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檀气质相当冷峻,这主要得益于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瞳仁黑而沉,眼尾挑而锐,如一把锋利刀尖,冰冷肃杀,加之眉压眼,眉头又常蹙着,看人时高傲地抬头,从高往低将人睨着,颇有点目无下尘的意思,很凶。
方才一顿兵荒马乱后,他终于穿好了衣服,此刻将衣领拢到最高处,连脖颈都不舍得露出来,明明是非常端庄禁欲的打扮,动作却有些大开大合的张狂,秦檀靠着椅子,翘腿,双手环胸,盛气凌人地盯着堂下两只小贼。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解释清楚,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秦檀伸出一只手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手劲极重,咚咚咚,像是下一秒那根手指头就会咻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鞭子,把堂下两人抽成两只旋转的陀螺。
贺亭瞳小心翼翼往上瞅:“您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秦檀瞥他一眼,很冷淡,眼神针扎似的,“不然要你说?”
他只记得自己解决完了那群无歧路的邪道败类,一次识海心域外放便抽干了大半灵力,当时已是强弩之末,为免识海沸腾,需要立刻寻个地方调息静养。
当时身后有这两人鬼鬼祟祟跟着,他御剑欲将人甩脱,只是飞到半空时便浑身一麻,然后就诡异的失去了所有意识。
醒过来时人就在此处了,也直接从洞虚境来到了荼靡州,中间整整六个时辰,他毫无所觉,没有任何意识。
秦檀向来谨慎,也自信以他的修为,这世上不存在谁能悄无声息暗算他。
可他居然断片了,这是入道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仙君,我们看到您被雷劈了。”贺亭瞳思索片刻,如实道来,他比了个手势,“然后您从天而降,落入水中,我俩两个小修,吓的魂飞魄散,生怕您出事,赶紧下水将您捞了出来。”
扶风焉在旁边小鸡啄米般点头。
“然后您醒了,问我们今夕何夕,又见我们两个身无长物,修为不精,冻的瑟瑟发抖,所以心生怜悯。”
“听说我们也是去中州,还是参加青云试,便邀请我们同路,捎带几程。”贺亭瞳目带感激地望着秦檀,扶风焉在旁边观察良久,也有样学样。
两张洗干净后,白生生,表情稚嫩的漂亮脸蛋,一齐仰头将人望着,乌黑的两双眼睛亮晶晶,宛若两只不谙世事的懵懂雏鸟,看向了自己的鸟妈妈,温顺乖巧。
“我们是您收下的小跟班呀,仙君您记不清了吗?”
秦檀:“………”
识心咒没有反应,他们没有说谎。
转念间,他放弃了刑讯,转而自查了一遍,浑身上下,丹台,识海,经脉……全部都没问题,修为也还是同从前一样,甚至原本暴乱的识海都平静下来了,不见一丝异样。
实在是太奇怪了。
难道他精神出现了一点问题?
“是您御剑带着我们来到荼靡州,也是您在街头逛了许久,说明日要赶路,今日需要好好休息,便定了上房。”贺亭瞳非常真诚的看着秦檀,“您还让我们不要拘礼,叫您昙哥,往后我们不用担惊受怕,颠沛流离,一切有您罩着……这些全都不记得了吗?”
秦檀:“………”
他默默按住了眉心,惊疑不定。
他独来独往,对同门都没几分好脸色,更别提收小弟,这完全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难道他失心疯了?
秦檀再度自查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发觉自己有被夺舍的迹象,况且就算是夺舍,能让他毫无察觉中招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放任他魂魄像现在这般随意掌控身体,当真奇怪……
莫非是他长久孤僻,独自修炼,以至于精神出现了问题?
修真界也不是不存在这种情况,剑宗里曾有前辈修炼修出八个人格,男女老少全部齐活,随机出现……
秦檀心沉至谷底,开始后悔自己平时没往清音堂多跑几趟了。
垂眸望向堂下两人,他沉默良久,冷声道:“你说你们要去参加青云初试。”
贺亭瞳与扶风焉一齐点头。
他们还穿着不合身的粗布麻衣,衣服短了一节,缝缝补补,看起来就是那种小地方来的质朴少年,没心眼,没见识,将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看起来也好掌控。
于是秦檀选择自报家门,以势压人,“我乃上玄境剑宗首席,秦檀,亦是此次青云初试的考官之一。”
堂中少年表情果然呆滞,片刻后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敬畏。
“我等在此处相遇,也算是一桩缘分。”秦檀垂首看向他们,面不改色的忽悠道:“现在,我要交给你们一个任务算作考验。”
贺亭瞳立刻像是所有收到命令的小弟子一样,挺直了腰板,行礼,恭恭敬敬开口,“仙君您请吩咐。”
“会写字吗?”
