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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秋日风里带了些潮湿的味道,吹拂着季辞手中那枚干净的帕子轻轻飘扬。


    像极了那个少女柔弱的身姿。


    顾璟舟的视线在那方帕子上顿了一下,然后缓慢向上游移,落在季辞的脸上。


    从小到大,他与季辞甚为亲近,却从不知晓他是如此道貌岸然之人。


    顾璟舟的眼中迸发出恨意,手将刀柄攥得咯咯作响。


    一想起诗诗在大婚之日被他掳走,想起诗诗在他那里所受的折辱,如今他又强迫她怀了孩子,顾璟舟几乎恨不得下一瞬就扑上去,将这人大卸八块。


    然而他如今却不得不隐忍,仅存不多的理智告诉他,此刻不宜节外生枝,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要保持冷静。


    顾璟舟握住手弓箭的手背上青筋鼓了鼓,他狠狠瞅了季辞几眼,冷哼一声,一言不发翻身上了马。


    随即将手中马鞭重重一抽,朝着林子深处疾驰而去。


    徒留一地溅起的泥灰,夹杂着马蹄踏烂的草腥味在空气中弥漫,转而又慢慢被秋风吹散。


    季辞立在原地,瞧着迅速远去的一人一马,唇角原本的笑意顷刻间落了下去。


    他微眯起眸,舌尖顶了顶脸颊。


    半晌,亦神色不明地转身朝着营帐的方向走回去。


    秋闱的猎场到了夜里有些凉。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饮酒作乐,宫中带来的舞姬乐师弹奏着欢快的舞曲为大家歌舞助兴。


    在外边不比在宫中,即便有皇帝坐在上首,众人瞧着也都比平日要放松一些,酒至三巡,纷纷离席与其他人攀谈劝酒。


    皇帝看了眼下首一直一个人坐着喝闷酒的顾璟舟,轻咳一声,曼声慢语地问:


    “南砚啊,不去与他们喝喝酒?”


    顾璟舟放下酒杯,起身恭敬道:


    “回陛下,臣今日身子不适,便不打扰他们的雅兴了。”


    皇帝手中抚着一串紫檀木珠子,闻言并未说话,只淡淡盯着他,似是将他的推辞看穿。


    过了片刻,他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


    “丽妃前几日还在朕面前说你的婚事,她让朕劝劝你,今后日子还要往远处看才是。”


    皇帝说话的时候,顾璟舟用余光瞥了季辞一眼,见他正与一个前来敬酒的官员说话。


    顾璟舟收回目光,也不知道将皇帝的话听没听进去,只低低应了声“是,臣知道了。”


    皇帝见他这幅模样,就知他没将他的话往心里去,哼了一声,摆摆手让他坐下了。


    顾璟舟也算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什么脾气他最清楚,强得跟头牛一样,他这三言两语的劝解什么用也不顶,想来那柳氏也是个可怜人,苦等南砚几载,却在成婚前夕一把火被烧死了。


    皇帝将手中的紫檀木手串甩到手心握着,转而叫住了正打算离席的季辞。


    “子琛。”


    季辞脚步一顿,顾璟舟的目光也随之直直射在季辞身上。


    季辞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底平静无波,转身对皇帝行礼,“陛下。”


    皇帝“嗯”了声,对他扬了扬下巴,“身上的伤势如何了?”


    “回陛下,已经大好了。”


    季辞知道皇帝说的是那次他被“山匪”所伤之事,想必他能这么问,便是要重提南下之事了。


    果不其然,皇帝下一句话便问道:


    “既然已经大好,南下的差事朕一直未给旁人,你这次回去,准备准备便启程吧。”


    “是。”


    “还有南砚。”


    皇帝又看向顾璟舟,“如今西北战事平稳,又有魏将军镇着,此次你同子琛一道南下。”


    顾璟舟一愣,没想到皇帝猝不及防给他安排了这样的差事,他原本还想着接到诗诗后,带她回西北。


    正好季辞奉旨去江南,几人便恰好能错过。


    见他犹豫,皇帝又问了声,“可有难处?”


    不知为何,顾璟舟又下意识看向季辞,灯火映照下,他一眼便瞧出那男人眼中的好整以暇。


    顾璟舟忽然就反应过来,让他南下一事,定是季辞此前与陛下说好的。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低头领旨。


    ……


    月上中天,草原上的风带着潮气,没了篝火的温度,吹在身上更冷了些。


    此刻众人已经散去,月色下苍茫而寂静,唯有远处偶尔传来树叶的沙沙声。


    并称上京双绝的两个男人,此刻并肩站在一处丘陵上,挺拔英俊的身姿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风轻轻吹动两人的袖摆和衣角,月光滢溯其上。


    “季子琛,你会不会有时候,也厌恶你自己?”


    顾璟舟知道,季辞定然已经知道自己明日的行动。


    所幸也不再遮掩,冷声道:


    “诗诗我是无论如何都会带走的,你困不住她,即便你能锁住她一日,你能锁她一辈子么?”


    “为何不能?”


    季辞的回答让顾璟舟面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


    季辞转身,面向他,“只要你彻底消失,诗诗就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你……”


    顾璟舟刚张开嘴,忽听耳畔风声响起,他猛地侧过身子,一支箭矢擦着他的耳畔射在了远处的树干上。


    “季辞你疯了!!”


    顾璟舟手放在剑柄上,犹豫了一下却未拔出来,转而扑过去,一把掐住季辞的喉咙,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咬牙切齿:


    “御前私自动用武器,你就不怕陛下治你个谋逆之罪!!”


    “怕啊……”


    季辞轻笑,却因为被顾璟舟掐着喉咙,所以笑声听起来像是挤出来的,低哑而闷,几不可闻,只有胸腔剧烈震颤凸显著他的笑意。


    他喉结在他掌心下艰难滚动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他是想说,他怕被治谋逆之罪,可他更怕柳云诗真的会再次毫不犹豫地选择跟顾璟舟离开,而抛下他。


    那种被人抛下,被人毫不犹豫舍弃的滋味太难受了。


    顾璟舟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笑道:


    “季辞,你连蛊毒都不怕,你还有什么怕的呢?”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含悲悯地看了他一眼,“算来,明日便是你身上的蛊毒第一次发作的时候,还当真是个好时候,只盼着你明日——”


    顾璟舟唇角渐渐勾了起来。


    他是战场上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修罗,便是眼底稍带一丝杀意,都足以让人胆寒。


    月光下的他,像是一头随时可以将人撕碎的狼,亮着利爪和獠牙,笑容狠戾道:


    “别抗不过去才好,你要亲眼看着,我如何将诗诗,从你身边带走。”


    一瞬间,顾璟舟的周身充斥着杀意。


    他的手逐渐收紧,眼瞅着季辞因窒息脸上慢慢变得发红,顾璟舟这才笑了一声,然后慢慢放开了手。


    季辞却好似感觉不到方才顾璟舟对他的威胁一般,即便喉结处留有深深的红色指印,脸色也依旧不怎么好,但他的神色淡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他就这般云淡风轻地看了顾璟舟半晌,然后不发一言,转身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他的离开太过突然,以至于顾璟舟不由蹙起了眉,以为他还会有什么后招。


    然而等了许久,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四周也只剩一片风声。


    顾璟舟抬头看了眼月色,迈开步子,朝着自己的帐中走去-


    第二日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暖黄色的日光斜斜地顺着花窗洒进来。


    柳云诗昨夜辗t转反侧睡得极轻,一早听见门外的动静,就醒了过来。


    门外所有人似乎并未有什么异常。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眼枕头下面的匕首,然后唤人进来伺候她洗漱。


    刚刚梳洗完,便有下人进来送上早餐。


    柳云诗坐在床边,从枕侧挑了一本书拿在手上,头也未抬吩咐道:


    “放那吧。”


    季辞虽然给她脚上拴了脚镣,但那铁链却很长,足够她在整个房间里活动。


    她说完话,感觉那送早膳的侍女似乎并未离开,柳云诗心底一跳,装作漫不经心地朝她送去一瞥。


    “怎么?”


    那侍女见她看过来,笑着将早膳端到她面前,主动开口:


    “主子,您多吃一些吧,这几日的早膳您都没怎么用,还是有什么不合您胃口的?”


    柳云诗盯着眼前递来的粥碗,飞快扫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接过来。


    结果碗底不知触到了一个什么冰凉的物件。


    她不动神色地接过,淡淡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


    许是那送餐的侍女进来时间太久,柳云诗正说着,屋外已经又进来了一个嬷嬷。


    那侍女立刻屈膝应了声是,转身离开了。


    进来的嬷嬷狐疑地看了那侍女一眼,笑着走到柳云诗面前,似是话里有话,“哎呦我的夫人,那些个下等奴婢,有什么值得跟她们说的,您有什么吩咐,直管唤老奴便是。”


    柳云诗用勺子搅着碗中的粥,头也不抬冷冷道:


    “我说要去院中走走,告诉你,有用么?”


    话音刚落,那嬷嬷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未几,她尴尬地笑了两声,挠挠头,“夫人您说笑了,主子说您如今身子不好,见不得风,还是在房中养着为好。”


    默默话还未说完,柳云诗就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一副不愿再搭理她的模样。


    那嬷嬷站了几息,自讨了个没趣,也讪讪地离开了。


    柳云诗专心喝着粥,并未对她的离开有任何反应。


    直到房门关上许久,她才缓缓摊开冒着冷汗的掌心,那掌心中赫然躺着一把钥匙。


    柳云诗的心脏猛地剧烈跳动,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席卷全身,连呼吸都跟着急促了起来。


    她私下里看了看,又屏住呼吸听了半晌,确定无人注意,这才悄悄拎着锁链不让它发出声音,将脚腕收了回来。


    钥匙插进去,转了两圈,果然听见一声极为微小的“哒哒”声,下一瞬,脚腕上的铁链便被解开了。


    柳云诗手脚都在不自觉发着抖。


    她长舒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息下来,忽然听见似乎又有人过来,她急忙将钥匙藏起来,把裙摆放下来遮住脚腕。


    是侍女进来给她上点心。


    她神色淡淡地随手将手中的书反倒下一页。


    恰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隐隐夹杂着有人在喊“走水了”的声音。


    柳云诗心中一紧,手中不自觉攥紧了书页。


    因着那喧哗离得极远,屋中尚且还十分安静,因此书页被折进手中发出的“卡嚓”声便极为明显。


    听见声音,那侍女的目光如鹰一般猛地射过来。


    柳云诗一紧张,下意识动了下身子。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过了一瞬,那侍女似是反应过来了一般,视线猛地落在她被裙摆遮住的脚踝上。


    柳云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露馅了,刚刚动的那一下不算轻,铁链却没发出响声。


    然而等她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侍女不知发出了个什么声音,一瞬间,四周脚步声渐起,约莫有四五人朝着房间的方向奔来。


    柳云诗的手快速伸到枕头底下,握住了那把匕首。


    第82章


    冰冷的手柄握在冷汗岑岑的掌心,柳云诗险些握不住。


    她并未将手从枕头下拿出来。


    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似乎是为了衬托屋中的气氛,房间外不知何时,也传来了打斗声,伴随着远处凌乱的叫喊声和脚步声。


    浓烟似乎也才从远处飘了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烧焦的味道。


    柳云诗蹙了蹙眉,胃中一阵剧烈的翻搅,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抚着胸口弯身在床边剧烈呕吐了起来。


    许是没想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云诗会有这样的反应。


    方才那送点心的侍女,和她叫来的另外四个蒙面女子站在房间里,不由都有些怔愣。


    毕竟季辞对她们吩咐过,首要任务是要股权她的安全和健康,其次才是看着她不让她出去。


    她们一时站在原地有些犹豫起来。


    恰是这一瞬间的犹豫,不知从何处射来几支无镞飞箭,“啪啪”几下打在那几个女人的穴位上。


    柳云诗只顾着吐得昏天暗地,余光只瞥见那几人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还未反应过来,鼻腔间弥漫上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驱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身子被人轻轻抱进怀里,背上有人温柔地给她顺着气,顾璟舟熟悉的声音带着沙哑在耳畔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


    话音刚落,柳云诗的眼泪忽然毫无防备地涌了出来。


    她一把扑进顾璟舟怀中,像是经历了狂风暴雨后漂泊了许久的船遇到了港湾,她在他怀中紧咬着唇小声啜泣。


    顾璟舟低头,看见她因压抑而颤抖的淡薄的肩膀,眸中生出无尽心疼,眼圈也跟着红了。


    他的诗诗还活着,他还能这样抱着她,真好。


    他已经什么都不求了,只求能够这样永远在她身边便好。


    他喉结滚动着哽咽了一下,对柳云诗道:


