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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苦、肉、计……


    一人十鞭, 三个人便是三十鞭。


    沾了盐水的皮鞭抽打在皮肉上,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声音,数到第十五下时, 邓解的手已经有些酸了, 速度也不禁慢了下来。


    这样的刑罚,纵然是身强体壮常年习武的战士,十鞭也已经是极限了,叔山梧却面色如常一声未吭, 只有额头沁出晶莹的细汗。


    从郑来仪的角度, 能看见他笔挺的上半身,和始终不曾低下的头颅。落鞭的声音越来越发闷, 可以想见背后已经血肉模糊。


    他这一身反骨可真硬。她咬着唇这么想。


    “可以了。”


    严子确冷着脸站起身来, 越过叔山梧朝外走。


    邓解握着皮鞭方要说话,严子确一竖手:“副使大人救我未婚妻有功, 剩下的十五鞭我做主, 给他免了。”


    叔山梧喉咙滚了一下, 一瞬间平直的宽肩莫名下塌了几寸。


    “这——”


    邓虞侯不甘地看了叔山梧一眼,跟在严子确的后面走出了正厅。


    严子确大步走到院中,突然站定了, 转身看向邓解,“你今日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他自己说的, 触犯军规,将士同罪……”邓解压低了声音, “若不是因为他, 子行便不会惨死在槊方, 叔山梧为人谨慎,下一次有机会向他动手不知是什么时候……”


    “邓解, ” 严子确语气带着浓浓的警告,“谨记你自己的身份,不要授他人以口实。”


    他眸光微敛:“——叔山梧今日如此姿态,更加拉拢了西洲军的人心。此为将之道,你我还有得要学。”


    邓解跟着回头,灯火通明的厅内,叔山梧尤自跪着,身形已经不大稳。


    “……要不要叫医师过来?”


    “随他去吧,他死不了。”


    掌灯的小厮进了大厅两回,叔山梧始终跪在原地,有如一尊泥塑,从始至终也没有人任何人去过问。直到更鼓敲过一回,厅里的烛火燃尽了,便有下人过来,将廊下的灯笼也灭了。


    郑来仪站在黑暗里等了一会,不见有人过来管叔山梧,而他笔挺地跪着,始终没有起身,胸口一直有节奏地微微起伏,似乎也没什么异常。


    她咬了咬唇,回身朝角门走去。


    脚方踩上门槛,突然听得沉闷的“噗通”一声。她一怔,迟疑着转过头去。


    原本笔直跪着的人面朝下倒在黑色的砖面上,一动不动。


    郑来仪的心猛跳了几下,提起裙裾向前走了几步。


    “……叔山梧?”


    他没有任何反应。


    她脚步加快,径直越过了屏风,几步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伸手要碰,又缩回去。


    “你……听得见我说话么?叔山梧?”


    借着窗外泄进的月光,可见他身躯尚有微微的起伏,光裸的背上一片暗沉。郑来仪伸出手,碰了碰皮肉翻起的地方,触感黏腻,已经血肉模糊。


    “你、起来。”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用命令的口吻。


    大厅角落里摆着的铜炉中,最后一点炭火已经熄灭,寒凉的空气从门扇的缝隙中涌进来,此刻这里唯一的热源,只有叔山梧尚带温度的身体。他半边脸贴着冰凉光滑的地面,粗重的呼吸将黑色的砖石喷出一片白色的雾气,又缓缓消退。


    郑来仪倏然站起身,正准备喊人,脚边的人突然动了一下。


    “……没、事。”


    郑来仪垂眸,趴伏着的人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灼灼地仰望她。


    他的手指微动,想碰一碰她鹤氅垂地的袍角,却被她避开。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真的……是你,我……没猜错……”


    “你这又是什么招数?”


    空旷的厅内,郑来仪的声音凉如渊底的寒冰。


    叔山梧喉头滚了一下,嘴唇翕动,似乎说了句话,但她没听清。


    她眉头蹙起,再次蹲下身,靠近了他。


    或许是这昏暗的环境,冷调的月光照在他半张脸上,惨白得惊心,那脸上却突然有了一分生动的表情,带着几分自嘲的戏谑。


    郑来仪偏过头,听他重复了一遍。


    “……苦、肉、计……” 他哑着嗓子挤出声来。


    郑来仪面色一变。不是她的错觉,从自己进入议事厅,他就已经察觉,明知自己就在屏风后面,故意让她旁观自己受刑。


    她说他满腹诡计,阴险狡诈,他便将心中谋算对她袒露无遗。


    “难怪那么多人肯为你卖命,叔山梧。”


    他扬了扬眉,没有说话。


    “苦肉计……”


    郑来仪低声重复着,冷哼了一声,“倘若严子确不喊停,你就死在这里了。”


    “……我谢谢他。”却是半分不承情的口吻。


    “你的命果然很硬。”郑来仪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咬牙切齿。


    叔山梧的头抬得很是艰难,却仍是哼笑了一声,声音有些闷闷的。


    “承蒙……夸奖,不及某人……心、硬……”


    “你——”


    郑来仪倏然变色站起身来,恨不得踢他一脚,让他不能再说些蛊惑人心的话,终究是没有踢出去。她憋着一肚子的气拧着眉转身朝外走,刚推开门,就被一阵突如起来的夜风扑了面。


    她手扶着门站了一会,身后不闻任何动静,咬了咬牙重新将门阖上,再度扭身回去,在叔山梧脚边站定。


    纤长的影子有如巨大的阴翳,将躺在地上的人全然覆盖。叔山梧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方才口鼻间依稀还能看见呼出的白气,此刻也没有了。


    “你……死了么?”


    他闭着眼,仿佛刚才的玩笑只是错觉。


    郑来仪深吸一口气,心口堵得发慌,喃喃着:“苦肉计……哼,你最好是真死了!”


    她转头向外,不甘地扬声:“来人!请医师过来!”-


    凉州官舍。


    “大人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去西洲么?您的伤养好了?”罗当半蹲在榻边,仰头看着叔山梧略显苍白的脸。


    决云板着脸从兰锜上取下叔山梧的佩刀,没好气地道:“哪有这么快养好?旧伤添新伤,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主子念着秋冬边防不宁,自请赴西洲行营驻边,节度使自然是顺水推舟应允了!”


    罗当一脸的关切又添几分喜色:“真有大人坐镇,西境定然无虞,那些图罗人听到大人的名号就不敢进犯!”


    “秋冬之际,漠北环境气候恶劣,不争抢有利的地盘和资源就是死,他们不会因为一个虚无的名号就退却的。” 叔山梧语气颇为冷静。


    “末将当然知道,但倘若您在,还是能踏实不少嘛!”


    罗当今年只有十六岁,却已经做了三年的斥候,从霁阳守备军到陇右戍边,是追随叔山梧而来,他还有一个身份,是颜青沅的远房外甥,可说是叔山梧师父唯一的后人。除了罗当,叔山梧没再动用第二次手段在凉州安插自己人。


    “严子确表面上襟怀磊落,末将却觉得,他明明也是在忌惮您,那个邓解就更不用说了,听说他和严子行是同僚兼好友,显然是在公报私仇……”罗当忿忿不平的语气,“那严子行的死,本来就不该怪到您的头上!”


    “谁让我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叔山梧语气淡淡,恢复了惯常高傲的神色。


    决云在旁,难得冷静地点评了一句:“那也难怪他们,难道主子不值得忌惮么。”


    罗当揣摩叔山梧的神色,低声说了句:“也对,您天生将才,又与他共同竞争……”最后三个字含糊不清,干脆连口水一同咽了下去。


    “竞争什么?你别乱说,”决云皱眉,“别给主子惹麻烦……”


    “给主子惹麻烦的是我么?明明就是郑小姐!”


    “嘘——!你声音小些!”决云一把捏住严当的嘴。


    罗当将决云的手挥开,不管不顾地道:“要是让我说,我在受降城里见到郑小姐时就有种感觉,她明明也……”


    “也什么??”决云警告地瞪他一眼,明确喝止的意味。


    “也什么?”叔山梧看了过来,眼神和决云是截然不同的。


    罗当被上官的眼神鼓舞,声音壮了许多:“决云你不懂,男女之间,有时一个眼神就能说明问题……”


    决云没好气地道:“难道你懂!”


    罗当一抬下巴,骄傲道:“那当然!我好歹有个青梅竹马,这会还在老家等着我。女子口上说的话只能听一半,还有一半是从来不会明讲的,要会读她们的眼神……”


    决云翻了个白眼,完全理解不了罗当:“神神叨叨……”


    叔山梧的眼神却一时幽深,似是回忆起那夜城墙下,她晦暗不明的眼睛。


    罗当仍在继续:“……那夜在受降城,虽然郑小姐说了很多狠心的话,但她看将军的眼神,根本和她嘴上说的话不相干。”


    “那你眼神可真好,不愧是西洲军第一千里眼。”决云听到这里,讥嘲地笑了一声。


    罗当不理会决云讥刺的口吻,只道:“她对将军说,留意他是因为立场不同,倘若真是如此,理当暗中留心小心忌惮,怎么口吻那么像赌气?倘若她对将军全无半分心思,怎么吏部尚书的女儿爱慕将军想嫁给他,她都一清二楚?……”


    决云皱眉:“你是去执行任务的么?怎么墙角听得倒是全!”


    罗当脸一红:“那不是将军让我在城外接应么……”


    叔山梧静静听着,眸底翻涌着莫名的波澜。


    罗当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又道:“那晚在节度使府,您替我们受刑,兄弟几个外面等了许久一直没有动静,都担心您撑不住……后来见您被医师抬着出来,后面跟着的却不是使府里的人,而是郑小姐身边的那个图罗近卫——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么?”


    决云看叔山梧面罩阴云,连忙摆手,“好啦你别说了,我看这些全是你的臆断!”


    “就当是吧。可郑小姐教我们在邓虞侯面前,要与将军保持距离,不能帮他分辨,这又如何解释?”


    决云眉头深深拧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她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叔山梧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罗当。


    “是我护送郑小姐离开受降城时,她对我说的。他说邓虞侯掌军中刺奸,他初上任必要烧出三把火来。倘若我们忍不住帮将军说话,只会让他更受重罚。”


    决云狐疑:“……这真是她的原话?”


    罗当瞥他一眼:“反正差不离就是这么个意思!”


    决云疑惑地看向叔山梧:“可邓解明明是她推荐给严子确的啊?还有那个笑面虎顾亭仑,都是国公府派来襄助节度使的。郑氏和严子确才是一伙,为什么郑来仪要帮着主子说话……”


    叔山梧眼神晦暗:“为我说话也好,提防我也好,都是她的自由,旁人无权置喙。”


    罗当和决云俱是一怔。


    那夜叔山梧在议事厅失去意识前,听见郑来仪弯下腰,用冰冷的声音告诉他,不是他苦肉计得售,而是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在节度使府,牵连严子确。


    他清楚郑来仪不可能对罗当说出那样的话。


    实则郑来仪当时对罗当的原话是:邓解身为使府幕职,要察的就是边军中上下串联,铁板一块的行径,西洲军若要站稳脚跟,最好是离你们节度副使远一些。这话落在罗当耳中,便自动理解成了对叔山梧明晃晃的偏袒。


    “行了,”


    叔山梧换了话题,“这次巡线务必准备万全,山中气候严峻,皮裘干粮、兵刃帐幕都要准备齐全,不是闹着玩的。”


    罗当点头:“末将知道的。将军,行营的弟兄们知道您要亲自带队去西洲,都兴奋得不得了!”


    决云抿着唇,满脸的忧心忡忡。


    叔山梧沉默了一会,又道:“罗当,今日你说过的话,切勿再对任何人提起。”


    罗当一怔,尚未明白什么意思。


    对郑来仪这个谜题,叔山梧的心中没有明确的答案。若她当真对自己心怀敌意,他无从分辨自身立场;但若她口是心非,实则如罗当所述对他的处境心怀牵挂,反而让他不敢继续冲动——她已经因为他,惹了太多的麻烦。


    叔山梧甚至怀疑,假若自己没有不顾一切地向她表白心意,她也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下一刻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念头太过自作多情。


    没关系,她曾经离自己很近,只是这样,似乎也够了。他不应当再纠缠,如果她觉得困扰。


    叔山梧这么告诫自己。


    第72章  郑氏也在不着痕迹地于中枢和边镇布局,隐隐与他们隔空对垒


    两日后。凉州城外。


    这阵子北境的气候, 在中原已经可称为名副其实的“隆冬时节”——不刮风的时候屈指可数,刮起风的时候,有时还会夹着砂砾大的冰粒子, 虽然不起眼, 扑到脸上却是生疼。


    戍边的将士们的皮肤,黑是底色,近看却有被冰刀一样的风拍打出的细密的血点。


    罗当顶着这么一张脸,满眼期待地等在西城门外, 远远看见城中两骑人影踏飒而来, 脸上便露出有些孩子气的兴奋笑容,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将军!”


    叔山梧微微颔首, 他只带着决云一人, 没再要多余的人跟着。


    “将军,您穿得也太单薄啦!”罗当打量叔山梧, 实在替他感到冷——叔山梧依旧是一身单薄的黑色骑装, 同色的斗篷随风鼓动。


    “将军从小长在西境, 冻惯了的。”


    决云看了一眼主子,叔山梧的习惯,上战场时穿着戎甲本就笨重, 他作捉生将时,贴身戎服从来都是力求轻便。


    罗当吐了吐舌头:“将军体格可真好。西洲已经下过第一场雪, 贵人送来的寒衣,行营里的弟兄们早都已经穿上了。”


    决云瞪了罗当一眼, 这大兄弟真是, 动不动就在主子面前提那禁忌的名字。


    叔山梧却面色如常, 拍了拍罗当的肩膀:“你是中洲人氏,西北的气候自然需要时间适应, 慢慢就会习惯的。”


    “贵人出行,闲杂人等让道——!”


    身后突然传来动静,三人拨转马头让到一边,却见一辆锦缎包围的香车在带刀侍卫的围绕下缓缓驶出城门。


    决云循声望去。凉州城内坐着这样的车架出行的女眷不多,眼前这车里坐着的,应当便是郑来仪。当他看到马车外骑着马一脸警觉的戎赞,更加确认了车里人的身份,下意识便转头去看叔山梧。


    叔山梧按住辔头,视线随着那马车缓缓移动,看着它一直驶上了向西的官道。


    “这么冷的天,贵人这是要去哪儿啊?——将军,我们也走吧。”罗当凑上前,低声请示叔山梧。


    叔山梧眸光微动,略一颔首,夹了下马腹。


    三人行进的节奏不紧不慢,始终与马车保持着一贯的距离。决云跟在叔山梧的后面,压抑着心中的不耐,数度瞟向前方的马车,欲言又止。


    叔山梧带兵一向是疾行军为多,可按照他们眼下的速度,大概半个月也到不了西洲行营。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罗当,他倒是十分松弛随意,主子快些,他就跟着快一些,主子放慢速度,他也便稍稍勒马。


    “看样子贵人和我们一个方向啊……不会是特意为了送将军吧?”


