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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三更合一


    “我的跳脱怎么会在你这儿?”


    面对郑来仪质问的语气, 叔山梧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样子:“——哦,上回离开翙羽阁后,又回去检查了一番, 发现你的跳脱落在那里, 便收了起来。”


    他长臂一伸,越过郑来仪将那跳脱拿起来,递给她。


    “喏,物归原主吧。”


    郑来仪狐疑地看了叔山梧一眼, 他神色坦然, 唯一就是从他手里拿过那只跳脱时,略费了些力气。


    她忍不住带点质问的语气:“你怎么——”


    叔山梧扬了扬眉等她说完。郑来仪咬着嘴唇, 看这人四两拨千斤的做派, 或许是自己多心,到底没就这么指控他私藏自己的跳脱。


    未出阁的女子皓腕上的跳脱, 除了本身的精致昂贵, 更有一层含义。


    何以致契阔, 绕腕双跳脱。


    这人从小混迹战场,何曾有过这么细腻的心思?这些闺阁女儿随身首饰隐晦的物外之意,该是不懂的。


    “多谢。”她皱着眉将跳脱收好。


    “不必客气。”


    叔山梧看着她将那串跳脱抓在手上, 淡淡移开了视线,“收好, 可别再丢了。”


    郑来仪抿了抿唇,转头见窗外天空逐渐放晴, 凶猛的雨势已经收梢。


    “看来也不用劳驾指挥使大人了。这便告辞了。”


    他不便再留人:“姑娘好走。”


    叔山梧背着手站在原地, 视线穿过那扇敞开的窗, 一路目送那清丽人影,如雨后一支迎风独立的新荷, 不知何时何地会为谁而开。直到人影消失在院门后,一时间视线失了焦,连有人进屋都未发觉。


    “大、大人?”长史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什么事?”叔山梧皱了皱眉,对下属这贼眉鼠眼的做派很是看不惯。


    长史双手捧出一本册子:“此次禁军赴槊方监军的队伍人选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整理好,共一百六十三人,此次任务特殊,另有大理寺一名司直随行。请您过目。”


    叔山梧接过册子,粗略看了前面两页,视线在监军佥事郑成帷的名字上略定了定,而后把册子一合。


    “去请严司直带好那两份图罗奸细的口供。后日卯时正,含光门开拔。”


    “是。”-


    含光门位于玉京城西北角,是皇城九座城门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座。


    大军出征,一般都会选择从清泰门或射金门这样的正门出发,巍峨的城门下军容整肃气势磅礴,每每开拔前都会引来不少群众围观。


    卯时不到,晨光尚熹微,皇城百姓大多仍在沉睡中。含光门外一队人马已经整装待发,队伍两边隐隐听得有哭泣声。


    郑成帷一身崭新的细鳞甲,腰挎横刀,昂头挺身坐在马上。撇了一眼身后那群被前来送行的妻儿老母围绕着嚎啕大哭的兵士,不屑地摇了摇头。


    “一个个七八尺的男子汉,真够丢人的!得亏是卯时出发,不然全城都得看禁军的笑话……”


    他身旁的人闻声笑了起来:“郑佥事少年英雄,自比这些凭势使气,未尝更战的良家子不同!”


    郑成帷听这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严司直谬赞,我只是看不惯他们身为大祈的军人,朝廷有需要时,个个恨不得躲老远……”


    严子行点了点头,神色严肃了许多:“其实禁军这些年的作风,圣人也有所耳闻。大理寺曾查出不少被征召入禁军的玉京富家子,赂司宫台窜名军籍,厚得禀赐,倘若实在不得不入伍,闻当出征时,不少以金帛去雇佣穷苦人家的子弟冒名顶替。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查到最后大多是不了了之……”


    郑成帷面上一时少年意气,语气有几分不管不顾:“哼!禁军落在那帮宦官手里,迟早要完蛋!”


    严子行看了郑成帷一眼,眼神中露出赞许之意,措辞却谨慎不少:“所以下官十分佩服你们指挥使大人。这一回赴槊方监军,虽非出征作战,不少家族听闻还是不免暗中动作,想替家里的儿郎们免去离家远行之苦。叔山指挥使却铁面无私,短短五日内举告了十余例企图贿赂司宫台减除服役的人家,是以后来点到的人没有再敢二话的。”


    郑成帷抿唇,看向队伍最前面那个孤傲的身影。


    以自己的出身,尚且要被父母亲提醒凡事切莫强出头,叔山梧敢有底气得罪玉京背景复杂的大户人家,这份孤勇不得不叫人佩服。他在宫宴上与袁振的过节,玉京已是人尽皆知,现在一想,也未必仅仅因为他脾性桀骜不屈于人下,司宫台守着皇城脚下,把禁军弄得乌烟瘴气,叔山梧的到来,不能不说是一股激越的清流了。


    他的视线一动,只见一辆马车穿过人群,缓缓地停在了城门角落,顿时面色大窘。


    “不是说了让她们别来送么……”


    郑成帷嘟哝着,一夹马肚子到了叔山梧身侧,抱拳道:“监军,容属下稍稍离队,片刻就回……实在抱歉!”


    叔山梧的视线落在城门边低调华丽的马车上,眸光微动,颔首:“去吧。”


    郑成帷在马车前翻身下马,上前走到车门边唤了声“母亲”。


    车帘掀开,露出李砚卿不舍的脸,身旁的方姨娘手里捏着帕子,眼睛已经肿成核桃。


    “母亲,不是都说了不用来送么,小娘……您别哭了……”


    李砚卿一手揽着方花实,叹一口气:“我们本想着,远远看你一眼就走,没想打扰你的……你小娘若不来看一眼,估计要好几个晚上睡不着,我也实在牵挂,给你添乱了……”


    郑成帷不免鼻酸:“母亲这说的哪里话,儿不是去打仗,很快就能回来的,小娘,您真的不用担心我!”


    方花实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儿子的脸:“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添衣加餐不要忘了!”


    “儿知道了,时辰快到了,你们快回去吧!”


    李砚卿握着方花实的手:“绵韵和椒椒本来也说要来送你,可你们出发实在是太早了,昨晚椒椒又拉着绵韵喝酒,我们出门时两个丫头都还睡得正香……”


    郑成帷闻言“噗嗤”笑出了声,方花实一脸的哀戚也淡了几分。


    李砚卿伸出手来,掌心是一枚巴掌大的宝蓝色锦囊,“——椒椒给你求了一道护身符,叫你一定要随身带着,灵验得很,能保平安的。”


    郑成帷脑中闪过上回分别时那个一跺脚头也不回的身影,笑着接过护身符,不无嫌弃地调侃:“这么扎眼的颜色,这丫头,尽让我出洋相!”


    说罢却低头,将锦囊挂在了蹀躞带上,面上是显然的骄傲。


    “好了,我们回了,你自己多保重。”


    郑成帷点点头,看着马车掉头进了含光门,这才翻身上马。策马回到队伍中,发觉叔山梧似在失神。


    “监军,时辰已到,可以出发了。”


    马上横刀的人蓦然回神,沉声道:“出发。”


    监军号令之下,一双双紧紧拉着的手被迫松开,道路两边哭声渐响,依依不舍的氛围中,大队缓缓开拔。


    只有队首一人,孑然走在最前面,似乎这些儿女情长和他毫不相干-


    从玉京去往槊方,路程其实并不算长。


    只是越往北,地势越是崎岖,出了都城进入京畿地界,大大小小的山脉连绵不绝,行军的难度自然成倍增加。


    按照郑成帷的计算,抵达槊方节度所辖范围的节镇靖遥,所需耗路程应在三天以内。然而他还是过于高估了这帮同袍的体力,这支配备精良不到两百人的队伍越过第一座山岭后,已然是哀声连连,只能暂时在洛水边就地休憩。


    郑成帷将自己的坐骑牵到水边,任马儿饮饱了水,抬头望向西北方高耸入云的横山山脉,如此山河气势,胸臆中一时澎湃。


    “‘自洛水以西,幅员千里,多大山深谷,阻险足以自固’——此等情形以往只是在书上见到,今日可算开眼了……”


    “是啊,一山之隔的关内,土地肥沃,水草丰美,难怪自古以来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


    郑成帷转头,严子行不知何时走到了身边,一只手按在他肩头,冲他和善地笑了笑。


    “等到出了关面朝着茫茫大漠,严司直或更能体会,所谓异族狼子野心,其实也不过生计所迫。”


    二人转身,叔山梧正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语气沉静。


    严子行笑了笑:“听闻监军大人自小生长在边境,此次出关,是否有重归故地的轻松之感?”


    叔山梧瞥了一眼水边三三两两坐无正形的禁军士兵们,语气淡淡:“带着如此负累,谈何轻松?”


    严子行失笑,挑眉道:“听闻这一百余人都是监军亲自挑选,禁军十万精兵,竟挑不出几个像样的随行么?”


    叔山梧看了严子行一眼,没有说话。


    郑成帷心中清楚,所谓禁军指挥使,统御北衙六军十万在册精兵,实则大部分被袁振直接把控,倘若认真盘点起来,七八万用于防卫京师擅动不得,加上还有一支神武军常年戍边在外,能够为叔山梧真正调用的,恐怕不足千人。


    “不过槊方此行,兵马是否能战倒在其次……”严子行若有所指地说道。


    郑成帷下意识转头,看着眼前就地休憩的士兵们。叔山梧此行所挑的随行人选,避开了加入禁军三年以上世袭军户出身,大多都是职阶较低,兵部新募的底层士兵,除了自己以外,几乎没有校尉以上的。


    “——就是不知他们这样的体力素质,明日能否按计划抵达靖遥了。”


    叔山梧正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凛,转头朝着密林的方向看去。郑成帷顺着他的视线,很快便听见隐隐的马蹄声,旋即便有人影从林中现出身形。


    这是一支约莫二十来人的骑兵队伍,个个身骑高头大马,唯有领头的身形短小精悍,一身铠甲,竟也是禁军装束。


    水边就地休憩的士兵们这时方才一个个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有的人手里还捏着啃了一半的干粮,与对面齐整利落的骑兵队伍形成鲜明对比。


    那领队翻身下马,走到叔山梧面前,笑着拱手行礼:“指挥使大人,在下神武军统领鱼乘深,参见大人!”


    郑成帷顿时面露讶色。


    他早听闻禁军有一支不到万人的戍边队伍,常年驻扎京畿行营,统兵的将领也是司宫台出身的宦官,没料想亲眼所见,竟与他想象大不一样。


    鱼乘深除了个头矮一些,仪态气质均与他身后的神武军士兵差不多,肤色不算白净,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并没有半分宫人中常见的阴柔羸弱。


    叔山梧锐利的目光在鱼乘深脸上扫过,在他凸起的太阳穴上停了一瞬,那是道家横练功夫在身的痕迹,看来此人内功着实了得。


    “久仰,鱼统领。”


    “哈哈!指挥使大人客气,您威名远扬,才真是如雷贯耳!”


    他看叔山梧并没有向他介绍旁人的意思,视线看向他身后:“这位想必就是严司直吧!还有这位小兄弟——”


    他的目光在郑成帷面上一停,笑容益深,“——若我猜的不错,应该是郑佥事吧?”


    郑成帷一向对阉人无甚好感,神色倨傲地略点了点头。鱼乘深早知他出身背景,对郑氏子弟如此做派丝毫不以为忤,面上始终挂着亲和的笑。


    严子行则十分客气地朝鱼乘深叉了叉手:“下官大理寺司直严子行,拜见鱼统领。”


    鱼乘深连连摆手,躬身道:“严大人好客气!您是中枢要员,我这个戍边小头目怎好受您的礼!”


    他神色认真了几分,“在下听闻,陛下特派指挥使大人为监军赴槊方巡视。推算脚程,今日该由此经过,是以特地率兵前来拜见,紧赶慢赶竟然真叫我追上了!”


    叔山梧冷声道:“同为禁军,军容差异甚大,让鱼统领看笑话了。”


    鱼乘深转头看向溪水边零散的士兵们,笑道:“您以往率领的都是精兵悍将,禁军嘛……情形特殊,也实在难为了大人。但陛下爱重,有朝一日必能有所作为,下官只等着参加指挥使大人的庆功宴了!”


    叔山梧冷冷哼了一身,倒是严子行连连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鱼乘深客套完一番,一时未急着再开口。郑成帷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终是叔山梧出声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鱼统领特地前来,应当不只为了送行吧?”


    鱼乘深眸光一动,状似无意地扫过叔山梧身旁的二人,尤其在郑成帷的面上多停了一会。


    “鱼统领有话但说无妨。”叔山梧看出他的犹豫,语气简洁。


    鱼乘深笑了笑,上前一步:“下官奉旨,率神武军九千骑兵驻扎于京畿通往玉京要道。三百日来,每日沿横山山麓沿线巡逻,不敢懈怠……”


    他抬眼看着叔山梧,声音压低几分,“可近一月间,横山北侧却数度出现异象。”


    严子行闻言忍不住出声:“有何异象?”


    “每隔数日入夜时分,山那边便有声势浩大的马蹄声,听动静至少也在千人以上。”


    严子行的视线投向远处。东西走向的横山如同一面巨大的高墙,无尽延展的断崖绝壁耸然入云,山以北不到百里便是槊方节度所辖的靖遥。他语气略有不安:“或许是槊方军夜间操练急行军,也未可知……”


    鱼乘深道:“一开始在下也是这么想的,但近几日来这频率越发密了些,让我尤觉奇怪的是,边军操练为何不在西北方的边境线上?还有就是——”


    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一支小臂长的黄褐色羽毛。


    “这是神武军的弓箭手昨日傍晚射下来的,这鹰头颈为黄色,额部深褐色,肩部一圈白毛,脚爪上还有铁牌……”


    西域人擅长驯鹰,士兵们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作战,往往会豢养猎鹰作为军队前哨,探查战场环境。而鱼乘深手里的这支羽毛,应当是来自体型巨大凶猛异常的白肩雕。传说中,这种鸟号称图罗骑兵的先头部队。


    叔山梧的视线定在那支猛禽的羽毛上,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严子行不禁急问:“此情形是否报往玉京?”


    鱼乘深摇头,说到这里目光有些闪烁:“我们也不敢确认,况且神武军与槊方军以横山为界,山北的情形,下官也不好僭越……”


    郑成帷眉头微皱,领会了方才鱼乘深看自己的那一眼的含义。


    他相信舅舅绝不会通敌,却已然看出鱼乘深心中的计较:虢王素有刚愎之名,鱼乘深与李澹划山而治,井水不犯河水,他所举告之事一旦定谳必是大罪,没有必要因为这样的蛛丝马迹,去得罪地位远高于他的李澹。


    然而朝廷派遣的监军既然到了家门口,鱼乘深必要赶在他们抵达槊方之前,将所察觉的异动及时汇报——倘若来日真有万一,离槊方军最近的神武军便可免除包庇之嫌。


    叔山梧锐利的目光扫过鱼乘深,堂堂神武军统领在他这样的视线下有些瑟缩,好在叔山梧并没有说什么,只道:“鱼统领辛苦。天色不早,我们该出发了。”


    鱼乘深莫名松了口气:“好!好!监军此行一路顺利,倘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神武军必第一时间支应!”


    郑成帷目送着鱼乘深一行人消失于密林,收回视线。几步之外,严子行正拉着叔山梧,一脸严肃地说着些什么,后者抱着臂,始终一语不发,面色阴沉。


    很快,叔山梧冷冽的声音响起:“此地距靖遥已不足百里,连夜行军,明日日出时分便能赶到。启程!”


    众人望着渐暗的天色,强打起精神归队。


    郑成帷正要翻身上马,突然听见叔山梧喊他。


    “成帷,你过来。”


    郑成帷一怔,总觉得哪里不对,走到叔山梧的面前才想起,他似乎是第一次直接这么喊自己的名字。


    “大人有何吩咐?”


    他这才发现叔山梧的身后跟着一小队人,个个目光冷肃,姿态端正,与溪水边军容懒散的士兵全然不同。


    “你与严司直按原计划沿既定路线率队前往靖遥,所有人听你号令,即刻出发。”叔山梧伸出手,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郑成帷定睛一看,是一枚鱼符。


    他愕然:“这……这是御赐监军鱼符,给了我怎么可以?”


    “御赐予我,便由我支配。拿着。”叔山梧语气并无所谓。


    “那、大人您……要去哪里?”


    叔山梧唇线紧抿,半晌方道:“我另有安排。你抵达靖遥后,由当地驻军陪同前往节度使驻地并州,监察槊方军屯戍、兵马粮草、训练军器等等,一切可与严司直商议,遇事由你裁定。”


    “可、可我与槊方节度……”郑成帷隐隐觉得不妥。


    叔山梧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语气冷冽:“郑佥事,若你希望有一日旁人对你的敬畏或避讳只是因为你自己,就知道应该如何行事。”


    郑成帷微怔,反应过来时,叔山梧已经带着那支小队人马,消失在密林深处。


    他咬着牙,捏紧手中的鱼符,转过头向着安静的队伍,朗声道:“出发。”-


    一大清早,郑绵韵便笑意盈盈地踏进了盈升阁。


    郑来仪刚起床没多久,尚坐在妆台前,任由紫袖给她梳着头发,见绵韵这副表情,不由问道:“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郑绵韵一脸神秘,将手里的东西朝郑来仪扬了扬。


    郑来仪看她故作姿态,忍不住便要调侃:“哇!杜府的彩礼单子送来了?”


    绵韵又气又笑,转身就要朝外走:“看你这张好嘴!哼!兄长的信我才不给你看!”


    郑来仪一听,连忙起身去拉人,顾不得自己的头发还在紫袖手上,猛然一扥,疼的她龇牙咧嘴:“嘶——别走啊好姐姐!我错了!回来吧!我给你倒茶喝!”


    “嘁,谁稀罕你的茶呀!”


    饶是嘴上这么说,郑绵韵到底没迈出门,手里捏着刚收到的郑成帷的家书,转身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


    “先不用戴了!”


    郑来仪头发梳好,忙着叫正要往发髻上插珠花的紫袖停手,快步走到郑绵韵面前,伸手要去拿那封家书,被绵韵眼疾手快地抽了回来。


    她也不急了,只佯作疑心道:“真是兄长的家书么?军中传回的信件,照理不能这么快到家呀?”


    绵韵果然经不得激,一脸骄傲,声音也大了几分:“自然是!兄长这一回可给父亲长脸了,如今人已经到了并州舅舅的驻地,槊方军巡视一应事宜都由他一人负责,书信是斥候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怎么能不快!”


    “斥候传书,非监军或大军主将之令不可,他身为佥事,如何调遣得了的?”郑来仪面色狐疑。


    郑绵韵一呆,她于军中之事并无过多了解,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皱着眉,把信递了过去:“不信你自己看嘛!”


    郑来仪接过书信,信封上醒目的红戳写着“八百里加急”。她快速抽出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又把视线掉回头,逐字细读这封不足两百字的家书。神色益发冷肃。


    信中并未如何多提公务的细节——毕竟郑成帷还是知道分寸。字里行间语气明快,大多记述的是槊方的风土人情和日常琐事,三言两语将督查的情形一笔带过,末尾不无乐观地总结称一切顺利,按照目前的进度,大部队应当在月末便能启程返回玉京。


    郑来仪的目光停在某一行上,眉头蹙紧。


    成帷在信上说,叔山梧在监军部队抵达并州三日后,才姗姗来迟。与李澹见过一面后,便突发寒症,一直宿在营所不曾露面。是以督查槊方军务大多由他代为打理。


    这简直太奇怪了。


    且不论叔山梧缠绵病榻是真是假,同去槊方的严子行也并未出面,听任与虢王沾亲的郑成帷做主督查槊方军务。被有心人得知,难道不会弹劾到圣人面前,说郑氏与槊方节度沾亲,却主持督查槊方军事宜,有违回避的定规?


    就算旁人看不出来,父亲定然能看出其中定有猫腻。


    郑来仪倏地站起身来,扔下信纸朝外走。


    绵韵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这是要去哪儿啊?喂——”


    郑来仪穿堂过院,一路快步不停走到郑远持的书房外,停下了脚步。房门紧闭,竟有客人在。


    她站在廊下,心中正犹豫要不要敲门,却隐约听得屋内传来男人磁性的声音。


    “……说到底,叔山梧这个监军是您举荐,可见陛下对您并无猜疑,嘉树也是奉他的命行事,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郑来仪只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不过学生记得,叔山氏本就出身槊方,这叔山梧也算是刀尖上行走过的体格,许是太久不回故地,竟然也水土不服起来……”男人沉吟的语气。


    郑远持冷峻的声音响起:“不用给成帷找理由了,就算他奉命行事不假,独自上书就是有欠考虑。令弟身为大理寺官员,身份与监军等同,奏报上也当具衔!他们已经抵达槊方二十余日了,至今不闻严子行一点声音,难道也病了不成?”


    郑来仪突然意识到,屋里另一人的声音来自渝州节度严子确。没想到他与大理寺司直严子行居然是兄弟俩。


    严子确的声音有些为难:“舍弟给学生的家书中,倒是提到槊方军并无异常……”


    “家书怎可与公文相提并论!”


    严子确一时不敢说话。


    郑来仪鲜少听到父亲如此疾言厉色的口吻,不禁也屏住呼吸。


    书房内,郑远持的声音放缓些许:“崇山,是不是连你也认为,老夫会刻意包庇虢王?”


    严子确语气笃定:“怎会?老师乃国之肱骨,纵然房党对您颇多非议甚至背后诬陷,但学生知道您事事洞明,绝无可能做出姑息养奸的事情!”


    “所以,你也认为虢王可能通敌了?”郑远持缓缓反问。


    那头沉默下来。显然严子确并不知该如何回答。


    郑远持叹息一声,换了口吻:“关于槊方情形,严子行真的没有再多说其它?”


