。


    韶音勾起唇角,一语未发,转身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出大殿。


    马腾往慧严手里扔了一捆绳索,冷笑道:“你的弟子勾结反贼,煽动流民叛乱,意图谋害我家夫人,罪不容诛。我家夫人慈悲,不忍血溅佛前,还请上座师父用这绳子送逆徒上路吧。”


    那小沙弥早就已经吓得尿了裤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慧严后知后觉,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为自己辩解,连声说他并不知情


    马腾不耐烦地打断他,一句话砸过来,直将慧严的膝盖砸得一软,扑通跪到地上。


    “这个不用你说,你若是知情此刻早就下去见了阎王!我家夫人信任你,将赈灾这么功德无量的事交给你做,该怎么回报她,可用我再教你”


    “……阿弥陀佛!”慧严像是绕着鬼门关走了一圈,哆哆嗦嗦地合起手掌,虔诚道:“救苦救难是佛门本分,小僧一定竭尽全力,若有半点欺瞒懈怠,必定堕入阿鼻,永世不得超生!”


    ……


    韶音并不能未卜先知,这次能化险为夷,还是多亏了一位故人。


    昨日灵奴下学回到家中,从小书箧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韶音,说此信乃是他的八拜之交张猷兄托他代为转交,请阿母务必立即拆看。


    这位张猷兄的大名如雷贯耳,韶音早就听灵奴提过无数遍。


    灵奴上次被人围殴,院正和先生们能够及时赶到并加以制止,正是这位张猷兄的功劳。旌旗一事发生后,孩子们都默契地疏远灵奴,说话玩耍皆不带他,只有这位张猷兄待他如初。


    灵奴回家后与韶音说,他在这世上活了快五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张猷兄这么仗义的人,仅次于他阿父李勖。“古人云,多年父子成兄弟,若是我们三个能义结金兰就好了,勖兄行大,张猷行二,儿是老三!”


    韶音当时听得啼笑皆非,暗地里教人去查那位张猷兄的出身,得知此儿乃是吴郡张衷之子,之后便告诫灵奴不要与他走得太近。谁知道这孩子将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竟然真的与人家成了八拜之交。


    对于“张猷兄”会与“灵奴弟”的阿母说点什么,韶音也有些好奇,拆开信后一看,人却顿时愣住。那纸上的字迹分明出自一个成年人之手,不唯如此此人还与她相识多年。


    庾莹琼的字与她这个人截然相反。


    韶音从前与她吵架时,曾经当面骂她“轻浮愚蠢”、“活似一只花里胡哨的肥山鸡”,莹琼气得顾不上庾氏女郎的体面张牙舞爪地要和她动手,涂着红蔻丹的长指甲在半空里一阵挥舞,若不是阿泠拦着,韶音的脸早就被她那鸡爪一样的手挠花了。


    却也正是这样的手,竟能写出来一笔沉稳朴健的字,连谢太傅见了都直夸写得好,说莹琼是个心藏锦绣之人。


    韶音当时对这话嗤之以鼻,旁人不明就里,她却最清楚不过,莹琼的字之所以能写得这么好,不过是为了一个男子罢了。王微之擅书,莹琼投其所好,在书法上实打实地下过一番苦功。


    “灵奴你耍赖,适才你拉弓时左脚已经迈出了线,我都看到了!”


    “我的足尖刚好顶着线,不信你过来看!”


    “你别动……你撤回去了!”


    “嘻嘻,我才没有!”


    ……


    庭前,两个总角小儿因为比试射箭而起了争执,很快又和好如初,嬉闹在一处。张猷比灵奴大了一岁,个头却与他仿佛,从背面看竟分不出谁大谁小。两对小髻靠在一处,像是一对孪生兄弟,看起来比当年他们的阿母要亲厚许多。


    孩子的声音将韶音从往事中拉回现实。


    自从离开建康,闺阁中那些陈年旧事就已经离她越来愈远,如今的韶音满心都是前线的战事和后方的灾情更是没有余暇回忆当年。


    前几年莹琼下嫁张氏,她只是略有耳闻,心里唏嘘片刻也就将此事忘在脑后,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莹琼就是张猷的母亲、张衷的妻子。


    莹琼写信给韶音,将张衷的密谋原原本本告知于她,条件只有一个,借她的禁卫军一用。


    马腾回来后,向韶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场面


    “禁卫军控制住张衷后,张夫人才从房里出来。她走到张衷跟前,就那么笑呵呵地看着他,那眼神……属下形容不说出来,就像是毒蛇一样,也不知夫妻之间如何会有那样的深仇大恨。”


