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献遥是被原老宫主收养的。
在久远的记忆中,他过了很多苦日子,当过些小门派的侍从,也被人收养过。
那对眷侣本也是修仙界出了名的恩爱,约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甚至立下了灵契。可有一日,养父忽得宣布自己另有所爱,竟是直接毁了灵契,将伤害悉数转移到了道侣身上,还将情人接入家中。
彼时金献遥的养母本就在突破之时,被打击得措手不及,又日日见旧情人在面前恩爱,身体更是日渐虚弱。
若非金献遥当机立断给了养父一刀,借此机会带着养母出逃,恐怕养母真要没了性命。
但从那以后,金献遥安全感越发缺失,几乎到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即不安的地步。
直到养母将他交给了原老宫主,原老宫主又让他认了香别韵为姊,由香别韵和原不恕教导,金献遥这才好了许多。
但这只是面上。
金献遥发誓,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介入香姐姐和原大哥之间。
他不想捅香姐姐,也不想见原大哥流泪。
所以,这个新来的宁道友,他一定要严防死守!
……
自醒来后,盛凝玉头一次感到了后悔。
如果时间能重来,她今日说什么也不会出门。
身旁的香夫人已经收起了泪,一道灵力就将泪痕抹除的干净,唯有那纤细的手指,还如菟丝般紧紧地禁锢着她的胳膊。
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气。
一路上,顶着身后管事、弟子的重重目光,盛凝玉逐渐坦然,甚至又开始思绪乱飞。
也不知道谢千镜到没到大荒山。
盛凝玉想,依照这人的脾气,若是看见有人这样亲昵的挽着她,怕是又要说些奇怪的话,问些奇怪的问题了。
不过在这之前,他大概先会再帮她处理一下最近处理药草和画符弄出来的伤口。
说来也奇怪,明明都是些细微的伤口,盛凝玉都不在意,可谢千镜却每次都能发现。
“宁姑娘。”
一道温柔小心的嗓音自上方传来,盛凝玉这才收回神。
她被香夫人带到了一个湖心的亭子前。
亭子的四角飞檐翘起,远远看着仿若在发光似的,走进一瞧,才发现是明珠与琉璃点缀,中央上书着“不知亭”三个字。
香夫人引她入亭中,终于开了口:“宁姑娘觉得,我这个亭子如何?”
四面临风,环山绕水,有鸟雀从湖面掠过,发出明亮的清啼。
盛凝玉最喜欢水和亮晶晶的东西,此时环顾一圈,赞叹道:“风生水起,此生快意。夫人的亭子寓意极好,叫人喜欢。”
若是没有身后那幅画,就更好了。
太像了。
香夫人着迷似的盯着盛凝玉。
她心中有万语千言,可往日里的八面玲珑,眼下却发挥不出分毫。
“……是您么?”
香夫人突然开口,声音轻的宛如梦呓。
盛凝玉动作一顿:“夫人?”
香夫人:“是您对么?剑尊大人……”她说到这里便骤然停下,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像是生怕盛凝玉不会应她,又急急地开口。
“大人,我是花柳烟啊!”
“——那个妖鬼花柳烟!”
盛凝玉眼睫缓缓颤了一下。
她确实没见过这张脸,但她好像知道她是谁了。
“六十年了……距您离开,已经整整六十年了,我终于又能见到您了。”
香夫人说着,忽得泪如雨下。往日里那个贯来温柔藏刀的香夫人,此刻却哭得像是一个无助的孩童。
她看着盛凝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那时候她还不叫香别韵,也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香夫人,更没有“半壁宗”收留。
她只是一个姓“花”的凡尘普通女子。
如所有最寻常的人间女子一样,她嫁了人,谈不上喜不喜欢,凭着她一手祖传的调香本事,也算是吃穿不愁,安稳度日。
只是后来,丈夫染上了恶习,迫使她流产后,将她买入烟花柳巷,她从此成了“花柳烟”。
她受尽折磨,临死前才从老鸨口中得知,是一个大家族的仙君大人在闲来买香时看上了她,被她拒绝后,转而从她丈夫入手。
“你说你,倔什么呢?”老鸨啧啧道,“本来能去那神仙地方享清福的,然而现在啊,可是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咯。”
原来那仙君早已对她没了兴趣,只是记恨她的拒绝,随口吩咐,让人“教导”一番。
原来如此。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他们不过蝼蚁,命如草芥。
“凭什么……”
凭什么她的丈夫可以买卖她?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人可以欺辱她?
“凭什么!!!”
凭什么只是随口的一句“教导”,就能让人家破人亡,没了性命?
花柳烟想,自己如今的模样大抵十分可怖,不然周围人为何满目惊恐,连连后退?
