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发了疯


    郗府的繁漪园栽种着无数奇花异草,冬日连着下了几场雪,不耐严寒娇气名贵花草皆搬回了暖房。倒是几颗寻常可见的腊梅开得正盛,霸道的香气,相隔几丈远,亦能清楚相闻。


    郗瑛所住的院子,与繁漪园一墙之隔。趁着天气晴好,她令仆妇婢女搬了软椅出来,坐在靠近花香处,吃茶晒太阳赏腊梅。


    “七娘,黄嬷嬷来了。”红福手上拿着花剪,从院外跑了进来,略微喘着气道:“我先前见到她从梧桐院方向走了过来,定当很快便到幽兰院。”


    郗府每座院子都有名,郗瑛从未去记过。从进府起,她就没出过院门,每日除了吃睡,便是发呆。


    外面的局势太复杂,她只是这座豪华府邸的过客。发呆久了,她常陷入恍惚虚无,在这个世间,她亦是过客。


    红福却如惊弓之鸟,回来后谨慎得很,经常跑出去,将院子周围的情形摸得一清二楚。回来后,便念叨给郗瑛听。


    郗瑛住的院子在郗府算不得好,对一路颠沛流离的她们来说,足以称得上华丽。


    只院中右角落比水桶还要粗壮的香樟树,便令红福看得眼红不已:“这颗树,便已价值连城。可惜带不走。带不走就是表面功夫,七娘,这是做给外人看呢!”


    红福话中的带走,乃是指郗瑛与沈九成亲的嫁妆。回到郗府之后,郗道岷未露面,李夫人倒是见了郗瑛。


    不知是郗八娘进宫的缘由,李夫人神色恹恹,脸色不大好,不咸不淡提了几句成亲之事,便让贴身伺候的黄嬷嬷,领着她们到了如今住的院子。


    自此以后,郗瑛便未再见过郗府中的主子,只有黄嬷嬷奉命来过两次,提了成亲嫁人之事。


    黄嬷嬷称郗氏公中有嫁娶规矩,郗瑛的嫁妆按照定例,乃是一万贯钱。如今在打仗,亲事不宜铺张,一切从简。


    郗瑛不置可否,现在成亲,听上去确实太过荒唐。


    红福却是很气愤,待黄嬷嬷前脚离开,便愤愤道:“七娘,黄嬷嬷这是在欺负人!八娘进宫时,前前后后装嫁妆的马车,足足有十几辆!七娘是正经成亲家人,如何就要从简了?不提酒席,嫁衣这些,就是陪嫁嫁妆的床,各种家什,哪怕胡乱去值班些现成的,总要去沈公子那边的新房量过,如何能就随便准备了?若是尺寸合不上,七娘与沈公子的洞房,莫非要摆在院子里?”


    郗瑛难得想笑,郗瑛并不解释,且随了她去。


    回府之后,郗道岷不闻不问。李夫人不过是照着郗道岷的脸色行事,院中不缺吃穿用度,对郗瑛来说已经足够。


    对黄嬷嬷到来,郗瑛满不在乎哦了声,继续眯缝着眼,望着天上的太阳。


    “七娘,黄嬷嬷肯定又要来说七娘成亲之事。”红福喘过气,蹲在郗瑛身边,努力转动着脑子一通分析。


    “七娘,此事可重要着呢。嫁妆多少是一回事,置办了几桌酒席,大家都看在眼里。郗氏明摆着怠慢七娘,外人如何能高看七娘一眼。以前在明州城时,我就听了好几起闲话。七娘,外面你的传闻那般多,沈公子,宁公子”


    红福眼珠滴溜溜转,仆妇婢女远远立着,她却警惕得很,没再继续说下去。


    郗瑛望着红福愤愤不平的模样,不禁由衷地羡慕。


    红福虽长进不少,终究还是比较单纯,她只能面对一件事。


    不知是刻意逃避,还是其他。红福绝口不提战事,如果沈九输了,她的结局。


    如今对红福最重要的事情,便是郗瑛与沈九的亲事。像寻常的嫁娶那般,红福替她不平,争取嫁妆,争取脸面,以后不被世人看低。


    “唉,也不知沈公子那边如何了。若新房就是原来我们所住的宅子,巴掌大的地方,连郗氏的一张床都放不下,还得拆掉大门”


    红福蹲在那里沮丧不已,拿起剪刀戳着地,转头看向郗瑛:“七娘,仅拆大门还不够,得把巷子都拆了。七娘这亲事,呵呵,想要从简都不能够!”


    郗瑛被红福的苦瓜脸逗得乐了,顺着她的话道:“亲事结得惊天动地,就不是从简了,不是正正好?”


    红福噎了下,正想说些什么,见黄嬷嬷走近了,只能将话咽了回去,起身见礼:“黄嬷嬷来了。”


    黄嬷嬷矜持地点头,朝着郗瑛屈膝福了福身,唤了声七娘。


    郗瑛一动不动坐着,黄嬷嬷如以前那样,行动规矩上一丝不苟,言语中带着几分倨傲道:“七娘,郎君传话,请七娘去前院走一趟。”


    听到郗道岷要见她,郗瑛神色为凛,放下茶盏,跟着黄嬷嬷去往了前院。


    如红福所言那般,郗瑛一路经由垂花门,抄手游廊过来,不见半点喜气。


    就算她的亲事不打紧,适逢过年,尚书令的府邸上,也应当透着过年的热闹才对。


    世家贵人最好面子,郗府如今连面子都不顾了,足以表明外面的时局紧张。


    郗瑛稳住神,跟着黄嬷嬷进了正厅,前脚将将踏进门,沈九如急旋风一般,卷到她的面前。


    “七娘,最近可还好?七娘瘦了。”沈九上下打量着郗瑛,满是心疼道。


    郗瑛对着沈九扑面而来的思念不舍,她顿了下,惊讶不已。


    原来是沈九要见她,并非是郗道岷。郗瑛看了眼坐在上首,只管垂头吃茶的郗道岷,面无表情坐在一旁的李夫人,她打消了客套寒暄的念头,问道:“你怎地来了?”


    “许久未见,日夜惦记着七娘,就来了。”沈九完全无视郗道岷与李夫人,直言不讳道:“七娘可是没吃好,睡好?可是被人欺负了?”


    说到这里,沈九转过头,不悦地看向郗道岷李夫人,目露威胁:“七娘,是谁欺负了你,你只管告诉我,我将他们都杀了!”


    郗瑛扯了扯嘴角,对他笑了下,没有做声。


    郗道岷砰地一声放下茶盏,神色不悦。这时李夫人咳了声,脸上挤出了笑,热情地道:“七娘来了,快过来坐。沈将军也一并过来坐,黄嬷嬷上茶。”


    郗瑛走过去坐了下来,沈九重重哼了声,紧跟在郗瑛身后,坐在了她的身边。


    黄嬷嬷上了茶,李夫人笑道:“沈将军请吃茶,七娘你也吃。照理说成亲之前不能见面,沈将军并非常人,也就不管那些规矩了。”


    沈九只不错眼看着郗瑛,对李夫人话中的奚落无动于衷。郗瑛抬眼看了过去,对着她嘴角的讥讽,目光*淡淡。


    郗瑛长得像杨夫人,从前杨夫人也是这般看她,总让她不自在,好似她所有的心思,都无从遁形。


    郗瑛这一眼,让李夫人想到了杨夫人,种种过往齐齐涌上心头,煎熬得她眼都红了。


    不过,李夫人到底按捺住了,眼角讥诮闪过,拿帕子蘸了蘸嘴角,尖着嗓子道:“沈将军待七娘真真好,要前去打仗了,放心不下七娘,前来看七娘一眼。沈将军尽管放心前去,亲事无需担心。郎君叮嘱过,我定会办得热热闹闹,等到沈将军凯旋,正好双喜临门。”


    听到沈九要前去打仗,郗瑛愣了下,转头看向了他。


    沈九立刻道:“七娘,明朝我便要领兵前往吴江。七娘别怕,我不会有事。”


    郗瑛脑子很乱,沈九安慰的话,太过飘无力,她总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却又抓不住。


    李夫人脸上堆满假笑,还想说什么,郗道岷开了口,她便赶紧闭上了嘴。


    “打仗重要,东章,你莫只顾着儿女情长,辜负了陛下的圣恩。”


    对郗道岷冠冕堂皇的话,沈九虽无动于衷,还是给他留了几分脸面,不曾当面驳斥。


    嫌弃两人碍眼,沈九干脆起身道:“七娘,我们出去说话。”


    郗瑛心中怪异,也不想与郗道岷李夫人他们虚与委蛇下去,便随着沈九朝花厅外走去。


    李夫人看得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看着他们,又看向郗道岷:“郎君,这”


    郗道岷阴沉着脸,喘着粗气不曾做声。李夫人便收起了怒意,只撇了撇嘴,当做没看到了。


    出了花厅,沈九领着郗瑛干脆出了府。门房见郗瑛出来,本来想拦着,再看到旁边的沈九,赶忙缩头躲回了门房。


    郗府占了一整条巷子,巷子安静,冬日太阳透过树影,稀疏洒在青石地面上。沈九带着郗瑛,在光影中沿着巷子慢慢朝前走,他不时侧头看来,却沉默着不语。


    郗瑛心情焦灼,回头看到离郗府大门已经有了段距离,忙将沈九拉到了角落,急着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这般快就要赶往吴江城?”


    “宁五大军开始攻打吴江,朝廷顶不住了,陛下终于下了决定,命我为统帅,前往吴江迎战。”沈九道。


    “宁五怎么会突然开战?”郗瑛皱眉问道。


    沈九凝望着郗瑛,很快便转开头,低声道:“我也不清楚。”


    郗瑛自认为对沈九还算了解,他肯定知道,不敢看她,就是心虚。


    “沈九。”郗瑛沉声喊了声,沈九赶紧看向她,见她严肃的脸,不由得愣住。


    “宁五为何会突然开战?”郗瑛再次问道。


    沈九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嘴里苦涩蔓延,心更是有千根针在扎,呼吸都困难。


    宁氏的大军驻扎在临平,没有继续朝京城前进。沈九同宁勖交过手,深知宁勖行事缜密,宁氏的兵将一路打过来,都是边打边休整。


    朝廷也大致了解宁勖的行事作风,宁氏大军虽逼近,各方尙有闲心争吵不休,究竟是与宁勖和议,画地而治,还是与宁氏死战到底。


    朝堂乱成一团,各个派系借机打压异己,忙着争权夺势。


    京畿周围的兵将,好整以暇迎战宁勖的疲惫之师,如此的胜算时机,眼见就要被他们错过了。


    只陛下优柔寡断,舍不得割去江山,又怕与宁勖开打,最后丢掉整个天下,一直也下不了决断。


    沈九气得恨不能将他们都砍杀,可惜杀了他们也没用。朝堂上支持他的人,惟有郗道岷。若无兵符,京畿的兵将也不会听他指挥。


    宁勖突然开战,朝堂一下不吵了,陛下吓得病倒,赶紧派沈九迎战。


    京城一下变得人心惶惶,达官贵人大门紧闭,只恨不得赶紧逃命。


    宁勖从不急功冒进,先前并未有开战的任何动静。


    突然间,宁勖会攻打吴江城,沈九对此,心知肚明。


    沈九语气晦涩,道:“我觉着,宁五是听到我们成亲之事,他开始发了疯。”


    第52章 绝不坐以待毙


    明亮的日光照下来,郗瑛眼前一片光晕,什么都看不清楚。沈九的脸在她眼前逐渐模糊,头开始牵扯着疼。


    宁勖的举动,她猜不透,又隐隐能猜到一些。


    曾经在脑中一闪而过,抓不住的念头,此时变得清楚起来。


    “这个时候提及亲事,根本是为了刺激宁勖。”郗瑛道。


    沈九倒是一愣,眉头紧皱,道:“七娘可是觉着有不妥之处?”


    “这场亲事就是不妥之处。郗府并没有成亲的样子,外面呢?”郗瑛问道。


    沈九道:“外面倒是听说了我们成亲之事,不过大家都顾不上,京城风声鹤唳。”


    郗瑛的头愈发疼,她揉着眉心,低头踩着地上太阳的影子,烦恼地道:“不管这些了,反正你去打仗,现在也不宜提亲事。”


    沈九眼中浮起深深的痛楚,嘴中尽是苦涩。


    他很是看中这场亲事,只是郗瑛从头到尾,都游离在外。


    不过,他在极度的难过中,又生出喜悦。就算是一场虚幻,他也不舍放弃,忍不住去抓住。


    有风起,郗瑛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她拢了拢衣襟,艰难地道:“这次打仗你可有胜算?”


    “不知。”沈九沉默思索,然后摇头。


    郗瑛看向沈九,短短数日,他清瘦不少,五官显得愈发锋利,眉眼间戾气横生。


    “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我以为宁五的大军会在广陵城驻扎,谁知他到了临平。当时我就主张攻打,朝堂吵嚷补休,拖到了如今。”


    沈九解释了句,沉下脸道:“我不怕他。”


    郗瑛长长喘了口气,无力道:“沈九,我不懂打仗,只我知道打仗并非儿戏。如果是你单枪匹马与人打架,我信你不会输。可你要率兵打仗,底下的兵将就尤其重要。京畿营称是兵强马壮,我觉着不可信。若他们真那么厉害,早就会直接迎战了。你领着的这堆人,反而会拖你后腿。朝堂上的那群人,换个主子磕头归顺,反正骨头软,对他们来说驾轻就熟。于你,就不同了。”


    沈九不知如何辩解,郗瑛极为聪慧,看得透彻,每句话都直戳他的心。


    可是,现在他已经深陷其中。无论输赢,这一场仗,他必须得打。


    他不怕死,不怕受伤,唯一不舍的,便只有郗瑛。


    “七娘,你莫要怕,你会好好的。”沈九声音轻柔,痴痴望着郗瑛,掏出一把短刀放在她手上。


    “这把刀削铁如泥,你拿着防身。我会留人在羊肠巷的宅子,京城若是乱了,我来不及赶回来,你就去找他们,他们会拼死护着你。”


    刀鞘上的宝石,尙留有些沈九身上的余温。只没一会,便变得冰冷了。


    郗瑛很多话想说,沈九却已经坚定了心思,她再劝已无济于事。


    何况,他若不打仗,离开京城活下去,对他来说,可能也是一种屈辱。


    阿奴不知从何处闪身出来,探头朝他们这边紧张探头张望。沈九忧伤地望着郗瑛,脸上满是浓浓的眷念,一点点,仔细地打量着她,似乎想要将她刻在心底。


    “七娘,我得走了。”沈九低声道。


    郗瑛的万千话语,皆化作一句简单的道别:“好。你保重,活着回来。”


    沈九嗯了声,终于忍不住揽住郗瑛,双手用力,勒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他方放开她,转头大步离去。


    阿奴牵来马,沈九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转瞬间就消失在巷子口。


    他没有回头。


    起了风,卷起地上的枯黄落叶,日光也随之跳跃,郗瑛的视线又渐渐变得模糊。


    “七娘,外面冷,我们且回去。”跟在郗瑛身边的红福走上前,小声劝道。


    郗瑛朝大门走去,红福闷头走在身后,既难过,又恐慌。


    到了大门前,门上泛着光的铜环,刺得红福眼睛都发烫。


    她想起在平江城,冒险去捡到的铜壶,她们当做宝贝珍藏,还抵不过郗氏门上的这对铜环值钱。


    那时,幸好有宁勖。后来,幸好有沈九。


    在战乱中,被最亲近的人丢弃,反倒是被他们护着了周全。


    如今宁勖成了仇人,能护着她们的沈九又离开了京城。


    走进这间深宅大院,她们就成了砧板上的鱼。


    红福的脚步变得沉重无比,惊慌失措上前,扯住了郗瑛的衣袖。


    郗瑛回头看去,见红福苍白着脸,一副害怕的样子,她愣住,问道:“怎地了?”


