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我不明白
花含烟所说的内容不多, 可已足够解开许多迷惑,再配合上百无禁,事情的来龙去脉几乎都已清楚。
当初花含烟与千雪浪用剑匣交易, 换他白石村一行, 这行动之后必然为天魔所知, 因此流烟渚才会遭到那般严重的破坏, 而欢情显然是做了花含烟的替罪羊。
至于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总算也有了眉目。
任逸绝虽未发一言,但是千雪浪知他心中必然大乱, 需要时间冷静思考,便走至百无禁的面前说道:“如何?还站得起来吗?”
“嘿,小瞧我了不是。”百无禁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努力想要站起身来,支起身体片刻,又颓然倒了回去, “不行, 早知道不坐下了, 一坐下我就没劲儿了,容我再休息一会儿吧。”
千雪浪淡淡道:“连武器都丢了出去, 说明你已是穷途末路, 只为震慑花含烟, 即便还有气力,只怕也已消耗在方才与花含烟的缠斗当中了。”
百无禁哈哈大笑了两声, 靠在石头上摆摆手道:“还好你不是花含烟, 否则我这条小命哪里还保得住, 只怕第一个照面就被你看穿虚实了。”
他下意识看向坐在门槛上的女子,对方不知何时已起身来, 伸出手触摸着那些被魔化的僧人。
这些僧人原本是被花含烟所操控,不似寻常被魔化的存在还留存个体的意识,皆已形同傀儡,如今主人一去,徒留下还会呼吸的身躯站在原地,任由身上的魔气四溢。
“哎!”百无禁连忙喝道,“别动。”
女子不闻不问,缠绕在她手指上的魔气腐化着肌肤,不过片刻就自指尖蔓延向手掌,这变化在外人看来已觉触目惊心,可当事人却似乎全无感觉,她伸手去捕捉这魔气,似乎觉得很是有趣好玩。
千雪浪握住了她的手,随着灵力的游走,女子手上被魔气侵蚀的痕迹逐渐消退,然而她似乎并无感觉,只是不断去捕捉那些难以挽留的魔气,直至魔气消散,她又试图转过身体去寻找其他的魔气。
百无禁看着她的模样头痛欲裂:“还好她没有在我打架的时候突发好奇心,不然笨蛋都看得出来我撑不住了。”
“她对你的魔气没有反应。”千雪浪若有所思,“但是对花含烟的魔气有。”
“这当然啦,我的魔气是我自己的,花含烟能做到魔化这群僧人,她还没有这个本事,八成是天魔把自己的魔气给了花含烟。这女人是魔母的转世,她当然会对……等等,她对天魔的魔气有反应?”
百无禁猛然站起身来,快到他自己都几乎晕头转向,身体一晃,赶忙扶住身边的石头稳了稳平衡:“不行!我们得快走,鬼知道她对天魔的魔气有反应,天魔会不会也对她有感知,必须带着人离开这里。”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任逸绝走上前来扶了踉跄的百无禁一把,沉声道,“我们携带魔母在旁,不知天魔是否会追来,眼下也不好在村镇之中落脚,要是天魔当真降临,只怕死伤惨重,且先寻个山洞吧。”
众人自无异议,而那女子只顾抓弄魔气,一旦魔气消失在身侧,她又恢复成平日安静的模样,一动也不动。
临走前,百无禁在佛寺里放了一把火,将那些被制成傀儡的魔化僧人与尸体尽数焚化。
“你的戟。”任逸绝提醒了一句。
“不妨事,要是这点凡火也能将它烧烂,那我也得趁早换把武器了。”百无禁倒不在意,“如今实在没力气喊它,喊回来也是给我负重,且让它先待着吧,等我恢复气力再说。”
四人一同上路,不敢就近,又过了三四座山头,方才降落云层落入深山之中。
这夜间深山对于凡人来讲无异于迷宫炼狱,稍有不慎就遇到豺狼虎豹或是迷失方向,对于几名修道人来讲却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任逸绝四下寻觅了一个落脚的洞穴,里头还算干净,没什么怪异的气味,四周还有药粉残留,想必是山间猎人的落脚点。
四人才刚入内,百无禁倒还好些,那女子却已蜷缩起来,她并不喊冷热,神色也不觉痛苦,只是微微颤抖,千雪浪刚扶着她落座,只觉得肌肤一片冰凉,说不上如触寒冰,可也绝非是寻常人的温暖。
“任逸绝,生个火堆吧。”千雪浪道。
任逸绝应了一声,就出洞去了。
百无禁本要再挣扎一下,闻言立刻放松下来,老神在在地躺倒在地上,长出一口气道:“有个同伴就是省心,用不着什么事儿都自己看顾。这姑娘的麻烦之处想必你也看见了,她既不爱说话,也不会表达什么想法,你要是觉得她很叫人省心就错了,她饿也不说话,想睡觉也不说话,你给她东西就吃,让她躺下就睡,冷了热了都得你来观察,否则就生病给你看,要是再粗心点,回来就看到一个死人在地上。”
“我说她每次怎么都那么短命。”百无禁夸张地叹了口气,“能活到这么大已经算是上苍保佑了。”
百无禁搔了搔脸:“既然有你们俩在这儿,详细的事明天再说,我先睡上一觉,没事别打扰我,有事也不用打扰我,就这样。”
他说完话就闭上了眼睛,似已陷入熟睡之中。