    这个罗当,又发癫了。决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么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到了一间茶寮。郑来仪的马车在茶寮外停下,紫袖率先从车里钻出,将郑来仪扶了出来,戎赞紧跟在后。车夫将马车拴在了一旁合抱粗的大树上,看着是要在这茶寮停脚。


    茶寮中此时已有了一队客人,道旁停着一排车马,数量规模不小,看样子是个胡商的车队。


    眼下的时节,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商旅,这日估计是财神爷显灵,竟让这间小小的茶寮爆满。老板娘是个胡姬,面上生了一对酒窝,动作颇为利落,正笑呵呵地跑前跑后,亲自端茶倒水。


    露天的一张四方茶桌前,坐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衣着华丽,看样子便是商队的主人,这胡商脸上还有一条十分明显的疤痕,从右边的眉骨直接到左边嘴角,看上去有些吓人。那老板娘正亲手给他倒着茶,一边嘴不停地说着些什么。


    罗当看了那胡商一眼,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正在琢磨是哪里不对,叔山梧已经勒住了马。


    三人停在荒山道上,远远看着百步之外的茶寮前,紫袖扶着头戴帷帽身披兔毛斗篷的贵人从马车上下来,径直走到了那张四方茶桌边,挨着那面目狰狞的胡商坐了下来。


    “那胡商……”决云眉头拧了起来。


    “嗯,我也觉得怪怪的——啊!那是个女的?”不愧是西洲军第一斥候,罗当此刻已经看了出来。


    那胡商虽然面容狰狞,但皮肤底色却白的发亮,举手投足间更有难以掩盖的阴柔气质,大概是为了掩盖真实身份,才假扮成这副模样在外行走。


    叔山梧的视线几分锐利,他看见那胡商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几个月前,出现在大祈射礼上的鹘国贵宾——丽笙公主。


    或者准确些说,是假扮丽笙公主的那个侍女。


    那日在武德殿偏殿外见到丽笙公主的那个婢女时,他便有种奇怪的感觉,与叔山寻和叔山柏对峙过后,那种奇怪更加突出。后来他动用手下的情报网络,查知鹘国的丽笙公主确实到了大祈,但并未以真身份露面。


    郑来仪似乎和丽笙公主关系匪浅,二人后来还曾单独见面。射礼上季进明出事的幕后推手已经不难推断。


    叔山梧眸光微敛。郑来仪有一句话并非纯为负气之言,自从自己从边关回到中原,与她在鹤皋山相遇之后,他的一切行踪似乎都在她的密切注视之下。几次与叔山氏有关的大事发生,背后均有她操纵的痕迹。


    在叔山氏迅速崛起的同时,郑氏也在不着痕迹地于中枢和边镇布局,隐隐与他们隔空对垒。


    叔山梧意识到这一点,倘若换一个人,或许早就被他用了手段,将这样危险的因素扼杀在摇篮里。


    但现在,他只是隔着树影,神色复杂地远远看着她。


    从叔山梧的角度,只能看见郑来仪帷帽轻纱下依稀的侧脸,她薄唇微动,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她旁边的“胡商”则神色认真地听着,不时颔首,偶尔答一两句。


    “走吧。”


    叔山梧看了一会,突然道。罗当还没反应过来,决云已经跟着叔山梧调转了马头。


    “哦、我们不跟了么?”罗当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是来接人的,和我们不同路。”


    叔山梧扔下这么一句,一鞭催快了马。决云和罗当跟在后面,也便快马加鞭,踏上本来的路线,三骑马一路继续向西。荒芜的大道上一时只余滚滚尘烟。


    茶寮中,犀奴见郑来仪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眼神微微发散,便觉纳闷:“……郑姑娘?”


    郑来仪收回视线:“……嗯。除了马匹,骆驼、牦牛等也需要,受降城牧场很快就能恢复,可以让前方起运,尽量赶在大雪封路之前送到目的地。”


    原本她去瀚州,就是为了考察受降城马场的设施,谁知却遇上吴庸叛乱,只能被迫更改了计划。


    “明白。”犀奴点头。


    “这里不宜细谈,我已为你们安排好了下榻的地方,先随我进城吧。”


    “那便多谢贵人。”


    犀奴顺从地从桌边站起身来,粗声说了句:“出发吧。”随手摸出一缗钱来,扔在桌上。环绕在犀奴四周候命的人纷纷起身,跟在她的身后走出了茶寮。


    “多谢老板!老板发财,下次再来啊!”老板娘扬声说着家乡话,笑着将钱串子收了起来。


    犀奴带着一整支马队,随着郑来仪进入凉州城。一行人完全安顿下来后天色已晚,戎赞带着商队里的人去办理文书。郑来仪做东,在凉州城最大的酒楼宴请犀奴一行。


    酒楼的老板见准节度使夫人亲自做东,倍加慎重,亲自带着人在侯在包厢外等着吩咐。


    郑来仪眼神淡淡扫向门外候着的一排人影,紫袖便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快步走到廊下,对那老板道:“这里不用伺候了,去忙你们的吧。”


    老板连忙笑着点头,带着人离开。


    郑来仪看着紫袖将门阖上,继续方才的话题:“除了马匹,驯养师也需要随同一起抵达受降城,货物批状和人员过所你们不用担心,只是要尽快。”


    犀奴点头,她看着郑来仪思路清晰地梳理市马的一应事宜,突然道:“婢子有个问题,想请教贵人。”


    原本要亲自前来的丽笙公主因为一些急事无法出境,只能让犀奴代替自己来和郑来仪交易。丽笙公主授权她以一匹鹘国马换十五匹绢的底价和郑四小姐谈判,出乎她意料的是,郑来仪并未怎么砍价,便痛快地接受了报价,只是条件要尽快交货。


    “你说。”郑来仪放下手中的茶杯。


    “郑小姐为何会选择我们?”


    郑来仪扬了扬眉,缓缓看向她。


    “据婢子所知,我们比图罗和沮渠的价格并无太多优势,大祈的皇家马场都优先选择图罗马……”


    犀奴所说不错。陇右乃至河东的官营牧场中,豢养的战马九成来自图罗和沮渠。但此时的大祈不会想得到,有朝一日中原王朝会以一匹马四十匹绢的价格,重金求购鹘国战马。


    而郑来仪收购马匹的价格,对鹘国来说无益于雪中送炭。她帮助丽笙公主在鹘国站稳脚跟,让她有和拔灼谈判的底气。这便是那日双方在玉京城外达成的交易。


    郑来仪抿唇,神色莫测。


    她选择这个当口离开玉京,随着严子确一同就藩,除了推进与鹘国市马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受降城马场位于连接凉州和西洲伏羌驿一线的粮马补给线上,会是来日兵家必争之地。虽然此刻叔山氏是恭顺于朝廷的重将,但来日的格局却很难预料。无论内乱或外战,她都要做好万全准备。


    这样的原因,自然也不能与鹘人明言。


    “做生意的人总会说这么一句话:不要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马匹乃是战略资源,对大祁而言从没有足够的时候,这么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别人既然能做,我有什么做不得?”郑来仪冲着犀奴眨了眨眼,“——无论什么时候,人也不会和钱过不去,对吧?”


    犀奴笑了笑,似乎并未完全信服她口中的理由,却也不再追问。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人敲响,紫袖过去开门。


    店小二手中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红羊枝杖,羊架在铜钎上,盆里的炭正烧得发红。门一开,香气立时飘进了屋内。


    “给贵客上菜了!”


    紫袖吸了吸鼻子让开身子,那小二快步进屋,将烤羊端正放下,从盆底抽出一把分肉的快刀,躬着身开始为客人片肉。


    郑来仪的视线在烧红的铜盆上定住,想起上一回看到这道菜,还是在叔山寻的烧尾宴上,淡淡移开了视线。


    犀奴多看了那低头分肉的小二一眼,眉头微皱。


    有外人在,二人便没有怎么说话,偶尔一两声碗筷轻碰的声音,便再无其他。


    外面也安静得很,不知是不是老板有意为贵人清场。


    “你的家乡是哪里?”百无聊赖间,郑来仪开口问一旁的犀奴。


    犀奴手中捏着切肉的刀,正要放下答话,变故倏然发生。


    “哐当”一声,那垂头削肉的小二一脚蹬开了面前烤羊的火盆,尚在燃烧的滚炭骨碌碌滚到了地上铺着的氍毹上,立时窜起了火苗。


    火花四溅中,小二手握长刀,埋头朝郑来仪冲了过来。


    第73章  杀手组织孔雀蓝


    “快来人啊!!有刺客!!!”紫袖惊恐地高喊出声。


    郑来仪眼睁睁看着那刺客手持明晃晃的刀子朝自己扑过来, 下意识偏头要让,一只瓷盘不偏不倚地从旁边飞了过来,“当”一声撞在了刀刃上, 崩成了碎片, 将刺客手中的凶器打偏了。


    刺客眼神狠戾,看向扔盘子的犀奴,刀锋迅速转了向。


    犀奴嘴角一扯,笑得莫名有几分狠辣, 她手中还拿着一瓣瓷盘的碎片, 顺手将锋利的缺口朝外,权当做武器朝着那假扮小厮的刺客飞扑了过去。


    刺客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胡商”竟然身负武功, 且一时看不明白什么路数, 只是身法鬼魅,每一招都出乎意料, 他咬着牙抵抗了两招, 却被犀奴逼得接连后退, 瞬间退到了门边。


    犀奴身手利落,招招不落下风,与此前丽笙公主身旁那个柔弱的侍女已经是全然两样, 郑来仪的眸光随着她灵活的身影渐渐凝重。


    忽听“嗤拉”一声,那刺客的脸被犀奴手中的刀片划了长长一道, 顿时迸出一串血珠。他咬着牙,手中的刀乱舞了一通, 竟让他一招得手, 划破了犀奴身前衣襟。


    犀奴一声怒喝, 握住刺客手中刀刃,一个鹞子翻身, 飞足踢中了刺客面门,刺客被一脚踹翻,仰面倒地,尚未来得及挺身,刀锋便抵住了他的喉咙。


    守在室外的士兵们一窝蜂涌进了房中,酒楼老板惊慌失措的声音从人群后面冒出来:“什么人?!刺客在哪里?!!贵人有没有受伤???”


    严森带着人出现,急忙将刺客从犀奴手中接管过来,见郑来仪无碍,只是尚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方才松了口气。


    “属下护卫不力,请贵人责罚。”


    紫袖又气又恨,一跺脚:“这么多大男人,早不进来保护小姐!等贼人被制服了才冒出来!”


    严森脸一红,不敢说话。实则方才他们的人自郊外茶寮之后,又暗中跟了副使大人一阵,确认他确实按照计划往西洲营的方向去了,才调转回城,这才疏忽了郑来仪这边的护卫。


    郑来仪看了严森一眼,眼神一时通透,摇了摇头:“我没事。”


    紫袖朝那刺客“呸”了一声,恨恨道:“这胆大包天的贼厮!拖下去好好查查什么来历!”


    严森摆了摆手,手下人将刺客双手反剪拖出室外,又留了一队人,将酒楼上下都检查过一遍才放心。


    紫袖上前一步扶起犀奴,不无钦佩的语气:“没想到你的功夫这么好!”


    犀奴拍了拍衣服下摆的尘土,又恢复了低调的姿态:“雕虫小技而已。”


    郑来仪从席上站起身来,眼神落在犀奴胸口,她的前襟方才被刺客划破了,露出里面一片雪白的皮肤。


    “犀奴,你的故乡……是蒲昌海么?”


    犀奴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郑来仪:“姑娘为什么这么问?”


    “你可认识一个……叫丝雨的姑娘?”


    犀奴的面色倏然发白,看着眼前的郑来仪,缓步后退。


    “戎赞。”郑来仪突然扬声。


    敞开的门后应声现出人影:“主子。”


    戎赞不动声色地拦住了犀奴的去路。


    —


    紫袖独自守在廊下,见戎赞脚步匆匆的进了院,急忙上前两步:“怎么样了,查出来了么?”


    戎赞点点头,将前面探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紫袖。


    刺客的身份已经确认,是一名家在蓬州的牧民,他的家乡自入秋后便大雪成灾,养的近百只牛羊都被冻死。走投无路下,他与同乡一起落草,却遭到蓬州军清剿山匪,只剩下了他一条漏网之鱼,辗转到达了凉州,得知郑来仪身份后自觉命运不公,便心生歹意。


    紫袖恨恨道:“这歹人,活该千刀万剐了他!”


    “严大人亲自审的,人被关在凉州大狱,估计也没几天好活了。”戎赞提起来也是一脸痛恨,他就离开了一会,就出现这样的事情。


    “主子在里面?”


    紫袖面色有些神秘,“——还有犀奴。主子叫咱们都去休息,不用人伺候。我不放心,还是在这里守着,你早点去睡吧。”


    戎赞摇头:“我也和你一起守着吧,姐姐。”


    犀奴坐在一张玫瑰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的郑来仪。


    “你认识丝雨,对不对?”


    犀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仍然是一身胡商的装扮,衣服上沾了点血迹,是方才和那小二交手时留下的。


    “鹘国的百姓中,仍有不少当年漪兰的后代,你和丝雨都是,我说得没错吧?”


    沉寂许久,犀奴缓缓垂下眼,又恢复了那个丽笙公主身边低调的婢子姿态:“贵人反复提及的这个丝雨,婢子从未听说过……”


    “她的胸口,有和你一样的刺青。”郑来仪的视线落在犀奴破损的衣襟上。


    犀奴迅速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边迅速将下翻的衣领遮拢住露出的一小片皮肤,语气警觉了不少:“我们部落中的女子喜纹刺青,这没什么特别的……”


    “你的身手很好,和丝雨一样,都很擅长掩饰自己。”


    “会点功夫才好保护主人,这没什么稀奇的,婢子不知道贵人在说什么。”


    “我是在青州的一场筵席上见到的丝雨,她被护劼作为礼物,预备献给舜王世子——就是现在的太子,她却擅自离席,意图行刺……”


    “行刺?!”犀奴倏然站起身来。


    郑来仪淡淡掀眉,看向面色煞白的犀奴,“现在你还要坚持自己不认识这个丝雨么?”


    “那她——?”


    “死了。没能逃得掉,挨不过严刑拷打,死在青州大牢。”


    “你们……对她严刑拷打了?那她招认了什么?”犀奴的声音微微发颤。


    郑来仪向前靠近,与犀奴只有一步之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审出来,她是大祈叛将段良麒的余党,因为仇视叔山寻,才对他儿子下手。”


    “段良麒……”


    犀奴苦笑了一下,似是松了口气,又似乎隐藏着极大的悲哀。她低低叹了一声:“她简直太傻……”


    “所以她和麒临军并无关系,对吧?”


    犀奴颓然坐回椅子里,半晌说道:“丝雨姓安,本名安丝雨。”


    “安……丝雨?”郑来仪联想到了什么。


    犀奴捕捉到郑来仪的神色变化,点了点头:“她是安夙的侄女,说起来和叔山梧还有些血缘关系。”


    郑来仪眉头拧紧:“那她为何要对叔山梧下手?”


    犀奴一手扶着额头,低声:“……我也不知。恐怕是因为,她把叔山梧当成了他哥哥叔山柏。”


    郑来仪微微皱眉,看来丝雨身为安夙的亲人,对叔山寻负心逼死姑母而心怀怨恨。从小不曾养在叔山寻身边的叔山梧,第一次以叔山寻之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就被自己亲生母亲的族人误当做了容絮的儿子来寻仇。


    她看向犀奴,“所以,你也是安夙的族人?”


    “不。她是我们的头领。”


    “头领?”郑来仪长眉微扬。


    “在漪兰,曾有一个名叫孔雀蓝的组织,组织里的成员均为女子,安夙就是孔雀蓝的首领。”


    “孔雀蓝……这是个什么组织?”


    犀奴掀眉,目光中锐色一闪,薄唇轻吐:“杀手组织。”


    门窗紧闭的室内不知哪里来的风,将屋子角落一人高的花树灯台上,几支手臂粗的蜡烛吹得齐齐晃动了一下。


    犀奴看清郑来仪眼中的惊惧,轻笑了一声:“贵人莫怕,组织早已随着漪兰一起覆灭,再没有能力掀起什么波澜。我们更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室中暖香熏然,郑来仪的后颈却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她的身体没来由地发寒,下意识拢了拢襟口。


    “孔雀蓝诞生于漪兰危时,漪兰国主荒淫无度,不顾国家危亡,听凭将士陷落在沙场,国土沦丧时依旧只顾着饮酒作乐……安夙出身漪兰贵族,容貌出众,有漪兰第一美女之称,却并非娇滴滴的小女儿,她自幼熟读兵书,一身功夫得自父亲安崖将军真传。她见漪兰朝廷上下尽是无能之辈,便决定用自己的手改变漪兰命运,她以亡父安将军的名义,召集了他麾下的一众女兵,成立了孔雀蓝。”


    “既如此,安夙怎么又会成为叔山寻的妻子?”


    犀奴嘴角的冷笑消失了,烛火倒映的眼中泛着凄凉。


    “那时漪兰主要的敌人,一个是图罗的执矢部,另一个便是大祈槊方军,安夙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便谋划了一场‘夺将计划’。”


    “……夺将计划?”