    “张衷也明白自己死期将至,话说得格外难听,具体怎么说的,属下就不学了,免得污了您的耳朵。大概意思就是,庾氏女郎再如何高贵,也要老老实实地给他生孩子,就算是杀了他,她也回不到从前了,心里边一直惦记的那个男人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属下命人堵张衷的嘴巴,被张夫人制止,她……她拔出军士的佩刀,亲手割开了张衷的嘴,接着一连往他身上捅了好几十刀,张衷直到最后一刀才气绝身亡,死得那叫一个惨!张夫人满脸都是血,一边捅一边笑连属下看了都觉得头皮发麻,事后她又要我们将张衷的尸首卸了,扔出去喂狗,属下觉得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行径实在是有些过了,就没有应她。”


    “她也没为难我们,竟然就……就自己动手了。”


    按照马腾所说,此时此刻韶音所处的这方庭院就是昨日的行凶现场。韶音环顾四周,青石台阶,白玉阑干,琉璃窗户,无一处不干净透亮,看不出丝毫血迹。


    张猷与灵奴玩耍得正起劲,小脸上红扑扑的,一点也不像是个刚死了父亲的孩子。这府里没有半点办丧事的迹象,堂中的摇枝灯上甚至还结了五彩绳,真可谓是张灯结彩。


    韶音重新端详起对面的年轻妇人。


    清瘦,鼻梁高而窄,两腮微凹,隆起的眉骨上描着两道极为纤长的柳叶眉。


    莹琼整个人看起来也像是一片削薄而锋利的柳叶,比从前凌厉了许多。


    她从前生得很是娇憨,脸庞红润饱满,肌肤粉润丰盈,像一朵胖乎乎的粉芍药。夏日里衣衫轻薄,透过几层纱衣,时常能看到底下那两节白藕似的膀子。韶音常要趁她不注意时捏上一捏,嘴上不客气地嘲讽她肥壮。


    这对藕臂如今就掩藏在银红色的宽大对襟袍下,看起来却像是两根木棍撑着晾晒的包袱皮,韶音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衣袖下搓了搓,指腹似是已经有了干枯冷硬的触感。


    莹琼也在仔细地打量着韶音,她在韶音那对琥珀色的眸子里刮地三尺地搜寻,依旧没能寻找出她想要的情绪。


    谢韶音也变了,她从前看到庾氏姐妹时总要像斗鸡一样,浑身的羽毛都炸起来,时刻伺机出战,眼中尽是挑衅。


    可如今坐在莹琼面前的却是一位悲天悯人又伤怀世事的李夫人。李夫人位高权重,容貌艳冶更胜往昔,比闺阁中时风头更盛。


    莹琼看得分明,谢韶音如今已经不屑于和她比较,望着她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还有些悲戚。


    “你一定是想说,我变了许多,对吧”莹琼纤细的眉毛高高一挑,语气生硬道:“少用这种眼神看我!谢韶音,省省吧,你想当普度众生的菩萨,外头有的是流民等着,我庾莹琼宁可下地狱也用不着你来超度!”


    “我知道你如今得意,嫁了个如意郎君,想怎么出风头就怎么出。从前你就是这样,想让所有男子都围着你转,现如今玩腻了这一套,又要全天下人都围着你转。你还是从前那个你,谢韶音,你的命可真好!”


    “你的命可真好啊!”莹琼将这话又重复了一遍,相面似地盯着韶音看,忽而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到庭前的两个孩子身上。


    “你的孩子也很好,你什么都好。”莹琼自说自话,之后便陷入了沉思。


    韶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阿猷也很好。”


    “这是自然,他是我的骨肉,我一个人的孩子。”莹琼抢白道,对她这示好的话报以一嗤。


    韶音顿了顿,“莹琼,其实我……”


    “其实你也有许多不如意,对么”莹琼又截了她的话头,回眸看过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忽而恶声恶气道:“那也是你自找的,你活该!少在我这里无病呻吟!你又不是神仙,你凭什么事事如意!我巴不得李勖战死在关中,你也和我一样当个寡妇!”


    莹琼眼神恶毒,声音陡然拔高,惹得两个孩子都回头朝这边张望。


    韶音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淡淡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莹琼将那条骨瘦如柴的胳膊举到她面前,袖口一寸寸下滑,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疤痕。韶音的双眸骤然一缩,那些疤痕一条摞着一条,有的像是匕首所割,有的像是蜡烛所烫,有些部位的皮肤已经挛缩,牵扯得整条小臂都变了形,看着像是胡人的麻花小辫。


    “他在我身上一共留下了八十三道疤痕,我捅了他八十三刀,这很公平,不是么”莹琼得意洋洋,靥上绽出一个很像从前的甜笑“谢韶音,你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想救你,只是想宰了那个畜生,仅此而已。”


    “多谢你。”韶音转身就走。


    “阿纨!”