    “我怕。”红福望了眼郗府的大门,打了个哆嗦,道:“七娘,沈公子已前去打仗,七娘就没人护着了。”


    郗瑛的手垂在衣袖下,手中还紧紧拽着沈九留给她的那把短刀。刀柄上的宝石,紧紧嵌入掌心中。


    “不怕。”郗瑛道。


    再坏,不过是一死。


    刚来到这个世上时,那时她们的境遇,比现在还要难。


    后来先后遇到宁勖沈九,虽说是历经了打仗逃亡颠沛流离,却从未真正危险过。


    他们护了她太久,她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庇护,结果变得柔弱了。


    郗瑛挺直了脊背,平静地道:“别怕。我们从平江城的悬崖下爬了上来,就争取不再掉下去。”


    就是死,她也拼命撕咬,绝不会就那么白白死了。


    郗瑛的镇定,让红福不安的心,变得平缓了不少。


    “嗯,七娘说得对,我死都不会再掉下去了!”红福给自己鼓着劲,朝郗瑛挤出了个笑脸。


    郗瑛看着红福绷紧的脸,朝她笑了笑,朝侧门走去。


    门房听到动静迎上前,道:“七娘,郎君传你前去见他。”


    郗瑛沉吟了下,点点头去了花厅。李夫人已经不在,只有郗道岷负手立在屋中央。


    甫一进门,郗道岷就铁青着脸训斥道:“放肆,你的规矩呢!”


    对郗道岷的厌恶,郗瑛早已无动于衷。且沈九虽不在京城,毕竟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朗,郗道岷再很她,在打仗输赢未定时,绝不会对她如何。


    郗瑛淡淡问道:“不知你找我何事?”


    郗道岷脸色愈发阴沉,眼底的青色,令他看上去格外狰狞。


    “找你何事!我看你在平江城与宁五那反贼成日混在一起,荒淫无度。如今回到郗氏,便要守着郗氏的规矩!沈九虽与你定了亲,也要守着男女之防,在外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郗瑛脑子轰地一声,后背顿时无端发寒。心里模糊的想法,这时尤其清晰。


    郗道岷死死盯住郗瑛,见她脸色泛白,从鼻中哼了声,嫌弃地摆了摆手,“还不退下,好生呆在院子里,等着成亲嫁人!”


    郗瑛稳住神,道:“要成亲了,我要去寺庙里,替阿娘点盏长明灯,拜一拜阿娘。”


    郗道岷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不耐烦道:“你这时倒记得规矩了!不过,你还记得你阿娘,就要懂得孝顺,莫要让你阿娘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郗瑛垂眸不语,转身离开花厅,大步回了院子。


    回到暖阁,郗瑛长长喘了口气,使眼色让红福打开窗棂。


    红福机灵地上前推开窗,眼珠子来回扫动一圈,压低声音道:“七娘,周围没人。”


    郗瑛道:“记得穿上夹衫。”


    红福脸色一变,郗瑛朝她眨眨眼,小声叮嘱了几句:“别慌慌张张,以往如何,如今还是如何。”


    “好,我这就去。”红福飞快关上窗棂,窜去取了她们的夹衫过来,穿在了外袍里面。


    郗瑛像是以前那般,在天气晴好时,无所事事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李夫人御下极严,不过红福还是在府里打听到不少消息,回来一一告诉了郗瑛。


    沈九到了吴江城,如今与宁勖的大军打得不可开交。


    红福很是喜忧参半,道:“七娘,我不懂打仗,不知谁会赢。不过,府里的仆从都很担心,他们在私底下议论,说是京城里好些大户人家都悄悄往外在送人。可惜他们送人走,只能往海上送,想通过海路往别的城池去。这海上风浪大,行船难,到头来,还是会落到宁氏的地盘上。听说朝廷查得严,有好些人被抓住,被罢官抄家砍头,称其为宁氏奸细,欲向宁氏投诚,比平时要松懈些。如此一来,偷偷摸摸逃走的人才少了。”


    大夏皇帝未曾逃走,也是这个缘由。京城周围虽富饶,地势平坦,几个临近的城池,都无甚险要能阻挡宁勖的大军。若要弃京城而去,除非经海路东渡,或者逃亡更南方。


    南方气候炎热,瘴气横生,被大夏百姓视为南蛮之地。享受惯了的世家大族,如何能离开京城这个富贵乡,拥护皇帝去逃亡。


    “七娘宁公子看在往日情分上,可会饶了七娘一命?”红福忐忑不已,期待地望着郗瑛。


    郗瑛直截了当道:“红福,你别多想。现在,要做最坏的打算。”


    红福很是失望,不过,她终究没再多言。


    毕竟,她见过宁勖当时的狠绝,又是郗瑛跟着郗瑛离开,换做她,也断不会再回头。


    大年很快过去了,这个年过得冷冷清清。年夜饭时,郗瑛还是留在自己院中用饭。


    红福气鼓鼓骂了一通:“连团圆饭都不叫上七娘,真真是太欺负人了!”


    郗瑛并不放在心上,她更担心的是外面局势。且郗道岷答应她前去寺庙上香之事,她派红福前去李夫人处询问,皆被挡了回来。


    府里的门房看得紧,院墙又高,郗瑛要出府,除非硬闯,或者翻墙出去。


    要是被人发现,闹开之后,郗瑛再想出去就难了。


    在焦灼中,郗瑛决定不再等,准备趁着府里过年,大家都要守夜。等他们守夜完,再睡下时比平常晚,值守要松懈些,便翻墙出去时,黄嬷嬷终于前来传话。


    “明朝夫人要去寺庙里烧头香。郎君有令,七娘随着夫人一道前往,给先夫人磕头。在寅时初便要出发,要在寺中歇息一夜,七娘且早些收拾好行囊,莫要耽搁了。”


    郗瑛大松口气,在漆黑的夜里上了马车,随着李夫人一行,浩浩荡荡驶往京城南郊的广寒寺。


    到了寺庙里,天还黑着,李夫人被知客僧恭敬迎了过去,郗瑛也被带到了一间禅院歇息。


    除了红福,院子里的几个仆妇也跟了过来。一夜未眠,进了禅院,她们便毫无顾忌打起了呵欠。


    郗瑛像往常那样,只让红福随身伺候。她们巴不得如此,赶忙退下,抓紧功夫去补眠了。


    到了天蒙蒙亮时,寺中送来了斋饭,郗瑛随便用了几口,带着红福前往地藏殿,点了长明灯,跪在蒲团上,诵起了经。


    广寒寺建在半山腰,乃是近千年的古刹,香火鼎盛。虽说正旦时,他们不得近菩萨身,只有如李夫人这般的贵人才能近菩萨跟前,在头香之后,他们还是能在大殿外拜上一拜。


    寺庙里人头攒动,地藏殿亦陆续涌入许多香客。红福一身粗布衫裙,混入人群中下了山,赁了一辆骡车,飞快回了京。


    第53章 迟了一步


    红福在午后快到傍晚时分回到广寒寺,地藏殿尊严,她放慢脚步走到郗瑛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喘着气小声道:“七娘,都”


    殿内的香客已陆续离开,只余歇在寺庙的几人。时辰不早,她们也陆续离去,只余下郗瑛红福,以及僧人的诵经声。


    殿内清净,殿外传来了脚步声,红福警觉回头张望,忙转开了话:“李夫人来了。”


    李夫人在黄嬷嬷并几个婢女的伺候下进了殿,目不斜视上前,在地藏王菩萨前磕了几个头。


    佛桌上放着一排排的长明灯牌位,灯火氤氲晃动,李夫人起身后立在那里,望着杨夫人的牌位好一阵,终于接过黄嬷嬷递上的香,磕头跪拜。


    既然李夫人当没看到郗瑛,她也神色淡淡,像是陌生人,省得寒暄招呼。


    不过,真是难为了李夫人,赶在几乎没人的时候才来到地藏殿。估计在原配面前磕头,是她的奇耻大辱,不愿让外人看见。


    郗瑛断定,若非是在佛前,李夫人肯定不会前来。


    但郗瑛断定,李夫人会来。


    世人信鬼神之说,一直未曾变过。无论乱世盛世,寺庙的香火从不会受影响,富贵人求永世,穷人求来世。


    原配继室的事情,郗瑛并不纠结于此,毕竟一辈子太短,人都应该向前走。


    只原配如何亡故,继室如何登堂入室,这点就比较重要了。


    以大夏落后的医术水平,早产的郗八娘能活下来的机会太小,且郗道岷在杨夫人尸骨未寒时,便不顾老夫人的不喜,急吼吼娶了李夫人。


    郗瑛几乎能肯定,这里面的原因就只有一个,那便是李夫人早就有了身孕。


    李夫人是老夫人的娘家人,照理说他们成亲是喜上加喜。老夫人不喜欢她,除了李夫人娘家不显之外,先有身孕也是另外一层。


    结亲是结两姓之好,郗道岷身为郗氏最能干的儿郎,再娶也会是与郗氏门第相当。李夫人能让郗道岷娶她,自有她的厉害之处。


    李夫人急匆匆磕完头,黄嬷嬷将其搀扶起身,郗瑛也撑着蒲团准备起来。她似乎腿麻了站立不稳,挥舞着手臂眼见就要摔倒。


    红福见状跳起来,伸手去扶郗瑛,抓住郗瑛胳膊惊呼道:“七娘小心,哎哟!”


    红福喊了声,手忙脚乱接住了一支碧玉钗子,她举起定睛一看,长呼出口气,连着哎哟了好几声,一脸庆幸地道:“幸好幸好,没摔着,这可是夫人留给七娘的钗子呢!”


    李夫人站在那里,看着郗瑛与红福两人的混乱,嘴角闪着冷意,正在看笑话中。待听到红福的话,随之看向她手中的碧玉钗,脸色顿时变了变。


    郗瑛也呼出口气,接过碧玉钗插在发髻上,情绪低落下去,道:“先前我打了个盹,还梦见阿娘了。阿娘在哭,说舍不得我,阿娘很痛苦,脸上没一点血色,嘴唇都青紫,阿娘”


    李夫人哆嗦了下,脸色发青直直盯着郗瑛,目光似刀,似乎要在她身上戳出个洞来。


    僧人也不能免俗,她们这边有动静,已经有人偷偷打量。郗瑛无所谓,李夫人却看重脸面,垂在身旁的手握紧又放开,勉力克制住了情绪。


    红福难过不已,郗瑛不经意扫了眼李夫人,却没再说下去,她拍了拍红福的手臂,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一道离开地藏殿,李夫人望着她们的背影一动不动。黄嬷嬷以为她在生气郗瑛未曾见礼,忙劝道:“夫人莫要气,菩萨都看着呢,在菩萨面前都不孝,总有她遭到报应的那日”


    “闭嘴!”


    不知什么触动到了李夫人,她突然再也顾不得其他,尖声训斥打断了黄嬷嬷。


    黄嬷嬷惊了跳,不知何处触犯到了李夫人,虽一头雾水,下意识还是先屈膝赔不是:“夫人,都是婢子”


    李夫人看都没看黄嬷嬷,紧抿着唇,怒气冲冲朝外走去。黄嬷嬷不敢多说,低头耷脑忙跟在了后面。


    红福不时朝身后看去,一个健步窜上前,小声道:“七娘,先前你提到夫人,李夫人的脸色,啧啧,真是难看呐!”


    岂止是难看,李夫人起初是慌乱,接着才是厌恶憎恨。


    郗瑛心情不大好,她没有做声,等回到禅房之后才问道:“如何了?”


    红福赶紧小声回道:“七娘,留在羊肠巷领头的是大黑,大黑是阿奴的手下,对阿奴最忠心,阿奴对沈公子忠心,七娘可放心。我一去,大黑二话没说,照着七娘的吩咐亲自出去了。我等了好一阵,大黑回来说,虽说朝廷拦着,砍头抄家,还是有好些贵人不怕死偷偷逃离京城。贵人钱多,船本来大多都属于他们,民船极少,大黑花了大价钱,打听到了约莫十日左右,会有一艘船回到京城。大黑说,就是抢,也要将这艘船抢到手,七娘到时候可以坐这艘船离开。”


    “十日啊?”郗瑛皱眉念叨了句,心沉了沉,紧接着追问道:“吴江城那边的情形,大黑如何说?”