    “安夙知道她们能力有限,倘若在战场上与敌人明刀明枪,是不可能赢得过。她的策略是,以女子羸弱的假象为诱饵,深入敌营,伺机接近敌军将领……”


    郑来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组织里的人都是对故国一腔热血,甘愿为救国奉献一切的好姑娘,大家听了首领的计划,争取一切打入敌营的机会。攻略的头号对象,便是大祈槊方军负责攻打漪兰的首领,叔山寻。”


    “叔山寻为人自律,且一直颇为谨慎,组织里的姐妹扮作仆妇、军.妓、杂役等等各种身份,就是无法近他的身。那个时候,漪兰的边境线在他率领的部队猛烈攻势下节节败退,在他的攻城略地之下,大祈的军队已经濒临蒲昌海城下……”


    “在这样的情形下,安夙决定亲自上阵,以故人之女的身份,直接进入槊方军大本营,求见主将。”犀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故人之女?”郑来仪皱眉。


    犀奴点了点头:“叔山寻只是一名边军斥候时,某一次出境执行任务,误入了漪兰游牧部落捕熊的陷阱,右腿陷在陷阱中,实在无法便准备自断一腿求生,安崖将军见他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决断,对这后生十分欣赏,便帮他出了陷阱……”


    郑来仪听到这里微微摇头。一国大将,竟然如此妇人之仁,倘若安崖早知叔山寻会是来日漪兰的终结者,想必会悔不当初。


    犀奴看着郑来仪,苦笑了一下:“贵人也觉得安崖将军一念之仁,却救了一只中山狼吧!或许是我们漪兰人生性如此,安将军这样,他的女儿亦是这样,遇到弱者时总能与他们共情,很容易忘记自己的立场……”


    “她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叔山寻?”


    犀奴的唇线抿得笔直,半晌道:“或许吧,这已经不重要了。首领就这么成为了大祈将军的妻子,叔山寻也曾对她许下山盟海誓,说会尽己所能保证漪兰子民的平安,孔雀蓝也从此销声匿迹……”


    郑来仪沉默。


    她觉得匪夷所思,安夙竟然相信了叔山寻的话,他也不过是大祈西征的一柄利剑而已,漪兰的命运从来不是他能够做得了主。


    可转念一想,陷于情爱丧失了判断的安夙,和曾经的自己又有什么两样?她摇了摇头,自嘲地冷笑一声。


    “漪兰的都城最后还是被叔山寻攻破了,安夙死后,组织也随之解散。我本以为姐妹们大多都已经葬身异乡,没有想到,丝雨竟然活着,甚至会去刺杀叔山梧……”


    “心有执念的人,没那么容易就死。”郑来仪淡淡道。


    犀奴抬眼看向郑来仪:“贵人方才说,是叔山寻亲自审问的丝雨?”


    “不错。”


    “这老贼定然看出了丝雨的身份。”犀奴冷笑一声,语气尖刻,“丝雨她太糊涂了,不仅枉送性命,临死还被叔山寻这老贼利用,做了一场戏!反而更加巩固了大祈皇帝对他叔山寻的信任。”


    “安夙尚且如此,又能苛责丝雨什么呢?”


    郑来仪摇头,“叔山寻此人负心薄幸,与安夙身边的婢女勾搭在一起,安夙心灰意冷,给叔山寻诞下儿子之后便郁郁而终,这样的结局,让她的亲人如何释怀?”


    犀奴扬眉,郑来仪所说的细节,甚至连她都没听说过:“贵人是如何知晓后面的事?”


    郑来仪眸色微闪,低声:“是叔山梧说的。”


    犀奴顿觉讶然,看向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探究,“……他竟将生母的事情都告诉了你?”


    郑来仪沉默不语。


    “可惜他继承了叔山寻这老贼的狠辣,年纪轻轻便成了西域各胡族闻之色变的厉害人物,来日接掌他父亲的衣钵,更要与漪兰后人继续为敌,让大漠生灵涂炭……也不知首领她泉下有知,能否瞑目!”犀奴长叹一声。


    郑来仪抿唇,喃喃道:“可是叔山梧的手里还有安夙留给他的遗物,也许他……对父母之间的旧事也不是全无所知?”


    “什么遗物?”犀奴疑惑。


    “一把曲柄匕首。”


    犀奴的眼神倏然通透,似是蕴藏了极大的悲哀。


    “所以,她也许是自尽的……”


    郑来仪皱眉:“何出此言?”


    犀奴的声音低沉:“她的那把匕首是组织中人特有,专为陷身敌营无法脱身时,自我了断。她嫁给叔山寻后曾一度封刀,没想到那匕首却最后传到他儿子手里。”


    她看着郑来仪,皱眉道:“难道叔山梧真的知道她母亲生前的事?”转而又摇头道,“不,叔山寻不会让他知道安夙的真实身份,否则他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告知他的母亲为父亲抛弃了故国和使命,生下他后,因为叔山寻的辜负才憾然离世?”


    郑来仪不愿细想,倘若叔山梧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以复国为宿命,潜伏至叔山寻身边,却最终折戟于丈夫之手的杀手组织首领,还会自小从戎,最终变成大祈边军中胡人闻之色变的捉生将么?


    她突然想起在青州时,叔山梧重伤卧床,叔山寻来找她探口风说的那番话。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叔山寻阴鸷的面容突然浮现在她脑中。这对父子之间的隔阂深到要向一个外人了解事情的经过,那时她还以为这不过是他们联合在自己面前做戏。


    所以叔山寻会在安夙离世之后,将她曾经存在过的一切蛛丝马迹,都从叔山梧的生命里扫除。可为何独独要将一把匕首留给儿子呢?


    郑来仪缓缓坐倒,突觉头胀痛得厉害。


    第74章  逻娑川发生雪崩,大部队音讯不明


    决云被扑面而来的寒风逼得倒退一步, 迅速将拉开一半的帐幕重又合上。


    一夜北风紧,昨夜帐外还是一片荒芜,今日已经是银装素裹, 山脉和废弃的关隘都被皑皑白雪盖上了厚厚的一层, 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这么大的雪,也不知罗当他们进山怎么样了……”


    决云转头,见叔山梧靠坐在桌案后,手里握着把匕首, 匕首出了鞘, 寒光一闪一闪。


    他眉头拧起,上前两步, 将匕首一把从叔山梧的手中夺了过来。


    “这刀您不要再碰了!现在开始交给属下保管!”


    叔山梧右手一空, 回过神来。


    “给我。”他的声音没什么力气。


    决云态度坚决,将匕首一把塞进怀里, 眼神落在叔山梧手背新缠的绷带上, “不行, 这回说什么也不能给您!”


    他声音沮丧,又兼有几分忧虑,“兵刃是用来防身的, 不是用来自伤的,您本来已经好了很多, 突然又变成这样,随队的军医又不在, 您不要再为难决云了……”


    昨夜风大, 吹得帐篷呼呼作响, 决云睡不着,便起身出帐查看, 听见主将的营帐中有动静,他进帐一看,发现叔山梧一身单衣坐在榻边,神思恍惚,手背上已是鲜血淋漓,将榻上的褥子都染红了一片。


    “倘若不是因为这是夫人留下的遗物,我非……”


    非把它扔了不可。以叔山梧现在的状态,身边就不能留有利器,尤其是在入睡以后。


    决云恨恨地低声:“那郑来仪践踏主子一片真心,连夫人的遗物都给扔了,要是丟了也就罢了,还故意给您送回来……她这是故意扎您的心,您倒好,还真用它伤害自己!要是夫人知道了,该多难过啊……”


    “不是她送回来的。”叔山梧缓缓站起身,他面色有些苍白,没了平日里的英武神采。


    决云扬眉:“不是她?”


    “她把匕首留在了雀黎寺,是寺里的人送回来的。”


    那位曾经接济他们的比丘尼来到凉州大营,登门求见叔山梧将这把匕首双手呈上时,叔山梧微愣了一会。


    “是女檀越离开碎叶时,途径寺中留下的。”比丘尼敛眸道。


    “既如此,就把它留在雀黎寺吧。”叔山梧垂眼看着那匕首。


    比丘尼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偈。


    “兵刃利器,沾染过血光,不宜存于寺中。既然找不到女檀越,还是还给您比较好。”


    她抬眼看着叔山梧,“女檀越在寺中与住持长谈一番,似乎有心结难以索解。”


    “什么心结?”


    比丘尼垂目:“檀越恕罪,贫尼无法告知。”


    叔山梧点点头:“是我冒昧。”


    “只是女檀越离开后,住持让贫尼将匕首还给主人,也给檀越捎一句话。”


    叔山梧抬眼:“您请讲。”


    “住持言:有时抛却身外物,却未必能了心底事——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两心相照,却未必两心相知。”


    “两心相照,却未必两心相知……”叔山梧沉吟。


    比丘尼深深看他一眼,缓声道:“但愿檀越不留遗憾。”


    叔山梧目送一袭缁衣离开大帐,将那柄失而复得的匕首收入怀中。


    他曾想着有时间要重回雀黎寺,拜访一下住持,但边关战事吃紧,始终未有时间。那夜在受降城的城墙上,郑来仪看见那把匕首时神色微变,却终究什么也没说,看来确实是她亲手将匕首抛弃。


    叔山梧想起比丘尼说过的话,一时按捺不住,在城墙下拦住了郑来仪。


    但他们之间,似乎始终隔着一道天堑,他看不懂郑来仪,明明听过彼此清晰的心跳,她的心中却似乎竖着一堵高墙,始终无法彻底消除芥蒂。而叔山梧,一度因为郑来仪在身边而缓解的心恙,在她离开后变本加厉地逆袭,只能在夜半独自无人时,徒劳地将匕首紧攥在手里。


    “那药还有么?”


    “什么药?——没有。”


    决云知道叔山梧问的是能麻痹心神,压抑狂疾发作的药。老军医警告过,这药不能多服,否则总有一日会致使永远地精神失常。


    “我看到你收在那柜子里。黄纸包着。”叔山梧低声。


    决云皱眉:“不行,医师说了——”


    “药给我,我会控制份量。我带队巡边,哪里有让他们出入险地,自己独守大本营的道理?”


    本来按计划,是以伏羌驿为起点,沿逻娑川一路向西,再折而回到关内——这条冬巡的路线一半都在关外的逻娑川,地形险要气候复杂,又是冬日行军,身体状态不容一丝有瑕。叔山梧的身体刚恢复没多久,巡线到了中途又心恙发作,无奈只能留在营地,由严当带着士兵们继续向前。


    “那药只能压得住一时,万一在路上又发作了怎么办?照理说,您就应该留在西洲大本营,不应当带队进山的!属下陪您在这里等他们,按时间,日落之前严当他们也应当回来了……”


    “逻娑川地势复杂,一路过来阴霾甚重,不久便会有雨雪,他们是第一次巡这条线……”


    “他们手里有您亲自画的舆图,严当知道分寸。您先把药喝了。”决云面色严峻,把伤药端到了叔山梧的面前。


    叔山梧叹一口气,将托盘上的碗端起,刚举到嘴边,外面突然一声轰然巨响。


    决云一呆,叔山梧已经越过他,迈步走出了帐外。他连忙从榻上拿起叔山梧的大氅,快步跟了出去。


    轰隆隆的巨响仍在继续,脚下的地面也在不停震颤着。天色几乎是一瞬间昏暗下来,浓云在山巅翻滚,如有墨色的巨龙在天池中来回搅动,一时间风云变色。


    “是雪崩!”决云大声道。


    主将营帐周边的几顶毡帐中,有几个留守的士兵匆匆钻出来,神色惊惶,看见叔山梧和决云,纷纷朝这边跑过来。


    他们扎营的地方离山不远,严当他们进山的路口此时已经被全然掩埋,山上仍有巨石和雪块簌簌掉落,一路滚到他们脚边,离山近一些的帐篷被风掀翻,而后瞬间消失在尘雾中。


    “先退。”


    叔山梧厉声下令,决云带着剩余的十几个士兵,在叔山梧的带领下迅速后撤。


    约莫过了近半个时辰,持续不绝的雪崩逐渐止住,原本营地所在的位置已经被完全掩埋了。


    天边现出晚霞,浓艳炽烈,如此震撼的景象,让众人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不知道严当他们现在在哪里……”有人低声说。


    所有人都沉默,望着远处的高山,想着生死未卜的严当他们,转念又想到今夜自己恐怕要露宿野外,一个个面色沉重。


    留下的人里,除了叔山梧和决云,大多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和伤员,还有一名负责伙食的炊务。这雪崩来的突然,他们匆忙撤退,且不说御寒必需的帐幕,便是口粮和棉衣都没能来得及一起带上。


    “程文才。”


    执旗程文才听见叔山梧叫他,连忙站起身来:“将军有何吩咐?”


    “来时的路上,我给你指过一片草甸,叫铃子甸,可还记得?”


    程文才眼睛一亮:“记得,将军!”


    “铃子甸上,常有延陀部边民游牧,距离这里大约二十里,你带着大家沿着这条道向北疾行,天黑前应当能赶到。往常这个时候还会有等最后一批草料的牧民,你们只能碰碰运气,只要看见牧民的羊群,便能找到牧场,借他们的马连夜回西洲报信。听明白了么?”


    程文才狠狠点头。叔山梧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朝向决云:“我们走。”


    “将军,您不和我们一起么?”程文才瞪圆了眼睛。


    叔山梧从决云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我去把严当他们带回来。”


    “可是雪崩刚过去,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崩塌,现在去找人太危险了!”


    叔山梧坐在马上,看向远处的山脉:“他们听从我的号令,走的是我定的路线,出了意外自然是我去找他们回来。”


    程文才急道:“那不是去送死?!!”他说话的调子都变了,此刻那张颇为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叔山梧转过头来,冲着程文才笑了笑,安抚一般的语气:“那条路我曾走过,若是罗当他们机警,未必没有一线生机。困在山中越久,生机便会越渺茫,不能耽误。”


    程文才不知该说什么,着急地连连跺脚,又看向一旁的决云。


    决云心中也有担忧,但他知道叔山梧心意已决,说什么都是无用。只要罗当他们仍活着,他并不怀疑叔山梧能够将他们安全带回。


    终究什么都没说,冲着程文才点了点头。


    “那我跟您一起去!”程文才一咬牙。


    他这么一说,身后的十几个士兵也纷纷站出来:“我们也是!”“我们和将军一起!”“一起去找罗当他们!!”


    叔山梧面色严肃了几分:“你们是要违抗军令?”


    众人顿时闭嘴,一个个懊丧地垂了头。


    “山道本就狭窄,雪崩之后更不适合大部队行军。你们还要与西洲大本营取得联络,另外就是,要跟你们都督说,让他尽快将这里的情形报节度大人,雪崩山脉沿线与边境线重合,需提防有人浑水摸鱼,趁乱入关。”


    程文才听得神色一凛,不敢再有违抗。


    众人目送两骑马向着烈烈夕阳而去,整理一番后,也即踏上了既定的路线-


    西洲城内,气氛颇为热闹。


    节度使大人的仪仗抵达西洲城外时,都督于涿才得到讯息,匆匆出城相迎。在路上与严押衙了解了一番,方才知道严大人与贵人这一路从凉州出发,先去了瀚州受降城考察乱后的重建情形,第二站便是西洲。


    于涿暗自琢磨严子确此行前来的目的,大约总和受降城的事脱不了干系。严子确上任时,他没有赶得及去凉州会面,不清楚这位新任节度的风格,再加上他身后跟着个一脸严肃的邓解,心中未免有些惶然,连节度使身边明艳动人的准夫人都没心思多看两眼。


    好在这新来的节度使大人似乎颇为和善,席上气氛虽不算热烈,倒也和谐得很,问及今年的冬衣有没有一应发到每位将士手中,于涿大着胆子向严子确身边坐着一言不发的郑来仪笑着多说了句:“还要多谢贵人对将士们的关切,寒衣颇为及时。”


    郑来仪掀眉看了于涿一眼,虽是带着笑意,神情却很冷。


    于涿讪讪地捉杯饮了口酒。


    “副使大人亲自带队冬巡,眼下不知情况如何?”邓解突然开口。


    于涿神色微敛:“回禀邓虞侯。副使大人带第九、第十两支步骑兵旅,一个月前从大本营出发,前几日刚传回信来,队伍已经抵达了伏羌驿,预计顺利的话,后日应当能够回到大本营。”


    “西洲沿线,可还安宁?”


