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别怕,我是沈东章沈九


    宁勖一行离去,小院突然变得宽敞,同时也空荡起来。


    郗瑛睡觉喜欢乱滚乱翻,便搬到了宁勖所住的东屋。独自一张床,晚上想怎么滚就怎么滚,无需考虑红福被她踢醒。


    谁打赢打输,也不是她能决定,她从不庸人自扰。


    手上有钱,米缸有粮食,身上有暖和的衣衫,心里不慌。


    宁勖离开,她并未受任何影响,难得睡了个好觉。


    早间山峦的薄雾,在太阳出来后便散开,又是一个暖洋洋的好天气。


    灶房没那么多的活计,红福现在轻松了,饭后见郗瑛从后门走出去散步,也挎起竹筐跟着去菜地里摘菜。她站在田垄上看来看去,半晌后却没动,满脸的嫌弃。


    “七娘想吃甚,萝卜还是菘菜?”红福脚尖拨开萝卜缨子,看着萝卜的大小。


    冬日除了萝卜就是菘菜莴苣那几样,宁勖挑食,不喜欢吃葱韭等气味辛辣等菜。莴苣早就吃光了,萝卜菘菜也所剩无几,只有韭蒜还有一大垄,挨挨挤挤长着,新鲜水灵。


    乡野村子无所事事,成日除了吃便是睡,无聊至极。


    郗瑛很是认真,庄重思考着中午吃食,道:“没了鲜肉,鸡也吃光了,还有些蛋,我们做韭菜蛋饺吃吧。”


    红福也想吃韭菜了,马上高兴道:“我去拿刀割韭菜!”转身跑回院子去拿刀。


    郗瑛便在田垄边等,护卫不远不近守着。


    很快,红福拿来了行山赠给他们的砍刀,郗瑛看得很是无语。


    杀韭菜焉用宰牛刀!


    郗瑛看着刀,脑子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腊肉,道:“红福,我们上山去。”


    红福哦了声,跟着郗瑛往山上走,快走到山脚下才问道:“七娘,我们上山作甚?”


    快过年了,正是熏腊肉的时候。她看过熏腊肉用柏树枝,也有人用橘子树枝,会有股特别的香气。山上除了松柏,还有几颗橘子树,上次来砍柴的时候郗瑛见过。


    郗瑛道:“我们去砍松柏,橘子树枝回来熏腊肉。红福,你熏过腊肉没有?”


    “我没有亲自熏过,不过,以前在明州城,庄子每到冬日便会熏各种腊肉腊鸡腊鸭,送到府里来。我看过许多次,应当不难。”


    红福也想吃腊肉了,挥舞着手上的砍刀,兴致勃勃道:“我们快些上山,等下回来再割韭菜。”


    郗瑛见四个护卫跟了上来,便对护卫头领丁一道:“劳烦你前去买半扇猪肉回来,连着排骨一起买。”


    丁一忙让属下去了,郗瑛继续往山上走,他几步上前,挡在了前面,恭敬地道:“娘子且等一等。”


    郗瑛明白过来,丁一他们有护卫的规制,人数不能少。守卫她安全的人,她自不会为难,于是与红福在原地等着。


    前去传话的护卫很快跑了回来,郗瑛与红福便朝山上走。这座山是她们两人唯一的后花园,早来了无数次。熟门熟路轻松上了山。


    山不高,山顶往下,却是一片险要的悬崖。悬崖下,大江奔流而过。


    站在山顶朝江对岸眺望,与山这边的情形差不离,零星的草屋村郭,沿着蜿蜒山坳坐落其中。


    松柏到处都是,红福先去砍橘子树枝。橘子树长在靠西背阴处,长得倒茂密,就是结的橘子只有鸽子蛋大小,涩得狗都嫌弃。


    红福拿着砍刀,呲牙咧嘴用力砍着。丁一见状,忙叫了护卫上前帮忙,她将砍刀给了护卫,与郗瑛站在一边等着。


    背阴之地冷,郗瑛与红福拨开杂草树枝,走到太阳底下,坐在石头上歇息。两个护卫,始终尽职职责,离得几步跟着。


    红福左顾右盼,靠近郗瑛低声道:“七娘,瞧他们,啧啧,紧张成这样了。山上我们来了无数次,哪有什么危险。”


    郗瑛道:“他们也是当差办事,随他们去吧。”


    红福道也是,问道:“公子这次出去打仗,什么时候会回来?”


    打仗的事郗瑛不懂,战场上瞬息万变虽夸张了些,若要攻城的话,应该没那么快。


    郗瑛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红福不再多问了,道:“常山太能吃了,腊肉做少了,还不够他塞牙缝呢。公子倒吃得不多,也不挑嘴,就是不吃鱼,辛辣气味之物。萝卜只略微尝一两口,不吃太甜,不吃猪脚鸡爪”


    郗瑛看着红福,她说不下去了,嘿嘿笑道:“好像是挺挑。不过常山说,七娘吃葱蒜韭,公子已经让了步,七娘要放,他挑出来就是。尤其是鱼,公子以前不吃鱼,在流放到北地时,公子被恶霸欺负,寒冬腊月到冰窟去抓鱼,逼着公子吃生鱼,公子大病一场,差点就死了。”


    郗瑛愣住,没想到宁勖并未撒谎。她翻了个白眼,骂了句疯子。


    她的愧疚不多,既然他不让他愧疚,她便坦然接受了。


    “常山说,赵先生不喜欢七娘,认为七娘会伤害公子。幸亏赵先生兄弟他们一些义士,前往北地暗中相帮,不然的话,公子早就死了。”


    红福说得眉飞色舞,嘻嘻笑了起来,很是得意:“赵先生不在,常山才敢吃鱼杀鱼,要是被赵先生得知,常山要被责罚。以前穗娘子管着公子的一应吃穿,公子被照顾得周到妥帖,何止是鱼,一粒葱都看不到。还是七娘厉害,公子都听七娘的。”


    郗瑛按了按身前,印章在胸前刺挠了下。


    要藏好了,不能被赵先生发现。


    红福揪了几根草,叹息了一声,望着天边的太阳,道:“七娘,你说谁会打赢?唉,那边也是七娘的未婚夫君呢!”