    “诗诗不哭了,我带你回家,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柳云诗听见他的话,呼吸不由一紧,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随即她低下头,错开他的视线,微微颔首,小声应了句“好。”


    四周环境太过混乱,顾璟舟没察觉到她这一瞬间的反常,左右观察了一番,把自己的披风罩在柳云诗身上,将她打横抱进怀中。


    谁料他才刚起身走出房间,四周猝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兵甲之声,随后院子便被一群身披银甲之人围得水泄不通。


    顾璟舟眼神锋利地盯着四周的人群,剑眉紧蹙,抱着柳云诗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一些,下意识将她护在了怀中。


    秋日的天格外蓝格外空,日光倾泻而下,落在远处湖心亭的琉璃瓦上,再微风吹拂出涟漪的湖面折射出斑驳的光迹。


    季辞就在这丛耀眼的光斑中,分开银甲兵士,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柳云诗心脏猛地一跳,攥紧了顾璟舟的衣领。


    她这下意识的动作,一直留意着她的顾璟舟和季辞都看在了眼里。


    顾璟舟低头,安抚性地在她耳畔低声道:


    “别怕,我这次定然带你走。”


    他低头的一瞬间,高束的墨发温柔地落在柳云诗白皙的颈侧。


    两人就像是缠绵交颈的鸳鸯,在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凸显的十分暧昧。


    而另一边,与他们相隔不远的季辞,却像是被阻隔在他们那副缱绻的画卷之外。


    他一身清冷的月白色长袍,单手负于身后,孤身立于一群没有温度的银甲前面,面容隐匿在阴影之中,神色模辩。


    隔着有些距离,柳云诗却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揪住顾璟舟衣领的手上,继而顺着向上,落在她的脸上,一双幽深的目光似乎想要望进她的眼底。


    柳云诗抿了抿唇,下意识转了一下脸,让垂下来的头发遮住自己大半侧脸。


    最外面众人喊着救火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来,院子里的对峙却紧张到针落可闻。


    忽然,柳云诗听见一声极轻的嗤笑,似讽刺,似自嘲。


    低低的闷闷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落下来,像是一片羽毛,轻轻绕着耳郭搔了一下。


    她低垂的眼睫猛地轻颤了颤,下意识吞咽一下,视线却埋得更深了。


    顾璟舟也听到了那声笑,自然也察觉到怀中姑娘的异常。


    他低眉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只将视线重新落回季辞身上,语气却比之前更加充满敌意:


    “想不到你也赶回来了。”


    他冷笑一声,上下打量季辞一番,轻蔑讽笑:


    “想必你现在站着这里也只是强弩之末吧,我劝你别逞能了,让他们滚!我要带诗诗走!”


    “强弩之末?”


    季辞轻嗤,“南砚怕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下一瞬,他顺手抽出站在旁边的银甲士兵的长剑,剑尖直直指向顾璟舟,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今日你既然有胆来,想抢我的妻儿,我便让你没命回去!”


    柳云诗还没反应过来,方才两人所说季辞强弩之末一事,此刻听见季辞同t寻常任何一次都不同的语气,她不由下意识抬头看他。


    这一眼,她才终于明白,当初为何季辞敢单刀赴会一人深入敌营将楚国公换回来,也明白为何陛下会如此倚重季辞,而那些人为何又惧怕他。


    季辞此刻的神情,阴郁得不似常人,宛若地狱里的修罗,似乎比修罗还要更加阴鸷狠辣。


    但偏偏即便是这样,他的唇畔却带着愈发玩味的笑意。


    就仿佛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甚至是鲜血、或者虐杀,对他来说都是助兴之事一般。


    恰好这时,季辞也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看了过来。


    对上她视线的一瞬间,季辞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然后柳云诗便瞧见他眼底的嗜血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失望与受伤。


    柳云诗心中剧烈跳动,一种强烈的想法呼之欲出。


    从前每一次,季辞表现出这种近乎疯魔的情绪时,只要一看见她,便会收敛起全部阴郁。


    就好像,他是那柄嗜血的剑,而她便是那能藏起锋利的剑鞘。


    意识到这一点,柳云诗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升起一丝莫名复杂的情绪,心绪有一瞬间的动摇。


    然而下一瞬,顾璟舟的话唤回了她的神志。


    “你的妻儿?你抢我妻子,辱没她,逼她怀上你的孩子,你还有脸说是你的妻儿?”


    顾璟舟语气恨恨的,咬牙切齿,“季辞!你有没有命阻止我,还两说!”


    顾璟舟话音刚落,季辞似乎懒得同他再多说,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四周的银甲兵士便紧跟着冲了过来。


    而柳云诗发现,他们这边,除了几个突然冒出来的顾璟舟的死士,便只有顾璟舟和她自己。


    那些银甲士兵显然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即便是顾璟舟的死士,也无法抵挡他们。


    很快,那些人便到了近前,顾璟舟抱着她,无法施展功夫,眼瞅着手臂被划了一刀。


    柳云诗心中焦急,朝季辞望去,只见他站在人群之后,一直透过杂乱的人群定定看着她,望向她的视线幽深而复杂。


    他并未阻止那些银甲士兵伤害她,甚至方才那一剑若非顾璟舟替她拦下,便会落在她身上。


    但她却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紧张感。


    柳云诗与他对望了须臾,忽然重重深吸一口气,掏出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电光石火间,她瞧见季辞的神色猛地一变。


    柳云诗心底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住手!”


    季辞的声音赫然响起,全场猛地安静了下来。


    顾璟舟先开始并未注意到柳云诗的举动,闻声朝季辞看了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


    看见那柄匕首的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然一缩,手臂一松险些将柳云诗摔下去。


    “诗诗!你做什么!”


    他想过来抢她的匕首,但因他一直抱着她并不好使力,被柳云诗轻易躲过。


    柳云诗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用唇语凑近他说了“放心”两个字。


    顾璟舟没再动作,却仍是担忧地看向她。


    柳云诗不再理他,而是看向远处脸色惨白的季辞,扯了扯唇角,讽刺道:


    “季辞,你日日骗我喝坐胎药,不就是想要个孩子么?你喜欢我这具身体,你想要我为你生孩子,为此不惜诓骗我,囚禁我,强迫我——”


    她的语气一顿,竭力忽视四周异样的目光,将自己的狼狈暴露在阳光之下。


    她哽咽了一下,接着说:


    “但你今日若是强留我,我知自己不可能逃得过,你放南砚走,否则,我这一刀下去,便是一尸两命!”


    听到她让季辞放他一人走,顾璟舟眉头紧锁,低低唤了声“诗诗”。


    柳云诗没看他,而是继续道:


    “季辞,我说到做到。”


    季辞的视线穿过众人,虚虚落在柳云诗脸上。


    他的目光似乎比秋夜的风还要凉,带着些柳云诗不懂的复杂深意。


    他看了她半晌,忽然转过身去。


    柳云诗看不见他做了什么,只是再重新转过来时,她瞧见他眼底和唇畔都泛着不正常的红。


    柳云诗感觉抱着她的顾璟舟胸膛猛地一阵起伏。


    但她没心思注意顾璟舟的反应,只屏住呼吸,牢牢盯住季辞的反应。


    季辞转回来后,便将视线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他看了片刻,唇畔缓缓勾了起来,眸中渐渐生出一丝温柔和慈爱,就像是当真透过她,在看他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看了许久,然后视线扫过那柄抵着的匕首,无奈扯了扯带着血色的唇角。


    “你为了离开我,不惜以死相逼,柳云诗,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接近我时,也不惜自伤……”


    季辞的唇白得吓人,柳云诗不知道他怎么了,就连他的声音都虚弱得沙哑。


    她听见他这番话,双手无意识攥紧,心里划过一阵酸楚,愧疚得有些不敢去看他。


    “罢了……”


    季辞似乎难过得有些撑不住,他将长剑立在地上,撑着自己。


    原本挺拔的身躯也微微弯了下去。


    他嗤笑一声,视线盯着眼前的虚无,虚弱喃喃:


    “罢了,你们走吧……”


    “即便强留一时,又如何……咳、如何能强留一世,终究是我不如他,不能让你放心将自己交给我,终究是……”


    我被抛弃。


    这四个字,季辞并未发出声音,但柳云诗还是看懂了他的唇语。


    她蹙了蹙眉,忽然想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但想了想又一时没想好说什么。


    顾璟舟并未给她想说的机会,趁着季辞将银甲士兵挥退,紧紧抱住柳云诗,在死士的护送下朝着院外走去。


    路过季辞须臾,柳云诗忽然听见身后男人呕吐的声音,紧接着,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


    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陈深大呼着“主子”赶了过去。


    柳云诗想向后看一眼,视线却被顾璟舟的胸膛遮挡。


    直到两人出了季府,他也没将她从怀中放出来-


    出了季府后,柳云诗被他小心翼翼放在马车上,顾璟舟的视线扫过她的小腹,语气有些尴尬地别扭:


    “这般坐马车,会影响你腹中胎儿么?”


    柳云诗摇摇头,看着他,语气认真道:


    “南砚,我怀了他的孩子。”


    顾璟舟跟着上来,似是在抽屉中翻找什么,“我记得这里有一个汤婆子。”


    “我说我怀了季辞的孩子。”


    “待会儿想先吃点东西么?不过此处还不安全。”


    “南砚!”


    柳云诗扯住他的手腕,逼他看向自己,语气郑重道:


    “我说,我怀了季辞的孩子,我这里,有季辞的骨血,你还……”


    “愿意。”柳云诗还没说完,顾璟舟忽然低低打断了她的话。


    第83章


    顾璟舟像是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了许多,看向她时,乌青的眼底泛着淡淡的疲惫和心疼。


    柳云诗心中莫名窜起一阵悸动,眼泪再度不受控制地充盈在眼眶中。


    顾璟舟见她这样,轻叹一声凑近了过来,拿出一方帕子,用不怎么娴熟的方式,笨手笨脚地轻柔将她眼底的泪拭去。


    然后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又将她的手拿起来掌心贴在他的脸上。


    他以额头抵着她,语气中像是凝筑了所有温柔,缱绻包裹着她。


    “不管你什么样子,不管你与谁有过,也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你就是你,是诗诗,是我所爱之人。”


    说到动情处,他的语气都似乎带了几分哽咽。


    他轻柔地语调安抚着她,“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我只怕……只怕你不要我。”


    柳云诗被他说中了心事,鼻尖猛地一酸。


    从小不懂事的时候,她与顾璟舟便是一对欢喜冤家。


    后来她比他早熟,情窦初开的时候懂得了害羞,在他面前做任何事也都拘谨了起来,而顾璟舟还是一贯的大大咧咧。


    这次重逢后,顾璟舟对她展现了太多温柔,虽然还十分笨拙,却足够让她觉得心动。


    柳云诗慢慢地呼吸着,强装镇定,让自己尽量不要露馅。


    她捧着他的脸颊,离远一些,深深看着他,目光描摹着他的五官,似要将他的样子刻进心里一般。


    “南砚,与你相识,年幼相伴至今,是我最最幸运之事。”


    顾璟舟并未察觉柳云诗的异常,闻言,原本阴沉的眼底乍然迸射出灼人的亮光。


    他一把将她拉进怀中,复而又像是想到了她如今怀有身孕一般,急忙又离开些,避免撞到她的小腹。


    柳云诗瞧见他这幅激动到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即将分离的伤痛也暂时得到了缓解。


    见她心情好,顾璟舟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轻轻揽过她的肩,憧憬道:


    “陛下本来派我同他一道去江南,不过我后来推脱了,这次t他去江南,我带你回西北,到时候你我就在那边置办一套家业,之后若无其他必须,我们就不回来了,可好?”


    想了想,不等她回答,他又说:


    “不过扬州还是要回去一趟的,就等这里的所有事情平息了,好不好?”


    顾璟舟不相信季辞会这么轻易放手,但他既然将人带了出来,就不会再让他抢走第二次。


    等到几年之后,事情渐渐平息,他再带她回江南。


    柳云诗跟着他的话想了想以后的生活,唇角微微扬起,淡淡应了声“好。”


    虽然不能同顾璟舟过他描述的生活,但她还是忍不住想答应下来,哪怕只是一场虚妄的幻想。


    然而没想到,这场幻想这么快就被打破。


    柳云诗话音刚落,车厢外面便传来几声嗖嗖的箭矢声,继而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紧追过来。


    顾璟舟面色一肃,撩开车帘向后看了一眼,低低骂了声什么,然后回头看向柳云诗,笑着安抚道:


    “我让车夫先驾车送你离开,我出去断后。”


    柳云诗定定看了他一瞬,然后尽力绽放起一抹明艳的笑意,温声点头道:“好。”


    顾璟舟一愣,随即笑得更加愉悦,在她头上摸了摸,起身便要离开。


    “南砚!”