    “西洲与图罗和鹘国均有交集,近几年一直骚乱不断,自从今圣登基,万象齐心,近来不曾出过事情。”


    严子确微微颔首:“副使大人亦是出身边关,对西洲一带想必颇为熟悉,于都督驻守本镇,还应多向副使大人取经。”


    “末将明白。”


    想起之前与叔山梧在受降城一事上划分立场,于涿忍不住心中泛起嘀咕。副使大人替第九旅代为受过的事不胫而走,没过几日又被节度使大人派来西洲主持冬巡,好在叔山梧在西洲本镇待了没多久,就带人去了边境,与于涿并无过多的交集。


    严子确面上倒始终带着一抹温和笑意,看不出什么态度倾向,这让于涿心中没底,视线乱飘时,瞥见外面有个府兵行色匆匆的过来,在门外站定了,打量一眼厅内列坐的诸位,神色一时犹豫。


    郑来仪也发觉了那个行迹奇怪的府兵,朝着严子确微微侧身,眼神示意。


    “是有何急事要报?”严子确扬声,将外面的人唤进来。


    “报大人,第九旅紧急回报军情:逻娑川发生雪崩,大部队被困山中音讯不明,急需驰援!”


    “哐当”一声,众人一惊望去,姿态端方的贵人手中杯盏脱落,倒翻在桌案上,酒水撒了一片。紫袖连忙上前,拿帕子去擦郑来仪的衣裙。


    “谁传的信?叔山副使呢?”


    “第九旅执旗程文才从前线连夜赶回,就在外面……副使大人本来有伤没有进山,出事后让他们回来报信,自己进山寻人去了。”


    郑来仪任紫袖来回擦着湿了的衣裙,手指下意识地抠进桌角,呼吸已然乱了节奏。


    第75章  郑来仪撩开帐幕,只身进了帅帐。


    “小姐, 累一天了,先休息吧。”


    紫袖叹一声气,朝郑来仪走过去。她坐在案边, 手里捏着支笔在纸上随意涂画着, 远看一团墨色,深深浅浅,像一团出不去的迷魂阵。


    “——明日再画吧。”


    郑来仪恍若未闻,手中的笔亦是毫无章法。


    “于都督已经调人去援救, 西洲大营基本都空了。您坐在这里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看看您眼睛都熬红了……”


    “谁等了?”


    郑来仪突然回魂,将手中笔一撂, 抬手解了身上的罩袍, 走到榻边干脆地躺了下去。


    “是了。您没等,是婢子乱说的……”


    紫袖撇了撇嘴, 似乎是自言自语, “严大人已经吩咐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隔壁院一有什么动静,咱们这里能听见的。”


    她看郑来仪阖上了眼,便轻步去了外间。


    这一夜紫袖睡得很沉, 或许是路上颠簸过累,她一开始还留意着里间, 但见郑来仪那边似乎也早早熄了灯休息了,便也沉沉睡去。


    他们所住的官舍条件一般, 严子确所在的东院和他们的西院只有一墙之隔。天光微明时, 紫袖听见外面似乎有动静, 除了杂乱的脚步声,隐隐便听见那边有人在说话, 其中依稀有押衙严森的声音。


    “……找回来几个?”


    “一大半吧,还没清点完人数,有几个冻死的,受了伤无法行动的也拖回来不少——大人要现在就去么?”


    “先别问这么多,赶紧搞清楚去回禀……”


    紫袖从朦胧睡意中醒过神来,蹬上鞋子走向里屋,掀开纱帘:“小姐,前方好像有人回来了——”


    榻上没人。一床锦被铺得整整齐齐,似乎就没人躺过。


    紫袖全然醒透了,转身快步走到门边,“哗啦”一声把门推开了。


    “戎赞!!”


    没人应。只有早起的鸟儿站在枝头,啾鸣了两声。


    紫袖一跺脚,气道:“好好好……又不带我!!”-


    凉州城墙上,气氛颇为沉重。


    驰援前线的部队两个时辰前从这里出发,守城的人不敢像往常稍有懈怠,所有人在此待命,一旦前方有消息,立即要回报城中。


    启明星尚未亮起时,一袭白裘披风的倩影登上城墙,把守的士兵上前询问,看清来人身份后连忙退避,引得城墙上其余的守卫纷纷侧目。


    “贵人天不亮就站在这里,是奉节度使大人命令来坐镇么?”


    “别问我,我哪知道?”


    接话的人偷瞄一眼郑来仪单薄的背影,又压低声音,“要我看不像,节度使大人怎会让娇滴滴的贵人到这风口上来坐镇,我看她倒像是在等人。”


    另一个人摇了摇头,没心思再去猜,叹了口气道:“我堂弟就在第九旅,今年秋天刚刚应募入伍,他家里还有个老娘没人照看,可千万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啊!”


    “那逻娑川我曾远远看过一回,连绵雪山云遮雾绕的,便是常跑西域最有经验的向导都会绕开那一带……在那山中出了事,恐怕是九死一生。”


    “你别这么说,轻羽营的人不是已经去支援了么?”


    “嗐!别说轻羽营,整个西洲军,到过逻娑川的又有几个?以前季进明在的时候,能守好拒夷关就算不错,副使来了以后才带着将士们一路西进,开拓疆域,现在能指望的,我看也只有副使大人一个,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死是——”


    说话的士兵戛然而止,手指前方惊喜出声:“有人回来了!是第九旅的旌旗!”


    守城的副将站在望楼,也看清了大道上的队伍,队首飘着绛红色的旌旗,眼神一凛,朗声道:“开城门!”一边吩咐身边的人尽快回城报长官。


    副将下了望楼,几步走到郑来仪身后,请示的语气:“贵人,看样子是第九旅的人回来了,我让他们已经去报节度使大人和于都督,您……”


    他看郑来仪自从登上城墙起,便在一处站定,双目紧盯着城外的大道。揣测她或许是在等前线的人回来,但看她此刻依旧站着不动,这会倒有些拿不准了。


    “不用管我。”


    贵人突然低声,语气虽冷静,然而唇色浅淡,看得那副将有些许担忧。


    “看样子有人受伤了……”


    副将一愣,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不算长的队伍里,士兵们有的骑马,有的几人共骑着一匹骆驼,伤势轻一些能勉强行走的便相互搀扶着。原本拉着辎重的马车用毡帐盖着,隐约看见躺着的人形,这样的车接连有数十辆之多。按照大祈军律,将士死于异地,需将遗体拉回本镇厚葬。那些被毡帐盖着的马车里,躺着的士兵是死是活,不忍细想。


    那副将心中一沉,看这情形,西洲军此次损失惨重。


    他转身问手下的人,“大师已经到了么?”


    “是。已经在西郊军营等着了。”


    郑来仪心口发闷,这个时候请大师入军营,无非是为亡灵超度。


    副将目送着队尾的大纛进入城中,转头见贵人面色苍白,安慰道:“遇到雪崩,伤亡是难免的。贵人不必担心,城中的医馆已经全部在待命了,还按照节度大人的吩咐连夜从邻近的郡县请来了医师,唯恐人手不够,一定会全力救治伤者。”


    郑来仪点了点头,脚步缓缓走下城楼。


    “……主子,我们现在去哪?” 一路跟着她的戎赞忍不住出声。


    郑来仪扶着冰凉浮凸的墙砖,只觉脚步有些发软,可能是天太冷的缘故,她拢了拢肩头的大氅,陡然意识到身上穿的还是他送的斗篷,下台阶的步伐虚了一下。


    她方才紧盯着主将的座驾,并不是叔山梧。所有的马匹和车辆都驮着伤员,唯独不见他的踪影。


    从事发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当着她的面提及叔山梧的名字,她更无法主动开口。


    “主子,西洲军驻所在城西郊,大部队会去那里修整,我们去看看么?”戎赞把马牵了过来。


    她该去么?她去做什么?郑来仪有些茫然。


    她一夜未阖眼,冲动跑到了城墙上,启明星亮时终于等到了归来的大部队。至此尚且可以自圆其说,是对失踪的巡线部队放不下心,但队伍已经回城,她似乎也该回去了。


    “贵人!”


    迤逦的车队中有人高声喊,郑来仪转头,只见是斥候罗当。


    他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斗篷,脚步有些踉跄地奔到她面前,郑来仪见他一只手臂吊着,脸上也有划伤,头上还裹着白色的绷带。


    “罗当,是你。”


    “贵人,您怎么会在这里?是在等、等我们的么?”罗当面上难掩兴奋的神色,讲话似乎都有些磕巴。


    郑来仪抿唇,点了点头:“我随节度使来西洲,听说你们遇到了意外,便来看看——你伤得严重么?”


    罗当摇头:“末将命大!捡了条命回来,还多亏了——”


    郑来仪呼吸微停,却在这时,身后陡然响起凄厉的哭声。罗当皱了眉转头,有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哭天喊地地冲向了行进中的队伍。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让娘可怎么办啊——!!”


    那妇人扑向队尾的一辆板车,车身被白布盖着,一只冻得发乌的手从白布下垂落。妇人颤抖着揭开了其中一面白布,露出下面冻得面目全非的士兵尸体,她跟着行进的马车,一边踉跄地走着,一边哀嚎不已。


    郑来仪闭了闭眼,话还没说出口,罗当已经回过头来,语气沉重了不少:“贵人,我得走了,这一次有不少弟兄伤亡……不说了,我得赶快归队,您多保重!”


    郑来仪喉头发干,帷帽后的嘴角牵了抹发僵的笑,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目送罗当一瘸一拐地归队,走到那哭得不能自已的妇人身边,半劝半拉地将人带离了队伍。


    “……我去问问吧?”戎赞低声。


    “有什么可问的。”


    郑来仪回过神来,也没有从戎赞手里接过缰绳,只是茫然地迈步向城中走。走了没几步,脚下忽踩到了什么东西,应当是从刚刚驶离的板车上滑落的。


    她弯腰,把那东西捡了起来。是一顶玄色的披风,下摆有暗色的鳞纹,上面沾了泥水,触手一片湿凉。


    这顶披风,受降城外那夜曾经披在叔山梧身上。


    她抓着披风的手下意识一攥,触到某处略觉有些异样,细看却见披风的里衬,靠近胸口的位置,用黑色丝线绣了一束小小的浆果。针脚略显笨拙,线头还冒在外面,但那串浆果却颗粒饱满,圆珑可爱。


    “……主子,怎么了?”戎赞见郑来仪突然变色,一时有些纳闷。


    郑来仪眸底掀起波澜,攥着披风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咬牙切齿:“这、个、疯、子……”


    她从戎赞手中夺过缰绳,翻身上马,狠狠一甩鞭奔了出去。


    西洲城小,军所占地便是城区的一半,整个西城都是军户和营地。西洲军一半在行营,本镇的营区通常半数空置,但今日营区里却站满了人,就连当值的休沐在家的得到消息后,都一清早便赶到了军营,等着迎接归来的同袍。人群中气氛压抑,只听得见沉重的脚步和马蹄声。


    伤员在司兵官的安排下有序送进军医的帐篷,司骑官与司胄官一道,加紧清点大部队带回的辎重,要尽快给都督府上报确数……所有人都在沉重的气氛中无声忙碌着。而郑来仪驾着白马,一路扬尘而至。


    营区门口的守卫长枪交错,将快马拦下。白马嘶鸣中,郑来仪翻身下马径直向前,守卫见她头戴帷帽,一身雍容华服带着杀气,对望一眼,均有些不敢用强。


    “……您是哪位?有何贵干?”


    郑来仪一抬手,守卫看清她手中节度使府的令牌,一惊后退躬身行礼。而她脚步未停,径直越过二人进了营区。


    稀薄的晨雾中,她疾步穿过一座座营房和毡帐,在停放尸首的棚屋前站定。棚屋前两个正搬运尸体的兵士见她气势汹汹,均感纳闷。


    郑来仪踏进木屋,脚步迅速地从躺着的尸体间穿过,她的视线一排排地快速扫过去,惹得一旁一位蒙着面为尸首整理遗容的医师忍不住停了手,问道:“您……是在找人?”


    “死者都在这里了么?”


    那医师点头,想了想又道,“……这里都是死于雪崩的,应当也有还埋在山里没能带的回的兄弟——您究竟要找谁?”


    郑来仪不说话,转身出了棚屋。此时一轮旭日已从东方冉冉升起,整座营区都沐浴在一片金色里,她站在棚屋外,只觉阳光刺得眼睛发酸。


    她手中攥着那顶已经脏污湿透的披风,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向营区中央的帅帐。


    帐前没有守卫,说明主帅不曾回到过这里。


    “哎!那不是——”


    罗当远远看见郑来仪的身影,忍不住叫出声,被决云从后面一把捂住了嘴。


    郑来仪撩开帐幕,只身进了帅帐。


    帐中有股熟悉的味道,简单的陈设,没有太多的生活气息。她走到主将席位一旁的挂架前,缓缓摘了帷帽,视线落在挂架上,那里挂着一副陇右地形图。


    朱笔标着冬巡的路线:西洲城——伏羌驿——逻娑川……山脉河谷描得细致,舆图角落还有署名,是熟悉的笔锋:於渊。


    前世她告诉叔山梧自己的乳名“椒椒”的含义时,作为交换,他也告知他的字於渊二字的出处。


    「人生於天地也,犹鱼之於渊,饥虱之於人也。」


    她初时觉得高深,却到后来才领悟,叔山梧此人,从来行走于深渊边缘,生死善恶是非均悬于一念,不过是写实而已。


    郑来仪站在这空荡荡的帅帐中,喉口顶着的一口气终于吐出,低低笑了起来。


    “凶手、混蛋、懦夫、骗子……”她低声咒骂,用最刻毒的语气。


    昏暗的舆图上突然泄进一丝光亮,郑来仪下意识转头。


    帐篷帘幕被迅速掀开,又重新阖上,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站定在门前。


    “在找我么?”


    第76章  她的嘴吻上去没有听起来那么硬


    “是来找我的么?”


    叔山梧沉眉, 帐篷里光线昏暗,愈发显得那双深眸黑白分明,他紧紧盯住了人, 如同猛兽锁定了猎物, 一步步朝她靠近。


    “别过来。”


    郑来仪后退一步,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那顶路上拾到的斗篷,全身写满戒备。


    叔山梧脚步却没停,沉声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想确认你真的死了, 我去看了尸体, 没有找到你。”


    片刻之前还生死未卜的人,此时杀气腾腾地逼近自己, 反而叫人迅速冷静了下来。郑来仪抱起手臂, 纤薄上挑的眼尾睨着他,“……原来你没死。”


    “很失望?”


    “对。”


    “你手里拿着什么?”叔山梧扬了扬下颌, 看向她怀里抱着的衣服。


    郑来仪尚来不及回答, 被逼得连连后退的脚步已经被迫停下, 她的后腰撞到了一方硬邦邦的东西,是主将席位前摆放公文的桌案。


    她索性将手里的披风扔到叔山梧怀里,顺势要推开他, 眼前人却捍不动半分。就连他的眼神也是密不透风将她盯得死死。她只能咬着牙,转开脸。


    “我的披风为什么在你手里?”


    叔山梧一只手抓着披风, 另一只手越过郑来仪,撑在她身后的桌案边沿, 咄咄逼人地追问。


    “我怎知那是你的披风?它盖在尸体身上, 我以为是死人的……”


    “你拿死人的披风做什么?”


    她无言以对, 只能狠狠瞪着他:“这披风上是什么?”


    这问题脱口而出时,郑来仪的神思恍惚了一下。同样的问题, 前世叔山梧问过他。


    那时叔山梧某次出征,临行前她亲手为丈夫披上大氅,他的手不经意抚过皮毛滚边,察觉了里衬暗藏的小心思,扬眉看向她:“这是什么?”


    她脸上浮现绯色,低声:“是山胡椒。”


    叔山梧的视线落在那串娇小可爱的浆果上,嘴角勾了勾。


    他带兵出征,从来没带过香囊玉佩这样的多余饰物,总是一身利落。她就连夜在他的大氅上留下自己的记认——她不是精于女红的闺阁女儿,旁人绣花绣鸟,她只会绣这么一串山胡椒,只愿衣物为他御寒时,也能顺带念起家中的椒椒。


    ……


    叔山梧垂眸,将那披风掀开一片,绣着图案的衬里露了出来,“——你说这个?”


    郑来仪死死盯着那处图案,抿着唇不说话。


    “这是摹的。”


    “摹的?”她皱着眉重复。


    叔山梧点头:“你送给你兄长的香囊上绣的这个图案,那香囊被他弄丢在槊方大营,是我给他找回来的——他没和你提过?”