    “没有了。家书在此,学生并无什么可以向老师隐瞒的。”


    郑远持沉默下来,半晌道:“你先去吧。”


    “是。”


    书房门被推开,严子确看见门外的郑来仪,眸色微亮,随即礼貌地垂下视线:“姑娘。”


    “是椒椒么?”郑远持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郑来仪扬声:“是,父亲。”


    “进来吧。”


    郑来仪看了一眼严子确,朝屋内道:“父亲,我送送严大人,去去就回。”


    “……去吧。”


    严子确神色微有诧异,依旧颇有风度的一伸手:“姑娘请。”


    二人并肩穿过紫藤低垂的游廊,严子确打破了沉默。


    “上回匆匆见过姑娘一面,但不知是府上哪一位小姐,是故没有问安。多有失礼,请四姑娘莫怪。”


    “大人客气了。”


    严子确见郑来仪面色严肃,也不欲多说话的样子,便也同样沉默下来。


    “严大人此次入都,是专门为了严司直的事而来?”


    严子确笑着摇头:“舍弟与我各有公职在身,算起来也有许久未见了。在下此番入都,是为进献西域属国例贡事宜,图罗今年岁例的牦牛尾今年送得晚了,礼部急等用于中秋祭祀,所以专为此跑一趟,后日便要回渝州去了。”


    郑来仪闻言疑惑道:“以往图罗例贡都是由揆州负责运送,怎么这次会劳动到大人?”


    严子确颇为意外地看了郑来仪一眼:“姑娘所言不错,剑南道与图罗执矢部接壤,他们的岁例一般都由揆州负责运送入关,但揆州刺史爨同光另有公务不能离开驻地,便只能交由下官代劳了。”


    “公务?什么公务?”郑来仪皱眉。


    “这……具体的在下也不知了。”


    郑来仪沉默。这些年大祈在西南用羁縻之策,剑南道选用夷人自治,身为当地原住民的爨氏世代承袭了揆州刺史之职,民风习俗都与中原大不相同。她想起在叔山寻的烧尾宴上远远看见过爨同光一回,印象与前世大抵相同,此人应当与叔山氏关系不错。


    偏偏在这个时候,爨同光无法入京,结合槊方的异常,她心中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院中阳光耀眼,而藤萝架下却有阴凉,难得一阵微风吹过,吹动紫色的藤萝如帘一般,斑驳的帘影在少女白皙的脸上微晃,一时看不清人的神色。


    严子确跟着郑来仪放缓了脚步。


    “姑娘是在担心成帷么?”


    郑来仪抬头,发现严子确正认真地看着她。


    “是。我方才在父亲书房外,听见大人您说,兄长他独自上报了槊方军巡查的情况?”


    “没错。但实则子行此次随军赴槊方,主要是为调查那两名图罗奸细入关的背景,并无督查槊方军的职责,成帷独自上报槊方军务也无可厚非。方才老师也是出于担忧才……”


    “那图罗奸细的事查得如何呢?”


    严子确摇头:“这在下就不知了。想来通敌之名,查无实据,自是不能乱扣帽子。”


    郑来仪抿着唇,猜想以李澹的性格,严子行纵然是奉旨查案,舅舅也未必就会乖乖配合。


    “不过,虢王身为北境将领,自当以敌情为重——”严子确突然沉吟的语气。


    “什么敌情?”


    严子确看向郑来仪的目光一时锐利,确认她方才的确未曾听到自己与郑远持对话的全部,有些后悔自己说多了。


    他思考着措辞,语速放缓:“他们一行在赴槊方的路上遇到了神武军统领鱼乘深,他禀告了一些槊方境内的异动,疑似图罗人在活动,抵达并州后传来敌情,虢王亲自率兵,带着子行一道往牛心堆去了……”


    “由此可见,槊方有图罗人混入不假,但倘若虢王真的通敌,又怎会让子行陪同——”


    严子确话未说完,发现郑来仪一张脸蓦地煞白,忙道:“四姑娘,你怎么了?”


    “你方才说,他们去了……牛心堆?”


    严子确点头,“是,这地名奇怪,所以我留了点印象——你、脸色这么难看,没事吧?”


    郑来仪的头脑嗡嗡的,她闭了闭眼,强自镇定道:“我没事——大人,我有一事拜托。”


    楼台倒影入池塘,下人们躲在绿树阴垂画檐下小憩,一派安宁闲适的景象。无人注意到长廊之下两个相对而立的人,神色俱是严峻,不知在说什么大事。


    “我知此事不易,大人同意与否,我都不会勉强。”


    严子确神色一时莫测,看了郑来仪一会,半晌忽道:“若姑娘已做决定,在下愿助一臂之力。”


    “来仪多谢大人。”郑来仪屈膝行礼。


    严子确一揖回礼,深深地看了郑来仪一眼,转身离开。


    郑来仪扶着长廊立柱,在栏杆上缓缓坐倒。


    牛心堆,她记得这个地方。前世李澹就是在这里遇到敌人偷袭,重伤后不治身亡。


    叔山梧在槊方行踪低调,未有半分消息传出,同一时间剑南爨氏行动异常,图罗人在关内的行迹屡屡出现……种种迹象如草蛇灰线,让她越是细思越是心惊。


    前世以虢王之死为开端,图罗人大举攻入关内,怀光帝在惊怒之中崩逝于同年的深秋。


    大祈李氏由此逐渐式微,直至走向末路。


    纵然许多事都已被改变了,但似乎一切依旧在按照既定的路线发展。


    郑来仪闭了闭眼,转头看向院中。日光如尘,洒满庭院,让她急促不安的心跳渐渐放缓。似乎一切都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个梳着双髻的丫鬟穿过月门,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小姐,老爷找您。”


    “知道了,我一会就过去。”


    丫鬟只觉今日的四小姐状态有些奇怪,冷静之中有股莫名的凌厉。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42章  熊熊火光之外,站着一个人


    “严司直感觉如何?可还行?”


    严子行望一眼山峰之上西沉的日头, 声音有些干哑:“果然是千里不同风,北境气候,实在与关内大不一样。”


    他拢了拢肩上的披风, 正午时还热到冒汗的天气, 到了傍晚竟然已经有了几分凉意。


    从前日收到图罗人踪迹现于牛心堆的敌情后,他随着虢王的亲兵部队一行当即启程,从并州大营出发连夜急行,向西一路未停, 眼下不知已经走出了多少里。


    “我看舆图上, 并州与西方的边境线并不算远,没想到走起来如此费劲, 这里离牛心堆大约还有多远啊?”


    虢王闻言冷笑一声。他向来鄙夷文官端坐高堂纸上谈兵, 对这位上面派来调查他的大理寺官员更是没甚么好感,语气不无讥刺。


    “严大人或许不知, 槊方境内多山, 在山路中行军是我槊方军的常态, 连夜赶路更是家常便饭。但凡本王麾下的士兵除了日常的操练,必要将北境的每一条山梁、每一道河谷都走过一遍,做到如数家珍, 方能有资格上阵杀敌……”


    严子行知道虢王意有所指,他们一到槊方, 就向虢王询问有关鱼乘深所报的情况,遭到了李澹十分鄙夷的口吻:“这阉人大惊小怪!鸟在天上飞, 飞到哪里都不奇怪, 他神武军厉害, 能生出翅膀来,将那些鸟都驱赶出境, 我李澹就喊他一声爷爷!”


    他点了点头,淡淡道:“虢王治军严明,自然能让圣人安心。”


    李澹听出严子行语气中的讽意,鼻孔出气哼了一声,唤身边的副将过来:“李庞,你来告诉严大人,我们距牛心堆还有多少路程。”


    李庞纵马到二人近前,恭声禀告:“大人,我们已经进入岩牙河谷,穿过这条河谷便是牛心堆了。”


    严子行望向前方,全副武装的队伍排成长列,整齐行进在两座高耸的山壁之间,脚下的河道曲折向前,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灰白色岩石。


    眼下是旱期,河道内干涸无水,每一颗岩石均是棱角分明,如同凌乱交错的犬牙,可以想见此地虽名为“河谷”,比起水的滋润,更多经历的是西北狂风的磋磨。比起曲折陡峭的山路,马儿在这样的地方行进速度明显加快,但因为石头高低不平,还会滚动,人坐在马上便十分颠簸。


    严子行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体力和训练有素的边防军根本不能比,现下已是腰酸背疼,又困又累,却也只能强打精神,抓紧缰绳。


    李庞看出严子行状态不佳,伸手递过水壶:“大人,喝点水吧。”


    “多谢。”


    严子行伸手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将水壶交还给李庞,问他,“李将军,如这样的敌情,近来收到得多么?”


    李庞看了一眼领先在前的虢王,回道:“槊方境内一向安宁得很,我们每日四境巡防从未懈怠,只是鱼统领说的那样情况,我们也发现过,但图罗人似乎只是不安分,倒也从没有真正进入过槊方沿线,不过……”


    “不过什么?”


    李庞看向严子行,压低声音:“不过大人也知道,如今四夷之中,以图罗最为势大,他们发源于剑南道以西,这些年大幅向北扩张,陇右乃至关内道以北沿线都有他们的踪影,这一条线上到底哪里出了豁口,实在难说……”


    严子行抿着唇,沉默不语。


    “……末将猜测,也只是猜测啊——那两个混入图罗的奸细虽然身着槊方军服饰,谁知道是不是从陇右或者剑南道混进去的呢?毕竟我们槊方军和图罗人虽无大战,却也有过不少次交手,他们拿到一两件槊方军士兵的衣服武器,也并非没可能啊!大人,您说,是不是?”


    “你说得对。”严子行看了一眼李庞。


    李庞又要说什么,突然一脸警觉地住口,严子行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前方。


    队伍已经行至河谷正中,一轮红日已经隐在山后,只露出一条橘红色的边,霞光铺满整个河谷,将灰白的石砾染成了金色。


    李澹在最前方勒了马,右手抬起,是停止行进的手势。


    严子行正在疑惑,突然看见不远处河谷东边的坡峰上,有阵阵黑烟升起。


    空气中传来一股焦香气味,应当是烤肉的味道。严子行闻着肉香,顾不上腹中的饥饿感,在这安静而诡异的山谷中,只觉得一时头皮发麻。


    前方马背上的虢王回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缓缓从腰间抽出了长刀。


    刀吟声迭起,士兵们也纷纷亮出了手上的兵刃,屏息待令。


    严子行听见身旁的李庞的声音,微微发颤:“真……真是图罗人?”


    虢王手中长刀一挥,正要下令,山坡后突然传来动静。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在坡峰上露了头。


    “虢王殿下!”


    严子行一怔,只见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沿着山坡朝队伍跑了过来,说着一嘴口音浓重的汉话。


    “拔野古参见虢王殿下!”


    那自称拔野古的男人几步便跑到了李澹的马前,他头戴一顶兽皮帽,留着八字须,足蹬马靴,俨然便是图罗士兵的打扮。


    李澹长刀一伸,顶在男人胸口,让他不能再靠近半步,喝道:“大胆贼人!竟敢堂而皇之入我大祈国境,看我不将你们就地斩杀!”


    拔野古大惊失色:“殿、殿下!此话从何说、说起?不是您叫我们首领在此等候,商议运送马匹之事的么?我们酋长就在帐中,备好了美酒佳肴等您呢!”


    李澹怒道:“放屁!!本王何时与你们有约?!竟敢构陷于我,看我不——”


    他一夹马腹冲向拔野古,拔野古见势忙不迭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踩死于马蹄之下。


    “慢着。”


    严子行冷冽出声,李澹被迫勒马,收住了前冲的势头。


    李澹回过头看向严子行,目眦欲裂:“怎么?难道严司直还当真信这图罗贼人的话?!”


    严子行沉眉看向李澹:“难道王爷不先看看他们的首领再说么?”


    拔野古跌跌爬爬地起身,用图罗语大声朝山坡上喊话。


    李澹气极,举起手中长刀,大喝一声:“众将士听我号令,给我冲上去,把这帮胆大包天的图罗匪类杀个干净!!”


    “虢王殿下,真的要背弃你我的盟约么?”


    雄浑的男声响起,众人仰头,一个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坡顶。


    “执矢松契?”李澹咬牙,声音中带着杀气。


    严子行眼神一凛,原来此人便是图罗执矢部首领执矢松契。


    执矢部是图罗势力最为强大的部落,执矢松契的父亲、前任首领执矢裟椤在位时曾向大祈求亲,娶了当时的庆安公主——怀光帝的妹妹,在大祈的帮助下称雄诸部,一统图罗。这个执矢松契,算起来还有李氏血统。


    执矢松契身后紧跟着数名严阵的图罗近卫兵,每个人卫兵的头上都带着黑色的兽首面具,手中弯刀寒光闪闪,望之森然可畏。


    “虢王殿下,你我数日前刚在巨茹川会盟,那时您还亲热地将我视作家中小辈,怎么今日突然翻脸不认人?”


    李澹面色铁青,手中高举的刀缓缓落了下来。


    执矢松契的语速很慢,似乎是唯恐李澹听不清楚:“约定好的图罗良马,晚辈今日亲自带来,有劳表舅为在泽口我执矢部放行,我们会按照盟约,绝不踏进槊方半步。”


    严子行看向李澹,视线冷冽。执矢松契喊他“表舅”,意态不是一般的亲密。


    泽口位于陇右和槊方交界,以巨茹川为界,关口在槊方西南边境线上,李澹在此地放出通路,图罗人便可沿着巨茹川的高山,从陇右进入大祈。


    “虢王殿下,他说的,是真的么?”


    李澹没有回答,眸色阴鸷。


    严子行的身后,举着刀的虢王亲卫以他为圆心,无声地聚拢,刀锋向着同一个方向,随时等待主人的指令。严子行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似乎并无意外,唇角泛起冷笑。


    李澹自行提着刀翻身下马,一步步走上山坡,在执矢松契面前三步之外停了下来。


    “你的马呢?不是说带来了,本王怎么没有看到?”


    执矢松契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但这笑容中却透着古怪,似乎掺杂着一丝恐惧。


    虢王手中长刀一偏,倏然挺身刺向执矢松契,河谷中的严子行见状大惊出声。


    “小心!!”


    刀锋逼近,刃尖却未对准执矢松契,而是朝着他右后方的蒙面士兵刺去,那士兵似是早有准备,利落的飞身而起,稳稳落回地面。


    严子行松了口气。那士兵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叔山梧,你胆敢设计陷害本王?!”


    叔山梧一把扔了手上面具,看一眼面色同样难看的执矢松契,语气冷蔑:“若是虢王行止清白,何惧旁人设计、又谈何陷害?”


    李澹这才发现,围绕着执矢松契的图罗士兵,都无一例外隐隐将手中兵刃对准了他们的首领。


    山坡下的拔野古手脚并用的往上爬,爬到了叔山梧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叔山将军,您的要求我们都做到了,可以放了我们吧?”


    李澹“呸”了一声,看向执矢松契:“没用的东西,竟被手下人出卖!”


    执矢松契于此情势中,突然冷笑出声:“自然不比虢王,被自己人的圈套,一套一个准!”


    “你——!”


    李澹狠狠瞪了一眼执矢松契,转头看向叔山梧,“好小子,我说你一到并州就称病不出,竟然和这姓严的联合起来作戏给老子看!叔山梧,你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收买了执矢部的人,让他们为你卖命?!”


    他回过头看向被亲卫们包围着的严子行,冷笑道:“严司直,他叔山梧在北境如鱼得水,敢在我一方节度的眼皮子底下捣鬼,轻而易举就有图罗人为他卖命,他叔山氏离开北境多年后仍有如此大的能量,难道你们大理寺不该好好查一查么?!!”


    严子行的视线扫过眉眼冷峻的叔山梧,缓缓停在虢王手中寒光烈烈的刀刃上。


    “虢王殿下,下官此行奉圣上密旨,与叔山监军一同查办虢王通敌案,但凡查案所需,不择手段,与其担心叔山监军,您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


    “通敌?”李澹断然道,“我没有通敌!图罗军从未踏入我槊方边境线半步,我也不曾给他们泄露过半分大祈军情,如何能算通敌?!”


    “难道为图罗人指路陇西,为他们偷渡入境大开方便之门就不算通敌?李澹,你为何要这么做?”严子行怒声质问。


    李澹看向执矢松契,失态道:“是你!是你费尽心机拉拢本王!声称自己是半个李氏子弟,与我攀亲戚,又主动赠予良马!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做!!”


    执矢松契被身后的人控制着,面上却是忍不住的冷笑。


    叔山梧背着手,冷然出声:“你不满朝廷分割你的辖区,嫉妒季进明接管肃州,指路图罗人沿巨茹川进犯陇西易攻难守之地,这也叫什么都没做?”


    李澹一时哑然。


    严子行面露厌弃:“虢王,你对自己的同袍,对大祈的百姓,心中可有半分愧意?”


    “让同胞身处水深火热,自己端坐高楼隔岸观火——这样的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叔山梧言辞锋利,眉眼中现出戾气。


    “——虢王殿下,我说得对不对?”


    李澹倏然抬眼看向叔山梧,恍然道:“哼哼!原来如此——叔山梧,你是为了你师父颜青沅,才来构陷于我,是不是?我早就知道,你们阴险狡诈,包藏祸心,朝廷用你叔山氏这样的乱臣贼子,必有一天会遭反噬!!”


    叔山梧冷笑不语。


    李澹神态癫狂:“他季进明凭什么分走我的杯中酒?他们既不信我,我便让他们看看,季进明是个什么货色!”他手指着叔山梧,“你说我什么?端坐高楼隔岸观火?难道只有我一人这样?还有舜王、翼王几个边镇节度,揆州、端州、蓁州那一帮子地方大员,谁又不是各管门前雪?!”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什么,蓦地笑了起来,“你若是不信,问问你老子!当初霁阳被麒临军围住时,他人在哪里?”


    叔山梧闻言神色一冷:“你什么意思?”


    李澹神色得意:“我什么意思?我说,你父亲叔山寻号称颜青沅的莫逆之交,霁阳被围,麒临军剑指关中时,他叔山寻就在距离霁阳不到五百里的祁州,比我离霁阳更近!他手握重兵,明明可以先行解了霁阳的围,却舍近求远,先往北去段良麒的后方烧了粮草,再从西面绕了一大圈,直到一个月后才赶到霁阳。”


    叔山梧牙关紧咬,恨声道:“你……一派胡言……”


    李澹狞笑着,语气残忍而直白:“叔山寻与颜青沅同袍多年的情分,为何对近在眼前的霁阳袖手旁观?他舍近求远千里奔袭,不就是为了亲手砍到段良麒的首级,抢得降叛头功?你那深明大义的老子难道没有教过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闭嘴!”


    李澹言语刻毒,继续刺激着叔山梧的神经:“一个颜青沅死了又如何?满城霁阳百姓死了又如何?总有比这重要的多得多的事!叔山寻与本王并无不同,什么狗屁同袍?!说到底,倘若颜青沅活下来,势必成为他叔山寻的另一个竞争者——你这小子,压根不会明白!”


    “一派胡言你……你……一派胡言!”


    叔山梧浓眉紧蹙,声音发抖,如此痛苦的姿态让李澹愈发兴奋,他声音再度高了几分,尖利地嘲笑着。


    “哈哈哈哈……叔山梧,看来是本王高估了你!经历过那么多杀伐,竟然不懂如此简单的道理!身为距皇城千里之外的带兵统帅,有几个是靠一片忠心被皇帝重用?不够强大,便只有死路一条!”


    严子行在尖刀群中冷声:“虢王殿下,你身为李氏宗亲,竟会说出这样悖逆祖宗的言论!”


    李澹冷哼一声:“这种情怀恍惚,百虑攒心的体会,只有当你坐上本王的位置才能理解!李氏宗亲又如何?你在这里拼死守境,上位者却不能坦怀待之!照样削你的权、夺你的势!”


    他说到这里,神色中杀意顿显,手中长刀一挥,转头向着山谷中的兵士,高声道:“槊方军听令!严子行叔山梧二人串通图罗,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本王命你们,就地斩杀!!”


    李庞抽出长刀,对严子行沉声:“抱歉了,严大人!”挺刀便刺。


    一把长枪在空中飞过,“噗”一声插入了李庞的身体,他尚未刺中严子行,便仰面倒下。


    叔山梧将刀扔出后飞身而起,越过朝他一拥而上的士兵,朝着严子行飞扑而去。李澹距离严子行更近,当下抢至他身后,横刀架在了严子行的脖颈。


    叔山梧落在二人面前,冷声:“把他放开。”


    李澹手中的刀一紧,语气阴鸷:“不要着急,我先解决了他,再来解决你!”


    严子行被李澹扼制,目光中却无惧意,他向着叔山梧冷静道:“监军大人不要管我,你、你必须……活着出去,将李澹……通敌罪行上报,陛下还在玉京……等你回去复命……”


    李澹狞笑着:“做梦!!就这么几个图罗兵,如何敌得过我训练有素的亲兵!你们两个今日谁都不可能活着离开!我为大祈除奸,必将彪斌史册!哈哈哈哈!”