    柳云诗叫住他。


    顾璟舟脚步一顿,狐疑地转头,“怎么了诗诗?”


    柳云诗隐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成一团,片刻,她缓缓松开手心,声音也跟着出来,“小心些。”


    “好,”顾璟舟登时笑开,扬了扬下颌,一副傲娇的模样,“小爷我从上战场至今,还没怕过谁,你放心好了,我让扎西他们护送你。”


    “不必了。”


    柳云诗紧着拒绝,又怕顾璟舟想多,忙接着道:


    “你如今人手不够,让扎西他们跟着你把,前方便是顾府了,我没事的。”


    顾璟舟眉头一紧,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马蹄声已到了近前。


    他想了想,“那好吧,你自己小心。”


    毕竟季辞他们是从后追来,他只要阻止住了季辞的脚步,至于其他的人都不足为惧,更何况没有扎西,顾府还有其他人。


    眼瞧着顾璟舟下了马车,柳云诗掀帘朝后看了一眼。


    季辞和顾璟舟正面对面伫立,一白一黑两道人影随着马车的奔跑,渐渐远离,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柳云诗的视线透过车窗往四周巡视了一圈。


    此刻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


    她抬头看着广袤无垠的蓝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回到马车中,她用力在车壁上敲了三下,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柳小姐,我家姑娘让我带您即刻去城东汇合。”


    马车中静默了一瞬,然后传来柳云诗坚定的声音,“好,有劳了。”-


    狭窄的巷道内,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某人发动了政变。


    顾璟舟扯下一块儿衣摆绑在淌血的胳膊上,呼吸不稳地恶狠狠盯着对面的男人。


    季辞也没好到哪儿去,一大片一大片的鲜血在白色衣衫上尤其眨眼。


    何况今日还是他蛊毒发作的日子,他的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虚弱,脸色惨白如纸,然而唇畔却还带着讽笑,一边喘一边沉眼盯着顾璟舟,拇指揩过唇边的黑血。


    禁军统领赵凯看到对峙的两人,不觉头大。


    这两人闹得动静实在太大,不得已陛下派他过来平息,并吩咐定要将两人带进宫。


    赵凯在心中替自己叹了口气,道:


    “两位大人,咱们有什么话还是进宫当着陛下的面说吧,在此惊扰了百姓怕是不好。”


    季辞扫了他一眼,未说什么,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剑。


    顾璟舟瞧见季辞的样子,也冷声哼笑了一下,“铮”的一声,将自己的剑收入鞘中。


    二人正准备动身,远处忽然狂奔过来一人。


    顾璟舟瞧见来人,动作一僵,脸色陡变。


    而季辞看清顾璟舟的面色,脚步也停住,眸中冷光乍现。


    果然,只见那人在顾璟舟耳边说了句什么,顾璟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你再说一遍!”


    季辞蹙了蹙眉,全然不顾方才两人还在打斗,也上前去,声音冷而迅速:


    “诗诗怎么了?”


    顾璟舟闻言,面色不虞地看了他一眼,原本还不想跟季辞说。


    但瞧见他的神色,和他身后的银甲侍卫,顾璟舟想了想,不情不愿道:


    “我的人来报,说诗诗回府的半路上,被一帮来路不明的逮人劫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哈!”


    顾璟舟话音未落,季辞冷笑一声,他视线朝四周扫了一圈,才勉强制止住自己想要一刀劈了顾璟舟的冲动。


    “什么叫劫走了?!什么叫下落不明?!人让你带走,就是让你这么弄丢的么?!”


    季辞紧攥住拳,看着眼前神色灰败的顾璟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一拳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而季辞自己本就蛊毒发作,再加之急火攻心,这一拳铆足了劲儿打下去,他自己也被震得猛地吐了一口血。


    顾璟舟自知理亏,承受了这一拳并未反抗,只是神色越发阴沉。


    季辞擦掉唇角的血,声音冷得不寻常,“派人去找,即刻。”


    说完,他身后的银甲侍卫已经尽数出动,训练有素地分散在各个角落里。


    顾璟舟看了一眼身后来信的人,那人也微一点头,带着顾璟舟的所有手下快速离开了。


    赵凯看看眼前突然生出的变故,再回头看看自己的人,一挥手,也带着身后众人离开了。


    看这如今的架势,人是请不到宫里去了,但应当也不会再出现什么大的打斗,他也算是能交差了。


    拥挤的巷子一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冷风吹过,掀起对峙两人的染血的衣角。


    季辞与顾璟舟对视两眼,缓缓闭了闭眼睛,语气淡淡地道:


    “顾璟舟,讲和吧,如今找到诗诗要紧。”


    顾璟舟咬牙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很想说凭什么!


    原本造成这一切的就是他季辞!是他横插在他和诗诗之间,若非他前段时日掳走了诗诗,也不至于如此!


    更何况诗诗如今怀着他的孩子,他说讲和,他便要不计前嫌地与他讲和么?


    但被掳走的不是旁人,是诗诗,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他不能让她有一丝闪失,而他二人一道配合,定然比他一人的力量要强得多。


    更何况季辞这几年扎根京城,定然有些他所不知道的路子,与其互相阻止,不如……合作。


    顾璟舟深吸一口气,神色不明地盯着季辞看了许久,眸中闪过许多挣扎,最后,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咬牙切齿道:


    “季辞,你最好祈祷,诗诗能尽快找到,她如今肚子里,可是怀着你的孩子……”


    季辞听见他说孩子,原本冷厉的眸中划过一抹温情。


    他神色定定与顾璟舟对视,一字一句,严肃而郑重道:


    “顾璟舟,这一次,你我二人务必将诗诗全须全尾地找回来,从前之事,一笔勾销。”


    顾璟舟不悦地撇撇嘴,却难得没有反驳他的话。


    至于找到人后,三人如何相处,暂时还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


    季辞让自己定了定神,细细想了一番,对顾璟舟道:


    “两个地方,你选一个。”


    顾璟舟抬眸看他。


    季辞挑眉,“第一,城东天樾阁,楚家的产业,还有,城西滦镇,匪寇聚集地。”


    顾璟舟蹙眉,“你意思是,诗诗有可能是自愿跟楚郁走了?”


    话说完,他果然瞧见季辞眼中一抹讽刺的调侃。


    虽然顾璟舟很不想承认,但种种迹象表明,诗诗此前让楚郁传话说愿意跟他走,都是诓骗他的。


    真像是,他们两个人,她谁都不要了。


    她就这么抛下他们,怀着季辞的孩子跑了。


    季辞见顾璟舟似是终于想明白了过来,神色中的挫败和阴沉显而易见。


    他低低嗤笑一声,“所以你以为你在她心里就有多不一样?求和并非我的妥协,也许对你来说,是更好的事情不是么?”


    顾璟舟恶狠狠看他一眼。


    季辞无所谓地眯眼扫了他一眼,清淡的语气无波无澜:“选吧,城西,还是城东。”


    顾璟舟显然不愿意承认,柳云诗是故意离开的。


    他看了季辞一眼,抽出手中的长剑,冷道:


    “自然选择城西。”


    清剿匪寇,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季辞闻言挑了挑眉,不发一言地转身,接过陈深牵来的马,一步跨上去。


    末了,他又回头看了顾璟舟一眼,沉默几息,哑声道:


    “t倘若……倘若发现诗诗,派人告诉我,我要亲手将匪巢夷为平地。”


    顾璟舟冷嗤,“不劳你费心。”


    话虽如此,他却也紧张地攥紧了剑柄。


    怕找不到诗诗,也怕在匪窝中发现诗诗的身影。


    而另一边,季辞已经扬鞭独自一人,快速朝着城东追赶过去。


    第84章


    城南某处府邸的暗道中,柳云诗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臂被一个丫鬟扶着,小心翼翼往前摸索着行走。


    石墙上的壁灯十分昏暗,所幸丫鬟手中还举了一盏油灯。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潮湿的带着腥咸的味道迎面抚过来。


    柳云诗一个没忍住,捂着胸口干呕了起来。


    丫鬟瞧她忍得难受,不禁安慰道:


    “姑娘不必憋着,想要呕就呕出来,您如今怀着身子,让您走这种地方实在是委屈您了。”


    柳云诗捂着胸口吸了吸鼻子,擦掉眼角因呕吐溢出的泪,长舒一口气,对那丫鬟勉强笑了笑,“不委屈,多谢你家主子肯帮我,劳烦你陪我走这一趟了。”


    那小丫鬟看着她柔弱的模样,愣了一下,然后对柳云诗害羞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


    京中最近人人自危,因为众人都能看出来,一贯清风朗月的季大人,和恣意洒脱的顾小将军,近来心情都不是很好。


    因着两人即将被外派,这几日便向皇帝告了假,整日连早朝也不上,每日带着兵马在街上巡视,像是在找些什么。


    顾小将军在此前还将城西滦镇的匪寇据点给端了。


    如此一来,京城的治安环境在这几年间,倒是空前地好。


    但任谁都知道,此刻的顾小将军和季大人不能惹。


    京中近来另一件大事,也是和这两位有关系。


    那便是楚国公家的大小姐楚郁和二小姐楚嬛,在出城的时候,被季大人拦下来盘查。


    楚郁不知与季大人说了句什么,季大人当场就要将马车扣下。


    随后闻讯赶来的顾小将军,更是险些与楚家的侍卫打在一起。


    此前谁都知道,四年前那一战,也知这些年,季大人、顾将军和那楚家二姐妹颇有些惺惺相惜的缘分。


    谁料如今发展到这副模样。


    这一连串的异常,让众人都有些吃不准那两位到底是怎么了,只是凡是和他们接触的人,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


    柳云诗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坐在出城的马车上,和等在半路的楚郁姐妹汇合了。


    那日去城东的天樾阁与楚郁碰面后,楚郁便安排小丫鬟带她去了城南一处府邸。


    那座宅子是楚家一个表兄的私产,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柳云诗就暂且在那处住了下来,而楚郁则没过几日,就带着楚嬛和一众行李出了城,做出要回江南的样子。


    于是就有了众人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一出。


    楚郁和楚嬛出城后没多远,命令马车继续南行,而她们乔装打扮后,和留下来的侍卫仆妇们一起,停在渝州的嵩县。


    等了大半个月,城门的盘查渐渐放松了后,她们才着人将柳云诗接出来,和她汇合。


    即便是这样,几人也不敢再走官道,只挑挑拣拣些小路走。


    楚郁看着柳云诗望向车外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琥珀色眼中,却看不到一点情绪。


    楚郁轻叹一声,抬手在柳云诗的小腹上摸了摸,忍不住道:


    “还是委屈你了,让你怀着孕还要跟我们这样舟车劳顿。”


    “楚郁姐说什么呢,若不是你们,我此刻说不定还被……关着呢。”


    柳云诗徐徐转过脸来,对她笑了笑。


    阳光下,她的笑容忽然带了些初为人母的温婉和恬静。


    楚郁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


    那时候她刚从季府的湖心亭中出来,嫣红的小嘴有些微肿,鬓发凌乱,脸颊上的潮红还未来得及褪去,一副娇媚到骨子里的模样。


    任谁都不难猜出,她在湖心亭中与顾璟舟做了什么。


    但那一眼,楚郁却并未觉得反感,反倒觉得她又媚又好看,与心爱之人在一处纵欢,倒是让她心中生出一丝羡慕。


    思及此,楚郁的视线又重新落回她的肚子上。


    那层淡粉色的锦衣之下,有一个小生命在蓬勃生长。


    想了想,楚郁犹豫着开口,“诗诗,纵使你不愿同季辞在一起,那……顾璟舟你也没有再考虑过么?”


    世人多对女子苛刻。


    她与楚嬛即便有楚国公的头衔和威望,还有陛下的庇佑,想要不成婚生子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外面心怀鬼胎的各色男人,不知如何觊觎她们和楚家的巨大家产。


    更何况还是柳云诗这样,无依无靠如今又怀有身孕的女子。


    她知到季辞性格偏执,又对她有过强取。


    “可顾璟舟对你一片赤诚,也愿意接纳你腹中孩子,他人品性外貌在整个大周又是一等一的好,十分难能可贵,你为何……”


    “楚郁姐。”


    柳云诗打断她的话,手放在小腹上,低头看了看,轻笑:


    “能劳烦你帮我个忙么?”


    楚郁秀眉微微颦起,总觉得她的语气不对,警惕地问,“什么忙?”


    “我想将它打掉。”


    “不可!”