    她们对打仗知之甚少,大黑那边的消息灵通,郗瑛特意交代了红福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大黑说,吴江城估计快守不住了,阿奴那边好些天都没有消息。只有阿奴顾不上时,才不会递消息回京城。阿奴还有个老娘托付给大黑看顾,阿奴很孝顺,不出两日都会传消息回京,免得他阿娘担心。”


    郗瑛的心彻底凉了,红福跟着忧心忡忡:“大黑说十日的时候,我都看得出来,他自己心虚得很。打仗的时候,谁会冒着风险来京城。再说,除非沈公子打赢了,能放官船进京。要是输了,进京的船,就是宁公子的船了。大黑很焦急,他想前去吴江城,可惜又不能丢下阿奴的老娘。听到七娘问船,他想托七娘一件事,到时候可能把阿奴老娘一并带走。”


    “只要有船,能带走多少都可以。”郗瑛道。


    人在乱世,不如盛世的狗。京城乱起来,首先倒霉的便是贫民百姓。这个京城的年,郗瑛连声爆竹都未曾听到,不知有多少人无法团圆。


    红福跟着点头,低声道:“我也是这般想,打起仗来,能逃走的话,就尽量逃走,在外面总能找到些吃食,哪怕是野草野菜树皮,好过被困在城里,易子而食。早间的时候没看到,我回京城的时候,遇到了好些车马离开,估计都是借着过年走亲戚,逃走的京城百姓。七娘,若是宁公子打到京城,京城抵挡的话,若是围城,京城就变成地狱了。”


    郗瑛神情凄凉,想说些什么,却始终觉着太浅,她说不出口。


    红福也清楚她们无能为力,慌忙抹去了眼角的泪,道:“七娘,大黑他们一起送我到了寺庙,说眼下局势紧张,要寸步不离守着七娘。”


    “大黑他们到了寺里?”郗瑛怔了怔,问道。


    “嗯,他们六人都到了,七娘可要见他?”红福问道,顺便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天要黑了,进寺有两条道,后山有条山道,走起来陡峭些,夜里看不清楚仔细摔下山崖。大黑说他们走惯了夜路,七娘无需担心。”


    混入逃难的队伍中,先不管陆路海路,离开京城再说。有大黑他们的人手,好过她们两人,在平江城孤苦无依的时候强。


    郗瑛当即打定了主意,道:“你出去拿吃食,顺便跟大黑传个话,等到他们都睡下之后,我们马上下山。”


    禅院里还有几个仆妇婢女,要是郗瑛红福这时候离开太打眼,必须等到她们歇下之后,才能悄无声息稳妥离去。


    红福立刻出去了,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提了斋饭回来,低声回了话:“七娘,都稳妥了。”


    郗瑛松了口气,道:“你快吃,吃完我们就上床歇息。”


    两人将斋饭吃得一干二净,要了热水洗漱,一阵窸窣收拾。


    郗瑛将头上的碧玉钗取下放进行囊中,红福瞄了眼,欲言又止。


    “你有话便说。”郗瑛如何能不了解红福,头也不抬道。


    红福讪笑了下,小心翼翼道:“七娘,宁公子好说话,到时候七娘对宁公子说几句软话,他肯定舍不得伤害七娘。”


    郗瑛眼前闪过分离时宁勖的脸,心被刺了下。不过,痛很快便过去了。


    在朝不保夕的情形下,谈情爱太荒唐。


    红福可没忘记,郗瑛的碧玉钗本来已经丢失,是宁勖寻回,再交还给了她。


    宁勖还先将钱财给郗瑛保管,比沈九都早。红福很是能屈能伸,打心底笃定宁勖不是郗瑛的对手,心又偏回了郗瑛的先夫君宁勖。


    红福偏着脑袋,后知后觉问道:“七娘为何要急着离开京城?”


    “因为要逃命。”郗瑛平静地道。


    红福惊呆在那里,好一阵后,她害怕地道:“七娘,你是害怕郎君李夫人?”


    郗瑛一直在琢磨,郗道岷为何会那般恨她。回到京城,以郗瑛对他的态度,还有迹可循。


    只是早在平江城时,郗道岷就要她死了,他的恨意由来已久。


    先前她在地藏殿故意提及杨夫人,从李夫人的反应来看,她的反应当是得意,讥讽,甚至是德胜后的趾高气扬。


    可李夫人先是下意识,心虚地看了眼地藏菩萨,再是惊慌。


    阴森的地藏殿,不比郗府,李夫人还是怕报应。


    郗瑛大致也能想通了,郗道岷为何会娶李夫人,她至少是知情者。这些年,李夫人伏低做小,又生了三个儿女,郗道岷对她的懂事很满意。


    杨夫人死了,她这个亲生女儿,郗道岷也让她死过一次。


    能让她回府的唯一缘由,便是拿来控制沈九,甚至要挟宁勖。


    她与沈九匆忙订婚,消息传出去,宁勖便不顾一切攻打吴江城。


    沈九当时的未尽之言,大抵也是如此,宁勖是因为她。


    沈九可能是因为伤心,以郗道岷的阴毒,便只能是要利用她了。


    郗瑛打起精神,将绸缎衫裙留在床头,扣好夹衫外面的粗布衫裙,塞好沈九给她的短刀,道:“歇了吧。”


    红福吹灭了灯,与郗瑛并排坐在床上,她们都没说话,望着漆黑的禅房发呆。


    时辰一点点过去,禅院逐渐变得安宁。寺庙的晚钟响起来,一声又一声,佛音不绝。


    山间的风,吹起松涛阵阵,像是怒涛,连寺庙的钟声都压不住。


    正如菩萨,并不能渡世人,善与恶,仍旧在人间交错。


    原本该沉寂的寺庙,却突然变得热闹,脚步声凌乱。


    郗瑛缓缓抬头,朝窗棂外望去,灯笼的光越来越近,照得窗纸明亮如白昼。


    红福惊慌失措要跳起来,郗瑛伸手按住了她,“别乱动。”


    说话间,她飞快拿起锦缎外衫匆匆套在身上,仆妇婢女已哐当推门进屋。


    郗瑛顺势朝外看去,郗道岷赫然负手而立,在他身边,簇拥着一堆护卫。


    虽看不清他的脸,郗瑛仍然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阴寒之气。


    郗瑛心底咯噔一声,她还是晚了一步!


    第54章 被关


    仆妇婢女神色紧张,她们刚要说话,郗道岷已经不耐烦呵斥道:“带出来!”


    几人赶忙前来拉郗瑛,红福一脸惊吓,颤抖着喊了声七娘,慌乱不知所以,窜上前挡在了郗瑛身前。


    郗瑛急促地捉住她的手臂,用力握了下,道:“听话!”


    以她们两人肯定反抗不了,说不定还会被绑走,身上的东西都保不住。


    大黑还在后山等着,郗道岷动静这般大,他迟早都会知道。红福能留下来最好,一来有个熟悉的人在外面传话,二来省得都折进去。


    红福向来听话,她哦了声,愣愣让到了一旁。郗瑛稳了稳神,穿好外衫,迈腿走了出屋。


    郗道岷负手侧头,阴沉着脸望着郗瑛走出来。他此时背着光,郗瑛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郗瑛脚步缓下来,打量了一眼围绕在郗道岷身边的护卫,飞快沉吟了下,问道:“这么晚了,你找我作甚?”


    郗道岷哼了声,怒道:“你是何等身份,如何轮到你来质问!”


    郗瑛这时看清了郗道岷的脸,比起上次见到时瘦了不少,原来的斯文温和,此刻荡然无存,整个人看上去戾气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问这句话,也只是试探一下,既然郗道岷不回答,郗瑛很快便放弃,似乎漫不经心地道:“我还以为,你是害怕我在广寒寺来拜祭阿娘,阿娘会给我托梦呢。”


    郗道岷浑身陡然一冷,神情变得狰狞几近扭曲,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像是要吃人一样,狠狠盯着郗瑛。


    郗瑛迎着他的目光,嘴角浮起冷笑,笑容轻蔑:“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混账,孽畜!”郗道岷勃然大怒,挥舞着手臂就要打。


    郗瑛紧盯着郗道岷,手抬起挡在身前,做出防备的姿势。


    另一只手,借着宽袖的遮挡,搭在了短刀上。她的心砰砰跳起来,一瞬不瞬盯着郗道岷的动作,只待他靠近。


    谁知,郗道岷的手臂扬起,最终却只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他呵呵阴笑了几声,“我看你是死到临头,还犹然不知,真是与你阿娘一样的蠢货!”


    郗瑛失望不已,搭在身前的手,缓缓垂落。


    郗道岷身形高,有护卫在身边,她就是有刀,也不是他的对手。


    郗瑛从李夫人处,大致得知了杨夫人之死的缘由,再次说出来激怒郗道岷,等他动手,便是她的绝佳时机。


    不过,既然郗道岷盛怒之下还是收了手,至少他不敢动郗瑛,她的性命无忧。


    “为何?”郗瑛真正疑惑了,问道。


    “呵呵,为何?”郗道岷不屑地笑,真个人都逐渐变得扭曲。


    “你阿娘不守妇道,出嫁从夫,她在自寻死路!”


    郗道岷恨恨盯着郗瑛,看着她肖似杨夫人的眉眼,尤其是她看自己的眼神,活脱脱像足了当年的杨夫人。


    当年的她也这般看着自己,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他却知道她看不起自己。


    她向来清高,成亲后也不冷不热,就算生了女儿后,她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何况,他何错之有?!


    宁氏支持太子,他支持秦王。都是为了从龙之功,权倾朝野,又孰高孰低了?


    杨氏却不耻他的作为,以为他背信弃义,陷害忠良,真正是无知妇人,还想着去高密。


    夫妻本该一体,妻为夫贵,如果她不这般,跟着他享受风光权势,如何能命丧黄泉?


    终究还是蠢,生的女儿也蠢不可及!


    郗道岷后悔无比,当年就不应该一时心软,听李夫人的话除掉她,以绝后患。


    宁氏风光无俩,仗义疏财,结交各路人马,从三教九流到读书人,都被悉数收买。


    那又如何呢?成王败寇,最终还是被流放北地,宁氏轰然四分五裂!


    哪怕宁氏夺取*了江山,亦不过是反贼而已,江山得来名不正言不顺。


    宁氏当年造反的罪名,子子孙孙都休想摘干净!


    郗瑛见郗道岷的神色变幻不停,将错误都推到了杨夫人身上,大致猜测他估计有一堆自己所谓的理由与苦楚,为了家族,为了子孙后代,为了郗氏,他有万般的不得已。


    至于宁氏的覆灭,郗瑛并不在意真相。谁对谁错,早已没有追究的必要,毕竟宁勖已经打到了京城,大夏的皇帝已经拿出了江山社稷做赔。


    一旦京城被攻破,郗氏也会付出代价。


    男人要不世之功,要扬名立万,在这条路上,总有无数的鲜血枯骨。


    原身与杨夫人,便是这条道上的鲜血与枯骨。


    杨夫人早已做古,如今被献祭的是她。


    既然是郗氏之间的仇,郗瑛愿意他们自己解决。


    郗道岷不屑一顾对着郗瑛,下令道:“带走!”


    另有眼生的粗壮仆妇上前,曲了曲膝便要来搀扶郗瑛。说是搀扶,也是看守。


    郗瑛挥开她们的手,道:“我自己走!”


    仆妇倒没再动,只虎视眈眈盯着郗瑛。有几人前去抓红福,她大喊起来:“你们抓我做甚,放开我!”


    郗瑛立刻厉声道:“放开她!”


    无人肯听郗瑛的话,郗瑛道:“要生不容易,要死还是简单。你们不放开她,那就从我尸首上踏过去!”


    郗道岷几乎咬碎了牙,他这才斜了红福一眼,见不过是个粗鄙的婢女,随意抬了抬手:“放开她!”


    仆妇放开了红福,她吓得簌簌发抖,马上哭着跑到了郗瑛的面前。


    郗瑛对她笑了笑,抬手理着自己的衣衫,按了按衣袖,对她道:“红福,这一路我们相依为命,此次一别,不知可还有相见的时候。道别的话,我就先说了吧。你稀里糊涂掉下山崖,好不容易活下来,下山去吧,以后也好好活着。我也不知能帮你什么,只能让你不死在我眼前了。”


    红福望着郗瑛的动作,上前替郗瑛理着衣袖,哭得泣不成声,不断喊着七娘,“我先下山去了,我好好活着,七娘你也好好活着。”


    郗瑛挥手道:“去吧,夜里黑,下山时别摔着了。”


    红福顿了下,呜呜哭个不停,郗道岷已经很是不耐,郗瑛催促着她走,“去吧,别哭了,仔细脚下的路。”


    “嗯,七娘小心,以后我再伺候七娘。”红福难过不已,狠心转身,脚步越来越快,小跑着出了禅院。


    郗瑛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红福消失在黑夜中。她看上去云淡风轻,心里也不免浮起伤感。


    两人早就有默契,红福看到郗瑛按衣衫,便清楚是用夹衫里面的金银珠宝在提醒她,要听话下山。


    有大黑他们在后山等着,适逢乱世,红福究竟能走到哪里,郗瑛也无法预料。


    此次分开,可能真是永别。


    不过,郗瑛不能带上红福,她必须走。


    几个仆妇婢女上前,前后簇拥着郗瑛,上马车离开了寺庙。


    两个粗壮的仆妇在车厢里守着郗瑛,她们不苟言笑,一左一右将郗瑛夹在中间,生怕她飞走了。


    夜色中,马车晃动,外面马蹄阵阵,在马车周围响起,偶尔有火把的光,从车窗缝隙中闪动。


    郗瑛干脆闭上眼养精蓄锐,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一个仆妇先下去,紧张守在车厢门外,另外一个仆妇垫后,郗瑛被押着下了马车。


    郗瑛四下张望,她不知自己是回了京城,还是在京城外,马车停在一间陌生的宅邸前,门口黑漆漆,只有两盏微弱的灯笼照着。到处黑影重重,应当是禁卫森严。


    马车外立着护卫,有领头模样的汉子上前,指挥着仆妇将郗瑛送到了后院,进屋后,仆妇点亮了一盏灯,门便砰地关上了。


    郗瑛借着昏暗的灯张望,屋中家什齐全,冰冷中带着一股霉味,应该许久未曾住人了。


    路上未曾歇息好,郗瑛也不吵闹,到东屋榻上和衣躺下,屋中太冷,她迷糊了好一阵才睡了过去。


    天一点点亮起来,仆妇开了门,送了水与吃食进来。郗瑛头疼欲裂,她洗漱了下,虽然没有胃口,强撑着吃了一些。


    仆妇来收拾碗筷,郗瑛道:“我要被褥,薰笼。”


    仆妇犹豫了下,她不敢做主,一言不发出了屋。没多时,便送了薰笼与被褥进屋,顺便将屋子洒扫了一通。


    郗瑛不动声色看着,看来估计她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日。除了门关着,连窗棂都被钉死,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外面的庭院。


    庭院光秃秃,太阳从青石地面缓缓移动,最后照着大半的院落,红色斑驳的墙柱。


    郗瑛看了一阵,便躺回榻上,只脱了外衫裙,依旧穿着自己的夹衫,盖上被褥重新睡了过去。


    屋中温暖起来,郗瑛睡了一个好觉。到中午醒来后,她精神恢复了些,用完午饭后便在屋中来回走动。走得累了,又回去榻上躺着。


    在只能看到一线光亮的屋中,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郗瑛以为自己能趁机琢磨退路,生机,或者其他。


    比如对未知,不确定,以及死亡的恐惧,她发现自己脑子空空,什么都想不下去,只能数着黑夜白天,等待。


    郗瑛在屋中吃吃睡睡了两日,这天晚上,她在睡梦中,被打斗声惊醒,陡然坐起身,将短刀藏在了衣袖中,飞快下了榻几,藏在了门后。


    惨叫声四起,郗瑛甚至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听着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几乎跳出了胸腔。


    怦然一声巨响,正屋门被一脚踹开,一道黑影立在屋中央,左顾右盼之后,大步朝东屋走了过来。


    “七娘!”