    郗瑛瞥了红福一眼,什么叫也!


    丁一他们砍好了橘子树枝,拖着走了出来。


    郗瑛起身拍了拍裙子,道:“我们走吧。”


    这时,不远处的护卫突然神色大变,朝着郗瑛的方向扑来,尖锐的哨声响起。


    郗瑛还未回过神,身后伸出孔武有力的手臂,将她禁锢住,裹挟着往后而去,一道极为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七娘别怕,我是沈东章沈九。”


    第26章 夺妻之恨绝不能忍!


    “沈九?”郗瑛脑中乱哄哄,喃喃念了句,回转头看去。


    沈九与宁勖差不多身高,郗瑛只看到他坚毅的下颚。他恰好低头说了句“得罪”,两人的视线短暂相对。


    一双灰绿的瞳孔,极亮,摄人心魄。


    郗瑛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天旋地转,人便到了沈九背上。他背着她,如灵活的鹿一样跳跃,朝悬崖下疾冲而去。


    沈九身边扑出几人,与奔过来的丁一几人缠斗在了一起,刀箭撞击,很快有血腥气散发开。


    “七娘!”红福在身后尖叫。


    眼前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下是奔流的大江。


    郗瑛已经顾不上红福了,吓得紧紧搂住沈九的脖子,埋在他的背上,一动都不敢动。


    沈九喘气愈发急促,伴随着哗啦啦滚落的石子泥土,像是敲打在郗瑛的心上,此时惟余一个念头。


    死定了,死定了!


    江水的声音越来越近,郗瑛感到自己在往下坠,她双手双脚下意识死死缠住沈九,脑子一片空白。


    转瞬间,郗瑛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是湛蓝明亮的天,后背一阵刺痛。


    “到了。”沈九出现在她面前。


    一张冷硬,鬼斧神工的脸,五官格外深邃,浑身透露着野性不羁。再看他灰绿的眼珠,应该有胡人血统。


    沈九伸手将郗瑛拉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她,“对不住,先前没力气了,摔了下来,你可有摔伤?”


    他们身在悬崖下的石滩上,郗瑛只是后背被石子硌了下,她摇了摇头,四下张望。


    一条绳索从悬崖上垂落,不断晃荡,崖上留有攀爬滑落的脚印。


    沈九身上湿了大半,满身的泥土草屑,垂在身边尚在发抖的右手,手上戴的手套,已经被磨破。


    从山上往下看,郗瑛并不觉着有多高。这时朝上看,她要用力仰头,才能看到山顶。


    山顶上红福的声音不见了,打斗声也几乎不可闻。


    郗瑛衣衫已经被冷汗湿透,江风一吹,透心的凉,浑身酸痛。她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极力稳住神。


    沈九背着她下来,他是单手拉着绳索下悬崖。要是他任何一只手脱手,她就会被摔得粉碎。


    来时就滚下山崖摔成猪头,她还真是与悬崖有缘!


    “昨日夜里我攀爬过,不会有事。”似乎猜出郗瑛心里所想,沈九解释道。


    郗瑛满肚皮的话,如乱麻般缠绕在一起,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沈九突然神色严肃,侧头听了下,马上拉起郗瑛,急促地道:“宁五的人来了,我们快走!”


    一条隐在山坳处的小船窜了出来,沈九直接踩在水中,溅起冰冷的水花。


    郗瑛*抬手遮挡,沈九似乎反应过来,转身打横抱起郗瑛,几步淌过去,将她放在了小船上。他手一撑,跟着就上了船。


    小船在江中摇晃,郗瑛一阵晕眩,双手乱抓,一只手扶住了船舷,一只手被沈九抓住了。


    “没事。”沈九安慰道,“我们去船舱里。”


    郗瑛一脸的江水,冷得她牙齿都快打颤,跟着沈九进了船舱。


    船舱里只有两条木板,船头有两个黑衣人,背着他们在用力摇橹,小船在江水中,摇晃着朝对岸驶去。


    山顶上,红福在尖声大喊,一群人搭着箭,对准了小船。


    沈九与郗瑛对面坐着,他收回了视线,道:“没事,离得太远,他们射不中。”


    郗瑛艰难转过头,望着沈九,想要说话,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九似乎有些羞涩,他拉着湿哒哒,贴在腿上的衣袍,道:“对不住,我来晚了,让你受了苦。”


    “你怎么会来?”郗瑛终于问道,“你不是在打仗吗?”


    “还没打,对岸就是广陵城,宁五要攻城,带着辎重行军,没那般快。”


    沈九浓眉蹙起,看上去很不高兴了,“宁五狡诈凶狠,他手下的兵也强,广陵城守不住。只有杀了宁五,才有几分胜算。上次折损了十几个死士进去,可惜让宁五逃脱了。”


    郗瑛沉默了下,道:“你可是来杀宁五?”