    柳云诗话音未落,楚郁已经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楚郁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披风,才重新语重心长地说道:


    “女子小产,实在伤身,你……”


    “楚郁姐。”


    方才她们着急赶路,水还没烧太热就灌进了汤婆子,方才那汤婆子就已经凉透了,楚郁所幸将汤婆子放下了。


    柳云诗握住楚郁的双手,虽然自己的手也不是很热,但依然勉强替她暖着。


    她抿着唇犹豫了一下,说:


    “我不会贸然做出伤身子的行为,待到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请大夫诊过脉后再说,可好?”


    见楚郁犹豫着没有答应,柳云诗眼睫轻垂,语气也跟着低了下去,“我知你担心我的身子,但楚郁姐,你有没有想过,在如今这世道,倘若我一个未嫁之身,带着一个孩子,今后生活将何其困难。”


    楚郁闻言,这才算是有了反应。


    她叹了声,反手将柳云诗握住她的手握进手心,半晌,才道:


    “那等我们到了金陵之后,我请大夫为你看看。”


    柳云诗颔首道谢,思绪一时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男人。


    其实她一个人养孩子,除了艰难一些,倒也没什么,只是她不想,这个孩子是那人的。


    如果她与他之间有个孩子,也许这一辈子,她都不能彻底摆脱与他的纠葛。


    既然决定要走,就要走得干净才行。


    楚郁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不想一个人独自抚养孩子。


    一行人走走停停,等到到了江南的时候,已经是来年一月份了,她们连新年,都是在路上过的。


    确实有些狼狈。


    所幸江南的冬天十分温暖,一路走过来,只比她们从北方出发的时候,冷不了多少。


    到了金陵,就是楚郁的地盘。


    刚进金陵城,楚郁就听下人来报,说季辞现在也在江南,比她们到的也早半个月。


    不过他在距离金陵城较远的南坞县。


    “你别怕,当时接你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加以安排了一行人往西边走了。”


    楚郁将柳云诗安顿在一座不算大的宅院里,安抚道:


    “倘若他们怀疑,应当也是去追那路人马了,况且这次你是秘密进城,即便季辞过来,我也能替你遮掩过去。”


    柳云诗此时已经怀孕四个多月,小腹微微凸了起来。


    即便行动有些困难,一路几个月的舟车劳顿加之前期孕吐让她异常难受,但是回到了熟悉的江南,她还是心情大好。


    她一面弯身整理着衣物,一面笑道:


    “都听楚郁姐的,有楚郁姐在,肯定没问题。”


    楚嬛闻言在一旁不乐意了,“你眼里就只有楚郁姐吗?这一路上,我可是也出了不少力呢!”


    楚嬛一路没怎么跟她们俩在一起,主要是为了分开行动,帮助她们避过季辞和顾璟舟派出的人的盘查。


    柳云诗抿唇轻笑,拉住她的手捏了捏,“当然是你功劳最大啦,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楚嬛哼了一声,“待你过一阵,给我绣个好看点儿的香囊好了。”


    柳云诗闻言轻笑,还没答话,楚郁嗔了楚嬛一眼,“好了,让她好好休息,孕妇最忌讳忧思过度。”


    “对了楚郁姐,”听她这么t说,柳云诗才想起来先前同她说的,“大夫……”


    楚郁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又怕被柳云诗察觉,忙转过身去,接着整理东西,遮掩说:


    “此事我替你留心着,但咱们如今刚到,动静不宜过大。”


    “好,多谢楚郁姐。”


    瞧着柳云诗不疑有他的信任,楚郁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纠结。


    这一路上,她们虽然遇到的盘查很多,但只有她一人知道,那些人都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并没有接触到季辞和顾璟舟的核心人马。


    这些人语气说是做给季辞和顾璟舟看,倒不如说是,看着像是受他俩之命,做给她们看的。


    为的就是麻痹她们,以为他们放松了警惕,再者,暗中保护她们。


    楚郁不止一次怀疑,其实柳云诗的行踪已经暴露在了季辞和顾璟舟面前。


    只不过他们这次,选择了暂时隐而不发。


    这种预感,在进入到金陵城,感觉到城中怪异的氛围时,达到了顶峰。


    但她不敢告诉柳云诗。


    她怀孕反应十分大,一路又辛苦,她现在告诉她,生怕她有个闪失,伤了根本,落下和她一样的遗憾。


    楚郁犹豫了下,决定暂时不告诉柳云诗,待会儿先派几个人再去打探一番再说-


    柳云诗在楚郁安排的宅院中住了下来。


    期间,有两队官府的人过来盘问过,说是附近出了贼寇,例行排查,都被楚郁安排的管事姑姑给挡了下来。


    小半个月后,眼瞅着柳云诗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孕期也马上过半。


    恐她月份再大,若是真流产只怕伤身体,楚郁无奈,还是替柳云诗请来了大夫。


    第85章


    楚郁请来的大夫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


    那大夫见谁都笑呵呵的,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柳云诗见那老大夫第一面,就觉得他长得像那画像中的老寿星。


    瞧着他的模样,不禁让柳云诗原本还有的一丝紧张渐渐打消了下去。


    “就是这位姑娘是吧?”


    老大夫一进来,视线在柳云诗身上和脸上逡巡了一番。


    还不待几人回答,那老大夫捋着胡须,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柳云诗看见他这样,不禁心底咯登一声,连一贯的沉稳都不顾了,急道:


    “不知老先生摇头是什么意思,我这孩子怎么了?”


    那老大夫姓戴,单名一个渊字。


    他笑眯眯的眼睛带着审视,洞穿在柳云诗面上,笑问她:


    “你瞧瞧,我都还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你就紧张地问我你的孩子怎么了,所以说姑娘,你是当真不想要这个孩子么?”


    戴老大夫的话让柳云诗一愣。


    方才她见他那副样子,潜意识里第一个反应就是担心自己的孩子出了问题。


    毕竟这是在自己身体里长了五个月,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骨肉。


    这几日夜里,若是极静的时候,她甚至都能感受到它在肚子里小幅度地动作了。


    而这一路过来,她知道楚郁和楚嬛最终会有自己的生活,真正一直陪在她身边,甚至是躲在京城那半个多月也对她不离不弃的,只有腹中这个小家伙。


    说没有一点儿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她也很想知道,她的第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


    但她又不得不狠下心来抛弃它。


    倘若让这孩子生下来,那她这一辈子才算是彻底毁了。


    戴老大夫见她面露犹豫,笑着摇了摇头,提了药箱就准备离开。


    柳云诗听见脚步声,猛地回神,急忙上前一步唤住他,“老先生请留步!”


    戴渊闻言脚步定住,却没回头,只是笑道:


    “姑娘如今还未彻底想清楚,留我也没用,这样吧,明日这个时候,老夫再来,倘若姑娘想清楚了,到时再与我说便可。”


    柳云诗看着老大夫的背影,视线落在他的药箱上。


    那药箱的手柄和锁扣位置,朱漆都已经被磨掉了,那一个朱红色的小箱子里,装着治病救人的良药,也……装着杀死她腹中小生命的药。


    她心中没由来地酸了一下,右脚退缩般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半晌,柳云诗听见自己略有些沙哑无力的声音,低低应了声“好。”-


    整整一夜,柳云诗都将手放在小腹上,脑中挣扎得厉害。


    腹中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亦或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命运,一晚上都在它肚子里不安分地翻滚。


    似乎是想告诉它的母亲,它很健□□命力很顽强,求她不要抛下它。


    一滴清泪沿着柳云诗的眼角滑落在枕头上,晕出一片深色。


    柳云诗心底空荡荡地难受,好几次都想过要不就算了,生下它又不是养不了,自己往后也有个相依为命的伴儿。


    然而一想到肚子里的那个孩子,身上有一半流得是季辞的血,她又犹豫了。


    她不想生下他的孩子,也不想它像它的父亲一样,是一个冷血偏执的怪物。


    整整一晚上的天人交战,在天色拂晓的时候有了答案。


    柳云诗到底身子虚弱,再做出决定后撑不住,含着泪睡了过去。


    等到再睁眼之后,刚洗漱完,那姓戴的老大夫再度来到了府上。


    “怎么样?可想清楚了?”


    戴渊在柳云诗眼底的乌青上扫了一眼,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样子,不等柳云诗开口,接着道:


    “但是老夫要将话先说清楚,虽然老夫会尽量给你用一些温和的药,但一来你身子弱,二来,你这月份也确实大了些,所以有可能一碗药下去,孩子是流出来了,但你也会伤了根本,无法再有孕,你可愿意?”


    老大夫一边翻找药箱里的东西,一边头也不抬道:


    “对了,再喝完药后,过上半个时辰,孩子胎死腹中后,我还要用产钳将你的孩子在腹中分//尸后夹出来,当然,分尸这件事,可以请个经验丰富的稳婆来做。柳姑娘——”


    这次那个老大夫终于舍得抬头了,对上柳云诗倏然煞白的视线,他问道:


    “你能不能接受?”


    不等柳云诗答话,楚郁已经下意识攥住了她的手。


    柳云诗回头去看,却见楚郁的脸比自己的还要白。


    联想起季辞曾经说过的她的遭遇,她皱了皱眉,紧紧反握了一下楚郁的手,然后对楚嬛小声说,“劳烦将楚郁姐带下去可以么?”


    楚嬛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注意着她姐姐的神色,闻言立刻凑了上来,扶住楚郁的胳膊。


    楚郁几乎是无知无觉地,就被楚嬛带出了屋。


    待到两人都走出去,柳云诗的视线才不得不慢吞吞地从半掩的门扉上撤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戴渊。


    “可想好了?要还是不要?”


    老大夫依旧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乐呵呵的,像个老寿星,好像永远都那么喜庆,让人不相信方才那些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柳云诗抿了抿唇。


    “想好了……不要。”


    她张了张嘴,当第一个“不要”说出来后,后面的话就好说了许多。


    她又看向他的那个朱红色药箱。


    这次那个药箱被他打开来了,里面除了各种药丸之外,还有一副早就配好的药,用土黄色的油纸包着。


    而在药箱的最下面一层,还放了各种银质器具,其中就有一柄长尾钳,泛着冰冷的光。


    柳云诗眸光闪烁,吞咽了一下,口水经过干涩的喉咙,将堵在嗓子眼儿的话挤了出来。


    “我想好了,这个孩子不能留,还请老先生替我开药。”


    眼前的老大夫依旧一副慈眉善目的喜庆模样,道了声“想清楚便行”,就提着药箱出去煎药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失,眼前窗户映出的暖黄色光影,一寸寸斜向旁边的梨花木屏风上。


    许是讽刺,那屏风上绣着的,却是一副《榴开见子图》,红彤彤的象征着多子多福的石榴,在阳光照过来的时候,栩栩如生。


    柳云诗再度不自觉地将手覆在了小腹上。


    也是在这一刻,房门再度被打开。


    柳云诗猛地被声音惊了一下,抬头看去,是那老大夫亲自端了药进来。


    他看她一眼,原本一贯笑眯眯的模样下,终于有了几分不忍的动容。


    他脚步一顿,再度问道:


    “柳姑娘可当真想好了?”


