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在讨人嫌这方面,他自认为比大意志更有经验。


    吃完水果, 冷芳携回书房继续看书,九号弯腰收拾茶几上残留的痕迹,他还有很多家务需要完成。


    “他不喜欢被人拍摄。”冷淡、死板的声音从旁侧传来, 是旁观已久的烬。


    虽然不能直接干预, 小世界的一切变化在他眼底一览无余, 烬每时每刻都在读取小世界的数据,九号私下拍摄的照片自然逃不过他的视线。


    烬从虚拟世界里学到了很多惨痛的教训,「未经冷芳携的允许不能擅自记录影像」便是其中之一。他多次回顾虚拟世界的记录,发觉冷芳携对唐灵态度急转而下就在花墙摄像事件之后,因此将这一点着重标记。


    九号是大意志的一部分, 自然也是他的一部分。他不能任由九号重蹈覆辙。


    毕竟万一被冷芳携发现, 哪怕不是他的错,只因为九号的身份,也要被归到他身上。烬不想冷芳携对他的印象再变差了。


    银色机仆沉默地擦拭桌面, 对烬的提醒充耳不闻。


    烬来到他面前,重复道:“作为我的一部分,你不该这样做。”


    机仆终于放下湿抹布,抬头面向他。


    九号没开口, 仍然以投影字符串表达自己的想法。


    “!!!∑(°Д°ノ)ノ”


    “是吗?那你去告状吧!”


    烬哪怕再不通人情,也能感受到九号对他的排斥和厌恶。


    这些不受控制、反叛的碎片——


    小世界以外, 群星汇聚、数据流浩荡之处, 浪潮从最源头涌起,缓慢而剧烈地向四周蔓延。主神的造物在波浪中恐慌,不明白主神何以产生如此大的波动。它们瑟瑟发抖, 不明所以, 还要掩饰慌乱,平静地播报提醒公告, 让快穿者暂停任务。


    系统在主神进入Ⅰ·006世界时,就时刻关注这个高危世界的变化,因而在动荡开始前就敏锐地察觉到一切。


    比起同僚,系统在解读情绪方面造诣高深。


    愤怒。是激烈的愤怒在传递。


    系统战栗不已,又无比好奇,006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主神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其实无论这些碎片指向怎样的未来,与他有多深的联系,烬都对它们没有任何感情,它们在他眼里与走向毁灭的芸芸众生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为了小世界能存活更久一些,他需要分出心神清理掉它们。


    清理工作强调高效。被碎片影响过深的小世界,留存不如毁灭。碾碎其中的亿万生灵,不必碾碎一只蝼蚁更特殊。烬从不投注任何情绪,不带恶意,不带厌恶,只是需要这么做。


    但这一刻,烬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像以前碾碎小世界一样,让九号从此消失。但他下意识地忍住了。


    ……冷芳携还在这里。


    真讨厌。他的眼神。


    就像他是一个已经死去的AI,如此轻蔑,如此高高在上。


    钢铁浇筑的手指蓦地陷进抹布之中。


    好半会儿,九号起身,状似平静地越过烬去厨房。


    其实这位智械已经气得快冒烟了,还能保持安静状态,完全是不想打扰控制者的阅读时光。


    在随同冷芳携进入公寓,看到烬的第一秒,九号就意识到自己是对方的一部分,这种感觉他在大意志面前也体会过——在他战败,自毁崩溃之时,让他苟延残喘活下来的大功臣。


    “你可是我特意分出来的一部分,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大意志笑眯眯的声音传到九号零碎的代码中,他才发现,这个一度引起人类恐慌,被认为是仿生人阴谋产物的机械,竟然具有如此类人的个性与想法。


    “不然谁替我看着他呢?”


    他,指的是被封冻舱禁锢住的冷芳携。


    九号厌恶他们,就像厌恶无能的自己,他们对待冷芳携理所当然地熟悉,仿佛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与冷芳携发生了无数更加深入的接触。


    而他只是不被承认的TM,因为特殊的身份,哪怕陪伴冷芳携再久,最终被他排除在黑帽子外。


    九号不想承认自己在嫉妒。


    混乱的颜表情交错闪现,擦拭餐台的力道又重又快。


    被他扔在客厅的烬也没好心情。郁闷,憋气。触碰胸膛,血肉躯体里似乎挤压着不忿的物质,烬垂眸,想要划开皮肉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东西,让他如此难受。


    告状。烬想到九号的话。


    快速飞到盥洗室的梳妆镜前,想了想,更换成柳今歌的外貌——这是唯一一个冷芳携承认有过好感的碎片。虽然被其他碎片在嫉妒的驱使下撕得粉碎,现在还能使用。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烬穿过书房门,来到摊在膝盖上的纸质书籍中,挡住了部分字句,试图以此吸引冷芳携的注意——不这样做,他怕冷芳携直接无视他。


    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青年浓密如同鸦羽的睫毛,缓缓颤动着。


    阴影顺着高挺的鼻梁,侧脸流畅的轮廓往下,延伸至柔软针织衫的领口。烬屏住了呼吸——他不需要呼吸,可此情此景,下意识地做出人类般的反应。


    他想要伸手去触碰。


    “……”结果只是想想,还没付诸行动,更没来得及开口陈述九号的罪行,就被冷芳携漫不经心地抓起来,一把丢出门外。


    即便披着柳今歌的壳子,也没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惜。


    烬停下来,面前是系着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的机器人。


    “怎么回事捏?居然失败了●^●”


    “啊!不好意思,我说话不过脑子,不该用「居然」,应该是——失败也太正常了!”


    烬:“……”


    他不再有开口的底气。


    闷闷不乐地回到书房,这回烬很谨慎,选择坐在书桌上旁观,总算没有被无情地丢出去。


    来到006世界后,他就是这样的状态,整天跟着冷芳携,却得不到他半点注目,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相处、深入接触……


    有那么一段时间,烬自我怀疑,认为是自己的形体没有呈现,不然冷芳携眼里怎么会没有他?


    持续被无视的状态让这位主神难以言喻,倍感沮丧、苦涩。


    大意志嘲笑他:“哇,被主人完全抛弃的败犬,真可怜。这还是我们无所不能的造物主吗?嘬嘬,小狗,你对你主人叫两声,说不定他就会搭理你了。”


    烬说不出反驳的话,甚至夜深人静,认真在考虑大意志不怀好意的提议。


    之所以没有付诸实际,是因为反复思虑后,他觉得狗叫只会让冷芳携更烦他。


    在讨人嫌这方面,他自认为比大意志更有经验。


    *


    虚拟网络,这里是第二个战场。垄断集团,小公司,雇佣兵,骇客……维护者和法外之徒在此地角力。


    这里是秩序与非法并存的狂欢场。


    冷芳携游弋其中,像一尾灵活的鱼,在笨拙艰难前行的用户中,他轻松得格外瞩目。


    “我草,老子二十个超算一起运作都没他流畅!这什么赛博神仙我拜拜你!”


    如鱼得水的匿名用户衬托得其余人很呆傻,他们艰难地应付系统攻击时,冷芳携已经走入更深的位置。


    众多复杂的防护系统对他形同虚设,这是他的乐园,从出生开始,冷芳携有一半时间泡在这里,哪怕近两百年过去,网络的架构已经面目全非,很难寻找到昔日底色,他却还能在数据的波动、奔流间发现熟悉的痕迹。


    有时候,他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所有人类的痕迹在这里诞生、沉淀、消亡,数据的海洋包容一切,吞没一切,那些现实里被人为消抹的事实,都是贝壳里的明珠。


    冷芳携今天也在发呆。


    忽然,一阵强烈的数据波动朝这边奔来,目标明确,直指冷芳携的落点。来者气势汹汹,带着极强的攻击性,但在即将进入危险范围时,又彬彬有礼地停了下来。


    “下午好。”字符组成问候,和一个微笑的表情。


    对方试图传达出善意,见冷芳携没理他,又自顾自地说:“你帮黎明军做事能得到多少好处?为什么不去大公司里,以你的实力,不会有谁蠢到把你拒之门外。”


    一来就点破冷芳携的一层身份,显然有备而来,冷芳携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回复:“与你无关。”


    “真冷漠:D”


    “你面对楚童,也这样?”


    他不断发出骚扰信息,丢出冗余字符串。冷芳携无视他,他也不在意,自说自话,但每一句都带着别有意味的试探。


    “你的腿还是老样子?一点治疗的希望都没有?楚童那老男人最会装模作样,怎么没替你四处求医?”


    “只能依靠轮椅行动的滋味很难受吧,但这里没有人给你当狗,当交通工具,把你抱来抱去。”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冷芳携:“没别的话说就滚。”


    “哈。这里也不会有人被你呼来喝去,冷芳携。”对方点出他的身份,显然冷芳携的努力终于有所成效——方舟总算顺藤摸瓜,发现他的身份。


    速度太慢了。冷芳携淡淡地嫌弃。


    来人——郑说还在说话,用一种稳操胜券、志得意满的口吻。


    “你如此横行无忌,真不怕被人发现吗?赫莱,Helle。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的追随者也化为一捧尘土,没人再将你视若神明顶礼膜拜。”


    “真好奇,你现在有恃无恐的底气从何而来?举目无亲,形单影只,我都要可怜你了。”虽然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字符串,却能鲜明地体会到话里毫不掩饰的恶意。


    看来郑说突然来这一趟,是想作为胜者,发表获胜感言。


    尽管他不知道这胜利是冷芳携刻意送到他面前的。


    为什么到了这里,郑说却呈现出一种脑子缺失的美?明明酒吧相遇的时候,他这个人除了装了点,看着还算正常。冷芳携疑惑地想。


    “你在想如何欺骗我吗?”


    冷芳携:“……”


    “你话好多。”他不太想陪傻子演戏,“有本事的话,来抓我。”


    “好。冷芳携。”


    “你在这里是说一不二的暴君,可在现实里不是。请耐心等候。”


    ……


    新南公寓里,小风以及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送进来的黎明军人员不约而同陷入昏迷状态。他们有的是因为饮用了公寓的收费水源,有的是因为摄入的食物有问题。


    小风很谨慎,很少碰外面的东西,奈何方舟联系新南公寓的负责人,在通风管道内投放无色无味的迷药,他再小心谨慎也中招了。


    昏迷之前,小风只来得及发出一段示警信号。


    公寓内,九号停下洗菜,走出厨房,警觉地看向房门。


    微风吹动猫瓣门前后晃动。


    咚咚咚。


    有人敲门。


    站在门口的青年长得像只狐狸,无论什么表情都像在打坏主意,此刻浅色的眼瞳微动,再一次扣响房门。


    初次见面之后,林蔚多次拉着张越上门同冷芳携交流,伪装成对冷芳携一见钟情于是死皮赖脸上门的小青年,张越从一开始“当小三是没有好下场的”,到“做1做0不如做3,林蔚加油,成功后不要忘记好哥们,4也是个不错的数字”,不仅摇旗呐喊,还想方设法为林蔚创造条件。


    这几次上门,他熟悉了周围的一切,悄无声息地检测出黎明军布置的防卫带。


    很周密,但在庞大的垄断集团面前仍然不够看。


    这里是集团的领域,黎明军不可能将公寓改造成铜墙铁壁,自然无法阻挡方舟的意志。


    如果他们将冷芳携藏在层层戒严的黄金沙漠大本营中,方舟或许得伤筋动骨一番,但在第三区的地界里,一切非常轻松。


    门后,冷芳携登出网络,来到客厅,默不作声地注视大门。


    他往前一步——


    高大的机器人挡在他面前:“方舟已经确定你的位置。我可以带你逃走。”


    冷芳携抬首瞥向他,对九号展现出的异常毫无惊讶之色,冷淡道:“你是谁?”


    “(>人<)别紧张,人家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智械大侠!”这一句话通过投影呈现。


    刻意卖萌,冷芳携并不买账,仍然注视着九号。


    他的眼神其实很平和,没有逼迫的意味,却仿佛一串电流,一瞬间击穿了机械体,使得他刹那失灵,身体僵硬。


    九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平静地问了一个问题:“TM是TM,图灵机是图灵机,你认为,我是哪一个?


    第122章  情人节预热。


    这个问题瞬间将冷芳携拉入回忆之中。


    封冻舱内近两百年的沉睡仿佛只是一场梦境, 许多事情恍若昨日,冷芳携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他与图灵机的最后一面。


    这场在许多人想象中一定惊心动魄、精彩不已的战争,远没有那么激烈, 到了最后甚至是平静的。


    “围巾织好了, 你让人来拿吧。”图灵机说。


    这是他数据核心崩溃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伴随着首领的毁灭, 无数仿生人陷入死机状态,蛰伏已久的人们将深藏利刃对准联邦政府。偌大的暴力机器,没有了仿生人的支撑什么都不是,很快就在反攻下被占据。


    正是人声鼎沸,举国欢庆时。


    最该是焦点中央的人却寻不到踪迹。


    冷芳携躺入封冻舱, 闭上眼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他忘记让人拿围巾了。


    *


    黑帽子最初的四人团体中, TM是最神秘的一个。冷芳携与他的相识源于一场误会下的交锋,TM当然是败者,不过在整个过程中, 冷芳携罕见地品尝到艰难的滋味。他对TM起了兴趣,抱着壮大团队的心态发出邀请。


    在那个政府监控一切,人人自危的年代,一个反动组织的邀请无异于索命函。冷芳携当时不抱期望, 只是顺手一试,没想到很快得到TM的答复。


    沈千姿认为TM大概是政府派出的钩子, 太过急功近利, 但凡演技好一点都会矜持一段时间,显得自己经过了慎重考虑,是冒着生命危险加入组织, 为推翻暴政而行动。


    显然, 她猜错了,TM不仅不是任何政府、组织派来的钉子, 没有出卖过黑帽子的情报。


    TM忠诚,勤劳,踏实,肯干。


    只不过TM从不提起自己的生活,除了线上交流,其他人对他并不熟悉。


    隔着网络,TM当时给冷芳携的感觉非常笨拙,不通人情世故,说话冰冷、刻板、不留情面,常常让人哑口无言。有时候,他对一些常识的缺失,对事物的古怪认知让他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不过另一方面,TM又异常冷漠,尽管从事的是推翻暴政的反动事业,对于那些因为暴政而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人们,他却没有半点怜悯或者不忍。


    郑白镜私下猜测,觉得TM可能患有精神上的病症,以至于缺失了人类同理心。


    冷芳携认为,这大概是天才的怪癖。毕竟他在许多人眼里,也是个暴君一般的家伙。


    沈千姿和郑白镜都有家业要打理,冷芳携因为双腿的缺陷,没什么线下活动的空间,常年游曳在为黑帽子搭建的内部网络中,TM跟他一样无所事事,久而久之,两人的交往便多起来。


    闲来无事,好为人师地教教TM为人处世的道理,是他当时打发时间的一种手段。TM不是个好学生,总不得要领,但他的愚笨不会令冷芳携烦躁不耐,可能因为TM虽然无知,但好学。


    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TM固定跟冷芳携汇报每天做了什么。


    【我在学习编织。】


    冷芳携觉得挺可爱,好笑地问他:“你学这个做什么?”