    “是。”沈九干脆利落回答,停顿了下,偷瞄了眼郗瑛。


    “宁五受伤后,我们便到处找他,最后在镇上,打听到来了个有钱人,出手阔绰大方,买了许多香料吃食,还有女娘的衣衫。我们便猜测,应当是养伤的宁五。没想想,他躲在了这里。宁五的禁卫森严,怕被发现,不敢轻易靠近,昨日半夜方摸到了山上。”


    宁勖离开后,带走了亲卫,沈九他们才有机会上山。


    “你并不知道我还活着。”郗瑛道。


    沈九犹豫了下,道:“尚书令说你掉下悬崖,又是乱世,当是九死一生了。你不要责怪尚书令,当时宁五在身后追赶,尚书令顾不上你。”


    郗瑛看着船外流淌的江流,没有说话。


    她无法回答,毕竟原身已死,她不能代替她回答。换做她,她小心眼得很,肯定会恨一辈子。


    我不相信你死了,暗中找了你无数次,在平江城也派人去找过了,都没有你的音讯。我猜想,你若不是没了,便是落入了宁五之手。后来听说宁五买女娘的衣衫,那时我方确定,你落在了宁五的手中。”沈九道。


    怪不得宁勖不将她留在平江城,要带在身边。


    郗瑛平静地迎着沈九的打量,道:“是,我落在了宁五手中。”


    沈九又开始羞涩,僵硬地转过头,手扯着湿衣袍,道:“幸好你没事,而是被宁五带走了。昨夜我发现宁五走了,将你留了下来,很是高兴,我终于有机会救你。宁五留下来的护卫,都是他亲卫中的高手,我们埋伏在山上,寻找着时机。你竟然上了山,我就顾不上了,当机立断动了手。”


    他微闭了下眼,仿佛在后怕,“若是这次失手,下次估计就更难了。”


    郗瑛想到沈九带到山上的人,他们一个都没回来。


    “何必呢?”郗瑛实在不解,忍不住问了出来。


    沈九静默了下,抬眼凝望着郗瑛:“尚书令是我的恩人,他一手提拔了我,还将你许配给我做妻子。你即将是我的妻,我就是拼着一死,也要将你从宁五手上抢过来,夺妻之恨,绝不能忍!”


    第27章 生同不了衾,死也要同穴


    丁一紧赶慢赶,终于在傍晚追上了宁勖的大军。


    营地里,常山正在忙着准备热水布巾,看到丁一吊着手腕,惊恐不安走过来。红福披头散发,手上抱着硕大的行囊跟在他身边,心不禁沉了沉。


    “出事了?”常山问道。


    “沈九前来,劫走了娘子。”丁一艰难地将当时的情形简单说了,朝营帐内张望了眼,“公子可在?”


    常山不敢拦着,将红福一并叫上了,“进去说。”


    这时赵先生从营帐里走出来,看到红福与丁一,愣了下,问道:“她怎地来了?”


    常山赶紧将丁一回禀之事说了,“我正要带他们去向公子回禀。”


    赵先生皱起眉,训斥道:“糊涂!公子腿伤未愈,还要打仗,如何能在这时去扰乱公子的心神,你还不将布巾热水拿进去!”


    常山本来想说话,见赵先生不悦的神色,只能低下头朝营帐走去。


    红福见常山走,惊慌未定跟在了他身后。赵先生恼了,指着她道:“站住,谁允许你进去的?”


    “我要见公子!七娘被劫走了,我要见公子!”红福说着说着就哭了,搂着行囊就往营帐冲,“公子,七娘不在了”


    赵先生顿时急了,怒斥道:“闭嘴!”


    “进来!”营帐内,传来了宁勖的声音。


    赵先生只能怒瞪着红福,旁边的丁一也低着头,进了营帐。


    宁勖靠在软囊上,目光从失了魂的红福身上,移到低头耷脑的丁一身上,神色渐渐冰冷:“她呢?”


    丁一上前跪下,将事情从头到尾道来,头抵着地毡,连头都不敢抬:“属下未能当好差,请公子责罚。”


    宁勖面无表情,只抬眼在几人身上缓缓扫过。


    营帐内好似失去了空气,赶来的赵先生与常山并排立在门边,连呼吸都觉着困难。


    红福更是张着嘴,这时也哭不出来了,后背冰凉。


    赵先生忍不住,上前躬身想要说话,宁勖古井无波的眼神看向他,他陡然一惊,话堵在喉咙,怎地都不敢吱声了。


    宁勖自小就有主见,哪怕身陷囹圄亦是如此。他们这群人在暗中守护他,却是靠着他自己的狠劲,才在北地活下来,成了一呼百应的枭雄。


    郗瑛是他不可触及的逆鳞,虽他反应平淡,赵先生却能看出,他愤怒中夹杂着莫名的慌乱,伤痛。


    “下去领罚。”宁勖终于开了口。


    丁一一句话都不敢说,手忙脚乱退了出去。


    “安排人在回京城的路上埋伏。”宁勖再次吩咐。


    常山赶忙应是,想到手中的水与布巾,欲将上前,宁勖只余光扫来,他手一抖,连忙放到了一边,飞快出去了。


    宁勖再看向红福,在她一直抱着的行囊上停顿片刻,道:“放下。”


    红福茫然了下,左右看了看,发现宁勖在对她说话,吓得面色发白,却死死抓住行囊,颤声道:“公子,这是七娘之物。”


    宁勖敛下眼睑,掩去了心底的难受,声音到底缓和了几分,道:“放下。”


    红福万般不舍,哭兮兮放下了行囊,斗胆道:“公子,这是七娘的宝贝,待七娘回来,公子要记得还给七娘啊。”


    她说等他归来,短短一日,她便离开了。


    宁勖心像是被刀狠狠刺了下,他皱起眉,没有回答红福的话。


    “送她到广陵城。告诉沈九,郗七娘的婢女,给他送来了。”宁勖道。


    赵先生怔了下,看向傻呆呆的红福,道:“还不快走。”


    红福回过神,惊喜莫名道:“公子真要送我去七娘身边?”