    柳云诗上前一步,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接过药碗,“想好了。”


    “嗯,那你现在喝吧,稳婆就在隔壁,东西都准备好了。”


    不知是不是柳云诗的错觉,她总t觉得这次,煎了药进来的戴老大夫和方才神色有些不一样。


    不过她没心思顾及这些,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汤药所吸引。


    这碗汤药,同从前季辞逼她喝下的坐胎药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功效却南辕北辙。


    汤药微烫的温度透过碗沿缓缓侵入指腹的皮肤,柳云诗咬了咬牙,缓缓将碗举起,碗沿搭在唇畔。


    她的眼圈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


    那微烫的温度又染上她的嘴唇,手腕翻转,苦涩的药汁顺着碗沿流淌到唇畔,顺着唇瓣的纹路,一丝丝苦涩沁入口腔。


    柳云诗另一只手抚上小腹,狠了狠心,猛地举高了碗。


    就在第一口药汁即将灌入口中的时候,只听“咻”的一声,柳云诗只觉得整个拿碗的手乃至手腕都被震得发麻。


    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碗已经四分五裂地炸开来。


    浓黑的药汁“哗啦”一声尽数洒落在地,溅了她一裙摆。


    柳云诗下意识朝地下看去,然而下一瞬,手腕便被一道强硬而冰冷的力道狠狠攥住。


    男人沉哑而阴鸷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地颤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柳云诗……”


    柳云诗一愣,怔怔看向眼前男人疲惫而狰狞的脸,只觉得一切似乎像是在梦中一样。


    她的脑中乱成了一团,除了处于本能眨动的眼皮和微微起伏的胸膛,做不出多余的一丝反应。


    直到手腕上的疼痛加剧,她才猛地一颤,蓦然回过神来。


    “季辞……”


    方才沾了药汁的苦涩随着她翕动的嘴唇,再次充斥口腔,被涎液带至喉咙深处。


    以至于她在艰难说出这两个字后,再难发出一个音节来。


    反观对面之人,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季辞的眼皮很薄,又因为他总是一副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模样,所以看着人时总让人觉出他的清冷和淡漠。


    只有在他刻意摆出一副笑意的时候,给人一种温润的错觉。


    然而此刻,柳云诗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神色。


    就好像是所有浓烈的情绪全部搅在了一团,思念、震惊、偏执、痛苦、不可置信。


    以至于他的眼睛看上去,有种近乎病态的猩红。


    她看着他,慢慢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然而季辞却不肯放开她,反倒更紧地攥住她的手腕,喉结剧烈滚动了好几下,声音才像是打开了关窍,从胸腔中涌出来。


    “柳云诗……”


    他的声音即便沙哑依然十分好听,但语气却像是千斤重的车轮,将柳云诗蓬松虚悬的神志,一下下重重碾压。


    “你就这么恨我……恨不得……”


    他的眼圈更红了,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喉咙里的话像是带上了湿意,一瞬间空气都变得潮湿而黏稠,“恨不得杀死我们的孩子……”


    她都不确定,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想杀了她,但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呼之欲出的恨意。


    那是种因爱而生的恨,掺杂着太多东西,比单纯的恨意更复杂,也更叫人难以直视。


    他像是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惊涛骇浪之下,那丝理智淡薄的就如同初冬覆在翻滚江河上,一层薄得透明的冰。


    只需要她的一个音节,甚至是稍重些的呼吸,就能彻底将那层冰打碎,然后溺死在他万劫不复的汹涌波涛中。


    他深沉幽暗的眸底,情绪如挣脱牢笼的巨兽。


    柳云诗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别过头去,只是那如箭一般的锋利视线却紧随其后。


    沉默须臾,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沉哑的嗤笑。


    脖颈忽然被一只冰凉的大手紧紧掐住,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连同声音一起,被立刻扼住。


    她惊慌失措间抬眸,第一眼竟看见季辞猩红眼尾的湿润。


    他在她脖间的手颤抖不已,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语气如兽哀鸣,“为了不与我再有瓜葛,你不惜损伤身体也要杀了我们的孩子,既然如此,你去死,不是更为直接……”


    柳云诗觉得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紧,她完全呼吸不上来,而眼前的男人,似乎已经被剧烈的情绪所左右,完全丧失了理智。


    第86章


    腹中胎儿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在肚子里不安地翻动。


    柳云诗原本还有些恐惧,然而感觉到它的动作,她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既然舍不得它,那就陪它好了。


    反正如今被季辞抓住,今后还是过着囚牢一般的日子,不如就此死了算了。


    这一瞬间,莫名的她不再惧怕死亡,反倒生出一丝解脱之感。


    她轻轻闭上眼睛,微微将自己的下颌抬高,好方便季辞下手。


    呼吸逐渐抽离,她的耳畔渐渐安静下来,好想就此睡去。


    然而就在她刚将眼睛闭上,未出两息,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光当”一声门被踹开。


    柳云诗突然感觉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双手被什么东西一震,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松了下来。


    柳云诗愣了一下,睁开眼。


    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咚”的一声,那是骨头和皮肉撞击的声音。


    季辞身形一晃,立刻被人揪住,又是“咚”的一声。


    然后在他身侧的黑衣男子大喝出声,“季辞你他妈疯了!!你看清楚那是诗诗!!”


    柳云诗稳了稳心神,视线循过去,这才反应过来,来人是顾璟舟。


    她神色一僵,不知为何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侧过身去,有意识想将自己凸起的小腹藏起来。


    第一反应是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这幅模样!


    可是已经晚了,在她后退的时候,顾璟舟恰好朝她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然后他的视线顺着下移,落在她的小腹上。


    她从他黝黑的瞳眸中,看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诗诗……”


    他的嘴唇嗫嚅,周身方才几乎将季辞置于死地的狠戾一瞬间偃旗息鼓,整个人像是失了锐气,闷闷地犹豫着问:


    “你还好么?”


    你还好么。


    这个问题,本不是他想问的问题。


    这一路追来,他心中对她也不是没有恨的,他想好了,抓住她之后,第一句就要问她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抛弃他。


    然后不管她如何回答,他都要将她绑起来,圈起来,然后狠狠地吻她,要她,占//有她,让她也替他怀一个孩子,这样她就再也没有力气从他的身边逃走。


    他说季辞疯了。


    其实早在他得知她骗了他,抛下他一人逃走的时候,他也疯了。


    起初是恨她的绝情,后来是担忧她过得好不好,极致到最后,巨大的恐惧日日萦绕着她。


    在找到她之前,他所剩的唯一的念想便是,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所以再度重逢的一瞬间,他不受控制地问出了那个最没出息的问题。


    你还好么。


    柳云诗似也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沉默着没有出声。


    好,还是不好。


    她也不知道。


    而此刻,季辞也像是从方才的失智中清醒过来,理智回笼,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她脖颈上的红痕。


    青筋暴起的手缓缓抬了起来,手指颤颤巍巍,似是想要触碰一下那些红印。


    “诗诗……”


    他的手在即将触及她脖颈的刹那,柳云诗下意识偏了下头,同时顾璟舟一把将他的手臂挥开,蹙眉冷道:


    “之前来时怎么说的?”


    他用匕首直指季辞喉结的位置,“若是让我再看见你伤害诗诗一下,我这刀就会毫不犹豫割破你的喉咙。”


    季辞并未反抗。


    他回头看了柳云诗一眼,视线缱绻,然后毫不犹豫地伸出方才掐她的左手,握住顾璟舟手中锋利的刀刃。


    鲜血瞬间从他紧握的手中溢了出来,滴落在地上。


    柳云诗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想用匕首扎进自己的喉咙。


    然而细看下去才发现,他的手紧紧攥住匕首,从刀柄的位置一路滑到刀尖。


    鲜血从方才缓慢的流出,到几乎是争先恐后涌了出来,整个刀身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就连顾璟舟,都忍不住微微蹙了眉,“你做什么?”


    季辞的手停在刀尖位置,握了片刻,才拿着刀一并将手落下来。


    他张开手,将匕首从手心深陷的伤口处取出,扔还给顾璟舟,平静的神色下透着疯狂,却并未言语。


    柳云诗不可思议的视线在他面上逡巡而过,忍不住又向他的手看去。


    那只好看的手,白皙、细长,肤色冷白,曾经与她十指交握,也缱绻地摩挲过她的耳垂。


    只是如t今,那手上刺目的鲜血直流,被匕首划出两道皮开肉绽的刀口,深可见骨。


    她盯着那只手看了片刻,渐渐蹙起了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捂着胸口干呕了起来。


    屋中两个男人皆是面色一变,顾璟舟赶忙过来扶住她,季辞冲到门口唤来了戴渊。


    那戴渊一进来,看见地下的血先是一愣,视线一一扫过,然后皱眉不悦道:


    “这位姑娘不过是普通的孕吐,你的手再不医治,恐怕今后执笔都困难。”


    季辞像是没听见一般,只一味对戴渊道:


    “替她看,她正难受!”


    戴渊原本的眼睛微微弯起来所以才看着慈眉善目,此刻眼角也落了下来,扫了季辞的手一眼,叹了口气走进去。


    柳云诗已经被顾璟舟扶到了床边坐着,戴渊要来给她诊脉,她躲开他的手,嗓音沙哑:


    “不需要了,我没事,多谢老先生,您还是——”


    她视线的余光瞥见正前方那只仍在滴血的手,口腔中又是一阵腥咸。


    柳云诗抿了抿唇,才将那呕吐感压下去,虚弱道:


    “先替他看吧。”


    她一副十分决绝的样子,就好像季辞不先医治,就不让老大夫给她诊治一般。


    余光中那只手在她说完后微微蜷了一下,然后她看见他转身坐了下去,将手腕搭在一旁的桌上。


    老大夫紧跟着走了过去,放下药箱,拿出一片干净的白色纱布开始止血。


    柳云诗看到这里,便收回了目光。


    此刻她还在顾璟舟怀中,一时察觉到两人相贴的身体,她略微有些尴尬地坐直了些。


    她其实还没有从被找到的震惊中回神,且还是他们两个一起找了过来。


    虽说那两人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对付,但这次柳云诗又从他们的相处中,似乎察觉出了一丝不同。


    就好像他们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而这个默契的对象,则是……她本人。


    她有些不敢想他们都约定了什么,而让她更觉得心烦意乱的,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她被他们一起找到,他们一定会多加防备,日后定然再无逃跑的机会。


    难不成就要这样,被他们带回去,然后生下季辞的孩子?


    可是之后呢?


    顾璟舟从见到柳云诗后,所有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他下意识往她小腹上扫了一眼,不自觉攥紧手心,须臾,又缓慢松开。


    “诗诗……”


    他的嗓音低低的,语气像是注入了太多情绪而变得黏稠。


    柳云诗没有回头,盯着虚空。


    阳光照射下,一些细小的颗粒悬浮在空气中。


    她现在心里很乱。


    顾璟舟又唤了她一声,看她没反应,他伸手过来,似乎是想将她的手包进手心。


    柳云诗这次才有了反应,眼睫微微颤了颤,飞快将自己的手拿开。


    那反应,就像是避之如蛇蝎。


    顾璟舟的手僵在半空,片刻,他虚握成拳,缓慢收了回去。


    “诗诗,你是连南砚也不打算要了么?”


    他的语气可怜兮兮的,带着一丝哽咽,让柳云诗想起某年暴雨天,她看见的那只被遗弃的浑身湿淋淋的小白狗。


    她眨了眨眼,低下头,透过交握的双手,衣衫下是微鼓的小腹。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一个音节。


    “可是你之前分明答应要嫁给我,也说好了要同我去西北,你现在是连我也不要了么?我们两个,你都打算放弃了么?”


    季辞在一旁,神情麻木地听着。


    手上的伤口似乎感觉不到疼一般。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要疯了,难过得要疯了。


    她不肯要他,也不肯要他的孩子。


    他没忘记,方才刚一进屋,打碎那碗药后,她看向他的恐惧又厌恶的眼神。


    他在那一瞬间,竟然丧失理智地想,不如就一起去死好了,或者若是无法在一起,死后就葬在一处。


    如今想起方才危险的想法,季辞心中第一次生出无尽的悔意和后怕。


    他是真的疯了才会舍得伤害她。


    更何况,她还怀着她的孩子。


    柳云诗自然不知道季辞的想法,她思绪烦乱,正不知该如何回答顾璟舟的问题,忽然眼前出现一截白色锦袍的下摆。


    紧接着,那下摆微微向前晃荡,然后身前的男人,忽然就这么一撩衣袍,跪在了她的面前。


    柳云诗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向侧面躲过去,然而季辞却先她一步,一伸手圈住了她的腰。


    他的动作很轻,只是用了巧劲儿,让她动弹不得,而另一边的腰肢,还被顾璟舟搂着。


    然后在她僵硬的神情下,季辞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她的小腹位置。


    良久,男人劲削的双肩微微抖动,紧接着那抖动越来越大,然后柳云诗便察觉到一抹潮湿的热意,浸染在她腹部的衣衫上。


    腹中胎儿像是似有所感一样,贴着季辞脸的位置,动了几下。


    季辞身子猛地一僵,却未抬头。


    俄而,他将脸埋得更深,声音闷闷地从衣衫里传来。


    “诗诗,对不起,别再走了,别再离开了。”


    顾璟舟从未见过这样的季辞。


    他剑眉紧锁看着取代了他的位置的男人,很想说,让他别装了。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他们一直相争,最后的结果是诗诗谁都不要了,所以这次,即便看着季辞这样,他也要忍。


    两个人一起,才能将她留下来。


    这也是他们事先商议好的,唯一的办法。


    第87章


    柳云诗最终没能走成。


    除了季辞和顾璟舟将她看得紧以外,还因为外面传来消息——靖王反了。


    而靖王的治下,就在金陵西南的广州和交州。


    他要起兵攻打京城,就要占据长江一带的金陵,从金陵渡口走水路,以最快的速度一路朝上游攻去。


    所以此时,起兵的战乱之地流民四起,纷纷朝着上游的金陵涌来。


    金陵县令和江州刺史,在今日一早, 第一个难民涌来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就率先下令关闭了城门。


    “如今贸然离开,更加危险,诗诗——”


    季辞看向她,语气不无担忧,“如今你就在府中待着哪儿也别去好不好?”