没多久,任逸绝就从洞外带了些枯枝回来生火,火焰明亮,那女子习惯黑暗,下意识眯起眼睛,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呆呆地看着火焰。
“不要多看,会伤眼睛。”
任逸绝柔声劝告,女子无动于衷,他只好叹口气,推着那女子的肩膀将她挪了个位置,她于是开始看山璧上被火光摇曳着的倒影,似乎也觉得很有趣。
又或者,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外面有一条溪水。”任逸绝道,“玉人随我去擦擦脸吧。”
千雪浪看了一眼那名女子,任逸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一笑道:“不必担心啦,百无禁虽是睡着,但难不成真的无知无觉吗?魔……这位姑娘要是真有什么意外,百无禁自会看顾的。”
火光之中,百无禁幽怨地睁开眼睛瞪了任逸绝一眼,快得好似错觉,他很快翻个身,侧躺着正脸对着那名女子。
千雪浪这才起身来,随着任逸绝外出,两人一同坐在溪边。
夜间溪流骤冷,任逸绝先是搓洗了一条手巾,拧了个干净,这才温柔地触在千雪浪的脸颊上,手巾被拧得太紧,没什么水汽,触碰在凝结的血液上难以擦拭,他只好又洗一次,总算将那些血污慢慢自千雪浪的脸上擦拭下来。
“这些东西黏在脸上,玉人也不觉得不舒服吗?”任逸绝柔声道。
千雪浪道:“我没有感觉。”
任逸绝的手微微一顿,某种奇妙的感觉忽然占据了他的心神,在一瞬间,他几乎感到魔母转世的身影与千雪浪在这一刻重叠了起来。
没有感觉,无知无觉,又能差别多少,都是不在意,都是没感受。
这甚至都不是抗拒,只是漠视,千雪浪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对于苍生而言重要的事物对他来讲毫无意义。
任逸绝心底沸腾的怒火短暂烧起来,又迅速熄灭,他很快恢复自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那么我呢?”
“什么?”千雪浪问。
任逸绝专注地擦拭过他眼睛的曲线,手巾被染上血污的颜色,那抹鲜红被水浸透,湿润地洇在千雪浪的眼睛下,宛如淡淡的红晕: “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对玉人来讲也是一样没有任何感觉吗?”
千雪浪没有说话,而任逸绝自顾自地说下去:“脏污会玷污美丽,也会令人患病,因此凡人尽力保持洁净。”
“脏污亦能保护美丽。”千雪浪微扬起眉毛,“不是吗?”
任逸绝点了点头:“不错,若无力保护这份美丽,污秽也许是一种更好的手段,然而玉人需要这样的保护吗?”
千雪浪淡淡笑了下:“任逸绝,你在奉承我吗?”
“哦?玉人听得出来。”任逸绝故作惊讶,“那玉人听得出来我是在奉承你的美貌,还是在奉承你的实力吗?又或者两者兼有。”
千雪浪听他口吻散漫之余,不乏真挚,忽又垂下脸来问道:“任逸绝,我说的话是对的吗?”
“什么?”任逸绝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只是专注地轻柔擦拭着他脸上残留的血污。
千雪浪却道:“我不知道。”
任逸绝这下真有些担心了:“怎么了?玉人也有不知道的时刻?我还仰赖玉人宽阔的肩膀给我依靠呢,如今要是连玉人都不知道了,我该怎么办是好?”
“你胡说什么。”千雪浪忍不住斥了一句,却没真的恼怒,而是凑过来,轻轻靠在任逸绝的肩膀上,“我不明白,任逸绝。”
“怎么啦?”任逸绝将染血的手巾搁在边上,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忍不住补了一句,“玉人这般温柔似水地倒在我怀里,真叫我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千雪浪没有计较他的胡言,只是低声道:“要是对的,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什么痛苦?”任逸绝柔声道。
千雪浪道:“在凤凰巢的时候,你打算将自己当做最后一步棋。我知道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已经想过了,想过很多很多遍,想过每个关节,想过……想过所有的可能了。”
任逸绝还没有明白过来,他哑然失笑道:“干什么要去想那件事。”
“我知道,这是对的。师父不想牺牲别人,于是他让未闻锋铸剑,不愿意未闻锋为难,所以他没有告诉未闻锋始末。你……你也没有牺牲别人,你只是牺牲自己,你将自己当做最后的计划,这是对的。”
“你想要知道真相,花含烟也告诉了你真相,其实你我也已猜到不少。”千雪浪道,“倒不如说,花含烟的消息反倒令人安慰,夙无痕确实走错了路,可他已有挽回,纵然来不及,总比全然无情要好。”
“可是你仍痛苦,不是吗?”