    说罢手中刀一横,一道红色雪瀑飞出。


    严子行的喉咙喷出鲜血,他的两眼死死瞪着叔山梧,发出断续的气声:“快、快走……”


    李澹手一松,严子行软倒在地,四肢痛苦地抽搐着。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抹过染血的刀锋,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叔山梧。


    二人周围杀声震天,刀枪相击声不绝于耳,李澹的亲兵装备齐整,迅速占据了上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将执矢松契带来的士兵全数歼灭,将叔山梧团团围住了。


    他们大多听闻过捉生将叔山二郎的名号,纵使他只剩孤身一人,一时却无人敢贸然上前。


    叔山梧站在垓心,目色凛冽,抬手至唇边发出一声短促清亮的哨音。


    李澹一怔,突见一侧的山壁上突然射出无数羽箭,河谷中的士兵们防备不及,一个个应声而倒,没一会功夫,干涸的河谷中已经满是尸体。


    一时间只剩叔山梧和李澹二人。


    暮色降临,苍鹰从天边飞过,在河谷中投下一道巨大的暗影。


    一个结着长辫的红衣男子从山壁上飞身而下,奔至叔山梧身后,用图罗语低声说了句什么。


    叔山梧皱了皱眉,一摆手。那男子看了李澹一眼,便纵身跃上崖壁,消失在山后。


    “好小子,难怪你能将执矢松契骗到这里,你不是也和图罗人往来密切,暗度陈仓?”


    李澹喘着粗气,嘶声道,“——你看,倘若此地有第三人在,问你我究竟谁通敌?你猜别人会怎么说?”


    “我不管旁人怎么说,今日你我之间,只会有一人活着离开。”


    叔山梧背着光,双眸如深不见底的潭水,表面的平静下是嗜血的疯狂。


    李澹看了一眼周围遍地的尸体,吞咽了下口水:“你、你不能杀我……你不能在这里杀我,本、本王乃是李氏亲王,就算我有罪,也应当由陛下处置……”


    叔山梧冷笑一声:“你不是说了,我是乱臣贼子,朝廷法度于我叔山而言都是狗屁?”


    他一步步缓缓逼近李澹,长刀在身后亮出锋刃。


    “你、你怎敢?!”李澹因他迫人的气势下意识后退,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他一低头,脚下一人双目圆睁,喉口一个巨大的血窟窿,尚在涌出稀薄的鲜血,正是严子行。


    他的衣袍领口敞开着,露出一卷明黄的卷轴,依稀是皇帝的密诏。


    李澹的视线投向山谷中混战后的景象,图罗人和槊方军的尸体纠缠在一起,遍地是杂乱的箭矢和兵刃。


    他眸中一瞬闪过悔意,很快却被狠戾代替。难道皇帝真的会给一个外姓如此生杀大权?


    李澹咬了咬牙,横刀在胸前,电光火石间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呼一下吹燃了。


    “今日便是死,我也要拉你叔山氏陪葬!”


    点燃的火折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身后严子行的尸体上。


    西北的风从河谷中吹过,将一点火星助得陡然势大,严子行胸口露出一角的密诏很快化为灰烬。火势不停,随着风的方向愈燃愈旺,将满河谷的尸体残骸都点燃了。灼热的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焦枯味。


    叔山梧单手握刀,火焰在他深色的双瞳中舞动,如同益发旺盛的杀气。红色的河谷如同地狱,他已深陷炼狱,犹如回到了那个暮春的霁阳城。


    “来吧,杀了我吧!你不是要报仇么!不是要为你师父,和那些霁阳城里的人报仇么?哈哈哈哈哈——额!”


    李澹癫狂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叔山梧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似乎除了杀戮,他别无其他的选择。眼前似有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朝着他发出尖利的惨叫,他机械地挥刀,持刀的右手不自觉地抽搐着,毫无半分章法,却刀刀凌厉。


    全副武装的李澹就这样被叔山梧的长刀刺中,刀锋从革甲上刺入,又抽出,再刺……直至躯干上遍布血洞。


    叔山梧踉跄着后退两步,最后一次将刀锋从李澹的身体抽离。李澹瞪着眼,满面是不信与不甘,在他模糊的视线中缓缓倒地。


    他垂头,一把尖刀正插在自己身体里,不知是何时被李澹刺中的。他将刀拔了出来,血喷涌而出,他却没有任何痛感。


    右手的颤簌渐渐停止,手中的刀没有了受体,只觉空茫。


    “叔山梧。”


    他回头,熊熊火光之外,站着一个人。


    “真的是你,杀了我舅舅。”


    第43章  【文案2/3】“动手吧,良机莫失……不是教过你怎么用?”


    叔山梧在烈烈火光中转过身来。


    他浑身浴血, 手里的刀也在滴着血,目光是恍惚的,明明看着郑来仪所在的方向, 却很久无法在她的脸上聚焦。


    郑来仪穿着一身胡服男装, 长发束成髻,几缕挂落在两鬓,一身的风尘仆仆,不知道多久未曾阖眼。


    眼前的场景是她从未见过的炼狱, 而剩下唯一的活人如同恶鬼。


    她看见叔山梧陷在杀戮的快感和麻醉中, 一次次将刀插进李澹的身体,明明人已经死透了, 他的刀依旧很久没有停下。


    叔山梧双目血红, 提着刀朝她一步步走近,身上犹带着尚未消散的杀气。


    “你也是来杀我的, 对不对?”


    男人满身的血腥味让郑来仪几欲作呕。他身后漫天的火光让她仿若回到前世丧命的那一夜, 痛苦的记忆向她席卷而来。


    她咬着唇, 被迫随着他的步伐后退,冷不防踩在一块滚动的石块边缘,重心一偏险些滑倒。


    叔山梧倏然伸手, 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疼得她眉头紧皱, 轻呼出声。


    触碰到郑来仪的一瞬间,他泛着雾的眸子似乎清明了些。


    “是你……你也要杀我么?”


    郑来仪尚未回答, 却听“当啷”一声, 是叔山梧手中染着血的长刀落地。


    她手脚冰凉, 紧紧咬着下唇,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重复着:“你杀了我舅舅, 叔山梧。”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怔忡,似乎在反应着她口中的舅舅是谁。等到意识归笼,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得出一点声音。


    郑来仪微微一挣,轻易就挣开了他的手,一步步朝着河谷的方向走去。


    河谷之中火光漫天,斜伸向天的枯枝和崖壁在热气中扭曲变形,她的嘴唇因为这灼烧的热度迅速起皮,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焦枯味让她忍不住呛咳起来,单薄的身躯几乎要被火舌卷入腹中,吞噬成灰。


    她走得很慢,却始终没有停步。李澹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在眼前,只要再近一点,就能看清他的脸。她需要确认,他真的死了。


    有人从身后轻轻拉住了她。


    郑来仪猛地回头,手中多了一把出鞘的匕首,格挡在二人之间。


    叔山梧垂眸,他的下颌角有一滴鲜血正在滴落,墨绿色的眼瞳如同深渊,倒映出郑来仪惨白的脸、恸恨的眼。


    他笑了起来,浓烈的五官更显分明。伸手轻轻一拉,将人拉得离自己愈近了。


    郑来仪低头,他的手握住了自己持刀的手腕,微微箍紧。


    “对,李澹是我杀的……”


    他的手轻轻将她的刀尖对准了心口偏右的位置。


    “你……要做什么?”


    郑来仪牙关紧咬,强迫自己冷静。这是叔山梧隐晦的秘密——他的心脏位置天生比常人偏右两寸,因此在青州才会在丝雨的刺杀下侥幸逃生。


    “杀了我吧。郑来仪。”他的语气如同恳求。


    郑来仪低头,此刻才发现叔山梧的腹部有一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他对此似乎毫无知觉,神色中有股平静的癫狂。他将她手中的刀尖顶住他心口,削铁如泥的锋刃在黑色的皮甲上留下了轻轻一道划痕。


    “动手吧,良机莫失……不是教过你怎么用?”


    是恐吓的语气,却姿态耐心地鼓励着面前持刀的人,十指将她握刀的手紧紧包裹。


    鹤皋山的洞中,他教她用刀时曾经说过:刀锋一旦出鞘,若不能杀死对手,便是被对方杀死。


    这样失去理智,将弱点暴露于人的叔山梧,这样手刃仇人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郑来仪樱唇紧咬,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缓缓闭上了眼。


    “唔……”叔山梧眉头一皱。


    郑来仪一拳狠狠打在他腹部的伤口,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住,当即弯下了腰。她将叔山梧猛地推开,捂着嘴飞奔而去。


    她的身后,有什么东西闪着红光。是那把他送她的曲柄匕首,被她扔在了地上。


    刀刃上倒映着漫天红色的火光,如同一把诅咒之刃。


    叔山梧弯着腰,一手捂住腹部,痛苦地抬眼看向郑来仪离开的方向。她却没能跑多远,就被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影迎面拦住。


    郑来仪猛地刹住脚,神色一变,便被凌厉的掌风劈中后脑,失去了意识。


    叔山梧眉头紧蹙,哑声喝住来人:“田将军,住手!”


    来人正是叔山寻曾经的部将、槊方都虞侯田衡。他一只手按在腰间刀把上,另一只手撑着郑来仪软绵绵的身体,吼道:“她是虢王的外甥女,不能留活口!二公子!!”


    “我让你住、手!!”


    叔山梧神色痛苦,面色惨白,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粗重地喘息着。田衡这才发现他的异常,当下把手里瘫软的人一扔,冲了过来。


    “二公子!你受伤了?!”


    田衡很快找到了叔山梧腹部的创口,遑急的声音变了调,“我的人带了药在后面,先止血,赶紧带你回营去找大夫……”他匆匆忙忙站起身来,想到什么,猛地回头看向晕倒在地的郑来仪。


    “——不行,还是得先把这丫头解决了!否则后患无穷!”


    “站住!”叔山梧厉声。


    “二公子——!!”


    田衡顿足不解,看着面色惨白的叔山梧,咬了咬牙。


    他跟随叔山寻十余年,视叔山梧为少主人,二公子在他眼中虽性子乖僻,却是主见极深。他不解叔山梧为何几次阻拦他动手,但为了大局,今日决不能听他的。


    尤其是,他方才明明看见郑来仪手中的刀锋是向着叔山梧的。


    叔山梧看出田衡眼神中的狠戾,忍着痛哑声:“不能杀她,她看见了虢王通敌。”


    此话一出,田衡果然犹豫起来,皱眉道:“可她是李澹的亲外甥女,怎么可能帮着咱们指证虢王?”


    叔山梧沉默,方才郑来仪推开自己转身跑走的一幕在脑中反复重演。有一瞬他没来由地确信,今日自己会死在她手里,而自己也不自觉地向往那样的解脱。


    可当自己的神智渐渐回到大脑,极端的求死心随之消解,郑来仪红着眼,最后向他投来怨恨却又想逃离的目光,却如同万蚁噬心,让叔山梧一时难以索解。


    “她为什么不杀我……”


    “你说什么,二公子?”


    田衡没有听清,将脸凑近了些。叔山梧的嘴唇白得有些可怕,像在沙漠中跋涉了三天三夜。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而有力:“我说,她不能死,带她一起走。”


    “否则你我必死无疑。”-


    从岩牙河谷往并州路途太过遥远,叔山梧的伤势耽搁不起。田衡当即决定,将他送往距离更近、有治疗条件的靖遥大营。


    其间叔山梧数度陷入昏迷,睡梦中胡乱呓语,状态吓人,几次短暂醒来,便只会口齿不清地问守在身边的田衡,郑来仪在哪里,得知她也被带着随他们一起,方又陷入沉睡。


    这样反复了几次,田衡也渐渐觉察出这两人有些不对。


    郑来仪已经醒转,醒来后也并无半分反抗或要逃脱的迹象,只是神色阴郁,不知在思量着什么。抵达靖遥后,田衡着专人看守着她所在的营帐,不准任何人出入,如有任何异常随时来报,自己便不加阖眼地守在叔山梧身旁。


    叔山梧被送进主将营帐,由军中医师早被请在帐中等候,看完叔山梧的伤势便连连叹息。


    田衡急道:“大夫,何故叹气?他这伤难治得紧么?”


    这医师随军多年,是擅长外伤的老手,与叔山寻亦是十分熟稔。


    医师摇头:“二公子自小在战场上长大,受伤如同家常便饭。这腹部的伤虽重,但好在处理及时,稍加养护,假以时日便能痊愈。”


    田衡松一口气,而后疑惑道:“那您为何———?”


    医师看向叔山梧。他的伤口已经上了药包扎好,面容平静如在酣睡。纵然昏迷着,他的右手仍然不自觉地蜷曲着,是握刀的姿势,只是会时不时地抽搐。


    “我遇到过一些病例,都是神勇无敌,以一当百的悍将,远离战场之后,每当夜深人静时,却陷入一种自我消耗的境界,无法重归战场,甚至连刀都无法再握住。”


    “这么严重么?”田衡皱眉,回忆着岩牙河谷中的景象,心中持疑。


    医师的视线移至叔山梧的右手手背,那里有一道道可见的疤痕,新旧交叠,深浅不一。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更有甚者,一旦受到外界刺激,便发狂疾。”


    “狂疾?”田衡一惊。


    “此等心恙之征,我在那几个病例的身上也见过,发作时出现自我伤害的倾向——”医师指了指叔山梧手背上的伤疤。


    田衡眉头紧蹙:“这是……自残的痕迹?怎么会……”


    边境大营,入夜后未经主将许可不得点灯,此刻唯有叔山梧的床榻边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只灰色的飞蛾一遍遍地朝着火焰中心扑去,翅膀几度被火苗燎到,却固执地向着那一点光,不肯远离。


    叔山梧闭着眼,俊挺的五官在晃动的火光下投出深邃的阴影,不知梦见了什么,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不可抑制地来回晃动着身体,形容痛苦。


    “我……我来杀……让我来……”


    医师和田衡对视一眼,神色中俱是忧虑。


    叔山梧的身体晃动幅度更大了,几度翻下床榻。医师摇头道:“这样不行,伤口会崩开的……”


    田衡转过头,厉声:“来人!把二公子控制住!”


    两个士兵领命上前,将叔山梧的手脚按住。身体遇制,叔山梧的眉头皱得更紧,反抗的幅度更加剧烈,他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口中囫囵不清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田衡见叔山梧这样的状态,急得在榻前来回踱步,陡然站定了,急问医师道:“这可怎么办?他这样发作,可如何好好恢复?您可有药?”


    医师踌躇着:“有是有……”


    “既然有药,那还不赶紧?!”


    “镇静的方剂,药理在于麻痹神经,实则病人之所以会在恍惚中自残,也是以外痛抑内痛的无奈之举,和用药本质无异。这种药的药性歹毒,极易上瘾,无益饮鸩止渴……”


    田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二人犹豫间,叔山梧猛地挣开两名勉力压制着他的士兵,挺身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他睁着眼,面色晦暗,视线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虚空,似乎那里有谁。


    叔山梧哑着嗓子,发出的声音与往常完全不似一个人。


    “忍、忍一忍……椒……椒……”


    田衡皱眉,下意识地看向身边:“说什么??”


    所有人都是一脸懵然。


    床榻上的人突然蹙紧眉头,似在做什么极为痛苦的决定,撑在身边的右手猛地揪住了衾被,随后胡乱地四下摸索着。


    “刀……刀呢?我的刀……”


    那两个被推翻在地的士兵站了起来,看着叔山梧的状态,犹豫着不敢上前。


    田衡一咬牙:“不行!先用药吧!他这幅样子,能不能撑过今晚都是未知……”


    医师叹一口气,从药箱中取出针囊,在一只手掌大的瓷瓶中蘸取了些许药物,取出时尖锐的针头上泛着墨绿的幽光,莫名让人心底发寒。


    他看向田衡,点了点头。田衡会意,挥掌击中叔山梧后脑,扶着软倒的人重新躺下。


    针入穴位,叔山梧的呓语渐渐停止,陷入昏沉。


    田衡拭了把额头的汗,送医师出了营帐,本准备也离开,转头见榻上躺着的叔山梧眉头紧拧,嘴唇白寥寥的,似乎并不安稳。叹了口气,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正在这时,帐帘被掀开,匆匆进来一人,正是决云。


    决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看着叔山梧惨白的脸,扭头急问:“田叔,主子他——”


    “你怎么照顾的人?!”


    田衡满心焦躁正没处发泄,低声呵斥他:“二公子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竟然患上心恙,还如此之严重!!”


    决云一怔,下意识看向叔山梧的手背:“主子他……又发作了么……”


    “他受了伤,又有狂疾,内外相催,实在凶险!医师用了猛药才压制下去——我问你,二公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是在……霁阳之围以后,主子他便开始有了异常……”


    决云攥着拳头,神色中有深深的担忧,“——先是失眠,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哪怕睡着了也会很快惊醒,醒来后也十分恍惚,请医师开过各种安神的方子,服用后也没什么好转,直到有一次,我发现主子……”


    决云的视线停在叔山梧右手的伤疤上,半晌没能说得下去。


    “其实,就算清醒时,二公子也握不了太久的刀,否则便会心悸、喘不上气。在外人面前,只能强自伪装……”他说着说着眼眶开始发酸。


    从霁阳回来后,叔山梧时常对他说自己已经是个废人,跟着他实在耽误了。


    田衡心中了然,长叹一口气:“战场上敌人闻之色变的叔山二郎,如今怎么会……”


    决云突然神色严峻地看向田衡:“田叔,还有一事更为紧急。我带人断后收拾战场,离开岩牙河谷时,遇到了肃州军。”


    “肃州军?”田衡猛地站起身,“肃州军驻守陇右,与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进入槊方界内?”


    他刚刚问完,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向着门口的兵丁:“郑来仪呢,快去看看她还在不在帐中!”


    “是。”兵丁得令,迅速出了大帐。


    决云闻言神色一变:“郑来仪?是郑国公的女儿?她怎么也在这里?”


    “事发之时她正好出现在岩牙河谷,”田衡语气变得阴郁,“我就觉得奇怪,她乔装打扮孤身一人出现在西北边境上,而我槊方军竟然对此无知无察!看来是借道陇右,从南边过来的……”


    “那她也看见……?”


    “我不知道她看见了多少。”


    田衡的视线投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叔山梧,“二公子说她是虢王通敌的人证,所以才留了她一条性命。”


    他这么说着,心底依旧发虚,郑来仪的立场眼下根本无从确认,但人已经被她控制,也只能先这么着。定了定心神,又问决云:“李澹的尸身何在?”


    “本要按计划,和其他虢王亲兵的尸体一道就地掩埋,但我想了想还是将他和严司直的尸身一道拉了回来。还有个问题,我们搜寻图罗士兵的残骸时,并未发现执矢松契的尸体。”


    “执矢松契生性狡猾,定是趁乱逃脱了。黄雀在后,这倒是有些难办,眼下只能寄希望于……”


    田衡眉头紧锁,说了一半住口,转头去看榻上的人。


    如今槊方无将,虢王身亡的消息尚未传回并州,而在靖遥节镇,都虞侯田衡便是最高统帅。本想着连夜与二公子商议出应对之策,可如今他昏迷不醒。这个节骨眼,肃州节度季进明偏又掺和了进来。


    田衡咬了咬牙,右手悄然扶上腰间的刀把。


    早就不该听二公子的,不论他因何原因要留郑来仪一命,如今只有解决了她,话语权才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能失了先机。眼下动手,应该还来得及……


    正沉吟中,方才领命而去的士兵匆匆跑了进来。


    “将军!!”


    “什么事?”


    “有一队人马正朝着大营过来!!”


    田衡与决云对视一眼,匆匆向外走,没走出几步便见一支约莫百人的队伍,整齐划一停在了营区之外。


    领头的人细眼长髯,红袍银铠,声若洪钟遥遥传来:“田将军可在?”


    田衡看清马上坐着的人,迎上前去:“在下槊方都虞侯田衡,拜见肃州节度大人。”


    他肃眉敛目,语气放缓,“——不知季大人离开驻地来到靖遥,所为何事?”


    季进明微微一笑,翻身下马。


    “田将军,本藩得到消息,肃州东南的青木郡发现图罗人踪迹,一路追踪,跟进了槊方境内,在岩牙河谷发现了交战痕迹……”


    田衡猜测季进明对李澹之死已是心知肚明,否则不会冒着违抗圣旨擅离驻地的风险,进入槊方境内一探究竟。


    他心中迅速做了决定,语气沉痛道:“我们也得到了执矢部进犯的消息,虢王亲自率队赶赴牛心堆,在半途遇到了执矢部首领率领的军队,两军交战,已将入侵的图罗兵全数歼灭,虢王他……在交战中不幸身亡。”


    季进明神色震惊:“怎会如此?!”


    田衡将季进明的反应尽收眼底,放缓语速:“不瞒季大人,此次执矢部进犯,事有蹊跷。”


    “怎么?”


    “想必大人也十分清楚,近年来图罗人在北境频频作乱,其中以执矢松契率领的执矢部最为狂妄,数度沿居茹川进犯陇右,而居茹川的关口,正在槊方境内。”


    季进明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接管肃州以来,他因频频骚扰陇右的图罗执矢部不胜其扰,而执矢部的大本营位于北境的驭军山,距离并州比肃州更近,对图罗人为何舍近求远进入陇右,他心中始终有某种猜想。


    “……田将军此话何意?”


    “末将身为靖遥节镇统帅,本不应置喙上官的安排。但虢王身为槊方节度,将大部分兵力置于并州,而忽视北境乃至居茹川一带的驻防,未免给予图罗人可乘之机。”


    季进明沉默,半晌冷声道:“或许虢王他另有深意也未可知,毕竟槊方在他统御之下还是十分安定。”


    田衡深吸一口气:“大人或许听说了,近段时间有朝廷派驻的监军在槊方督查军务。实不相瞒,虢王出发牛心堆时,大理寺司直严子行也在队中,我的人赶到岩牙河谷时,发现严大人已经不幸罹难。”


    “竟有此事?”