她在一片血流中,低头看见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清丽动人的面容变得阴森可怖,洁白的肌肤上条条血痕纵横,弥漫着不详的血气。
她死了,却没有死得彻底。
她成了世人恐惧、正道厌恶的妖鬼。
花柳烟对着镜子,怔怔的流下血泪,而后大笑起来。
好啊!好啊!
她先是将楼中所有欺辱她的人杀了个干净,又化身一缕黑雾飞身而出,去往了原先的家中。
她的丈夫正与朋友一起喝酒,畅谈古今,佳人在怀,好不快活。
原来她也就值几张酒席。
花柳烟慢慢的笑了起来。
“夫君。”她道,“我想看看,你的心肝,是否当真是黑的。”
在一片惊恐与尖叫中,她用极为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她的丈夫,将他的肝肠生生掏出,当着他的面切得粉碎,又混着酒,喂他喝了下去。
全程,花柳烟都用鬼气维持着这人的性命,直到最后才让他断气。
还没有结束。
她还要去找那个修士。
只是这一次,却遇到了阻碍。
先前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剑阁。
剑阁。
花柳烟冷笑。
她听说过剑阁的存在,无论是从前闺中闲谈,还是从被她杀死的、欺辱过她的修士嘴里。
她们说,剑阁呀,是传闻中修仙界里最厉害的地方,剑阁里有十四洲里最厉害的剑尊!
他们说,你这娼妇且等着,剑阁若来,就是你的死期!
花柳烟等着。
她看着那两个剑阁弟子到来,其中那位被称为“容仙君”的弟子姿容不俗,若神仙临世,须臾之间已将一切安排妥当。而那个小一些的姑娘,明媚肆意,姿态慵懒,双手抱着剑,一副事事都不经心的模样。
如此看来,后者更容易出错。
“——你是在找我么?”
花柳烟骤然一惊,她万万没想到自己隐匿了身形还会被发现,眉目间划过一丝狠辣,抬手时五指化作利爪向人袭去!
“咦?打我干什么?别打我呀。”
那穿着素白衣裙的姑娘口中如此说着,姿态却不见丝毫慌张。她身姿灵巧的避开,右手反持着剑鞘,轻轻一拍,灵力瞬间成网,从手指起蔓延至全身,直接将花柳烟禁锢在了原地。
看来那些人说得都是真的。
剑阁弟子,当真厉害。
花柳烟捂着伤跪倒在地,眼角的余光看着那绫罗素白的裙角,如同阿娘幼时哄她的故事里,那天边遥不可及的月亮。
但故事里月亮上的神女会为了钟情的凡人落下一抹余晖,故事外,却从没有人敢指望月亮向她奔来。
“你受伤了?”那入月华般皎白色的衣裙更近了些,“我没出重手——是你先前的伤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花柳烟闭了闭眼,心中蓦然涌起无尽的不甘。
为何……
为何又是这样……
好像无论她多努力,都只是那群生而高贵的人眼中的蝼蚁傀儡,永远卑劣,永远低贱,永远是个踏不出那方寸之地的玩物。
“仙君端座剑阁,高高在上,自是不知我们凡尘疾苦。”
花柳烟惨笑起来,脸上的伤口又开始向外渗出黑血,她声音很轻,却又沉沉,满是麻木与疲累。
“仙君来此前,应当是知道我的那些经历了吧?莫非你也觉得那些人,不该杀吗?”
话出口后,花柳烟自己都觉得荒诞。
她在问什么呢?
这个问题,她问过太多次,问过太多人。
眼前这位在云端之上的剑阁仙君,又哪里能知晓她的疾苦?即便是知晓了,至多也不过是一声感叹——
“该杀。”
……该杀?
她说该杀……
该杀啊。
花柳烟怔怔地抬起头,反倒一瞬间语无伦次:“可我不仅杀了人,我、我还是个妖鬼,我是以鬼气杀的人,我——”
那小仙君却道:“那又如何?那些人本就该死,你根本无错。”
“至于妖鬼——我曾在书上看过记载,能成妖鬼之人,生前都受过苦,稍有不慎就会理智全失,需要极大的毅力才能活下来。”
“花柳烟,你不仅活了下来,还没有伤及无辜,只报复那些害了你的人,你做得特别好,特别厉害。”
——特别厉害。
花柳烟的睫毛颤了颤,想要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却一片模糊。
她分不清那黏腻的存在是血还是泪,却还是执着的、努力的睁大了双眼。
月夜朦胧,鬼影交错,人心浮动。
小仙君踏过所有,不顾裙边沾上鲜血,一步步,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如一片月华降落人间。
花柳烟仰着头,一时有些恍惚。
她想,原来阿娘没有骗人。
原来天边的月亮真的会到眼前。
原来在某一刻,遥不可及的月光,也会温柔的洒在她这样污浊之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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