“这是对的,可是为什么对的事会让人这样痛苦。”
任逸绝哑然失笑:“原来当时玉人对我说那些话,并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也不是为了问前因后果——”
“原来你是在问……”
任逸绝忽然失语,他落在千雪浪身上的手骤然沉重许多,只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袭上心头。
这一瞬间,他明白过来千雪浪的所有举动。
与山上那次交谈不同,那时候千雪浪对他的七情六欲只有好奇,只想询问这一切如何发生,这一切如何变化。可那一日,千雪浪并非在问计划是否缜密,如何形成……
他在不断寻找其中的不合理,他试图指出其中的谬误,他在……他并不在做任何事,他只是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任逸绝那样坦然地将自己的生命牺牲出去。
寻常人会为此崩溃发怒,嚎啕大哭,可千雪浪已无法崩溃流泪,他可以为死流泪,却无法对一件理应正确的事蛮不讲理。他做不到像任逸绝那样,在当初璞君的复仇上那般率直地展露情意。
所以他才会问,才会寻找谬误,才会……想不明白,才会不高兴。
玉人太聪明,也太冷静,躲避开一切的蛮不讲理,却陷入正确与痛苦的荒谬陷阱之中去。
所以任逸绝才没有发现。
“因为总是如此。”任逸绝心碎地落下一吻,在那霜雪般的长发上,一滴泪自他的眼中滴落,为这位玉人而流,亦或代他而流,“因为这就是凡人。”
第182章 行尸走肉
也许千雪浪不需要, 也许任逸绝不需要,也许百无禁同样不需要,可是魔母的转世却只是寻常的半魔, 非要进食不可。
任逸绝的干粮再度派上用场。
火堆被拨弄得大了一些, 正在烘热硬邦邦的干粮, 转世的魔母全然不管其余三人的反应, 兴致勃勃地摆弄着两枚刀币。
任逸绝看了一眼, 问道:“这两枚刀币有什么来由吗?”
“不知道。”百无禁耸了耸肩,“这两枚刀币是我的战利品, 除了是古物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信息了,大概曾是魔母的东西,又或者她就是喜欢这个小玩意,谁知道?你有本事的话可以从她嘴里问出原因。”
从现如今魔母的转世口中询问来龙去脉,难度堪比正面对上天魔,任逸绝哑口无言。
气氛沉寂片刻, 只余下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声, 过了一会儿, 干粮被烤出些许香气,千雪浪在百无禁小心翼翼伸出手来的时候, 忽然又开口道:“她叫什么?”
“啊?”百无禁吓得手一抖, 石块似得面饼在他的手上起舞, 他思索了一阵,“不知道, 我找到她的时候, 那些人管她叫疯姑娘, 有个身体不错的老妇人照顾着她,我带她走的时候那老人还追着我打来着, 不过她只叫这姑娘囡囡,也没说是什么名字。”
听到“囡囡”两个字的时候,那女子迷茫地看了一眼三人,似乎没发现什么,又专心地玩起那一对刀币来了。
千雪浪思索片刻,问道:“那你进入过她的神识吗?”
百无禁默然片刻,摇了摇头,看上去好像有些难以启齿,好半晌才说:“不行,她的神识受损太厉害,而且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进去过一次,那感觉说不上来,反正我不肯再进去一次,如果非要选择,我宁愿让花含烟再反水偷袭我。”
任逸绝微微有些惊讶:“原来你是被花含烟反水偷袭的。”
百无禁:“……”
见百无禁有意回避,任逸绝从善如流:“真有这么严重?”
“比这还严重。”百无禁这才开口,他还颇为严肃地撕了半边面饼给那名女子,“你不然自己试试,进去你就知道多严重了。”
千雪浪倒是很明白,神色淡然道:“她的三魂七魄被撕裂了一半,均受损严重,神识必然混沌破碎,七情颠倒混乱,对半魔而言确实伤害不小。让我来吧。”
“嚯,你来?”百无禁讶异片刻,眨眨眼睛,“好吧,你来就你来,不过要真想起个名字,咱们自己也能起。”
这当然不止是一个名字的事,百无禁也不过是开个玩笑。
任逸绝只好又给他塞一张面饼,淡淡道:“还是吃你的饼吧。”末了,他又忧心地看了一眼千雪浪,却没说什么。
百无禁拿着两张饼,哼哼笑了两声。
趁着女子吃饼的时刻,千雪浪伸出手来,伸手落在了她眉心灵台上,微微闭上眼睛,神识没入其中。
等到千雪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并非是风暴或混乱不堪的场景,而是一片寂静之中的空洞。
这当中没有幸福、没有快乐,亦没有任何满足之感,更遑论什么更高,更深刻的感受了。
然而它同样谈不上什么失败、痛苦、愤懑、绝望,那些近来在千雪浪心中不断汹涌的感受也不曾出现在这片神识之中。
她心中没有被爱的喜悦,也无被带走的恐惧,更没有对生命的忧虑。
仅仅是一片空洞,空洞之中略带对于自身缺损的迷惘,然而这迷惘并不长久,只破碎地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就像从不存在过一样。
在感知到这一部分情绪的时候,千雪浪觉得自己似乎也缺损了什么,这种缺损感给予他的冲击更剧烈,更痛苦。
然而除此之外,这儿……实在很平静。
就连千雪浪自己都对这个念头有些惊讶,他静静地游走在这片神识里,察觉到这里空荡荡的一片,没有留下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感受。
但是,为什么呢?这绝非是正常撕裂魂魄后的表现,魔母应早有预料,也做出了反应,然而……
千雪浪有些恍惚,魔母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是为了天魔,她不应将情感剥离得如此干脆。
这并非是第一个转世,他曾经在天魔的幻境里见到过魔母的另一位转世,那名女子总是很快乐,或者说快乐似乎是她的常态,她并非因为什么事而快乐,她只是处于某种“知足”的状态之中。
不会因为更多而欣喜,也不会因为更少而痛苦。
那么快乐与平静又有何异?