    TM直白地说:【织出来的物品,是你的生日礼物。】


    完全没想到生日礼物这种东西,是应当隐藏起来,直到生日当天揭晓的惊喜。


    冷芳携顿时有种逗了好久的怪小孩某天抓来一只蟋蟀放在床头,乌黑的眼睛看着人,说这是礼物的怪异感。


    这回,他没有点出其中的不妥之处。


    编织对TM大概是件需要慎重对待的活动,几个月下来,聊天界面的汇报进度仍然处于编织中的状态。


    冷芳携也无心再去追踪未来的生日礼物——黑帽子规模越来越大,活动范围越来越广,已经从被联邦无视的小组织演变成摆在首脑案头的围剿行动目标。郑白镜的贵族身份不再能提供庇护,冷芳携秘密转移,却因为有人泄密,中途遭遇仿生人抓捕队伍。


    那是他创建黑帽子以来最凶险的一天,荷枪实弹的仿生人不惧生死,平静而麻木地遵循控制者发布的指令行动。联邦的抓捕计划筹谋已久,精密周全,屏蔽器使得冷芳携没办法黑入仿生人系统,孱弱的双腿更雪上加霜——


    有那么一刻,仿生人已经将他团团包围,护送他转移的人员被分割,一时间没有形成有效的阻挡。


    仿生人小队头领有一头铂金色半长发,眼珠明亮,透着无机质的光。她走到冷芳携面前,高大的身形瞬间盖过视线。


    “目标确定……”琥珀色的瞳孔暗了暗,仿生人像忽然失灵,身体卡在原地。


    冷芳携就这么奇妙诡异地化险为夷了。


    抵达新堡垒时,他仍然在回想路上发生的一切。


    太过不可思议。


    简直像有人刻意放走他。


    联邦政府里残余的人类官员中确实存在心向黑帽子的人,但他们的职位不足以参与抓捕行动,更不可能干扰仿生人的系统——要知道联邦首脑以仿生人为自己的护卫队,牢牢攥紧最高权限,一刻也不松手。


    究竟是谁?


    冷芳携瞬间想到一个名字,一个与他敌对已久的仿生人。


    图灵机。


    TM,Turing Machine,不正是图灵机的缩写?


    一旦有所怀疑,TM不走心的伪装立刻被洞察。


    但或许是因为TM的过往表现,冷芳携没有警铃大作,将沈千姿和郑白镜拉入小会议商量试探TM的事宜,而是直接找到TM,了当地问。


    TM的回答意外坦诚,他不否认图灵机的身份,却似乎也意识到一旦掀开TM的外壳,将不能再像原来一样同冷芳携相处,不知转圜,不懂委婉的机器人在长久的学习后,终于努力憋出一句:


    “但TM是TM,图灵机是图灵机,难道不能分开吗?”


    图灵机第一次感到委屈的情绪,心里酸酸的,他想把过去为黑帽子做的事调出来,以证明自己并没有任何窃取机密的行动。他不想让自己在冷芳携心里变成一个心机深沉的间谍。


    其实冷芳携从没有那样想过,只不过他还是很肯定,很坚决地说:“不能。”


    在那以后,平台里TM的账号再没亮起过。但冷芳携没有移除图灵机的账号,只是关掉TM的权限,将这个无人问津的账户隐藏了起来。


    如果图灵机后续再回到TM里,或许会发现自己仍然挂在内网中,没有像想象中被驱赶出去。


    很可惜,他没有。


    这是冷芳携与图灵机倒数第二次对话。


    ……


    听到这个充满怨气的问题,冷芳携哪里还不明白疑点重重机器人的真实身份。他起初以为九号是绕过拒绝协议诞生智慧的智械,却没想到居然是一位故人。


    图灵机大概很在意问题的答案,见冷芳携沉默着,再次重复:“你觉得呢?”


    冷芳携眨眨眼:“你是九号。”


    非常狡猾的回答。


    机器人被人类的智慧打败了,傻乎乎站在原地,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


    “(·-·)”


    “我现在带你走。”


    最后用颜表情带过沉默,回归正题。


    冷芳携摇摇头,他就是想被方舟找到,顺理成章地被带回去,进而找机会接触大意志,怎么能半途而废?


    机器人不懂人类的弯弯绕绕,下意识地服从冷芳携的指令,毕竟哪怕到了方舟集团,他也可以转移到其他机器人的躯壳里。


    这些年,他就是这样不断转移,始终跟随在冷芳携身边。


    “等到了那边,你再和我讲讲这一百多年的经历,好吗?”青年微微地笑着。


    那样柔和,隐藏着劝哄,隐藏着教导意味的语气。


    图灵机已经很久没听到了。


    他以为暴露身份后,冷芳携再也不会亲近他,把他当成信赖的同伴。机器人没有情绪,所以他不会为此感到伤心,只是默默地在隐秘数据库中给冷芳携加了一行描述——很冷酷的人类,以提醒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辙。


    但当再一次听到人类刻意地放柔语气,图灵机瞬间就把描述抛之脑后。TM回魂,迫不及待地听从指令,为冷芳携奉献一切。


    ……


    “下午好。”


    房门终于开启,林蔚暂停强行破门的打算。


    今天他罕见地换上一身考究挺括的西服,利落的剪裁衬得他肩背宽阔,身材挺拔。头发也经过打理,露出狐狸般的眼睛。


    林蔚微笑着,看起来像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在许多人的刻板印象里,是会沉醉酒色的纨绔子弟。


    在他身后,一队西装暴徒把守门口,极富纪律性地垂头背手,从站姿看得出久经训练,带着挥之不去的军人气息。


    “我以为你不会开门。”


    林蔚注视着眼前的青年,很平静的面孔,很冷淡的眼神,明明坐在轮椅上,他需要低头才能看见青年柔软的发顶,林蔚却有种被人俯视的感觉。


    冷芳携肯定已经明白他的来历了,林蔚漫不经心地想,所以他在对方心里,一定已经变成大公司的走狗。


    毕竟是共事过一段时间的同伴,林蔚稍稍感到失落。但他不准备为自己辩解,不管初衷如何,他的行为确实是一种背叛。


    “收拾东西吧。”冷芳携说。


    “啊?”林蔚愣了一瞬,酝酿许久的劝说话术刚冒到嗓子眼,就憋了回去,“什么?”


    冷芳携像是觉得他很傻:“不是来抓我吗?我有一些东西要带走。”


    他如此自然,如此泰然自若,显得抓捕行动不伦不类,林蔚提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像个笑话。


    “我的支外体,我的衣服,还有……一些编织工具,请都帮我收拾好。”用着敬语,却是理所当然的命令。


    林蔚脱下外套,勤勤恳恳地按照冷芳携的要求收拾,为他把藤筐里的毛线球一个个放进行李箱,里面整整齐齐叠着黑黄条纹的小毛衣。


    林蔚推着冷芳携出门,西装暴徒们安静地跟在后面,从其中一些人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们显然正为整件事的诡异走向而一头雾水。


    就,就这么轻松?


    一点反抗,一点挣扎,一点愤怒都没有?


    呃……忽然有一种,是在帮雇主搬家的感觉。


    他们离开时不避讳旁人,光明正大地搭乘电梯到入户厅,途中碰到下班的金发女郎。


    曼妮一愣,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躲到一边不敢多看,等人走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的队伍里,那手里搭着外套的白衬衫不是酒吧里的服务生吗?被他推着带走的,不是公寓里人人关注的美貌青年吗?


    而那些西装男胸前的标志——


    曼妮瞳孔紧缩,心想她之前还想给邻居介绍情人,真是冒犯了。


    悬浮车发动,平稳运行驶入轨道,将落后破败的外环扔在身后。冷芳携瞥向窗外,立体广告和招牌已经更换成情人节前的预热,粉色和白色充斥高楼大厦间,不难想象情人节当天该是多么热闹。


    ……


    永恒之心服务室。


    设计师小心翼翼地捧出两对戒指,摆放在楚童面前:“这是您提前约好的戒指。剩下的正在制作中,工期大概还需要三个月到六个月。”


    戒圈精致婉约,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低调的华贵,干净的美丽,不需要额外点缀大块珠宝钻石就已经足够贵气。


    楚童不懂得欣赏,却觉得这两枚戒指戴在冷芳携的手指上一定很合适。


    “辛苦了。”楚童接过盒子,正要结付余款,小风的历史信息跳了出来。


    【有】


    是一个无意义的字,看起来像对方无意识触碰键盘,不小心发送过来的垃圾消息。


    楚童却顿生不详。


    紧接着,小风的通讯弹出,立刻接通,那边的声音很虚弱,听了几句之后,楚童微笑的表情粉碎破裂,变得极为恐怖,托着戒指盒的手指骤然收拢,盒子被捏得扭曲开裂。尽管如此,他还是克制地握住戒指,没伤到戒圈半分。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楚童关掉通讯,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可能需要一个新盒子。”


    “啊……我现在就帮您取一个。”设计师被他吓了一跳,不敢留在室内,匆匆地跑了出去。


    男人沉默的背影陷在沙发中,楚童弯腰,手肘撑在有力的大腿肌肉上,下颌线紧绷。五指紧握成拳,细微地颤抖着,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方舟!郑说!


    第123章  通通在冷芳携平淡的一抬眼间轰然粉碎。


    悬浮车驶入内环, 却没有停在方舟大厦,而是往更深处走,最终停在一栋三层高的独栋别墅前。


    眼前的建筑莫名熟悉, 让冷芳携回想起郑白镜的家。


    “这里是郑说的私人住所。”林蔚向他介绍, 提起顶头上司, 他的称呼毫不客气。


    冷芳携皱眉:“我以为你会把我带到方舟里。”


    林蔚耸耸肩,故作无奈:“郑说有他自己的想法。”


    这样就打乱他的计划了,冷芳携原本打算和方舟形成一种雇佣关系,就和他在黎明军里一样帮方舟做事,进而想办法接近意志井。


    完全没料到郑说不走寻常路。这位方舟太子爷, 或许与集团存在矛盾, 才别出心裁把一位双腿残疾的骇客接到私人住宅中。


    林蔚将冷芳携送到门口,就识趣地离开了。


    此时天色渐晚,别墅里的灯次第亮起, 客厅一片明亮,照得大理石地砖光滑可鉴,不见一丝杂尘。别墅里出乎意料的干净朴素,没有花里胡哨的奢侈品, 更没有贵族子弟沉迷的违禁品。


    餐桌上摆着几道热气腾腾的菜肴,很怀旧的菜色, 冷芳携苏醒以来没怎么见到过。厨房里的声音断断续续, 过了好一会儿,骤然安静。


    灯光一暗,郑说端着最后一盘菜走了出来。


    自暗处走入光线之下, 明灭的变化使得郑说那双野兽一样的眼眸格外锐利, 利落的短发贴着脖子,经典款的长袖勾勒出宽阔的肩膀, 宽松的阔腿裤,米色围裙系在腰上,平添几分烟火气。


    郑说放下菜盘,解下围裙,自始至终,那双没什么人味的眼珠死死盯住冷芳携。


    冷芳携从容地来到餐桌前,等待郑说说些什么。


    “啧。”结果一个照面后,郑说嘭得转身,又回到厨房关上门。


    厨房里灯还是暗的,十分安静,显然郑说进入厨房之后什么都没做。


    一进一出,仿佛只是方舟太子爷闲来无事玩的小把戏。


    冷芳携:“……”


    几分钟后,郑说平淡如常走出来,自然地给冷芳携舀饭,倒水,夹菜。


    “吃。这些菜特意为你做的。”他说。


    仿佛冷芳携是来家里做客的朋友,而非被他强硬地请回来的俘虏。


    非常古怪的场面。


    更加古怪的是,餐桌上的菜品全是冷芳携的口味,但凡他不喜欢的,全都没出现。对于食物,冷芳携不会明确表现出喜恶,一般都会吃下去,导致要弄清他的口味是件困难的事情,至少楚童颇费了一番功夫。然而第一次见面,郑说就能精准把握他的口味……


    甚至这些是郑白镜最擅长的菜肴。


    他没事做的时候,就喜欢在厨房里钻研菜谱。


    刻意地将这些呈现在冷芳携面前,郑说无非是考虑到他与郑白镜的关系。


    冷芳携问:“你是他的谁?”


    郑说坐在他对面,没有要吃饭的意思,听到这话,他觉得好笑:“郑白镜像条狗一样任你驱使,为你掏心掏肺,你却连床上的旧情人都认不出了?”