    宁勖不悦道:“难道你不想去?”


    “去去去,我去。多谢公子,有劳公子。公子真是好人。那七娘的行囊”红福的视线,飘向了行囊,上前弯腰要取,“我给七娘带去。”


    “滚!”宁勖沉声道。


    赵先生实在看不下眼,拖着不甘心的红福走了出去,回头看了眼营帐,低声威胁道:“你不想活了?”


    红福睁大眼,不服气地道:“公子很好说话呀,把我都送去了,行囊自当要还给七娘。”


    那里面的家当,郗瑛睡前早起时都要清点一遍,宝贝得很!


    赵先生不耐烦道:“快些,什么行囊,郗七娘要行囊,自己回来取!”


    红福见赵先生凶神恶煞,很不满地嘟囔了两声,暗搓搓想着到时候她去找常山,还要在郗瑛面前告他一状!


    营帐里,宁勖撑着起身,前去拿起行囊打开,两只旧铜壶滚到了脚边,他不由得呆了下。


    琵琶,半旧的衣衫鞋袜,砍刀,他给她的那只匣子。


    匣子上着锁,钥匙不在,兴许她又贴身藏着了。


    宁勖将东西,一件件放了回去,重新包裹起来。


    她会回来取,她连只铜壶都当做宝,她舍不得。


    他还在,她可舍得他?


    宁勖紧拽住行囊,神情变得阴鸷。


    无论她可舍得,她此生都只能是他的妻。哪怕埋进沈九的祖坟,他都要把她挖出来。


    生同不了衾,死也要同穴!


    *


    到了江岸,郗瑛再上了马车,在天黑时进了广陵城,在一间幽静的宅子前下了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路上几乎不停,郗瑛浑身散了架,头疼欲裂,人也神思恍惚。


    沈九下马等在车前,见车内没动静,他一个健步上前拉开车门,见郗瑛惨白着脸靠在车壁上,撑着车门一跃上了车,单膝跪着,紧张地打量着她,道:“七娘,你可还好?”


    郗瑛深深喘了口气,有气无力道:“我要缓一缓。”


    沈九忧心不已,忙唤来亲卫前去请大夫:“多叫几个,要城内最好的大夫,快去!”


    吩咐完,沈九背转身去,道:“我背你进屋。”


    郗瑛望着沈九宽厚的背,他还穿着早上的衣衫,濡湿,沾着泥土,皱巴巴,姿势如同狩猎的猛兽。


    沈九见郗瑛没动,回头看过来,那双眼眸,在幽暗的车厢中尤为明亮。只是,亮光很快暗淡了下去,他低声道:“我并非要非礼七娘,只七娘身子弱,我背七娘进屋之后就走。”


    郗瑛不解沈九的反应,不过她实在没力气多问,干巴巴说了句有劳,撑着趴了上去。


    沈九沉默着,大步将她背到了后院。门口两个中年仆妇忙迎了上前,赶着屈膝见礼,帮着将郗瑛迎到了暖阁。


    暖阁里暖意融融,布置得华丽极了,莲花铜灯盏上点着蜡烛,将暖阁内照得透亮。


    仆妇前去张罗热水,奉茶,沈九立在那里,手不安地垂在身侧,道:“等下大夫就来了,七娘不会有事,暂且在此先住一晚,广陵城不安全,明朝我就让人送你进京。”


    郗瑛浑身软绵绵靠在软垫上,听到又要马上赶路,她头跳着疼,含糊道:“我先歇一歇再说。”


    沈九忧心忡忡看着郗瑛,她清瘦的脸在灯光下,毫无血色,像个精美的玉瓶儿,一碰就会碎掉。


    “好,七娘先歇着,我先出去了。”沈九说完,深深看了眼郗瑛,转身走了出去。


    仆妇打了热水,恭敬地搀扶着郗瑛前去净房洗漱,上前替郗瑛脱衣,她道:“我自己来,你们出去吧。”


    “是。”仆妇退了出去。


    除了做事,两个仆妇一言不发,看上去很是拘谨。


    郗瑛看到她们,不由自主想到了红福。


    只盼着宁勖不要迁怒于她。


    旋即,郗瑛苦笑了下,眼下自己也身不由己,如飘零的雁,飞向何方,根本由不得她自己决定。


    郗瑛脱掉衣衫,进了热气腾腾的木桶。印章在水中晃荡,她解下绳索拿到手中,将黑绳绕到手指上,想起宁勖解下自己的玉佩,换下麻绳的情形。


    虽然他没说,只他贴身戴着,并不值钱,应当是他亲人留给他的东西。


    宁氏被郗氏所陷害,她回到了郗氏。


    若此生不复再相见,再见时,彼此已经是生死仇敌。


    她拿着印章,也没有用了。


    第28章 生死都陪着你


    郗瑛洗漱完,仆妇早已捧着新衣衫鞋袜候在门口,进来伺候她穿戴。


    从里到外一应齐全,昂贵的细绢里衣,缂丝衫裙,裙摆层层叠叠,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蝴蝶,走动之间,蝴蝶仿佛活了,翩翩飞舞。


    郗瑛终于穿上了锦衣华服,看着锃亮铜镜里的自己,虽然精神萎靡了些,与她前世相似的五官,仿佛故人重逢,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