    听着熟悉急迫的声音,郗瑛的双腿一软,几乎摔倒在地,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紧拥在了怀中。


    第55章 一并做个了结


    惨叫声渐渐消失,四周重归宁静。


    心咚咚的跳动,急促的呼吸,带着颤抖害怕的呢喃,浓烈的怒意杀意,淡淡的血腥气,充盈在黑暗的屋内。


    如往常那样,沈九像是要将郗瑛勒进骨髓里,他的双臂很用力。郗瑛浑身被勒得生疼,她挣扎了下,怀抱她的手臂慌忙松开了。


    “七娘可是受伤了?可有吓着你?”沈九一叠声问道。


    “我没事。”


    虽先前已经答过,郗瑛还是耐心回答了,拿火折子点亮了灯。


    屋内亮起来,郗瑛这才看清沈九,打仗辛苦,她已经有所预料,还是被眼前的沈九吓了跳。


    胡须拉渣的脸,眼眶深陷,衣衫凌乱皱巴巴,上面布满一团团黑褐,紫红,朱红。


    郗瑛轻轻垂下双眸,没去看那些刺眼的痕迹,摸了下茶壶的水还温着,到了盏递过去:“坐吧。”


    沈九在榻上坐下,一口气喝完了茶,自己提壶再倒满了,连着将茶壶的茶水吃得精光,方放下了茶盏。


    郗瑛被关着,平时的一应吃食茶水都是仆妇送来,她端着茶壶,转头朝外看去。


    “对不住,七娘可是要喝茶?我去给你拿来。”沈九见状,忙起身要朝外走去。


    “你歇会吧,我不渴。”郗瑛放下茶壶,沈九看了看她,歉疚地坐了下来。


    红福这时还不见身影,郗瑛忍不住急了,问道:“红福呢?”


    “她在吴江城。大黑他们带着她来,听到她说七娘被关了起来,性命堪忧,我便来找你了。”


    沈九打量着屋子,冷清空荡,甚至比不上羊肠巷他的破屋。郗瑛身着粗布衫裙,她怕冷,屋内的薰笼炭火熄着,门窗紧锁。


    思及柔弱孤单的她,这几日该如何吃苦受罪,担惊受怕,沈九心疼得抽了抽,手紧握成拳,骨骼都咯咯响。


    “我见到红福独自来到吴江城,就知道大事不妙,当时无比后悔,怎地没带上七娘一道前往吴江城。要是七娘出了事,我”


    他说到这里,止不住哽咽了下。懊悔翻江倒海涌来,抬手狠命捶了下榻几,木榻吱嘎作响。


    “没事,你来了就好。”郗瑛听到红福没事,长舒了口气,看向沈九布满伤痕的手,心又堵又闷。


    沈九的神色松弛了些,难得夸赞了红福一句:“蠢婢女还是有些用处”


    郗瑛一眼瞪去,沈九忙低下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听到沈九急着来找她,估计他还没用饭,便道:“你饿了吧,还有你的那些亲卫你让人去灶房烧水,弄些吃食来。”


    沈九自然是郗瑛吩咐什么就是什么,他打了个呼哨,阿奴像马一样飞快跑了来,他交代了几句,阿奴忙退下了。


    郗瑛见阿奴也瘦了不少,一身的疲惫,心情愈发沉重。


    没一会,阿奴送了水炊饼进屋,沈九洗了手脸,实在是饿极了,将堆得高高的一盘炊饼吃得干干净净。


    郗瑛静静望着沈九,用过饭食,此时脸色好了些。


    吴江城守得不容易,还要分神来找她,就是铁打的身子都撑不住。


    郗瑛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吴江城情形如何了?”


    沈九坐直了,难得不似以往,对郗瑛的话有问必答。他沉默坐着,豆大的灯盏下,左边身体隐在黑暗中,萧瑟而落寞。


    片刻后,沈九终于抬头看向郗瑛,眉眼间闪过一丝痛楚,低声道:“七娘,你别担心,我会护着你。等下我将阿奴留给你,回到吴江城后,让大黑领着红福前来找你。大黑说你让他找船,当时我考虑不周,是早该备着船。没事,我会让阿奴弄好船。”


    虽未得到正面回答,郗瑛也知晓,吴江城的战事,应当很艰难了。


    郗瑛也没问,弄到船后,她到底要去何方。


    因为沈九亦不清楚,他等于是在安排后事,将身边的亲卫都留给了她。


    “吴江城那边的战事要紧,我得马上离开。七娘。”


    沈九缓缓蹲在了郗瑛的面前,如以往那般,抬头凝望着她,眼中满是不舍与悲伤。


    “七娘,以后你好好的,等到打完仗,我再来找你。”沈九艰难地道,


    “不!”郗瑛迎着沈九的目光,坚决冷静地回答。


    沈九愣住,他从未见过郗瑛这般严肃,他下意识想要转开头,被郗瑛抬手按在了肩膀上。


    “沈九,你听我说!”郗瑛道。


    沈九哦了声,转回僵硬地头,看着郗瑛苍白清瘦,却坚定的脸。


    “我故意让红福来找你,就是不想让你再打仗。”


    郗瑛完全可以带上红福,她以死相逼,让郗道岷放红福走,便是要红福去找大黑。


    大黑一心想去找阿奴,且他没船,也不能去别处。


    红福见到沈九,知道郗瑛被郗道岷带走,肯定会来找她。


    “沈九,我以前就说过,不管是为了大夏皇帝,还是为了郗道岷,都不值得你去打仗。我猜一猜,大夏的兵将可是不堪一击,不是宁氏的对手?”


    沈九满脸苦涩,垂下眼睑一言不发。


    “吴江城破,京城就破了,大夏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京城,仗着京城高大的城墙,与宁氏周旋几日。一旦围城,就是哀嚎遍野,白骨累累。”


    郗瑛自嘲地笑了下,眼睛逐渐红了:“我也算是贵人,没吃过什么苦,出入皆有奴仆,哪怕被关在这里,也不缺吃穿。外面的惨状,我看不见,并不表示我不知道。沈九,人可以只为自己而活,但别造下太多的业障。不管是为谁,都别再打了。我们走,无论到何方,何处,我们走,只做人,不做他人手上的刀!”


    沈九心都快碎了,他有万千话语,对郗瑛的日夜思念,喉咙被堵着,连呼吸都艰难,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外面到处都是争抢着逃命的百姓,何止是尸山尸海,血流成河。


    宁勖势在必得,京畿周围的兵将贪生怕死,在兵马粮草都比宁氏大军强的情形下,依然节节败退。


    沈九很无力,他杀了无数的人以威慑,还是无济于事。


    此次的宁勖,不比在广陵城,他变成了战神,恶魔,令大夏的兵将闻风丧胆。


    沈九不怕他,可惜,他只有一人,三岁稚儿都懂得,打仗并非靠着一将一兵,京畿的繁华锦绣之地,养出了一队脓包兵将。


    无数次,沈九盼着与郗瑛携手天下,万事不管,只做神仙眷侣。


    可是,听到郗瑛要与他一道走,他却无法答应她。


    他不在乎天下苍生,她却在乎。


    她不该陪着他吃颠沛流离的苦,哪怕一丁点的委屈,他都舍不得。


    太迟,一切都太迟了。


    “好,我不打了。”沈九终于努力挤出了一句话。


    郗瑛怔了下,当即站起身,毫不犹豫拉着沈九起身往外走:“好,事不宜迟,我们马上离开。大黑红福他们,你让人去通知一声,让他们追上来。”


    沈九被郗瑛握住的手腕,隔着皮甲,仍旧觉着发烫,烫得他的心都在战栗。


    屋外是黑漆漆的天,几颗微弱星辰闪烁着,廊檐下一盏小等,随着寒风摇晃,阿奴他们不见人影。


    郗瑛转身看向沈九,道:“人呢,你的人马呢?”


    沈九低低道:“七娘,我要回一趟吴江城,兵符在我处,只有我下令开城,他们才会听令。”


    郗瑛怔了下,望着沈九低垂下的头,被寒风一吹,她抖了抖,当即道:“好,我随你去吴江城。”


    “不,七娘你先走,到时候我来追你。”沈九急急道。


    “我又不傻!你还是想要回吴江城,要继续打下去!”郗瑛怒道。


    沈九痛苦不已,他知晓瞒不了郗瑛,如实道:“七娘,郗尚书令到了吴江城。”


    如果沈九不在,前面督军的便是郗道岷。


    郗道岷坚决要打,哪怕浮尸万里,他也在所不惜。


    郗瑛望着黑暗的天际,许久后,她问道:沈九,你可知道,郗道岷为何要抓我?”


    沈九当然清楚郗道岷为何要抓郗瑛,朝廷怕了,想与宁勖和议,无论什么条件,宁勖都置之不理。


    惟有郗瑛。


    因为宁勖突然出兵吴江城,便是因为他们的亲事而起。郗道岷想要趁着宁氏疲惫之师占据先机,谁知却若怒了一头恶狼,无法收场。


    郗道岷要拿郗瑛去做筹码,只他与宁勖不死不休,他并无真正和议之心,只要用郗瑛对付宁勖,让他痛苦,后悔。


    沈九没有做声,郗瑛淡淡一笑,没再追问,她平静地道:“我与你一道去吴江城。”


    “不要去!”沈九大惊,想都不想道。


    郗道岷要她的命,他如何放心让郗瑛前去。


    郗瑛转身朝外走去,她走得太急,直接跳下台阶,地上湿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七娘!”沈九眼疾手快抓住了郗瑛,心疼地道:“路滑,黑,外面乱得很,你别去了。”


    郗瑛紧抿着唇,往回抽手,“我要去!”


    沈九回去吴江城,九死一生。


    她无法看着沈九死,她与沈九,都不该是郗道岷手上的刀。


    沈九怕伤着她,慌忙放开手。他不知所措站在那里,想要拦着,手伸出去,却又怕郗瑛挣扎,再摔着了她。


    郗瑛道:“我与郗道岷之间的事情,是郗氏的事,也该有个了结!”


    沈九望着郗瑛的果决,他下意识抬手捂了捂胸口,那里似乎有刺刀在狠狠地扎。


    他终究无能,让她深陷险境。


    天上的几颗星星,都没入了黑暗中,已到黎明时分了。


    沈九惨然一笑,他顿时释然了,道:“好,我陪着你去,一并做个了结!”


    第56章 万箭穿心


    天色暗下来,营地中火把烈烈,绵延营帐中,主帐灯火通明,不时有人进出。


    有几人走来,亲卫警惕上前,见是常山,仍旧待他亮出腰牌,方前去禀报。


    赵先生此时恰走了出来,他脸色看上去不大好,低头与行山小声争执道:“大夏军已是强弩之末,沈九那条疯狗突然不见了踪影,指不定大夏人自己起了分歧。粮食虽要紧,战事却不能耽搁。”


    春耕在即,宁勖决定匀出一些粮食给百姓耕种。宁氏大军一鼓作气取得吴江,继续奔赴京城。京城有粮食,宁氏大军便无需担心缺粮之事。


    赵先生以为此举极为冒险,吴江城虽难攻,守将无能,绝非宁氏大军的对手。


    谁曾想,沈九前往吴江为统帅,他完全跟疯了般,不计代价,将士被他赶出来,拿人墙来抵挡宁氏大军。


    活下来的将士有重赏,死了则丢弃腐烂。活命重赏之下,大夏军在颓败之中,竟然坚持到了今日。


    “沈九难缠,大夏突然停战,可能是他使出的诡计。我们准备不足,连续征战早已疲惫。大夏军虽不成气候,京畿周围积蓄了大夏军的主力,吴江是京畿的屏障,城墙坚固不输于京城。说起来,当年还是无为先生极力主使建造吴江城,筑城墙时,无为先生亲力亲为,吃住在此,城墙固若金汤。”


    行山叹息一声,“公子宅心仁厚,京畿周围的百姓,早已被大夏朝廷收刮一空。春耕无种子下地,待打下京城,只怕是流民万里,浮尸遍地。”


    无为先生便是宁勖的父亲,赵先生脸色愈发难看,恨恨骂道:“先生高瞻远瞩,竟让那**佞小人得了庇护!”


    行山怅然了下,道:“赵先生,公子所言极是,民在,天下便在。我去忙了咦,常山来了。”


    赵先生循声看去,跟在常山身后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小娘子有些眼熟,待他再定睛一看,是跟在郗瑛身边的婢女红福,


    想到郗道岷沈九,赵先生顿时沉下了脸:“常山,她为何在此?”


    行山亦认出了红福,同样疑惑不已。常山刚要说话,红福先朝行山屈膝见礼,客客气气地道:“行刺史。”


    旋即,红福暗自瞪了眼赵先生,拉住常山的衣袖小声嘀咕:“常山,别理他。”


    红福的话,几人听得一清二楚,赵先生气得仰倒,行山有些讶然,常山则尴尬干笑,“我有急事见公子,有急事,急得很,你们先去忙。”


    常山脚底抹油朝主帐奔去,红福紧随其后,一边走,还一边侧着身子,防备地盯着赵先生,还不时剜他一眼。


    赵先生气得仰倒,行山打量着两人,想到被送到平江城的赵穗,大致有了数,温声道:“赵先生,我们且走吧。”


    常山已经走进了主帐,红福在帐外等候,一只脚踹着地上的泥,看上去坦然自若。


    赵先生硬生生咽下气,只能随行山离去。


    帐内,宁勖缓缓从文书中抬起头,恍惚道:“你说什么?”