    “严大人惨遭割喉,下手的并非是图罗人,正是虢王。”


    季进明神色一凛。


    田衡看着季进明神色变化,用强调的语气:“严司直此次前来,正是为奉旨调查虢王通敌一案。”


    虢王一死,驻守大祈西北的将领便以陇右道的肃州节度为大,季进明此时率军进入槊方,不乏投机心态:他身受李澹钳制已久,却不能不对身为李氏宗亲的槊方节度诸多忍让。一旦槊方生变,身为最邻近槊方的藩王,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接管此地,实现对大祈西北全境的统领。


    季进明做好了先礼后兵的准备,却没料到田衡一上来就主动出卖上官,向他透露如此惊人的秘密——斩杀大理寺官员、掩盖通敌罪行,这样的罪名纵使对虢王而言,也绝非小事。


    他看着靖遥大营内一顶顶毡帐,在黑夜中如同一张张长着大口的陷阱,心底突然泛起狐疑。自昨夜至今,从肃州到靖遥这一路太多变故,仿佛是圈套一般等着他进。


    “田将军说虢王通敌,为掩盖罪行亲手杀了严司直,可有证据?”


    田衡短暂地迟疑了一下。


    季进明没有等他回答,又道:“本藩正是从岩牙河谷过来,从交战痕迹可以看出,我军兵力远胜于图罗人,既然田将军说虢王通敌,他为何会死于图罗人之手?”


    “另外,据本藩所知,朝廷委派的监军并非严子行,而是另有其人。”


    季进明看向田衡,视线锐利,“——叔山梧何在?”


    田衡抿唇不语。他身后大营中,一个个士兵目光森然,披坚执锐列队于帐前。季进明率领的肃州军亦是不约而同地手扶刀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正在这时,一个亲兵靠近季进明,在他身后耳语了几句。季进明的神色微变,视线投向了营区主帐的方向。


    他冷哼了一声:“难怪田将军言辞闪烁,原来叔山监军此时正在靖遥。”


    “你——”


    这季进明居然在别人的地盘肆意派人搜索,显然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田衡面上戾气一闪而过。


    身后决云低咳了一声,他随即冷静下来:“监军的确在这里没错。”


    “既如此,请容本藩前去拜会。”


    季进明向前一步,却被田衡一伸手拦住了:“监军大人也在岩牙河谷一同遇袭,身受重伤,此时尚在昏迷,请恕无法接见。”


    “正好。”


    季进明一挥手,队伍中出来一个背着药箱的人,“本藩带了军医,这位是肃州军中的名医,正好给监军大人看一看。”


    “不必劳烦了,监军大人已经用了药,正在休息。”田衡语气冷硬,未有丝毫让步。


    季进明略退后一步,目光投向营门两边,执勤的兵士手执火把,不无敌意地看着他们。


    他微微一笑:“看来今日,田将军断然不会让本藩进门了。”


    “守土有责。此地毕竟是槊方,而非陇右。季节度出现在这里,本就有违法度。”


    季进明微眯了眼:“这不用田将军提醒。如今槊方无主,本藩身为朝廷钦派驻边将领,邻镇生乱,自当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虢王已死,末将自当坚守本职,守卫好槊方,不劳大人费心。”田衡亦是寸步不让。


    季进明身后队伍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很快有一名副将上前,用田衡也能听清的声音禀告。


    “大人,人已经送到。”


    季进明扬着头,神色中带了一丝得意。


    “虢王之死死因究竟如何尚且存疑,理应由朝廷派遣的专人负责审定,既然严司直和叔山梧一死一伤,便请监军佥事大人主持军中事宜。”


    他侧过身,“——郑佥事。”


    田衡面上一僵。只见郑成帷一脸凝重,越众而出。


    季进明早在率军进入靖遥之前,便做了两手准备。槊方如今无主,内部情形如何不得而知,倘若一意硬闯则师出无名。但他知晓朝廷派出的人尚在并州,当即兵分两路,遣手下去接郑成帷。


    听闻虢王出事,叔山梧现身,郑成帷二话不说便随着季进明的人跟到了这里。


    他在来的路上被季进明手下告知,是自己妹妹来仪连夜赶至青木郡报信,称槊方可能生变,请肃州节度尽快驰援,如今人却不见踪影,估计已经被挟持。抵达大营之外时,正听见田衡与季进明僵持不下。


    郑成帷在田衡面前站定,沉声道:“让开。”


    “郑佥事……”田衡一只手挡在他身前,面色十分难看。


    “我叫你让开。”


    田衡咬牙,目光扫过郑成帷身后森然列队的肃州兵,右手缓缓攥紧了腰间的刀把。


    “让他们进来。”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


    田衡握刀的手乍然松开。转身却见叔山梧一身素衣,孑然立于主将营帐外。


    第44章  叔山梧,不要对我报任何期待。


    郑成帷看清营帐外的人影, 神色莫测。


    自从抵达并州,叔山梧便即病倒,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中, 将督查槊方军的所有事务全部交给了他。牛心堆传来敌情时, 他只在门外听见叔山梧的声音,嘱咐随军出行的严大人一路小心。


    一直到亲眼看见叔山梧之前,他尚在怀疑这一切是否是季进明的人有心编排。毕竟肃州节度与舅舅之间一直关系紧张。


    郑成帷越过田衡,朝着叔山梧走了过去。


    主帐外站着的人面色苍白, 肩披的宽袍下隐约可见裹着伤的绷带, 嘴唇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


    “……监军大人你, 怎么会在这里?虢王他……”


    “进来说话。”叔山梧扔下这么一句, 率先转身入帐。


    帐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饶是门帘被掀开, 依旧很久无法散去。季进明带着人抢在田衡之前进帐, 环顾一圈后, 虎视眈眈地看着叔山梧。


    叔山梧掀袍坐下,两条长腿从榻边延伸出去。他抬眼,周围所有的人都紧张地盯着他, 似乎就算他此时已经显而易见的伤重,也随时可能暴起逃脱。


    他唇角浮起一丝不羁的蔑笑:“恕我失礼, 站不了多久,先坐了。你们随意。”


    郑成帷神色冷肃:“大人是如何受的伤?”


    “说实话, 我也不记得了。”


    “岩牙河谷究竟发生了什么?”


    叔山梧朝田衡抬了抬下颌, 声音依旧没什么气力:“就是田将军说得那样。”


    “……你们说虢王通敌, 可有实据?”


    “虢王通敌一事,陛下早就有所怀疑。我与严司直奉秘旨, 以监军之名专为调查此事,进入槊方后我与你们兵分两路——我在暗、严司直在明,便是为了让虢王暴露马脚。”


    郑成帷面色瞬间难看,他觉得自己太过可笑,竟天真地以为叔山梧是出于信任,才将大任全部交托予自己,孰料只是他棋局的一子。


    他咬着牙:“那牛心堆的敌情……”


    叔山梧缓缓抬眼,语气直接:“是我透露给虢王的。”


    “什么叫你透露给虢王?”郑成帷眉头蹙紧。


    “他与图罗执矢部首领执矢松契勾结已久,图罗供他良马,他则对图罗人骚扰陇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旁的季进明听到这里,忍不住气愤地哼了一声。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说法,已经有几分委婉。在场众人心知肚明,陇右、槊方和执矢部三者位置相依,图罗人进入陇右若没有李澹大开方便之门,绝不会如此容易。


    叔山梧淡淡掀眉看了季进明一眼,而后继续道:“查知此事后,我的人以洽谈良马运输为由约见双方,将执矢松契带入牛心堆。消息传至并州,虢王当着严司直的面,自然不好拒绝他同行。”


    郑成帷攥紧了拳头。倘若不是他在并州主持督军事宜,为他们暗查李澹作掩饰,或许舅舅还不会那么容易便放松戒备。


    季进明转动着手上的虎眼石扳指,一时陷入沉思。


    如今李澹已死,他一大政敌已除,但仍然不可放松警惕——朝中各大武将之中,叔山氏的实力是不容小觑的,这叔山二郎更是颇得皇帝青眼。身为禁军指挥使,叔山梧刚及弱冠便有赫赫战功在身,此次倘若再因揭发虢王通敌一案立下大功,极有可能成为拦在他夺取大祈西北境元帅之路上的有力竞争者。


    他观察着郑成帷面色,咳嗽一声道:“图罗人顺利进入牛心堆,可见槊方防务确有疏漏。只是本藩的人检查过岩牙河谷,在图罗士兵和槊方军的残骸中,并未见到执矢松契的尸身,仅凭监军大人一面之词,似乎还无法取信。”


    田衡看向叔山梧,神色中闪过一丝焦虑。而床榻上坐着的人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季进明缓缓道:“虢王通敌,此事实在有些难以置信。何况本藩昨夜得到的消息,与监军大人所言,有些出入。”


    叔山梧抬起头来,看向季进明。


    “什么消息?”田衡警觉地问。


    季进明不答,扬眉道:“郑四小姐现在何处?”


    郑成帷神色一紧。


    “我在这里。”


    众人视线循着声音望去,一个单薄的身影正站在霍开的营帐外。


    郑来仪身着男装,却难掩清丽的外表,此刻陡然现身不由得让众人眼前一亮。


    田衡的神色明显紧张了几分,她将郑来仪带入靖遥后,一直关在一处僻静的营帐中。此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万一她说了些什么,他们就被动了。


    他下意识看向叔山梧,只见他视线一路追随着帐外的人进来,撑在膝上的手无声攥紧了,眉眼间的懒散无羁瞬间淡去。


    “椒椒!你真的在这里!”


    郑成帷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郑来仪的手,目光急切地上下打量一番,发现她除了面色苍白了些,并无任何异常。


    “你没事吧?”


    郑来仪摇头:“我没事,兄长。”


    郑成帷的语气严厉了几分:“你也太胆大了!这么一个人出门,父亲母亲都不知道吧!”


    “我来不及顾那么多。”


    郑成帷从未在自己妹妹的脸上见过这样冷厉的眼神。他尚在发愣,郑来仪已经越过他走到了季进明的面前。


    季进明一改面上的严肃,温声道:“郑姑娘没事就好,若不是你连夜报信,本藩还不知道槊方发生如此大事,无奈还是晚来一步,唉……”


    他叹了口气,“不过幸好姑娘没事,否则国公爷那里,本藩可实在不好交代咯!”


    郑来仪淡淡道:“人各有命。季大人来得已经够快了。”


    季进明摇头:“姑娘走得太急了些!倘若等本藩一道,有我的人跟着,也不至于孤立无援,身陷险境……”


    他意有所指地看一眼叔山梧,提高了几分声音:“姑娘昨夜抵达青木郡,让下面的人给本藩传讯,本王得到的讯息是:‘槊方有变,图罗人进入牛心堆,疑为监军通敌,请肃州节度驰援。’——不知他们可有传错?”


    田衡脸色一变,看向郑来仪。只听她淡淡道:“没传错。我是这么说的。”


    “所以姑娘昨夜离开青木郡后,径直去了牛心堆?”


    “是。”


    “岩牙河谷双方交战,姑娘也是亲眼所见。”


    “不错。”


    “所以究竟是虢王通敌,还是监军通敌?”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郑来仪的身上。只有床榻上坐着的人,始终敛眸沉息,在幽微的烛火下如同一尊雕像。


    郑来仪缓缓抬眼,看向叔山梧。


    田衡的人若有似无地把守着营帐的入口,剩余的则围拢在榻边,守卫着始终沉默的当事人。帐内除了郑成帷和季进明的几名亲兵,剩余的肃州兵大多停留在营帐外,与镇守靖遥的槊方军暗暗对峙着。


    倘若不是没有办法,她不会选择将季进明引进这一场战局之中,毕竟他是房速崇的人,与郑国公实则属于不同阵营。经历这一遭,父亲在朝中的势力会大大折损。但倘若叔山梧真的串通图罗人陷杀李澹,槊方便会瞬间沦陷,唯有左近兵力相当的陇右可以抗衡。


    她连夜从玉京出发,在严子确的帮助下从渝州北部山区取捷径抵达青木,让青木郡的守将给肃州节度报信后,半分没有耽误地赶赴牛心堆。而后亲眼见证了一场出乎她意料的杀戮。


    举刀的人是叔山梧,但通敌的却另有其人。


    她在靖遥的营帐中幽幽醒转,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望着灰白的帐顶,一时间心乱如麻。


    帐中陷入冗长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着郑来仪的回答。


    只有叔山梧神色平静,眸底泛着微澜。


    郑来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虢王下令就地斩杀严子行和叔山梧,确实无误。我也听见了他与执矢松契的对话——虢王通敌,确实无误。”


    田衡松了口气,手中紧握的刀把松了几分。


    郑成帷摇头,难以置信的神色:“不、不会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田衡大声:“哼!自然是因为——”


    “因为他是个懦弱至极的人。”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看向郑来仪。


    “他嫉妒肃州节度划走他的势力范围,情愿勾结外患给自己的政敌使绊,他没有能力正面应敌,不配作大祈将领,也不配姓李。”


    季进明突然出声:“虢王也算是领兵多年的老将,好歹也算为大祈立过功,身为皇室宗亲,怎么会如此不堪?”


    他审慎地看向郑来仪,语气中没了方才的温和。前夜她还行色遑急地抵达青木,言之凿凿地指证叔山梧勾结外敌,此刻却又改变了说辞,这一切太过可疑。


    郑来仪没有理会季进明的疑问,如同旁观者不带半分情感:“虢王承认霁阳之围时,是他坐视邻州危亡,按兵不进,全因一己私虑,担心落入他人下风,便置霁阳十余万百姓于不顾……”


    她转过头,视线与矮榻上撑着膝盖的叔山梧眼神交汇,幽幽地道:“颜司空于你如师如父,这样的深仇大恨,也难怪监军大人会亲手杀了他。”


    听到颜青沅的名字,叔山梧的眉眼更沉郁了几分。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


    季进明沉声道:“郑小姐的意思,虢王是被叔山梧所杀?”


    他看向叔山梧,提高了声音,“这可与方才田将军的话有所出入。纵然虢王有通敌之嫌,监军大人也无权杀他!亲王犯罪,需呈陛下亲审定谳,叔山梧,你斩杀皇室宗亲,那可是诛九族的罪过。”


    田衡急道:“监军与虢王虽有仇,但也绝非枉顾国法,他是奉了陛下密旨,一旦查清,可视情先斩后奏……”


    “田将军见过那密旨?”季进明的声音压过了田衡。


    田衡哑然。既然是密旨,非有关人自然无权得见,若说见过,今日叔山梧与他也难逃其咎。


    季进明又转头问郑成帷:“这密旨一事,郑佥事可知情?”


    郑成帷冷声:“不曾听说过什么密旨。”


    田衡高声分辨:“密旨由严司直保管,郑佥事自然不知情!虢王他用心险恶,临死前毁尸灭迹,将岩牙河谷烧了个片甲不留,就是要陷监军大人于不义……”


    季进明不再理会他的抗辩,脸上挂着不屑的冷笑。他虽然相信怀光帝会密旨授权叔山梧调查虢王一案,但也知道皇帝绝无可能让他就地处决了李澹。


    郑来仪抬眼看向叔山梧,他微阖着眼,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漠然置之。


    无论那密旨中是否授权他就地处决虢王,李澹落入他的圈套,只能说棋输一着。虽然她亲眼看见那个神秘的图罗人和他过从甚密,可偏偏就拿不住他通敌的证据。


    郑来仪心中涌起恨意,语气却状似寻常地感叹:“监军大人不知道有多少分身,能在槊方节度的地盘瞒天过海,引图罗人入境,又将虢王带入局中,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双方交易的当场……”


    季进明心中一动,看向叔山梧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森冷的警觉。


    “我自然有人相助。”叔山梧垂着眉眼看不清神情。


    “既如此,何不将他召来,便能证明监军大人清白?”郑来仪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叔山梧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此人身份敏感,关系重大,不可公诸于众。”


    “……那便没有办法了。只能请季大人和郑佥事联合将此间情形呈报朝廷,一切交由圣裁。”


    郑成帷始终沉默,他身旁季进明连忙点头应允:“本藩自当尽力。”说罢看向田衡,语气不无得意:“——把虢王的尸身交出来吧。”


    虢王和严子行的尸体终被一并交出,田衡被押离大营。眼下槊方无将,只能由监军代理一切军务,但叔山梧亦被裹挟于通敌案中,一时无法自证清白。槊方军镇的所有事务便落到了郑成帷一人的头上。


    季进明在这时殷勤地提出,是否需要从肃州军增调人马,赶赴靖遥辅助郑佥事接管槊方。郑成帷婉拒了他的提议,专门着人将季一直送出了大营外。


    盘问告一段落,众人鱼贯离开主场,只留下了叔山梧。他一手撑着床沿,缓缓起身,喊住落在最后的人。


    “郑来仪。”


    门边的人脚步一顿,没有转身。


    经过方才一场,他浑身的精力几乎都被抽干了,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抛出他心中的疑问。


    “为什么要为我证言?”


    “为你证言?”


    郑来仪收住脚步,转过身来。


    帐中昏灯如豆,照着她瑰丽的容颜,有几分刀削斧凿般的锋利。


    “第一,你的监军之职是父亲举荐,倘若你出事,父亲也会受到牵连。”她的声音凉得似冰。


    叔山梧勾了勾唇角,眼中殊无半分笑意。


    “第二,你明知虢王通敌,却让兄长留在并州主导槊方军督查一事,他拜你所赐任监军佥事,向朝廷上奏督查结果,你陷他于不义境地,我怎能不为他留一条后路?”


    叔山梧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最终却抿紧嘴唇。


    他绝不是那么轻易便能让人设计,郑远持举荐他做槊方监军,他总要在手里押一个“人质”。他倒要看看,当李澹通敌的实据摆在自己人的面前,郑国公是否还会继续包庇支持自己的党羽。


    他没什么好解释的,让郑成帷入监军队伍,本就是自己刻意算计。


    郑来仪敛目沉声,似在告诉叔山梧,又似在说服自己:“他们乃是我的父兄,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维护我的族人。”


    伤口处突然一阵隐痛,叔山梧微微蹙眉,看向郑来仪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意味。


    “虢王的所作所为,是他……咎由自取,这样的大义灭亲对我而言,并非什么很难的抉择。”


    郑来仪迎着他的目光,冷声:“叔山梧,不要对我报任何期待。”


    第45章  时隔一生,她又再度回到了这里


    最后一句话落地成冰, 郑来仪再没看他一眼,掀帘而出。


    叔山梧定定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那最后一句话似曾相识, 将他倏然拉回刚刚结束不久的梦魇。


    他在昏迷之中再度陷入了光怪迷离的梦境, 这一回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张艳若芙蕖,秀目含泪的脸,躺在自己的怀中,没有半分生息。


    他颤抖的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 血滴顺着刀尖滴在她的脸上, 顺着面部的弧线流下一道血色泪痕。


    他听见自己癫狂失序地喃喃着。


    「倘来生再遇我,不要对我报任何期待。」-


    叔山梧在重重看守下就地养伤, 郑成帷将有关虢王通敌疑案的奏报连夜通过八百里加急送往玉京, 却迟迟未见回音。


    中秋前两日,郑来仪找到了郑成帷, 开门见山地问他:“兄长预备一直在这里等下去么?”


    郑成帷一脸烦乱, 这两日他驻守靖遥代理槊方军务, 大小事宜千头万绪,他勉强主持大局,几乎分不开身去思索接下去应当如何。


    “奏报昨日便应当抵达玉京了, 最迟明日怎么也当收到回信,我是想, 再等——”


    郑来仪截断他话头,“槊方为边境重镇, 不可一日无将。虢王一死, 军中已经开始人心不稳, 兄长应当有所察觉。”


    郑成帷眉头紧锁,妹妹的话一语道出他心中的担忧, 除此之外,“槊方毗邻玉京,是大祈北境最重要的节镇。如今这样一个烂摊子落在兄长的头上,是祸而非福。”


    “那依你所见,该当如何?”郑成帷面色沉重,只好征求妹妹的意见。


    “虢王之死这么大的事,玉京没有一点回音,而且,”郑来仪看向兄长,声音发沉,“兄长寄回去的家书也一直没有得到过回信,不是么?”


    郑成帷神色一凛,经她如此提醒,才发觉事情有些反常。


    “上回我在拂霄山中,就曾发现过图罗奸细的踪迹,恐怕他们蛰伏玉京时日已久。如今恐怕已经有变,兄长当下应尽快回去。”


    “那这里——”


    “袁振不堪大用,禁军眼下无将,兄长应当尽快回到北衙司,守卫皇城。倘若玉京无事发生,再请旨为槊方点将增兵、解决这里的事情……”


    “那叔山梧怎么办?”


    “他虽有陷杀宗亲嫌疑在身,但密旨一说言之凿凿,如何处理是块烫手山芋。兄长难道没有看出,那季进明虽垂涎槊方军权,但一谈到叔山梧的处理,他则是能躲就躲,你又何必去抢着碰?”


    “难道就此放任不管?”郑成帷不解。


    “当然不是放任不管。他眼下身体未愈,不会出什么大事,让他就住在驿馆养伤,再派重兵看管。兄长只管回去,我可以留下看着他。”


    “你要留下?”郑成帷倏然站起身,摇头道,“不行,既然要走,我必须带你一起!”


    郑来仪一时沉吟不语。她的初衷是一动不如一静,让叔山梧留在此地,好过在路上出什么岔子,但转念一想,槊方乃是叔山氏的大本营,将他带离也许是更好一些的选择。


    她看着郑成帷,折中的口吻:“那么兄长带兵先走,我陪他们断后。玉京倘若沦陷,就真的来不及了……”


    郑成帷听她严峻的语气,疑道:“沦陷?真的会到如此地步?”