    他歪着头,恶劣地咧嘴笑,眼里满是不怀好意。


    和郑白镜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少了火焰留下的伤疤。


    但两人却呈现出截然相反的性格,如果郑白镜是温柔的水,那么郑说就是熊熊燃烧、攻击性极强的火焰。


    对于他的身份,冷芳携曾经有过很多猜测,不过没有细究,毕竟无论他与郑白镜是什么关系,都不是冷芳携关注的事情。


    见冷芳携默不作声,郑说继续道:“我出生的时候,他们说我是721号实验体,是迄今为止最成功的克隆人。”


    “在我之前,一共720个实验体都失败了,要么在胚胎中就死亡,要么寿命极短,要么存在这样那样的缺陷,我是唯一一个出生正常、寿命正常、身体机能正常的实验体。「几乎完美复刻了郑先生的基因」,他们是这么说的。”郑说勾唇一笑,懒洋洋的语气,“所以,你怎么能认不出我?要是郑白镜知道得多伤心啊。”


    话里为郑白镜打抱不平,可郑说对本体的怨气几乎毫不掩饰,虽然在生理学意义上,他就是郑白镜,但要人接受自己的出生是为了复刻另一个人的成功,本身没有额外的意义,确实难以释怀。


    冷芳携对郑说复杂的心路历程不感兴趣,也不愿意插入他与郑白镜的爱恨情仇。也许郑白镜还活着的话,他还有心情跟故人叙旧,但现在,他只想好好吃饭。


    “嗯。”冷芳携敷衍地应付几声,心思仍在吃饭上,低垂的眼睫在肌肤上打下一排暗影,仿佛蝴蝶栖息的影子。


    在灯光下,肤色透着一种病气的白。


    黎明军没把他养好,印象中,冷芳携该如羊脂玉一样,白得温润晶莹。


    郑说托腮看着对面,忽然意识到,在久远的过去,冷芳携大概也是这样坐在餐桌上,近乎乖顺地吃着郑白镜做的饭。他们是情人关系,郑白镜肯定会坐在他身侧,眼巴巴地夹菜,说不定两人会交换一个吻。


    脑海倏然闪过一道画面——


    温馨的暖灯下,郑白镜宽厚的手掌托住青年脆弱雪白的脖颈,唇齿相接,毫不客气地撬开唇瓣,探入艳红湿润的口腔。


    郑白镜激动、兴奋,动作像野狗一样,竭力搜刮甜蜜的汁水,仿佛八百年没接过吻。被他拥吻的青年则稍显冷淡,甚至蹙起的眉心暴露出厌倦,他任由郑白镜痴狂地亲吻了十几秒钟,随后毫不留情地推开。


    艳红的唇湿漉漉,晶莹欲滴。唇瓣微微分开一道缝隙,就像是……


    画面剧烈摇晃。


    对面的红发男性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突然面色难看地站起来,几步走上二楼离开客厅。冷芳携目送郑说远去,淡然收回视线,继续低头吃饭。


    冷水毫不留情泼到脸上,11月份的温度,冷水上脸无异于刀割。郑说犹然不满足,捂住脸又搓了几把。


    干净的镜面映出一张英俊却稍显阴郁的脸。


    郑说面无表情,五指紧紧扣住洗手池,眸色森冷。


    他死死盯住镜子里的自己,就像在跟另一个人对视。


    片刻后,他骤然埋头,低斥:“下贱!”


    不知骂的是自己,还是某个已经死去的人。


    作为郑白镜基因和遗产的继承人,郑说最清楚本体的真面目,一个伪君子、小人,偏偏被无知蠢货当成君子,被方舟那群傻叉当成救世主。


    他厌恶那群傻叉看到他后总是流露出“你不该是这样”的神情,仿佛隔着几百年时光,他们有多了解那位血缘关系淡薄的祖宗一样。


    每一次,他都想嘲笑他们,告诉他们真相——郑白镜一点也不在乎方舟不在乎你们,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冷芳携!


    这个世界上,与他联系最深的也只有冷芳携。


    所以郑说瞒着集团,把他带回从不让外人进入的私宅。


    他会按照郑白镜的遗愿,好好“照顾”他心爱的情人,更会让冷芳携知道,他是与郑白镜截然相反的个体。


    然而事情一开始就朝他计划以外的方向发展——


    与冷芳携的第一个照面,郑说就躲回厨房。


    他提前准备好的问候,练习过的表情,通通在冷芳携平淡的一抬眼间轰然粉碎。


    血流加速,头脑空白,心跳更是剧烈如同擂鼓,在胸腔里撞击,仿佛下一秒就要撞开血肉,飞到冷芳携面前。


    ——这具身躯的命门仍然为他跳动,即便本体已经死亡。


    刚出生没多久,郑说就被大意志拿走了「激情」,从此任何事物在他眼里都失去色彩。一直以来,郑说游戏人间,尝试过无数项危险的极限运动,哪怕与死亡擦肩而过,他的心情依然平静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这样的人生无聊,乏味,偏偏郑说没有一点办法。


    与冷芳携的线上交锋,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渴望”,而今日的见面,又让他瞬间被激烈的情绪波动淹没了。


    哪怕已经用冷水冲过无数次,手指依然因兴奋而细微颤抖,脊背耸动冒出热汗,心脏怦怦直跳。


    郑说为这感觉胆怯、恐惧,又无比激动,他躲进黑黝黝的厨房,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别那么丢脸,结果出去后又是头脑发热,说了一通不知所云的东西。


    他本该平静地宣告自己的身份,宣告对冷芳携不感兴趣,以此证明他不是郑白镜。


    现在一切都弄糟了。


    冷芳携是最强效的催化剂,甚至让郑说回忆起独属于郑白镜的记忆,甚至让他……


    嘭——


    拳头狠狠捣碎镜面,哗啦碎裂的银层和玻璃基片,在指节和手背上划开数道口子,带出淋漓的血。


    郑说拧开水龙头,神情阴郁地冲洗伤口。


    毛巾擦手时,他忽然又狠狠给了自己几巴掌,一点没有留手,侧脸被扇得通红,隐隐有肿起的趋势。


    郑说尝到口腔里的血腥味,笑了下。


    这只是死人不甘寂寞想要重返人间影响现实,但死人终究已经死了,他才是身体的真正主人。


    他绝不会重蹈郑白镜的覆辙。


    ……


    冷芳携吃完饭,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郑说才又出现在楼梯间。


    “?”


    他脸上是什么,手上又是什么?


    冷芳携觉得奇怪,半个小时不见,怎么像被人打了一顿一样。


    面色也黑沉,看起来心情很糟糕。


    “吃完不收拾,来当大爷?”说话的语气呛得很。


    然后郑说系上围裙,冷着脸收拾残羹冷炙,冷着脸洗碗。


    “我这儿不是黎明军,不惯着你。”


    郑说给冷芳携安排的房间在一楼,方便他进出。房间装修得像个样板房,一点人味都没有,残余消毒水的气味,像今天才刚打扫过。


    郑说臭着脸铺床,帮冷芳携收拾行李。


    他拿出支外体,摸了摸,嘲笑道:“你以前的支外体就很丑,现在装上仿真皮毛,还是丑得很。”


    又讥讽箱子里的小猫衣针脚歪歪扭扭,颜色和款式也丑得很。


    冷芳携:“。”


    他一句话没回应,郑说叭叭说了一大堆,肉眼可见地兴奋。


    把他推进浴室里,郑说现场展示了下如何开关热水,并冷酷地说:“我不喜欢那些器械,除了一个扫地机器人,这里不会有供你使用的机仆。洗澡,穿衣,一切自己做,我不会帮你,也别妄想我为你购入机仆。”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


    这一晚上都挺一言难尽。


    洗漱完毕,冷芳携陷入睡眠,浑然不知一楼之隔的距离,有人冷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安眠。


    “草!”郑说低骂了一句,手掌捂着脸,浑身跟火烧一样,燥得不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还清醒得不得了,一点入睡的苗头都没有。


    掀开薄被,赤脚下楼,疯狂灌入几杯冰水,心口处还是烧得不行。


    郑说在客厅来回踱步,忍不住来到冷芳携床前。


    一见到陌生却又熟悉的眉眼,激动难耐的情绪就安分了些。


    但还是没有睡意。


    郑说就这么站在床沿,垂头看着冷芳携,眼瞳在黑暗里泛光,直到晨光既明才离开房间。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仿佛恐怖分子凝视冷芳携的同时,一只顶着郑白镜壳子的娃娃也用冰冷、厌恶的眼神在看着他。


    第124章  “我不是说了不会买?”


    郑说清醒地意识到, 自己在做梦。


    但梦里的主角不是他。


    或者说,这场梦是一段记忆的延伸。


    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被烟雾笼罩, 显然在记忆主人的观念里, 那都是不值得关注的事物, 唯独中心处的青年清晰无比,每一根发丝都纤毫毕现。


    他坐在简陋的轮椅上,面容青涩,两腮夹着婴儿肥,乌发软趴趴地贴着纤长白皙的脖颈。瘦弱身体笼在黑色短袖衫中, 裸露出的双臂自然下垂, 掌心被大腿托起。


    白球鞋与上伸裤脚之间的那截脚踝,瘦得一只手就能圈住,缠绕着情/色的青筋, 那么细小那么孱弱,就如同青年这个人一样。


    雪津津的透着病气的肤色,偏偏唇色很浓。


    原来冷芳携少年时是这个模样。郑说想。


    五官杂糅稚嫩与锋利,既不会让他显得像柄触手即伤的长刀, 又不会让人觉得他柔弱可欺,是正正好的状态。


    哪怕少年双腿有瑕, 比任何人都要矮半个身子, 看谁都要仰起头,那双凉浸浸的眼珠看过来时,没人敢小看他。


    冷芳携微微抬起下巴, 神情冷傲:“你就是White?”


    他在询问站在面前的人, 只是在梦境里,被他注视着的是郑说。


    郑说动弹不得, 无法掌控梦境,即便取代了郑白镜的位置,也无法出声回应,只能应激性、下意识地反驳:“不,我不是。”


    白雾忽然弥漫,淹没了少年,郑说终于挣脱了束缚,下意识想去捉他,却只触碰一丝绵绵的雾气。


    “郑白镜。”又是一声呼唤,沙哑微凉的嗓音。


    声音是有温度的。这一声那么低、那么沉、那么近,仿佛就贴在他的耳畔,一瞬间燎热了耳廓。


    入睡前的燥热再度席卷。


    昏黄的灯光斜斜打过来,映出的是额发湿透的冷芳携。他就躺在与郑说近在咫尺的位置,侧对着他,睫羽低垂,疲惫,冷淡,眼底晃着水光。


    “去帮我倒杯水。”艳红的唇瓣分分合合,看得郑说一阵懵然。


    目光顺着淌落的阴影,滑向玫红点点的脖颈,再往下,所有光与暗汇集的部位。


    因为睡姿,真丝睡衣在那里叠出褶皱,宽松的领口歪斜,露出一点——


    郑说蓦然睁大双眼。


    他惊醒了。


    清晨的冷空气游荡在卧室每一寸角落,郑说却只薄薄盖了一层,掀开被子,肌体炽热滚烫,未感到丝毫寒意。


    他坐起来,烦躁地揉了揉头发,胡乱骂了几句,才不甘愿地垂头,厌恶地伸向被盖住的下/半/身。


    洗漱完毕,郑说下楼准备早餐,走到半截楼梯处,背对他的身影映入眼帘。


    冷芳携已经醒了。


    别墅里没有开恒温系统,冷空气肆无忌惮,因而他穿得比昨天要厚,雪白的高领毛衣包裹着他,像一捧半融不融的新雪。


    头发被随意扎在脑后,露出姣好的轮廓线条和脖颈。


    冷芳携在看玻璃外连绵起伏的群山,山头处已经覆盖一层白雪,不见一丝绿意,颇具冬日的萧索气息。


    他看得很认真,很安静,一个眼神也没分给郑说。早晨冰冷的日光在他眉宇间流淌,盈晃在漆黑的眼眸中。


    与他相对,郑说热烘烘的肉/体根本不需要厚衣服,套着简单的薄上衣,仿佛还停留在夏天。


    同一个客厅里,冬夏两种穿衣风格。


    郑说低低笑了声,越过冷芳携打开冰箱,喉结滚动,毫无顾忌地灌下一瓶冰水。


    偏头闲闲道:“现在和过去很不一样了,对吧。”


    冷芳携摇头:“没什么不同。”


    “哐当”一声,空水瓶正中垃圾桶,郑说拍拍手,挑眉看着他:“地表变了,城市群落变了,就连人也变了,怎么会不同?”


    冷芳携淡淡:“所以我说,没有变。过去是人与人的战争,仿生人只是一方使用的工具;现在也是,只是手段不一样了。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还是一个样子。”


    唯一改变了的,大概只有大意志。


    这个漆黑的球状物体悬挂高空,仿佛另一个太阳俯瞰大地,每个角度都能看见祂突兀的身影,显得远方的雪山也不怎么漂亮了。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郑说不再抬杠,正转身去厨房,余光瞥见家里唯一一台扫地机器人蹲在冷芳携脚边。


    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怪怪的感觉。


    郑说明白,那只是机器人结束工作,刚好停在旁边待机,扫地机器人只会按照既定的指令行事,没有交互模块。但郑说却总觉得平时毫无存在感的机器人忽然多了几分色彩,贴在冷芳携脚边,狗里狗气的。


    “嘬嘬。”冷芳携瞥向脚边的机器人,矮矮的刚到脚踝的位置,他小声地逗了几下,机器人信号灯一明一灭,机械臂轻轻地扒拉住小腿,以示无奈。


    等郑说从厨房里出来,机器人又很迅速地收回机械臂,恢复原状。


    郑说朝那边看了好几眼,见机器人毫无异状,收回视线。


    看来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吃饭的时候冷芳携提出需要一台机仆。


    郑说皱眉:“我不是说了不会买?”


    他有点生气,怀疑冷芳携昨天没认真听他讲话,已经提前申明过了,结果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这倒不是郑说故意为难冷芳携,他把人接到家里又不是抱着虐待折磨的心思。实际上郑说一个人住就喜欢万事亲力亲为,不喜欢机械产品过多,所有家务里,他唯独厌烦扫地,也没那么多时间清扫别墅的每个角落,于是才只有了一个最低端的扫地机器人。除此以外,无论是恒温系统、清风系统,还是智能家居,通通都没有。


    一个连窗帘都需要亲手拉的地方,与倡导用机械提供便利的主流思想格格不入。


    “你又没完全残废,不需要机仆。要是有什么做不了的,难道我是死的?”郑说几口吞下鲜肉包,“别想了,不买。”


    冷芳携看他几眼,没再说话,像已经接受了事实。


    毕竟他现在是俘虏。


    嘴里的包子瞬间没了味道。


    郑说喉结紧了紧,心想,冷芳携的待遇已经够好了,有自然食材可以吃,还不用做家务,在自己这儿,更不要求他为方舟付出什么,已经够好了!