“会。”
“你呢?”秦檀看向旁边木木呆呆的另一人,眉头一皱,“怎么总是他说话,你是哑巴?”
扶风焉后知后觉,答道:“……会,不是哑巴。”
秦檀的手指尖不耐烦地点着桌子,他沉思片刻,冷声道:“从今日起,我会继续带着你们去中州,只是作为交换,你们两个需要观察我,将我平日里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一笔一划,全部记下,不可有半分遗漏。”
“可清楚?”
贺亭瞳连连点头:“清楚了。”
秦檀不满的视线落在扶风焉身上,“你呢?”
扶风焉便也跟着点头。
秦檀啧声,挑剔道:“怎么一点也不机灵。”
扶风焉歪着脑袋,回道:“因为我读书少,没文化,脑子笨,反应慢。”
秦檀一噎。
如果他在青云试里发现这样木讷还敢顶嘴的弟子,他绝对第一时间将人刷下去。
但他现在情况实在不对,确实需要有人将他盯着。毕竟他如今精神出了问题,尚不知另一个“自己”到底是什么情况,若是在自己意识不对的时候,孤身乱跑,这次醒过来运气好,是在驿站,下次要是在魔宫,那可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秦檀顺风顺水几十年,何时有过这种受制于人的情况,他十分不满现在的这种处境,可又无能为力,尤其是还要依靠眼前这两个和凡人差不多的小修。
心中气不过,便会暴躁,但他总不至于没品到对两个小孩发脾气,于是想来想去只能气自己。
视线一抬,秦檀看了几眼客栈,眉头一皱,挑剔道:“选的什么破地方,连个试炼场都没有。”
他起身,负手而立,“你们二人,留一个陪我,另外一个下去休息。”
然后他提着剑,在房间外绕了一圈,寻到棵梅花树,纵到树枝上,盘腿打坐修炼。
贺亭瞳推推扶风焉的背,示意他先回房间去休息,在对方恋恋不舍的目光中,他自己则在厅堂中搬了个椅子,放在走廊里坐着,远远的盯着树枝上那道雪白的人影。
这就是原主。
上玄境归离剑主秦檀,剑宗执剑长老亲传弟子,青云榜上百岁剑修之首,天生道骨,以弱冠之年闯剑冢,得到神剑承影认可,亦是剑宗立宗千年以来,唯一一个让剑冢所有剑灵皆俯首称臣的绝顶天才,真正的天之骄子,道途坦荡。
秦檀本人性格强势,眼里容不得沙子,苏昙性格绵软又护短,当真和他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
将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塞进同一个身体里,还真是……
贺亭瞳有些想笑。
他本以为失败了,却不想扶风焉出手截断那道雷火,居然当真有用。
而今他们一体双魂,那施加在苏昙身上的命数,会不会亦有所改变?
贺亭瞳不知道秦檀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但是他知道,如秦檀这种天生顺遂,从上玄境那种天才窝里杀出来的剑宗首席,绝对不会是什么好欺负的软柿子。
想着想着,他唇角轻勾。
“你在笑什么?”面前投下一片阴影,贺亭瞳抬头,发现秦檀不知何时从树上下来,离他只有十步远。
“想到了一些有趣的往事。”贺亭瞳手中还握着纸笔,他看着面前青年,不卑不亢道,“仙君想听吗?”
“没兴趣。”秦檀动了动肩背,只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你是哪宗的?今日居然能从我手中挣脱,师从何人?”
“从前是俱北州玉衡宗门人,后来脱离宗门,如今是小小一散修。”
“学过几年剑?”