    郑来仪不答,这的确像是郑成帷能做出来的事。


    叔山梧凡走过一遍的地方,便能过目不忘,他率领的军队用的都是他手绘的舆图,临摹一副山胡椒,对他而言不算难事,所以他看过她做的香囊,便转手摹了图案下来。


    “谁允许你——”


    郑来仪一时气滞。谁允许他如此轻浮,将未出阁女儿的绣品这样擅自私藏,还做出如此含义暧昧的举动,毫无半分忌讳。


    她想起罗当说过的一件事,叔山梧曾经为边关将士们专门请来画师,为他们画亲人的画像随身珍藏,军营里几乎每人都拿到了一副画像,唯独将军自己并没画。


    有人问起,他却说:画了也是亵渎。


    “当时被困山中,队伍里有人身体失温,危在旦夕,我才把披风脱下给他们盖的。本来这披风,我是从不离身的。是我的错。”叔山梧坦然承认自己的不当。


    郑来仪的眼神落在他一身单薄的戎服,想起他明明也带着伤,冰冷的眸光有不易察觉的融动。


    “图案绣在里衬,无人知晓,除了我自己,”叔山梧低声,“当然,现在还有你。”


    所以这束山胡椒,是他心有牵念又不至亵渎的底线?


    “无耻……”她低低骂了一句。


    叔山梧耸了耸肩:“的确很无耻。拿走你的跳脱、扣留你的香囊、硬要把母亲的遗物塞给你,还用尽心机使苦肉计……我自己都觉得无耻、无赖、无所不用其极。”


    他迫视着她,“我后悔了,我只想你能继续留意我。”


    “疯子。”


    叔山梧低笑了一声,似乎她口气再严厉的批判诋毁,对他亦起不了半点作用,他只会全盘接受。


    他离开凉州时,本来已经下定决心,把对郑来仪的所有感情深埋心底,只要她不愿意,此生可以再无交集。这决心下得很不容易,伴随着频繁发作的心恙,在夜深人静时残忍地煎熬着他。


    可是她却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一直找到了这里,让他勉强树立的决心重又摇捍。


    方才他在营外遇到罗当,听他说在城门看见了贵人,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担忧。那不是担忧一军,而是担忧一人。


    是她主动送上门来的。那就别怪他抵抗不过自己的本心。


    帐外传来低沉的法号,僧人已经在为丧生的将士们念经超度,空灵的梵音伴着晨训的金钲,庄严的号角渐次响起,余音绵延不绝穿透帐幕。


    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穿过营区,雄浑的口号在风声中回响。


    “万里从戎,经年于役;不辞艰险,愿尽勤劳……”


    郑来仪眼底波澜微动,她曾在叔山梧率领的大军中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边关凶险,死亡是最常见不过的事,军营里庆贺平安和悼念亡魂始终在交替上演,只要平安归来,便是值得庆贺的一天。


    那时她仰慕自己的丈夫是羁旅征程中的英雄,依依不舍地在几次离别之际亲手为他披上战甲。她几乎是一路看着他杀进玉京,行至巅峰处。


    而眼前的叔山梧,纵然隔世,一身气概与胆识更未变过,仿佛死亡的阴影从来不曾将他覆盖。


    郑来仪在桌案前缓缓站直了身体,想起一刻之前,她还如同前世一般因为见不到眼前这个人而陷入了巨大的恐慌,简直是离了魂了。


    她的脸上渐渐浮起端方而疏离的笑意,轻声道:“我自然会继续留意。不仅是留意副使大人您,我也会继续留意西洲军的一举一动,为您和麾下将士祈福……”


    叔山梧嘴角抿成直线,眼底的光暗沉下来。


    郑来仪的声音柔和而清晰,缓缓续道,“只要副使大人一心为国,忠勇孝义效忠今圣,做好节度使的僚佐,妾便在此替崇山君先行谢过。”


    她对着叔山梧抱以矜持的笑,笑容里没有半分瑕疵,敛眸屈膝。


    可只蹲下去一半,叔山梧的手一把托住她的臂弯,力道蛮横地将人带了起来。


    郑来仪被他拉得一晃,脚步踉跄了一下,一只手抵在他胸口,隔着衣料,他的心跳沉重而有力,在她掌心砰砰作响。


    “你替严子确……谢我?”他冷笑,语气是咬牙切齿。


    士兵操练的声音自远处教场上传来,浑厚的刺杀声撼天动地,声势有如排山倒海,而他们的主将却在这里,被一句话击溃了所有防线。


    叔山梧的手紧紧攥着她手臂,骨节森然,似是溺水之人紧抓着救命的浮木。


    “副使大人注意分寸。”郑来仪皱眉,要把手撤回来。


    “分寸?”


    他依旧拽着她不松手,脖颈暴起青筋,冷笑着道:“郑来仪,你在我的地盘,进了我的帅帐,现在让我注意分寸?”


    帐外突然传来严森突兀的声音:“你们看见郑小姐没有?节度使命来接贵人回去,有人看见她来了这里?”


    “回禀严押衙,末将不曾见到贵人,您去别的地方找找?”决云应答的语气颇为冷静。


    严森没有说话,但脚步声却朝着帅帐靠近了。


    “放开我!”


    郑来仪咬着牙压低声音,一边将叔山梧的手猛地甩开,快步绕过人径向外走。


    快要走到帐帘门口,身后气息倏然逼近,叔山梧将她的胳膊一把攫住,猛地拖进了怀里。


    “你——”


    话被堵在口中,灼热的吻落在她的唇珠,继而狠狠地沿着她的唇线碾过去。她的气息被骤然掠夺,只来得及溢出一声含混的低吟。叔山梧一只手揽住她腰肢,将人牢牢锢住,另一只手从她后腰沿着玲珑的曲线攀援而上,停在她修长的脖颈。


    他身形高大,如同为她量身定制的囚笼,郑来仪的身体被死死压制着,一只手甚至还未来得及抽出,便被困在二人之间,抵在了他的胸口,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硌得生疼。她皱眉,恍然间意识到是那柄匕首,一分心,牙关便泄了力道,下一秒便被强势入侵。


    他的唇舌间有股苦味,涩感传到她的舌根,发狠一般地绞在一起,气息交换中水声涟涟,是惊心动魄的缠绵。


    “——贵人?您在里面么?”严森的声音与他们一帘之隔,清晰地响起。


    郑来仪已经说不出话,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整个人困在叔山梧怀抱中,被迫得身体后仰,他疯了一般,所有意志力都已溃堤,怀抱和吻都有些不知轻重,似乎想要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身体。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溺水的鸟,全身的羽毛都湿透,已经被卷进了漩涡,还在被湍急的水流拉着不住下沉、堕落。她攀不住任何可以救命的东西,倘若他放手,她便会坠入深渊,死无葬身之地,只能被迫与他共沉沦。


    雀黎寺那夜的冲动再度苏醒,她从来都贪恋的怀抱和气息,有如排山倒海之势而来,她从被动的消受,到主动去迎合,身体中如同流淌着一条春日化冻的溪流,更久远的记忆被唤醒。


    她在濒临模糊的神智中不无颓败地想,直至今日,他依然是她没能戒得掉的瘾。


    叔山梧胸臆深处一声长叹,他印证了心中的猜想:她的嘴吻上去没有听起来那么硬。他贪婪地掠夺和攫取,只要她给的一点甜,就能化解他所有的苦楚。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他能够清楚感受她的回应,那些回应微乎其微,却又昭然若揭,藏在她颤动的长睫,藏在一呼一吸之间,藏在寸寸舒张的肌肤,藏在几不可闻的低吟里。


    余光中,她的粉颊已经红透,他的吻力道轻了些,从想要证明什么的急切,化作了情人间的缱绻。而她的身体也已放弃抵抗,耳后的热度与跳动的脉搏昭示一切。


    “里面好像有人?你主子在里面么?”


    严森的语气已经明显不耐烦,似乎想要向里闯,又被决云拦住了。


    “帅帐未经允准不得擅入,还请严押衙留步。”


    “你——严森有事求见副使大人!” 严森带着气,扬声朝帐中喊。


    叔山梧睁开眼,郑来仪失神的瞳孔里倒映出他幽沉的眼,她微张的嘴唇鲜红欲滴,也并未比他好到哪里去,她的四肢都是软的,几乎无法独自站立。他看清她眼中堕落般的沉醉,唇角勾起,一手依旧掌着她后心,让她不能逃,而后掀眉看向帘帐,清了清嗓子,似要对外面说话。


    郑来仪不由得一惊,想去捂他的嘴,双手却被禁锢着,她一时露出哀求的神色,却更激得他唇角扬起坏笑,没奈何间,仰起头重又用嘴堵住了他。


    叔山梧恶作剧得逞,一只手抚着她后心,垂眼看她微颤的长睫,收起作弄的心思,只是轻柔地回应,与她浅浅交换着气息。


    隔着戎服,男人的身体滚烫,如冬日的炭火灼烧,他的手臂仍在收紧,从吮吻到轻啄,沿着她的唇角,到下颌、耳后、脖颈……郑来仪闭着眼仰头,强迫自己不让声音从唇齿间溢出,直到某处些微异样的触感让她一时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要去推人,他唇齿间力道却益发重了,绞得她舌根发疼。她只能偏过头,发狠般咬住他嘴角,顿时尝到一股腥甜。


    叔山梧停下来,搂着她的手却没松,他低头看她,唇角尤有血渍,却是微醺而享受的神色,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愈发有种平静的疯狂。


    “我的血,什么味道?”他喘着气在她耳边问。


    “混蛋!”


    郑来仪用力一挣,这回终于挣脱了。


    叔山梧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扯了扯嘴角,视线落在她穿着的衣裙——那是他亲手挑选的,此时衣襟半松,已有几分凌乱。始作俑者目光一时幽沉。


    “是你逼我的,郑来仪。”


    “我何时——”她拧眉,声音抑制不住高了些,转而又偃旗息鼓。


    “郑来仪,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一旦认定的事,我绝不改变。”


    郑来仪后退一步,咬着牙看他。


    而叔山梧的目色已是极尽温柔,语气却不容半点质疑。


    “我知道你的苦衷,明白你的处境。纵然有过奢望,只要你不愿,我绝不会强求,但你不要故意和我说那样的话。”


    他幽沉的视线落在她尚未褪红的脸,“对你,我经不得激。”


    郑来仪抿着唇,她知道叔山梧绝非虚张声势,怕自己再放狠话,会激得这疯子又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怕到时彻底无法离开这里。她沉默着整理好衣服,抚了抚方才与他纠缠时被揉皱的前襟,让心跳逐渐恢复平静,便转身要走。


    “等等。”


    叔山梧弯腰,拾起她方才混乱中跌落地上的帷帽,走到郑来仪面前,将她肩膀扶正,又动作轻柔地将绸带在她下颌系好。


    他的手指上移,指腹轻柔擦过她的嘴唇,经过刚才一番蹂躏,那里肿的很是明显,像暮春时节枝头饱满的樱桃。


    他闭了闭眼,克制住将她扣留在身边的冲动,最后看一眼那绯红尚未褪尽的脸,才将帷帽上的轻纱小心放下,遮住一切痕迹。


    “去吧。”


    郑来仪稍稍平复一下气息,不敢再待,转身掀帘而去。


    叔山梧站在原地,目送那抹背影消失,长出了一口气。


    第77章  他们立场不同,做敌人更不费力


    见贵人终于从帅帐里走了出来, 严森还欲探身往帐篷里瞧,却听郑来仪冷冷一声“走吧”,没奈何只得狠狠瞪了决云一眼, 提步跟上。


    严森护送郑来仪坐上马车, 贵人带着帷帽始终一言不发。他心里一直犯嘀咕,明明在帅帐外听见里面有细微的动静,到最后也不知里面是否还有第二个人,一路上瞟了她身后那个图罗侍卫好几眼, 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直到他们离去很久, 帅帐的幕帘才重又掀开,叔山梧从帅帐中走出, 似乎一切如常。


    罗当站在帐外, 捅了捅决云的胳膊:“看我说的没错吧?”


    “什么?”


    “贵人就是来找将军的,两个人在帐中那么长时间,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看将军的脸色, 是不是好多了!”


    决云抱臂沉默, 看着叔山梧走向教场的背影,似乎又恢复了从容笃定。


    “这次冬巡结束,将军还会继续留在西洲么?”罗当问决云。


    “我也不知道。”


    按道理, 副使应当是随节度使驻守凉州本镇,配合主持政务的, 但这一回叔山梧自请率军冬巡,比起地方行政, 他也更倾向于领兵作战。严子确与他一文一武, 也是中央出于慎重考虑的决定。


    但严子确对四个支州的军务亦是颇为上心, 亲点的顾亭仑和邓解都是辅佐军务的幕职,叔山梧的处境, 实则比起其他的节镇都更为不自由,而这其中不乏郑氏的幕后操作。


    决云不相信郑来仪,但主子因为她而明显变化的状态,又让他颇为苦恼。


    紫袖也一样的烦神。


    明明是手都伸不出去的严寒天气,还要和厨房去要冰,官舍的厨房关心了几句,她只能说是贵人突然想家中的味道,要做凉茶来喝。


    她用布包着碎冰,往郑来仪红肿的嘴唇上按,也没有多问一句——也没什么好问的,她知道主子从哪回来,又见过了谁。


    本来还因为主子又一次抛弃了自己,带戎赞出门而有些生气,但看她神思恍惚地从军营回来,终究是叹了口气。从来在自己面前都要强的小姐,似乎这一次却没赢过那叔山梧。


    紫袖看着那嘴唇差不多消了肿,便给郑来仪换了身衣服,问她:“晚上于都督设宴,给第九旅接风,严大人问您去不去?”


    她说完欲盖弥彰地补了句,“——去不去都行。”


    郑来仪掀眉看她,似是因她补充的那句有些好笑,故意问:“你什么意见?”


    紫袖扁了扁嘴,讷讷道:“不是该避嫌么……”


    “有何嫌可避?”


    紫袖哑巴了,不知如何回答。


    “连你都这么想,我还怎么光明磊落?”郑来仪扬眉,“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


    紫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唇角红得明显的地方,“——这还叫没什么?”


    “大胆。”郑来仪掩唇,转而低声,“是那疯子魔怔了……”


    紫袖吐了吐舌头,索性继续大胆:“主子,您为了那叔山梧一夜没睡,又一个人跑去军所,既如此,当初为何要拒了他求娶,这么老远跑到陇西来呢?”


    郑来仪沉默下来。


    她和叔山梧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但细思起来,什么也都没有改变。


    紫袖见她神色沉郁,担心自己话说过了头,忙道:“主子莫怪,婢子没有旁的意思,无论在哪里,婢子都乐意跟着您,只要您开心就好……”


    哪有那么多开心就好的事呢。郑来仪叹一口气,紫袖见她如此,忍不住红了眼眶。


    郑来仪拿起帕子,去替她擦了擦眼角,嗔怪道:“你这丫头,哭什么……”


    紫袖扁着嘴,只能道:“没什么,就是想家了……”


    郑来仪看着她,眼眶也渐渐发红。


    主仆二人相对垂泪时,房门突然敲响了。紫袖小步去开门,看清来人,连忙行礼:“严大人。”


    严子确站在门外,颔首:“姑娘可方便?”


    郑来仪站起身,走到门口:“方便,大人请进。”


    严子确没立即动,看郑来仪神色似是哭过,关切道:“怎么了?”


    郑来仪笑了笑:“没事,就是方才和紫袖闲聊,有些想家罢了。”


    严子确点了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封信笺,递了过来:“那这信可真是来得及时。”


    “怎么了?”郑来仪将信接过来,看清上面熟悉的笔迹,眼神一亮,“是母亲的信!”-


    目送郑来仪离开后,叔山梧便在西郊行营一直待到了天黑,忙着主持营务、清理后事,这趟跟着叔山梧冬巡的将士,不少都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精兵,入城时他始终落在大部队后面,务必亲自确保所有人无论生死都被完整地带回,也因如此一开始郑来仪在城门并未等到人。


    营中有主将在,一切都有条不紊。决云始终跟在叔山梧近前,他能看出主子平静的状态下是暗潮汹涌,马不停蹄地忙碌,实则是为自己难以平静的心绪找一个出口。


    这一天太过漫长,于涿来请副使大人去官舍赴宴时,手下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叔山梧会婉拒,谁料他坐在案后揉了揉眉心,还是点头应允了。


    晚间的筵席气氛严肃,不闻曲乐和笑谈声,逻娑川发生的意外让西洲营中,大家本没有庆祝平安归来的心思,但节度使大人做主提议,下面的人也不能驳了这份情面,筵席上众人埋首喝酒,不少男儿都红着眼眶。


    “依照西洲营上报的冬巡名单,大人已为各位将士上报记功,牺牲者及其家人另有抚恤。”顾亭仑宣布完,坐回席中。


    严子确坐在上首,见大家都心情抑郁,便也没有多说话的心思,转头见郑来仪垂首坐在一旁,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眉心微沉,正欲举杯宣告最后的散席酒,忽听前面有士兵通传:“副使大人到!”