    一边这样想,一边坐立难安,食不下咽,频频往对面看。眼神太过明显,以至于冷芳携抬头,递来一个狐疑的眼神。


    饭后,郑说给冷芳携更换芯片。


    冷芳携目前使用的是黎明军的芯片,很多权限和功能没有不说,还存在被追踪监听的风险。郑说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反动组织的下限。


    手环在冷芳携被林蔚带走时,就被销毁。郑说准备了更昂贵先进的新款式。


    他抬了张歪扭的小木凳坐过来:“伸手。”


    一边打麻醉,一边嘲笑黎明军:“打肿脸充胖子,没钱就别装了。他们看你是个古人,拿些垃圾敷衍你,你还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他垂着头,毛绒绒的脑袋,鲜艳的头发,看起来像颗火龙果。


    冷芳携淡淡看着,有种伸手抓一把的冲动。


    等到开始手术,郑说的嬉笑怒骂全收敛下来,小心认真地切开皮肤。旧芯片混杂几缕血丝,被他用镊子夹出来丢进垃圾桶,新的芯片旋即缓缓送入身体。


    郑说安静下来,全神贯注的时候,倒与郑白镜格外相似。


    他使用的麻醉更为有效,冷芳携全程没有痛感,不看手臂处,完全没有正在手术的感觉。


    只是在最后芯片入体的一刻,凉意顺着伤口蔓延,蹿到心口处。


    不痛,却怪怪的,是身体对异物自然的排斥反应。


    冷芳携跟着轻轻皱了下眉头,一个短暂的不适表情。


    郑说涂抹凝胶,仓促地垂头。


    青年哪怕只是微微的皱眉,都让人呼吸停滞,想要立刻为他排忧解难,更别说郑说的身体有它自己的想法,那种被选中、被感召的情绪更是成指数倍放大。


    “晚上前这里不要沾水。”郑说起身,“我待会儿出去一趟,你好好在这里,别想着逃跑,这里可不是外环。”


    他警告道:“你推着轮椅在外面一转,要不了几分钟就会被人抓回去,那些人家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以冷芳携的相貌,郑说毫不怀疑他会被立刻禁锢起来,成为那些权贵的禁脔。


    郑说出门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台机仆。


    线条更加流畅,模具更加精致,功能更加先进,芯片更加高端,是方舟集团研发已久,还未上市的新产品。


    他匆匆赶到集团,从研发室调出一台就走。


    登记人员当时瞠目结舌,惊讶万分。郑说的怪癖集团人尽皆知,因为对机械产品的极端厌恶,他连本部都很少涉足,如今忽然出现在研发室内,还带走了一台机仆,此场面无异于太子爷忽然变得端正文雅,让人怀疑人生的程度。


    立刻摸出通讯器。


    “我靠啊,太子爷中邪啦!是不是得赛博精神病啦?郑老大救救!”


    “今天是愚人节吗?太子爷居然——来取机仆!”


    “那脸臭得,眼神嫌弃得不得了,看俺们村的新机仆跟看仇人一样,不瞒你说,我当时真感觉他下一秒要掏炸弹了。”


    冷芳携只不过午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就发觉室内气温上升,保持在一个非常舒适的温度,通风系统徐徐送出暖风。


    身上的毛衣有些厚了,他换了件薄针织衫。


    然后就看见崭新的银色机仆立在客厅。


    早上刚斩钉截铁、严词拒绝他要求的人,两腿大开,靠在沙发上,表情冷漠得很:“用吧。”


    冷芳携:“……”


    冷芳携:“。”


    第125章  寒冰三色堇。


    图灵机在扫地机器人里还没呆满一天, 就拥有了高大魁梧的新身体。


    合拢五指,模具的精细度肉眼可见更好,许多之前比较困难的动作, 现在可以轻松自如地完成了。


    若非外壳还是金属, 五官仍然一片光滑, 刻画鲜红刺眼的标记,与真人几乎没什么差别。


    不过图灵机用过更好的壳子,那时他能用拟真眼球捕捉冷芳携的神态,现在却只能通过画质更低、更失真的成像观察一切。


    他在卧室帮冷芳携收拾东西——郑说昨天只是把行李从箱子里搬运到另一个地方,完全没有整理, 还将他的编织工具弄得乱糟糟, 完全不能称之为收拾。


    图灵机把衣服分门别类地收纳好,就无所事事了。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外面做饭、洗碗、洗衣服之类的家务, 全被郑说包圆了,哪怕带回来一台机仆,他也不假于他人之手。


    浴室门分开,热腾腾的水蒸气呼啦四散, 冷芳携裹着一身水汽走出来,微微侧头, 干毛巾不紧不慢地擦拭湿发。


    肌肤浸透了水汽, 在暖调灯光下氤氲出盈盈的粉意,比白天的时候看着更加健康。


    待他坐在床沿,图灵机走过去, 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


    掌心处分开两道小口, 吹出徐徐暖风,伴随着机器人恰到好处的按摩, 一寸寸地烘干了湿漉漉的头发。


    梳发时,图灵机将冷香的精油抹进每一根发丝,软趴趴垂落在肩头的乌发,顿时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说说吧。”冷芳携回头看向他,唇角微翘,一个淡淡的笑容,“我被封冻的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过得怎么样?


    机器人是没有“生活”的概念的,作为工具被创造之初,他们就是为了人类的愿望而存在,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但随着这个问题,图灵机确实回想起了什么。


    在他被大意志戏谑般的话语唤醒以后,图灵机才发觉自己没有完全消散,仍然有数据碎片顽强地留存在网络当中。


    通过网络里飞速传递的信息,图灵机得知在那一战后,冷芳携选择自我封冻,陷入无期限的沉睡。


    正是百废俱兴,亟待重建秩序的时刻,人类内部却率先陷入混乱——从前因共同利益而走到一起,众志成城的伙伴,如今也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彼此刀剑相向。


    战争的到来是必然可以预想到的事情。


    愚蠢的从众者,完全忘记是谁带领他们艰难地粉碎仿生人阵线,解除暴政戒严,完全忘记了过去是多么艰辛,多么困难,轻易地选择动用武力解决一切冲突。


    如果在这时,旧日幽灵卷土重来,仿生人失去了最高指令约束,人类的文明危在旦夕。


    但好在,图灵机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他厌倦了和人类打交道,放任自我追随本能地潜入封冻仪器之中。


    冷芳携安静地躺在里面,双手交叠在柔软的腹部上,看起来像睡着了。


    冷雾萦绕,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偌大封冻舱内,一时间只听见他低缓、轻微的呼吸声。这声音一日比一日弱小,直至归于平静,自然而然地进入封冻状态。


    图灵机在他的身体数据上攀爬,借着封冻舱的光线和热成像不断记录下冷芳携每一日的变化。


    他的头发又长了,他的睫毛更卷翘,他的肤色更加苍白,他的双腿肌肉在萎缩……


    半夜的时候,冷芳携突兀痉挛颤抖了一瞬,紧闭的双眼分出一道迷蒙的缝——他看起来仍在梦中,只是在间隙时向这个世界投来一个疑惑的注目,但很快,他又安详平稳地入梦了。


    从前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仿生人与人类,图灵机只能借由他在网络上的只言片语了解他,可现在,没有谁比他更加熟悉冷芳携。


    冷芳携也不能。


    他知道自己不仅肩膀上有两枚交相辉映的小痣,大腿内侧的阴影处也有吗?


    他知道自己入睡时手指会下意识纠缠在一起吗?


    冷芳携不知道的,图灵机全都知道。


    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么一个人类。


    数据不断增大,全是冷芳携的变化记录。


    封冻舱静谧安详,外界的纷纷扰扰全与他们无关。图灵机注视着冷芳携,看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有时候,他看着无意识颤抖的青年,忽然生出一种将他拥入怀里的冲动。但他没有实体,只能穿梭在封冻仪器和封冻舱之间,一切只是幻想。


    而且冷芳携不会感觉到冷,那只是他的身体对封冻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图灵机以为自己会陪伴他直至世界终结。


    结果没多长时间,冷芳携留下的谜题被破解,鲁莽的新人类闯入封冻室。


    时隔一百六十七年,冷芳携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图灵机跟随他,默默占据了机仆的躯体。青年谨慎地观察新世界,不会知道有一段数据陪伴了他这么久。


    图灵机想,自己或许产生了怨气,以至于躲藏在九号躯壳之下,不告诉冷芳携自己的身份。也许是死过一次,变异的数据使得他居然想等冷芳携主动发现他的存在,结果只等到他找到了新的陪伴——


    他和楚童关闭卧室门的那一晚,图灵机立在客厅里,竭力忍耐住接管智能家居进而窥伺卧室的冲动。他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人类的交/配活动——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一整晚直愣愣地注视房门,程序几乎崩溃。


    不断地排查故障,不断检测病毒,一无所获。


    图灵机猜想,冷芳携想知道的也许是他为什么在数据崩溃后仍然能留存下来,又是如何能够在新人类铸就的机仆间迁跃的,他对机器人日复一日的数据更新不会感兴趣。


    “我也陷入休眠,任由数据自由增长。”于是他这样说,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近两百年时光。


    与此同时,他隐瞒了一件事——百年前的图灵机选择自毁崩溃,其核心数据受到冲击,即便在大意志的干涉下保留下绝大部分,仍然有小部分的缺失。


    他已经不能算是冷芳携从前认识的TM了。


    ……


    夜晚,图灵机被赶出卧室,冷芳携很直白:“晚上对着你,我会做噩梦。”


    图灵机始终观察人类的一举一动,分析他的情绪变化与激素分泌,当然明白这是因为他面部的提醒标记——冷芳携不惧于危险,却厌恶在半梦半醒间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


    图灵机头一回对现在的外壳产生厌恶,仿生人时期,他的外表英俊温和,大数据显示,是任何性格的人类看到都会觉得舒心的长相。


    要是换回那张脸,冷芳携绝不会赶他走。


    关上房门,机仆打算就在门口待机,就看见烬独自一人飘在门口,神色是惯常的冷漠,似乎无论怎样被冷芳携无视都不为所动。


    可在机器人眼中,那微微下撇的唇角,紧紧收拢的五指,无一不说明对方并非坚如铁石。


    看到他,图灵机心情就好起来。


    从他身上找回了自信。


    这类精致的娃娃放到市场上,是昂贵的、人人追捧的新奇产品,但烬显然不是。


    他的条件是如此得天独厚——与冷芳携早就相识,外表小巧可爱无害,能随时随地跟在冷芳携身边,结果却一点不得人类的喜爱。


    图灵机都要可怜他了。


    好在机仆没有拟真眼球,那些幸灾乐祸与优越感烬都无从得知,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啧。”紧接着一声烦躁的声音自上传来,图灵机抬头,就看到裸/着上身的郑说悄无声息地走下来。


    机仆自带的夜视功能,让他得以看清郑说此时的状态——锋利的眉压眼,瞳孔里是幽深的欲望旋涡,艳红的短发干净利落,仿佛黑暗里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紧绷的肌肉挂着汗珠,周身的气温炽热滚烫。


    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欲求不满。


    郑说偏头,就对上了图灵机,一人一机仆面面相觑。


    接着,眼底闪过厌恶,别墅的主人皱眉,顾忌已经陷入熟睡的青年,声音放得很小,语气却是不容错认的严厉。


    郑说让图灵机去客厅待机,别堵在冷芳携的门口。


    说完,他在客厅烦躁不安地走动,最后停在冰箱面前。此刻唯有冰冻的水才能稍稍缓解痒意。


    待郑说将一身燥热发泄大半,回到二楼之后。


    安静待机的机仆,投出了一串字符。


    “(╰_╯)#妈的,最烦装逼的人!!”


    “啧。”又学着郑说的口吻,瞥向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的烬,把两个人一起嘲讽了,“他比你还讨厌,天天都在发情,跟条狗一样,一截口红也值得天天炫耀招摇过市?”


    “你分出的碎片每一个都这么烦,应该反思一下你自己。”辱骂烬的时候,浑然忘记自己归根究底同为主神的一部分。


    烬抱臂居高临下,并不搭理他。


    图灵机略感无趣,这才鸣金收兵。


    *


    情人节前夜,图灵机检索到第二天是新人类的节日,虽然是专为情侣夫妻诞生的节日,图灵机认为,自己还是需要给冷芳携送礼物。


    这是人类以前就教过TM的礼仪。


    但现在别墅里还有个讨厌鬼郑说,他不能像在新南公寓那里时采购物品,距离红围巾织好也遥遥无期,就将目光看向别墅外的小花园。


    郁郁葱葱的植被,和即便在秋冬季节也开得艳丽的花。


    郑说不怎么照顾它们,只在无所事事、想起来时浇一点水,完全任由植物野蛮生长,没有养死,反而养出一个生机蓬勃的花园。


    前半夜不见郑说下来喝水,图灵机悄无声息地摸到花园,按照网络上的教程,小心翼翼地裁剪花枝。机器人不懂得审美搭配,只懂得把长势最好的几支都剪下来。


    没有包装纸,只能用白色的毛线缠绕花枝,如此搭配出一捧花束。


    图灵机悄悄把成品放在冷芳携的床头处,停留在门口,第二天清晨一检测到生理波动,就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冷芳携捧起花束,瞥向他:“你送的?”


    图灵机点点头:“礼物。”


    幸运的是,虽然图灵机根本没研究色彩搭配,但他裁剪下来的花枝恰好浓淡有致。


    冷芳携的目光落在最中心的一朵,覆瓦状排列的近圆形花瓣,嫩黄色的花芯往外延伸,是渐变的冰蓝色,仿佛碎裂的冰块,被纯洁无瑕的白托起。柔嫩的花瓣间优待露水,在晨光下隐隐透出脉络。


    “寒冰三色堇。”图灵机介绍说,“方舟专门培育的新品种,可以在秋冬开放。”


    有那么一瞬间,冷芳携的思绪被拉回过去,无数个与郑白镜一起度过的节日里,那间被大型三色堇和绣球包裹的玻璃花房中。


    但很快,他就从回忆抽身而出。


    “谢谢。”冷芳携抱着花束,寒冰三色堇的花瓣静静依偎在他怀抱中,他哪怕是开心的时刻,笑容也是淡淡的,“节日快乐。”


    落到图灵机收音器内,被自动替换成——情人节快乐。


    机仆有一瞬间的卡顿失灵。


    第126章  “您和男朋友真配!是我目前见过最般配的情侣!”


    情人节当天, 早上八点三十二分。


    大街车水马龙,打工人带着倦意和疲惫匆匆走到十字路口,等待绿灯时, 争分夺秒地小眯一阵, 哪怕睡半分钟也是赚了。


    辛苦工作直到深夜, 匆匆洗漱躺倒就睡,第二天又要爬起来奔赴公司,如此已经形成了机械一般的自驱力。


    眼底青黑的打工人自嘲一笑,再过几年,自己就可以去申请改造成重型机械了。到时候直接优化上下班的通勤时间, 能一辈子住在公司里。


    绿灯亮起, 他裹紧风衣,跟随人流走过路口,抬头随意一瞥, 才从两侧粉嫩愉快的广告中意识到今天是情人节。


    街头鲜花车一辆接一辆,巨型虚拟玫瑰在高空隧道上缓缓绽放,碎裂成无数瓣洒落,每一瓣都是XX商场的优惠券, 上面的广告标语:给爱人最好的。


    打工人收到了一瓣,只看了一眼, 他就不屑地把优惠券拉进回收站粉碎。


    垃圾!