千雪浪隐隐约约摸到了些什么,却来不及接触得更深,他就在偶尔袭来的缺损感之中感觉到一点不快,轻柔地退出这女子的神识。
女子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她仍吃着那块饼,吃得很小口,因此速度异常缓慢,她似乎已经厌倦了手中的刀币,将它们随意丢在脚边。
“怎么样?”百无禁的声音听起来略带一些幸灾乐祸,“里面一团糟吧?”
任逸绝瞪了他一眼,有些担心地注视千雪浪:“玉人,你还好吗?”
“还好。”千雪浪沉吟片刻,解释道,“里面不同于魔君所言,非常……非常宁静。”
百无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得,我都忘了你是修无情道的。那里面叫做非常宁静吗?我看应该叫行尸走肉吧……她……啧,不是我骂人,我是在说实话,这姑娘跟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差别。”
“行尸走肉?”任逸绝愕然道。
千雪浪同样说了一遍:“行尸走肉。”他的目光自女子的脸上转过,似乎想通了什么,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原来是这样。”
“哪样?”百无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只是一个猜测。”千雪浪喃喃道,“我觉得我明白了一些什么,可还不那么明确,无法告诉你们。”
百无禁却有些糊涂:“猜测就是猜测,你说就是了,我们又不会当真?什么叫还无法告诉我们?”
任逸绝几乎一瞬间明白了过来,然而这个答案也令他感觉到意外,他近乎不知所措地看着千雪浪,神色茫然,好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玉人是不是有所感悟?”
“也许。”千雪浪没有将话说满。
“不是吧?”百无禁瞠目结舌,“你们无情道吃什么长大的,这也能感悟?你们该不会在路上见到什么小花小草也都能够感悟吧?好好……别这么看我,你们两个打一个,我可吃不消,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千雪浪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百无禁,你找到她之后,本想做些什么?”
“呃——”百无禁谨慎地看了一圈,故作无辜道,“什么叫我想做些什么?”
任逸绝也有些困惑,奇怪地看了一眼千雪浪,不过他很快想到什么,眯起眼睛打量着百无禁,玩味地笑了一下。
“哎哎,你们这么看我干嘛?”百无禁惊恐地往后缩了一下,“你们不吃人肉吧?应该也不吃半魔的肉吧?”
千雪浪淡淡道:“方才那佛寺,是受你所害,对吗?”
“也没有必要说这么难听吧。”百无禁跟自己的良心为难了下,慢吞吞道,“我承认这件事赖我不假,他们这群和尚也很好心,好心收留了我们俩,结果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不过放走花含烟的可是你,又不是我,我有伤在身,总不能忤逆你的想法吧。”
千雪浪摇摇头:“我不是在问谁放走了花含烟,我的意思是,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清楚吗?”百无禁装傻充愣,“难道我不是在忙着一路逃命吗?”
“花含烟追命至此,你求援佛寺,却不肯回应刀币。”千雪浪沉声道,“若非是她对刀币颇感兴趣,我们根本无法寻找到你。”
百无禁哼哼了两声。
千雪浪道:“寺庙之中均是远离世俗之人,你明白他们不会追寻你的下落,而任逸绝不同,是不是?”
百无禁重重地叹了口气:“真要命,你能不能稍微傻一点,就跟旁边这位一样。”
任逸绝:“?”
千雪浪观察着百无禁:“不惜赌上性命,百无禁,你本想做些什么?”
“好吧好吧。”百无禁挠了挠头,叹气道,“让我这么说吧,从六十年前起,我就不信任任何人了,花含烟证明我这人天生眼瞎,就是容易信错人,难得有几个朋友都成了天魔的走狗,更别说其中还有一位是天魔体了。”
被针对到现在的任逸绝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谁知道你们这一出是不是什么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不过……”百无禁看了一眼千雪浪,啧了一声,“我听说过无情道的名声,你应该不至于成天魔的走狗吧?”
千雪浪忽然微微一笑,他的目光之中似有什么在闪烁:“原来如此,你是为此事不放心。”
百无禁嘟囔了两句。
“我有一个办法。”千雪浪近乎轻柔地呢喃道,“是我曾对魔奴做过的。”
任逸绝立刻变了脸色:“不行!”