    仆妇用干布巾绞干郗瑛的头发,大夫已经来了,沈九也应当洗漱过,换了身干净的青灰劲装,头发湿漉漉等在一旁。


    见到郗瑛出来,他的视线便没有挪开过,一直关心跟随着她的脚步。郗瑛看过去时,他马上生硬地扭过头,左手开始扯着衣衫下摆,右手胡乱裹着布巾,垂在身边。


    大夫坐下来诊脉,沈九的神情陡然一变,寒意四射,一瞬不瞬盯着他的手:只道:“仔细诊好了。”


    “是是是。”大夫点头如捣蒜,说话都结巴,手抖了抖。


    沈九便不发一言了,目光还是直直盯着大夫搭在郗瑛手腕上的手指,眼神似寒冰。


    大夫手直打哆嗦,郗瑛瞄了眼沈九,他很是敏锐,立刻朝她看来,目光相对,他马上局促地垂下了头。


    诊完脉,大夫一脑门的汗,说了一堆大致是什么受寒,身子虚弱之类的话。


    沈九听得眉头紧锁,等大夫开完方子,唤了亲卫进来去抓药,叮嘱道:你要亲自看好了,不得出错。”


    大夫交代了几句,背着药箱逃也似的离开;郗瑛听到他药箱叮里哐当响,回过神来,指着沈九的右手,道:“你的手受伤了,怎地不一道看看?”


    “我没事!”沈九先是一顿,看上去惶惶不知所措,接着飞快而急促地道。


    郗瑛没想到沈九反应这般大,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沈九蹲了下来,左腿弯曲,右腿膝盖跪在了地上,仰头望着坐在软榻上的郗瑛,像是小狗一般,不断摇着尾巴,期盼中又带着几分忐忑。


    “我没事。”沈九再强调了一遍,晃了晃自己的右手,那双灰绿的眼眸,明亮极了。


    郗瑛难得尴尬起来,干巴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七娘”沈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问道:“七娘不嫌弃我?”


    郗瑛诧异不已,他们刚认识,虽然他鲁莽冲动,带着她飞下悬崖,但他让自己安全着地,也没伤着她。


    如今落在了他手上,再加上他这张野性十足,英武又漂亮的脸,郗瑛不敢嫌弃,也嫌弃不起来。


    “不嫌弃,不嫌弃。”郗瑛不敢去看沈九可怜巴巴的眼神,别开头,讪讪回了句。


    沈九脸上的笑,一点点蔓延开,腾地起身,轻盈地跳了几下。


    “七娘,她们伺候得可好?”沈九看到垂手肃立的仆妇,突然问道。


    郗瑛被沈九一连串的举动弄得有些懵,刚想回答,他便干脆地道:“要是不好,砍死她们,再唤听话的来。”


    仆妇仓皇抬头,神色惊恐,双股颤颤就要跪下。


    郗瑛见他杀气腾腾威胁了大夫,又威胁仆妇,不知为何,她想到了宁勖。


    比起沈九,宁勖虽也凶神恶煞,比起他倒要君子些。


    郗瑛见仆妇都快吓晕过去,忙道:“没事没事,她们伺候得很好。”


    沈九马上说好,“只要七娘看得上就行。”他再次看向郗瑛,她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浓眉又皱起来,忧心忡忡道:“七娘先歇一阵,待药熬好之后,我再唤你起来。”


    郗瑛确实累了,便点了点头,仆妇赶忙上前伺候郗瑛躺好,沈九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郗瑛闭眼睡了过去,只全身都不舒服,睡得很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仆妇小声唤醒,睁开眼,看到沈九端着药碗蹲在一边,关切地道:“七娘,吃药了。”


    “好。”郗瑛答了句,声音暗哑,嗓子像是被砂砾磨过般刺疼。


    仆妇搀扶着郗瑛靠在软垫上,她伸出手要去接药碗,沈九让开了,舀了药喂到了她嘴边。


    郗瑛实在不习惯被人喂,道:“多谢,我自己来吧。”


    沈九坚持,稳稳握着羹匙伸到她嘴边,道:“七娘起热了,要赶紧吃药。”


    郗瑛嗓子疼,不想与沈九争辩,就着他的手吃了药。


    药苦又难闻,吃完一碗药,仿佛受了一场酷刑,漱口后躺下来,也不管沈九,躺着一句话都不想说。


    沈九待仆妇替郗瑛盖好锦被,静静守了一会,才走了出屋。


    仆妇熄了蜡烛,只留下墙角的宫灯,泛着微弱的光。


    两人寸步不敢离开,搬了杌子靠墙坐着值夜。


    郗瑛在朦胧间,仿佛听到有人在小声说着什么“獠,胡姬,贵人小娘子,高攀”的话,只她睁不开眼,以为是在做梦,睡得很不安稳。


    睡了一会,郗瑛热得快喘不过气,难受地踢开了被褥。仆妇见状,连忙上去盖好。


    郗瑛本来就热,几次就恼了,沙哑着嗓子道:“走开,我要冰水,给我冰水!”


    仆妇大惊失色,忙劝道:“娘子,你生了病,如何能吃冰。”


    郗瑛不想多解释,只道:“冰水,给我冰水!”