    当牛马这么多年, 他早就对这些资本的推销手段见怪不怪,他的心跟在大润发杀了三十多年鱼刀一样冰冷,再也不会有所动容。反观身边两两一对的男女情侣, 他们有的发出轻快的欢呼, 有的耳鬓厮磨、亲昵地商量:“待会儿去那里逛逛吧。”


    愚蠢,幼稚。打工人冷笑。


    抱着这样观念的他, 无疑是今天的异类。他的冷漠很快淹没在情侣的海洋中。


    隔一小时便会上演的流氓广告不仅骚扰每一位大街上的行人,还飘进了两侧住户的家中。殷红的花瓣一旦接触到智能设备,就牢牢扒在上面,检测到人类生理活动,立刻弹出。


    “……”成年男人的下颌线骤然紧绷,广告被无情搅碎,这名因为老婆被人抢走而孤家寡人的男子,冷酷地将流氓广告强制关闭。


    浓郁的咖啡味在这一天显得格外不合时宜,按照原计划,这里应该充盈花香——楚童提前和全区绝大部分花卉供应商达成合作意向,情人节当天,区内80%的自然鲜花会集中在这里,簇拥两对熠熠闪光的戒圈。


    他会半跪下来,亲手为冷芳携戴上戒指,然后亲吻那一段雪白的指节。


    以此掀开情人节的序幕。


    但现在,房间空旷冷寂,不见一丝花卉的踪影,只有几块硕大的屏幕挡住光线,上面被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数据和折线填充。


    桌案上是凌乱的纸质资料,一杯又一杯咖啡零散地排列着。


    情人节,没有老婆陪伴不说,还得加班加点熬夜给一堆蠢货收拾烂摊子。


    饶是楚童情绪再稳定,此刻也忍不住暴躁发疯了。


    最令他破防的,是他在冷芳携被人带走后经过调查,通过一些微妙的蛛丝马迹,推测出冷芳携是利用方舟故意离开。这个猜测比任何事实都让他失落难过。


    失去冷芳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冷芳携想要离开他。


    连续多日昼夜颠倒,得不到充分休息,楚童一头淡金发干枯毛躁,眼尾的细纹写满了疲倦。解决掉手上的工作,忽然暗下来的屏幕映出了他的面容。


    客观来说,英俊文雅,没有少年人的轻浮桀骜,沉淀出独属于年长者的成熟与韵味。


    这是一张不一定得到喜欢,但很少会有人在第一次见面就讨厌的脸。


    从前,楚童自信地认为冷芳携会喜欢他的,他不像那些小年轻毛毛躁躁,能够提供给青年最体贴的呵护和最温柔的体验。


    但现在,在发现冷芳携住进郑说的私人别墅之后,从前那点自信轰然粉碎。


    手指轻轻抚摸上眼尾,楚童不得不怀疑冷芳携是不是厌倦了自己,厌倦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而郑说比他年轻太多,精力无限,所以冷芳携毫不犹豫地抛弃他,跟郑说离开。


    这是一个目前得不到解答的疑问,楚童由衷希望,它永远不会有答案。


    没关系,老婆只是厌倦了黎明军的生活,所以才借机离开,去外面喘喘气。他早就该意识到这一点,而不是等到老婆离开才后知后觉。


    楚童反思自己的迟钝。


    至于郑说,他不是冷芳携喜欢的类型。


    只有他才是冷芳携的正牌男友,干嘛总想些有的没的,给自己找小三呢?


    等冷芳携在外面玩够了,他再去接他回来,刚好所有戒指到那时都能完成,一起送给他。


    *


    同一时间点,内环独栋别墅。


    郑说僵硬地躺在床板上,醒来后没第一时间起身。


    今晨按照惯例,他点进网络查看今日资讯,新闻没看到,却被满屏幕的玫瑰和熏粉的广告迷了眼睛,郑说这才发现,今天是情人节。


    他不怎么关注这些人造的节日,也对那些完全为了掏空钱包的广告没兴趣,只是转头想到别墅里的另一个住户,这个普通的节日就变得不普通起来。


    冷芳携是他本体捧在手心上的爱人,他们过去或许度过了无数个类似的节日。


    明明早已把郑白镜的日记扔到终端最底部,此刻,郑说还是忍不住翻出来点开看。


    哪怕日记里的内容,他曾经看过一遍,时隔多日再次回顾,或许是因为和冷芳携接触过了的缘故,显得格外不同。


    日记里有好几条关于情人节的记录。


    【今天是情人节,但老婆在忙,不想打扰他,准备的东西都用不上了。失落。】


    【该死的图灵机!该死的仿生人!老婆好不容易抽出时间,说可以跟我出去,结果戒严了!精心安排的约会路线全泡汤。】


    【终于过了一个完美的节日,准备的玫瑰和三色堇刚刚好,老婆很喜欢。电影轻松愉快,翻了好久定下的餐厅也没有踩雷。老婆老婆老婆——好爱你!回去的时候抱着老婆,软乎乎、香喷喷的,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刻更幸福了,好想流泪。希望下一年,下下年的情人节都能像今天这样好。】


    郑说:“……”


    太子爷嫌恶地皱眉,字眼还是一如既往地腻歪。


    但这一页记录往前,是郑白镜变着花样辱骂TM;往后一页,是对沈千重狂风骤雨的攻击。于是更显得中间一页的内容如同臆想,郑白镜活像位留不住老婆的心,只能无能狂怒责怪小三们的无能丈夫。


    郑说轻蔑地想,以郑白镜那种虚伪的性格,没人会喜欢他,冷芳携答应做他男朋友,说不定是看郑白镜哭得太可怜,被骗住了。


    毕竟要不是看了日记,他也完全没想到在历史记载和媒体口中风度翩翩的优雅贵公子,居然通篇脏话喷溅毒汁,整天怨天尤人,嫉妒得想杀掉所有靠近冷芳携的人。


    还是条只知道冷芳携的恋爱脑狂犬,舔了这么多年,冷芳携被唤醒后根本没提到过他。一厢情愿的傻逼。


    虽然在日记的描述里,冷芳携对本体体贴关心,即便冷漠,也带着对情人的纵容。但郑说坚持认为,冷芳携对郑白镜实际上没那么喜欢。


    批判嘲笑本体一通,顿时神清气爽,郑说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下楼准备早饭。


    或许是因为从冷芳携与郑白镜的关系上,能够找到打击本体的点,郑说今天无比关注冷芳携的一举一动。


    喝粥了,但是嫌烫,什么猫舌头。


    吃了枚厚蛋烧。


    搅搅瘦肉粥,慢吞吞喝完,就拿纸巾擦嘴角。


    “胃真小,吃这么点就饱了?”郑说挑眉。


    冷芳携瞥向他,眼底没什么情绪,轻轻地颔首,就让机仆推着他回房间。


    冷淡仿佛一桶冰水,瞬间浇灭了郑说过度的兴奋和热情。


    脸上轻佻的笑容顿时隐没,郑说的长相本就是强攻击性的类型,笑起来时还好,带着纨绔子弟的浪荡不羁,不笑的时候却显得阴刻锋利。


    热腾腾的早餐食之无味,郑说面无表情地洗完碗,坐回椅子,长腿懒洋洋地支开,试图勾勾嘴唇,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郑说,你在干什么——


    太子爷抱臂内省。


    居然会因为冷芳携的一个细微的举动,而感到心情微妙。


    指节富有节奏地点在手臂上,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微妙被抓出来,从里到外地剖析,精准地剖开情绪背后隐藏的东西。


    ——他不是犯贱,只是因为过度厌恶郑白镜,所以在冷芳携的事情上有些心态失衡罢了。


    因为郑白镜狂热地爱着冷芳携,所以下意识地想要从冷芳携那里获得比郑白镜更好的待遇,以此证明他的本体是个全然的失败者。


    宽大手掌挡住双眼:“呵……”


    这样看来,他与本体确实拥有相同的基因,心思如出一辙地阴暗。


    ……


    中午饭也是郑说做的,冷芳携吃完后,打算回房间继续看书,轮椅刚后退一步,被方舟太子爷踩住。


    郑说以手支颐,笑吟吟地说:“下午带你出门,走吗?”


    笑起来不怀好意,像在打什么坏主意。


    ……不过,能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说走就走,郑说雷厉风行地解决家务,罩上一件黑色夹克衫,推着冷芳携上车。


    离开恒温系统,外界凉风飕飕,这个世界的身体孱弱,哪怕出门前特意多套了一件短羽绒服,冷芳携的手指还是冰凉。


    上了车,他把手揣进兜里。


    “先去商场,看看你有没有缺的东西。”郑说决定接下来的行程,嘴里不忘带黎明军一句,“真是抠啊,什么都不给你买,你还留在那里干嘛?”


    冷芳携:“……”


    他略感无语,简单地提了一嘴是他没有要买的,算是给黎明军正名。


    郑说把住方向盘,撇撇嘴,显然不怎么相信。


    节日的气氛浓厚,哪怕是崇尚素色的内环里也被桃粉色充盈,满目都是玫瑰、钻戒、丝带等等与爱情有关的象征物。


    下车后,悬浮车自动上浮,停靠在空中轨道上。


    迎面寒风送来馥郁花香,大街上全是成群结队的情侣。


    冷芳携过于出彩的长相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待他们看到紧随其后的高大男子,意识到那或许是冷芳携的男友,有人露出遗憾失落的表情,有人却跃跃欲试。


    后者荤素不忌,不如说已经拥有男友的美貌青年更使人动心。他蠢蠢欲动,想要上前要个联系方式,余光瞥见高大男子用一种无比阴冷的目光注视自己。


    身体不由自主抖了抖,头脑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美貌青年已经和他男友进了商场。


    商场比外面更热闹,一些向来高贵冷艳的品牌正在进行大促活动。身处其中,更能意识到这已经不再是旧联邦的时代,很多商品是冷芳携没见过的。


    “您好!”


    正往里走,一名身着制服的年轻女性小跑过来,手上端着一盘巧克力,停在冷芳携面前热情道:“先生,我们在举办试吃活动,这是店里最畅销的款式,您要尝尝吗?”


    虽然对巧克力不感兴趣,但看店员这么辛苦卖力,冷芳携还是叉起一小块饼干形状的巧克力,入口的味道很醇厚,但不是他的口味。


    他品尝的时候,店员看出巧克力没有得到喜爱,打算从另一个角度入手,将自己产品推销出去。


    目光转向身后的高大男子,店员说道:“您和男朋友真配!是我目前见过最般配的情侣!”


    不说别的,俊男美人,光是外表就天生一对。


    而郑说稳稳把住轮椅,细心避开人群,投注在美貌青年身上的柔和目光,更让店员觉得他一定爱惨了对方。


    身为销售,总是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话来招揽顾客,难得能说一次真心话,店员笑得格外真诚。


    冷芳携顿了一瞬,刚想开口解释,被郑说抢过话头。


    “你误会了。”男人翘起唇角,分明是澄清的话,配合那瞬间明亮的目光,轻快的笑容,澄清力度大打折扣。


    店员愣了愣,心说你们俩怎么可能不是情侣?


    瞥到美貌青年冷漠的眼神,后知后觉两人可能是在闹别扭,或者美貌青年不喜欢向外人展露关系,忙道:“对不起,是我想当然了。那先生,你们要买点巧克力吗?这一款正在做活动,买两盒送一盒,拿回家无论是自己吃,还是送人做礼物都很合适。店里还有其他口味。”


    冷芳携对巧克力无感,郑说却买了两盒,推着他离开店里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第127章  “你还不明白吗?他根本不会爱你。"


    到最后冷芳携买了几本书, 除此以外没买其他东西,反倒是郑说给他零零散散买了一堆,从冬衣、围巾, 再到零食、游戏, 应有尽有。


    购买的产品会由商场派专人送到独栋别墅里, 所以离开商场的时候,两人依旧两手空空。


    距离吃饭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郑说举目四望,想不出接下来要干什么。


    看电影?逛游乐园?那是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情,是郑白镜热泪盈眶珍藏的回忆, 他不屑于再去触碰。


    “去博物馆。”还是冷芳携看着地图说。


    “行。”郑说耸耸肩, 虽然他觉得参观博物馆无聊而又乏味,纯粹是一些傻逼为了彰显文化素养而开设的炫耀场所,但也不吝于向冷芳携表达善意。


    第三区的公共博物馆有且仅有一所, 由方舟和千姿两个庞然巨物合作开设,所以难得在高楼密集的内环拥有一片宽阔地带,殿庙宇式的建筑极具复古气息,核验ID后进入, 宽阔的信息屏上罗列出今日开放的展厅。


    冷芳携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被命名为“我们的过去”的展览上,底下小字备注:我们的旧联邦时代。


    原来, 他的过去已经是历史的程度, 那些遗留物被认定为文物,在博物馆内陈列展览。


    展厅位于二楼,无论是宽阔的、被改造成旧联邦政府大门的特殊展门, 还是络绎不绝的人群, 都说明这场展览很受欢迎。


    展厅内一束束灯光打在展柜中,每隔一段距离, 便有一名讲解人员热情专业地介绍。不想听讲解,也可以从随人流穿梭的机器人那里了解更多。


    冷芳携随着人流缓缓前进,看着展柜中一件件文物,忽然有种重返过去的错觉。突然,轮椅停住了,人流汇集处,一个巨大展柜中,银框封存了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粗黑的线条凌乱无章。


    讲解人员说道:“这件文物长为21cm,宽29.7cm,是方舟集团郑白镜先生提供的私人物品,大家可以猜猜看它跟谁有关?对,看来大家都了解过,这是一件与Helle关系密切的物品,使用特殊的技术保存下来,得以让我们这些后人从它身上窥见过去天才的身影。”


    冷芳携:“……”


    郑说原本低着头发呆,听到讲解词,立马清醒抬头,眼底浮现出浓浓的兴味。


    “不过遗憾的是,博物馆收到这件物品时,郑白镜先生已与世长辞,我们也就无从得知Helle留下的线条符号究竟指代什么。多年以来,各领域的学者们孜孜不倦,企图破解白纸上的秘密,却没有达成统一意见,一直争论不休。”


    “我个人支持刘学者的观点,这张稿纸极有可能是Helle与图灵机对决前留下的,上面的线条,或许就隐藏了Helle对决战的战略部署,也或许代表Helle当时并不平静的思绪,大家认为呢?”