    莹琼突然追到她身前,张开双臂,孩子一样拦住她的去路,哀求道:“你别走。”


    韶音被她拉着重新入座,耐着性子听她絮叨。她像是憋了几十年没有说过话,说闺中旧事,说婚后遭遇,一句接着一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得混乱倒错,颠三倒四。


    黄昏的天色在莹琼凹陷的脸庞上涂了一层蜡,她那两片迅速开合的干瘪嘴唇终于慢了下来,望着西方的一点余晖喃喃道:“真羡慕阿泠,冯毅死了,亭亭随了她的姓,多好。”


    韶音想说,“你如今也可以”,想了想,还是用轻松的语气道:“那已经是多久的事了都过去了。阿泠如今很好,你见过佛郎么那孩子生得很像表姐。”


    “是呀,你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阿泠很好,我往后也会很好。”莹琼嫣然一笑神情忽而活泼起来,歪头道:“你说,我现在去找九郎提亲,他会嫌弃我么”


    韶音一愣,看着她蜡黄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那层妩媚的玫瑰色,忽然察觉出她的精神似是有些异常。


    莹琼的双眸也亮得异常,嘻嘻一笑又道:“看你,我不过是随口玩笑一句,你就生气了。阿纨,你从来都是这么自私,就算已经嫁为人妇,你也见不得他娶旁人。知道我还惦记着他,你是不是很得意”


    韶音动了动唇,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呼唤灵奴回府。她的耐心已经告罄,再不想听一句疯话。


    莹琼的疯劲却还没有退下去追上来冲着她的背影大喊:“阿纨,若是李勖死了,你会嫁给王微之么他至今还未娶妻,你当真全然放下了么……我不会和你争了,你若是肯嫁给他,我给你做侍婢可好”


    韶音忍无可忍,教阿筠带着灵奴先上马车,回头大步走到莹琼跟前,恶狠狠道:“你再敢乱说我郎君一句,我打肿你的脸!”


    莹琼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你怎么不继续装模作样了装不下去了吧谢韶音,你这个毒妇!你害了阿泠,害了九郎,害了我姑父和姑母,害了所有人,你不会有好报应的!……”


    韶音深吸一口气,怜悯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将她和她口中源源不断的诅咒都抛在身后。


    回去的路上,灵奴问韶音:“阿母,庾姨母为什么说那样的话,你明明是我阿父的妻子,她怎么能教你嫁给王家表舅呢”


    韶音正心烦,闻言没好气道:“庾莹琼是个疯子,她的疯话你不要听,往后也不要再和张衷来往,记住了么”


    灵奴发觉阿母脸色不善,不敢顶嘴,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句“是”。


    韶音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一睁开眼睛,果然捉到了两道狐疑的目光。灵奴皱着小眉头,正端着手臂探究地看着她。


    韶音问他:“臭小子,你看我做什么”


    灵奴哼了一声,几次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神情严肃道:“我会替勖兄看住你的!”


    韶音将他一把扯到怀里,一边挠他的痒痒肉,一边道:“我替勖兄多谢你!”


    灵奴嘻嘻地打起滚来,笑着笑着,忽然将头埋在韶音胸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呜呜呜……阿母,我想阿父了……”


    韶音鼻子一酸,轻声道:“阿母也想他,别着急,他……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你骗人,阿父也骗人!”灵奴抬起头来,哭得眼圈和鼻头都通红,“明明说好了,等我认全了《尉缭子》上的字,他就会回家。我如今都会背诵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左右学堂就要休课了,我要去找阿父!……”


    他犟起来浑身都是劲,像一头结实的小牛犊,韶音怎么哄都哄不好,便也恼了。她一把扯开车帘,指着外头,虎着脸道:


    “李杲,你看看路旁那些倒下的人,看清楚了么如今国家危难,每天都有无数人被饿死,有无数的孩子失去阿父阿母,还有无数的孩子被他们的阿父阿母卖给人家吃掉!你如今还能吃上白米饭,还有阿母在身边陪着,还有什么不知足若是再胡闹,我就不管你了,你爱去找谁就去找谁,赶紧去!”


    这样的话说服不了不到五岁的孩子,灵奴负气地扭开小脸,一眼都不看,咧开嘴哇哇大哭,连哭带嚷:


    “你哪有陪我自打去了学堂,阿母一次都没有过来接过我!呜呜呜……阿母每天都起得很早、归得很晚,灵奴好几日都见不到你一面!”


    “为什么旁人的阿母就不像你这样,旁人的阿父也不像勖兄,你们两个都不要我,你们都坏!”