    郑来仪自小在郑远持身边长大,议事处理公文从来不背着这个小女儿。她在这样的熏陶之下,比起女工书画,更爱兵书舆图,对朝局时事总有惊人之见。但归根结底,她不过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儿,何曾展露过如此沉冷决断的一面。


    见她不答,郑成帷再问:“你连夜奔赴青木,担心叔山梧通敌,那夜你问他话时,又意有所指——椒椒,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郑来仪抬头看向郑成帷英气勃勃的脸庞。


    郑成帷是她唯一的兄长,也是胸怀四方,热血沸腾的好男儿,难得不因出身而染上半点纨绔气质。前世叔山氏举兵入都时,他苦守兵部司衙门,带领队伍与清野叛军抵抗至最后一刻,连她也不知成帷的最后结局如何。


    如今他身为禁军一员,又出于叔山梧麾下,如此巧合的境遇,难说是命运的安排,还是自己干预的结果。


    “兄长,如果我说,我在梦中预见过将要发生的一切,你信我么?”


    郑成帷拧眉:“什么样的梦?”


    郑来仪言辞间神色闪烁:“……是个噩梦,但很真实,梦境很长,有些已在现实中得到印证,有些没有。让我唯一记忆深刻又深深后怕的,是叔山氏的结局。”


    “……什么结局?”


    “他们与异族暗结,又纵横于朝堂,兵力权势一时无两,最终灭大祈,屠尽李氏宗族,自立为王。”


    她说得简洁,短短几句却让郑成帷耸然心惊,他半张了口,半晌方道:“……也许只是个梦而已……”


    郑来仪看着兄长,神色凝重:“就算是梦,我们也不能冒这样的险。叔山氏经历蛰伏,如今已经重新崛起,叔山寻成为一方藩将,坐拥数十万大军,难道真要看到梦成真的那一天才追悔莫及?”


    郑成帷一时不语。


    她又道:“你有没有想过,田衡身为槊方都虞侯,乃是舅舅的部下,却在虢王之死一事中从头到尾维护叔山二郎,叔山氏蛰伏在边境的隐形势力,已经是可见一斑。”


    郑成帷眸光闪动,经她这话点醒,已是不可抑制的心惊。


    边镇与中枢的局面迥然不同,槊方军的主力归根结底是当年的麒临旧部,李澹虽为皇室子弟,但身为临空而降的外系将领,无论从出身和资历都无法对下辖的兵士彻底掌控,如田衡一样的槊方军宿将,恐怕都和他一样,对李澹怏怏不服。


    郑成帷不禁想到,这或许才是李澹丧身于任上的又一大原因。他或许并非没有怀疑牛心堆有诈,但紧急时刻能够调度的心腹有限,竟然让一支外来的部队占了先机。


    “兄长,你不是问我为何会不顾一切连夜赶到青木郡么?”


    郑来仪深吸一口气,“因为就在我那个预知梦里,舅舅便是在牛心堆遭遇偷袭,最终伤重不治,死于北境战场。”


    郑成帷目光陡然一紧。


    “如此,我才不能抱任何侥幸。尤其是叔山梧,绝对不要对他掉以轻心。”


    “椒椒,在你那个预知梦中,国公府最后如何了……”


    郑来仪不语,只用森然的目光回答他,郑成帷顿觉浑身发冷。


    “兄长,若我的梦境预知无误,异族即将趁乱入侵关内。陛下龙体本就有恙,或许已经……”她顿了一会,而后续道,“……此时必然需要强有力的军队拱卫京师,禁军作为玉京最大的军事力量,你必须去做守护京畿的砥柱,李氏王朝和国公府的未来只能靠你!”


    “你回去后,切记提醒父亲,留心叔山寻的动向,还有舜王。”


    她言尽于此,不再多言。郑成帷看着她凝重的神色,也没有再问,只道,“可倘若叔山氏真的如此危险,我怎能让你单独留下和叔山梧一道?”


    郑来仪沉默半晌,最后道,“我不会有事,我是虢王通敌的唯一人证,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你要赶紧走,不能再耽误了。”


    她不能让叔山梧脱离自己的视线。这里是他的地盘,一旦不留神,他就会如一尾灵活的游鱼,滑脱入海,再难捉住。


    郑成帷垂在身侧的手一动,3碰到什么东西。他垂目,看着蹀躞带上挂着的一只锦囊。


    是叔山梧当初交给他,予他监军大权的鱼符。


    他目光闪动,咬了咬牙,“好,让戎赞跟着你,我再点一队人断后护送你们,你们走官道,一定跟紧了我!”


    郑来仪摇头:“不,你比我更需要戎赞,让他跟着你,他功夫好,又出身西域,倘若遇到图罗人会有用。”


    郑成帷皱眉要拒绝,又听郑来仪提高了声音,“你虽然带着兵,但那都是叔山梧亲手挑选的人,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人可信!”


    “那你——?”


    “我不会有事,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兄长。”


    郑成帷终于没再拒绝。郑来仪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莲步轻移走到门口,正要推门而出时转过身。


    “兄长,今日我与你说的一切事关重大,切不可对第二个人提起。就算是父亲也不行。”


    郑成帷看向门边人影,郑来仪的脸逆着光,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他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的妹妹离自己很远,如何也琢磨不透。


    “我知道了。”-


    回程的队伍取道陇右,日暮时分便抵达了悬泉驿。


    悬泉驿位于横山北侧高原,自前朝便是一处重要邮驿,此地据守着纵贯巨茹川的烽燧线,将西北的茫茫大漠隔绝在外。传说前朝一位护国将军率军西征,在沙漠中徒步了三天三夜,途径此地人马干渴不已,将军抽出腰间佩剑,劈开拦在队伍前方的山崖巨石,一股清泉便从石缝之中泄涌而出,由此而得名“悬泉”1。


    无论西域各国的使者和宾客,还是中原王朝的兵马和商旅,或者是流放的刑徒、迁徙的流民,无不需要通过此地辗转,悬泉驿作为传递政令、驿丞中转、情报传递、军需转送的重要节点,是关中通往西域的必经之道。


    郑成帷背朝悬泉驿的大门,坐在马上,望着茫茫群山背后逐渐西沉的红日,此刻的心情与来时已是截然不同。与郑来仪在此地分别后,他便要夤夜向东,马不停蹄地赶往玉京。


    他转头看向停在驿站外的人马。叔山梧重伤未愈,不能骑马,在郑成帷的安排下,他与郑来仪两人各坐一辆马车。由一队二十人的精骑兵护送,带着虢王李澹和严子行的尸身,于此地暂为修整,随后由官道入关。


    “好了兄长。不要担心,你快去吧。”


    郑来仪站在马车前,仰头看着郑成帷,眸中闪过一丝不舍。北境的夜风刚劲,将她的衣裙吹起,望着她盈然单薄的身影,郑成帷心中陡然泛酸。


    郑来仪看向郑成帷身后的戎赞:“兄长就拜托你了。”


    戎赞重重点头:“阿赞会以命相护,阿姐你也要多多保重。”


    郑成帷不再多言,调转马头,马儿长嘶一声,扬起无数尘土,冲进茫茫暮色。


    郑来仪转过身,高大的门楼在夕阳下投射巨幅的阴影。她没再上车,缓步向前,在驿站前站定,仰头看着门口上方古朴苍劲的“悬泉驿”三个大字。


    时隔一生,她又再度回到了这里。


    第46章  只有自己才是他唯一的解药


    “夫人, 这里距离交战地只有十数里,实在太过危险,将军传来命令, 让本丞送您先回大营。”


    “不, 我要在这里等他!”年轻的夫人语气颇为坚决。


    悬泉驿的驿丞高瞻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瘪小老头,一辈子都守在边境线上。本来已经到了要致仕回乡的年纪,边境线上突然出现了战乱,朝廷一时调不出比他更熟悉边境情形的后任, 他便自愿留守下来。


    眼看着途经此地的行商和旅人越来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频繁来往的军队,和运送粮草的辎重车马, 悬泉驿俨然成为了戍边大军指路西北边境的必经之地。


    高瞻总在感叹, 倘若自己还年轻,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必要马上横刀, 与前来侵犯的敌人杀个你死我活。可惜岁月无情, 暮年的他如今只能望着浩荡的大军, 空有一腔壮志未酬。


    也因如此,高驿丞对年纪轻轻的叔山梧颇为羡慕——名门武将出身,父亲是槊方节度叔山寻, 叔山梧在对抗麒临叛军的过程中立下跳荡首功,冠岁之年已经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 成为槊方军主将;又被权倾朝野的郑国公的爱女一眼相中,在玉京成婚开府。


    少年将军与高门淑女, 夫妇二人新婚燕尔。更加难得的是, 郑氏毫无半点玉京贵女的娇气, 在这样的时刻,义无反顾离开都城, 随丈夫来到战事频仍的北境,烽烟年代夫唱妇随的感情,成就了一段佳话。


    高驿丞此刻没有闲心思去艳羡叔山梧的婚姻,他看着将军夫人一脸的坚持,只觉为难。


    郑来仪梳着新妇样式的拨丛髻,钗鬟披垂,泛红的双眼水光濛濛,站在庭院中,面朝西看着门前的大道。


    悬泉驿位于叔山梧的驻地和交战地之间的粮草运输线上,前线敌情传来时,他正带着一支百人精骑兵巡边至此,当下将妻子暂时安置在原地,自己则带兵离开。


    离开了一天一夜后,今日凌晨时分叔山梧派斥候传了信回来,只字不提前方战况,只让属下安排夫人速速撤出北境。


    郑来仪有预感,前方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叔山梧走之前,她隐约听到他身边的副将禀告,说图罗人已经攻进槊方,抵达了牛心堆。


    夫君带兵离开后她在舆图上查过,那个叫牛心堆的地方离舅舅所在的大营很近,而叔山梧的驻地正与之形成掎角之势,连夜前去驰援应当来得及。


    也不知图罗人战力如何,一向只是小打小闹的执矢部怎么会突然进犯,或许是陷阱?


    她思绪纷乱,正自焦灼,突听见西南角望楼上响起雄浑的号角。身边的高瞻目光一紧,大声道:“有敌情,所有人戒备!”


    郑来仪一惊,顺着高瞻的视线望过去,自望楼起一路向西,每座间隔数百米的烽燧台上燃起黑烟,冉冉向天,在昏黄一片的天幕下如同恶龙出世。


    “是图罗人攻进来了!”


    高瞻厉声转头吩咐守卫,“关闭驿门,准备迎敌!”


    驿站内的守兵迅速集结,弓箭手登上驿站的坞墙,一队人将长约丈许的拒马退至驿站大门外十步,“轰隆”一声,大门关紧。


    这一整套备战的程序,还是叔山梧在时给他们训练出来的。


    高瞻一转头,看到郑来仪仍旧惶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急道:“你们,快保护夫人撤入室内!”


    郑来仪甚至来不及问一声图罗人怎么会这么快攻到了这里,便被保护着退入了馆驿。屋门紧闭,却遮盖不住外界滚滚马蹄声,夹杂着胡人高声的啸叫,似乎转瞬便要到眼前。


    杀声越来越近,似乎驿门已被攻破,抵死守在屋舍门口的守卫被砍成一团惨不忍睹的肉酱,鲜血喷溅在门扇上。


    郑来仪被几个贴身的翊卫护着躲进退进阴暗潮湿的地窖,至此已经无路可退。她不记得自己浑身颤抖着在冰凉的地窖中躲了多久,图罗人已经到了悬泉驿,难道夫君已经……她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想,在黑暗中哆嗦着默默流泪。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死在这里时,窖门豁然打开,天光大亮。


    浓重的烟味让她忍不住掩住口鼻,她如同受惊的小兽,蜷缩在角落,看向地窖门口高大的人影。


    “没事了,郑来仪。”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


    郑来仪瑟缩了一下,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抬头。那身影逆着光,如同她屡屡入梦的场景,丰姿瑰伟,如铜墙铁壁。


    她扶着墙颤巍巍地起身,踉跄着奔至叔山梧的身前,伸出手,摸到他深邃的眉眼。


    “郎君……我终于、等到你了!”


    她顾不得他一身浓重的血腥味,猛地扑进他怀里,叔山梧却后退了小半步,“当啷”一声扔了手中的刀。


    “……别,我身上脏。”


    郑来仪抬眼,他的额角有一道浅浅的伤口,正在流血。她伸手轻轻抚上去,不无心痛地说:“郎君,你受伤了……”


    他没再让开,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话要说。郑来仪抿着唇,又向他靠近一步,脚下却踩到什么东西。


    她尚未低头去细看,便被眼前人一把拉进怀里,抬手遮住了眼睛。


    “别看。”


    他的掌心传来温度,覆在她微颤的羽睫上。


    郑来仪闷闷的声音在叔山梧的胸口发颤:“那是……人头么?”


    拢着她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动了动腿,将她脚边的东西踢走了。


    “他们……是什么人?”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么害怕,不愿让丈夫觉得自己太过没用。


    叔山梧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有些发哑:“图罗执矢部的首领,执矢松契。”


    他垂下头,声音放轻几分,“——我叫你走,你怎么不走?”


    郑来仪摇头,声音闷闷的:“我不走,我要等你回来,和你一起。”


    叔山梧坚实的胸膛略微起伏,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金属铠甲砰砰作响,郑来仪从他怀中抬起头。发现他正蹙着眉,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她一惊,抵在他胸口的手微微下移,在他腹部靠下的位置摸到一手滑腻的触感,举起手一看,鲜红的血色触目惊心。


    “你还在流血!还有哪里受伤了?我、我给你包扎,驿馆里有药——”


    叔山梧握住她的手,沉声告诉她:“虢王身负重伤,不治身亡了。”


    悬泉驿中的守卫死伤大半,驿丞高瞻也重伤卧床,馆舍一半被用来让伤兵就地修养,今夜的驿站,比平日安静了不少。将军夫妇则安置在驿馆东北角一处独立的院落。


    郑来仪将沾着血的纱布扔进铜盆,一双眼依旧红肿着。战争从未离她如此之近,活生生在她眼前夺走她的亲人,她一边落泪,一边为丈夫包扎伤口,而叔山梧沉默地任她处理,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眉头都没皱过。


    她强迫自己快速消化舅舅的死讯,又问道:“北境防线一向严密,郎君几度巡查都没有发现过破绽,执矢松契是怎么会突然攻进来的?”


    “那还不是因为——”


    田衡在一旁捧着药,忍不住大声插话,却被榻上面色发白的叔山梧冷冷的一眼压制住。


    郑来仪疑惑地看了田衡一眼:“因为什么?”


    田衡瞄一眼叔山梧的神色,挠头道:“因为图罗人诡计多端——夫人,若不是因为您,将军他不会急着返回,虽说穷寇莫追,到底没对那执矢松契赶尽杀绝,就是这一念之仁,他居然穷凶极恶地一路追着将军杀到了这里……”


    郑来仪闻言愧疚不已,低声道:“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


    叔山梧淡淡开口,一边看了田衡一眼,眸色中的不经意冷厉让他一时瑟缩。


    “倘若不是执矢松契为取我性命,一意孤行,不惜纵深入槊方腹地,也难给我机会让我全数剿灭了这帮匪类。”


    “可悬泉驿的这些兵卒……”郑来仪颤声,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是会笑着问候夫人安的士兵,眼下却成了亡魂。


    “战争,总是会有死亡。”叔山梧语气冷冽。


    “那敌人还会再回来么?”


    叔山梧一时没有说话,似在沉思。田衡便道:“执矢部的首领已除,图罗人群龙无首,短时间应当不会再成大气候。夫人不必担忧。”


    郑来仪点了点头,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对田衡道:“田将军辛苦了,天色已晚,你也早去歇息吧。”


    田衡缓缓点头,却迟迟没有挪步。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


    “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田衡神色闪烁,下意识地瞄向叔山梧。


    郑来仪转头,叔山梧望着她的眸光微微漾动,冲着田衡道:“不用,你就在这里说。”


    田衡面色一时为难,榻上靠坐的人声音里带着疲惫的不耐:“不说就出去。”


    郑来仪温声道:“有什么话,田将军但说无妨。”


    田衡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一只巴掌大的瓷瓶。郑来仪犹疑:“这是……?”


    “这是将军的药。”


    “药?伤药已经服过,医师也检查了,他的腹部伤口未及要害,稍加养护很快便能好的。”


    田衡摇头:“这是安神镇静的药,适用于……狂症。”


    “狂症?”郑来仪一惊,转头去看叔山梧,“他什么时候有的这病症?”


    田衡面露痛心,“也不知怎么染上的,听军医说,或许是战场冲杀的场面深入骨髓,引起心火炽亢,久逆而成癫狂……将军他本就有睡不安稳的毛病,自麒麟之乱平定后,更是时常梦魇,严重时惊醒过来,还会无意识地伤害自己,若不用药控制,极难平复……”


    郑来仪眼眶瞬间红了:“我都不知道……”


    她嫁给叔山梧不到一个月,他便带兵离家。他不在时,她学别人给丈夫写家书,写到“伏唯郎君动止万福,事了早归……”,泪便滴落下来将信笺洇湿,只好将纸揉皱了作罢。若非自己这回坚持要跟着他一起奔赴北境,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经过这短短几日的相处,郑来仪发现自己对叔山梧知之甚少,自觉实在不配称作一名合格的妻子。


    “没有那么严重,你不用听他的。”叔山梧淡淡道。


    田衡急得高声反驳他:“您发作时意识迷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一次不是我们赶紧用药才压制下去,今日战场上您……受了刺激,这样的情形,夜间多数是要发病的!”


    听着他疾言厉色,郑来仪的身体忍不住微微发颤。


    田衡转过头,面向郑来仪,“夫人,我也是担心将军发作起来误伤到您,这才不得不交代!纵然你们新婚燕尔,但将军的病情之严重常人绝难想象,您也没办法接受看到这样的他吧!”


    叔山梧神色晦暗,没再反驳田衡。


    田衡将那药瓶攥在手心,咬牙,“不然,这几夜还是让末将守着将军——”


    “没事。”


    田衡一怔,看向郑来仪。


    她两只眼睛红红的,依旧是娇花照水般的羸弱,眸中却闪烁着异常的坚决。


    “我是他的妻子,倘若他有什么不适,照顾他是我的本分。”郑来仪伸手,示意田衡将药瓶交给他,后者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那药瓶交到了她手里。


    郑来仪揭开瓶口的封盖,凝神略微闻了闻,一股浓烈的朱砂味道扑鼻而来,她微微蹙眉。


    叔山梧受伤是家常便饭,一个人没事时她也翻翻医书,久而久之便能通些药理:“能强行压制狂症发作的药物,药性必然刚猛异常,久久服之,无异饮鸩止渴,并非长久之计。”


    田衡满面愁容地点头:“军医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实在没有办法,主子他得了病——”


    “他不是得了病,他只是因战火而内心煎熬,”郑来仪轻声打断,“我相信,他能够度过眼前的难关。”


    她转过头,榻上人眸色幽深,正朝她看过来。


    “你会没事的,郎君。”


    田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跨出院门时,室内明黄色的烛光也悄然熄灭。


    郑来仪与叔山梧并肩躺着,视线望向上方低垂的帘帐。


    北境的夜风呼啸,将门窗刮得沙沙作响。


    “睡不着么?”


    郑来仪一怔,转过头去。黑暗中,叔山梧正深深注视着她。


    她没说话,望着枕边人,一双星眸中波澜流转,满是柔情与疼惜。她难以相信,这样一个硬朗刚强,杀伐决断的男人,竟会受那样的病痛折磨。


    一想到他在夜深无人陪伴时发作的痛苦,她就觉得一颗心被揉紧了般酸楚。


    叔山梧见她不说话,深吸一口气,缓缓撑身坐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郑来仪跟着坐起身来,却被他按住:“我去旁边睡吧,田衡说得对,我夜里睡不安稳,会吵到你。”


    说着,他掀开衾被,要去房间另一头的矮榻。


    “别走。”


    叔山梧垂眸,看向郑来仪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低声:“你不怕么?”


    “你是我的夫君,我有什么可怕的?有你,便没人能够伤害我。”她声音虽轻,却语气笃定。


    叔山梧长睫低垂,遮住眸底的微澜。半晌缓缓坐回榻上,转身从枕头下摸出什么东西,推到妻子的手边。


    郑来仪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质感,借着床头摇晃的灯火微芒,看清了他递过来的东西——一把曲柄匕首,倏然一惊。


    “郎君,这是何意?”


    叔山梧握着她的手,将刀柄塞进她掌心:“倘若我真发作时,行动一时失控,你就用这匕首将我划伤,流血和痛感可以让我清醒,能够释放一些——”


    他话未说完,郑来仪的手穿过他双臂,将人紧紧抱住了。


    她的头靠在他胸口,声音带着哽咽:“所以你每次发作,都是这样伤害自己的么?”


    一股不知名的淡淡香气盈怀,似乎来自她的发间,又或是女子自带的体香。她的温柔瞬间填满他心中的空旷,让他一时间无暇分心去想那些杀戮和阴谋。


    郑来仪的体温隔着二人身上单薄的寝衣,一脉一脉地传递到他那里。叔山梧抬手,缓缓收拢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声音也不自禁地放轻:“你也说了,那药多服无益。这样,总比用药强些。”


    郑来仪在他的怀抱中抬眼,“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手里落地——是那把匕首,被扔在了榻边。


    “倘若需要释放才能缓解,妾也知道别的方法。”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着。


    一双纤纤柔荑引着他的手,沿着玲珑起伏的曲线游走,寝衣的系带被解开,芬芳的气息一时浓烈,叫人醺然欲醉。


    叔山梧眸色益深,哑声道:“郑来仪,你真的如此相信我?”


    娇靥含羞,艳若春桃,怀中人樱唇轻启:“郎君说这话,难道不晚了些?”