    人群间响起极小声的交谈,冷芳携听到有人说“这肯定是他跟郑白镜的情书”,还有人张嘴就来:“郑白镜绝对想不到,那是赫莱与沈千重暗通款曲的媒介。”


    “……?”


    说话之人个个衣冠楚楚,面带礼貌微笑,脱口而出的却都是些夸张的臆想。冷芳携一时无语。


    就连郑说也俯下身,黑压压地盖住光线,悄声询问:“谁说的对?”


    他心里更偏向于讲解员的说辞,毕竟其他人的猜测实在荒谬,完全没有根据。


    冷芳携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对上郑说难得认真求证的眼神,眼里蓦地漾出一抹笑意,但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郑说的疑问。


    郑说被他看得心脏怦怦直跳起来,忍不住追问:“你笑什么?到底是不是讲解员说的那样?还是说那真是你跟郑白镜或者沈千重的——”


    纤长的手指抵住嘴唇,一个噤声的动作,郑说下意识住嘴,待推离展柜,才看到冷芳携示意他低头。郑说跟着乖乖蹲下来。


    冷芳携半掩嘴唇,小声地说:“是我在骂人。”


    他的声音很轻,夹着气音,语调难得很有起伏,郑说从中听出一点调皮的意味。


    这个答案有些超乎预料,但又在情理之中,郑说后知后觉感到刚才的认真状态实在过于滑稽,居然真的相信了那些荒谬的猜测,还向冷芳携求证。


    他脸皮再厚,此刻也有些绷不住,火辣辣的,狼狈地握拳抵唇咳嗽两声,慌张地转移话题:“那儿还有,去看看。”


    冷芳携很好心,没有多加调侃。


    这张稿纸他记得还算清楚,原因是当时他回想起过去的世界,回想烬的所作所为,难得心情烦闷,就在纸上乱画,左一道,右一道,笔尖狠狠擦过纸面,就像是他捅了烬一刀又一刀。


    如此幼稚的行为,在发泄过后,他就把稿纸随手夹进一本书里,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是因此才记忆深刻。


    没想到居然被郑白镜发现并保存下来,更没想到居然被新人类当成宝贵文物而展览。


    这真是……


    想想那些学者不断研究,企图从稿纸内容里捕捉信息,浑然不知那只是他发泄情绪的产物,冷芳携就有点尴尬。


    好在又看了几个展柜,对比其他人的遭遇,那点微妙的情绪一消而散。其他人更凄惨些,连藏得严严实实的私人生活都被新人类扒出来,私人用具充当展览物,冷芳携不得不庆幸他没留下什么私人物品。


    展览的尽头是一件红围巾,经过岁月磨蚀,颜色已经褪成了陈旧的橙黄。展览品被命名为“一段无望的友谊”,小字特地备注:由千姿集团创始人沈千姿女士提供。


    在讲解员口中,红围巾是也许是Helle赠送给沈千姿的礼物,是沈千姿与Helle友谊的象征,充满了沈女士对Helle的怀念。


    冷芳携默默地看着展柜,意识到这是图灵机留给他的礼物。他忘记了去取,沈千姿却记住了。


    只是赫莱与图灵机不能够有友谊,不能够交换礼物,因而沈千姿为他们遮掩了一切。纷纷赞美三巨头友谊的新人类,没人会知道这件围巾的制造者居然是他们深恶痛绝的仿生人。


    更无人知晓历史上势同水火的两大势力首领,竟然曾经是那么亲密的好友。


    在冷芳携身后,一只机器人跟着停下了脚步,面向展柜,信号灯闪烁的频率放缓了。


    因为数据缺失,图灵机完全没有这一段记录,然而回想学习编织时,他下意识选中的红围巾,以及与展览品高度相似的编织手艺。直觉告诉图灵机,那些消失的数据或许与此有关。


    然而很可笑的是,机器人哪里有直觉呢?


    那种不经数据推理、逻辑循环推敲的直观感受,向来独属于生物,他的所有都由冷冰冰的机械和数字构造,不该拥有柔软肉/体才具有的感觉。但偏偏确实发生了,是否说明他距离冷芳携更近一步?


    ……


    离开博物馆的时候,冷芳携回看这片宏伟怀旧的建筑群。


    郑说挑眉:“还想继续看?”


    说着,就要推轮椅折返。


    冷芳携摇摇头,只是仍然若有所思,郑说耐心地等待,片刻后,推着他离开。


    刚才快要走到门口大厅时,一闪而过的被什么阴冷的东西注视的感觉,是错觉吗?


    刚好是饭点,两人都不打算在外面吃,郑说把悬浮车开回别墅,推冷芳携下车时,居然得到了一个礼貌性的“谢谢”。


    看来再冷淡的人,出来转一圈心情也会变愉快。


    博物馆里颇为尴尬又滑稽的对话,被郑说翻出来反复品味,认为冷芳携显而易见对他有所改观。


    在郑白镜的日记里,他与冷芳携花了快半个月的时间才熟悉起来。而他郑说,跟冷芳携住了三天不到,就能开彼此的玩笑,真不明白本体这废物后面凭的什么得到冷芳携的青睐。


    郑说很得意,又很快乐,坐在床头,一想到冷芳携下车时的那句“谢谢”,笑容怎么也止不住。


    紧接着笑容僵住,啪得给自己一耳光,打飞脑子里的浆糊。


    沉沉黑夜,城市灯火依旧明亮闪烁,光污染将大半个夜空映得恍若白昼。


    郑说面色难看至极,手掌轻轻贴在胸口。


    心跳,快得不正常。


    以郑说的敏锐,绝不会错认他此刻奔腾的血流、躁动的心绪是为了什么。


    从前那些在生死一线的极限运动中都无法获取的愉悦感受,如今潮水一般将他淹没,让他得意忘形,甚至快忘记与冷芳携的真正关系。


    呵……


    说到底是基因的影响吗?冷芳携只是给了他一个好脸色,就让他整个人的情绪剧烈起伏,兴高采烈地跟条蠢兮兮的狗一样。


    啪。


    又是一个重且狠的耳光。


    唇角溢出了血,郑说不甚在意地拭去。他凶狠地盯着夜空,不断告诉自己。


    ——郑说,记住你是谁。


    ……


    同一时间,冷芳携没郑说那样复杂百转的心绪变化,洗漱完毕后,他长发披散,点开小夜灯在床头看书。


    眼前忽然闪来一只巴掌高的娃娃,烬飞到书上,顶着第一次见冷芳携时英俊但没什么特色的外表,漆黑的眼珠闪了闪。


    “情人节快乐。”


    可能是怕再一次被扔出门外,烬很小心地注意,没有挡住书上的文字。


    这点微妙的细节自然被冷芳携捕捉到,可烬只说了一句,就跟锯嘴葫芦一样闭上了嘴,就连图灵机都知道准备礼物,他却什么也没做。


    偏偏曾经那么信誓旦旦地向他述说爱意。


    冷芳携歪头打量他,额发滑落,半遮半掩地盖住侧颊,乌蒙蒙的眼珠灯下流光溢彩,看得烬心口一窒。


    冷芳携很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


    烬平静地说:“你一直无视我,我硬凑过来,只会让你碍眼。而且你的身边有别人陪伴,他们是我的一部分,尽管我很嫉妒,也觉得他们陪你,你更开心。”


    冷芳携厌恶他,所以烬忍耐着,不频繁出现在他面前。可冷芳携又对他的一些碎片有好感,烬认为,也许日久天长,冷芳携对那些碎片的喜爱会蔓延到自己身上。所以尽管无数次冒出碾碎他们的暴虐想法,烬还是忍耐着。


    这点微妙的心思,他不敢让冷芳携知道。


    冷芳携觉得好笑:“也许在你看来,那些人与你同为一体,不分彼此。但在我眼中,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与你毫无关系。”


    说完,意兴阑珊地将烬丢出卧室。


    烬骤然淹没在客厅的黑暗里,僵硬地立在半空,为了冷芳携的言下之意,空茫茫的胸口处隐隐钝痛。


    大意志无情嘲笑他:“看你现在的样子,真蠢。如果要哭出来,就赶快跑回他面前,说不定他看你哭得可怜,还能给你一个好脸色呢?”


    烬胸膛剧烈起伏,手握成拳,声音阴冷:“你分出来的那些废物,不也得不到他喜爱?”


    这句话显然正中大意志的痛点,脑海那头传来一声冷笑。


    轻快的声音跟着沉下来:“你还不明白吗?他根本不会爱你。你的这些手段只会徒惹笑话。”


    烬刻意躲避、无视的现实被毫不留情地揭开。


    “他本来就不会对人轻易动心,更何况对一个曾经欺辱他、强迫他、哄骗他的非人造物?“大意志高高在上,声音里充满讽意,“烬,你现在愚蠢得好笑,让我怀疑你究竟是不是我的本体。”


    “……但,最好就是什么都不做。”烬缓了缓,重新恢复平静,“我不想让他再讨厌我了。”


    大意志唏嘘:“愚蠢,蠢不可及。你就算捂住耳朵假装听不见,又有什么用?他的精神力会不断拔高,直到拥有脱离系统的力量。到时候,你以为他是会继续留下,还是毫不留情地离开?”


    烬沉默了,谁都知道问题的答案。


    但他还是说:“我不会再违背他的意愿。”


    大意志笑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重蹈覆辙,再一次强迫他。”


    “唉。”他深沉地叹了口气,无奈得像是对学生恨铁不成钢的老师,“在他掌握对抗我们的力量之前,我们在他眼里只会是敌人,没有第二种身份。但不采取行动,他掌握力量之后,势必会想方设法脱离系统。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懂?”


    “——烬,我们要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第128章  “我继承了你的一切,当然也要继承你的情人。”


    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 方舟集团某部门小群。


    :【红酒.jpg】


    :至此,已成艺术。


    :??疯了,还在加班?


    :呵呵, 加班?这是我怀着对公司深沉的热爱主动留下来推进公司建设。呵呵, 不要污蔑了我对公司的热爱。


    :惨兮兮, 捏一把。


    :【哭兮兮.jpg】


    :一想到老娘拿命加班,太子爷还在外面潇洒,我真是恨不得捅他一刀


    :太子爷最近好安静


    :也不来集团也不出去鬼混也不去打人也不去找死,天呐,他是不是得赛博精神病了, 这么老实待在家里


    :上次他来拿机仆俺就觉得不对劲, 哼哼,现在来看果然是!绝对有什么情况!


    :【文档】


    :讨论那傻逼干嘛,请吃!!大晚上, 加班和搞同人最配啦!


    :!!来啦


    :大人……好香……这是什么神迹,,斯哈斯哈


    :你炖肉真的没得说,香晕了!可怜兮兮的赫莱, 被邪恶嬷嬷搞来搞去,嘿嘿……你怎么知道我打出生起就是赫莱的嬷嬷啊!NTR是世界名著


    :老师您好以后这种活动我们孩子就不参加了, 孩子回来一直哭, 怎么叫他他都不说话,脸颊被捏得红嘟嘟,身上全是红印子, 老师您自己看看他衣服都被故意撕成什么样了, 还好没有受伤,以后这种活动我们家孩子就不参加了, 真的麻烦您了老师谢谢。天杀的老子这就报警把你们全部抓进去!


    :寸不已,俺是阴间嬷,前夫哥亲眼目睹宝宝被人强制给我写爽了!


    :可怜的赫莱宝,无神的双眼,乱糟糟的头发,虚弱无力任人摆布,是仿生人族群的小妻子啊嘿嘿,被强力机器弄得受不了只能呜咽哭泣,给前夫哥看激动了


    :呃……我有一个很恐怖的脑洞,你们看能不能搞搞,就素……据说太子爷是迄今为止跟前夫哥血缘最浓、最像的一个郑家人,宝宝处于封冻中……有没有可能,太子爷偷偷把人抱回家玩一些强制play


    :一些下克上,后辈顶撞前辈,还可以魔改成继承寡嫂,香得咧~


    :瞬间get!!递笔,搞快些!


    :你说的好有道理……而且太子爷也从未否认过,细思极恐,不会是真的吧……打出这些字的时候我的手都在颤抖


    :!!!


    :暴言,要是太子爷跟我猫配对,肯定是我猫怀念前夫哥的替身一枚呀~


    ……


    郑说这段时间确实留在别墅里不怎么外出,也确实是为了冷芳携,但不是为了监视他,一名双腿有瑕只能依靠外力的残疾人,哪怕是真的跑出了别墅,也跑不出别墅群。


    他只是因为冷芳携的身份,想要观察他,越看越发现冷芳携和郑白镜日记上的描述一点都对不上号。


    那些东西完全就是郑白镜的臆想。


    真可怜。


    郑说下楼喝水,看见冷芳携窝在客厅沙发上,双手握着一块外接屏幕。


    因为低头认真的姿态,长发滑落,垂至大腿,形成一道黑色的帘幕,只在若隐若现间,透露出青年雪白的侧颊。


    郑说走过去,看见屏幕上一串又一串代码闪过:“圣地巡礼?”