    自打季辞和顾璟舟找来,她已经几日没理过他们了。


    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允许自己堕胎,所以在那碗药被打了后,柳云诗也就没再提起这句话。


    而且她如今才知,原来她和楚郁她们还未进城时,就已经被他们盯上,而那姓戴的老大夫,其实也早就被季辞收归麾下。


    她的一举一动他们其实都了如指掌。


    每每想到这一点,都让柳云诗心中一阵绝望,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了。


    即便这样,他们似乎还不够放心,所以即使她总是不理他们,他们也白天晚上十二个时辰的跟着她。


    白日里,他们陪着她散步,然后到了快要吃饭的点,季辞去做饭,顾璟舟留下来陪她。


    吃完后,则是顾璟舟去收拾,季辞留下来。


    他们三人在一起时,时常一句话也不说,最多就是他们两个人说着,她一边神游一边偶尔听上一两句。


    更多的时候,他们三个都是各做各的。


    顾璟舟去院中练剑,季辞就看书,柳云诗要么绣花要么侍弄花草。


    她如今肚子大了,起夜也多了,晚上的时候,就是季辞和顾璟舟轮流在她房里照看她。


    他们怕跟她睡一张床上会不小心碰到孩子,干脆就在靠窗的软榻上铺了床被子,半夜里她稍微一有动静,他们就会起来点上灯看看。


    有好几次柳云诗睡得朦朦胧胧只是翻了个身,就听见了他们起身的声音。


    为此,她给他们说过好几次,道是他们这样让她晚上连身都不敢翻了,他们才作罢,只在她起夜的时候,起身扶她。


    月份大了后,柳云诗还时常觉得腰疼,季辞和顾璟舟就会在入睡前打好热水,一面让她泡脚,一面给她揉腰捏腿。


    平心而论,他们做到了他们该做的。


    但柳云诗心中却总是对他们有芥蒂,觉得自己就像是住在一个精致的牢笼,自由,但又不是完全自由。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他们俩相处。


    尤其是对于顾璟舟,她总觉得自己这个凸起来的大肚子,就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尽管他们在她面前如今表现得和平相处,但柳云诗能感觉到,暗地里他们二人还在较劲儿,且顾璟舟其实是在意孩子这件事情的。


    所以,在季辞t说出让她别走这句话的时候,柳云诗只是略带讽刺地淡淡笑了一下,并未给出答覆。


    他嘴上问着她可不可以不离开,但实际上又哪有半点要放她离开的样子。


    更何况,如今城门已经关闭,门外就是如狼似虎的流民,她出去不是自寻死路。


    而季辞似乎也并未想要她的答覆一般,反正这些时日,她也从未回应过他。


    眼瞧着屋中的氛围又陷入凝滞,顾璟舟无声叹了口气,走到柳云诗座位前,蹲下来平视她。


    “诗诗,我知你怨我们,但如今外面确实不安稳,待到日后朝局稳定了,你若是想去哪儿,我们便陪你去哪儿可好?”


    “我能去哪儿呢?”


    柳云诗轻笑,语气中满是无奈,她看向顾璟舟,掌心鬼使神差地贴在他的脸上。


    他的下颌上长出了青色胡茬,扎得她手心有些痒,她往窗外看了一眼,撇了撇嘴: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南砚,我当初与你相识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你我会走到如今这个局面。”


    这是这么多天,柳云诗第一次开口与他们说这么多话,即便是怨怼和讽刺,但对他们来说,也都是好消息。


    起码她愿意与他们说话了。


    季辞听见柳云诗的话,略一低头,手指在身侧收紧,似自嘲一般轻笑一声,从头到尾没回头看他二人一眼,推门走了出去。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那他季辞呢?


    原本好端端的人生,被她抱着目的强行挤了进来,然后又决绝的头也不回地离开。


    对另一个男人怀念他们年幼的过往?


    他不是不会心疼,但从小到大受过太多伤,让他忘了怎么喊疼。


    季辞独自站在院中的树下,目光落在远处。


    而房间里,顾璟舟皱了皱眉,看向柳云诗,努力宽慰着她:


    “诗诗,从前你我有从前的相处之道,如今……”


    他本不想提及她有孕之事,但视线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了下去。


    想了想,他干脆光明正大地将手放在了她凸起的肚子上。


    感觉那肚子里的小家伙儿调皮地蹬了他一脚,顾璟舟脸色倏然一变,忍不住唇角微微上浮,“如今,这般也很好。”


    他说:


    “诗诗,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余的我都可以不在乎,我知道你怕我介意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既然是你的,只要它流着你的血,那就也是我的孩子,我会照顾好你们娘儿俩。所以诗诗——”


    “别再离开了,好不好。”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明明在说正事,偏又一副不太正经的模样,让柳云诗一时将现在的他与记忆中那个少年的样子,重叠了起来。


    其实这些日子,柳云诗都已经有些放弃挣扎了。


    她能跑到哪儿去,跑到哪儿他们都能找到她。


    但她只是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


    如今瞧着顾璟舟的模样,听他说出方才那些话,她的心中不无动摇。


    顾璟舟也看出了她的犹豫,乘胜追击,道:


    “诗诗,如今你就先将我与他,当做你的好友相处可好?”


    他握住她的双手,“现在外面遭逢乱世,终归你哪里也去不了,不如就试着与我们以朋友相处,别拒绝我们就好,至于旁的,待到这场战乱过去,我们再……”


    顾璟舟话还未说完,只听见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推开,季辞一脸苍白地站在门口的位置上。


    柳云诗吓了一跳,幸亏顾璟舟及时稳住她。


    他不悦地看向季辞,“你做什么?!吓到他了!”


    季辞脸色惨白,闻声眼珠子往顾璟舟的方向滚了一下,然后重新看向柳云诗和她圆润的肚子。


    他扶着门框,身子摇摇欲坠,似乎只有柳云诗和孩子,才是支撑他勉强站立的动力。


    这下,就连不想正眼瞧他的柳云诗都察觉了异常。


    她张了张嘴,小心翼翼问了句,“你……怎么了?”


    顾璟舟也看向他,“可是靖王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陛下的旨意如今还未下达到金陵,季辞又是来查案。


    而他虽说是镇西大将军,但没有旨意便没有兵权,也没有出兵的权利。


    所以他两人如今这几日,也只是留意着外间动静,保持按兵不动。


    此刻季辞的反应太过强烈,让顾璟舟有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季辞在原地站了半天,一步步朝柳云诗走过来,缓缓蹲在她的身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肚子。


    “京中传来消息……”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却很轻,“陛下……薨了。”


    顾璟舟眉头猛地皱了起来,柳云诗也下意识睁大眼睛看向季辞。


    两人本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噩耗了。


    却不想,季辞顿了顿,似乎想竭力稳住声线,却因情绪难掩,而徒劳。


    他用微微颤抖的发哑的嗓音,轻轻吐出几个字,“我母亲……被靖王在京城的奸细,杀了。”


    话音刚落,柳云诗猝不及防地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尖锐的疼了一下,紧接着就开始阵阵发疼发紧。


    她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肚子,咬着牙。


    季辞似乎一直在关注着柳云诗,察觉到她的异常,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上,紧张道:


    “怎么了?”


    柳云诗摇了摇头,挨过那阵最难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季辞的手。


    他的手冰凉,在她触过来的时候一僵。


    随着情绪的平复,柳云诗的肚子也缓了过来。


    她的视线在季辞脸上停留了许久,久到顾璟舟都以为她是不是又难受了的时候。


    柳云诗轻轻开口:


    “别难过,你……还有我们。”


    季辞猛地抬头,泛红的眼底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不知道她口中的“我们”,指的是她和顾璟舟,还是说她和孩子,亦或是他们所有人。


    但在这一刻,从接到母亲死讯的那时候起,浑身冰凉而颤抖的感觉似乎得到了缓解。


    他像是骤然掉进冰窟,浑身僵硬无措的时候,又被她一点一点,抱着暖了过来。


    一瞬间,所有的黑暗被撕开了一道温暖的口子。


    季辞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滴了下来。


    他咬了咬牙,轻轻环住柳云诗不再轻盈的腰肢,将脸贴在她的肚子上,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至少,还有你们。”


    柳云诗和顾璟舟对视一眼,都知道季辞虽然语气平静,但平静得太过,就显得不正常。


    如今他们也不知道更多消息,只能等季辞情绪平复一些,再细细追问。


    在这种大起大落的生死面前,柳云诗忽然觉得,之前那几日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在这一刻认清,也确认,自己是在乎的。


    第88章


    随着那道密函的到来,没过多久,顾璟舟和季辞的探子陆陆续续又发了几封密函过来。


    几人才搞清楚了事情真相。


    靖王谋反的时候,已经秘密联系了还在朝中的贤王。


    贤王是异性王,之前就一直受皇帝的打压和分权,而他自己暗中招揽了许多权臣,也在全国各地私采金矿,屯兵屯粮。


    但他终究是异性王,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这次靖王一联络他,两人一拍即合。


    皇帝其实对于贤王早有防备,这次是被身边的近身老宦官所害。


    而那老宦官也不知情,也是被人利用,在身上染了药,再加之太医院的人在最近陛下的药膳上动了手脚,两厢犯冲,激发了皇帝的旧疾。


    据说陛下几乎就没来得及救,在睡梦中就薨了。


    值夜的小太监根本就未听到任何响动,还说陛下今夜睡得怎么如此安稳,结果到了第二日该上早朝的时候,见陛下还不起来,过去一探,才发现陛下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那值夜的小太监当场就被杖毙,而近身伺候陛下那个老宦官,是从小跟着陛下的,得知是自己的原因,在狱中就羞愧自裁了。


    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是贤王和靖王联合推举的是十五皇子,一个三岁的孩子。


    那孩子是宫女所生。


    据说生下来没多久,他的生母就莫名暴毙,然后他就被养在了皇后名下。


    皇后此前育有一子一女,先太子早夭,女儿则是玉华公主。


    这位十五皇子养在皇后名下后,也算中宫嫡子,但许是陛下忌惮外戚崔氏不断坐大,迟迟没有立十五皇子为太子。


    所以贤王他们一经举事,封锁皇宫内外,立刻推举了皇后名下的十五皇子登基,看起来似乎也名正言t顺。


    偶有持反对意见的,想到起兵交州的靖王,也便明白了其中关窍,不敢多言。


    随后贤王和皇后还幽禁了四皇子和八皇子,这两位此前在群臣中声望最高,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皇子。


    内有贤王、皇后把持朝政,外有靖王的兵马步步紧逼,整个大周看样子,即将成为他们几人的囊中之物。


    顾璟舟和季辞得到消息后,心中俱是一沉。


    如今的局势瞧起来,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虽说京中臣子对于贤王拥立十五皇子一事颇多微词,但真正的症结所在,在如今的靖王身上。


    而最最关键的,是金陵能不能阻挡靖王带兵进京的步子。


    到了晚间的时候,季辞和顾璟舟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密诏。


    那封密诏内容是说,如今先皇驾崩,靖王作为皇室宗亲,进京奔丧,如今车驾即将到金陵,听说金陵为了阻拦难民关了城门,希望他们重新开城门,迎靖王。


    那封密诏上并没有盖任何玉玺或皇帝私印,显然是贤王和皇后,代如今三岁的皇帝写的。


    按说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即便是奔丧都不行,只要藩王被发现无诏离开封地,便视为谋反。


    所以拥立新皇帝登基的第一天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召靖王回京奔丧。


    “若是真有心让咱们开城门放人,一道诏书下给江州刺史就行,何必来这一封劳什子密诏。”


    顾璟舟和季辞坐在院中树下的石桌旁,石桌上温了酒,两人却谁都没动一口。


    他冷笑一声,将密诏往桌上一扔,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房间。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银白色的寒霜一般的月光洒满院落。


    身后房间的窗户中投射出暖黄色的烛光,微微晃动间,将窗户上柳云诗的影子照得有些不真实。


    他看见她扶着肚子,似乎弯腰坐了下来,低着头也不知在做什么。


    在这漆黑寒冷的夜里,那一小片窗户,似乎就成了唯一的温暖。


    季辞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幽深的琥珀色瞳眸微光闪烁,又很快将目光收了回来。


    “自然是想玩一套初秋笔法。”


    他冷笑,“朝中之人如今多数其实是不支持贤王的,而他们皆知,你我如今在金陵,若是我们遵照密诏直接命江州刺史开了城门,那么在京城那帮人眼中,就是我们在明面上站在了靖王这一边,到时候,还在观望的人也自然会倒戈,而之后——”


    季辞端起酒杯,拇指在杯沿上缓慢摩挲着,语气淡淡的,“之后,我们若是再拿出密诏说是受皇帝旨意,那密诏上又没有官印和陛下的私印,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若是今后真叫贤、靖二王,或是皇后的崔家把持了朝政,将来史书上所书,你我二人,必定成了最先倒戈的那两个不忠不义之人。”


    顾璟舟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骂了句:


    “贤王这个老贼!!”


