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雪看向她手里的包子,神情出现一瞬间的恍惚,目光缓缓向上,对上黎烬安黑亮的眼睛,答非所问道:


    “那家包子铺还开着吗?”


    黎烬安把纸袋放在桌子上,拿出包子低头啃了几口,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结果一抬头发现谢怀雪还在看着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语气有点凶,“本来是不开的,我出钱让王婆的后人继续卖包子。”


    说着,她恼羞成怒地看着谢怀雪,“你怎么那么多问题,不吃算了,都拿来喂给我二徒弟。”


    确实是开着,只卖给她一个人就是了,以至于王家的祖训就是每过几十年或百年,就会有仙人买她们家的包子……


    她也就是自己想吃,顺带着一点点同情怜悯谢怀雪,这才拎着包子过来的。


    只是一点点。


    毕竟仙尊在天书里的经历之惨烈,作为死对头的剑尊都不忍直视,难得想着先不忙着气死仙尊,要不然以后谁陪她打架。


    眼看着真就把人惹恼了,谢怀雪点点头:“吃。”


    黎烬安倒也真没有把包子拿走不给人吃,只把怨气发泄在包子上,仿佛大口咬下包子就是在咬谢怀雪,三四口下去,一个肉馅大包子就没了。


    包子没了,人也神清气爽,心胸畅达起来。


    和她相比,谢怀雪吃东西就很秀气,面色认真,不像是吃民间三文钱一个的肉包,倒像是在细细品尝绝顶美味的大餐。


    见谢怀雪那么重视她买来的包子,并不提及起有关包子的过往,黎烬安才稍稍满意,这还差不多。


    和一个人认识一千二百年,就意味着她们之间有太多的旧事可以回忆,不论好的坏的,回想曾经时画面里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另一个人。


    王婆包子就是其中之一。


    小时候的黎烬安是个不能自己待着,必须有人陪着的小粘人包,那时候谢怀雪未修行无情道,黎烬安还不是剑修,她们之间也没有那么多单方面过不去的坎,黎烬安还是很爱粘着谢怀雪的。


    因为小孩子总是喜欢和大孩子一起玩,谢怀雪比她大一岁,漂亮,还比她成熟太多,粘不到师父和银月元君的时候会勉勉强强地粘一下谢怀雪。


    等黎烬安再大一点,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之后,就没有那么粘过人了,但在当时她粘人粘到撕都撕不下来。


    有时候银月元君会单独带着谢怀雪出门,炽炘剑君又嫌她太烦人,黎烬安委屈得天都塌了,偏偏她太会闹人,实在不好哄,谢怀雪回道宗的时候会在山脚下的城镇买最好吃的包子以做赔罪,一来二去黎烬安就认准了这家包子铺,除了这家别的都不肯吃。


    等黎烬安长大后,她就踹掉谢怀雪,自己去买包子,坚决不让谢怀雪赚中间的差价。


    现在看来,银月元君带着谢怀雪单独出门,许是找法子压制谢怀雪身上的寒毒。


    这种过去在黎烬安看来有亿点点丢人,所以甚少和别人提起,特别是谢怀雪这个死对头面前,生怕自己弱了剑尊的气势,被仙尊小瞧。


    再吃到和记忆中一样味道的包子,谢怀雪总觉得那个还扎着包包头的红衣小姑娘就在自己眼前,晃神过后,只剩下对面臭着脸的红衣剑尊。


    臭脸剑尊抱臂眯眼斜人,语气不善,“你看什么?”


    谢怀雪收回眼神,轻叹一声道:“只是感慨千年过去,民间还有样东西留在原地。”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和寿元被灌入砂汞,仿佛能活到天荒地老的修士不一样,凡人短短百年,千年时间足够抹去一个人存在的痕迹,一不留神这家人都可能彻底绝嗣,就算代代相传也得传了好几代人,也不知道黎烬安怎么找来王婆的后代做千年前的包子。


    黎烬安撇嘴:“矫情,有的吃不就行了。”


    像她二徒弟,只要吃进嘴里,才不费神去探究背后有什么故事和来历。


    谢怀雪抿唇一笑:“很好吃,还是当初的味道。”


    她很少有多余的情绪,更不要说笑了,那一刻身上的冷峻和疏离也消弭了不少,唇角微微上扬,过于白皙的皮肤清透亮丽,像是高台之上的神像顷刻间被注入了灵魂,眸光流转间流光溢彩。


    仙尊之貌,冠绝当世。


    “哦。”黎烬安无所谓地应了一声。


    她猛地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人,挡住克制不住扬起的嘴角,却没有盖住通红滚烫的耳垂,满不在乎地说道:“对了,都说你徒弟教得挺好的,那你顺便帮我带带徒弟。”


    别看极烬剑尊在人前满脸不耐烦又脾气暴躁的样子,仿佛谁都欠她一条灵脉,其实最禁不住人夸她,一被夸,尾巴就得翘老高。


    现在还好,不至于有人跑到极烬剑尊面前夸她今天腰间佩戴的玉佩怎么怎么好看,小时候银月元君真会这样夸她,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把黎烬安全身上下都夸一遍,然后就能得到一个脸比衣裳红下巴抬老高,洋洋得意的幼年剑尊。