    “陆翰和庾思之他们都说,你和阿父都是大坏蛋,你是牝鸡司晨,我阿父是穷兵黩武,你们一起狼狈为奸,生下我这个遗祸无穷……”


    “你给我住口!”韶音被他气得浑身发抖,照着他的小脸就呼了一巴掌。


    灵奴被她打得一愣,韶音自己也愣住。


    她并不是个温柔的母亲,高兴了就将孩子面团一样揉来揉去生气了就酸脸,一点都没有大人的大量。谢太傅常常骂她:“哪有你这样做阿母的,你当孩子是什么,他是你儿子,不是供你玩耍的小猫小狗!你将他生下来之后,管过他几天你小的时候,阿母是怎么带你的,你都不记得了”


    韶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想,她的确是不太称职。


    这么多天里,她关心粮食,关心灾民关心将士们的家眷,甚至还抽空去过一次慈育堂,看望过那里的孩子。她关怀这些事情的时间远比关怀自己的儿子多。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老天爷不下雨,她已经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她也要走投无路了。


    灵奴已经回过神来,躲得老远,在角落里委屈地看着她。


    孩子头一次挨巴掌,被打怕了,不敢再向刚才那样哇哇大哭,只瘪着嘴哭得一抽一抽,鼻涕眼泪齐下,一会儿鼓出一个泡泡。


    韶音看着他哭,自己也想哭。若是李勖在家,她也能像灵奴这样,哭得不讲道理,哭得一把鼻涕跟着一把泪,会有人过来抱她,不厌其烦地哄她,为她将眼泪和鼻涕都擦干净。


    “阿纨,你不能哭了,你都是人家的阿母了,孩子会笑话你的。”韶音攥紧了手,在心里学着李勖的语气哄自己。


    她也觉得自己学的一点都不像,李勖不会说这样的话,有了孩子之后,他待她也常常像是待孩子,灵奴骑一回大马,他必得教她也骑一回,不偏不倚。


    “对不起,阿母不该打你,阿母错了。”


    韶音忍着喉咙的酸楚,朝灵奴张开怀抱,灵奴却不肯轻易原谅她,躲得更远了。


    辕马忽然高亢地嘶鸣了两声,紧接着车厢便剧烈地颠簸了几下,灵奴没坐稳,一骨碌栽在车板的氍毹上。


    咒骂声随着石子和土块敲击在车厢上:


    “祸国妖妇!你不得好死!”


    “谢女,贱人!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你草菅人命,祸害百姓,你会遭报应的!”


    ……


    韶音本能地用身体护着灵奴,孩子却从她怀抱里挣脱开,一把扯下壁挂的小弓,飞快地搭上一只羽毛箭,箭头对准了车窗外,奶声奶气地高喊道:“谁敢伤我阿母,我的箭定不饶你!”


    一把沙子顺着窗口扬进来,落了灵奴满头满脸。他眼睛一花,手就松了,小弓掉了下去使劲揉眼睛,眼泪越揉越多。


    “阿母别怕”,灵奴没注意到,他的阿母已经在身后泣不成声,他一边揉自己的眼睛一边继续挡在韶音身前,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说:“阿父将你交给我,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方才你打我,我很伤心,但是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你放心吧!”


    随行的侍卫很快就将外头的暴民制住,马腾按照韶音的吩咐将头目收监审问,余者皆驱散。


    见灵奴一张小花脸上糊着鼻涕眼泪和沙土,李夫人面色发沉,马腾心里面有些惶恐,低声道:“属下排查不力,教您和小郎君受惊了,请夫人赎罪。这些人十有八九还是被那几家鼓动的,属下这就教人去查,一定会揪出背后主使之人!”


    韶音心里酝酿着一个重大的决定,许久没有答话。


    马腾不敢说话,车夫也不敢继续驾车,一行人就在街上静静地等着。


    透过车窗,韶音的目光从龟裂的土地移到几具饿殍身上,不远处站着神情麻木的百姓,淡漠的眼神看不出是仇恨、失望还是畏惧。


    一个与韶音年龄相仿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正在坦胸露腹地为孩子哺乳。韶音离得这么远,依然能够看见,那乳-房干瘪如空袋,那个孩子浑身水肿发青,嘴唇已经叼不住乳-头了。


    妇人与韶音四目相对,眸中一瞬间滑过与莹琼一样的情绪,艳羡,嫉妒,哀求。


    “不必去查了”,韶音收回目光,将心一横,沉声道:“先回府,将灵奴送回去之后去尚书台。”


    灵奴有些不乐意,牵着她的衣角嘟嘟囔囔:“都什么时辰了阿母又要去尚书台!”


    韶音用干帕子给他擦脸,柔声道:“灵奴乖,先回去等着阿母,晚上咱们一道给你阿父写信。阿母回去之前,你先好好打个腹稿,可不许提前动笔墨!”