    他尚且记得,当初他家里那两一对母女,就是想将诗诗送给贤王的,那时候他被皇帝秘密叫去,皇帝让他暂且忍一忍。


    若不是皇帝这句话,他贤王的脑袋恐怕不知道此刻在哪个茅坑里待着呢!


    季辞看了顾璟舟一眼,没说话。


    “崔家此前与你有仇怨,如今他们坐大,怕是即便你回去,也不会有好事,最有可能的便是,你我二人被利用完,回去后,便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处决——”


    顾璟舟接着道:“或者干脆暴毙在路上。”


    “嗯。”


    季辞淡声回应,“所以我们如今在这金陵城中,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顾璟舟回看他,定定吐出一个字,“战。”


    季辞没说话,两人的眉头从方才就没松开过。


    不是不能战,顾璟舟手下的镇西军只听他的调令,十万镇西军倒是可以一战,加之江州的守备军和以楚家为首的世家大族的部曲,合在一起也有十三四万之众。


    但他们担忧的是,金陵城如今被南上的靖王军队困住。


    若是京城再出师北下,他们便会被彻底困死在金陵城,到时候粮草补给都成了问题。


    而诗诗还有几个月便要生产,如果要战,他们便只能速战速决。


    显然他们两人都想到了这一点,不约而同沉默了下来。


    如今他们相当于是要用两人的力量,对抗整个大周的颓势,说起来,其实情况并不乐观。


    “倘若——”


    季辞滚了滚喉结,“倘若最后事败……”


    “倘若事败,我会命人护着你跟诗诗离开,我手中有兵,还能替你们拖延时间。”


    顾璟舟抢过季辞的话。


    季辞看了他一眼,“你的兵只听你的,况且你武功在我之上,到时你护着她离开。”


    顾璟舟张了张嘴,还要说话,季辞却率先站起身,“行了,诗诗该睡了,我去烧水。”


    “喂!”


    季辞刚一转身,顾璟舟在身后叫住他。


    季辞疑惑地回身看他,却见顾璟舟朝他抛了个什么,季辞下意识接住。


    藉着月光看清楚手中他抛来的是一颗药丸。


    “这药丸虽说能解蛊毒,但效果较慢,你可能……还得疼三个月。”


    如今季辞已经挨过了半年,就连顾璟舟都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之前讲和,但他没要,顾璟舟也并未给他解药,两人谁都没有低头,现如今不同,两人要在战场上同仇敌忾,自然要先替他解毒再说。


    季辞举了举手中的药丸,直接放入口中,随后转身消失在院子一角的灶房方向。


    顾璟舟盯着漆黑的院落,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副轻快的模样,推门走了进去。


    他刚一进去,就看见柳云诗在缝制护膝。


    看样子,似乎是给他们缝的。


    顾璟舟挑了挑眉,走过去,笑道:“给他的,还是给我的?”


    柳云诗抬眸看了他一眼,揉了揉眼睛,“你们说完了?”


    “嗯。”


    顾璟舟听出她语气中的疲倦,将她手中的护膝和针线拿过来,放在一旁,坐到她身旁替她揉捏肩膀和后腰,道:


    “困了么?等会儿季辞烧来水,洗一洗该睡了,护膝什么时候不能缝,不急于这一时。”


    柳云诗乖顺地“嗯”了一声。


    从她的方向,只能看见顾璟舟的身子,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能想像到他的表情。


    曾几何时,不可一世的桀骜少年,也学会了温柔和体贴。


    她轻笑一声,回头突然抱住了他。


    她的肚子现在有些圆,抱着顾璟舟的时候肚子顶着他,她便要微微躬身。


    为了让她不那么难受,顾璟舟将身子躬了起来,把脖子伸过去任她抱着,笑道:


    “怎么了?”


    柳云诗挠了挠他的腰,顾璟舟想躲,又怕伤着孩子,硬是浑身僵硬地忍着没动。


    柳云诗忍不住笑出了声,嗔道:


    “今天想通之后,忽然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


    顾璟舟扬着声调“嗯?”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思道:


    “不过我倒是觉得,缺点什么?”


    柳云诗不想他躬身太难受,放开了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不明所以问:


    “缺什么?”


    她把玩着他腰间的穗子,缠上几圈,又松开。


    忽然,男人似乎是低下了头,凑在她的耳畔,潮热的气息顺着耳郭化成丝丝缕缕的痒。


    她听见他小声说:


    “等这个家伙儿出来,替我再生一个好不好?”


    柳云诗缠穗子的动作一顿。


    顾璟舟急忙又道:


    “不想生也无妨。”


    他的手搭在她肚子上,那小家伙似乎给了他掌心一圈。


    顾璟舟笑道:“让他认我做干爹也行。”


    柳云诗“唔”了一声,也顺着摸向自己的肚子。


    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


    过了半晌,柳云诗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有些底气不足地对他道:


    “同你商量个事。”


    “什么?”顾璟舟还在和那个踢他的小家伙斗法。


    “我想——”


    柳云诗抿了抿唇,声音更小了,“今夜,可不可以让季辞来守夜。”


    她的话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愧疚。


    顾璟舟的手一顿,联想起白日里听到的消息,他没说什么,淡淡“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生气了?”


    柳云诗想要抬头看他,却被他眼疾手快,一把将脑袋重新按在肩上。


    即便他想装作自己大度,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但他充满醋意的语气还是出卖了他。


    “他家里遭逢变故,你陪t他开解开解,不是应当的么。”


    他停了停,语气好像更臭了,冷声道:


    “我哪里会生什么气,我又不是你的谁,哪有资格生气,又哪有资格要求你只能属于我一个人,你想让谁陪,我有什么资格置喙。”


    柳云诗想笑却又不敢笑。


    他的语气让人忍不住想到宫里拈酸吃醋的妃子们,而她就像夜夜翻牌子的皇帝一样。


    “对了,”


    说起陛下,柳云诗忽然想起来,“如今宫里是什么情况?”


    “你就别操心了。”


    顾璟舟脾气臭臭的,本就为她方才的话而置气,好不容易等了一天轮到他,又被季辞轻而易举抢了去。


    他在她脑袋上不怎么温柔地揉了一把,“这些事情有你男人,还轮不到你来费心,你每日吃好喝好,把你和肚子里的小家伙养好就是了。”


    柳云诗:“可是……”


    “南砚说的没错。”


    柳云诗话没说完,季辞推门而入,打断了她的话。


    他们二人一同朝他看去。


    一贯风清月白,不然尘埃的男人,此刻双袖微微上卷,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桶,一步步走过来。


    然后蹲在了柳云诗的脚边,一手握住她的脚腕,一手握住她的玫红色绣鞋,抬眼看她,“泡脚了。”


    她肚子大了,不方便弯腰,这几日,季辞也帮她泡过脚。


    但那几日,他们的关系尚且僵着,两人之间莫说说话,就是连一个眼神的交流都没有。


    但今日白天,他们说开,再加之此刻她与顾璟舟的动作和气氛本就暧昧。


    他在这么一蹲下一说话间,柳云诗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和羞赧来。


    尤其是她人如今还在顾璟舟的怀中靠着。


    第89章


    季辞的掌心似乎十分滚烫,贴着她的皮肤,一股莫名的热意顺着柳云诗的脚腕缓缓攀升。


    不知为何,她的思绪忽然飘到了从前,玉华公主设宴狩猎那次。


    那次她尚且还在想法子勾//引他,当他蹲在自己面前,举着自己的脚踝,替她吸毒血的时候,她就知道,季辞是彻底沦陷了。


    但当时她对季辞并未动心,只是觉得,她在之后便有了依托和靠山,不再需要颠沛流离或是一不小心又被谁送走。


    那时候她根本没想过,南砚会回来,也没想过她与季辞会有那么多的纠葛。


    莹白的脚被季辞握在手中,温热的水一下下抚在上面,柳云诗有些想将自己的脚收回来。


    “别动。”


    季辞手中动作紧了些,微微蹙眉,“我瞧着怎么稍微肿了些?你难受么?”


    他突然抬头,琥珀色瞳眸中映着烛光看向柳云诗,一瞬间的柔情让她猝不及防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反应过来后又小小的点了下头,“有点。”


    话刚说完,她就听见季辞闷闷的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从胸腔中发出来的,低低的,带着震颤。


    柳云诗脸上忽然一热,紧接着又听见身后顾璟舟不屑地嗤了一声,催促季辞:


    “你洗快些,等会儿我替诗诗捏一捏。”


    柳云诗这一胎怀得有些艰难,顾璟舟心中本就不悦,听见季辞莫名其妙的笑,他心里更不爽了。


    若不是事先讲好,他真恨不能现在一脚踹在季辞脸上。


    季辞倒是再没说什么,加快了动作。


    腿脚浮肿,这般吊着是会更加难受,他一边替她在水中揉捏,一边道:


    “赶明儿再找戴渊给你开点消肿的方子,不要汤药了,看看有些什么贴敷的或是药膳。”


    柳云诗低头盯着他的动作,半晌,低低应了声“好”。


    顾璟舟还是没能轮上替柳云诗捏腿。


    洗完后,季辞去倒水,顾璟舟将她抱回床上,刚一将人放下,季辞就回来了。


    柳云诗什么都没说看了顾璟舟一眼。


    他接收到暗示,脸色一黑,转身对走过来的季辞不情不愿地说:


    “今日我有些累,你来守着。”


    说完,看都不看二人一眼,故意放重步子,故作潇洒地推门离开了。


    而季辞似乎也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什么也没说,迳直来到床边坐下,和从前一样,先是替柳云诗按起了腰。


    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隐隐的,比平时略微粗重的呼吸声,暗含着某种暧昧的气息。


    过了良久,腰上捏得差不多了,季辞将柳云诗扶起来,让她靠在枕头上,将她的腿抬起来放在他腿上。


    方才揉腰的时候,她是侧躺着面朝里,这下她坐起来,就不得不面对他了。


    柳云诗先是看了眼他的手,然后视线才缓慢移动到他的脸上,张了张嘴,“你……”


    “如今小家伙儿翻腾得厉害么?”


    柳云诗刚发出一个音节,季辞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她一愣,仔细看过他的神色,然后没再坚持自己的话题,而是微微摇头,“还行,它很乖。”


    季辞闻言,视线落在她圆润的肚子上,眼神中尽是温柔,然而在那温柔这下,柳云诗还是察觉出了一抹掩饰不住的难过和落寞。


    她犹豫了一下,拿起季辞的手,放在自己圆鼓鼓的肚子上,笑道:


    “你试,它想和爹爹打招呼呢。”


    那一声爹爹刚说出来,柳云诗就瞧见季辞瞳孔猛地一缩,然后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那表情像是在说,她当真愿意承认他们的关系了?


    毕竟从一开始,拜堂的就是他们二人。


    柳云诗抿了抿唇,“你毕竟是孩子的爹,我……”


    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些,“可是顾璟舟他……”


    “嗯,我知道。”


    季辞含笑在她肚子上轻轻摸了下,就收回了手,他没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而是对柳云诗叮嘱道:


    “如今靖王北上奔丧,被阻隔在金陵城外,江州刺史和金陵县令虽说都答应我们不会轻易开城门,但人心难料,谁都不确定明日之后会如何,京城那边——”


    他换了柳云诗另一条腿,“贤王和皇后拥立十五皇子,朝中大臣多有不满,他们不敢贸然联系我,许多人联系了贺轩,而顾璟舟……顾璟舟的镇西军,最晚后日晚间,就会秘密抵达金陵城。”


    柳云诗猛地抬头,心也跟着不自觉紧张了起来,“所以说,过几日是要与靖王硬碰硬了么?”


    “嗯。”


    季辞也不瞒她,“所以你这几日,就安生在府中待着,不过也不必多想……”


    怕吓着她,季辞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得温柔:


    “万事有我和南砚,我们俩会保护好你和孩子的。”


    季辞本就生得俊朗,相比较顾璟舟,他更有一股子温润的感觉,只是平日里他都太过清冷,所以让人忽略了这一点,只觉得他是高不可攀的季大人。


    可他今日几次对柳云诗的笑,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柔,这让柳云诗心中恍然心动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但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也不愿将那不吉利的话说出来,终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好了,别想那么多,睡吧。”


    季辞将柳云诗扶着,轻轻躺下,替她盖好被子。


    刚要转身去榻上,衣角突然被柳云诗拽住,她小声说,“天气渐冷,榻上凉,你今夜……要不就来床上睡吧。”


    季辞顿了一下,才缓慢回头。


    藉着照进来的月光,柳云诗似乎察觉到他眼尾的一抹不甚明显的红。


    她抿了抿唇,自觉地向床里挪了挪,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露在被子外面,似是无辜地邀请般眨了眨。


    季辞盯着她看了半晌,轻叹一声,脱靴上床,将她轻轻搂紧怀中。


    “好了,睡吧。”


    柳云诗在他怀中闷闷应了一声,躺了半天,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她的手落在他身上时,明显感觉他的身子一僵,男人略带沙哑地声音从头顶传来,“乖,别乱动了。”


    柳云诗“哦”了一声,想将手收回来,却被季辞更快一步按在腰上,“就这样,挺好,快睡吧。”


    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柳云诗也确实累了。


    既然季辞不愿意说他母亲之事,她也不想多问。


    他的怀抱和从前一样温暖,柳云诗没想到,即便过了这么久,她依然对这个怀抱感到十分熟悉。


    后背上他的手一下下有节奏的轻拍,未出片刻,她便觉得困意袭来。


    即将坠入梦境的时候,朦胧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她耳畔低声轻叹,“诗诗这样,让我如何舍得离开你。”


    第二日晨起时,她依然在季辞怀中。


    一抬头,就见男人弯着唇角浅笑看着她,他的眼眸如落了星河,璀璨得让人不敢直视。


    柳云诗面上一热,重新低下头去。


    男人胸前震了震,低声笑着问,“饿了么?”