“什么?”与此同时,百无禁问道。
千雪浪缓声道:“我曾经封印过一个魔奴的泥丸,魔印感受威胁,自破封印,化身魔奴。要试一试吗?”
百无禁目瞪口呆,好半晌忽然道:“等等,那你真是魔奴,魔化之后不是更厉害,我们岂不全都危在旦夕?”
“哦?魔君怕死吗?”
“……不是很怕。”百无禁哑口无言,“不过说实话,你愿意做到这份上,我相信你不是魔奴了,但是……”
他默默转过目光。
这是任逸绝第三次受到针对了。
第183章 一个印记
百无禁是个非常坦荡的男人, 这个坦荡的意思就在于他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两个选择都没有意义。
如果千雪浪不是天魔的走狗,那么封印他的泥丸不过是陷自己于不义,更糟的是路上要是遇到什么敌人, 这位帮手显然要因为信任问题吃上一个大亏, 总而言之, 到头来还是对他们这支队伍不利。
如果千雪浪真的是天魔的走狗, 那么封印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无一例外。
他是这样想的,于是也就这样说了出来。
所以百无禁更加坦荡地将矛头对准了任逸绝:“不是针对你, 不过你是天魔体,我也是天魔体,说白了,咱们俩都不算太安全,搞不好比这位无情道的仙君还要更危险一点。废话可以省下,你不会也想封印一下泥丸吧?这个主意对我们俩都不算明智。”
任逸绝微微一笑:“用不着。”
“用不着?”百无禁有些好奇, “那我就不太明白你要拿什么来争取我的信任了。”
任逸绝耸了下肩, 似乎有些无奈, 又像是不知所措,过了好久才终于开口:“魔君还记得方才那个稍后再谈的话题吗?”
“哪个?”百无禁反应了一会儿, “噢!夙无痕的妻子?”
他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任逸绝, 神色不知为何, 忽然略带惊恐:“等等,妻子应该是个女人吧?呃, 起码一般情况下都是女人, 不是你, 对吧……?”
任逸绝:“……当然不是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句回答听起来实在有些让人咬牙切齿。
百无禁如释重负, 他试图比划了一下任逸绝跟千雪浪,不过介于千雪浪的威严,他只是稍稍比划了一下,免得自己刚逃出花含烟的手掌心就被新同伴宰掉,然后咳嗽了一声,含含糊糊道:“考虑你们俩……某些人的关系,也不是没有可能啊。算了别提这个了,你就当我随口一问,你说你的。”
任逸绝按着自己突突跳动的眉心,开始思索来找百无禁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了,诚然百无禁也许足够豁达,可有时候……也许过于豁达了。
“我告诉过你,我母亲是剑尊任苍冥。”
“我记得啊!原来你是要说这个。”百无禁恍然大悟,“我还记得当时我们说过不止我们两个天魔体,还有一个天魔体,现在也一清二楚,是我那个倒霉兄弟夙无痕。不过这跟我们要谈的事有什么关……”
百无禁看着任逸绝的神色,脑中一一闪过所知的信息,脸上的表情忍不住扭曲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百无禁的言辞几乎算得上是小心翼翼:“不是我想的那样对吧?”
任逸绝近乎悲悯地看着他,柔声道:“我不知道魔君在想什么。我只能看出来你想了一些让你非常不安的东西,因此你很惊讶,可我毕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所以我不知道你到底想了什么?”
百无禁悲鸣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天啊!夙无痕说的妻子是任苍冥。”
准确来讲,曾是。千雪浪想。
任逸绝没有说话,他只是点了点头,而百无禁看起来要晕厥过去了。
魔君短暂地放空了自己一会儿,突然欣羡起身旁全然不受影响,对这个消息也没有一点儿概念的魔母转世来,她这会儿已经吃完自己那半块残饼,开始吃百无禁的存粮了。
如果百无禁还可以更没心没肺的话,他这会儿就该大笑着拍一下任逸绝的胸膛,然后兴奋地开始占这位“大侄子”的口头便宜。然而他发现这条关系完美瓦解了任逸绝的信任危机之外,还解释了花含烟当时意有所指的内容。
除去一条龙跟一位无情道人的威胁,还有夙无痕。
他这位疯狂的结义兄弟八成还没死。
百无禁吸了口气,他很想轻松点笑出来,然而他意识到这情况比荒诞还要荒诞十倍,比可笑还要可笑百倍。