    灵奴来了精神,认真点头:“好,一言为定。”


    韶音展颜:“一言为定。”


    ……


    韶音的决定令尚书台气氛一滞。


    所有人都明白李夫人此举是当下最行之有效的措施,却没有人敢当众表态。史笔如椽,这样的举措注定会留下千古骂名没有人想遗臭万年。


    韶音的指头一下下地敲击着乌木案,将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她都能猜到,这样的场面原本也在她意料之中。


    想尽了一切办法,粮食还是不够,那便只能舍弃一部分人;为了防止动乱,被舍弃的只能是老弱病残。


    这个决策一旦做出,只消在文书上轻轻一圈,再落下一方轻巧的印玺,成千上万的人就丧失了生存的权利。没有人想在这样的文书上署名即便事出有因即便无可奈何,即便有无数个即便……白纸黑字,千秋万载,罪愆难消。


    韶音觉得眼睛干涩,闭目缓解,忽然想起了李勖曾经与她说过的那句话。他说,“往后的日子,误解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多,能懂得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们的圆满便不能向外求,只能向内求。问心无愧,便是圆满。”


    这话还真是有些先见之明。只是,韶音已经不能判断这算不算是问心无愧了,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她脑中一直盘桓着方才那个年轻母亲的目光,觉的问心有愧。


    她摊开掌心,仔细端详上面越来越错综复杂的纹路,她与世间的因果也像这些纹路一样复杂,纠缠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处处皆是两难。


    可是任何关键的抉择都是两难的抉择,英明的决断往往也会造成沉重的罪孽,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做不到问心无愧,那便只能承受,该挑起来的担子总要有人去挑,即便是骂名也总要有人去担负。


    权力所以沉重,实因其与责任伴生,她既掌了权,就要担起责,且责无旁贷。


    韶音缓缓蜷起手掌,一点点攥紧了,感受其中的分量,像是攥着整个大晋的国运,不敢有丝毫松懈。


    “此事无需再议,烦请温先生为我拟写文书。要点有四:其一,将士们的家眷一定要保住;其二,抽调流民中最青壮的劳力,组成民伕营,划出一部分军粮喂他们,将他们往前线送;其三,余下青壮混编入州府军中,看住他们,优先给食;其四,守好城门,余下老弱病残,能赈则赈。”


    韶音顿了顿,吐出最后半句话:“备好石灰和药材,防止瘟疫滋生。”


    温衡的手一颤,在最后一句话上落下一个乌黑的墨点。


    韶音向后靠在凭几上,借助硬木的力度支撑住整个身体,微微昂起下巴,淡笑道:“诸位放心,这份文书上不会出现你们的名字,一切后果,由谢韶音一力承担,你们下去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却是谁都不愿意先走。他们默然无语地静立了许久,忽然齐齐朝着韶音长揖到地随后才相继离去


    韶音一口气松下来,觉得头晕目眩,背上出了一层虚汗。


    “夫人,您没事吧”温衡留在最后,并没有走。


    韶音无力地朝他摆摆手,“我没事,温先生请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温衡提着笔走到她案前,在那份文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韶音讶然看向他,“温先生,你不必如此”


    温衡摇了摇头,眸中盈泪道:“若非如此臣便有负主公知遇之恩,亦愧对夫人大义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夫人,劫难必会过去我们汉人的江山必会有无穷后福,您的一片苦心自有春秋铭记。”


    韶音回到府中已是深夜,迎面便被砸了一个噩讯:谢太傅再次咳血昏迷,府医说,八成撑不到秋天。


    韶音挪着沉重的双腿往高眠斋走,一路上麻木地回想上次看望父亲是什么时候,是半个月前,还是一个月前,或是更久一点。


    灵奴已经候在那里了,双眼皮早困成了三眼皮,还是没忘记写信这回事。他牵着韶音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她,“阿母别担心,府医都说了,外祖父只是着凉了,他很快就会好的。我们回去给阿父写信好不好”


    孩儿小小的脸仰望着韶音,眼中尽是天真,父亲饱经沧桑的面孔却色如金纸,没有一丝表情胸口的起伏也格外微弱。


    韶音狠狠咬住嘴唇,一屁股坐在病床前的脚踏上,连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灵奴忽然睁大了眼睛,“阿母,你怎么哭了”


    韶音急忙用手擦泪,“灵奴想阿父,阿母也想自己的阿父。阿母今晚想留着这里守着你外祖父,我们就在这里写信好不好”


    灵奴欣然跑去书房翻找笔墨,写上几句话便叼着笔头想一会儿,时不时地问某个字怎么写,偶尔瞥一眼韶音,露出一点欲盖弥彰的狡黠之色,悄声道:“儿要与阿父说些男子之间的话,阿母不许偷看!”