    他微怔。


    郑来仪抬眼,语气坚定得惹人怜惜:“自鹤皋山一见,妾已选定了郎君,此生便永远是你叔山梧的妻子。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妾自然也有害怕,害怕的是如今天一般的事情,哪一日又再度发生在梧郎身上。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如同做梦一般。”


    她微微发颤的声音益发低了下去,几乎湮灭在窗外凛冽的风声里:“恐怕今夜我也会做噩梦,我也需要你在我身边……”


    郑来仪不说话了。闭上眼,微微仰头,吻在他唇上。


    她是那么的脆弱可怜,却又勇敢无畏。她在他身体里引燃一把火,将他的唇从冰凉吻到温热,又到滚烫。叔山梧一手撑在她腰后,将她收紧在怀中,动作微顿了一瞬,粗重的呼吸在她耳后响起,克制而隐忍。


    “妾有一事相求。”


    郑来仪抬眼,看向面前眉眼黑沉的男人。


    “往后唤我椒椒可好?”


    他眼中眸光益深了几分,实则他早就知道她的乳名,却从未如此亲昵地唤过她。他们成婚后,他始终连名带姓地喊自己的妻子,仿佛是在克制,又仿佛在提醒自己什么。


    “椒椒愿为梧郎绵延蕃嗣,等到儿孙绕膝如椒聊之实,梧郎便再不会觉孤单……”


    轻纱寝衣无声褪去,乌瀑般的长发垂落在雪白的肌肤,黑白分明的美丽。郑来仪的手轻抚过他胸口一道愈合已久的伤痕,将脸轻轻贴了上去。


    叔山梧闭了闭眼,颈侧的青筋暴起,浑身血液似在沸腾,郑来仪仰头,吻了吻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被他按住双肩,猛地拉开距离。


    他抬手,帐帘随之落下,二人陷入一片黑暗,郑来仪的心跳瞬间加速,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她的身体陡然失重,仰面倒在柔软的锦缎之中。


    “……椒椒。”


    叔山梧哑声唤了一句,宽阔的胸膛如同一面雄挺的山,将她全然笼罩于阴影之下。他听见郑来仪一声轻呼,声音中带了细微的哭腔。


    是痛意,是兴奋,是喜悦。


    他的动作微顿,伸手去擦拭她的眼角,莫名有一丝慌乱,却被她捉住了手,十指与之交扣。他垂下头,埋首于她颈侧,轻柔地吮吻着,带着暖意的鼻息拂动了她耳后的发丝,让她莫名发痒。


    摇曳的风中,她贝齿咬住下唇,下颌抵在他肩头,望着昏暝的帐顶,神思已经陷入紊乱,耳中全是他沉重的呼吸。某一个瞬间,她几乎认为他是痛苦的,想去看他的脸,却只有晃动的暗影。


    她忍不住伸手去抚他的心口,担心他重伤过后承受太过,反被一把抓住,朝胸口正中的方向稍移了移。


    郑来仪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睛,她的掌心抵着的地方,有清晰而有力的跃动,一下、又一下。


    她顿觉惊异,一时忘了自己正经历的疼痛,抬眼去看叔山梧,望见他黑沉的眸光,似有千言万语。下一瞬,一阵酥麻袭来,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长夜似乎永无尽头,泪水从她的眼角滚落,在锦缎上留下暗色的痕迹,她有种充盈的满足感,似乎叔山梧的痛苦已经被自己吸收化解。他们经历过一次劫后余生,此后长年便都会是相守的喜悦。


    郑来仪永远记得那一夜的悬泉驿,最后他们相拥入眠,枕边人一夜安稳,而她躺在他怀中,用手指贪恋地一遍遍描摹他的眉眼,直到天明。


    从此往后,只要她在身边时,叔山梧从来都睡得安然。


    直至很久之后,郑来仪始终认为,只有自己才是叔山梧唯一的解药。


    ……


    “贵人怎么不进去?”


    郑来仪闭了闭眼,车马队伍已经鱼贯进入驿站,只有她尚留在最后,原地失神。


    她看向迎上来的田衡,淡淡道:“这就进去。”


    驿站内的格局布置一如前世,郑来仪在馆舍的台阶下驻步,四处打量着周遭,没有急着进去。


    兵士将马牵入坞院角落的马厩,补充食水,他们一行有十余匹马随队。悬泉驿作为西线上规模较大的驿站,也豢养着近百匹驿马。然而眼下,马厩中空空荡荡,除了他们带来的马匹,只有零星几匹矮种马,懒散地在吃着干草。


    “这位便是郑小姐吧!下官有失远迎,请您恕罪!”


    迎面走来的驿丞是一名包着幞头的中年男子,留着一把浓密的胡须。


    并不是高瞻。


    郑来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霎,而后迈步走上台阶,淡淡道:“叨扰了,驿丞大人。”


    “贵人客气!”


    驿丞快步跟在郑来仪身后入了内堂,叔山梧背着手站在堂中,似乎是已经等了一会儿,见她进来,悄然收回视线。


    田衡粗声道:“劳烦驿丞大人,给叔山监军安排一个僻静些的地方休息,他身上有伤,需要静养。”


    驿丞连忙应道:“明白明白!”他目光飘向一旁面目严肃的兵丁,随手指了一个,“你!去收拾一间安静干净些的屋子出来给大人!”


    那兵丁面露犹豫之色,驿丞眼神一厉,立马不敢再留,快步朝后院去了。驿丞一转身,看见旁边款款而坐一语不发的郑来仪,一拍脑袋:“我怎么忘了!还有贵人!”


    他扯着嗓子要喊那走了没多远的士兵,动作微顿了顿,又一转身朝着郑来仪拱手:“贵人在此稍等,下官亲自去挑选房间,让他们布置!”


    “我方才看东北角似乎有一处独立的院落,很是安静,就那里吧。”


    驿丞闻言面色陡然一僵:“那院子……如今堆了不少杂物,一时半会收拾不好,为免让您久等,还是另寻其他地方吧!”


    郑来仪对面坐着的叔山梧缓缓抬眼,不经意般上下打量着驿丞。


    第47章  我和贵人要单独走走


    “早就听闻悬泉驿地处要隘, 风光甚伟,我出去走走。”叔山梧突然站起身来,信步朝外走去。


    驿丞一怔, 还未来得及说话, 眼看着叔山梧已经迈出了门外。他连忙转头,吩咐身边的驿丁:“你赶紧跟着监军大人,随时听吩咐。”


    郑来仪心中一动:“既如此,我也出去看看。”


    她跟着站起身, 冲着驿丞微微一笑, 又十足矜贵的语气:“劳烦大人,今日赶了一整天的路, 实在有些乏, 让他们帮我准备些热水,还有, 我睡眠浅, 房间一定要安静些哦。”


    “……啊, 好、好,没问题,贵人放心!”


    天光大暗, 日头已经完全沉没于远处的群山之后,只余一抹橙红色的光, 已无余力照进驿站高耸的坞墙。


    西南和东北两个相对的望楼上挂着一排硕大的灯笼,士兵们将灯笼点燃, 坞墙内的庭院被一寸寸照亮。


    郑来仪缓步走下台阶, 在庭院里站定, 视线扫过,停在了不远处的一道人影上。


    叔山梧背着手, 步伐散漫,似乎只是在随意闲逛。他从马厩走到传舍,又从东墙走到西墙。他身后,一个个头不高的驿丁提着灯笼,亦步亦趋地跟着。


    郑来仪与他始终间隔十余步的距离,就这么走了一会,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


    叔山梧在通往东北角望楼的长阶前站定,似在打量什么,正要抬脚跨上台阶,被身后的驿丁伸手拉住了。


    “大、大人,这望楼是烽燧重地,不……不得擅入的……”


    叔山梧一只脚踩在台阶上,微微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手执灯笼的驿丁。驿丁在他锐利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犹豫着收回了抓住他胳膊的手。


    夜风忽起,驿丁手中提着的灯笼猛地摇晃起来,灯笼中的火光倏然灭了。


    坞墙下的角落没入黑暗,那驿丁突然有股强烈的窒息感,上了一步台阶的叔山梧调转过身,倾身逼近。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里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驿丁一个哆嗦,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他狼狈地弯腰摸索一阵,将灯笼的手柄攥在手里,哆嗦着回道:“小、小的叫阿大……”


    叔山梧冷笑着重复他的名字:“阿大……阿大,你很好……”


    “多、多谢大人夸奖……”


    “阿大,去重新取一盏灯笼。”他直起身,命令道。


    阿大犹豫着,并不挪动脚步。叔山梧陡然提高了声音,越过他向后面的郑来仪说话:“贵人要与在下一起走走么?”


    阿大这才恍然转过身,发现了庭院中站着的郑来仪,垂眸恭谨道:“贵人。”


    郑来仪眸光微动,缓步朝他们走了过去。


    叔山梧走下台阶,迎向郑来仪,语气中没了方才的冷硬:“姑娘独自一人,人生地不熟,不如由在下陪着四处走走?”


    郑来仪掀眉,捕捉到他眉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意。


    “……好。”她抿了抿唇。


    叔山梧微微一笑,转而对一旁不知所措的阿大道:“快去取灯笼,我和贵人要单独走走。”


    阿大无奈转头看向郑来仪,贵人神色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他顿觉自惭形秽,似乎再留在这里,便是不知分寸了,只好点头道:“……好,小的去去就来,两位别走远了!”


    叔山梧挑眉:“放心,为客之道,我们懂得。”


    阿大退后几步,转身快步离开。还未走出多远,突听得身后的叔山梧低声说了句什么。


    郑来仪眸色一紧。只见阿大脚步一个踉跄,平地绊倒了。


    他跌跌爬爬地站起身来,语气十分不自然地嘟囔了句:“真是见鬼了,好好的摔一交……”而后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他们的视线。


    郑来仪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欲言又止。


    “想去哪里走走?”叔山梧语气十分自然。


    她没答,视线落在东北角小院紧闭的院门上,门口站着两个腰挂长刀的守卫,其中一人的佩刀似乎长了些,刀尖都碰在地上。


    空气中有股若有似无的怪味,郑来仪轻轻蹙了蹙鼻子。


    “我在边境多年,去到过不少邮驿,方才大致看了看,这悬泉驿算是规模颇大的一处。”


    叔山梧语气寻常地向郑来仪介绍着,微微抬了下颌,指向马厩的方向,“——除了供来往官员休憩的居停之所,这里的马厩也不算小,大约能供一支负责前锋突围的骑兵休憩安顿了。还有……”


    他指了指正屋角落的一处屋舍,“——那里是存放文书的地方,但凡有客人经过留宿,驿站的令史均有记载,所有信函的转递,也都会在这里留下记录。”


    “监军大人厉害,竟对这驿站中的各处都如数家珍。”


    叔山梧突然低笑了一声:“这驿丞估计是新上任不久,还不熟悉情况,方才还闹了个笑话,竟准备让我们的人入住那里,后来下面人回禀,才知道原来是存放文书之所。”


    郑来仪眉心一跳,深深看了他一眼。


    叔山梧再要说话,那个叫阿大的驿丁却在这时重又提着灯笼回来了,他一路小跑至二人跟前,挤着笑脸朝二人点头。


    “监军大人,郑姑娘,厨房将晚食预备好了,房间也打扫出来了。外面太黑,别让贵人摔跤,早些进屋用饭吧!”


    二人对视一眼,郑来仪率先迈步朝着堂屋的方向,扔下一句:“饭就不用了,没什么胃口,带我去房间,我要休息了。”


    “姑娘一个人,晚上闭好房门,谨慎些为好。”身后人沉声提醒了一句。


    郑来仪脚步一顿,并未回应。


    郑来仪被安排在馆舍二楼主屋——原本的驿丞起居之所。她本想婉拒,驿丞却称实在是近来驿站事务太多,许多地方无暇归置,又不好怠慢贵客。普通的士兵去住通铺倒也罢了,郑小姐和叔山监军绝不能受了委屈,只一昧坚持让她住主屋。叔山梧被安排在了相邻的客房。


    驿丞则与下属一起,住在一楼的客房。


    青白月光照在窗前更漏,整个驿站上下落针可闻。


    床榻边,郑来仪衣衫整齐地坐着。


    不熟悉情形的驿丞,手脚忙乱的驿丁,空荡荡的马厩……今日悬泉驿的一切都十分奇怪。


    还有一个细节让郑来仪十分挂心:二人在院中散步时,叔山梧一句漫不经心的低语,让那个叫阿大的驿丁当场失态地摔了个跟头。他那句话声音虽低,却不似汉话的口吻。


    她眉眼中寒光凝聚,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正屋的屋门被无声推开,郑来仪脚步轻盈,快步下楼。


    她走出前堂,借着屋外回廊的阴影隐匿身形,贴着墙壁走到墙角,左右观望一番,并未发现任何人影,她快步绕道,朝东北方向跑。


    角落的小院出现在视线中,郑来仪放慢脚步——门口看守院门的驿丁不见了,院门紧锁着。


    墙内隐约有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她轻步上前,隔着门缝向内望去。


    一个穿着兽皮战甲的汉子背朝着门站着,手上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郑来仪正觉得这人身形熟悉,他突然转过身来。


    一瞬间,她浑身冰凉。


    这人正是白日里笑容可掬的驿丞,此刻他面相狠戾,用听不懂的语言粗声指挥着身边同样装束的人,他的手下围拢手持火把,围拢在四周,摇晃的火光将一张张脸映得阴森可怖。这群人的脚下,是堆叠成小山的尸体。


    郑来仪抬手捂住了嘴,四下一片安静,她能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几乎要从胸腔蹦出来。


    那首领脚边的一具尸体面容熟悉,正是高瞻。


    那股不详的预感成了真:悬泉驿从上到下,已经被这帮乔装打扮的匪类占领,成了图罗人的据点,眼下看样子是要毁尸灭迹。


    郑来仪将手按住胸口,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转过身,背靠着院墙,扫视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院落。


    她心绪如同乱麻。那些图罗人竟然敢伪装成驿站的官员和士兵,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却并未急着灭他们一行人的口,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帮图罗人是留守后方的人,负责维持悬泉驿平安无事的假象,断绝京畿与边镇的往来通信。而他们的前方,一定已经有先锋部队攻入了关内。


    想到这里,郑来仪的腿一阵发软,她勉强挪动脚步,却不留神踏在一块松动的砖石上,趔趄了一下,静夜中发出清晰的异响。


    院墙内的人声突然安静下来,那为首的图罗人粗着嗓子说了句什么,随即便有脚步声靠近院门。


    她手脚发麻,半分挪动不得。将要暴露时,突有人影从背后袭来,一手捂住她的嘴,揽着她飞速远离了院墙。


    “我还以为你听懂我的警告,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黑暗中,叔山梧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愠怒。


    “放开我。”郑来仪被他紧抓着胳膊,胸口剧烈地起伏。


    叔山梧的力道放松了些,却没松手,拉着她走到一处廊下,闪身进了室内,反手阖上门。


    “你那个暗卫呢?这么危险的事,怎么不让他来做?”


    “你管不着。”


    叔山梧被气笑:“我那时就不该提醒你。”


    “你早发现他们都是图罗人了,为什么不行动?”


    叔山梧没有言声。


    郑来仪收敛心神,二人正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透过窗棂的月光,依稀可见屋中摆着一排排高大的木质书架,一股陈年故纸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吸了吸鼻子。这里是叔山梧那时所提到的存放文书的屋子。


    二人同时转向面前一排高大的书架,郑来仪突然想到什么,朝着书架快步走了过去。


    叔山梧抱着臂,静静看着她轻车熟路地在浩繁卷帙中一路翻找,很快在某一处站定。


    他靠了过去,只见她手中捧着一只函文袋,漆封上写着“马上飞递”四个字。二人视线同时移向漆封一角,看日期正是前日从玉京八百里送来的军情奏报。


    郑来仪陡然攥紧了卷轴,所以并不是玉京没有回信,而是回信到了悬泉驿,尚未来得及发出。


    她视线一动,纤长的指甲移到漆封上,停了下来。


    身后的人似乎能读懂她心意,缓缓退后至门边,转过头去,漠然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紫宸宫传出直递西境八百里加急的密函,他们二人实则谁都没有资格拆——“若符事泄,闻者告者皆诛之。”


    但她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一咬牙,指尖挑开了红色的漆封。


    函文袋中取出的是一支约莫四寸长,两指宽的竹片,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线条。


    郑来仪蹙眉。


    朝廷在传递紧急军情时,用的是一种特殊加密的文字——阴文,而这种加密的阴文如何书写和解读,只有兵部负责文书的官员和驻外的大军统帅方知道。


    她转过头,看向门边站着的人。叔山梧一直没动,始终留神着外面的动静,背影沉稳如山。


    作为朝廷特派往槊方的监军大员,他应当是能看懂这支天书一般的竹片的。


    郑来仪低声:“你……过来看看这写的什么。”


    叔山梧转过头,没急着过去,抿唇看着她,眼神里的意思是“你确定?”


    “放心,我不会举告你擅拆加密文书。”她的语气带了几分无奈。


    叔山梧走过去,从郑来仪的手中接过那竹片,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郑来仪微怔,身边的人已经举起竹片,仔细地看起上面的文字。


    他薄唇紧抿,视线在竹片上逡巡,似乎在某一行反复看了几回,他周身的气场似乎骤然紧绷起来。


    “是否图罗人已经攻入京畿?”她观察他神色,忍不住问。


    叔山梧将竹片递还,给她解释密文的含义:“他们距离玉京已经不足百里,圣人已离开都城奔赴东都,急诏各镇将领速速驰援前往护驾。”


    郑来仪咬唇点了点头,心头却似有一块巨石落下。这一切并未超出她的预期。前世怀光帝便是在惊怒交加之中,死在了逃往东都的路上。


    “你似乎并不意外?”


    叔山梧看她的目光带了几分审视的意味,那双幽绿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动着微澜。


    郑来仪抬起头,冷静反问:“难道你事先毫不知情?”


    第48章  万幸这一次,你也在。


    “纵深入敌方腹地, 必须轻车简从挑选精锐一击即走;而比起前锋突围,守住后路一样重要,否则前锋部队便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郑来仪语气沉着地分析, “——留在悬泉驿的这帮人, 便是在为前方把守后路。”


    这个道理,还是他前世教过她的。


    “佩服。”叔山梧扬了扬眉。


    “彼此彼此,监军大人既在图罗人中有耳目,对眼下发生的一切应当也是有所预料。”


    叔山梧抿唇, 郑来仪当他是默认, 也没有过多追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那么多全副武装的图罗士兵,仅凭他们的人手是否能够敌得过, 尤其主将还身负重伤, 连行动都不太便利。


    郑来仪抬眼看向对面:“你伤势未愈,恐怕也握不了刀, 这一回能活着离开这里么?”


    叔山梧低笑一声:“我也不知。那日在鹤皋山你不是说过——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的声音低了些, 却依然清楚地传到郑来仪耳中:“万幸这一次, 你也在。”


    郑来仪一怔。叔山梧面上散淡的笑意消失了,眸色倏然收紧,他抬手至唇边, 一记响亮的哨声划破天际,打破了静夜。


    远处庭院几扇大门被同时推开, 田衡带着一小队士兵迅速冲向东北角的小院,一时间刀兵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喊杀声持续很久, 外面的形势似乎十分焦灼, 火光倒映在窗棂上, 不断有人颓然倒下。郑来仪站在黑暗的室内,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 前世悬泉驿惊魂一夜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放。


    她知道叔山梧那句“尽人事,听天命”,并非夸张。


    双方的人数虽然差不多,但一方是训练有素的图罗悍将,一方是几无历战经验的禁军士兵,虽然有田衡带队,但时间一长高下立判。


    叔山梧站在窗边,面色凝重地听了一会外面的战况,突然转过头来,一伸手抓住了郑来仪的手腕。


    “跟我走。”


    郑来仪被他牵着,在高大的书架间穿过。走到尽头的后墙,叔山梧蹲下.身子,按动了一处机关。轰然声中,一个黑沉的洞口出现在二人脚下。


    “你怎么知——”她讶然。


    “散步时发现的,先下去再说。”


    叔山梧牵着郑来仪的手没有松开,正准备打头走下黑暗,她已经不带犹豫地率先下了通往地窖的台阶。


    “你——慢一点,小心脚下。”


    叔山梧忍不住在她身后出声提醒,下到了底,将窖门轻轻阖上,转身看见郑来仪已经不知从何处摸到了火折,将墙壁上一盏油灯点燃了。


    她走到墙角,坐在靠墙的一只蒲团上,抱着膝淡淡点评:“没想到骁勇无比的叔山将军,也会有躲在暗处做缩头乌龟的一天。”


    叔山梧似乎有些累,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短暂地阖眼,嘴角自嘲地牵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昏黄的灯光下,闭着眼的人面色有些晦暗,郑来仪看向他腰腹的位置,淡淡提醒:“你伤口在流血。”


    叔山梧低头,看到腰上被染红的绷带,摇了摇头:“没事。”


    “嗤拉”一声,一只木质的药箱从郑来仪脚边滑了过去。


    “换药吧,这里气流不通,血腥味很难闻。”她抬手掩住了鼻子。


    叔山梧轻笑一声,手扶在药箱上:“你怎么对这里如此熟悉,难道以前来过?”


    “或许吧。”


    郑来仪定定地看着上方漏进一丝月光的窖门,声音低不可闻。


    “这好像是我第三次在你面前受伤了。”叔山梧一边裹着伤,一边道。


    “是啊,我几乎要认为,您是金刚不坏之身了。”


    叔山梧笑出声来,正要说什么,纷乱的杀声一时间近了许多。


    二人的头顶上方,田衡的声音穿透了窖门:“老子今天就算把命丢在这里,也要跟你们同归于尽——!”