    清霄仙尊虽不如她师父那般夸得全面、词汇量丰富,但偶尔一句话同样能达成同样的效果,收获一个耳朵红得滴血的成年剑尊。


    谢怀雪没说话。


    黎烬安眉头一皱,嘴角下拉,转身看她,哼笑出声道:“你不乐意也没办法,谁叫我手里捏着你的把柄呢。”


    让谢怀雪一下子教导六个徒弟确实不仁义,不说清霄峰奇形怪状的仨孽畜,就说她家的徒弟也各有各的令人头疼之处,老大闷罐子、老二心思杂、老三爱粘着她大师姐……


    但是,她这是为了谢怀雪好!


    她家的徒弟再让人头疼,那也是正常孩子,不会忤逆犯上。


    让谢怀雪多见见正常徒弟该是什么样子,也能长点心,提高对不正常徒弟的警惕,省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着了仨孽畜的道。


    希望谢怀雪不要不识好歹,浪费她一番苦心。


    谢怀雪眼睫轻颤,目光触及到黎烬安的耳垂时,像是石子投入湖中泛起阵阵涟漪般飞快移开眼睛,“没有不乐意。”


    黎烬安左瞧右瞧,倒是没有发现谢怀雪脸上的不乐意,就是莫名觉得她神情有些拘谨,一时间不知道是谁耳朵通红了,狐疑地说道:“算你识相。”


    还没观察出来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谢怀雪便起身走到外间。


    黎烬安慢了几步,就听到清霄峰和极烬峰齐齐请安的声音。


    “弟子拜见师尊/晚辈见过仙尊。”


    “起吧。”


    “多谢师尊/仙尊。”


    黎烬安抱臂依靠着门框,姿态慵懒闲适,指腹搭在唇间,眼尾上挑,眼中划过新奇,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用师尊身份的谢怀雪。


    整个人清清冷冷地往那一坐,语气淡然,不用刻意放出威压,便让下面六个小辈不敢抬头直视,就连被自家师父骂也能走神的谭宴衣和灵丘也乖巧站好,全神贯注地听仙尊说话。


    暴烈脾气和剑道齐名的极烬剑尊疑惑地以手扶眉,她看起来不凶吗?


    为什么更怕谢怀雪?谢怀雪有什么好怕的?


    谢怀雪简单问过宁烛风情况,解答兰慈钟绯的修行疑问后,就安排她们带着小老三去泡药浴增强体质,让她们七日后为小老三护法,好让她引气入体,正式踏入仙途。


    宁烛风自是失落无比,眼神软和又带着犹豫期盼地看着谢怀雪,“师尊……”


    相比于丝毫合不来的两个师姐,她更希望是谢怀雪带她引气入体。


    她辛苦筹谋拜入太上道宗,最大的目的就是接近这位人族仙尊,若是这个目的达不成,她或许就会成为弃子,被魔尊父亲驱动神魂中的毒咒让她强行破坏道宗重要的禁地,所以但凡能靠近清霄仙尊的机会她都不愿意放弃。


    兰慈站出来,往前一步,如同一个寻常对师妹非常关切的师姐,坚定地说道:“请师尊放心,弟子定然照顾好小师妹,日日监督她泡药浴,不会耽误小师妹引气入体。”


    钟绯慢了一步,不敢流露出对兰慈的嫉恨,低头恭敬道:“弟子也会按时督促小师妹浸泡药浴。”


    宁烛风眼神阴沉一瞬,又很快恢复到平时怯怯的样子,“谢过大师姐二师姐,风儿会好好泡药浴,一天都不落下,早日成为修士,绝不会给师尊丢脸的!”


    谢怀雪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还歪歪斜斜靠在门框上的黎烬安眼神环视一圈,又嫌弃看了看自家脸色懵懵的徒弟,暗自舒了口气。


    从前黎烬安是个对她人情绪很迟钝的人,除非是她过于熟悉的人,像是炽炘剑君、谢怀雪……否则的话,她根本不会关注那些细微的变化。


    自从天书出现在黎烬安脑子里以后,她简直是发现了新天地。


    处于旁观者的视角,很容易看清谢怀雪三个徒弟心里的弯弯绕绕。


    宁烛风想亲近师尊,让谢怀雪亲自带着引气入体,兰慈看出她的心思,用铿锵有力的声音打断了她。


    钟绯就有些不聪明了,还以为兰慈是在师尊前面表现自己,也跟着出声。


    宁烛风无法,改而把自己的修行嫁接到不给谢怀雪丢脸上面,仿佛她引气入体是专门为谢怀雪做的一样,不动声色地加深和谢怀雪的关系。


    没有刀光剑影,寥寥几句话就过了好几招。


    真是一出大戏!


    黎烬安可算知道了书中描写的弟子争宠是什么样的场面。


    她眼眸像是淬入细细碎碎的星光一般,眸光明亮,看得非常起劲。


    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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