    席间的将士们纷纷起身,转身向外,对着行色匆匆踏进厅内的人行礼。


    “卑职来迟,大人恕罪。”


    叔山梧在厅中站定,向着严子确一拱手。郑来仪捏着手里的杯子,目光与他貌似不经意的一眼相撞,迅速垂下眼睫。


    “无妨,你辛苦了,快坐。”


    严子确颔首,示意自己左手边空着的席位,等到叔山梧从容落座,才又道,“方才我已做主,为此次冬巡的将士们计功。圣人一直关注陇右军情,后续还会将大家的名字上报兵部,定不会亏待了大家。”


    “若非我负伤带队,逻娑川初探时未能亲力亲为,死伤或会更少一些,终究是因我之过,才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叔山梧看了一眼席间诸位,肃声道。


    坐在他下首的邓解闻言,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却捕捉到严子确凌厉的目光,终究抿唇不语。


    “这怎能是你的错?若论起来,明知你带伤,还派你去带队冬巡,我也有误判之失。”严子确语气温和地安抚。


    “大人宽厚,卑职望尘莫及。然实在对西洲军心怀亏欠,自请罚一年俸禄,以抚慰亡者的家人。”


    此言一出,席间将士们莫不动容。


    严子确眉心微动,半晌转眼看向凉州行军司马顾亭仑:“顾大人可听见了?就按副使说的办,和我的那份抚慰金一并下发。”


    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郑来仪。


    郑来仪淡淡掀眉。论功行赏是公事,自掏腰包却含义不同,是她建议严子确要对伤亡的将士有所表示,却和叔山梧的做法如出一辙。


    叔山梧的目光有如所察,视线移向郑来仪时,屈指抚了一下唇角,眸色益深。


    她因这貌似不经意的动作,一时心脏狂跳,举起杯子饮下一口酒,借着动作遮掩难平的心绪。


    “正好你来,我有一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叔山梧收回视线,看向严子确,“大人请讲。”


    “我来之前,圣人问及关陇地区与诸邦来往的问题,如今图罗在西域日渐势大,他们的首领与你也算有些交情,上任后却在最靠近执矢部的地方建了第一座行营,不知是出于何考虑?”


    “西洲行营,并非卑职首创。大祈建国时,高祖皇帝便曾挥兵至此,如今不过恢复而已。”


    严子确抿唇。


    “至于大人所说的我与乙石真的关系……”叔山梧语速放缓,“大人知道我乃是捉生将出身,所谓‘交情’,都是职责所在。”


    严子确颔首:“是了,我这么问。也是因圣人对关陇的军务有些考量,改日方便时,我再与副使大人详谈。”


    郑来仪心中微觉异样。听严子确的口吻,似乎真有些她并不知情的背后故事,只是碍着眼下的场合不便多说,她不自禁看向身旁的人,却见严子确也正朝自己看了过来。


    “来仪这一趟陪我过来,本是想感受一回北国风光,没成想遇上这样的意外。接下来几日好好收拾心情,回去时一路平安。”


    叔山梧眉峰一蹙-


    上一回还是雄伟的塞上风光,此时已经千里冰封。风景变了,人却没变。


    烽燧之上,叔山梧手扶砖墙,凝视着车马迤逦穿过拒夷关。


    决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您是第二次在这里送人了。这就入关了,估计会在玉京过年了吧……”


    “陇右的冬难熬,能回去很好。”叔山梧目光幽沉,始终凝视着车马远去的方向。


    “她一走,难熬的恐怕就是您了。”


    叔山梧侧头,挑眉看着决云:“你是被罗当传染了?”


    决云撇了撇嘴:“我也不想这样,但也是神了,自从她和您见面之后,您的心恙发作得也没有那么频繁了,真是见了鬼……”


    “又是神又是鬼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叔山梧哼笑一声。


    “杜公子和您关系不错,倘若咱们在玉京,他和郑三小姐的婚事您也定会受邀前去……”决云的语气委婉,叔山梧却听出他的意思,转过脸看了他一眼。


    “那又如何?”


    决云一滞。主子和郑四小姐如今这藕断丝连又不能声张的联系,即使在那样的场合,至多也只是隔着人群对望一眼而已。


    他甚至不能肯定,郑四小姐会舍得给主子施舍一个眼神。就如同昨晚的宴席上,她始终端庄如同无事发生,和白日里冲进军营方寸大乱的仿佛不是同一人。


    他见叔山梧姿势不变,定定地望着远方,突然有些担忧,“不知道郑小姐这次回玉京,李德音会不会再去为难。”


    “他敢。”


    叔山梧眉眼间闪现睥睨的杀气。决云知道他不管李德音是什么样的身份,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您和郑小姐,现在算怎么回事呢?”


    “我也不知。”


    决云一滞,他还没在叔山梧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他一向从容洒脱,郑来仪却成了他心中的不可说,似乎一遇到她,所有的成竹在胸无所畏惧,都变成了患得患失手足无措。


    “我与她之间,从来不由我说了算。”


    昨夜席散,官舍花园角落中,叔山梧将离席的人拦在花树后,问是否还会回来,郑来仪凝眉看他,却没说话。那眼神虽然不算有多少温度,已然不再是刻意的淡漠。


    但即使这样,已经足够安慰。


    如郑来仪所言,她对自己和叔山氏的提防不会因此停止。而除开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暗涌情绪,叔山梧对严子确、对李氏朝廷的本来态度,也从来未曾有所转变。


    他明白他们立场不同,做敌人更不费力。可私心既想她能离自己近一些,远远看一眼也好,不愿看他和别的男人出双入对,哪怕知道是作戏。得知她要走,不舍却又松一口气。


    烽燧上风声呼啸而过,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决云只能叹口气,换了话题:“只可惜您无法离开西洲——怎么就那么巧,正好是您的生辰那日,看来今年只能在凉州过了……”


    “哪一年不是这样?”叔山梧语气漠然。


    从决云记事起,主子就没真正过过自己的生辰。他似乎永远只是生活在叔山氏讳莫如深的阴影中,而他也早已习惯了亲缘淡薄的状态。


    也是,他早已习惯。


    第78章   兄长成婚,他会回来么?


    郑来仪抵达玉京时是腊月二十, 整座玉京城正沉浸在新春将近的气氛中。


    国公府更是一派喜气洋洋:三姑娘的喜事将近,四姑娘也从陇右回来了,丫鬟们在夫人的脸上又见到久违的笑容, 庭院间穿梭脚步都起劲了些。


    青岫堂里, 李砚卿特地让小厨房为女儿准备了一桌爱吃的菜。牵着郑来仪的手落座,尚未动筷,李砚卿便红了眼眶。


    “母亲,不是说好不哭的么?”郑来仪拿帕子去擦李夫人眼角, 看她微微偏过头, 将泪水忍了回去,笑着道, “母亲看我, 一切都很好,甚至还胖了些, 是不是?”


    “那严子确——”


    李砚卿想问, 却又不知如何问。说起来女儿和严子确虽有未婚夫妻之名, 两家都知道这婚姻只是权宜之计,但想到椒椒如花似玉的年纪,却与一个丧偶的鳏夫定了终身, 日后的正缘必然也会受到影响,便不免为她忧心。


    “严大人行事颇有分寸, 人前人后都很尊重女儿,母亲放心。”


    “他毕竟是你父亲的学生, 我对他的人品没有什么担心, 我只是——”


    “母亲, 女儿已经想得很清楚,这段日子去游历山河, 见了很多风景,过得真的很惬意。”


    李砚卿看女儿一脸笑容不似作伪,终究勉强笑了笑:“你开心就好。”


    她抬头,看向郑来仪身后站着的紫袖,“你们小姐在外面可还适应?有什么短缺的,家里好提前预备,她上次走的时候匆忙,连件厚衣服都没带上,也不知有没有冻出病来。”


    “夫人放心,有紫袖在,一定会照顾好小姐,而且小姐在陇右也不缺人关心,她根本没机会受寒挨冻的……”


    郑来仪掀眉看了紫袖一眼,她方才闭嘴。


    李砚卿咂摸出些什么,状似不经意地问:“崇山初上任可还顺利?也不知下面的人都怎么样,可还服管?”


    郑来仪捏着筷子,去夹桌上的菜,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个女儿也不太知道,之前父亲嘱咐过,节度使府的公务我从不过问的。”


    李砚卿深深看了女儿一眼,又对紫袖道:“你们主子是一玩起来就收不回心的性子,我还以为你们是在陇右玩的太开心了,怎么看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却这么久一封信也没有,你也要提醒着她些,家里还有人记挂着她呢!”


    她语气中埋怨的意味明显,郑来仪动作一顿,正要说什么,紫袖已经叫上了屈:“夫人,婢子陪小姐出去这几个月,一直随着严大人在陇右各地巡查,是真的一大半时间都在路上,在西洲时冬巡的大军遇雪崩失联,那会子小姐担心大军安危……”


    “好了,说这些做什么。”郑来仪截断了她,看着李砚卿道,“——女儿记得了,下次一定记得,无论在哪,时刻给家里报个信来。”


    李砚卿将她的手拢在手心:“这回不要急着走了,在家里待到开春吧!绵韵一走,我们几个老的,每日便只能互相作伴了……”


    郑来仪鼻头一酸,顺从地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问道:“女儿走之后,太子他……”


    李砚卿拍了拍女儿的手:“放心,有你父亲在,他没有找过我们什么麻烦。如今大祈国库空虚,圣人许多事还要倚仗国公府,太子不敢妄为。”


    “女儿听说,太子选妃的事,至今尚无定论?”


    李砚卿点了点头,不愿多提李德音,又道:“说起来,来年开春后,玉京倒不止咱们一家要办喜事的……”


    “还有谁?”


    “平野郡王府。他们家大郎也要娶妻了。”


    郑来仪闻言扬眉。这叔山柏不声不响的,竟这么快又定了亲。


    容夫人替叔山柏向国公府求亲过去也不算太久,此事后来不了了之,李砚卿和容絮几次在不同场合碰面,彼此始终有些尴尬,连寒暄都免了。前几日在房氏的家宴上遇见了容夫人,她却一反常态主动走到了李砚卿的面前,递上一封请柬。


    “大郎和伍尚书的女儿?恭喜恭喜……”


    容絮眉眼俱笑,少了几分以往在李砚卿面前的刻意讨好:“也恭喜国公夫人,咱们两家办喜事都在前后脚,怎么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李砚卿本是不喜欢来事的性子,本来三丫头和叔山柏也算相看过,杜郑两家的婚礼,便有意避开了平野郡王府,想的也是给双方都留些体面,反而容氏这么高调,倒显得郑国公府被动了。


    郑来仪看着李砚卿递过来的请柬,容絮拟请的还是国公府所有女眷,神色一时复杂。


    “婚礼就在正月十五。比绵韵他们早一天,到时候府里应该是忙不开的,熬整宿都有可能。实则我们也都去不了,容氏心里应当也清楚,只是来我面前做个姿态。”


    李砚卿视线一转,“——你既然在家,府里也就是你有空些,要去么?”


    郑来仪眸光微动。


    武隆二年正月十五,那正是叔山梧的冠岁生辰。


    兄长成婚,他会回来么?-


    自入冬以来,一向?宵旰忧勤的郑远持连续一个月散朝后便早早回府,不再多留紫宸宫中议事。


    许久没有到隆福门等父亲下朝的郑来仪,这一日在宫门外遇见了熟人。


    吏部尚书家的马车缓缓停在身边,车帘一掀,却是伍暮云。


    郑来仪微觉讶异,却依旧是语气温和地说了句恭喜。


    她与伍暮云在玉京贵女之中,均是芳名在外、无数君子肯为折腰的理想妻子人选,无论样貌和家世都可堪相当。两人年龄相仿,曾经也是可以一起相约打秋千玩双陆的闺阁女儿,然而因为一桩“二郎无心妾有意”的公案,曾几何时便刻意避免碰面。


    伍暮云没急着说话,却也没让车动,就这么拦在郑来仪的面前,从车窗里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似乎郑来仪那句恭喜落在她耳中,倒像是下了战书一般。


    “你还有事?”郑来仪看她来者不善,语气也便冷了下来。


    “我也要恭喜妹妹,听闻妹妹也定了亲,只是太低调了些,大家都不太知道呢!”


    郑来仪不欲与她过多纠缠,只道一声“不必客气”,说罢便要转身绕开,伍暮云却不依不饶的架势。


    “虽然严大人年纪大了些,也曾娶过妻,也不算什么坏事,毕竟知道如何疼人……”


    这么不成体统的话,哪里像是淑女口中说得出的。紫袖站在郑来仪身后都忍不住皱眉。


    郑来仪从来也不是能吃瘪的人,冷声反击:“姐姐这是经验之谈?想来叔山大郎一定也很疼你吧?如愿以偿嫁入叔山氏,果然可喜可贺。”


    “你——!郑来仪!!”


    伍暮云似被戳到了痛脚,眼睛一立,如同一只炸毛的公鸡,尖锐的声音引得宫墙外守着的人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


    “走!”


    马车立时起步,飞速离去。伍暮云坐在车中,回想方才与郑来仪对峙又落于下风,怒气犹自未消,一拳砸在手边的矮几上。


    “小姐莫与那郑氏计较,咱们还怕她么?来日有人给您撑腰!”丫鬟抚着伍暮云后心,语气尖利。


    摇晃的车厢中,伍暮云攥紧手中的东西,神色明暗不定。


    郑来仪抱臂看着伍暮云的马车走远,听得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椒椒。”


    她转身,快步朝着郑远持跑过去,带着几分嗔怪语气撒娇道:“阿耶怎么才出来,女儿等了你半天了!”


    郑远持拍一拍女儿的脑袋:“怎么又跑过来了,不好好在家里陪陪你娘!”


    “母亲拉着姨娘和绵韵在家里试衣服呢,我就不给他们添乱啦!”


    郑来仪这才发现郑远持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张绍鼎,于是收敛了神色,端方地行了一礼。


    “张伯伯。”


    张绍鼎一脸神清气爽,笑着应声:“四小姐好,许久不见。”顿了顿,又道,“四小姐这次要在家里多待一阵的吧?”


    郑来仪点了点头:“应该会等绵韵的婚礼结束。”


    张绍鼎便道:“那再多待一阵子,等到春天,你张伯伯在西山辟了一处院子,景色不错,让你阿耶带着一起去玩!”


    “好啊。”


    “那我就先回了。”张绍鼎转身与郑远持告辞,便上马扬长而去。


    “张伯伯似乎心情不错?”


    郑远持看着张绍鼎的背影:“黄河水患,淮南这一次立了大功,你张伯伯进位司徒,即将调任户部尚书了。”


    他转过脸,看向郑来仪:“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


    郑来仪抿唇,黄河水患早有端倪,麒麟之乱后,大祈为巩固北部边防,在上游屯兵,中原百姓大量迁徙至北部边境,开垦荒地,铸堤建塞,武隆元年立秋后这场连绵一个月不停的暴雨,最终成为了导致黄河决堤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临行前提醒父亲,大祈眼下的表面繁华,实则经不起更多的天灾人祸,危机当前,只能早作准备。在郑远持的安排下,淮南为此次水患抗下了大部分的赋税压力,为西北提供了充足的赈灾粮款。


    在诸多边镇节度等着张口向朝廷要饭的节骨眼,张绍鼎终究凭借其丰厚的岁贡获得了舜德帝的青眼。倘若没有房速崇冷淡地提醒一句,天灾尚未度过,此时不宜加封,张绍鼎就要被封为“淮南王”,与叔山寻比肩成为大祈第二个异性王。饶是如此,皇帝仍赏了他司徒之位。


    郑远持与女儿并肩骑马,缓缓走在宽敞的大道上。


    “除了张绍鼎,这一回叔山寻也出了不少力,你可曾听说?”