    韶音泪眼朦胧,提笔无话,许久之后才落下一行字:


    勖兄善毋恙,后方悉安,兄可放心。千万珍重,盼归。


    第140章 第140章


    暮色降临在黄土塬上,关河内外一片苍凉,高天上流云纷乱,聚散变幻莫测。


    当天尽头那抹艳丽的玫瑰紫随着落日逐渐消失在地平线深处时,潼关外起风了


    风自黄河北岸吹来,裹挟着大量黄沙,昏暗之中,天与地靠得极近,此处的人间被压缩成一片茫茫沙海。晋军就在这片沙海中埋锅造饭,一只只冒着炊烟的刁斗像是汪洋中随波起伏的小舟。


    今日刁斗中的米比以往每日都多,年轻的新兵们兴高采烈,以为后方的灾荒终于得以缓解,往后每天都能填饱肚子了有经验的老卒却都知道,这是大军即将发起总攻的征兆,这顿饱餐过后,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斗。


    在大战前夕这片短暂的宁静里,将士们同以往每次一样,睁开风霜疲惫的双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目之所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天昏地暗之中,华山、中条山和东段黄河像是三条巨大的黑龙,寸步不移地看守着进入关中平原的要道。潼关城就在三条巨龙汇合之处,谷深崖绝,塬高窄长,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老兵们不约而同地眯起眼,自下而上,以目光攀爬这座扼守三秦的巍峨雄关


    他们在心里默默计算,攻克这一关会填进去多少人,有多少人会死在敌人的羽箭下,多少人会死在攀爬云梯的途中,还有多少人会死在城楼守军气急败坏的石砸、链捶和火焚之中。


    他们偶尔也会想一想,这些人中会不会有自己


    “看,那是什么”


    有人指着远处问。


    老兵们循声望去,在一片漠漠如织的灰沙中看到几点鲜亮的橙红,恍惚间像是夜晚归家时窗口透出的一盏温灯。


    那是风陵渡口岸边生长的野生柿树,他们来到此处时,柿树上刚绽开黄玉似的小花,如今已经结满了橙红色的果实。


    九月将近,他们出征就要满一年了


    后方的灾荒拖累了前线的战事,开春后军中爆发的一场小规模疫病又将战线往后延长了至少两个月。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人相食的**中,将士们的家眷得到官府的优先关照,他们的妻儿老小大多平安无恙。


    一顿饱饭过后,营中响起有规律的短促号角声,将士们闻声集结,风沙中静默肃立,等候军令下达。


    中军帐门大开,两列火把照路,李勖在众将官的簇拥下大步而出,来到三军阵前。


    他的战前动员一向简明扼要:


    “兄弟们,家里闹灾荒,妻儿老小将他们的活命粮省下来给我们吃,就在刚刚,粮食已经全部吃光了可后方的灾情还在继续。今夜这一战,要么埋骨他乡、亡国丧地,教我们忍饥挨饿的家人沦为胡人的奴隶;要么一战灭秦,因粮于敌,打开关中大粮仓,回报我们的妻儿老小!你们说,该怎么选”


    老兵们猜对了今晚这顿饱饭是潼关外最后一顿饭,是不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端看他们自己


    “灭秦!灭秦!灭秦!”


    呐喊声震动天地,令风沙为之一静。全军上下士气大振,如今破釜沉舟、退无可退,他们别无选择,唯有死战。


    谢候悄悄观察李勖的神情,想借此判断他对接下来那步险棋到底有几分把握。很可惜,李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经被杂草一般乱蓬蓬的胡子湮没了除了邋遢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谢候不由也摸上了自己的下巴,他也没好到哪去,从前建康士人赞他“朗日昭昭,濯如春柳”,若是见到他此刻这副尊容,他们只怕要惊恐地后撤一步,问一句“哪里来的蛮人,可会讲官话”谢候想到此处轻轻一哂,自嘲地摇了摇头。


    很快,各部将领就已经将具体的作战部署传达下去,直到开拔前一个时辰,全军上下方才得知,原来他们今夜的目标不是潼关


    “李勖是想效仿曹操故事,表面做出强攻潼关的假象,暗地里北渡黄河到达蒲坂津,之后再从蒲坂津西渡黄河,如此便可绕过潼关天险,直奔长安。”


    谯楼之上,一个身披兽纹袍、头戴毡帽的氐人将领笑着说道,他正借着极微弱的天光观察李军的营垒,一边看一边语气笃定地做出判断。


    此人正是秦大司马姚崇虎。


    这一年之中,姚崇虎瘦了不少,虽然看起来仍像是一头人立的棕熊,不过已经不是当初那头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的棕熊了他如今是一头冬眠初醒的饿熊,皮瘦毛长,时刻憋着一股想吃人的煞气


    在姚崇虎最初的预计中,这场战争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李勖将兵赌性甚重,好弄险出奇,他自己率轻骑突入弘农,将大部步卒、辎重和粮草都落在后头,而那时卢氏到弘农的粮道还没有完全打通。因此,姚崇虎得知此讯后立刻做出部署,他命次子姚象镇守潼关通知燕人支援陕城,自己亲率大军去劫李军的粮道。


    然而,负责李军后方粮运的那位将领却稳得出奇。


    此人慢吞吞地赶路,边走边攻城招降,似乎一点都不着急接应前方。与秦军遭逢后,他不慌不忙地安营扎寨,摆开了严防死守的阵势。


    因行军缓慢,战线没有拉开,兵力十分集中,对方的防线固若金汤,找不到薄弱之处。


    姚崇虎强攻几次不下,心里也是纳罕:此人这个打法,就不怕李勖在前面饿死么等到辎重运到弘农,只怕李勖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还没等姚崇虎琢磨明白这个问题,潼关方向相继传来两个噩耗:儿子姚象被李勖阵斩,潼关险些失守!