    常山只感到头皮一阵发麻,紧张得抖抖嗖嗖道:“公子,红福来了,此时在帐外等着求见公子。”


    好半晌后,宁勖放下手上的笔,冷冰冰道:“滚!”


    常山陡然一惊,不敢多言,转身朝外走去,与扑进来的红福,差点迎面相撞。


    “你作死,快走!”常山揪住红福往外拖,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红福力大如斗,常山拖得吃力,又不敢真对她动手。


    她可是郗瑛的左膀右臂,动红福,等于砍了郗瑛的手臂。


    郗瑛得砍了他的脑袋!


    虽是仇敌,双方尙打得你死我活,常山却莫名笃定,郗瑛要真砍他的头,宁勖也拦不住!


    “宁公子,你快救救七娘啊!”红福情急中,扯着嗓子喊。


    “常山,你快放开我,信不信我揍你!”喊完,红福再恶狠狠威胁常山。


    “宁公子,宁姑爷!”红福喊声中带着哭腔,“宁姑爷”一出,常山缓缓放开了她,飞快偷瞄了眼宁勖。


    宁勖面无表情,双手撑着几案,一瞬不瞬盯着红福,任由她奔到了面前。


    “宁姑爷!”红福屈膝下去,苦兮兮道:“七娘被郗郎君抓了去,他要杀了七娘!七娘拼命护着我,我才逃了出来。宁姑爷,七娘危险啊!”


    宁勖目光骤寒,双手拽成拳,心像是被狠狠抓住,呼吸困难。


    他救了她的命,当眼珠子般呵护着。她却毫不犹豫跟着沈九离去,到头来,却将死在自己的亲生父亲手上。


    她对自己的情视若敝履,对一个蠢婢女,她却以命相护!


    宁勖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眼露森森寒意,在红福的脖子上打转。


    他要扭断这个蠢婢女的头!


    “谁是你姑爷!”宁勖怒叱,嘲讽地道:“你该去求你的沈姑爷!”


    “沈姑爷也求了,沈姑爷去救七娘了。”红福飞快地回答,哭着道:“可是郗郎君要将沈姑爷与七娘都杀了。郗郎君派人抓我与大黑他们,大黑是沈九身边阿奴的仆从,七娘准备跟他出海离开,只最后没走成,郗郎君来了。我跟着大黑去找沈姑爷,沈姑爷去救七娘,郗郎君没抓住大黑他们,我被抓住关了起来,我拿身上的钱买通人,才逃了出来。”


    宁勖听着红福颠三倒四的话,眸色渐沉。


    怪不得大夏军突然后退,原来是沈九离开,前去搭救郗瑛了。


    红福低头在翻身上的破夹衫,指着破洞哭着道:“宝贝都没了,全部给了他们。那是七娘的宝贝啊,宁姑爷,你要帮七娘找回来啊!”


    宁勖深吸口气,嫌弃地瞥了眼红福,沉声下令:“传令下去,即刻进攻!”


    常山赶紧领命退下,红福停止了哭泣,睁大眼惊喜道:“宁姑爷这是去救七娘了吧?”


    常山脸抽搐了下,偷瞄一眼脸色铁青的宁勖,赶忙将红福拉了出去:“走,多煮鱼汤,少说话!”


    *


    沈九带着郗瑛,骑马赶回吴江。一路过去,郗瑛看到荒芜的田间地头,路上,皆是拖家携口逃亡的百姓。


    晴朗的天,春太阳照拂,惠风和畅。郗瑛的心底,却一片冰凉。


    一行人临到吴江时,被一堆兵丁团团围住了。


    沈九霎时杀意凛然,喝道:“滚开!”


    兵丁虽畏惧,举着刀枪,壮着胆子围住了他们。


    这时,身后有人骑马前来,兵丁散开一旁。郗瑛从沈九身后看去,郗道岷骑在马上,阴沉沉盯着他们:“沈九,你临阵逃脱,该当何罪!”


    沈九一言不发,手上的马鞭挥下,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呼声。


    郗道岷神情扭曲了下,越过沈九,死盯着他身后的郗瑛,只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郗瑛神色淡然,对郗道岷道:“你不是要杀我么,我回来了。”


    郗道岷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里的血丝越来越红,咬牙切齿道:“都带走!”


    沈九转头对郗瑛道:“别怕,七娘。”


    “嗯,我不怕。”郗瑛回了他一个笑脸。


    兵丁不敢上前,不远不近围着沈九他们,回到了吴江城。


    吴江城战事正激烈,城墙上不时有宁氏军爬上来,与大夏兵厮杀在一起。到处都是来不及搬走的尸首,伤兵在痛苦嚎叫。


    血流淌下台阶,在日光中,猩红刺目,呼吸间,皆是血腥死亡气息。


    沈九只一眼望去,便察觉不妙,嘴角露出讥讽,冷声道:“我走了不过两三日而已。”


    郗道岷脸色变幻不停,最终只道:“你不顾大局,擅自离去,这是你造成的结果。城在,你在,她在。城破,你们都要被埋进尸山血海,永世不得超生!”


    沈九不以为意,抬头看着城墙上的战况。郗道岷指向郗瑛,下令道:“把她给我捆了!”


    兵丁忌惮沈九,躲闪着就要上前。郗瑛安抚地拉了下沈九的衣袖,道:“没事,你帮我一下,我腿有些酸。”


    沈九飞身下马,转身将郗瑛搀扶下来,她搭住沈九的手臂,活动着估计磨破了皮,酸麻不已的腿,道:“你去忙,不用管我。”


    “不行。我不去。”沈九坚决地道。


    郗瑛拍了拍他的手臂,柔声道:“没事,我与郗尚书令说几句话。”


    沈九固执地站在一旁,郗瑛无法,只能随了他去。


    郗道岷看着城墙上大夏兵倒下越来越多,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沈九一走,大夏兵对着宁氏大军毫无招架之力,他砍了几个临阵退缩的将领,仍然无用。


    随着他前来吴江的心腹,也有人开始起了异心,有投敌之意。


    他是文官,尽管领了圣意前来,指使武将也异常艰难。


    能领兵抵抗宁勖之人,惟有沈九。


    以及,郗瑛。


    郗道岷呵呵,“正是打仗的时候,我哪有闲心与你说废话。你若还是有骨气的郗氏人,便随我来。”说罢,抬腿朝城墙上走去。


    郗瑛跟着向前走,沈九抬手拦住,神色复杂地道:“七娘,他不怀好意,上面危险,你别去。”


    “我知道。”郗瑛答道,神情坚定。


    沈九的手僵在半空,终是无力垂下,默默护着郗瑛上了城楼。


    城楼上更如人间炼狱,宁氏大军顺着悬梯往上爬,投石机的大石,朝城墙抛下,砸在地上,兵丁身上,血肉横飞。


    护城河上,兵丁在忙碌搭浮桥,兵丁推着轮车,车上放着巨大的横木,严以待阵。


    郗瑛双脚黏答答,每走一步,就像是踩在刀刃上。她却没有停,一步步,来到城垛边站定。


    城墙外不远处,她看到骑在马上,身穿玄色衣衫熟悉的身影。她看了片刻,转头对阴沉着脸,对沈九发号施令的郗道岷道:“你还要继续打下去?”


    郗道岷猛然朝郗瑛看来,怒道:“这便是你要说的废话?”


    郗瑛怅然地道:“是啊,这就是我要说的废话。”


    郗道岷怔愣了下,他没空与郗瑛多言,屏住气,转头看向那道玄色身影。


    突然,郗瑛朝郗道岷扑去,扬起手,手上的短刀,拼劲全力从他脖子上划过。


    郗道岷目眦欲裂,脸上的震惊与盛怒交织,血如雨一般飞溅。


    变故陡生,在旁边的沈九要待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立刻上前护住满身血的郗瑛,对阿奴下令:“郗尚书令战死,将他的尸首抬下去。”


    “扔下去。”郗瑛克制住胃里的翻腾,窸窸窣窣颤抖的手。


    “扔下去。他造成的罪孽,太过深重,死一万遍都不足惜。”郗瑛尖声道。


    这一场仗,郗道岷极力主张打到底,哪怕生灵涂炭也在所不惜。


    郗瑛曾说,她与郗道岷之间的恩怨,是郗氏的事情,她要亲手解决。


    “我替自己,替阿娘报了仇。”郗瑛苍白着脸解释。


    大仇得报,她心还是空荡荡。浑身上下都死血,她看到自己的绣鞋,连着罗袜,都被地上的血湿透。


    沈九默然片刻,对阿奴道:“把他扔下去。”


    阿奴招呼人,抬起郗道岷,从城垛口扔下。尸首落在地上,宁氏的兵丁退开一步,呼啦啦围上前,有人转身疾奔去报信了。


    沈九朝城墙外看去,那边,也有人朝他们这边看。隔着距离,沈九仿佛能感觉到那道视线的炙热。


    宁氏军撤退的号角,响彻云霄。城墙上的兵将,兵将不管不顾就地一倒,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大口喘息。


    沈九一动不动听着,郗瑛抬手去拭脸上的血,喃喃道:“不打了,终于不打了。”


    “七娘。”沈九低低喊了声,看到郗瑛眼角仍有血,伸手欲替她揩拭干净。


    他想起郗瑛喜洁,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七娘。”沈九的手放在身前,揪住衣衫,又松开。


    郗瑛答了,努力挤出个笑脸,道:“走,我们下去吧,赶路累了,一身的血,我想先洗一洗。”


    “好。七娘随着阿奴回去洗一洗,好生睡一觉。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置沈九凝望着郗瑛,声音轻柔道。


    “不,你随我一起回去。”郗瑛想都不想,抓住了沈九的胳膊。


    “我怕。我杀了郗道岷,有许多人看到了,肯定有人会找我算账。”郗瑛寸步不让道。


    “七娘别怕,有阿奴在,没人伤得了你。他们现在估计忙着逃命,没空来找你。”沈九安抚地道。


    “你要作甚,我在这里等你。”郗瑛心慌意乱,无论如何都不离开,一定要守着沈九。


    城墙下,宁氏大军又开始涌向前。太阳开始西斜,朝着天际而去,照在兵马刀箭上,泛着红色冰冷的光。


    “春日的傍晚,竟然这般凉。”沈九突然说了句。


    郗瑛控制不住的慌乱,喉咙被堵住,耳边是呼啸嗡嗡声,像是风,又像是兵马刀戈的铮鸣。


    她的手空了,沈九已经离她几步远,他对阿奴吩咐了几句,脸上带着笑,笑容悲凉,灰绿的双眸,雾蒙蒙。


    “七娘。”沈九的嘴唇翕动,眷念呢喃。


    郗瑛什么都听不到,她朝他跑去,嘶声力竭大喊着沈九。


    每次喊沈九,他都有回应,会像听话的小狗那样奔过来,掩饰不住的深情痴缠。


    这次,沈九没有回头。他下了城墙,跳上马,领着阿奴与几个贴身亲卫,朝打开的城门疾驰而去。


    城外,宁氏骑兵精锐拉开阵势,搭箭挽弓,万箭齐发。


    郗瑛眼睛一阵模糊,她不知自己在喊,还是在哭,脚一滑,在台阶上踩了个空,从城墙上滚了下去。


    她倒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青石地,看到黑压压的箭矢,将沈九万箭穿心。


    第57章 生死,相聚


    血红的残阳,从窗棂缝隙处透进来,在地上辗转挪移。渐渐地,那道红影越来越淡,直到消失,陷入黑暗天际。


    没多时,有摇晃的光,忽闪而过,凌乱的脚步声踢踏,“吱呀”一声,门开了,灯火耀眼。


    有道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他穿着玄色衣衫,身上带着熟悉的气味。


    血腥杀气,张狂,不可一世。


    是宁勖。


    沈九一动不动躺着,只眼皮颤了颤。光太刺目,他双目干涩,一时没能适应。


    宁勖走近了,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忽地失笑:“命真是硬啊!”


    沈九如活死人般,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这次连眼皮都没再动。


    “只不过,命再硬,这次也难逃升天。”


    宁勖并不在意沈九的冷淡,撩起衣袍下摆,大马金刀坐在了旁边的圈椅中。为了舒适,他还伸出双腿,搭在了床沿上。*


    “以前我们无冤无仇,后来就有了。”宁勖晃动着脚,他看上去姿态适意,意气风发。


    沈九半垂的双眸,眼珠终于动了动。他盯着床沿上白底黑锻的皂靴,刺痛的嗓子,挤出一个字:“脏。”


    “咦!”宁勖惊讶了声,顺着沈九的视线看去。


    沈九厌恶地盯着宁勖的双脚,拔高了声音:“脏!”


    郗瑛喜洁,他便时刻谨记在心,逐渐养成了习惯。


    沈九抬腿,要将那双讨厌的脚踹下去。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抬动半分。


    他不知中了多少箭,有些拔掉了,有些就随便剪断箭杆,箭簇还停留在身子里。


    血一点一滴从身体内流出去,就像窗棂缝隙的那道光,他终会陷入黑暗孤寂。


    不过,沈九感觉不到痛,他的身子已不再属于他,惟有魂魄在。


    沈九却很高兴,他不喜欢自己,一直想摆脱这具肉身。


    他将不再是低贱的獠奴。


    “宁五,剜掉我眼珠,剜!”沈九突然看向宁勖,神情癫狂。


    宁勖怔了怔,望着眼前灰绿色的眼眸,深深的灰遮挡住了绿,看上去灰蒙蒙一片。


    久久后,宁勖终于道:“休得发疯。看在你主动开城门投降的份上,我大慈大悲,留你道全尸。”


    沈九眸中的光芒淡去,重新恢复了无动于衷。喉咙明明不觉着痛,说话却极为吃力,一字一顿,极为缓慢道:“我不投降,永不。我并非为了你。”


    他是为了他的七娘。


    想到郗瑛,沈九的脸上浮起了笑,眼神温柔流淌。


    他听到了她在叫他,嘶声裂肺。那一刻,她是真心实意。


    只这一刻,足以慰平生。


    宁勖对此一清二楚,面色微沉,只一瞬间就重归平静。


    “你为谁,又有何关系。不属于你的东西,再痴心妄想亦无用。再说,开不开城门,又有什么关系,我宁氏大军,已经兵临城门下,迟一步而已。大夏的江山早已倾覆,垂死挣扎,只能死得更惨。”


    沈九不想再说话,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以前他不怕冷,大冬天也能穿着单薄的衣衫。如今他太冷了,浑身仿佛浸在千年寒冰中,每一寸骨骼,都在咯咯作响,碎裂。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想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上。


    郗瑛的脸,在他眼前浮现,她关切地看着他,问他冷不冷。


    “冷。七娘,我冷。”沈九嘴唇翕动着,带着委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宁勖慵懒地叠着双腿,看到床榻上沈九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嘀咕什么。蜡黄毫无血色、神思恍惚癫狂的脸,顿觉意兴阑珊。


    一个可怜濒死的疯子而已,何苦与他较劲!