    仆妇面面相觑,两人嘀咕了几句,一人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很快,沈九披散着头发,只在单薄的中衣外披了见大氅,如一阵疾风冲进了暖阁。仆妇手忙脚乱点了蜡烛,他微微喘着气,看着郗瑛通红的脸,被汗水濡湿的头发,果断地道:“去拿冰水来。”


    仆妇得了沈九的命令,一声都不敢吭,出去拿了凉水进来,怯怯道:“没有水,只有放凉了的水。”


    广陵城下了几场小雪,早就化了。冬日的夜里,沈九一时也找不到冰,只能接过仆妇手上的碗,赔着小意道:“七娘,只有凉水,你且先吃着,明朝我却给你找冰可好?”


    郗瑛感觉到凉意,立刻凑上前喝了几口。丝丝的凉意,喉咙那股火辣辣被压了下去,喝了小半碗,她呼出口气,周身都舒服了不少。


    “多谢。”郗瑛道。


    沈九见郗瑛好了些,跟着长舒口气,道:“七娘睡吧,我就在外面,你要什么,我去给你找。”


    郗瑛想到沈九明朝要送她回京之事,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再赶路的话,估计很快就没了命。


    “明朝何时启程?”郗瑛迟疑了下,试探着问道。


    沈九沉默了下,毫不迟疑道:“不走了。七娘身子不好,不宜赶路。”


    郗瑛愣住,沈九神情坚定,道:“不走了。我陪着七娘,会拿命护着七娘,宁五休想得逞!”


    第29章 两个夫君


    郗瑛在起热迷糊中,做了一晚上噩梦。


    梦中她被宁勖沈九追赶,争夺,最后将她劈成了两半。一身冷汗睁开眼,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郗瑛睁眼茫然望着花纹繁复的藻井,眼前还清晰浮过宁勖悲痛欲绝的面孔,他在梦里嘶吼:“郗七娘,你为何要离开,你好狠的心!”


    另一边,沈九固执地拉住她的手臂,像是受伤的小兽,眼里充满了哀求望着她,“七娘,你是我的妻,你阿爹将你许配给了我,我会对你好,生死不相离。”


    郗瑛头疼欲裂,抬手蒙住眼,平缓着自己的心情。


    “娘子醒了。”仆妇提着食盒,端着药碗进屋,忙上前搀扶起郗瑛。


    一个仆妇生怕郗瑛责怪,忙解释道:“公子交代了,不得打扰娘子歇息,等娘子睡醒之后再用饭服药。先前的饭食与药冷了,婢子重新去拿了份来。”


    郗瑛嗯了声,嗓子发干声音粗噶。下了榻,双腿一软,仆妇惊呼着搀扶住她,“娘子,婢子去回禀公子,再给娘子请大夫。”


    “我先洗一洗换身衣衫。”郗瑛道。


    浑身被汗湿透,酸软无力,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喘气。进去净房换了身干爽衣衫,总算好受了些。


    出来后,另外一个仆妇也重新换了被褥软垫,郗瑛坐好,仆妇端来了药,她道:“我先吃饭。”


    饭菜是清粥小点,郗瑛想吃些肉蛋奶酪等,好早些恢复力气。只她实在饿了,仆妇害怕沈九,必须得先去向他请示,便先随便吃得七八成饱。吃完再喝了药,肚中全部装着水,撑得慌,晃荡着难受。


    “红福在就好了,不知她可还好。”郗瑛心想道,心情很是低落。


    漱口后,郗瑛想走动几步,胸口闷得慌,便重新靠回软垫里闭目养神,刚合眼,沈九来了。


    沈九还穿着昨夜见过的衣衫,皱巴巴,袍角濡湿,右手上缠着的白布巾,已经变得乌黑。


    “七娘今朝可好些了?”沈九问,认认真真打量着郗瑛的脸色,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担忧。


    郗瑛想起梦,她垂下眼睑,道:“好些了。”


    沈九很是敏锐,见郗瑛明显的疏离,眼里闪过一丝受伤,道:“七娘,城外有个叫红福的小娘子,长相憨厚,举止反应看上去很蠢,说是七娘的婢女。七娘可认识她?”


    “红福?”郗瑛顿时大喜,一叠声道:“红福来了?我认识红福,我们一直在一起。在山上时,你难道没看到她?”


    沈九望着郗瑛惊喜的脸,他不禁跟着也高兴起来,道:“在山上时我没注意她,只看到了七娘。我这就去带她进来。”


    郗瑛道多谢,瞥了眼看上去像乖巧小狗的沈九,不能被他的表象骗了,实则凶残得很。


    真是,与宁勖一个德行,居然都嫌弃红福蠢!


    沈九正好抬眼去看郗瑛,看到她不悦的眼神,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赶紧赔不是,“七娘莫怪,在山上时我真只看到了七娘,眼里没有其他人。”


    对着沈九小心翼翼的强调,郗瑛心情很是复杂,沉默了下,道:“红福劳烦你了。”


    沈九忙出去了,没多时,便带回了形同乞儿的红福。


    “七娘啊!”红福张嘴大哭,双腿叉着,像是螃蟹一样蹒跚朝郗瑛扑过来。


    沈九眼神一寒,伸手抓住了红福的后衣领,拉起她的脸对准郗瑛,确认道:“七娘,你看看她可真是红福?”


    “是是是,她真是,你快放开她。”郗瑛想翻白眼,沈九粗中有细。


    不,他纯粹是粗,红福被衣领勒得脸都红了!


    沈九略微送了松手,不过他仍然未放开,道:“她身上太脏,先让她去洗一洗。”


    郗瑛道好,打量着沈九,到底将话咽了下去。


    他那一身,比红福也好不了多少!