他瞪着眼前这个从容不迫的半魔,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个年轻人的父亲为了追寻力量,让天魔重新降临于世,甚至打伤了他的母亲,将他变成了一具供人驱使的天魔体,而他喜欢的人还是一个注定放下七情六欲的无情道。
如今,他自己踏上这一命运,去结束这一切。
这如果就是天道的安排,对于任逸绝而言,是否太过……不公平了。
过了许久,百无禁才终于说道:“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倒霉蛋,如果天魔真打算拿你戏弄我……”他顿了顿,“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千雪浪忽然道:“他若真的成为天魔,你不必担忧,我会处理的。”
他的声音始终清清冷冷,就像没有任何事能够撼动他的决心跟认知,百无禁却没有感觉欣慰,而是更深地叹了口气:“别让这件事听起来更心酸了。”
千雪浪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百无禁没指望他懂。
狠辣的美人固然有滋有味,可无情冷血的美人就让人敬而远之了,不是人人都有本事叫寒冰化为春水,更何况冰渣。
说到这里,百无禁搔了搔头,看起来略有些心烦意乱:“我说过……算了,不管说没说过,我再说一次,上一次天魔祸乱苍生的时候,我在他身边当过一段时间的储备粮。我知道天魔体不是储备粮,不过说白了就是一回事,就跟这包干粮没差别,什么时候天魔饿了就派上用场了。”
“但我跟储备粮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百无禁幽幽道,“我有腿,还有个脑子,加上我还豁得出去。”
任逸绝沉声道:“你没说这个,你只说天魔还没来得及穿你这件衣服就死了。”
“我只是省略了一点。”百无禁纠正,“这不是没说,而是咱们俩的交情还没到说这种事的份上,总之……听正事,别计较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说着抹了把脸,深深叹了口气。
“我这样说吧,丢失记忆的人不止转世的魔母,天魔也是如此,他的轮回也许不如凡人那般彻底,可是不断的死亡跟新生也会让他遗忘许多事情。”
千雪浪点了点头:“这倒不足为奇,就算没有死亡,毕竟也过去太多年了。”
“因为这个原因,天魔特意为自己留下了一些印记。”
任逸绝想到了青渊,不由得挑起眉头:“他也切割了自己的记忆?”
“也?”百无禁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虽然很想听一下你们的故事,但并不是如此蠢笨的办法。天魔每次附身在某个人的身上时,也能窥探到附身者的一切,时间太长久,记忆又太混杂,因此他将自我的记忆藏在了脑海深处,留下了一个印记,当触碰到这个印记的时候,记忆就会再度浮现。”
任逸绝修为不足,因此有些难以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千雪浪却已明白:“原来是这样。”
“玉人听懂了?”任逸绝看向他。
百无禁也吓了一跳:“你听懂了?我当初也折腾了好久才明白。”
“天魔的寿命无穷无尽,即便他无心,时光的不断流逝也会带走他所记下的一切。青渊是因痛苦而割舍记忆,因割舍而魂魄溃散,于是他必须以外物留存记忆,否则记忆最终会随之消散。”千雪浪淡淡道,“这样说吧,若用一本书来比喻,青渊的线已断,他只能不停撕下书页单独保存,否则这本散乱的书已成一页页纸张,脆弱不堪,注定随风消散,什么也不留存。”
“而天魔不同,书未散,线未断,只是这本书实在太厚太多,许多内容对他毫无意义。”千雪浪道,“这印记是确保他回忆起应当回忆的事,就如书籍之中的圈注,确保他第一眼看到这里,回忆起此间内容。”
百无禁喃喃道:“你果然听懂了。”
千雪浪又道:“若我没有猜错,白石村之中就留有一块天魔的印记,是吗?”
当日在白石村的山洞之中,千雪浪就隐隐感觉到天魔对供奉的那块干瘪肉块颇感兴趣,然而他并未在意那块干瘪肉块,如今想来,那东西应是一个印记。
“这位仙君,你可以稍微显得笨一点吗?”百无禁颇为认真地询问道。
任逸绝若有所思:“想必这印记与我们要谈的事大有关联了。”
“不错……不错。”百无禁摊了摊手,“是这样,天魔其中一个印记联系着魔宫。”
“魔宫?”