    郑远持看向女儿,见她眉头微皱,看来并不知情,暗想着,也不知叔山梧那小子在陇右与她是否有过交集。


    “青州新发现了一座金矿,叔山寻上旬向朝廷献金万两,圣人大喜,特为金矿赐名灵珑。”


    “万两黄金?不足一个季度的时间?”郑来仪颇为惊讶,这样的产量,连剑南的老坑矿脉都望尘莫及。


    郑远持点头,“剑南节度爨同光特地派人去青州支援叔山寻挖掘,进度颇为喜人,一下缓解了不少国库的压力。”


    郑来仪敛眉,神色中毫不意外。叔山寻初入玉京,受封郡王的烧尾宴上,当时身为揆州刺史的爨同光便是为数不多出席恭贺的地方官员之一。因青州金矿一事得天子青眼,跃升为边镇藩将,看来也得益于叔山寻的幕后推动。


    她数月不在家,京中局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叔山氏的势力正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逐渐蔓延。


    “方才散朝时遇到伍思归,又提起她女儿和叔山柏的婚事,一定要我去观礼……”郑远持看似无心地提了一句。


    父女二人并肩而行,穿过喧闹的坊市,郑来仪转头:“那父亲要去么?”


    “伍思归亲自来请,不给他这个面子也不好——椒椒要不要和阿耶一起去?”


    昨日李砚卿问及郑来仪此事,她一直沉默未曾表态。此时看向父亲,从他眼里读出了一些身在其位,不得不虚与委蛇的无奈,突然对他有种深深的同情。


    “好啊,椒椒陪父亲去就是。就给他伍思归一个面子。”她一挑眉,神色倨傲。


    郑远持看着女儿的神情,心中微松:“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的场合,我们露个面就走。”


    郑来仪一时沉默。踏足平野郡王府,对她而言不啻于一种折磨,上一次去参加叔山寻的烧尾宴的经历,因为与叔山梧的碰面并不算愉快。但这一回,心境却又不同了。


    她想到一事,微觉奇怪:“伍尚书方才和父亲一起散的朝么?”


    “是啊,怎么?”


    “可方才他女儿比你们早些从宫里出来,马车刚走不远呢……”


    郑远持轩眉微扬,半晌方道:“可能是皇后找她说话。”


    看来伍氏与后宫关系也很亲厚,这在世家大族中倒也寻常。皇后膝下无女,偶尔会宣看得顺眼的贵女进宫,陪着说说话看看戏来解闷,郑来仪以前也曾在宣召的人选之列。她撇了撇嘴,终究没说什么。


    就这么不急不缓回到了国公府门前,郑来仪跟在父亲身后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门口的小厮,抬眼却见三个身着红袍的黄门宦者侯在廊下,领头的正是内侍监总管裘顺。


    “给国公爷请安。”裘顺迎上前来,一把拂尘搁在臂弯,向郑远持作揖。


    “裘总管亲临,也不事先说一声。”郑远持伸手将他扶起。


    裘顺看一眼郑远持身后的郑来仪,笑道:“无妨,咱家和国公爷也就是前后脚,早知道今日四姑娘亲去接您,咱们也晚些出宫便罢了。”


    他一侧身,身后的两个小黄门提着一担一人高的红木箱子走上前来。


    “陛下知道国公爷府上喜事将临,特意从大盈库中选了一尊康国进献的白玉送子观音,命咱家给国公爷送来,添添喜气。”


    郑远持当即带着郑来仪肃容下拜:“多谢陛下恩典。”


    裘顺等郑远持站起了身,吩咐两个小黄门将东西抬进府中,郑远持从袖中摸出一只信封,塞进裘顺的手中,入手便是沉甸甸的份量。


    裘顺却之不恭,笑着收下,看手下人哼哧哼哧地抬着箱子走远了,方才靠近了郑远持,压低声音道:“近日玉京有喜事的人家不少,但国公爷这里必须排首位,陛下钦赐厚礼,吩咐奴婢去的时候还道,也是太子殿下没福气,否则就不止是送观音了……”


    郑远持敛眸,姿态惶恐:“陛下折煞老臣。”


    裘顺摆了摆手:“国公爷不必多心,陛下对您的倚重,咱家看得清楚。否则为何单单给国公府送贺礼?”


    郑来仪站在一旁,神色平和。舜德帝此举给足了郑远持的面子,实则更是为了李氏——化解了此前朝中沸沸扬扬的“太子求爱郑氏女遭拒,寻机给右仆射穿小鞋”的不堪流言,对皇室的颜面不失为一种维护。


    裘顺又道:“伍尚书也是朝中的老人,宫里不能没有表示,但太子赠礼与陛下亲赐,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你们两家前后脚办喜事,高下立判啊……”


    郑远持神色微动,与郑来仪对视一眼:东宫为叔山柏和伍暮云的婚礼送上了贺礼,看来叔山家大郎不知走了什么门道,已然成为了太子宾客。


    郑远持语气淡淡:“老夫与伍尚书同朝为官,族中同喜,也是有缘。”


    裘顺听出郑远持言语中的意味,伸手打了下自己的嘴:“瞧我这话说得,您与伍尚书如何可以相提并论,糊涂了糊涂了!”


    “裘总管一路辛苦,府上喝杯茶吧。”


    裘顺摆摆手,看一眼郑远持身后的人,笑着道:“国公爷府上这几日定是忙得不可开交,难得四姑娘也回来了,咱家不是那没眼力见的人,耽误你们阖府团聚——”


    说话间两个小黄门放下东西已经折返,裘顺将手中拂尘一晃,端方行礼:“咱家告辞,大人保重。”


    郑远持目送裘顺走远,掌灯的小厮已经到了廊下,候着老爷和小姐进门-


    事情愈多,日子愈显得快如流水。正月十四那日,杜境宽因公务登门,到郑国公府来找准丈人,从书房里出来时,一身恭肃的姿态卸下,脚步踌躇了一会,眼神忍不住朝着准新娘所在的荷安堂看。


    郑成帷正巧路过,一把拽过未来的妹夫的胳膊:“后日就成婚了,这么等不及来看媳妇么?”


    杜境宽作势一拳打在成帷的胳膊上,问他:“绵韵她……最近还好么?”


    他们要遵循长辈再三的叮嘱,成婚前不能见面,越是快到了正日子,杜境宽反而越发觉得难捱了些。


    “好啊,怎么会不好?她可能有些紧张,但有椒椒那丫头陪着,每日喝酒聊天,倒也开心。”


    杜境宽皱眉,嘀咕着:“四姑娘的酒瘾这么大么……”


    郑成帷便道:“原本也还好,这次回来好像是比平常喝得多些……”


    “明日平野郡王府的婚宴,你去么?”


    “我哪有那工夫!”郑成帷扬眉,语气颇为不屑。


    “也是,上元夜都城繁忙,指挥使大人还得亲自带队巡防……”杜境宽笑道。


    “哪只是上元夜,整个元月我都宿在府衙,今日还是找了个空当回一趟家!”郑成帷撇撇嘴,又道,“不过,明日父亲会去。”


    杜境宽点点头,他长成帷两岁,官场历练也久些,为人处世便老练得多:“家父也要去的。后日我们的婚宴,伍尚书应当也会来。同朝为官,有些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郑成帷哼笑一声,眉眼间有些不屑。


    “你知道么,叔山二郎回来了。”


    第79章  既死明月魄,无复玻璃魂。


    正月十五, 平野郡王府张灯结彩,车马填门。


    叔山寻与容絮二人身着华服,姿态庄重地迎接四方宾客, 俨然一对鹣鲽情深的贤伉俪。登门的客人携礼恭贺, 见新郎官叔山柏玉树临风,大婚礼服下温文尔雅、端方有礼的姿态,不免暗赞一声“伍家女儿好福气!”


    今日的婚仪颇为热闹,宾客中还有来自不少属国和部落的代表, 与身为鸿胪寺卿的新郎官叔山柏私交甚笃, 带来了许多颇为新异的贺礼。其中包括番邦使者送来的一尊一人高的玛瑙灯树,灯光照耀下流光溢彩——上元佳节在即, 这礼物着实应景。


    郑来仪从觥筹交错的酒席上出来, 信步走到花园中,听得假山后有人说话, 是一男一女。


    “他们叔山家和那些蛮夷关系可真好!你看没看那吐火罗送来的灯树, 和长乐坊街道正中那株二十丈的七宝花树好像!七轮树杈子掰下一根来, 就足够养活玉京一户普通的人家了……”女子的语气不无艳羡。


    “呵呵,比起太子的贺礼,这又算得了什么?”


    “东宫?太子的贺礼不是前两日就已经送过了么?”


    “太子向陛下要了恩旨, 赐新郎官入宫议事留宿东宫之权。”


    “真的假的?竟有如此份量?!”


    “自然,平野王这会还在书房陪着前来送赏的太子詹事说话呢。”


    “要我说, 一个礼部鸿胪寺的职官,有什么紧急公务值得留宿东宫, 我看太子这恩旨啊, 别有深意……”


    女子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 隔了半晌,响起了男人的谑笑, 半带暧昧的语气:“你这个小机灵鬼!”


    假山旁曲折的游廊中,低垂的藤蔓在风中微动,一道人影迅速消失在游廊尽头。等到离那对说闲话的男女足够远了,郑来仪才稍稍停下脚步。


    今日的平野王府,往来的宾客、流水价的礼品、主客间逢迎的气氛比起一年前的烧尾宴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曾经低调恭顺的平野郡王,如今举手之间已有一方藩王的气势,而围绕着主人一家的种种流言更是甚嚣尘上。


    郑来仪对这些流言不感兴趣。


    前厅熙攘的人声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加快脚步,埋头朝月门外走,却一头撞上个人影。她一惊抬头,正是一身盛装的容絮。


    “四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容絮纤长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


    “容夫人,我出来透口气。”郑来仪敛眸。


    “今日事情太多,这会刚得了些空闲,还想着找姑娘说说话,正巧就遇上了……”


    容絮拉住郑来仪的手,眉眼间半带得意,又半是惋惜:“——方才我家老爷还和国公爷在说,数月不见,姑娘似是瘦了呢。听说你刚从陇右回来,也不知那边气候可还适应?”


    “多谢夫人关心,没什么不适应的。”郑来仪不动声色将手撤了回来。


    容絮叹气:“金尊玉贵的身子,跑去那么贫瘠的地方,真是受苦了哟!从前跟着王爷在边关时,我可是尝过那样的滋味……”


    她幽幽地念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似乎忆起一些过往。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近看还是会有细微的纹路,虽然依旧笑着,却如同一张假面,让人隐隐不适。


    前世嫁入叔山氏,叔山梧没有给妻子多少侍奉公婆的机会。郑来仪想起自己上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容絮,也是在他们的婚仪上。


    那时她向容絮奉茶时没能改过口,下意识称呼了她一句“姨娘”。


    面对新妇这样的口误,容絮依旧保持着宽和的长辈姿态,那时郑来仪没有察觉她笑得发僵的嘴角,与眼前如出一辙。


    郑来仪垂眼:“我该回去了,父亲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容絮点头,恢复了完美无瑕的宽和笑意:“起了雾,园子里路滑,叫人送你——顺姬。”


    郑来仪看清她身后跟着的人,眉睫一跳。


    “……顺姬?”


    “贵人认得婢子?”顺姬看了容氏一眼,笑着走过来。


    是顺姬没错,她穿一身水红色对襟长裙,妆容秾丽,顺姬本就身材高挑,这么打扮起来十分亮眼。眼前的她虽然长着同样的脸,气势却全然不同。她没有了低眉顺眼的姿态,也没有浓重的新罗口音,虽然自称“婢子”,却莫名有种主人的凌厉气场。


    郑来仪垂眼,见她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一只茶盏,里面飘出熟悉的炒制大麦的香气。


    容絮伸手,将托盘从顺姬手中接过,扬了扬下颌:“你陪贵人回前面去,这个交给我吧。”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顺姬便顺从地朝郑来仪走过来,柔声道:“贵人,婢子引您过去。”


    郑来仪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脚步有些恍惚。四下阒然,花园的草从间升起稀薄的白雾,顺姬在她前面两步,一回头,见月光下她的脸色白寥寥的,瞪圆了眼睛道:“贵人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有点冷。”郑来仪收敛心神,挤出一丝笑容。


    “是么?婢子倒是没觉得,在婢子的家乡,可比这里要冷上千百倍……”


    “你是……新罗人?”


    “咦?贵人怎么知道的?”


    “听口音有些像。”


    顺姬笑了起来:“婢子来中原许久了,爷娘都从小在青州长大,旁人都听不出婢子有新罗口音呢!贵人耳力可真好……”


    郑来仪微怔,她记得前世与顺姬闲聊时她说过,她是随着押运战俘的船只到了中原,在青州被人牙子发卖至教坊司,被叔山家的人解救,这才进入王府做了婢女,那时她还感叹顺姬身世可怜。


    “你一直在容夫人身边服侍?”


    顺姬点点头,提起容絮语气颇为亲昵:“夫人膝下无女,平日也没有亲近的人说话,很是可怜呢,婢子在夫人身边,比起服侍,还更像是作伴……如今大郎娶了妻,就只剩下二公子了……”她语气一顿,面上闪过一丝红晕。


    郑来仪微微皱眉。


    见到顺姬的那一刻起,她便有种颇为不舒服的感觉。现在看来,她的谨小慎微不善言辞不过是假象,实则是容絮安插在叔山梧和她身边的一枚棋子。


    看她说话的姿态,容絮的本意是将他放进二郎的房中做个姬妾,背后的目的不言自明。


    前世在王府最后的时光,都由顺姬陪伴着,偶尔带来一星半点外面的传言。那些不安和焦灼日益累计,推着她最后下定决心,背后偷袭了顺姬,最终逃离王府,却正好遇上了叔山梧率领的屠城大军……


    她心中思绪如同一团乱麻,蓦然想到:当时王府戒备森严,日夜有人把守,怎么离开时却未遇到半分阻拦?


    倘若那夜自己一直被囚禁在王府中,结果又会怎样?


    她就这么脚步不停,路过灯火通明的前院,继续朝外走。


    顺姬在身后喊她:“哎?贵人这是要走么?国公爷还在里面……”


    郑来仪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劳烦告诉我父亲,我有事先回去了。”说罢不等顺姬反应,便抬脚迈出了府门。


    她快步走下王府大门前的台阶,忍不住回头。她曾经的婚姻和爱情全然葬身于此,这王府对她而言不啻于一座坟墓。洞开的朱红大门如同猛兽张开的巨口,纵然里面灯火辉煌,却莫名阴森可怖。


    郑来仪纵马穿过热闹的街市,深深呼吸着寒凉的空气,试图缓解平野郡王府给她带来的窒息感,就这么一路跑到了仰山门前。


    郑成帷正在这里巡防,看见她便策马迎了上来:“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今晚和父亲一道去参加叔山柏的婚宴么,这么早便结束了?”


    “没有。不想待了,出去走走。”


    郑成帷见她神色悒悒,忍不住问:“你看见他了?”


    “谁?——没有,他在凉州怎么可能来?”郑来仪皱眉。


    就算叔山梧在玉京,也不会踏足王府的。他似乎没把平野郡王府当过自己的家。


    郑成帷沉默,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就连他都听说,都城盛传今日的平野郡王府的大婚,是一出“尚书府贵女移情叔山兄弟”的好戏,以他对叔山梧的了解,那么个孤僻桀骜的性子,更不可能在此时出现在舆论的漩涡中心。


    “这会还要往山里去么?”