    宁勖掸了掸衣袍,收腿站起身,施施然离开。


    门开了,又关上。


    沈九一瞬不瞬望着门外,亲卫簇拥上前,黑压压一片,宁勖融入进去。他眼前亦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了。


    宁勖走出院门,常山牵马候在那里,他接过缰绳,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


    春日真正来临了,庄子中的桃花,应正是盛放时。


    “传令下去,即刻拔营!”宁勖吩咐道。


    常山即刻前去传令,宁氏大军朝着京城浩浩荡荡而去。


    *


    郗瑛一直在做梦。


    梦中的景象光怪陆离,她看到沈九浑身血洞,浓烈的腥气几乎让她窒息,黏腻的血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在她快被淹没时,血忽又变成了一朵朵的桃花。


    “七娘。七娘。”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焦急呼喊,“七娘可是又做噩梦了?”


    郗瑛缓慢睁开眼,眼神迷茫,好一阵,才认出面前的红福。


    “七娘醒了。”红福高兴地咧嘴笑,大松一口气。


    “七娘躺了好些天了,这样可不行。躺着不懂容易坏,七娘的脸,还肿着呢,跟以前掉下山崖一样,都快认不出来了。”


    红福自顾自絮絮叨叨说着,手脚麻利将郗瑛从被褥中提起,靠在身后的软囊上。


    郗瑛全身像是被碾压过,酸痛无力,她皱起眉,想要说什么,红福已经端来汤饭,拿汤匙舀了一口递到她嘴边:“七娘放心,你不喜欢吃药,我就没熬药。吃饭好得快,这时鱼汤,里面加了青蒜,香得很。不过,现在天气暖和了,青蒜比不过冬日时的香。”


    “水。”郗瑛转过头,哑着嗓子说了句,视线所及,她愣在了那里。


    在床头的几案上,一束桃花插在青玉花瓶中,粉嫩配着清脆,春意盎然。


    “七娘莫怪,我这就去拿。”红福歉意地道,放下汤饭,倒了清水递上:“放凉了,七娘放心喝。”


    郗瑛嘴里泛苦,先漱口后,喝了半盏下去。她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问道:“红福,你可有沈九的消息?”


    红福前去端汤饭,闻言站在了那里,一脸为难地道:“七娘,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郗瑛太过熟悉红福,她眼神躲闪,脸上写满了心虚。


    “好吧。”红福眼鼻皱成一团,苦苦思索了片刻,下定决心道:“我也没亲眼见到。听常山说,当时七娘从城墙台阶下摔了下来,差点被马踩成了肉酱。沈九阿奴他们都身中数箭,肯定早就没命了。幸好幸好,七娘被救下来,送回庄子中照看。”


    屋子宽敞明亮,雪白的帷帐静静垂落,素淡的香气,从八足青铜香炉中徐徐吐出。


    如今,宁勖的大军应该拿下了吴江城,估计很快便能问鼎天下。这间庄子,也当属于他。


    郗瑛始终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更清楚那不是梦。果然,梦里的景象都是真。


    胸口堵得慌,郗瑛快透不过气,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她俯低身,痛苦地喘息。


    红福被吓住了,奔过来惊慌失措喊道:“七娘,你怎么了七娘!那是打仗,打仗都要死人,七娘都差点没了命,七娘你别难过”


    “不,你不懂。”郗瑛抬起头,肿胀的脸,眼角是冰凉的泪。


    她坚持前往吴江城杀郗道岷,只怕那时,沈九已下定了断的决心。


    朝廷官员本就摇摆不定,郗道岷一死,极力与宁勖死战之人,就余下沈九与皇帝。


    朝臣官员人人自危,恨不得投靠新主,大夏现在的皇帝,在他们眼里,估计已经是前朝的亡国之君,谁还会听他的旨意。


    沈九孤掌难鸣,他只字不提,义无反顾为了她,扔下了郗道岷的尸首。


    郗道岷是宁勖的仇家,更是强硬的对手,敌人。


    见到郗道岷的尸首,好比是竖起投降的旗帜,宁勖果然暂时退兵。


    以沈九的桀骜与骄傲,他如何能忍受向宁勖低头。


    仇恨或者大义,此时都已云淡风轻。沈九向城门外冲去,决绝赴死的模样,刺得郗瑛泪流满面。


    他是沈九啊,一声叮咛,一个青眼,便能以命相待的沈九啊!


    春日转瞬即逝,桃花开了又谢,青绿的桃子缀在枝头。


    郗瑛精神恹恹,时病时好。她几乎不下床,脸上的伤口结了疤,头脸却始终肿胀,看上去憔悴不堪。


    初夏的雨水多,这天到了夜里,闪电之后,雷声轰隆,接着,噼里啪啦的雨点搭在瓦当上。


    郗瑛倏地惊醒,闪电照亮床边人的脸,她默然片刻,缓缓闭上了眼睛。


    宁勖轻笑一声,嘲讽地道:“郗七娘,你不是很有本事吗?瞧你,竟将自己弄成了这般德性!”


    郗瑛睁开眼,问道:“沈九呢?”


    “沈九?”宁勖声音低沉了几分,呵呵道:“我记得了,你快要与沈九成亲了。可惜啊,沈九命薄,他死了。”


    郗瑛虽然早已知道,听到宁勖说出来,心还是被针狠狠扎了一般疼。


    待情绪平缓了些,郗瑛问道:“他葬在了何处?”


    “怎地,你要去给他哭坟?”宁勖面上带着笑,眼神却冰冷道。


    “我是他的未亡人,当然要去给他上坟。”郗瑛道。


    “未亡人。未亡人。”宁勖念了两句,俯身过来,死死盯着郗瑛,“你这般深情,不如去给他殉葬,可好?”


    “好啊,你杀了我吧。”郗瑛语气淡然,对生死,仿佛早已置之度外。


    宁勖面无表情盯着郗瑛,呼吸渐沉,抬起手抚向郗瑛纤细的脖颈,声音从齿缝中溢出。


    “我应该早就掐死你!”


    郗瑛动也不动,宁勖手指收紧,她喘息开始困难,宁勖猛然放开手,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拽下了床。


    “郗七娘,你如今还敢与我叫板!”宁勖怒不可遏,将郗瑛拉到了妆奁台的铜镜前。


    一道闪电之后,郗瑛看到铜镜中,苍白浮肿,装若女鬼的她;宁勖盛怒,紧抿薄唇,眼下泛着疲惫的青色,脸几近扭曲。


    郗瑛扭开头,宁勖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去看铜镜中的自己。


    “你要死要活跟着沈九离开,落到这般下场,你就是活该!”


    “关你什么事!”郗瑛也怒了,不客气抓向宁勖的手。


    宁勖手背被抓得火辣辣地疼,他深吸了口气,飞快将郗瑛的双臂紧紧固在身前。


    “我活该,生死又与你何干!当时,是你选择救赵穗娘,你拿她换我,是你对不起我!”郗瑛拼命挣扎着喊道。


    宁勖愣了下,手上的力气渐松。郗瑛抓住机会挣脱开,背转身,拼尽全力推去,抬腿就踢。


    宁勖一个不察,虽侧身躲过了郗瑛的脚,却被推得连退了两步,瞬间勃然大怒。


    “好你个黑心肝,竟然倒打一耙。今朝我不好好收拾你,我就不姓宁!”


    不知为何,宁勖自认为见惯了大风大浪,早已波澜不惊。


    谁曾想,对着郗瑛,他总是被气得七窍生烟,理智全失。


    宁勖上前两步,几下就将郗瑛制得无法动弹。将她打横抱起,扔到锦被堆中,紧跟着压了上去,质问道:“你认不认错,认不认错!”


    “不认!”郗瑛铮铮铁骨,不假思索道。


    宁勖错牙,怒火烧得他周身都疼。他能打天下,此刻却拿她毫无办法。


    “郗七娘,你就是恃宠而骄!”宁勖气极,冲口而出道。


    郗瑛不动了,屋内一下变得安静,尴尬的气氛流淌蔓延。


    宁勖脸颊滚烫,他狼狈地起身,一甩衣袖,大步向门外疾奔而去。


    走到门前,宁勖脚步一顿,旋身回转,又奔到了床边。


    “这是老子的庄子,老子为何要走!”宁勖极力镇定,面不改色道。


    “行,那我走。”郗瑛不假思索道。


    “你敢,老子打断你的腿。”宁勖板着脸,伸出一根指头,就将郗瑛摁倒在被褥中。


    说话间,宁勖踢掉靴子上床躺下,拉起被褥搭在身上,恶狠狠威胁道:“你敢偷袭,老子连你的手,一并折断!”


    郗瑛收起要抓他的手,闷声不响跨过他,准备下床。


    宁勖手臂一抬,揽住郗瑛扯到身旁,“这般晚了,老子累得很,你又丑成这样,不会对你如何。快睡觉,要打要骂,等恢复了力气,我们再比划!”


    外面下着雨,天下之大,郗瑛也没有去处。她身体本就弱,与宁勖缠斗一场,早就累得胸闷气短。


    郗瑛默默躺在了床里面,眼睁睁望着帐顶,头昏脑涨,心底一片茫然。


    而身边的宁勖,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沉沉睡了过去。


    第58章 以退为进


    郗瑛在紧张不安,难过煎熬中,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半晌午。


    红福在外间走动,听到卧房的动静进屋,见郗瑛坐在床沿发呆,她连忙上前卷上窗棂的细苇帘。雨不知何时停了,明媚的日光透进来,郗瑛眼睛酸涩,一时未能适应,下意识偏开了头。


    “七娘起来了,我这就去打水来七娘洗漱。灶间温着酪浆,先吃上一碗填填肚子,等下再用午饭可好?”


    红福一边说,一边在箱笼中取了衣衫上前。天水碧的宽幅衫裙上,在襦裙的褶皱间,用银线绣着蝴蝶。寺绫轻软轻若无物,红福小心翼翼放在郗瑛手边,再朝她挤挤眼,豪迈地道:“七娘随便穿,好几箱笼新衫呢,连我也有。”


    郗瑛不禁看向红福,她穿着崭新的雪青绸衫,头上戴着金钗,看上去神气极了。


    无需多问,郗瑛也知衣衫从何处来。天下都已经是他的,这些时日庄子的一应吃穿用度,她从未过问,皆有人张罗安排。


    这时再拒绝穿新衫,未免太过虚伪。郗瑛穿好衣衫,洗漱完来到正厅,红福已经端来酪浆放在案几上。


    酪浆的旁边,放着一只雕着牡丹的红木匣子,匣子眼生,郗瑛吃着酪浆,随便看了一眼。


    红福珍重无比打开匣子,笑得牙不见眼递到她面前,“七娘,你瞧,找回来了大半!”


    郗瑛愣了下,珍宝耀眼,她恍惚记起来,红福曾哭了无数次,忍痛割舍掉的宝贝。


    “唉,可惜,还有些找不到了。常山说,仅找回这些,花费的代价,比宝贝还要值钱。丢失的那些,常山说加倍补偿,他都差点哭了,恳求我莫再追究。”


    红福撇嘴,朝天翻了个白眼,道:“常山哭起来太难看,我就没让他哭。”


    自从郗瑛到庄子后,便极少说话。红福已经习惯了,她独自絮絮叨叨,郗瑛安安静静。


    “常山现在做了大官,我听到他的属下叫他常皇城使。我问他皇城使是什么大官,他说是替陛下守皇宫,皇城的差使。”


    红福啧啧两声,她嘴上说着常山是大官,对他一如既往地随意。


    替陛下守皇宫皇城,便是替宁勖守。现在的宁勖,已经不再是宁叛军,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天子陛下。


    “七娘,我拿进去收着,等下我再缝进夹衫里。”红福心满意足收起匣子,准备拿进卧房锁起来。


    “这是你的,你拿去收好。”郗瑛道。


    红福停下脚步,瞠目结舌看着郗瑛,惊道:“不行不行,太贵重了,我不敢要。”


    “你拿着吧,以前我就说好了,我们一人一半。”郗瑛放下羹匙,倒了清查漱口。


    红福紧紧捧着匣子,凝神沉思,半晌后,终于下定决心,道:“好,我先收着。反正我绝对不会动,七娘若是需要,我再给你。”


    郗瑛笑笑没说话,起身往卧房走去,道:“我再歇一会。”


    红福跟着她进屋,关切地道:“七娘,你别睡了,越睡越没力气。下过雨后,外面一点都不热,我伺候你去庄子里走一走。”


    郗瑛浑身无力,摇摇头,和衣斜卧在了外间的榻上。红福见状,无奈取了薄锦被前来,搭在郗瑛的腰间,“等下午饭时我再叫你。”


    退出屋前,红福放下了一半的苇帘,屋内暗沉了下来。郗瑛合上眼,她很累,却睡不踏实,昏昏沉沉中,似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吃力睁开眼,面前是绣着吉祥纹的深青寺绫袍角。


    “起来。”宁勖不容置疑的声音,在头顶不轻不重响起。


    郗瑛闭上了眼,恍若未闻。旋即,宁勖俯低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是你自己动,还是我动手?”


    郗瑛一动不动,宁勖静待片刻,长臂一伸,郗瑛便被她拉下了榻。


    “坐好!”宁勖将郗瑛按回榻上,蹲下来,将绣鞋往她脚上套。他的动作生疏,力气大,戳得郗瑛的脚趾生疼,她顺势踢了出去。


    宁勖反应极快,抓住了她的脚踝,怒瞪着她威胁道:“你再踢试试!”


    郗瑛再踢,宁勖抓得极紧,她动弹不得,他趁机穿好了鞋,半拖半裹挟,带着郗瑛走出了院子。


    初夏的庄子,到处郁郁葱葱,风吹来草木泥土的气息,冬日干枯的小溪,流水淙淙。


    宁勖微微喘着气,放下郗瑛,指着小溪道:“溪水清澈,你自己前去照一照,看看你如今的模样。”


    郗瑛走了一段路,弯腰扶着膝盖,不断地喘息,闻言她狠狠一眼剜过去,“我美与丑,与你有何相干!”