    沈九吩咐仆妇带红福下去,站在那里一会,不舍道:“这几天我忙,不能时时来陪七娘。七娘好生养着,有事吩咐一声即可。”


    红福既然到了这里,宁勖的大军应该很快会打来。郗瑛心里很乱,便干巴巴说好。


    沈九急匆匆离开了,红福去洗漱完,换了身绸缎衣衫回来,她仍然蹒跚着腿,不时抚摸着自己的新衫咧嘴笑。


    笑着笑着,红福又变得愁眉苦脸。郗瑛看在眼里,愁肠百结中又想笑。


    “七娘啊,宁”红福晃到软榻前的杌子上坐下,张嘴哭诉了下,看到郗瑛的眼色,很是机灵转开了话题:“七娘病了?”


    “我没事。”郗瑛对肃立在一旁的仆妇道:“你们先出去吧。”


    仆妇恭敬退了出去,红福四下看了看,还趴在窗棂上鬼鬼祟祟张望过,才放心压低声音道:“七娘,宁公子把你的宝贝都抢走了。我不肯给,宁公子凶得很,我只能给了。丁一去回禀七娘不见了,宁公子跟厉鬼一样可怖,我吓得很,跟掉下悬崖时一样害怕,以为这次肯定死了。”


    “幸好幸好。”红福拍了拍胸脯,长长喘了口气,“没想到,宁公子不但没杀我,还愿意送我到七娘身边来。”


    郗瑛想到那一匣子的金银珠宝,也禁不住心痛不已。至于宁勖送红福到广陵城,郗瑛也猜不到他的用意。


    “你的腿怎地了?”郗瑛问道。


    “骑马骑的,不过没事,歇几日就好。”红福看着自己的双腿,呲了呲牙,道:“我们住的村子,离广陵地界就一条江,却要绕很远的路,过江的船都不见了,昨夜我被护卫带上马,彻夜不停,到先前时才将将赶到广陵城。”


    郗瑛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心情很是低落。


    “广陵城的城门都关着,不许人进入。宁公子的护卫命我自报家门,说是七娘的婢女。我觉着护卫在瞎说八道,打仗时关城门,怕敌人冲进来,哪能因为我开城门。我没别的法子,便试着喊了喊。谁曾想,我还真进来了!”


    红福一脸的不可置信,郗瑛同时也愣住了。


    怪不得沈九那般防备,他要防着宁勖的兵马埋伏在后面,还要防着宁勖的人威胁伤害到她。


    红福再转动眼珠四下乱张望,难过道:“七娘,怪不得府里不许多提你的亲事。郎君李夫人他们,怎能这般对七娘!”


    郗瑛不解道:“怎地了?”


    “沈九长得是好看,可惜沈九的眼珠,七娘可瞧见了?”红福问道。


    郗瑛想起似乎听到过“胡姬,獠,高攀”的议论,皱眉道:“看到了。”


    红福气鼓鼓道:“沈九定是胡姬所生的獠奴。世家大族时兴买胡姬陪酒赠人,胡姬所生的儿女却当不了主子,等同于仆从,甚至连仆从都不如。稍微有些头脸之家,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何况是郗氏。郎君李夫人却将七娘许配给他,杨夫人不在了,他们就这般折辱七娘!”


    郗瑛恍然大悟,怪不得沈九会那般卑微,生怕她嫌弃他。她随口的一句关心,他便受宠若惊,快活得飞快摇尾巴,


    郗道岷将郗瑛许配给沈九,所为肯定不是折辱她。毕竟拿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儿,换取如沈九这般厉害之人的死心塌地,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郗瑛正色道:“红福,以后你不许说胡姬,獠奴这些话,听到没有?”


    红福忙重重点头,哭丧着脸道:“我不敢,沈九跟野猪一样凶,我先前以为他会拧断我的脖子,吓得快要晕过去。七娘怎地这般命苦啊,两个夫君,都凶神恶煞啊!”


    两个夫君!


    郗瑛:“”


    第30章 这个夫君好像也不错


    营地里,篝火烈烈。


    主帐门帘卷起,常山一走近,脚步便不由自主放轻放缓。


    宁勖双手撑着膝盖,望着面前的篝火,火光跳跃,映在他的脸上,变幻出不同的神采。


    唯一不变的,是他周身的寒意。


    送红福回来的护卫不解看向常山,见他不对劲,不由得跟着紧张问道:“可是属下的差使办砸了?”


    常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这段时日的宁勖,好像回到了在北地的时候,狠戾,阴沉,让人心惊胆颤,与在村里的他判若两人。


    宁勖缓缓从火光中抬起眼,那双眼沉静如古井,不见任何的情绪。


    常山情不自禁垂下头,揪着心进了帐,躬身见礼道:“公子,红福已经送到了。”


    护卫忙回了送红福回到广陵城的情形:“广陵城城门紧闭,属下让红福到城墙下去喊,起初守城的兵将呵斥她离去,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城门开了,沈九亲自领着人出城门,将红福接了进城。”


    常山起初不明白宁勖送红福前去广陵城的用意,听完护卫的话,蓦地反应过来。


    红福若是能顺利进广陵城,表明郗瑛尙安好,沈九对她的看重。


    只沈九越看重郗瑛,便让宁勖越震怒。


    谁肯将已定亲的小娘子拱手相让,看着她投入另外男人的怀抱。


    何况,在寒酸农家小院的欢笑吵闹,常山都不时想起。


    唉,红福凶归凶,煮的饭菜真是香,他这几天都看不上干粮,想得很!