“万年之前是魔宫,不过现如今只是魔母的埋骨之处。”百无禁叹息道,“喏,那两枚刀币就是我从魔宫里拿出来的,我跟着他偷偷地进去过,不过那时候天魔就在里面,我不敢太深入。”
任逸绝不动声色:“魔君是认为……”
“一个术法往往随着施术人的死亡而结束,可是你们也看见了,魔母死了之后,半身转世,半身成了天魔,这实在是太奇怪了!”百无禁搔了搔头,“我愿意牺牲,也要有牺牲的价值,天魔……”
“奇怪,哪里奇怪?”任逸绝忽然道。
“哪里不奇怪。”百无禁反问,又叹了口气,“好吧,我当初也问过,多谢你让我又看到当年的自己,原来我当年是这个蠢样。奇怪的地方就在于,被天魔附身者,往往还存有自己的意识,不管是厉万劫还是夙无痕。”
千雪浪没问厉万劫是谁,想来也知道是又一个受害的天魔体,轻轻“哦”了一声,“原来如此,若天魔真带着残魂附体,魂魄互不相容,必然会被其吞噬,而无法留存,天魔只是附身而已。”
“没错。”百无禁打了个响指,“比方说身躯是一间房子,魂魄是住客,两个住客明显拥挤,凡间鬼上身之后,原本那名倒霉蛋尚且要大病三天,更别提天魔还是个凶蛮霸道的住客。夙无痕也好,厉万劫也罢,无论是不是心甘情愿,却都留存自己的意识,我那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种细节除去天魔身旁的人,只怕没人能够发现。
千雪浪与任逸绝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忽都生出些许庆幸来,若非遇到百无禁,计划当真按照原先的进行,只怕要靠牺牲才能换来这一信息。
“你的意思是,维系天魔不断重生的那些魂魄,还在魔母的身体里?”千雪浪沉吟片刻道。
百无禁摇摇头:“我不确定,所以要确定,我曾经怀疑是在流烟渚里,在那里空耗了数十年,如果魔宫里没有我要的线索,那最大的可能就是流烟渚了。”
“流烟渚……”任逸绝一惊,“……天魔尸体遗留之地,就是……”
“没错,就是这位天魔。”百无禁苦笑起来,“他因不死而无法消散,尸体日益增长腐烂,魔气四溢,最终形成了流烟渚。”
第184章 虚空之中
流烟渚为天魔尸身所化, 听起来实在是个值得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然而仔细想想,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神魔二族死后就顷刻间消散, 倘若天魔一族真有尸体遗留, 那的确只有这一位有可能。
只是大多人都将此事当做习以为常的传说故事, 没有人真的较真深思。
简单休息过一晚之后, 百无禁的情况看起来好上许多, 次日回到佛寺之中取走了他的血戟后就带着魔母的转世与两名不请自来的同伴再度启程。
魔宫路途极为复杂,倒不是真正意义上要走过什么山川河流, 这种路途对凡人而言确实崎岖艰难,可是对于修道人而言无非是时间长短的流逝。
所谓复杂的意思是,这座留存了上万年的魔宫被藏在了浊气最浓郁的深处,寻常修士不要说寻找了,连进入都困难,必须另开“通道”才行。
百无禁深吸了一口气, 握住魔母转世的手, 他握得十分认真, 不过模样并不像在握一个人,更像在拿着一件昂贵至极的奢侈品, 小心谨慎, 又过于紧密了。
“且让我这么说吧。”百无禁看起来更紧张了, “这一趟走下去,我可不保证会有什么结果, 更不保证魔宫深处有什么。不管我的猜测是不是正确, 进入魔宫都是九死一生的事, 你们确定不需要跟家里人报个平安?”
刚说完话,百无禁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千雪浪作为无情道人不提,任逸绝的情况才刚明了,听起来简直就像在伤口上撒盐。
“我倒没想到魔君是这般乖巧的好孩子。”任逸绝微微一笑,“不必了。”
百无禁叹了口气,对着千雪浪道:“行吧,先说好,我跟任逸绝可能不会有什么感觉,毕竟我们是天魔体,但是你,特别是你,我就不能保证了。”
千雪浪矜持地点头道:“无妨,倒是这位姑娘?”
“你以为我为什么用魔气编了条袍子给她披上。”百无禁脸色凝重,从怀中摸出一块圆润的石头,这石头形似鹅卵,光滑至极,黑光流动之中似藏匿着宫殿千重,这石头挂在他的脖颈上,他又伸出手来,“行吧,大家过来握着我的手,呃,千雪浪你握着任逸绝跟她的手就行,特别是你,千万别反抗,我自会送我们去要去的地方。”
任逸绝又笑了一声:“如此听来,应当是我们对魔君有信任危机才是。”
百无禁干巴巴笑了两声,不再分出精力来应付任逸绝,而是闭上眼睛,认真地沉入其中。
随着周遭的空间渐渐震荡扭曲起来,那枚石头上倏然睁开一条裂痕,犹如眼瞳一般。
黑云萦绕而生的乱流如龙卷风一般将四人包裹其中,千雪浪骤感脚下失重,身体似乎猛然坠入到一个无形的空间之中。
他很清楚这是什么。
在任逸绝最初上山时,千雪浪为省却他与凤隐鸣的脚力,避开一路风霜,也曾令红鹭送他们一程,缩短距离,瞬息间来到自己的面前。
而百无禁所记录的这条道路更复杂、更曲折、也更混乱,需要他更多的精力。
难怪百无禁会事先警告,千雪浪倘若贸然干涉,只怕会将众人甩向全然未知的方位,于虚空之中,他无法看清,却能感应到那条清晰的道路就在前方。
但,并不是他们向着路行去,而是路不断地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魔母的转世安静非常,她乖乖地被千雪浪跟百无禁抓着手,简直像个温顺的小女孩,若非看得见她的两眼圆睁,千雪浪几乎要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任逸绝看上去有点惊讶,不过他显然意识到此刻打扰百无禁绝非好事,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片黑幕一般的虚空。
虚空之中的时间流逝很难有具体的概念,无从得知是快还是慢,当路途不断在脚下折叠时,自会感觉到快,然而意识的不断消磨,又让人觉得无聊到漫长。
最先感知到路程将至的,既不是百无禁,也不是千雪浪,而是魔母的转世,这个平凡至极的半魔女子。
她的手忽然在千雪浪的掌心里不断扭动起来,神色浮现出怪异的表情,久不使用的嗓音听起来很粗粝,不住地“啊啊”叫唤了起来。
想必另一头的百无禁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在千雪浪跟百无禁的钳制之下,就算任逸绝也未必能在短时间里挣脱开来,更别说是一名修为全无的普通女子,就在这时候,黑幕突然撕裂开来,一道异常奇诡的符文浮现在虚空之中,柔和至极的散发着光芒。
在光芒之中,千雪浪再度看到那块石头上的景色——一座宫殿。
百无禁猛然睁开眼睛,大喊一声:“进!”