    柳云诗自打月份大了,吃得比以前要少了,但每顿饭之间的间隔时间却更短了。


    闻言她点点头,然后又有些疑惑地抬头重新看向季辞,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


    她忽然有些不记得昨夜临睡着前,他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话,只记得自己听到后,心里猛地难受了一下。


    可如今瞧见季辞神色无异,她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或是那时候已经进入梦中,其实是她梦中的场景。


    还不待她想明白,门口传来动静,是顾璟舟端着早饭进来了。


    柳云诗见季辞起身,回头看了眼滴漏,吓得意味深长对他说:


    “今日这早膳,比平日早送来一个时辰,顾南砚——”


    季辞的语气含着一抹意味深长地笑意,“你是一晚上没睡么?”


    顾璟舟一进来,就瞧见躺在床上的季辞,他的脚步一顿,往旁边榻上看了一眼,果然见整整齐齐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他咬紧后槽牙,险些将手中的食盒提手折断,才没有骂出声。


    刚刚平复了心绪,又听他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话,顾璟舟险些没克制住,将食盒砸在季辞那张神清气爽的脸上。


    他狠狠瞪了季辞一眼,将食盒往桌子上一敦,咬牙切齿道:


    “章刺史找你,还不快收拾了滚!”


    “唔。”


    季辞起身,回头摸了摸柳云诗的额头,温声道:


    “那我去一下,你今日起得早,待会儿吃过饭了若是还想睡,就让南砚陪你再躺会儿。”


    “还用你说!”


    顾璟舟最听不得他这种话,就好像在宣布对于诗诗的主权一样。


    他烦躁地撇了撇嘴,如今柳云诗怀的不是他的血脉,他现在连说话,都感觉矮季辞一等。


    思及此,他的视线又落在柳云诗圆鼓鼓的肚子上,暗自琢磨着什么。


    柳云诗自然没有察觉到顾璟舟的目光,在季辞起身后,她也跟着坐了起来。


    “你不吃些么?”


    她的头发睡得有些松散,整个人还睡眼惺忪的,粉扑扑的面颊上带着少女的纯真和初为人母的媚态,说出的话软软糯糯,与此前几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截然不同。


    两个男人看过去,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只有男人才懂的深意。


    季辞轻咳一声,回头对她笑道:


    “你与南砚先吃,章刺史等着,我去去就回。”


    “嗯,好。”柳云诗乖乖应了,掀开被子下床。


    顾璟舟见状,连忙过去替她穿好绣鞋。


    季辞回身关门的时候,透过门缝,恰巧看见了这一幕,他眸光微动,静静看了一瞬,然后面容平静地将门关上。


    第90章


    这一日气氛比前几日更加严峻。


    先是早上季辞与章刺史不知聊了什么,两人一直聊到午饭过了,季辞才回来。


    随后午睡的时候,柳云诗便听见原本陪着他的顾璟舟也被季辞叫了去。


    然后整整一个下午,两人都没见人影,只有院中不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偶尔还能听见信鸽闪动翅膀的声音。


    柳云诗料想,这些人应当是季辞和顾璟舟的同僚,在与他们商议什么大事。


    虽然昨夜他们没有告诉她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通过今日这一切,料想情况应当不容乐观。


    这让她不由开始担忧起他们两个人的安危。


    尤其是顾璟舟,他本就是将军,若是这次势必要有一战,那么首当其冲的人肯定是顾璟舟。


    这种不安的猜想,在他们二人到了半夜还没回来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且这两人还不知道是去了哪儿,打从下午陪着她用完晚膳就不见了踪影。


    柳云诗一晚上都睡得不安宁,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伴随着她。


    天将亮的时候,她正撑不住困意意识朦胧地打着盹儿,忽听院外奔过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动作极重地敲门。


    柳云诗一个激灵被吓醒,闻声唤了句“进来。”


    开门的是一个小厮,那小厮昨日的时候柳云诗在季辞面前见过几面,见他进来,柳云诗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急道:


    “你怎么来了?!季辞呢?!”


    那小厮一脸惶恐,支吾着不肯回答。


    柳云诗急了,上前一步,催促道:


    “你倒是……”


    忽然她的肚子一阵阵发紧,她急忙扶住一旁的桌子,长舒一口气,缓了下情绪,感觉那阵紧意过去了,才急道:


    “你倒是说话呀,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回、回夫人的话……”


    那小厮被她吓得跪了下去,一张脸煞白,磕磕绊绊道:


    “季大人在昨夜外出期间,被匪人所伤,如今……如今……”


    “如今什么?!”


    “如今人尚且昏迷不醒,大夫说恐有性命之虞!现下人正在……”


    “前面带路!”


    不等那小厮说完,柳云诗已经扶着腰起身,急急忙忙就要往出走。


    那小厮拦道:


    “夫人是否要梳洗一下,我家主子昏迷前,叮嘱您要按时吃饭……”


    那小厮话未说完,柳云诗的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听他说了这番话,她哪里还等得了一刻,反倒比方才步子更加快了些,自然也就没看到那小厮脸上得逞的阴笑。


    等到疾步走到院外,路过一处花园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还不等柳云诗停下来看个明白,忽然感觉肩上一痛,然后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柳云诗有一瞬的怔愣。


    入眼是像帐篷一样的房顶,身边偶尔传来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铠甲摩擦的声音。


    因为是冬天,帐篷封得严,屋中有股浓烈的汗臭味混合着血腥味。


    柳云诗这段时日已经不怎么吐了,闻到这些气味,还是忍不住侧过身子趴在床沿上吐了出来。


    “哟,夫人这是醒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柳云诗身子一僵,一面忍不住又呕了两下,一面用余光瞥见一双黑色的绣有麒麟纹的靴子映入眼帘。


    她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


    擦了擦嘴,坐直身子,盯着眼前的男人,淡淡道:


    “靖王将我掳来,拿我威胁他们,就不怕胜之不武,被天下人耻笑么?”


    眼前的男人四十出头,长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下巴上留着一撮小胡须,若是仔细看下去,可以发现,他的眉眼间隐约有几分先皇的样子。


    靖王听她这么说,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意外道:


    “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还怎么能笨到落入我的圈套。”


    见柳云诗不语,他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想明白了,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关心则乱,看来……我这将你请过来的决定是做对了。”


    他的视线下移,盯向她的肚子,柳云诗下意识用双手捂住自己凸起的小腹。


    靖王笑了一声,走到桌边给柳云诗倒了一杯水。


    见她警惕地盯着自己,丝毫没有要接那杯水的意思,靖王也不恼,扯了扯唇角,慢条斯理地翻转手腕,缓缓将水倒在了地上。


    哗啦啦的水声像是给亡故之人祭酒一般。


    柳云诗脸色一变,就听他又说:


    “至于你担心的,天下人耻笑我胜之不武这件事,我从不在乎,要知道,真理只在皇宫那座龙椅上,况且,我只是回京奔丧,有什么值得天下百姓议论的。”


    柳云诗暗暗呸了一下,“你起兵交州,导致广州和交州百姓流离失所,难民盘踞在金陵城外有数里之众,身为皇室中人,你惹得民不聊生,亏对自己的身份!”


    “哈!”


    她的一番义正言辞让靖王忍不住发笑,“你还知道的够多,定是你那……两个姘头告诉你的吧?说来……”


    靖王上前一步,钳住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然后眯眼笑问:


    “季辞和顾璟舟,到底谁才是你肚里孩子的父亲?还是……你也不知道?!”


    “你别胡说!”


    柳云诗听他这么说,气得眼圈一红,下意识挥开他的手。


    却不料,他赶在自己的动作前放开了手,柳云诗一个没支撑,差点儿从床上甩了下来。


    靖王哼了一声,没了耐心与她周旋,冷下神色,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威胁道:


    “我劝你在这乖乖t待着莫要生事,只要季辞肯打开城门,我就放你回去,所以……”


    他上下扫了她一眼,最后落在她的肚子上,“你为了你和你腹中孩儿,还是好好配合比较好,毕竟我这一路走来,可不是没有杀过女人和孩子的。”


    其实靖王也不想一开始,就和季辞以及顾璟舟闹得太僵。


    倘若能得到他两的支持,比与他们为敌,在如今这个阶段对自己有利得多。


    只不过贤王写的密诏已经到他们手上一日一夜,也没见季辞有动静,城门连个缝儿都没有,而京中流言渐起,各方讨伐势力纷纷向金陵城外涌来。


    所以他不得不用了这个法子。


    若是能兵不血刃,双方和和气气地将事情解决,自然是最好不过得。


    所以靖王还没有打算对柳云诗做些什么,这几日只命人好吃好喝将她伺候着。


    柳云诗虽然着急,但是靖王派人看得紧,安顿她的地方又在他的中军大帐旁边,四周时时刻刻都有巡查地百姓,她拖着个大肚子,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机会。


    其实柳云诗虽然害怕,但她私心里又不希望他们来救她。


    这个靖王看起来是个阴狠毒辣的,倘若季辞或者顾璟舟落入他的手中,定会被他折磨的生不如死-


    这日一早,柳云诗还没睡醒,就听帐外一阵喧哗吵闹声,然后帐帘被人掀开,她被人猛地一把从床上拽了起来。


    “妈的!季辞那个不知好歹的!这么多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现在突然派人攻了出来!今日我便要当着他的面,将你这女人和你腹中的孩子拉出去祭旗了!”


    柳云诗一下从睡意中醒来,跌跌撞撞连鞋都没来及穿,便被靖王拖了出去。


    靖王也不顾她的有孕之身,直接命人将她驾到马背上,猛抽马鞭朝着不远处的军营外狂奔。


    柳云诗被颠得七荤八素,肚子疼得不行,她拚命抱住自己的肚子,却依旧感觉疼得承受不住。


    刺骨的冷风吹在她身上和脸上,也不知道是被冷风刺激的,还是惧怕和疼痛,柳云诗的脸上布满泪痕。


    及至奔到列队的士兵最前排时,她已经痛到麻木了。


    “靖王!!!”


    忽然一声爆喝从对面传来,穿过两军对峙的前线,萦绕在两军上方。


    熟悉的声音让柳云诗一怔,急忙抬头看去,只见对面不远处的马上坐着季辞和顾璟舟两人。


    顾璟舟目眦具裂,怒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几乎恨不能将靖王生吞活剥了,而季辞看过来时候的眼中,也流露出深深的痛意和自责。


    顺着季辞的目光看过去,柳云诗缓缓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下正缓缓滴着鲜血。


    方才又疼又冷,她没有感觉到,此刻看到那鲜血,她才隐隐感觉到那血是从哪儿来的,有一种生命的流逝感,从她凸起的小肚子传来。


    柳云诗忽然忍不住哭出了声,唯恐影响到对面的两个人,她又赶紧死死咬住了嘴唇。


    然而因为实在太过痛苦,她的呜咽还是从唇间溢了出来。


    她抱着肚子,在心中苦苦哀求,哀求这个孩子不要离开它,哀求它坚强一些,坚持地时间久一些。


    明明是自己前段时日还不想留下的孩子,此刻隐约感觉到它的离开,柳云诗的心却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生出痛彻心扉的疼意。


    看到顾璟舟和季辞的模样,靖王便知道,这个女人,他抓对了。


    他哈哈大笑两声,一把扯过柳云诗的头发,让她仰着头,大声道:


    “季大人!顾将军!你二人可看清了?这女人是谁?!”


    “你……”


    顾璟舟紧握手中的长刀,却被季辞按住手腕,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低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尽管额间青筋暴起,他依然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


    他默了默,缓慢开口,语气不冷不热,道:


    “靖王,你把她放了,其它事情,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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