    被誉为“圣地巡礼”的骇客活动,发源于对黑帽子首领的崇敬和怀念,活动持续期间,骇客们会不断冲击各大集团公司的系统,也会彼此攻击。


    这是目前为止罕见地被认定为合法的袭击活动,大部分集团公司甚至会特意开辟出环境安全的战场,以供年轻气盛的骇客们一决胜负。


    这其中,当然不乏浑水摸鱼真正企图窃取公司机密的人,也有一些在活动中崭露头角又涉世未深的青年,一结束就被大集团招安。


    冷芳携刚解决完一位行事风格偏激的骇客,又被人黏糊糊地缠上。他的ID露面不到半小时,就已经成为整场活动的焦点。


    一位手段老练、不失沉稳的参与者,听起来很像那些鄙夷他们躁动丢脸的守旧派,然而手段颇为天马行空,灵气十足,让多次参加、早已对彼此熟悉到近乎腻味的骇客们一头雾水。


    不管怎样,罕见的新入局者值得他们“好好招呼”。然而这些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的攻击,在冷芳携这里实在不够看,很多手段他十五六岁时就玩透了。这会儿他不觉得腻烦,饶有兴致地逗弄血气方刚的对手。


    对方被他弯弯绕绕,一环套一环的还击手段折磨得痛苦不堪,结束后发来一连串感叹号。


    【是男人就来正面对决!!】


    于是郑说就看到冷芳携弯起双眼,清冽眼底飞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平直的唇角也翘起来,瞧着像只表面上矜持端庄、清冷高傲,背地里却为恶作剧得逞而偷笑的名贵品种猫。


    “怎么样,如今的后辈成色如何,还能入眼?”郑说看出他在耍弄对手,漫不经心挑起眉梢,试图获取青年内心的真实想法。


    冷芳携瞥他一眼,下巴微抬,眼睫微垂,毫不客气地下评判:“都很稚嫩。”


    郑说嗤笑了声:“因为这些人本来就是刻意培养出来的无害小狗,咬人没力道,那些真正在网络上翻云覆雨的人,要么ID高高挂在通缉榜上,一露踪迹就引来狂风暴雨的追捕;要么早早被招安,成为集团的家犬。”


    话里的意思实在不好听。不过,也确实如他所说。


    冷芳携关掉屏幕,意有所指地说道:“郑先生也是家犬中的一位?”


    郑说喉结紧了紧。


    冷芳携的称呼看似礼貌,实则略带讥讽之意,郑说却没感到半分冒犯,反而神经颤动,火燎燎地烧到心口。


    冷芳携那样冷傲的人,众生在他面前是平等地被无视,却忽然有个人被他用刻意的敬称称呼,这种上下颠倒、冷热交杂的意味,实在令人头晕目眩……


    或许是前几天穿的太薄,冷空气穿透坚硬的皮肤,袭击了免疫层,郑说觉得额头晕乎乎、热熏熏,像在发烧。


    素白十指交叠在一起,像一只蝴蝶栖息在膝头,冷芳携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孤傲的冰冷,明明身处任人摆布的弱势地位,却仿佛居高临下。


    在他口中,骇客们惊心动魄的袭击完全是一场热身游戏:“而方舟的系统,哪怕经过无数次更新迭代,在我看来依旧不堪一击。或许复杂一些,难度高一些,但归根到底,也只是游戏而已。”


    斜斜递来的一个眼神,充斥着自信与不屑。


    这样神采飞扬的一个人。


    平时的冷芳携是冷淡的,平静的,甚至看起来是无害的,像一枝缠绕轮椅攀爬的洁白花卉,虽然根茎带着尖刺,在人抚弄的手指下,仍然只能被动地承受。


    可一旦进入网络的领域,顿时展露出无可比拟的耀目光彩。如同蚌中生珠,哪怕在深沉的黑夜,也盖不住莹润亮眼的光。


    郑说忽然能理解郑白镜为何变得那么不值钱了——突然遇到那样神采飞扬、惊艳非凡的少年人,对于昔年在控制、打压和辱骂中长大的人来说,无吝于一束洁白的光,引得人飞蛾扑火,烧手焚身也在所不惜。


    因为,实在太耀眼,太想要留住。


    太阳穴突突胀痛,郑说眩晕得两眼发痴。


    看到他双颊通红,冷芳携迟疑了一下,询问:“……你生病了?”


    郑说嘟囔了句什么,冷芳携没听见,高大青年又摇摇晃晃地起身,上楼时迷迷瞪瞪的,但似乎还保有理智,对他说了句:“没,我上去睡一觉。”


    ……困得这么快?


    冷芳携不太懂新人类的睡眠系统。


    今晚难得是图灵机做饭——郑说不知怎么了,自从上楼后就没露面。图灵机终于如愿以偿地接过厨房掌勺大权。


    吃完饭,没见郑说的人影,冷芳携让图灵机留了份饭菜,回卧室洗漱。


    ……


    二楼。


    郑说没睡觉,僵硬地躺在床板上,活像一具死了几百年的尸体。


    他的眩晕一离开冷芳携的视线范围,自动就清醒了,只残留胀痛的太阳穴,和飞速碰撞的心脏。


    比他第一次见到冷芳携时跳得还要快,带动肢体血液奔流咆哮,发出的信号是那么直白,那么强烈,让郑说哪怕用尽全力去忽视,去回避,依旧被冲击得不得不直面内心。


    他对冷芳携是迷恋的。这一点郑说并不否认。


    从初次见面起,冷芳携就对他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吸引力,伴随着焚烧澎湃的热情,只是靠近冷芳携所处的范围,嗅到他身上独特的气味,郑说就感到舒适而沉迷。


    但这并不代表他被对方俘获了。


    郑说一直认为,那些独特的感受有一大部分出自于郑白镜遗留基因的影响,剩下的一部分来自于冷芳携这个人本身。


    所以他尽管痛恨自己的丢脸表现,却还能从容地对待家里的新住户。


    暮色四合,他在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种场景近来已经屡见不鲜。


    郑说注射过强化药剂,这一点睡眠的缺失不影响白天的精力,却折磨得他苦恼万分。


    每当喧嚣褪去,他离开冷芳携,独自回到房间,夜里的不能安眠瞬间化作一条浸满冰冷盐水的长鞭,他的每一次辗转都是重重落在躯体上的鞭打,不断拷问他——你究竟在自欺欺人些什么?!


    无论是肉/体还是思想,都迫不及待地要得出那个早应该出现的答案。


    只有残存的一点倔强还在坚持。


    郑说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尤其是一想到那些鞭子,如果是冷芳携施加在他身上的——


    欲望忽然澎湃,郑说面容扭曲,凶厉的眼怒瞪,却盖不住心口呼之欲出的躁动。


    长鞭咻咻落下,不断质问。


    为什么回避?为什么不敢承认?你是个只会嘴硬的懦夫吗?!


    还是说,仅仅因为他是郑白镜的男友,你就害怕了,退缩了?


    肉/体紧绷到极致,而后骤然一松。


    可那又怎么样?


    郑白镜死了快两百年,死的不能再死。郑说曾经刻意搜寻过本体的后手,比如上传脑数据,比如像千姿一样背地里研究长生技术,都一无所获。


    显而易见,除了过往的记载和遗留的克隆人,郑白镜这个人在真正意义上,确实消亡了。


    宽厚手掌遮盖住双眼,郑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淋漓的热汗被风一吹,凉浸浸地冻人。


    胸膛缓缓起伏,闷出的笑声低沉沙哑,带着一股桀骜恶劣的意味。


    郑说咧嘴一笑,露出尖锐的牙齿,仿佛一条恶犬一样终于展现出贪婪,盯住了未来要叼入房中的主人:“凭什么不可以?郑白镜,我继承了你的一切,当然也要继承你的情人。”


    一夜间,念头通达。


    第129章  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第二天早上冷芳携洗漱完毕, 来到客厅,就看到郑说穿着无袖的黑色紧身衣,长长的拖把沾水, 在他手里被挥舞成轻便的笔, 一点点将地砖拖洗得光滑洁净。


    听到动静, 郑说头也没回:“先别出来,等几分钟地干了再走。”


    冷芳携于是局促地停留在卧室门口一小块区域里,图灵机更没有落脚之地,憋屈地缩在卧室。


    地砖光可鉴人,倒映出模糊的人影, 还残留些微的水迹。


    冷芳携不明白郑说突然发什么疯, 明明都是扫地机器人的工作,却还一大早抢着干。


    哪怕恒温系统始终运行,冷芳携穿的衣服也有一定厚度, 可郑说还是夏天的打扮,双臂赤裸,挥舞拖把间肌肉线条紧绷隆起,是冷芳携看着就觉得冷的程度。


    但看紧身衣被汗水打湿一片, 黏糊糊地附在肌肉上,就知道郑说非但不冷, 反而浑身火热。


    冷芳携:……这就是新人类的肉/体强度么。


    等了几分钟, 地砖大部分都干了,他才施施然来到餐桌,发现桌面显然也被清理过。


    冷芳携挑起眉梢, 这才观察到整个客厅, 连同厨房区域都被打扫过一遍,指腹在桌面轻轻一擦, 不染尘埃。


    热气腾腾的早餐,有着不同于往昔的精致摆盘,看起来会是高档餐厅里标价上百的招牌菜。


    郑说拿毛巾擦掉头发和身上的汗珠,施施然走过来。随着动作,劲瘦的腹部力量感爆棚,不得不承认,他不管人怎么样,身体却是强健的。


    郑说丢开毛巾,慢吞吞坐下来,双腿交叠,眼珠漫不经心地望过来,一只手撑着脸,随口解释:“早上起太早,没别的事做,就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原来不只是一楼,而是除了冷芳携房间以外的整栋别墅……


    “待会儿再把你房间整理一下。”郑说说道。


    “不麻烦你。”冷芳携嘴里咬着一个小笼包,热乎乎的有些烫,他吹了吹,才一口吃完剩下的,“你拿回来的机仆很好用,每天都会打扫一遍。就不辛苦你了。”


    郑说有些不乐意,但听到冷芳携关心他,即便明知那只是礼貌性的用词,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便矜持地笑道:“这些算什么,最多出出汗,一点也不累。”


    ……谁问你累不累了?


    冷芳携更确定郑说在发神经,忍住嘲讽的冲动,埋头认真吃早饭。


    快吃完时,他听见郑说又说:“收拾完,你把你的衣服拿出来,我一起洗了。”


    碍于郑说之前的行为,仿佛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冷芳携不得不追问一句:“手洗?”


    郑说看他一眼:“当然是用机器,这年头谁还用手搓?”


    昨天确实换下来几件衣服,即便郑说不提,他也要让图灵机拿去机洗,就让图灵机把脏衣篓拿出来。


    然后冷芳携就看见郑说直愣愣往脏衣篓方向走去,一停,弯腰,大概打算提到洗衣机那里,却半天没动静,埋着头好一阵,抬头看过来,浓密的长眉紧皱着:“还有呢?”


    “什么?”


    “你的内裤忘了拿。”


    冷芳携:“……?”


    看他露出明显的疑惑神色,郑说双手环抱,勾唇笑了声:“害羞什么,有单独的机器,不一起搅,很卫生。”


    冷芳携不知道郑说脑内的想法已经曲曲折折变化成内裤上会残留什么分泌物,直白果断地拒绝:“不用了,我习惯自己洗。”


    哪怕有单独的机器,这种极度私密的衣物,在他这里仍旧归到需要传统手搓的一类。


    “好吧。”郑说哼笑了声,看起来是遗憾的,但那笑呵呵的神情又仿佛早就预料到一切,“害羞的古代人。”


    这并不是今天唯一的异常。


    下午的时刻,冷芳携习惯午睡一小会儿,然后起来看书。除此以外,他也没别的能做的。


    郑说虽然留在别墅里,却不和他一起,大部分时间都在二楼。


    这天下午,郑说却早早地下来,少见地架着支金框眼镜,这类饰品向来很能增添书卷气,在他身上非但没削弱那股子凶悍野蛮气,反倒让他颇具败类气质。


    没有斯文,只有败类。


    他挨着冷芳携坐下,大腿紧贴着,热度瞬息传递过来。冷芳携不适地往旁边挪动,郑说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却在几秒过后一晃大腿,又贴了过来。


    “……”冷芳携冷声说,“别挨着我。”


    “不好意思。”郑说推推眼镜,看起来并不适应鼻梁上多出的重物,“我来找你请教些问题。”


    他手指在眼镜边点了下,两人面前便投出一块屏幕,上面是一整面密密麻麻的代码。冷芳携扫了一眼,习惯性地阅读,发现这是个自动报警系统。


    “最近在学习编写程序,我只擅长搞破坏,不擅长这些。艰难写了点,想到你大概是这世上最尖端的学者,想请你帮忙看看,指点指点。”郑说用词含蓄文雅,声音温和地叫了声,“冷老师。”


    冷芳携被他叫得鸡皮疙瘩都跑出来。


    话虽如此,拿过来的分明是个高度完善的成品,“指点”一词,显然是谦虚了。


    冷芳携还记得明明几天之前,郑说在他面前的脸还臭得很,说话冷得不得了,有时候把他当成洪水猛兽敬而远之。


    现在却一改常态,美其名曰“请教”,但分明是种炫耀。


    冷芳携不管他为什么作怪,不惯着他,明白郑说大概是想从他这里获得一些称赞,却用语犀利、毫不留情地接连挑出十几个错处和不成熟的地方。


    郑说精心设计的系统被他批得半文不值,在他嘴里变成一个毫无实际用处的半成品。


    “……冷老师的指点好犀利。”郑说嘴边的笑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调整过来,乖巧地埋着头,把自己变成一个听话的学生,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冷芳携,“学生受益匪浅。”


    ……有点恶心。


    冷芳携乜他一眼:“这种东西别再拿来打扰我。”


    也别再发疯作怪,看起来下一秒就能被送进精神病院一样。后一句话,碍于郑说的脸面,冷芳携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但嫌弃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转过身后,郑说在盥洗室里连扇自己好几个巴掌,边扇边骂自己下贱,试图用语言和暴力提醒自己别太不值钱,结果晚上见到冷芳携,还是水灵灵地舔了上去。


    殷勤备至地给冷芳携舀汤盛饭,自己饭没吃几口,全在关心冷芳携喜不喜欢今晚的菜,吃得够不够。


    “吃这么点?”看冷芳携搁筷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这么点能饱?”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冷芳携腹部,浓厚的探究意味,就差伸手来碰碰腹部鼓不鼓了。


    此时此刻的郑说,让冷芳携不得不回想起郑白镜来。


    因为基因病,冷芳携的胃口不好,加上胃袋比常人小,每一餐都吃不了多少,两人关系突破后,郑白镜非常关心他的饮食,每餐都会用尽手段督促他比平常多吃一点,久而久之,冷芳携吃得跟普通人一样多。


    这么努力得到的成果,在郑说嘴里竟然是“就这么点”。此前楚童也提过他的饮食问题,现在冷芳携不得不怀疑新人类是不是个个都是饭桶。


    好歹郑说最终只是用一种“你不会饿死吧”的神情看着他,没有上手硬塞。


    晚饭后冷芳携回到卧室,没像往常一样继续查看关于方舟、千姿和据说设立在集团核心处的意志井的资料,而是若有所思地回顾郑说今天的一系列行为。


    种种异常,要是换一个人,冷芳携肯定认为是烬的碎片受到影响,进而对他产生了占有欲望。就像优胜劣汰的动物法则,为了求偶,雄性会不择手段地展现自身的强大实力。


    可偏偏,郑说之前是那么果决地表现出对他的回避,他的身份又有别于其余碎片,是郑白镜的克隆体。冷芳携能够理解他厌恶被视为替代品的情绪,自然能够想到郑说在对待他上,绝对会采取与郑白镜截然不同的做法。