    “好好好!”宁勖眼中冒火,死死盯着郗瑛,冷笑道:“不识好人心。罢了,你要如何,自是你的事,我绝不再管你!”


    郗瑛实在太累,背靠桃树坐下。宁勖生气走开了,郗瑛待喘过气,撑着起身准备回院子。


    这时,宁勖不知又从何处走了回来,手上的帕子包着几只黄橙橙的杏。郗瑛目不斜视,撑着树干脱下鞋子,倒出钻进鞋中的小石子。


    黄橙橙的杏出现在眼前,宁勖道:“那边的树上摘下来的,你尝尝。”


    郗瑛充耳不闻,穿好鞋,将风掀起的裙摆,顺手拂下去。


    “这颗杏树,是你幼时,阿娘带着你亲手种下。”宁勖缓缓说道。


    郗瑛下意识看向西侧的杏树,杏黄叶绿,有鸟儿在枝头跳跃,啄着杏吃得很欢快。


    “以前阿娘带你来过这座庄子,那时候,你淘气得很,最喜欢来玩水。阿娘生怕你受凉,我得寸步不离看着你,免得你又偷偷溜进溪中。你应当忘记了,也是,你没良心,能记住才是怪事。”宁勖的声音低沉,自嘲地道,


    郗瑛沉默片刻,始终没有出声,慢慢朝院子方向走去。


    “沈九与他阿娘姐姐一起,葬在了京城。”宁勖望着郗瑛的背影,突然道。


    郗瑛脚步微顿,转过身,目露怀疑:“你知道沈九的阿娘姐姐葬在何处?”


    宁勖努力忽略心头翻滚的酸意,面无表情道:“大黑知道,他亲自去埋葬了沈九,我何苦骗你。”


    “大黑,他还活着?”郗瑛迟疑了下,问道。


    “我从不滥杀无辜,何况,一个小喽啰而已,他还不配我杀!”宁勖冷冰冰地道。


    大黑还活着,终究是好事。阿奴估计已经不在人世,郗瑛神色暗淡了瞬,没再多问。


    “李氏上吊自尽,郗八娘被人捆起来,扔进枯井中死了。郗氏其他人,成年男丁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女眷自行离开,各寻生路。”宁勖继续道。


    身负血海深仇,宁勖不会放过郗氏。郗氏的下场,郗瑛早有预料。杀了郗道岷,郗瑛对郗氏便没了仇恨,此刻心中只余悲凉。


    “郗七娘。”宁勖唤了一声,郗瑛看向他。


    “朕已经坐拥天下,何苦在你身上耗费心思,朕不会对你如何。”宁勖平静地道。


    听到宁勖自称朕,郗瑛恍然笑了,道:“也是。陛下坐拥天下,后宫嫔妃佳丽三千,何苦与我纠缠。”


    宁勖不接话,道:“看在你我自幼相识,阿娘心疼你的份上,我且忍让着你一些。你忘不了沈九,沈九的墓在京城,你且随我回京城,前去祭拜便是。”


    沈九已经安葬,她惟愿他能安息。如果已在世为人,她盼着他忘了她,将这一世,忘得干干净净。


    郗瑛不想回京城,也不想前去面对冰冷的墓,道:“到时候再说吧。”


    宁勖道:“随你。当年宁氏遭郗氏陷害,庄子几经转手,已经损毁得不复原来的模样,我准备重新修葺。你且回京城去,我赐你一间宅邸落脚,你想嫁人,我给你置办嫁妆,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郗瑛哦了声,“多谢陛下,我是寡妇,还在丧期,就先不提亲事了。陛下要重修庄子,我明朝就离开,陛下放心。”


    宁勖眸色沉了沉,道:“天下初定,外面还乱着,匪盗横行。你要离开也可,待过上一年半载再走。”


    郗瑛相信宁勖所言外面不太平的话,至于一年半载离开,她却不那么肯定了。


    不过,宁勖已是九五之尊,哪还会缺女人。如他所言那般,何苦与她费心思。


    郗瑛道好,“京城我有地方住,不用陛下安排。”


    宁勖凝视着郗瑛,暗自冷笑,爽快地应了,“回去收拾一下,下午就启程。”


    既然要走,郗瑛也应得干脆,转身就往回走。


    宁勖不紧不慢跟上来,手上的杏,再次出现在郗瑛面前。


    郗瑛看了一瞬,见宁勖也拿了一颗,已经咬掉了一半。太阳晒着有些热,看到杏,她禁不住口舌生津,拿了颗咬下去。


    霎时,郗瑛五官紧皱成一团,酸得牙都打颤。“呸呸呸”,她吐掉杏,对宁勖怒目而视,“你是故意的!”


    宁勖一本正经道:“大胆!朕赐给你杏,你该感恩戴德谢恩才是,胆敢怀疑朕要害你!”


    郗瑛气得朝他翻白眼,懒得搭理他,扭身加快脚步离开。


    宁勖施施然跟在郗瑛身后,目光从她飞扬的裙角,落到她消瘦的背影上。


    昨夜,他在她身边佯装安睡,听到她辗转反侧到近天明,他拼尽全力克制,才未曾出声安抚她。


    沈九的死横在那里,她对他始终有心结。以前生机勃勃的她,一点点枯萎憔悴下去,他却束手无策。


    她疏离叫他陛下,客气冷淡。


    与此相比,他还是宁愿她胆大妄为,以下犯上,恢复从前的灵动生气。


    这才是他熟悉的郗瑛,他朝思暮想的郗瑛。


    第59章 布下天罗地网


    回到庄子后,宁勖就不见了踪影。郗瑛正好不愿见到他,交代红福前去收拾行囊,待饭后便离开。


    红福收拾好他们的贴身细软,其余箱笼交代仆妇搬了出去。她拍着布囊,对郗瑛悄悄挤眼:“七娘放心,都放好了。”


    郗瑛想笑,又觉着心酸。她们颠沛流离至今,真是穷怕了。


    饭后上了马车,红福本不舍回头张望,待看到道旁望不到头的禁卫,不禁噤若寒蝉。


    “七娘,我们回京城后,可是要进宫了?”红福低声问道。


    “不进宫。”郗瑛靠在车厢上歇息,回道。


    红福愣了下,蹑手蹑脚掀开车帘一角,朝外飞快偷看了一眼,又飞快放下了车帘。


    “七娘,好多禁卫呢,凶狠无比,我们逃不掉啊。”红福脸都有些泛白,苦兮兮道。


    “我们不逃。”郗瑛好笑地道,拍了拍红福,“别乱想,歇一阵吧。”


    “嗯。”红福应了声,过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七娘不进宫,我们回京后可有去处?”


    郗瑛沉默了下,道:“我们去羊角巷。”


    红福听到羊角巷,跟着恍惚起来,脸色渐渐变了,惊慌地望着郗瑛:“七娘,要是被宁姑爷”


    “他已是天子,你别乱叫。”郗瑛纠正了红福,安慰她道:“没事,我们想去哪就去哪。”


    红福长舒口气,复又笑了,自言自语道:“七娘最最厉害,天子也一样,嘿嘿。”


    郗瑛瞥了她一眼,闭目养神没做声。


    她没那么厉害,宁勖已今非昔比,身为九五之尊,最好不得闲,彼此之间各自安好。


    队伍一行紧赶慢赶,在路上驿站略作歇息,翌日傍晚时进了京城。


    入夜后的京城,车马人稀,惟有金吾卫在街头巷尾不时巡逻经过。


    马车在羊角巷停下来,红福先下车,她小声惊呼,跟在身后的郗瑛心头一跳,赶忙跟着跳下车。


    “七娘,我觉着不大对劲。”红福指着前面的巷子,几盏微弱的灯笼在风中晃悠,只看得见依稀的影子。


    郗瑛定睛四望,巷子好似在修葺,凌乱堆着砖木杂物,地上坑洼不平。


    这一带的房屋本就破败,兴许在宁勖进京时,在打仗时受到了破坏。


    郗瑛道:“我们进去瞧瞧。”


    跟在后面的仆妇忙提着风灯上前,禁卫不远不近缀着,郗瑛与红福躲开杂物,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巷子。


    到了巷歪脖子石榴树前,郗瑛停了下来,怔怔望着眼前的一片废墟。红福抚摸着树干熟悉的疙瘩,惊呼道:“七娘,是这里,石榴树还在,可是屋子没了。”


    石榴树下,故人已不在,音容笑貌,都埋在了尘埃中。


    夏日的风,卷起尘土石榴树叶翻飞。红福无助道:“七娘,要下雨了,我们怎么办?”


    郗瑛心中悲凉,她却顾不上难过,当即道:“走,我们先去找间客栈住下再说。”


    红福六神无主跟着郗瑛,两人回转到巷子口,她看着眼前的马车,神色一变,急急跑上前。红福探头往马车里看去,撑着马车门,回头惊慌地道:“七娘,不是先前的马车,不是先前的马车!我们的行囊不见了!”


    她们的细软,尤其是钱财都在红福收着的行囊中。郗瑛亦愣住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


    宁勖的禁卫,宁勖的天下,除去宁勖,再无他人!


    这时一个利落的仆妇上前,恭敬地道:“七娘,红福娘子,先前的马车仆从已经回宫,留下奴婢伺候。七娘要去何处,奴婢送七娘前去。”


    郗瑛头上戴着朱钗,红福头上也戴着金钗,她们两人身上皆穿戴着值钱的锦缎绸衫。比起当时身无分文在平江城,已经强上许多。


    “去京城最好的客栈。”郗瑛道。


    街头都是金吾卫,她又姓郗,最好的客栈虽贵些,一切以稳妥为主。


    仆妇应是退下,郗瑛上了马车,红福紧跟着上来,不安地道:“七娘,若客栈也住不了,我们只能流落街头,天在下雨,街头还不太平……”


    郗瑛拔下头上的朱钗,打断红福的嘟囔:“有钱,还怕住不了客栈!”


    红福见状,忙取下发髻上的金钗,连着耳垂上丁香花大小的银耳环,一并取下交给郗瑛,自责地道:“七娘,我不该丢下行囊,要是有宝贝,就什么都不怕了。”


    郗瑛勉强笑了下,推回红福的手,道:“你收着,我们一人拿着些,别都弄丢了。”


    红福心想也是,要是她们如以前那样,身上各自放一半的宝贝,不至于都丢了。


    不过,红福认真思考了下,神色一松,道:“七娘,宝贝也不算丢,马车回去宫中,我去找常山,让他帮我们找回来。”


    郗瑛不欲打击红福,随口应了句。马车驶到朱雀大街,停在了客栈前。


    两人下车,风大,吹着淅淅沥沥的雨纷飞。伙计从彩棚中举伞出来招呼,仆妇撑伞上前,不经意挡住了他。


    “贵人里面请。”伙计机灵,连忙避开几步,弯腰热情地迎着郗瑛进屋。


    这间客栈郗瑛来过,沈九曾在这里杀了郗府的婆子,引得京城众人瞩目。


    如今再来,郗瑛不知可有人认出了她,不过,她对此并不在意。


    天下已经易主,短短时日,早已沧海桑田。


    “贵人是打尖还是用茶饭?”伙计问道。


    郗瑛道打尖,伙计领着她朝柜台走去,周到地道:“贵人请先备好户贴,亦或过所。”


    郗瑛暗道不好,不过她不动声色来到柜台前,掌柜笑容满面,一脸和气迎上来,伙计指了郗瑛她们打尖,掌柜再将户贴过所之事再提了一遍。


    郗瑛诚恳地道:“我本是京城人,因着战乱,户贴过所皆已丢失。烦请掌柜通融一二,我与婢女只住一夜,明早便离开。”


    掌柜客客气气,却坚决地道:“娘子,实在是对不住,朝廷规矩严,在下断不敢违背。金吾卫查得严,在下若通融了娘子,一旦被查实,客栈就得关张了。”


    大堂不远处就有两个金吾卫在走动,已经朝她们怀疑打量。郗瑛沉下脸,不欲为难掌柜,转身就走。


    郗瑛走出大堂,站在彩棚下,望着外面的雨。


    红福垂头丧气跟在身后,心一横,道:“七娘,我们去找间破庙,有个避雨之处就行。”


    郗瑛冷哼一声,对肃立在身后的仆妇道:“进宫!”


    仆妇想都不想,立刻躬身应是,撑伞伺候郗瑛上了马车。朱雀大街尽头便是皇城,马车很快驶进皇城城门,换乘软轿,径直到了一座大殿前停下。


    郗瑛也不问,不待仆妇前来搀扶,下轿后冲进殿门。森严的禁卫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她。殿前肃立着内侍,低头偷瞄一眼,俯身见礼,侧身让到一旁。


    红福要跟着进去,被内侍伸手拦住了,恭敬笑道:“红福娘子,请随小的前往偏殿歇息一阵。”


    大殿内安静无人,角落的香炉徐徐冒着香气,正中的矮案上,堆放着卷轴笔墨纸砚。


    西侧的屋中,似乎有动静,郗瑛当即转身走去。宁勖头发濡湿,身着宽袍,从里间走了出来,他看到郗瑛,显得很是惊讶:“你怎地来了?”


    “我怎地来了,你装什么装!”郗瑛怒气上涌,气得跑上前抓住宁勖:“你说话不算话,你去给我写户贴,给我写过所!”


    “大胆!”宁勖面无表情训斥,侧身躲避郗瑛,却被她一把抓住了衣袍系带。


    哗一下,系带松开,铜雀枝灯盏下,劲瘦白皙的身躯一览无余。


    “郗七娘,你竟然觊觎朕的龙体,以下犯上,该当何罪。”宁勖不紧不慢拢紧衣袍,睨了郗瑛一眼,耳后逐渐泛红。


    郗瑛嘴张了张,怒道:“呸!宁五,你故意只穿一件外袍,在这里等着我呢!”


    宁勖施施然走到榻上坐下,长腿交叠搭在矮几上,手撑着额头,道:“朕在沐浴,你自己闯了进来,朕未让禁卫将你乱刀砍死,乃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郗七娘,你找朕作甚?”


    郗瑛气得上前就是一脚,宁勖长腿朝旁边挪开,沉声威胁道:“郗七娘,你若再动手,朕就不客气了!”