    随即便有兵戈相碰的声音,接着便听见沉重的□□倒下。


    郑来仪神色还算镇定,但手脚却已冰凉,地窖里本就阴森湿冷,她的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忽地被人一把握住了。


    “别怕。”他的声音突然近了几分。


    郑来仪转过头与叔山梧对视。许是用过药的缘故,他的嘴唇血色恢复了不少,一双暗色的眸子如同无垠的黑夜。


    冰凉的手在他的包裹下渐渐有了温度,她缓缓将手撤回,自言自语般的口吻:“我不怕,我不会死在这里的。”


    身边的人似乎低笑了一声:“倘若真死在这里,倒也没那么可怕。”


    虽是玩笑,但语气太过真挚。


    郑来仪皱眉,她想起岩牙河谷里叔山梧将刀反握,让她杀他的那一刻,他的语气太过真挚。


    转头却见他仰头闭上了眼,眉眼的锋利似乎被昏黄的灯光融化了几分,有股柔和的气氛。


    前世她曾听说过一种说法,据说是从叔山梧的手下败将中流传出来的——每逢绝境,此人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看似是未尝败绩的战神,实则向诡道之主出卖了一切,正因是掩藏在人皮下真正的魔鬼,才能每每逃脱死亡。


    虽说兵站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只有叔山梧似乎全无挂碍,从不让任何事任何人成为阻挡,也因此被他的敌人们妖魔化。


    这一世的他,却在自己的面前,展露了太多次不显人前的脆弱。


    郑来仪转回头,黑暗如烟,将他们重新包裹。身旁的人呼吸均匀,似已陷入沉睡。而她也困极倦极,渐渐放下了戒备,意识昏沉。


    不知过去多久,她从睡梦中陡然惊醒,竟然就这么靠坐在地上睡着了。


    四肢已经麻木,肩背也有些酸痛,她下意识动一动身体,这才发现自己一直靠在叔山梧的肩上。


    墙头的油灯早已熄灭,斜上方的窖门泄进一丝熹微的光忙,正照在他的脸上。


    叔山梧自朦胧中睁眼,浓密的黑睫微动,他看清了身边的人,松开手,声音有些发哑:“抱歉,我竟然睡着了。”


    郑来仪沉默着起身,径直走到了通往窖门的台阶前。


    “外面似乎没有动静了。”她转过头,看向依旧坐着的人,他似乎还有些怔忡。


    叔山梧伸了伸腿,也跟着站起身来,越过她几步跨上台阶,一伸手将顶上的窖门推开了。


    “先别上来,在下面等着。”他的声音从高处传过来。


    郑来仪乖觉地站在阶下,有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木料燃烧的焦糊味飘来,她忍不住皱眉。


    男人缓慢的脚步声渐远,她听见残留的火星燃烧着,倒塌的木材不堪重负地折断,混杂着沉重的躯体被拖动、扔在一边的声音……


    她想象着画面,顿时有种强烈的不适感。下意识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的声音渐渐远了。郑来仪等了一会,缓缓踩上楼梯,从地窖口露出脑袋。


    景象一如她想象中惨烈:原本井然有序的书房里,堆满文书的高大木架被推翻,书籍竹简铺了一地,还有地面上暗色的痕迹,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她屏着呼吸踩上地面,缓缓走出满目疮痍的室内,站在廊下朝外看。


    已经是新的一天,边关的雁振翅飞过头顶,发出凄凉的叫声,太阳隐在大片的阴云之后,透出温黄的光芒,让这个早晨显得并不十分明朗。


    她举目四顾一圈,一时没看见人影,信步走到庭院中间,仰头去看东北角那座望楼,城墙上有一个禁军士兵,脸朝下挂在那里,背后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显然经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郑来仪正要移开视线,突然听见上方传来争吵声,气势十分激烈。


    “二公子不要怪我老田抗命,皇帝既已经逃离玉京,这个时候回去绝非上策!”


    是田衡。


    “此刻已有敌人进犯关内,置之不闻,是你身为镇将的觉悟么?”叔山梧的声音很冷。


    田衡气急:“老子带人拼死断了这帮图罗人的后路,将这帮假冒驿站官兵的贼人杀了个干净,怎么是置之不闻?!”


    虽然城墙上只有他们两人,田衡还是压低了声音:“二公子你也知道,以那皇帝老儿的身体素质,决计承受不了太大的动荡!他此刻被袁振那废物护送着往东都逃,无益于三岁小儿抱珠于闹市,一路上会发生什么……”


    他的语气推心置腹,“倘若怀光帝驾崩,你所受的密旨已经死无对证,到时候季进明和郑成帷他们会如何编排?朝中一帮文武大臣等着看你翻车,无论如何也不该往陷阱里钻!难道,你还对那禁军指挥使一职有所留恋?”


    叔山梧目光投向城墙上的一名禁军士兵尸体。


    田衡随他的视线看过去,语气不无鄙夷:“以二公子你的资历,去带一帮酒囊饭袋,看看他们都给你配些什么样的兵?”


    他一伸脚,将那倒挂墙上的尸体踢翻下去,语气狠戾:“这是唯一一个功夫还可以的,随我杀完那帮图罗人,自作聪明上来准备放烟传信,被我一刀穿了个透心凉。”


    叔山梧淡淡道:“坐视外敌在前,刀锋向着自己人,这也是叔山氏的家学么。”


    田衡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忍不住声音便高了几分:“当初我与将军在玉京分别之时有过约定,纵然相隔千里,老田无论生死,都永远是清野军的一份子!将军被困在那平野郡王府里蛰伏多久,才得以重新掌兵!叔山氏经不起再一次的折损了……阿梧!你是将军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我决不能看着你重新回到那龙潭虎穴中去!”


    他以一个长辈劝说冥顽不灵的孩子的态度,语气几近哀求:“阿梧,跟田叔回槊方吧!天高地远,以你的能力大有可为!就让执矢部这把火烧得再旺一些,等到把那些大祈的庸兵朽将都扫除干净,我们再一举歼灭也不迟!奉州还有你父亲,这帮人成不了大气候,你不必担心关内百姓的安危!”


    “阿梧明白您的意思,”


    良久的沉默后,叔山梧换了种语气,“但您真的认为,关内的将领都是废物么?禁军也不都是酒囊饭袋,单神武军的鱼乘深,就绝非简单人物。”


    田衡似乎愣了一下,叔山梧紧接着道:“除去随君离都的袁振,玉京尚有郑远持坐镇,渝州、祁州、荷州各府都有兵力可以增援——玉京不是霁阳,你以为他们会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么?”


    郑来仪站在阴影中,背靠着坞墙,眸光逐渐变冷。


    田衡沉默,似乎有些沮丧,他想了一会,突然恶狠狠地道:“那就让他们去抢罢!尘埃落定之后,朝廷未必会记得谁第一个出手援助,但一定记得谁从始至终未曾出手!”


    好一条毒计。


    如今玉京周边将领理当都收到了皇帝的密诏,除了被悬泉驿拦截在外的槊方和陇西。季进明已是大祈西北境势力最大的藩将,却在玉京危急之时作壁上观,平定战乱后,此等尾大不掉的军镇,必将成为朝廷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等到那个时候,槊方和陇西的归属就很难预料了。此地深根蟠结、肱髀相依的叔山旧部,必然成为最大赢家。


    叔山梧抿唇不语。田衡又欲说话,却听见城墙下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一惊,下意识看向叔山梧,后者快步走到墙垛边,举目只见郑来仪窈窕的身影,驾着一匹高头大马,飞驰出了驿站大门。


    “她怎么还活着?!”


    田衡眉头紧拧,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叔山梧。他以为以二郎行事之果断,得知关内战况后,他第一个动作必当是杀了这国公爷家的小姐灭口,免留后患。


    叔山梧的视线随着马上的单薄身影缓缓移动,眸中情绪一时复杂。


    “我去追!”


    田衡再不犹豫,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下了城楼。


    叔山梧不及拦阻,迈出一步的脚顿在原地,只见田衡脚步迅速地从马厩中牵出最后剩下的唯一一匹马,拍鞭驰出驿站正门,朝着郑来仪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果断掉头返回望楼,咬着牙转头四顾,眸光倏然收紧,快步走到那方才被田衡踢翻的尸体身边,弯腰捡起一架掉在尸身手边的弩机,转身靠在坞墙之上。


    他动作利落地张弦装箭,手拉望山,眸中锐色一闪而现。


    第49章  声嘶力竭般喊着她的名字


    这是一支边军常见的摧山弩, 朝廷配发的擘张制式,根据弩手的臂力不同,最远射程可达三百步。叔山梧左手搭在女墙上, 右臂控弩, 对准了墙外。


    莽莽黄沙之中,笔直的官道一路向天,郑来仪的白马在前,田衡的黑马在后, 二人的距离在不断缩短, 从叔山梧的角度,二人已经变成一白一黑两颗米粒大小, 此时放箭, 将将能在射程范围之内。


    他做捉生将时,刀枪剑戟无所不涉, 骑射尤为精绝, 贯虱穿杨箭无虚发。眼下的目标于他, 并没有什么难度。


    错金的箭簇尖端与他的眸光连成一条重合的线,墨绿色的瞳仁里,倒映出田衡腰间悬着的森然闪光的长刀。


    他眉头突然紧蹙, 右手腕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视线中的两个人影相距越来越短, 而他的额头已然沁出一层汗珠。


    叔山梧一咬牙,猛地发力, 钩心上抬, 悬刀与弓弦摩擦发出细微的金属声, 紧绷的弦陷进他手指关节,沁出豆大的血珠。剧痛让他一时清醒, 重又瞄准。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之际,官道那一头突然卷起滚滚尘烟,一支数十人的马队飞驰而来,如同一面移动的黑墙,拦住了郑来仪和田衡二人的去路。


    叔山梧看清马队的领头人,胸口剧烈起伏中,缓缓松开了弓弦-


    郑来仪被迫勒马,嘶鸣声中,马儿堪堪站定。她坐于马上,紧攥着缰绳,看向对面的来人。


    “三王子,好久不见。”


    来人正是鹘国三王子护劼。


    护劼看清郑来仪,神色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郑来仪面前,躬身行礼。


    “瀚海州都督护劼参见贵人。”


    郑来仪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上回青州出事之后护劼戴罪回到鹘国,鹘国国王专程向玉京送来请罪的奏章,言称已经对三王子进行了惩罚,并恳请朝廷给予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怀光帝一番思虑之下,便将紧邻陇西名为“瀚海”的羁縻州都督一职封给了护劼,命他代替族人,守护两国边境,也算是接受了鹘国国王的一片诚心,既往不咎。


    此地距离瀚海州不到一百里,在这里遇见护劼确不奇怪。


    郑来仪略点头:“恭喜三王子高升。”


    护劼摇头,面色恭谨:“不敢不敢,青州出现刺客一事,下官难辞其咎,承蒙大祈不弃,给我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三王子’之称,贵人切莫再提。”


    郑来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正在此时,后方突然传来马蹄声,她的手一时攥紧缰绳,目光投向护劼身后的马队。


    “护劼都督!”


    田衡纵马驰近,目光在郑来仪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霎,而后对着护劼挤出笑容。


    护劼一时茫然:“抱歉……阁下是?”


    田衡翻身下马,对着护劼抱臂行礼:“槊方都虞侯田衡,拜见护劼都督。”


    护劼神色微变,而后抢上一步,扶住了要行礼的田衡:“原来是田将军!不必多礼,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田衡顺势站直,不紧不慢地看向一旁马上的郑来仪,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


    护劼似乎浑然未查,好奇道:“田将军在槊方,到此是有什么公干?”


    田衡看了护劼一眼:“恕末将失礼,事涉机密,不变多言。”


    护劼顿时了然,点头道:“是本官多问!无妨无妨……”


    他再度看向郑来仪:“还没请问贵人,芳驾如何来到我们这边远之地,莫非这回也是随着——?”他的视线向她身后略扫,并未看到同行之人。


    郑来仪不答,只问护劼:“大人呢,到此有何贵干?”


    护劼一滞,随即笑道:“哦!是这样,鹘国有一批良马已经抵达瀚海,秋后即将送入关内。这一批有进献给圣人的,也有准备送往榷场进行交易的,我预备先行到悬泉驿考察一番,届时马队到了驿站,也好有所准备。”


    郑来仪和田衡闻言,神色同时微变。


    护劼倒是敏锐,当即问到:“怎么了?我看二位方向正是从悬泉驿过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二人尚未来得及回答,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兄弟,好久不见。”


    护劼闻声一惊,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叔山梧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的荒漠中,目光炯炯地看向这边。


    “兄弟!竟然在这里见到你!”


    护劼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陡然见到老友语气明显热络:“好久不见,你怎么似乎瘦了许多?”


    叔山梧微勾唇角:“你倒是胖了,看来一州都督果然是个肥差。”


    护劼哈哈大笑:“老天让你我兄弟二人在此相遇,缘分难得!今日定要共饮一杯!走,随我回城!”


    护劼说着,伸手挽住叔山梧的胳膊,他却未急着动,看向一旁面色苍白的郑来仪。


    护劼转过头,后知后觉地道:“贵人,难得到我护劼的地盘,怎能不给我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定要一起来!”


    郑来仪静静坐在马上,目光扫到一旁站着的田衡,后者眼神阴鸷,也正冷冷地看着他。


    “不了,你们老友相聚,我怎好意思打扰?就不多留了。”


    护劼抬头看了眼天色,语气担忧地对郑来仪道:“贵人要独自上路么?这可万万不行!此地气候多变,风沙骤起时毫无预兆。你看你孤身一人,随从行囊都没有,若要回玉京,也让下官准备准备,派人护送你吧!”


    郑来仪扭头往一眼通往大漠深处曲折的官道,来时她连夜赶路,竟是茫然无畏,此时再看这条来时路,却已是危机四伏。


    她正在犹豫,田衡在一旁冷冷插话:“怎好劳烦护劼都督,不如还是末将护送贵人一程。”


    郑来仪神色难看。护劼不由得看了田衡一眼,他有些奇怪为何槊方军的都虞侯会出现在这里,但除他以外,另外二人似乎也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当下也不好过问太多。


    他看向叔山梧,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郑来仪,似在等她决定,于是换了个思路:“倘若去瀚海洲不便,那就在悬泉驿!驿丞是我老友,我还藏了几罐好酒在他那里,我们今日就在那里好好喝一顿,等喝完,我便亲自送郑小姐上路,如何?”


    郑来仪咬着唇,她此刻被夹在护劼的马队和田衡之间,远处还有一个敌我难辨的叔山梧,倘若不管不顾冲将出去,在这茫茫大漠中一个人不知能走出多远。


    叔山梧却突然看向田衡:“田将军也要一起么?不如及早回槊方,免得耽搁了公务。”


    田衡一怔,眸色中多了分坚持:“多谢大人关照!末将无事,今日机会难得,也想多交个朋友!”


    护劼便即笑道:“哈哈哈!好!田将军,相逢便是缘!来来来,你也一道啊!”


    田衡一时没动,只看着郑来仪。护劼便也笑着对郑来仪道:“贵人不要犹豫了,我们这么多大男人,难道会眼睁睁看着你一个女儿家独自上路么,走吧!”


    叔山梧的视线移向郑来仪,眸色更黑沉了几分。


    郑来仪一咬牙,纵马跟在护劼身后:“那便请都督带路。”


    田衡的目光始终紧紧锁住郑来仪,一只手缓缓拢住袖口。等她将要经过身边时,叔山梧突然利落翻身上了她的马,坐在了她身后。田衡皱紧了眉,手又放了下来。


    郑来仪转过头,愠声道:“你——做什么?!”


    叔山梧伸手替她握住缰绳,语气淡然:“我走不了太久的路,借我坐一会,反正你马上位置宽敞。”


    郑来仪还要拒绝,余光却见他手指一片鲜红,指节处在渗血,将缰绳都染红了。她怔了下,叔山梧已经一扯缰绳,驱动了马。


    田衡一咬牙,加紧纵马跟在二人后面。


    护劼和他的马队走在当先,鱼贯入了驿站大门。叔山梧和郑来仪二人共骑一马落在最后,郑来仪正欲下马,被叔山梧按住,压低声音道:“先别动。”


    悬泉驿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动静。四角的望楼也看不见士兵的踪影。


    护劼发现异样,扬声道:“驿丞大人可在?——怎么好像没有人?”


    他随即翻身下马,探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正厅,转过身,“——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


    叔山梧的胸膛紧贴着郑来仪的后背,在她耳边迅速说了句什么,而后扬声道:“这里发生什么,你不知道么?”


    护劼神色微变。


    郑来仪的心陡然一沉,还未来得及反应,缰绳已经交回自己手中。叔山梧翻身下马,朝护劼缓缓走了过去。


    “兄弟……此话何意啊?”


    护劼干笑了一声,下意识后退一步,他身后的士兵朝着他默默围拢,目露警惕。


    田衡手扶腰刀,跟上了叔山梧的步伐。


    “那个叫阿大的,不是你身边的近卫么?”


    叔山梧微眯了眼,“——倒是个擅于伪装的,可惜我一句鹘语,他就暴露了。”


    护劼面上的干笑凝滞住,神色陡然阴沉:“兄弟,既然发现了,为何还敢随我回来?”


    叔山梧不答,只语气平静地问:“你是什么时候与执矢部勾结在一起的?”


    田衡闻言震惊不已,一手指着护劼,道:“你竟然——!”


    护劼笑了起来:“我竟然什么?田将军不也在虢王跟前蛰伏多年,身在曹营而心在汉么?”


    叔山梧并不惊讶他对于田衡背景的了解,冷然道:“所以,想必你也是用方才哄骗我们同样的借口,带兵进入悬泉驿,将驿站中的人全数屠尽,给执矢部开了路,对吧?”


    “不错!以你的聪明,事到如今也不必瞒你。”护劼索性大方承认。


    叔山梧淡淡道:“我只是不解,大祈待你鹘国不薄,青州之事发生后并未降罪于你,为何要去替执矢部做马前卒,陷你的父王于不义?”


    护劼闻言一张脸涨得通红,粗声道:“大祈雄踞中原,怎知我西边小国夹缝中生存的艰难处境?图罗人为杀我族众抢我牛羊时,远在天边的大祈又能如何?”


    他越说越是愤怒,“我率队入中原奉献良马,却凭空染惹上输送奸细的嫌疑,父王为保全鹘国,将我舍弃在大祈边境,转而将王位传给了拔灼,我又做错了什么?!”


    拔灼是护劼的兄长,也是鹘国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叔山梧沉默,只耐心地听着对面的人发泄,不置一词。


    一旁的田衡突然插言:“三王子此言,倒也是情有可原。以你的才干,鹘国王位本就该是你的。”


    护劼一听,语气缓和了不少:“我知道田大人乃是叔山将军的旧部,叔山将军是我鹘族人的老朋友,当日在青州,若非因为他,我不会那么容易脱身——”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叔山梧:“阿梧,图罗人的先遣队此刻恐怕已经攻进玉京,皇城的防卫能力,你比我们都清楚!你我不妨携手,看他们厮杀一通,无论哪一方落败,我们都可坐收渔翁之利啊!”


    叔山梧紧抿着唇,半晌缓缓点头:“三王子言之有理。”


    护劼闻言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叔山梧面前,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推心置腹地道:“我就知道阿梧兄弟乃是识时务者!那李氏忝居皇位,实则胸中韬略如何能及得上乃父?!倘若有朝一日叔山将军能够一统中州河山,我们鹘国十六部誓死效忠!”


    叔山梧缓缓看向护劼,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田衡亦是神色一松,跟着上前两步,哈哈大笑道:“三王子机智过人、有勇有谋,他日必能坐上鹘国王位!”


    护劼身后的随从见状,纷纷收回手中紧握的兵刃,面上神色均缓和下来。


    “既然说定了,今日便共饮结盟酒!我还真的在这悬泉驿里藏了美酒,这可真没骗你们!”


    护劼热络地挽住叔山梧的胳膊,“阿梧,我与你今日便结为真正的兄弟,从此后祸福同享,如何!”


    叔山梧点头:“但凭兄长安排。”


    田衡笑道:“好啊!今日让我老田也见证一回!”


    他突然想到什么,猛然转身,目光一紧,“——郑来仪呢?!”


    护劼闻言脸色一变,抬头望向驿门方向,方才乘着马的郑来仪已然不见踪影。他们紧张的谈话气氛中,竟无人留意郑来仪已经悄然离开。


    他一转头,厉声吩咐手下人:“你们几个,马上去追!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决不能让她离开此地!”


    几名骑兵得令,纵马冲出了驿站。


    护劼收回视线,见叔山梧神色依旧紧绷,便拍了拍他肩头:“兄弟放心,这里是为兄的地盘,茫茫大漠,她一个弱女子逃不出多远!你我结盟之事,绝无可能泄露出去!”