    姚崇虎大惊,他原本以为后方的安排万无一失,潼关易守难攻,只要姚象坚守不出,关中自可无虞,慕容康的玄甲军战力强悍,与陕城守军合力夹击,李勖当如围场中的獐鹿,挣扎不了多久。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慕容康才出兵就被燕主急旨追回燕人不仅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还帮了一个大倒忙。李军将从燕人处俘虏的降卒都放了这些人回去后大肆宣扬王师仁义,搞得关中各郡的汉人蠢蠢欲动。


    俘虏中有一人姓何名新,此人原本是晋将,畏罪逃亡到燕,这回又被晋军捉住,使出浑身解数求饶。李勖得知他善骂,命他城下叫阵,姚象没沉住气拍马出关迎战,不到三个回合即被斩于马下,若非余下将士浴血死战,潼关差点失守。


    京师震动,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秦主符耀严旨申饬,姚崇虎赔了儿子又折兵,颜面大失。他又气又急,无奈之下只得改变原有的部署,留下一小部分兵力后,自己赶紧率军返回潼关


    他一走,原本龟速推进的李军再无顾虑,立刻拉开长线,开始了急行军,卢氏自弘农的粮道很快打通。


    原来李勖早就料到他会来劫粮,专门将大部队留在后头等着他。


    姚崇虎一来一回往返千里,疲于奔命,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对方手里,他自己则一直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他后来才知道,负责后方押运的那位汉将名叫徐凌,是李勖的心腹爱将,两人似乎还有些亲戚关系。李勖对他极为信任,将粮草辎重和大部队步卒都交给他带领,两人一前一后,打了个默契的配合仗。


    姚崇虎吃了个大亏,不敢再轻敌,亲自镇守潼关后,任李军如何挑衅,始终不肯轻易出师。李军强攻两次,没讨到什么便宜,军中又爆发了瘟疫,战事就此僵持下来。


    许是老天开眼,连年风调雨顺的江左竟然在这个时候闹起了灾荒,听说国内已经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姚崇虎大喜,依照他对晋人的了解,这帮人没事的时候还要自己斗上一斗,一旦遇上了事,定然会打翻天。假以时日,前线粮草不济,后方又起火,李勖必定会灰溜溜地撤兵。到那个时候,姚崇虎再率大军倾巢而出,痛打落水狗,必教他有来无回


    然而,令姚崇虎大感意外的是即便是在这样不利的情况下,晋军的粮草仍然能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运往前线,国内一直安稳,没听说出什么大乱。


    先乱的反倒是秦。


    上官云和褚恭率领的两支侧翼不只牵制秦军主力,还派出细作到处活动,联络各地的汉人官员,许以高官厚禄。如今关中各地贼盗蜂起与李军内外呼应,盛极一时的大秦竟然出现了土崩瓦解的迹象。


    这么一来,姚崇虎也拖不下去了


    秦与晋,氐与汉,他与李勖,孰生孰死,孰存孰亡,皆在此战。


    姚崇虎为这一战苦心孤诣地谋划良久,他也是身经百战的宿将,越是紧要关头,反倒越能沉得住气他早就怀疑李勖会放弃潼关转而从蒲坂津渡河入关不过,派出去的探子几次带回来的消息都与他的预测相反,李勖忙着造战车和云梯,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强破潼关


    姚崇虎不敢轻易分散兵力,疑心却始终难消。


    就在前日,探马带回几块木板边料,原来李军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在弘农秘密伐木造船,潼关城外大张旗鼓的工事不过是故布疑阵!


    李勖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姚崇虎精神大振,立刻拨了五千精锐秘密布防在蒲坂对岸,只等李军半渡之时就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行军主簿魏雉担心三千人不够,劝他至少拨去一万,姚崇虎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与李勖交手这么多次,他吸取到一个重要的教训:不到最后时刻不要轻易下判断。