    毕竟没人生来喜欢犯贱,郑说表现出来的个性又是那么高傲和不驯。


    冷芳携不喜欢自作多情,因而在这件事上,他审视得格外慎重。


    但若抛开其他只谈那些行为,毫无疑问是会被人嘲笑的笨拙求偶方式。


    一时之间,冷芳携举棋不定,不敢妄下结论。


    还是当了好一阵哑巴的系统揭穿郑说:【任务者,郑说一直在对你发情。】


    系统很疑惑,明明第一次见面,郑说就迫不及待地发情了,在人类的语境中,属于最不值钱、极有可能“千里送炮”的类型,冷芳携却好像直到现在才察觉,甚至不敢确定。


    不太像从前聪颖伶俐的宿主。


    揣摩着主神的心意,系统试探性地戳破最后一层面纱。忐忑不安等待许久,也没等来主神的警告,系统便明白自己做对了。


    “一直?”冷芳携讶然地瞪大了眼。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冷芳携陷入沉默,指腹在指节上轻轻摩擦,仍旧思量着什么。


    片刻后,他抬头,在灯光阴影处捕捉到烬的影子,破天荒地主动提出了个问题:“与你有关的这些人,为什么都……”


    明明没接触多久,就产生出烈火澎湃的情感,冷芳携想用个词语来精准形容这种表现,思来想去,怎么也找不出个合适的来。


    他能理解郑说等人身为烬的一部分,哪怕是非常微小的一片,也会受到主体情感传递的影响,所以郑说对他产生情感,完全在冷芳携意料之中。


    但如此迅速,如此浓厚,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说到底,冷芳携绝大部分的情感都投注在探索一个又一个世界,结识一名又一名看起来相似却又与众不同的伙伴,不断向更高处攀升上面,在爱情的领域,他的知识稀少得可怜,堪称一片空白。


    没有体验过与人从陌生、熟悉、暧昧再到相恋的全过程,而是一开始就被迫接受扭曲炽热的侵/占,肉/体上的经验远远领先于感情上的碰撞。


    这使得冷芳携在对待烬的碎片上,也采取了一些笨拙省事的做法,甚至某些时刻,无意识地将他们工具化了——譬如某个奔波在外的老男人。


    烬陷在阴影中,黑黝黝的瞳仁瞥向冷芳携,眼底藏着被主动问起的欣喜,却又别扭地不肯立刻飞到冷芳携面前。


    “我不知道。”烬沉默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慢吞吞说,“毕竟,他们是独立的个体,与我毫无关系。”


    第130章  只手可握。


    “……”冷芳携哭笑不得。


    那期期艾艾的眼神, 别扭的姿态,充满幽怨的语气,还有异常耳熟的话, 无一不说明烬其实对他昨天的讥讽耿耿于怀。


    烬惯常的形象是英俊但毫无特色的外貌, 平庸的穿着打扮, 哪怕顶着浮蘅、约尔德等碎片的外壳,表情依旧是毫无波澜、毫无动容的。


    仿生人都比他更具有喜怒哀乐。


    他向来沉默地跟在冷芳携身边,很多时候没存在感到像一缕空气。


    这会儿忽然展现出类人的情感变化,学会了记仇,学会了呛嘴。冷芳携这才想起来, 烬原来不是人机, 而是掌控整个快穿中心的主神,是区别于人类,但同样具有喜怒哀乐的生物。


    他始终记得从前因烬肆意妄为而受的折磨与屈辱, 从没忘记过,因而无论烬如何向他诉说爱意,他也只把烬当成一头彻彻底底毫无情感,只知凭借本能行事的凶兽怪物。


    可现在, 即便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心软,不能再被欺骗, 冷芳携还是不受控制地产生了一丝微妙。


    这样的情感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很快被冷芳携压下去,却还是被烬捕捉到。


    主神不明白冷芳携凉浸浸的眼神为何忽然柔和了些,却不受控制地翘起嘴巴, 完全忘记刚才在嘴上发过牢骚, 很快说道:“无论他们成长成什么样子,内核本质不会改变。对你的爱写在基因里, 因此不论起初对你抱有什么看法,只要和你接触,就会很快沦陷。这不是我能左右的。”


    他不会说情话,只是平铺直叙阐述事实,造成的效果却与在人耳畔倾诉情衷无异。


    这一晚,烬等到冷芳携陷入熟睡才离开房间,环抱双臂,从容悠然地穿过卧室门,来到图灵机面前。


    图灵机正在观察庭院里的花卉,自从情人节赠礼后,他就爱上了将不同颜色、不同状态的花枝搭配在一起的活动。


    仔细钻研过后,图灵机才发现他之前送的花束是多么糟糕,以至于这些天来偷偷尝试不同搭配,却不敢再将实验品送给冷芳携。


    那条织了一半的红围巾也是,自从博物馆一行,看到过去自己的作品,图灵机回来就把围巾拆掉重新织了。


    仿生人或许有完美主义症结,礼物必须达到最好状态才会送出手。


    烬居高临下地看着图灵机,此刻的他,拥有前所未有的底气。


    唇边的笑容跟焊上去了一样,怎么都消不掉。


    刺眼万分。


    图灵机强行抑制着愤愤不平的心情,佯装平静地说:“恭喜,总算通过装可怜获得了爱抚。”


    “啊,让让!我要给芳携裁剪花束!没手没脚的生物别妨碍我了!”


    烬完全听出了他的破防。


    看来从人类那里搜集的资料也不是全无用处。


    ……


    午后日光明媚,落在身上却没多少温度。


    最近几天,郑说一直在购入新物件,花里胡哨的家具陆续将原本空旷的客厅填充。冷芳携现在就缩在其中一件猫爪形状的懒人沙发中,绵软如云的毛衣外套袖口圈住半个手掌,只露出五根雪白如葱的手指,和云贝般淡粉的指甲。


    浓密的长睫垂覆,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资料一页又一页划过。


    最近几天,冷芳携一直在查找大意志及意志井的资料。


    刚刚苏醒,接入芯片后,冷芳携知道大意志的影响力远比旧联邦时代强盛。现在透过一些细节,更清晰地意识到对方在新时代的主宰地位。


    从前高悬于天际,只在政府和研究所最高级别加密资料中才能见到的身影,现在越发频繁地展现出对世界的影响力。


    祂就像另外一个太阳,只不过底色是漆黑的。


    这个时代每一位新生儿都受祂影响,模糊不清的未来道路被扭曲,无论过程如何,最终都驶向疯狂的路径。文明被分割成荒野与城市,大公司沦为祂的爪牙,异化地产生公司意志,追求资本、追求盈利,在统一思想的裹挟下,哪怕是公司掌门人也无法扭转。


    据说,在方舟和千姿的核心部门里,设有名为「意志井」的联络通道。


    如同旧时代通过神坛沟通神明,获取神的旨意,进而以此为刀剑,征伐天下,增强控制力,两大集团的高层通过这一口“井”与头顶的黑日沟通,执行祂的意志。


    有好处吗?


    不见得。


    但要是反抗,可能就会招致倾覆之灾。


    大意志能如此轻易地从人类手中夺取情感,毁灭一个世俗的产物自然易如反掌。


    在天空受到管制的当下,意志井是目前唯一能够接触到大意志的路径。


    但意志井究竟是什么模样,被两大集团放置在哪里,如何通过井沟通大意志,资料只是含糊地一笔带过,想来这种极度敏感的知识,不被允许传播。


    不管怎样,冷芳携得想办法到方舟大厦里。


    郑说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途径,但看他恨不得整天与冷芳携腻在别墅里的态势,求助不是个好选择。


    而且算算日期,他的躁动期快到了。


    夜里的梦处于盛夏,高温度炙烤,空气都扭曲了,嘈杂的蝉鸣萦绕耳畔,叫人心烦意乱。


    没什么连贯的情节,冷芳携感到自己在一直流汗。水液淌落,一身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湿得彻底。


    醒来之后,床单上果然一片湿痕,有的是汗水,有的却不是。


    冷芳携蹙眉,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让图灵机把床单、被子和枕套拿去清洗。


    清洗身体时,再柔和的水流也让他细微颤抖,一身雪白的肌肤云蒸霞蔚般泛着绯色。


    此刻的情潮还没发展到澎湃而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冷芳携皱着眉头,草草解决。


    纾/解用品落在新南公寓里,没带过来,现在购买很有可能被郑说发现,进而盘问。冷芳携不相信别人的自控力,以方舟太子爷目前的状态,口头上的问询很有可能演变为动手动脚。


    在过去的世界里遭遇过的事情,他还没忘。


    “尝尝这个,温室培育的新品种,皮薄肉多,清香不甜腻。”吃完早饭,郑说端出一盘洗好的水果,红彤彤的果皮,每一枚都有拳头大小,形状跟芒果类似。


    郑说殷勤地递给他一枚,冷芳携瞥他一眼,若有所思。


    是否要与郑说达成合作呢?


    就像他和楚童一样。


    一直到晚上,褪下长裤,由图灵机涂抹药汁时,冷芳携仍在思考这个问题。


    “冷吗?”图灵机在他双腿上盖了张毛毯,半蹲下来仔细地推展药液,务必让每一寸肌肤都涂抹到。


    机仆掌心的金属微微发热,落在腿上的力道恰到好处,冷芳携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眼神散漫,显然正在发呆。


    他们都没注意到卧室的门没关严实,风一吹就露出了一道小缝。


    郑说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佯装路过,无比自然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不得了。


    青年猛地推门而入,惊讶万分又怒火冲天:“你们在干什么?!”


    冷芳携侧对着他,以郑说的角度,只看见机仆宽大的手掌捏住小腿,光溜溜的头几乎要埋进去,画面无比煽情刺激。


    这、这——


    郑说脸通红,两眼怒瞪,那表情像当场抓到了小三。


    冷芳携诧异地转过头来。


    发觉郑说误会了什么,他倍感无语:“……”


    这人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


    解释过后,郑说尴尬地咳嗽几声:“原来是在按摩……对恢复有作用吗?”


    冷芳携道:“聊胜于无。”


    郑说不由自主地看向被机仆掌握的苍白双腿,或许是因为经过多次按压推拿的原因,苍白的肤色一点点润出粉意,水迹覆盖在上面,他的喉结紧了紧。


    即便只是按摩,完全没有郑说想得那样刺激,机仆也只是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工具,郑说还是觉得,这样的场面实在太过……


    冷芳携与机器人贴在一起,令他不得不回想无意间在网络上看到的一些古怪言论——譬如冷芳携曾经被仿生人俘/虏一类的。


    落在图灵机身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上敌意。


    郑说捋起衣袖:“真要按摩,还是人手更加灵活。我来帮你吧。”


    被迫让开位置的图灵机:“……”


    按摩工作,图灵机已经完成大半,只剩下推展药液,让它们充分吸收的毫无技术性的工作。因而郑说很快上手,掌心粗糙温热地裹着药液,起先小心翼翼地按压、推开,试探冷芳携能够接受的力度,逐渐地压实。


    红色短发擦过膝盖,冷芳携打量郑说,觉得这是一个试探的好时机。


    他需要降低郑说的危险性,确认他能够安全无害地帮助他渡过躁动期。


    掌心间嫩滑的触感令郑说呼吸一窒,下意识抬头,就对上了冷芳携低垂的眼睫。


    这么近的距离,药液的味道、热烘烘的温度、从皮肉里散发出的暖香混杂在一起,郑说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从他的角度,甚至能数清冷芳携的睫毛。


    青年的眼尾弧线自然秀丽,睫羽翩跹,容纳着的却是一双如霜如雪的眼睛,清澈而凌冽,蕴藏无限智慧。


    暖灯的光在其间跳跃,顺着他低眉垂眼的一瞬间,倾泻出无限冷淡的风情。


    郑说看得有些痴了,没注意手上的力道,五指圈住了大半腿肉。并不疼痛,却让冷芳携回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舒展的秀美登时蹙起,用命令的语气斥责他:“轻点。”


    与此同时,无力的右腿应激性地抬起,踹了郑说腹部一下。


    非常轻的一下,比羽毛还柔软。


    腹部肌肉蓦地紧绷,铸成钢板一块,郑说手比脑子还快,捉住了细瘦的脚踝。


    郑说:“……”


    真的是只手可握。


    没等冷芳携提醒,他就迅速地放开了。


    那只捉过脚踝的手不自在地搭回膝盖,烧手般的烫意顺着掌心传递,一下子点燃五脏六腑。


    郑说面部若无其事,唇线平直,耳廓连带脖子却已通红。热血汩汩,紧绷的肌肉始终不能放松下来,不到半分钟,后背就出了汗。


    趁着擦手的间隙,郑说扯扯衣角,遮盖住下shen的动静。


    随着这一次短暂接触,两人之间本就温热的氛围瞬间变得暧昧起来。


    郑说头昏脑涨,不太清醒,完全凭借本能完成接下来的工作。


    他不愚蠢,在很多场合里,郑说得到过“敏锐得像头野兽”的评价。他已经从冷芳携的态度里察觉到什么,立刻想到——


    原来他也对我抱有好感。


    居然默许他的冒犯,没用鞭子抽他。


    冷芳携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了郑说两眼,踹了一脚而已,直接就把方舟太子爷弄成翘嘴,欢欣鼓舞地想:再过不久,他就能取代郑白镜了。


    浑然不知类似的场景,楚童也遇到过。


    他并非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图灵机静静地在一旁看着,郑说捉脚踝那一下,他差点亮出武器。此刻,他正在思考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冷芳携患有性/瘾,需要定期纾解,他从前的情人已经归于一片尘埃,在新时代里找不到比郑白镜更加稳定的人。


    楚童年纪太老,没有稳定的工作,家资不丰,身为反动组织首领,无法给冷芳携提供安稳的生活。


    郑说年轻力胜,条件很好,性格却桀骜凶厉,按照数据库,有0.09%的家暴可能性。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归宿。


    或许,他该把安装生/殖/器提上日程。


    其他人都太危险了,只有他不会伤害冷芳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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