    叔山梧收回视线,黑沉沉的眸子紧盯着护劼,半晌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午后时分,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苍穹化作一张巨大的黑色幕布,将茫茫大漠笼罩其中,白昼瞬间化作无垠的暗夜。


    前后百里不见人烟,被风沙吹蚀成流线型的山壁之下,一座废弃的寺庙孤单地立于黄土间,寺庙外低矮的院墙被风吹坍塌了一半。庙门前掉落一块朽烂的牌匾,一半被尘土覆盖,上面龙飞凤舞的“般若海藏”四字依稀可辨。


    这座西域古道上的废寺除了频繁的风沙造访,不知已多久没有收到过香客的供奉。


    朱漆褪色的庙门半掩着,另一扇在狂风中簌簌摇晃,发出吱嘎吱嘎不堪重负的动静。砂砾被狂风席卷上天,细密地敲打着废庙破败的屋顶和门窗,发出清晰的颗粒声。


    郑来仪站在这破败不堪庙门外,转头望向一片昏黄的来时路,神色一时犹豫。


    叔山梧在她耳边说的是 “向西二十里,般若寺等我”。


    她纵马离开悬泉驿后,逆着官道所在的方向朝西一路飞驰。不知跑了多久,一颗心随着马儿一路颠簸,几乎要跳出胸膛,直至这座荒废的寺庙出现在视野,才勒马停下。


    后悔与忧惧交织,她此时无一人可以依靠,而明明其中最不可以相信的人就是叔山梧,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按照他的指示来到了这里。


    然而大漠中反复无常的天气并没有给她过多犹豫的机会,天陡然暗沉下来,强风将她的衣裙和头发扬起。她知道不能再待在室外了,于是翻身下马,快步迈进废庙。


    几乎在她踏入室内的同时,天地之间一片昏黄,连大道都被尘土瞬间掩埋了。


    郑来仪抱膝坐在神像前的供桌之下,耳中充斥着呼啸的风声,背靠土墙,一块破烂不堪的红布勉强将她的身形遮住。


    威力悍然的风声呼啸而过,大有将这座废寺拔地而起的势头。她躲在供桌之下,从一开始的担忧害怕,到心死绝望,风声逐渐变小,直至一切归于平静。


    她伸直了双腿,咬着牙尝试挪动,针扎般的痛感让她一时皱紧了眉头,等到知觉渐渐恢复,才缓慢地爬出了供桌。


    外面的天光已经大暗,她迈出门槛,只见天边一轮光洁的圆月,不知不觉间竟已入夜。


    望着门前一片苍茫景象,夜晚的大漠,方向更加难辨,她推算了一下,自己已经在这废庙中待了近三个时辰。


    郑来仪仰头望天,陡然想起今日已是中秋,而自己与家人相隔千里,更不知此刻他们安危如何,眼眶陡然一酸,两串泪珠簌簌滚落下来。


    然而此刻脆弱毫无用处,她迅速拭干了泪水,转头四顾,来时的坐骑早已在方才的沙暴中不知所踪。


    倘若他一直不来,难道自己真的要在这座人迹罕至的废庙中等死?


    内心天人交战之时,远方有马蹄声响起,她循声抬头,只见大道尽头两骑马正迅速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而来。


    她眸中的期望化作恐惧:那并不是叔山梧。


    郑来仪迅疾转身,快步奔入屋内,一矮身钻到了供桌之下,可那块破布根本难以遮盖身形,困在下面无异等死。她重又钻出供桌,惶然四顾,只见神像侧后方的角落中堆着一垛干草,不及多想,便迅速钻了进去。


    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紧咬下唇,暗自祈祷这两个鹘兵只是路过,天却不遂人愿,只听他们在矮墙外翻身下马,脚步声踏进了院门。


    两人似是绕着寺庙看了一圈,并无所获。犹豫了一瞬,猛然推开面前半掩着的庙门。


    那半扇早就该报废的门如何经得起如此大力,“哐啷”一声从门框上掉了下来。明亮的月光顿时倾洒在坑洼不平的石砖地面,照亮了佛龛上褪色斑驳的佛像。


    两个鹘兵手举着刀,站在佛像前,朝供桌下胡乱刺了一番,最后彻底将那沾满尘土的桌帘用刀尖挑开,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二人同时后退了一步,叽里咕噜地低声交谈着。


    郑来仪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五步,她蹲身躲在草垛中,一只手捂着嘴,呼吸都不敢重了,另一只手碰到脚踝,动作一顿。


    她伸手进靴筒,抽出了那把熟悉的匕首。


    她咬了咬牙,那日她在岩牙河谷愤然扔下了这把匕首,大约是在叔山梧登上她马背时,趁着自己不注意时将它还了回来。她的神经始终紧绷,毫未察觉他的小动作,直到此刻才发觉。


    她缓缓抽出靴筒中的匕首,右手握紧,手柄上错杂的花纹印在掌心。


    “郑姑娘,我们知道你在这里。”


    郑来仪的心瞬时沉到谷底。他们是叔山梧派来杀她的么?既然要杀,为何又要把她骗到这里,多此一举?


    她后心发凉,似乎身体里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想要举起手中的匕首,却动弹不得。


    外面那两个鹘人士兵没有察觉任何动静,又压低声音交谈了两句。过了半晌,其中那个会汉话的士兵又再度开口。


    “郑姑娘,我们不想伤害您,与其躲躲藏藏,不如乖乖出来,跟我们回去见三王子。”


    他说得很慢,用略显古怪的腔调循循善诱,“对了,叔山梧已经和我们三王子结为兄弟,若您跟我们回去,三王子也定会善待于您的!”


    郑来仪的心跳停了两拍,半晌重又起跳,缓慢而沉重。她迅速平静了下来,眸光转冷。


    她在黑暗中自嘲地冷笑:郑来仪,你在期待什么?这样才对,这样才是他。


    没有别人会来救你,只能靠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屏息向外看,发现那说话鹘人士兵正背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一手持刀,微微仰头打量着佛像四周,似在搜索着目标。


    她突然意识到,对方并不知道自己藏身何处,还以为玄机在佛像之后,只是不敢贸然行事,先用言语诈她而已。


    手中的匕首倏然握紧,郑来仪计算着自己和敌人的位置和距离,某人的教导不合时宜的涌进脑海。


    「在对方出其不意时,一击制敌。一旦匕首出鞘,若不能杀死对手,便是被对方杀死。」


    敌人的破绽暴露在自己面前,失去这个机会,或许就再难有生的希望。先解决掉一个,总比以一敌二要强。


    想通这一点,她于草垛后倏然暴起,双手持刃,对准那背对着她的鹘人士兵的后心要害,猛地刺了进去。


    “额啊——!”


    一切发生得太快,那士兵尚未来得及转身,便正面朝前,颓然扑倒在佛像的莲花座下。


    佛像另一侧的士兵听见这头的动静,伸头来看,猝然大惊失色。


    郑来仪握着刀愣了一瞬,无法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死于自己的刀下,抬眼看到对面另一个的兵,顿时醒过神来,迅速将刀从脚下的尸体上拔出,快步后退。


    那士兵奔至同伴的尸体旁,弯腰探查鼻息,发觉他已然断气,再抬头时目露凶光。


    他不会汉话,只是粗着嗓子发出怒吼,犹如猛兽咆哮,几步就将人逼至神像背后的死角。郑来仪抬起头,整个人被笼罩在那士兵的阴影中,只有一双泛着泪光的眼睛闪闪发亮。


    那士兵见她这副羸弱不堪楚楚动人的样子,心中邪念陡生,将手中长刀一扔,一个抬脚,踢中她的手腕,她手中握着的匕首“当啷”一声落了地。


    士兵狞笑着张开双臂朝她靠近,郑来仪揉着被踢痛的手腕,被一步步逼至夹角,莹然含泪的可怜面目陡然一变,眉眼间机锋顿现。


    对方尚未来得及反应,却见她突然抬手,做了个奇怪之极的动作。


    上方响起一阵“吱呀吱呀”的响声,那鹘兵猛地循声抬头,发现高处的木梁上悬着一根长长的绫罗腰带,腰带的另一头正攥在郑来仪的手里。


    这废庙年久失修,主横梁已经腐蚀得不成样子,那腰带正系在一处开裂最为明显之处,她只是轻轻一拉,木梁顿时从中弯折变形,成了两截。


    耳边响起耸然惊心的动静,那是高处的无数檩条、望板失去支撑即将崩塌的声音。那鹘兵顾不得再去管眼前的郑来仪,扭身就要朝外逃命,却被她一伸手抓住了。


    只听“喀拉”一声,二人上方的木梁应声而断,铺天盖地的尘土簌簌落下,一时迷住了眼睛。


    成了。郑来仪眸色一轻。


    那鹘兵的视线短暂地清明了一瞬,看清郑来仪狠戾的眼神,顿时大骇,想要尽快脱身,无奈身后是方才倒下的供桌,他被抓着一时无法施力,匆忙间仰头看——上方屋顶已经完全变形,形如一张破烂不堪的渔网,已经有细小的砖石砂砾纷纷扬扬而下。


    而拼命抓着他的人,眼中毫无惧意,决意与他同归于尽。


    郑来仪不知从哪里生出如此大的劲道,她的位置本就靠里,比对方更难脱身。她此刻已是抱着必死的意志,要拉这鹘兵陪葬。对方看清她眼中的狠厉,恐惧地尖叫着奋力向后。


    拉扯间只听一声巨响,一整块混合着砖石、泥土、木梁的屋顶从他的头顶砸落下来,将他的喊叫声瞬间湮灭了。


    危墙之下,郑来仪松出一口气,唇角勾起惨然的微笑。


    寺庙已经坍塌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仍在继续坍塌。明晃晃的圆月在摇摇欲坠的屋梁上露出半张脸,她暴露在皎洁的月光中,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声嘶力竭般喊着她的名字。


    “郑来仪!!!!”


    下一瞬,天昏地暗。


    第50章  还能比他怀里的月亮更加耀眼夺目,高不可攀么


    叔山梧在百米之外便见黄沙石壁边烟尘滚滚, 他心猛地一沉,继而便看见了烟尘之中正在坍塌的废庙。院门前两匹拴着的战马正因身后的动静不安地甩着头,努力挣脱缰绳的桎梏。


    他几乎是一瞬间驰至门前, 翻身下马的那一刻, 倾斜的屋顶以不可阻挡之势坍塌下来,在他眼前扬起无数的砂石尘土。


    “郑来仪!!”


    叔山梧破声高喊,一个箭步冲进尚在坍塌中的废墟,顺手抄起一根砸落到脚边断裂的门栓。


    废庙的几根立柱以不同的角度歪倒着, 不断有大大小小的土块和砖石向下砸落, 他一只手护在头顶,一边奋不顾身地朝里冲, 一边在黑暗中不停喊着郑来仪的名字, 回应他的只有可怖的坍塌声。


    约莫走了三四步,他被一根合抱粗的柱子拦住了脚步。


    他低下头, 依稀看见脚边有一只人手。急忙弯下腰, 握住那只手, 翻转过来,看见手背上一段墨色的刺青,一直延伸至小臂。


    不是她。


    叔山梧松一口气, 很快被更深的忧惧所替代,他朝着废墟深处扬声。


    “郑来仪, 你在里面么?回答我!”


    无人应答,一时间只有偶尔石块和砂砾滚落, 发出细微的颗粒声。


    此时的坍塌差不多停止了, 倾倒了一半的废庙以一种诡异地角度坚.挺着, 面目斑驳的佛像歪倒在莲花座上,巨大的佛头被一堵坍了半面的矮墙撑住了, 半张佛面沐浴在月光下,另一半仍藏在阴影中。


    叔山梧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侧耳细听,似有微弱的呼吸声,从废墟的深处传来。


    他一矮身,迅捷地钻过拦在面前的圆柱,在狭小逼仄的空间内小心挪步,头顶传来沙石滚动的刷刷声。


    佛像下方的昏暗中,依稀有个人影缩成一团,藏在矮墙的阴影下,头埋在膝间,一动不动。


    “是你么?郑来仪?”他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


    人影动了一下,头缓缓抬起,清亮的眸光一闪,与他的视线在暗处交汇。叔山梧的心猛地跳动一下,瞬间归回原位。


    “郑来仪!你……还能动么?”


    不等她回答,又连忙道,“你先别动!等我一下!”


    郑来仪抱着膝,冷冷看着咫尺之遥的叔山梧小心翼翼地朝她靠近。


    叔山梧抬头看一眼她头顶,郑来仪所在的位置,上方倾倒的佛像和矮墙正形成了一个夹角,勉强维持着平衡,但矮墙是沙土垒成,不知能承受多久来自上方千斤佛像的重压。


    他在心中迅速判断了一下,将方才顺手抄起的木棍支在前方的夹角上,一边朝郑来仪伸出一只手。他看着她的眼睛,放轻声音,似是唯恐吓到她:“你别怕,先过来,到我这儿来。”


    郑来仪眼尾低垂,没有任何动作。叔山梧眸色微沉,视线扫到她的脚边。


    一只被灰尘覆盖的手,正牢牢抓着她的脚踝。


    他神色一凛,转而便意识到那手的主人应当已经死了,弯下腰去掰那只手。


    那手竟然攥得很紧,没那么容易拿开。叔山梧皱着眉,将手指一根根掰开,伸脚踢到一边。郑来仪垂眼看着这一切,身体抑制不住微微发颤。


    “别怕。”


    叔山梧一伸手,终于碰到了她的胳膊,“走,先出去。”


    “我动不了。”郑来仪摇头。


    他心一沉,低头仔细打量她身体,一时没有发现什么致命伤。


    “我的腿估计断了。”她的声音在发抖,语气却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


    叔山梧拧紧眉头,借着上方透下的一缕月光,发现她额发已经被冷汗沾湿。他试探着伸手,摸到她靠近自己一侧的小腿,碰到胫骨中间时,听她痛嘶出声。


    他眉心一沉,立即转过身背向她,蹲下身子:“上来。”


    “别开玩笑了。”她没动。


    叔山梧微转过头,那张脸上出现了罕见的焦躁,额头上的汗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你一个人能原路走出这里都不一定,现在要背我出去?”郑来仪依旧抱着臂,淡淡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与其被砸成一滩烂泥,不如就这样,死相还好看些。”她已经是一副放弃的态度。


    “郑来仪!”


    叔山梧忍不住低吼出声,对方却不为所动:“劝你趁现在离开这里,真若是砸死了,我不会领情的。”


    他反手捉住她一只手腕,怒声:“我不用你领情,现在立刻上来,我带你出去!”


    “我不用你救!!”


    郑来仪不管不顾地甩开他的手,动作幅度一大,身后的矮墙发出危险的动静,高处洒落的砂石纷纷扬扬落在二人的头肩。


    叔山梧一咬牙,转身抄住她腿弯,一手将人抱起在怀里,转身向外跑。


    几乎同时,方才二人所在的位置,矮墙摇晃着倒塌下来,歪倒的佛像头朝下轰然落地。


    这动静引发了新一轮的坍塌,二人的去路障碍重重,叔山梧几乎无法直起身子行走。他一只手扶住郑来仪的后脖颈,将她的头按在自己颈边,弓着身挡住簌簌下落的砖石,计算着进来时的路径,几步冲到了门边。


    郑来仪听见身后一声轰然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推了叔山梧一下,他就势向前滾倒,下颌紧紧抵住了她肩头,落地时始终护着怀里的人。


    坍塌之声渐渐停止,郑来仪仰面躺在院中,睁开眼,发现她的手仍被他紧紧攥着,缓缓抽离出来。


    她从不曾见过如此刺眼的月光,照得她眼眶发酸。一滴泪滑落下来,落进了土里。


    又被他救了一次。简直是,太没用了。


    “你怎么样?”身旁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


    郑来仪闭眼,紧紧抿着嘴唇,一脸的倔强。


    叔山梧坐起身,转头看向她:“那两个鹘兵,是你杀的么?”


    “是啊,”


    郑来仪睁开眼,望着繁星璀璨的天空,声音冷如此刻的凉夜,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个被我用刀刺中后心,另一个,被我拉塌的横梁砸死的。”


    叔山梧眸光微震,半晌连连点头:“……好、好……谁教你这样不要命的?!”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同归于尽。”


    他被她这副漠然无畏的样子气得高声:“坐以待毙和同归于尽,没有哪一个更好一些!”


    郑来仪猛地坐起身来,动作太大,扯到那条断了的腿,一阵钻心的疼痛,双眼顿时红了,但她依旧理直气壮。


    “怎么不好?!我的生死由我自己决定,不用你来管我!”


    叔山梧的神情如同挨了一闷棍,说不出话来。


    她看过来的眼神决绝而冷厉:“我郑来仪倘若再信你叔山梧一次,就让我死无——”


    他猛地伸手,去捂她的嘴:“佛祖面前说话也毫无忌讳么?!”


    郑来仪狠狠甩开他手,转脸看向废墟之中躺倒的佛像,冷笑着没有说话。


    “不信我,所以一气乱跑,若不是那两个士兵留下踪迹,我都找不到你,你也不怕困死在这沙漠里——”


    “不是你说般若寺……?!”郑来仪话说一半便住了嘴,看向那一片废墟,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找错了地方。


    叔山梧一时恍然,神色稍稍缓和了些:“是我的错,高估了你的方向感。”


    他转头看向来时的路,“——你跑太远了,般若寺在悬泉驿向西二十里,陇西境内。这里已经是瀚海州地界了。”


    “所以——”


    他回过头来看着郑来仪的眼睛,眸光微动,“你本来是准备信我的,对么?”


    郑来仪咬唇不答,一脸的倔强。


    “算了,信不信不重要,下一次别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你的好兄弟护劼和田衡呢?”她突然开口问。


    “被灌醉了,估计还没醒。”


    她这才闻出叔山梧身上浓重的酒意,扬眉:“你不是不能喝酒?”


    “是不喝。不是不能喝。”


    他淡淡道,半晌又补充一句,“我没有兄弟。”


    郑来仪冷笑一声,陡然问:“田衡要杀我,你为什么拦着?”


    岩牙河谷那夜,田衡本来就要杀她灭口,却被叔山梧阻拦,悬泉驿外他又突然上了自己的马,而后始终没让自己的后心朝过田衡,现在想来,或许也是为了防止他动手。


    这念头太荒谬了。郑来仪想。


    “明明我死了,对你们最有利。不是么?”


    叔山梧看向郑来仪,深绿色的眸中波澜涌动,如同暗藏玄机的海面。


    “我为什么拦着,你不明白么?”


    “我不明白。” 她转开脸,声音低了几分。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偷藏你那只跳脱?”


    呼啸的风声似乎瞬间停了下来,一瞬间只能听见身边人沉稳的呼吸。头顶深蓝色的天幕似乎在不停地朝她逼近,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逃离,却动不了。


    “因我对你有了妄念,郑来仪。”


    叔山梧的声音清晰地落在耳边,如一阵夜风,带起她耳边的凌乱的碎发。


    “……什么妄念?”她声音被风声掩盖,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想要你的妄念。”他干脆地答。


    郑来仪缓缓抬眼,清绝眉目中寒芒微动,切齿般沉声:“叔山梧……你怎么敢?”


    “我知你身份贵重,与我悬殊。你放心,我没有任何企图——是你问了,我才答的。”


    叔山梧耸了耸肩,语气坦率,“我以为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他坦诚的目光比此刻头顶洒下的月光还要刺眼,郑来仪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他,腿上突然隐隐作痛,忍不住蹙紧眉头。


    叔山梧察觉她痛楚的神色,立时靠近过来:“是伤口疼么?除了小腿,还有哪里受伤?”


    郑来仪一脸倔强,似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叔山梧已经没什么顾忌,仔细打量她一遍,并没有发现其他的外伤,于是起身走到废墟前,弯腰翻找了一阵,带了一根手臂长的木头回来。


    他在郑来仪身边蹲下,“嗤拉”一声,从戎服的下摆撕下布条。


    “这只能暂时固定,维持不了太久……”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木条绑固在郑来仪的小腿上,沉吟着,“往西不远便有一座城镇,先去镇上找大夫治伤。”


    说罢手举至唇边,激越的哨声落,山壁后一匹白马迈着四蹄跑了过来。


    他温声请示她:“冒犯了。我抱你上去吧?”


    郑来仪冷着脸一言不发,算是默许了他的提议。虽然方才的告白露骨,但叔山梧的行至却始终保持着该有的礼节,甚至愈发克制。他倾身过来,双手握拳,弯腰将她轻轻抱起,极有分寸地没有碰到其它任何地方。将人稳稳托到了马背上,而后跟着翻身上马。


    叔山梧纵马很稳,许是顾忌到她的腿伤,马儿跑得不算快,颠簸感也很轻,如同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航行。可郑来仪的身体始终绷得笔直,维持这样的姿态没一会,就开始浑身发僵。


    身后的人看出她的不适,轻声提醒:“你可以放松一些,或是睡一会也没关系。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不用。”


    郑来仪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去握缰绳,却碰到了他的手,似被烫到一般缩回,转而去抓马头上的鬃毛。


    她被叔山梧若有似无的鼻息燎着,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闭了闭眼,突然开口道:“我问你。”


    叔山梧目视前方,神色专注:“你说。”


    “既然护劼被你灌醉,为什么不趁机杀了他?”


    她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信任,叔山梧唇角勾了勾,颇为诚实地回答:“我可以杀他,但他们人多,我没把握全身而退。”


    郑来仪抿唇,神色中的疑虑并未尽消。在外人面前如此坦诚示弱,简直不像他叔山梧。


    “那个时候迅速脱身来找你,是最重要的事情。”他的声音低沉,响在耳边。


    郑来仪沉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却又觉得那沉默反而显得自己心虚,掀眉看见天边低垂的一轮月亮。


    她不曾见过离自己那么近的月亮,此刻坐在马上,更好像一伸手就能捉到。


    于是她真的伸出手去,想碰触眼前的月亮。背后却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捉住,又拉了回来,紧紧攥住了。


    “不能指月亮。”叔山梧的语气有些古怪,像在警醒不懂事的孩子。


    “……为什么?”她挣开他的手。


    叔山梧抿了抿唇。这是他从小长在边关,从当地人口里听滥的一个说法。


    「用手指月亮,耳朵会被割掉的。」


    直到他成年懂了事,这样没道理的禁忌却成了习惯。


    “……不能就是不能。”


    郑来仪不再追究这问题,也因为这个插曲,她的身体下意识松弛了许多。她的体力早就耗得差不多了,靠着身后宽阔的胸膛,眼皮渐渐发沉。


    叔山梧一手揽着人,下意识在她腰腹间收紧。郑来仪头顶的碎发蹭着他的脖颈,如同一只温驯的动物。他心神不可抑制地荡漾着,攥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


    天边的月亮又如何,还能比他怀里的月亮更加耀眼夺目,高不可攀么?


    星河流光,白驹如电,无声飞驰在墨色的天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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