    郑来仪面上一瞬间有些恍惚,半晌方道:“我就在近郊随便走走,兄长不必担心。”


    郑成帷倒不是担心,今日禁军在城外的巡防人手比平日里更增加了一倍,从仰山门到西山脚下,十步一人,沿路都有人维持秩序。上元佳节,拂霄山中比往常都更为热闹,尤其是几座皇家寺院和道观,都在大举修建灯楼,为佛像塑金身,香火灯烛颇为旺盛。自一大早,进山上香的百姓便挤满了山道。


    不过眼下已经是祭祀结束,阖家团聚的时刻,郑成帷目送郑来仪骑马出城,逆着川行的人流,城门的灯火照着她的背影,清瘦孑然,似乎全无牵挂的世外客。


    郑成帷叹了口气。


    寺院中敲响了晚钟。人间万家团圆时,殿中只有寥寥红尘客,埋首于佛前,不知求的是什么。


    郑来仪不为求神告佛而来,只是一时不知该去哪里躲个清净。她逃离了那座步步险恶的平野王府,又不想立刻回家。她知道,今夜的国公府定也是个不眠夜。


    前世她携着绵韵的手将她送上花轿,姐妹二人共同怀着对嫁做人妇的向往,相约来日天气晴好时带着郎婿结伴同游,又或许有朝一日儿女绕膝,蕃衍盈升。而今夜的她无法踏足那片喜气洋洋的繁忙之中,唯恐自己恐慌发作,打破了所有的和谐安宁。


    或许是菩萨低眉安抚了躁乱神思,又或许金刚怒目驱赶了心中的恶鬼,空灵的梵声中,郑来仪终究平静下来,从蒲团上站起身,向着殿后走去。


    首座昙绍从经楼中出来,看见郑来仪寂然身影走向后山,神色幽沉。


    手扶在寺院角门冰凉的铜环上,她深吸了口气,“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山壁佛窟前,供奉的灯烛火光摇曳,有一对年轻的男女,肩并肩跪在一尊佛像前,不惮夜色与寒凉,认真地三拜完毕从佛前起身,口中默默祝祷,而后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流露出缱绻之意。


    郑来仪移开视线,轻步从他们身后绕过。


    薄雾浓云遮住一轮圆月,星辰尽黯,寒凉的夜风将郑来仪的鬓发吹起,有细如盐粒的雪飘扬而下,她仰头看着山巅的积雪,天地氤氲中一抹荧荧。


    不知觉间,她已经驻足于角落的那座孤零零的牌位前。


    长明灯的烛火早就被寒风扑灭了,牌位被纷乱的枯枝藤蔓遮盖了一半,只露出沾染着尘土的莲花座,已经许久无人光顾的样子。


    郑来仪将上方垂落的枯藤轻轻撅断,将牌位扶正了些,顺手将上面的浮灰拭去。做完这些,便垂下了手,与面前的牌位默然相对。


    她的视线停在须弥莲座上「故显妣安氏之灵位」几个字上。


    “您也觉得,能离开那座王府,其实是种解脱吧……”


    虽然她与安夙从未谋面,但总觉得这世上最能够懂她心境的人便是自己。她们的遭遇何其相似,遇到这样一对父子。唯一的不同,或许是安夙清楚自己的立场,却依旧义无反顾地爱上身在敌营的叔山寻,又在觉醒之后,能毅然结束一切。


    那把留给叔山梧的遗物,实则是用以在最后的绝境中了结自己,免受敌人侮辱的绝命刀,孔雀蓝中的每个人都有一把。听犀奴说,安夙的那一把匕首,名叫明月魄。


    既死明月魄,无复玻璃魂。


    郑来仪无疑是敬佩安夙的,当断则断,一切从心。了结了这具躯壳留在人世,继续夹在故国和丈夫之间,受着妄念和愧疚的折磨。连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无法成为阻碍她离开的理由。


    “叔山梧他……和他父亲很像,但似乎也并不一样,”她低头,笑了笑,“不知道这样说,您会不会开心……”


    “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生净土。这是曾经一位大师对我讲的,可这对我而言实在太难了……您是如何做到的,能告诉我么?”


    佛眼低垂,沉默不语,只有风声呜咽着刮过山壁。


    怎会有人回答呢?安夙的灵魂早已超脱去往极乐,此间不过是未亡人凭吊的创口。


    “今日是他生辰,可那座王府里似乎没人记得——您会想他么?”


    郑来仪低下头,自嘲般笑了笑,低声,“我好像,有一点……”


    那对相携请愿的男女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山壁前只剩下郑来仪一人。她站了不知许久,鹿皮靴里两只脚似乎冻得有些僵了,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转过身准备离开。


    抬眼时脚步一顿。


    叔山梧一身萧肃,背靠山门,黑色大氅的肩头已然落了一片白。


    第80章  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大雪如席, 漫天铺地。院门外熟悉的身形轮廓让郑来仪一时恍惚,她觉得自己是看错了,正要移开视线, 却没料到那人影突然动了, 越过风雪大步向她走来,在她眼前站定。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喃喃着。


    叔山梧没说话,定定看了她一会,伸手将她一把拉近, 裹进自己的大氅里。


    郑来仪醒过神来, 还未来得及去推他,男人的声音便在头顶响起, 带着浓重的鼻音。


    “别动, 让我抱一会。”


    她没再用力,因为力气本来就不够, 也因为他的怀抱是如此踏实安定, 在这冰天雪地里释放着源源不断的热意, 纯粹的本能让她不太想离开。


    郑来仪被他身上的气息包裹着,闷声在他胸口:“放浪形骸,你母亲还看着。”


    叔山梧胸口一震, 低低哼笑了一声,将人放开:“等我一会。”


    他走到佛龛前, 从袖笼中摸出一只火折,在风中吹燃了, 将莲花灯点亮, 于安夙的排位前敛目下拜, 他的背影已经没有人前的孤傲凛然,虽然依旧挺拔, 却显得单薄而脆弱。


    “母亲,阿梧已经及冠,不知你可还能认得出我。”


    须弥莲座上,羸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晃,倒映在他墨绿色的瞳孔。


    叔山梧苦笑了一声:“一人在边关时,偶尔夜里抬头看星,会想象您的样子,他们心中挂牵之人都有形貌,只有我没有……”


    他顿了顿,“今日却是不同了。”


    他就这么顽强的生长于边关的风沙里,如同石头缝中钻出的野草,直到这株顽强的野草偶然得到新露的垂怜。


    他与她是如此不同,冥冥之中相遇,又被局势所裹挟,一切都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终成了一段孽缘。


    郑来仪的心头莫名酸涩,一想到他于襁褓之中母亲撒手而去,独自生长在那座可怖的王府里。叔山寻每次看到他,恐怕很难不想起自己的发妻,又如何面对安夙的儿子?其实他在那座王府里,也是一个异类吧。


    每年今日,万户团圆,他总不能体会他们归心似箭。没想到终有一日,也会尝到牵挂滋味。


    郑来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面前的人却突然转过身来。


    “我……不耽误你们说话。”她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了。


    “你别走。”


    她咬唇,终究没动。


    “这么冷的天,不在筵席上待着,却跑到山里来……”叔山梧垂眸,看见她缩在袖笼中冻得发红的手,一把抓过来握在手心里,问她,“为什么会来这儿?”


    “上元祈福,旁人都来,我怎么不能来?”


    “祈的什么福?”


    “国泰民安。”郑来仪掀眉看他。


    “不愧护国柱石的后代,”叔山梧短促笑了一声,“可是在我母亲的牌位前祈求国泰民安?她连大祈子民都不算。”


    郑来仪哑然,半晌道:“你怎么会回来?”


    “奉召回京,凌晨方到。”


    她有些诧异:“在这节庆之日召你返京?是有什么急事?”


    “有事,并不着急。是我自己想在今日能赶回来……”叔山梧眼神炯炯,低声道,“我也是此生头一次,不想一人度过今日。”


    他真正的生辰,只有她知道的生辰。


    他本来只是想着来这里和母亲说会话,推开山门却看见她的身影,风雪中似真似幻。


    郑来仪垂眼,看向他握住自己的手,他抓得很用力,修长的骨节根部隐约可见浅色的疤痕。


    “……往年今日,你都是如何过?”


    “就这么过,和寻常日子一样。”


    她知道他没说谎。思及前世,每当想帮叔山梧庆贺生辰,他几乎都在征途中,偶有一次她在身边,他也只是淡淡揭过,说自己并无过生辰的习惯。


    那时听着丈夫冷淡的口吻,她心中不无失落,总感觉他是捂不热的。现在想来,她果然不曾真正认识自己的枕边人,连他的真正身世,都全然不知。


    雪势不减,纷纷扬扬落在她卷翘的长睫上,微微颤动,遮住眸光中的微澜。


    她想说句应景的祝福,终究只是移开眼,看向一旁孤零零的牌位,淡淡道:“确实,没什么好庆贺的。”


    “郑来仪,多谢你,出现在这里。”


    可她心里想的是,她不该来。


    叔山梧幽沉视线落在她精致的发髻和妆容上:“你去王府了?”


    “去了。”想到那座巨大的牢笼,郑来仪的声音低了几分。


    “容絮她……没有难为你吧?”


    郑来仪掀眉:“她难为我做什么?因为我没做成她儿媳妇?与吏部尚书结亲家难道还不满意么?”


    “……也是。”


    她忍不住道:“是不是有些后悔?这么好的亲事拱手让给大郎。”


    叔山梧微眯了眼:“有点。”


    郑来仪掀眉看他。


    “父亲让大郎拉拢国公府时,我尚可故作清高,你拒绝大郎的庚帖时,我还能隔岸观火……”


    “哼,你倒是坦诚。”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郑来仪,倘若我说,希望往后每岁生辰都能有你相陪,是不是一种奢望?”


    郑来仪微怔,“……每岁生辰,是……什么意思?”


    叔山梧垂眸,瞳孔中倒映牌位前摇晃的烛火。


    “上一回登门,你不在。今天想当面问你:郑来仪,能否做我的妻子?”


    从这一回烽燧台送她离开,叔山梧便察觉自己越来越难忍受与她形同陌路这件事,开始生出将她永远留在身边的想法。门第婚约这样的东西从来不是阻碍他的理由,唯一需要求得的,是她点头。


    郑来仪看进他墨绿色的双瞳,刚及冠岁的叔山梧,眉眼中的桀骜依旧嶙峋,还没有经历过多的阴谋和杀戮,全然变成冷血的魔鬼,眼神里涌动着她前世不曾见过的真挚热烈。


    这样的一个人,将拳拳之心捧到她面前,用她从未听过的卑微的口吻,小心翼翼地恳求。


    她抚住心口,前世的疮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冷酷地提醒自己:郑来仪,你总算扳回一城。


    纵然他身世可怜,又或许此刻真情流露,这些都不足以成为她重蹈覆辙的理由。哪怕她做不到向眼前的人复仇,至少可以远离他。


    她垂眼,将手从他温热的掌心抽离,似乎一场梦醒,下定了决心。


    “不能。”


    她冷静的声音击溃了叔山梧仅剩的一点底气,他的手在虚空中徒劳一握,却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那日你问我,为什么是严子确,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听见这个名字,叔山梧眸中的火焰如被冷水浇灭,瞬间黯淡下来。


    “因为他最安全,也最适合。”


    “适合……”他唇角一抹苦笑,“‘适合’二字于你,就是最好的么?”


    “当然。”


    叔山梧看着她眼中的决然,依旧不甘心地追问:“倘若我早一些——”


    “倘若是你早一些,结局也是一样。或者会更糟。”她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


    “……是么?”叔山梧眼底的悲凉浮漫上来。


    “你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接近,不然也不会在初见时,就识破我的出身。为了在玉京站稳脚跟,你们步步为营,你我就算成为夫妻,也是为了利益。”


    叔山梧眼底有波澜暗涌,他不愿承认,但也无法否认。


    然他虽也是怀着目的接近,却渐渐生出了私心,不愿别人沾染她半分。


    回想与郑来仪相处的每一刻,她眼中的底色总是戒备和敌意。他们的确分属不同阵营,表面的和谐不足以弥补彼此间泾渭分明,互相算计,他也将刀刺进过她亲人的身体。


    “叔山梧,倘若是你,会一再相信伤害过自己的人么?”


    “当然不会,”


    他眉头一皱,急欲分辨的口吻,“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


    郑来仪摇头,眉眼间隐藏创痛:“没有你,才没人能伤害我。”


    叔山梧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那就好……”


    他看着郑来仪,苦笑一声:“彼此彼此。”


    “我真的该走了。”


    郑来仪无视他眸中的黯然,迈开僵直的双腿,与他擦肩而过。


    叔山梧看着她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方才拥抱的温度早已全然冷却。他以为自己能抓住的希望,不过是错觉而已。


    他方才听见她在母亲的牌位前低声诉说,眉眼间流露的柔情,几乎将他融化。他那么确认,他们应当是彼此钟情的。


    叔山梧一人在安夙牌位前站了许久,有沉稳的脚步声涉雪而来。


    “夜寒雪重,檀越还不回去么?”来人是霄云寺首座昙绍。


    “大师。”


    叔山梧转身,敛眸道:“在下无处可回,才来这里的。”


    昙绍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牌位,低声念着上面的名字:“安夙……上一次檀越来寺中立长明灯时,老衲就想说,这名字有些印象……”


    “或许是同名吧。”叔山梧还未意识到昙绍的语气有些古怪。


    安夙出生漪兰,嫁给叔山寻后也不曾踏足中洲,按理不会认得玉京皇家寺观中的大师。


    “或许吧。”


    昙绍点头,娓娓而谈:“老衲年轻时曾经四处云游,走过西域的山川大漠,自拒夷关一路向西,到过一个叫蒲昌海的地方……”


    叔山梧看向昙绍:“您去过漪兰?”


    “漪兰?对,那时漪兰还在,如今这个国家已经不在了……”昙绍叹息般道。


    “您真的见过我母亲安夙?”


    昙绍看向他,视线一时锐利:“她是不是有一把匕首?形状颇为少见,曲柄直刃,上面还刻着异族文字。”


    叔山梧皱眉,缓缓从怀中摸出那把匕首,“……您是说这个?”


    昙绍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刀,颔首:“不错,就是它。”


    “这是母亲的遗物,您曾见过?”


    “这把匕首,叫明月魄。”


    “……明月魄?”


    叔山梧因这陌生的名字而微微发怔,下意识将匕首从刀鞘中抽出,锋刃倒映着白雪,一如天边皎洁的月光。


    “它来自于漪兰一个古老的部落,部落中人善巫蛊之术,锻造兵刃时亦会以咒术封缄。这把明月魄中,亦暗藏乾坤……”


    “暗藏……乾坤?”叔山梧手握着匕首冰凉的手柄,六瓣花的图案印在掌心,触感柔韧。


    “檀越可曾听说过鹊枕?”


    叔山梧皱眉,昙绍此时提及鹊枕,实在有些违和:他曾经在边境潜伏时,在蛮夷部落中听说过,鹊枕是一味灵药,取自鹊巢中,实则是两块指甲盖大小的灵石,以屋下土烧作屑,以酒辅之,男女成婚时饮下,终一世可得相思也。


    鹊枕因为有此功效,被一些地方用作春.药的底方。


    昙绍眉眼低垂,续道:“这把明月魄在炼制时,便淬了鹊枕,以巫蛊之术的加持,因而有了一个独特的功效。”


    叔山梧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了起来,一阵没来由的晕眩,让他几乎站立不住。恍惚间,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大脑深处左冲右突,却一直找不到出口。


    他一时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见昙绍眉眼低垂,嘴唇翕动着,口中念念有词。


    空灵的梵音从远方传来,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带着回音余韵不绝。


    “手执此刃,刺中挚爱之人的心脏,可令其重生。”


    如同被雷突然击中,一阵尖锐的刺痛贯穿了叔山梧的身体,他一时没能握住手中的刀,明月魄脱手摔落,插进脚下厚厚的积雪,直没至柄。


    他垂头,一地白雪在他眼中化作红色,如同鲜血铺地。他混沌的意识被撕开了一道锋利的口子,不知何处而来的记忆啸叫着涌入脑海,风声中是他自己压抑而冷酷的声音。


    “这一个,我亲自料理,”


    “当年娶你,不过是权宜之计,”


    ……


    无数曾经有过的噩梦片段如同排山倒海,清晰呈现于眼前,梦中模糊的人脸突然具象,是郑来仪。她一身新娘的装束,惊恐地看着自己,哀声唤他:“梧郎……”


    “郑来仪,我早就说过,不要对我报任何期待。”


    她眸中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的火苗,渐渐熄灭,变成极致的怨毒。


    “我郑来仪,他生永不落红尘,你我——”


    他知道她一定恨极了自己,明明他们之间已经不会有更坏的结果,却依旧不愿她一语成谶,不等她说完这句诅咒,便将那柄匕首刺进她的心脏。


    “……愿你叔山梧,纵有一日忝窃天下,更无一人共享河山……”


    等到怀抱中的人缓缓阖上双眼,他终于松了口气。


    叔山梧哑声喃喃着:“好了,椒椒,不痛了……”


    他抚摸着郑来仪的脸,双目流露极致温柔,可惜她已不能看见。


    “对不起,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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