    宁勖还是毫无反应,只极为平淡地道:“獠奴,到时将他活剐了就是。”


    常山浑身一凛,宁勖怒到极点时,反倒很平静。


    朝廷的兵丁软弱无能,他们北地的大军,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沈九再厉害,只他一人也守不住。


    宁勖挥手让护卫退下,对常山道:“寅时初拔营,你我领先锋营先行。”


    寅时初拔营,宁勖亲领先锋营,在明日傍晚时分,便能到达广陵城。后面的辎重大军,后日能陆续渡江到达。


    宁勖交代了攻城之事,常山退出了主账,望着漆黑天空中的星辰,暗自琢磨起来。


    若是广陵城破,红福被抓到了,他一定拼死向宁勖求情,留住红福的双手,好给他做厨娘。


    *


    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了半通,说得累了,郗瑛半躺着养神,红福靠在榻的另一边养腿。


    午间仆妇又送来了清粥小菜,红福吃得嘴都快撇到了地上,放下碗,嫌弃不已道:“七娘,这饭菜真难吃。”


    郗瑛嗯了声,道:“要吃好,身子才好,我等下让仆妇去给沈九回禀,晚上我们吃肉。”


    “还要回禀?”红福瞪大了眼,道:“在宁公子那里,七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在沈公子这里,七娘还要他做主。宁公子好,沈公子不好。”


    郗瑛哭笑不得,道:“你看那两个仆妇,肯定是沈九抓来的,她们只听沈九的话。要是违了沈九的意思,说不定会被”


    她的手在脖子上划过,“杀了!”


    红福又开始撇嘴,愁眉苦脸道:“连吃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七娘以后要是嫁给他,那日子没法过了。”


    郗瑛白了她一眼,“等下去叫仆妇从灶房送些东西来,我们煮鱼汤吃。”


    红福立刻高兴了,道:“我这就去!”她趴在窗棂边,喊了一声。


    很快,仆妇便来了,红福道:“灶房里可有鱼?”


    仆妇恭敬答道:“先前奴婢看到灶房里有鲜鱼,不过,灶房里的厨娘说,冬日鲜鱼少,都是给公子备着。”


    红福没了主意,便看向了郗瑛。郗瑛沉吟了下,道:“你去问一问,可能分两三条出来。若是能分,你再拿一口锅,几只蛋,一些油盐酱醋,米酒,青蒜苗等,我们自己在院子里煮。”


    仆妇迟疑了下,还是恭敬应下退了出去。红福等她走远了,道:“宁公子不吃鱼,沈公子吃鱼,能与七娘吃到一处去,总算胜出了一筹。”


    郗瑛无语,道:“闭嘴!”


    红福哦了声,挠了挠头,眼珠子转来转去,欲言又止。


    郗瑛怕憋死她,闲闲道:“有话你就说。”


    红福眨*巴着眼睛,很是严肃道:“七娘,郎君李夫人他们将七娘许配给沈九,等成亲以后,七娘也别盼着他们能给你撑腰。要是宁公子,七娘还能与他打,与他骂,沈公子却说不准,可能让着七娘。以后七娘靠着他而活,夫妻之间要是连饭都吃不到一处去,生份得不能再生份,七娘以后要如何办?”


    郗瑛失笑,道:“红福,广陵城快打仗了。”


    红福愣了下,马上松了口气,道:“打仗了,胜负还难说。要是宁公子得胜,七娘就无需担心___”


    话一停,红福哭丧着脸,道:“不行啊,沈公子抢走七娘,宁公子生气得很,他也凶,若是连七娘一并恨上,千刀万剐七娘,那该如何是好啊!”


    宁勖小心眼得很,郗瑛不禁心烦意乱,怒道:“闭嘴!”


    红福马上紧紧闭上了嘴。


    郗瑛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没好气道:“我们先养伤养病,过好眼前再说。”


    红福点头如捣蒜,她长长舒了口气,自责道:“我不该说这些让七娘烦心,而且,七娘厉害得很,七娘说东,他们不敢往西。我去准备煮鱼了,嘿嘿,灶房肯定会拿鱼来!”


    对着红福莫名的自信,郗瑛虽也很受用,只是她比较矜持,只唔了声。


    谁知,仆妇很快从灶房回来了,回禀道:“回娘子,城门关着,打鱼的渔翁进不了城,灶房只有三条巴掌大小的鲜鱼,只够留给沈公子吃。厨娘已经去问了,看城里可还有鲜鱼卖。”


    郗瑛只能作罢,道:“晚上送些肉菜米饭,不要再送清粥小菜了。”


    仆妇似乎想劝,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走了出屋。


    红福很是失望,道:“没有鱼吃,连吃肉,好似都麻烦。”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沈九亲自提着大半桶鲜鱼来了。


    “听说七娘要吃鱼,我给七娘送来了。”沈九指着木桶中,木桶中活剥乱跳的鲜鱼,手扣着短打的下摆,小心翼翼问道:“七娘,这些可够?”


    郗瑛:“”


    “够了,足够了。多谢你。”郗瑛道。


    沈九连忙道:“没事没事,七娘喜欢就好。七娘要多吃,赶紧养好身子。七娘的精神不济,脸色也发白,七娘可还在发热?这些庸医,我去杀了他们!”


    郗瑛上午时好些,到了午后便又开始反复,不过她已比昨晚好了不少,赶紧拦着了他:“别别别,我好多了,不管大夫的事,你别乱来啊。”


    “行!”沈九干脆利落应了,“我还有事,七娘好生养着,待我空了再来看你。”


    红福一直盯着鱼看,等沈九仆妇离开,她双眼发光看着郗瑛,兴奋地道:“好多的鱼!七娘,沈公子凶归凶,在七娘面前,比小兔子还要温顺。七娘,这个夫君,好像也很不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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