    “客气,你何时客气过?”郗瑛呵呵,一叠声道:“你骗我进京,烧了沈九的宅子,让我无处可去,还拿走了我的行囊,住客栈,你让人要户贴过所!”


    郗瑛越想越气,恨不得抓花他可恶的脸:“有本事,你杀了我!”


    宁勖慢条斯理提了提衣角,长腿继续舒服搭在矮案上,面不改色问道:“你与羊角巷的百姓有仇?”


    郗瑛听得莫名其妙,宁勖望着她,好心解释道:“羊角巷的宅子破败不堪,朕心系子民,破宅子干脆付之一炬,重新起新屋给他们居住。你既与他们无仇,为何不愿他们住上新屋?”


    “你当我傻呢!”郗瑛眼神冰冷,道:“你是烧沈九的宅邸,连累周围的宅子一并起了火!”


    “是。”宁勖坦然承认,道:“既然烧了,朕给他们重新修就是。有牢固的新屋可住,他们都对朕感恩戴德。”


    “无耻!”郗瑛骂道。


    宁勖浑不在意,笑道:“不止京城,天*下所有的客栈,无论大小好坏,客人打尖,皆要户贴过所。朝廷早就颁布了政令,不信的话,你出去打听一下,看朕可有故意针对你。”


    朝廷是他的,他下的旨意,沈九的宅子也被他烧了,她进京后就无处可去。


    怪不得当时他那般痛快,许诺她进京后随她自在,他早就挖好坑,等着她往里面跳!


    郗瑛不想与他多说,转身就走。


    “哎,郗七娘,你站住。”宁勖在身后喊道。


    郗瑛理都不理,宁勖道:“外面下雨,待你走出宫,淋得一身湿,蹲墙角冷得很。身上无凭证,金吾卫会将你抓进大牢。”


    皇城占地宽广,郗瑛出宫,先要穿过广场,经过护城河,出宫门,再出皇城城门。


    她落到如此境地,都是拜宁勖所赐,这个时候,他竟还出言奚落!


    郗瑛连着赶路,身体本就不舒服,此时怒火中烧,一个旋身,奔上前朝他扑去:“我与你拼了!”


    宁勖嘴角上扬,这次他没有躲,张开手臂接住郗瑛,将她紧紧圈在怀里,软声道:“累了吧,你饿不饿,想吃些什么,鱼汤可好?”


    “滚!”郗瑛不领情,身体动弹不得,抬头撞上去。


    宁勖仰头躲开,手上却不放松,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没好气道:“郗七娘,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你竟欲将弑君。”


    郗瑛双眼冒火,挣扎着道:“有本事你放开我,欺负女人算什么君子!”


    “我没本事,更非君子。”宁勖承认得很是干脆,他的眸色渐渐晦暗不明,靠近她,贴着她的耳朵,低低道:“郗七娘,天子都不是好人,好人做不成天子。”


    郗瑛耳边是他呼吸的热意,鼻尖闻到阵阵澡豆的淡香,他的手游移到她的脚踝上,只听他暗哑着声音道:“你哪里都去不了,再敢离开,我折断你的腿!”


    第60章 又闹崩了


    郗瑛被严严实实圈在宁勖身下,他冷厉的眉眼近在咫尺,灼热的呼吸拂过脸颊,她无比感受到来自他身子的变化,瞳孔迸发出既妖冶,又危险的光芒。


    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他的怀中。她灵动的眼眸,柔软的腰身,他在梦里梦了无数次,每次醒来时,想到她已离开,失落与孤寂,让他好像初到冰天雪地的北地时,一般的绝望与难过。


    “七娘,我们讲和,以后再也不吵了可好?”宁勖轻轻亲着她的脸,呢喃道。


    头晕目眩中,郗瑛本能地反抗,膝盖拼命朝上顶。宁勖在意乱情迷中,哪顾得上防备郗瑛,霎时疼得脸色苍白,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冷汗淋漓。


    趁着手脚重得自由,郗瑛双手乱抓一气。宁勖躲闪不及,右脸被郗瑛的指甲划过,从眉梢到鼻尖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


    “疯婆子!”宁勖弯腰跳脚,抬手抚摸着脸颊,盛怒道:“打人不打脸,你让朕如何见人!”


    “疯男人!你都要折断我双腿,还不容许我反抗!”郗瑛不服输骂了回去,盛气凌人道:“我最讨厌有人强迫我,别说你是皇帝,就算你是天王老子都不行!”


    宁勖气得脸色铁青,疾步走到铜镜前揽镜自照,看到脸上的痕迹,不由得咬牙切齿:“我要见朝臣,上朝理政,你胆敢刺杀天子,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真是好笑,我的九族,你随便诛。”郗瑛满不在乎地道,郗氏已被他抄家流放,就剩下她落在他手中。


    宁勖喘着粗气,阴沉着脸盯着她,声音冰冷:“郗七娘,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不知为何,郗瑛想起在村中时,他尙是乱军,在村民面前虽凶神恶煞,占据破屋养伤,却支付了他们钱粮。他并非暴虐之人,从不滥杀无辜。


    郗瑛从未惧怕过他,她好像很笃定,他并不会伤害她。


    只是,郗瑛想到这些,反倒让她有些慌乱。她极力克制着,昂起头,坦然无畏迎着宁勖的眼神。视线从他的脸,渐渐往下。


    宁勖的衣袍系带又松开了,在腰间将坠欲坠,白皙的肌肤衬着细绢,令郗瑛仿若看到庄子后园中的梨树,在夜里幽静盛放时的景象。


    雪白的花瓣,在月光中轻轻坠落,在地上铺上一层雪白,美得让人恍惚。


    真是可笑的男人,他居然在意自己的脸,而非命根子。


    郗瑛很快别开头,不再看他。她又不禁开始疑惑,莫非他不行?


    回忆着先前的触碰之处,郗瑛轻咬唇,很快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形状以及变化,他简直如春日夜里的野猫般,春情萌动


    “你看甚?”宁勖察觉到郗瑛的神色不对,跟着低头看去,脸颊顿时滚烫。本来想严厉质问,听上去却轻飘飘,毫无震慑力。


    郗瑛哼了声,朝天翻了个白眼。


    宁勖气得出气都粗了,渐渐心生怀疑。


    她可曾这般看过沈九?


    这个想法冒出头,立刻疯狂滋长,嫉妒酸楚疯狂蔓延,宁勖控制不住道:“是沈九,还是朕好看?”


    话一出口,宁勖就被自己的醋意吓住了,懊悔得无地自容。


    “滚滚滚!”宁勖背转身,实在无言面对郗瑛,恼羞成怒驱赶她。


    郗瑛狠狠剜了宁勖一眼,气咻咻走出大殿。内侍嬷嬷宫女立刻涌上前,恭敬无比将郗瑛请到了她的寝宫。


    寝宫就在后殿,轩敞肃穆,殿内凉爽舒适,地面光洁可鉴,泛着冰冷的金光。瑞兽八耳青铜香炉,散发出幽幽的香气。只紫檀木雕花大床,几乎快有一间小屋子大。


    跟着进来的红福,穿过重重的帷幔,嘴都合不拢了:“七娘,太气派了,太华丽了!”


    郗瑛有气无力倒在罗汉软榻上,扶额沮丧道:“红福,我们被骗了,出不去啦!”


    “七娘,为何要出去?”红福一脸不解,环顾着四周,兴奋得快手舞足蹈,蹲下来抠着地上的金砖。


    “七娘,这是金砖,用金子铺地,这是金窝,七娘掉进了金窝!真要走,七娘得撬几块金砖走,不然,咱们没钱,你我都不会打渔,出去连鱼汤都吃不起。”


    郗瑛听得无语望天,懒得搭理红福。不过听到她提起鱼汤,肚子马上饿得咕咕响。


    先前还气势汹汹要离开,一转眼就要吃要喝,郗瑛觉着会输了气势,她忍了又忍,终究哀怨地道:“红福,你去问一声,我要吃饭。”


    红福也饿了,立刻起身小跑着出去。很快她便转身回来,身后跟着的宫女鱼贯而入,捧着银盆香脂澡豆等一应洗漱换洗之物。


    “七娘,先去更洗吧,等下饭菜就送来了。”红福道。


    郗瑛身上湿了又干,她抬起手臂,闻着散发出来的阵阵酸气,嫌弃得直皱眉。她暗搓搓心想,宁勖未曾出言嘲讽,估计他心虚,一时没能顾上。


    洗漱出来,郗瑛浑身清爽,矮案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碗碟。饭菜可口,郗瑛吃得心满意足,倒在床上,本以为会失眠,谁知很快便沉沉睡去。


    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宁勖不见踪影。郗瑛用过早午饭,实在无聊,外面的雨早停了,她叫上红福,出门到处闲逛。


    如宁勖所言那般,郗瑛哪里都去不了。她从后宫逛到前朝,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过问。


    只走到皇城门附近,郗瑛便会被禁卫客气且恭敬地请回来。对着冰冷,依旧泛着血腥气的刀箭,郗瑛虽生气,念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悻悻折返。


    经过护城河,穿过广场,便是上朝议政的福庆殿,中殿是御书房,后殿是寝宫。


    郗瑛如今住后殿,她不知宁勖住在何处,一连几日都不曾见到他。福庆殿的前殿或者中殿,在开朝会或者有朝臣在时,郗瑛不得进入。其余时辰,对她敞开大门,她可随意进出。


    连着晃荡了两日,虽无人拦着,但各种窥视的眼神,郗瑛还是感到厌烦。她觉着自己像孤魂野鬼,被困在了寂寥的重重深宫中。


    天气炎热,郗瑛精神恹恹,守在冰鉴旁不再出门。掌事嬷嬷见她食欲不振,以为她冰碗吃太多,赶忙吩咐宫女,将冰碗从食单上撤了下去。


    从此以后,郗瑛发现冰鉴被撤走了一半。宫殿高大宽敞,余下的几个冰鉴中,只在最热的午间放了些碎冰。


    除去宁勖下令,以嬷嬷宫女们恭敬的态度,她们定不敢克扣她的冰。郗瑛见不到宁勖,更不会主动低头去找他。


    两人僵持之下,郗瑛热得更不想动了。掌事嬷嬷见她成日躺着不动弹,以为郗瑛生了病,不敢怠慢,连忙请来了太医请脉。


    “我没事,就是太热了。红福,你去让太医不要来。”郗瑛不耐烦地道。


    红福劝道:“七娘,你身子本就不好,还是让太医把把脉吧。”


    宫女领着太医局的太医令进了殿,郗瑛见是熟人,朝他颔首打招呼:“林大夫,在这里都能见到你,真是有缘啊。”


    林大夫是郗瑛住在庄子中时,三天两头来给她诊治的大夫。红福说是她去请大夫,恰在庄子外遇到他,听说他医术了得,便将他请了回来。


    郗瑛当时精神不济,林大夫须发全白,看上去仙风道骨,性情和蔼很好说话,她就没多问。


    林大夫对郗瑛的讽刺,只乐呵呵笑着,态度比以前还要恭谨。他极为认真替郗瑛把了脉,开了清心的方子,道:“娘子无大碍,只夏日天气热,人易心绪不宁,娘子放宽心便好。”


    送走林太医令,红福亲自去尚药局取药,郗瑛则无聊躺在榻上,借着冰鉴里散发出来的微弱凉意,昏昏欲睡。


    突然,郗瑛额头似乎搭上了微凉的东西,她陡然惊醒,看到多日未见的宁勖出现在面前。


    宁勖身穿赭黄圆领大袖襕袍,腰系绣龙纹朱红玉带,展翅乌纱帽沿,浸出细密的汗珠。郗瑛还是初次见到他身穿朝服,不怒而威,矜贵不凡。


    可惜,脸上依稀可见的红痕,将他的天子威严,扫得荡然无存。


    “谁让你成日在烈日下乱逛,这下生病了,看你还乱跑!”宁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语气却冷冰冰。


    “谁乱跑了?”郗瑛不客气拍开宁勖放在额头上的手,翻身坐起,揪住他的衣袖,“冰呢,给我冰!你都是天子了,难道舍不得几块冰?”


    “哎哎哎,别乱扯!”宁勖抬起衣袖,想要推开郗瑛,又怕伤到她,便干脆搂住她的腰。


    郗瑛松开手去掐他,他借机挣脱开,灵活熟练闪身躲避,警惕地盯着她,抚平衣袖上的折痕,嫌弃地道:“你瞧你,真是粗鲁。朕在见朝臣,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好不容易见到他,郗瑛哪能轻易放过,下榻趿拉着鞋子追上前:“天这么热,冰呢?”


    宁勖站在那里,任由郗瑛冲到面前,仰着头质问他要冰。他眼睑微垂,眸中浮起笑意,瞥着她义正言辞道:“你我非亲非故,你可知冰多贵,我为何要给你冰?”


    “既然非亲非故,你将我囚禁在宫中作甚,有本事你放我出去!”郗瑛怒道。


    “我没本事放你走,但也不会给你冰。用多冰会着凉,你一天要吃五个冰碗,也不怕吃坏肚子。”


    宁勖说起来就是气,他看到她的食单,差点没背过气去。心绪不宁等了两天,见她并未出肠胃问题,方松了口气。


    听到她请了林太医令,虽知晓她并无大碍,依然放心不下,再也顾不得别扭,脸面,着急忙慌来看她。


    “比我巴掌都小的碗,一口就能吃完,五碗也能叫多?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且由我自己做主,你别自以为是,总认为是为我好!”


    郗瑛最不喜欢有人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不顾她的喜好,强行干涉她。


    这些时日郗瑛积攒的怒火,彻底爆发了,愤怒至极道:“沈九从不会自作主张,我大冬天要吃冰凉的东西,他从不会多问,只会马上去替我找来。更不会以为对我好,劝我拦着我!你要与沈九比,你拿什么与他比?”


    宁勖的脸,霎时白了,阴沉得可怕。他眼中闪过受伤,死死地盯着她,冷冰冰道:“在你眼中,我竟然如此不堪。既然你对沈九念念不忘,好,好,郗七娘,我放你走!既然你没良心,你的生死,与我何干!”


    郗瑛一言不发,当即转头朝门外走去,喊道:“红福,走了!”


    红福不知何处奔出来,朝着自己歇息的角殿奔去,响亮地回道:“七娘,你且等等我。”


    宁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听着她们两人的对话,肩膀塌下去,心像是被拽住扯出胸膛,痛不可抑,血肉模糊,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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