    就在刚刚,有细作冒死送来消息:一个时辰之前,李勖下达军令,命李部主力在今夜亥正时分渡河。


    战前故布疑云,临战才将真正的作战部署下达各营,诡诈、周密,这的确是李勖的行事风格。


    姚崇虎直到此时才彻底打消疑虑,命主力部队集结,即刻前往蒲坂,务必在李军渡河之前摆好阵型。


    夜色深沉,茫茫土塬上飞沙走石,雄关漫道和秋山远树皆隐没在风烟滚滚之中。九曲黄河浊浪高,在衣冠南渡百年后,汉人军队的急渡声和胡人战马的嘶鸣声再次惊响于中原大地。


    不知不觉间,风陵渡口的柿果由金橙转为了深红。


    秦军主帐中,姚崇虎在两个汉奴的侍奉下披上一领血迹斑斑的虎皮战袍,正是这袭战袍,伴随他南征北战,东出入燕,打得慕容玮俯首称臣。


    姚崇虎已经许久没有穿过这件衣裳了他低头抚摸上面的血迹,过往大大小小的战役浮光掠影般在他心头滑过。因为汉名中有个“虎”字,他一直都相信,这件虎皮战袍能给他、给氐人和整个大秦带来好运。


    今晚,他要穿着这件战袍,亲手为儿子姚象报仇。


    那两个汉奴神情麻木地随着他走出毡帐。帐外,头戴风帽、身穿狩猎纹皮甲的秦军将士已经列阵完毕,阴山白马旗在寒风中猎猎舒卷,望之犹如万马奔腾。


    姚崇虎策马在军前走了两趟,以手指天,用胡语高声道:“风沙,是吉祥的征兆,一百年前,我们正是从黄沙漫漫的故乡出发,骑着白马一路南下,最终来到这里。这里的土地肥得流油,气候润得像是母牛的初乳,在这里,我们的孩子不再早夭,我们的族人不再流浪,我们的女人变得娇媚动人,我们的马匹毛色油亮!这里,早就已经是我们氐人的土地!现在,汉人要将我们赶回去,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氐人的健儿抽出你的弯刀,跨上你的白马,为了我们的孩子、族人和女人,随我去保卫我们的土地!”


    秦军杀声震天,姚崇虎身后的两名汉奴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抖如筛糠。


    秦人誓师,必要见血。


    在汉奴惊恐的目光中,已经有两名武士踩着马靴走上前来,一人抽出弯刀,利落地割破了汉奴的喉管,另外一人立刻用金盘盛接鲜血。


    姚崇虎手指蘸血,涂于额上,大喝一声,向着蒲坂津的方向拍马而出。


    渭河上早就架好了浮桥,秦军主力渡过渭河,一路向北。与此同时,晋军的船只已经进入黄河,他们上岸之后,将会在河东沿着一条几乎与秦人平行的道路北上。经过半夜的奔波,当他们终于抵达蒲坂,再次准备西渡黄河时,他们将会惊讶地发现,秦人的强弓利弩早就已经等候多时了!


    秋风中的黄河怒涛阵阵,姚崇虎紧紧盯着对岸,好几次误将波涛之声认为是晋军的摇桨之声。


    难熬的等待之中,探马飞报,晋军主力已经全部上船。


    姚崇虎提在胸口的这一口气终于长长地舒了出去,他命人传令下去,不必半渡而击,而是要等到晋人全部上岸后,还未来得及列好阵型时再一举出击。


    他要将这只骁勇善战的汉人军队全部歼灭,永绝后患。


    魏雉从地上抓起一把河沙,笑道:“当年曹孟德能自蒲坂入关实是上苍偏爱,竟能教他在一夜间造出一座冰城抵挡马超的骑兵。而今水不能冰,岸边沙土又软,晋人上岸后没有遮挡,一定会被我们的弓箭射成筛子!”


    姚崇虎想象着那个场面,面上绽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指着岸边一片空地道:“今夜,汉人将会用他们的尸身在这里垒起一座白骨城。”


    仰头喝了一口鹿血酒后,他忽然又眯眼问道:“晋人能撑这么久,据说全都是因为一个美丽的女人,李勖的女人,我说的对么”


    “大司马说的对,晋人口口相传,那的确是个美丽又有风情的女人。”魏雉拍拍手里的沙子,挤眉弄眼道:“不过,她只能暂时是李勖的女人,过了今夜,李勖的头颅、坐骑、土地和女人,都将是大司马的!”


    姚崇虎勾起鼻子,鸱鸮一般嘿嘿地笑了起来。


    黄河上湿浓的夜色像是一片苍黑的雾气雾气之中,似有十万大军正朝着岸边而来。秦军上下皆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对岸的动静,然而,直到后半夜,晋军还迟迟没有现身,岸上荆枳丛中时有野麋和狐兔窜出,安静得异常。


    姚崇虎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脸上露出焦躁之色。


    魏雉道:“大司马不必忧心,我们在潼关还留有三千守军,即便晋人真的改了主意,欲强攻潼关一时半会绝对打不下来,我们回兵还来得及。”


    姚崇虎勉强按捺住心烦意乱,咬牙吩咐左右:“教探马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边的探马还未扬蹄,后方的守军就已经慌里慌张地奔到此处报信。


    “不好了……不好了!晋军、晋军渡河了!”


    姚崇虎心里咯噔一声,待听清了这话之后,却又感到分外疑惑,“渡河了渡河不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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