“六岁起执剑,如今已有十一年了。”
“起来。”秦檀从储物吊坠中取出一把剑丢过来,他站在庭院内,衣摆被夜风吹动,“刺我。”
贺亭瞳接住灵剑,有些怔然。
“此地无趣,看看你的剑术。”秦檀背手,蹙眉将人望着,有些不耐烦。
“那便请仙君指教。”贺亭瞳提着剑,纵身斩了过去。
灵力自丹台起,走灵脉,循环全身,他努力让汹涌的灵气冲击灵脉,将周身淤堵冲击开,掌中长剑比他从前用的每一把都要好,只是秦檀而今的修为比他高了实在太多,两人差距,有如天堑。
秦檀单凭两指,不用丝毫灵力,便能将贺亭瞳打的团团转。
“慢。”
“偏。”
“软。”
如此过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秦檀方才嗯了一声,评价道:“剑术稀烂,但人还行。”
他好似困极,看着在地上被他摔来摔去,一身尘土,浑身擦伤的贺亭瞳,单手撑头,“反应不错,根骨差了些,若是勤学苦练,也不是不能有一番作为。”
说着说着,秦檀眼睫下坠,“青云试可不是那么好过的,你们跟着我进中州,届时若是连试炼都过不去,我会被那群蠢货笑死。”
“勤学苦练。”他在廊下盘腿,双手掐决,脑袋却垂了下去,声音也裹上沉沉困意,“下次让那根木头来。”
“对了。”秦檀强打起一丝精神来,冷声道:“记得同另一个我说,他若是胆敢败坏我一丝名声,我定会弄死他。”
贺亭瞳:“………”
天亮了。
贺亭瞳喘气,他靠着廊柱调息,这一夜,过的实在是太过“精彩”,不愧是除夕,也算迎新年了。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从空中撒下,在几只雀鸟的啾啾叫声中,贺亭瞳听见旁侧咕咚一声响,盘腿坐在廊下的青年从上面一头栽倒,摔在地上。
雪衣的青年趴在门口,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抓住地上石砖,而后毛毛虫一般拱起身来,发出沙哑的求救声,“救……救命啊!救命!我的腿——好麻!啊啊啊!没有知觉了!”
苏昙回来了。
*
*
清晨,扶风焉拿着伤药面无表情的给贺亭瞳擦伤口。
他身上有不少擦伤,并着大片淤紫,看着像是被狂殴了一遍,虽然是皮外伤,一两天就好了,修士也无所谓这种小伤口,但瞧起来着实可怖。
少年冷冰冰的声音通过传音涌进来,“下次我和他打。”
贺亭瞳挑眉,“神君,冷静,别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北境无门无派的小散修,上哪里学的了高深剑术?我知道您很厉害,但是如果暴露身份,别人问起来,要怎么解释?”
扶风焉:“……那怎么办?”
贺亭瞳:“您剑术如何?”
扶风焉:“通常打架都不太需要我用剑。”
贺亭瞳思索片刻,“其实秦檀的剑术非常好,和他切磋确实会有长进,可以试着压低修为到二境或者三境,纯用剑术和他比试看。”
“若是控制不好,那就在他打你的时候,学着话本子中写的,一头栽倒,望着他可怜巴巴哭就行了。”
扶风焉:“……这真是个坏主意。”
“不过会很好用。”贺亭瞳眨眼,“他好像最讨厌别人哭了。”
而贺亭瞳对面,苏昙弯腰瞅着那些伤口,拿手指着自己,眼睛都瞪大了不少,“我干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泡澡泡晕了之后,原主忽然蹦出来,把你们打了一顿,然后要你们监视我?”
“是观察你的动向。”贺亭瞳强调,“这伤是我修为不精伤的,并不是什么大事。”
苏昙:“………”
“凭什么?”他十分不能理解,“是我占据了他的身体,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就好了,说清楚也不是不行,做什么打人?”
“况且,他以为我喜欢这个身体吗?如果不是我出不去——”
苏昙握紧的拳头又颓然松开,他看着贺亭瞳身上的痕迹,皱着眉头,很不高兴。
他来自一个公平公正的世界,就算是师生之间,也没有过度体罚的。秦檀说是指点,在他看来,这是明显的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了。
“还有,什么叫我要是败坏他的名声他就弄死我?怎么弄?”苏昙掐住自己的脖子,伸出舌头作吊死鬼状,“我要是这样他能拿我怎么办?他要我和他同归于尽吗?”
“况且难道他现在的名声就很好?”
贺亭瞳沉思片刻,手往外指了指,指着客栈前面的书铺轻声道,“秦檀,归离剑主,天下闻名。你要是现在跑出去大喊一声你是秦檀,这里马上就能被围的水泄不通。”
苏昙:“………”
*
昨夜发生的事只是个小插曲,终究还是赶路要紧。
年后的灵船依旧很少,前往中州的灵船一天只有三艘,他们三人商量后选定在午后出发。
早晨在店家用过早膳,然后便收拾了包袱赶路。苏昙实在看不过眼贺亭瞳扶风焉这俩的穷苦样,在出发前去成衣店买了几身衣服给他们俩穿着,为免路途无聊,又搜刮了不少糕点吃食还有话本子,通通塞进了储物吊坠里。
人靠衣装马靠鞍,苏昙眼光确实极好,稍作打扮,就将两人的气质从穷乡僻壤穷小子给拉扯回中州小仙君。
再找了三顶帷帽戴着挡脸,三人错落走着,仿佛世家弟子出巡,引人注目。
从荼靡州往中州,路程足有一个半月。
贺亭瞳看着苏昙杀气腾腾的眼睛,感觉这几十天里,大概有的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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