任逸绝只觉得一侧手臂被带动,被百无禁拽进那光芒之中,他紧紧握着千雪浪,生怕玉人被遗落在无尽的虚空之中,片刻之后,他们越过层层刺目的光芒,自高空坠入其中。
穿越过去的那一瞬间力量实在过于强大,任逸绝必不可免地感受到自己的手中似乎失去了千雪浪的重量,在他坠落而下的时候,百无禁就在不远的地方一同下坠,落下的势头太猛,他顾不上自己,只不断在空中搜寻千雪浪的痕迹。
砸落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任逸绝看见了高空之中的白衣,如同一片雪花点缀在斑斓的空中,千雪浪抱着那名女子徐徐落下。
百无禁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撞塌了一根石柱才停下,他在硝烟之中惊恐地探出头来,四下观察片刻,见着千雪浪救了人才放心地坐回自己的乱石堆里。
千雪浪无声地落在他身旁,淡淡道:“你如何?”
“不如何。”百无禁没好气地挥挥手,有气无力道,“让我歇一会儿,还好带了你们来,我可没料到这个意外。”
千雪浪有些惊讶:“你没料到?”
“这是魔宫,不是我家的后花园。”百无禁喘着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你不会以为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每天到这儿来散散步吧,我在流烟渚倒是敢这么蛮横,下次有空带你去。”
千雪浪没有笑,他将女子托付给百无禁,这会儿女子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远方,不再异动挣扎了。
百无禁嘟囔了句:“不是吧,那小子有这么娇贵吗?”不过他还是任劳任怨地让魔母的转世坐在自己身边,“你就先委屈着先跟我坐在一块儿吧,让这位天仙先去找下他的小魔人,咱们在这儿等他们。”
魔母的转世没有回应。
千雪浪走动了起来,他看见了任逸绝坠落的方向,可不太清楚具体在哪一块,只能暂且往前走,他举目望去,发现外围萦绕的竟是一大片乱流,这些乱流之中隐约可见残垣断壁,然而它本身是由神魔之气混合而成的一种奇特力量。
至于这座宫殿像是被人硬生生从地面凿出,塞入这团风暴的中空部位,尽管还没走完,不过千雪浪料想此地的出入口只怕唯有那枚印记。
与萦绕周身的狂暴乱流不同,这座石铸宫殿色调灰暗肃穆,寂静无声,不像坟冢,也不像奢华享乐的宫殿,仿佛介于生与死的边缘,倒是有点像一座祭祀的神殿。
千雪浪找了一会儿,在一个祭坛上找到了昏迷的任逸绝。
祭坛。
这个地方没由来地让千雪浪心头一紧,他很快步上台阶,将任逸绝从上面搬到下面的角落里,他倚靠着城墙,让任逸绝枕在自己的腿上,观察着是否出现了什么外伤。
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几道粗浅的皮肉伤也正在愈合,任逸绝大概只是短暂地被砸晕了片刻。
千雪浪松了口气,继续观察起这个地方来,祭坛风格古朴,却光洁如新,仿佛光阴都为此处徘徊不定,不知该倒退还是应流淌而去,最终停滞下来。
过了一会儿,任逸绝才苏醒过来,他嘶嘶地叫着,像一条在草丛里游走被踩了尾巴的蛇,刚开始甚至没注意到千雪浪,直到伸手去摸脑袋的时候摸到了千雪浪。
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于是任逸绝僵硬地转过头,动了动自己无意的手,赶紧收回来,小声地喊道:“玉人?”
他们之间的确有过很亲密的肌肤之亲,可不知怎么,任逸绝在千雪浪面前总是有一种拘谨感,倒不是说他不想多触碰千雪浪,而是他不想自己显得太轻浮孟浪,惹千雪浪不快。
分明没有确定关系时,他从未畏惧过,如今亲密至此,反倒畏手畏脚起来。
“是我。”千雪浪摸了摸任逸绝的脸。
其实千雪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安慰任逸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他明白触摸意味着许多事,意味喜爱、亲昵、挑逗等等,人若无缘无故去触摸另一个人,往往有着别有深意的念头。
又也许,这一刻千雪浪只是想确定而已。
他想确定任逸绝还活着。
“其他人呢?”任逸绝下意识问道。
千雪浪简洁地回答:“都很好。”
“这样啊。”任逸绝顿时松了口气,每根筋骨似乎都松懈下来,“那就好,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倒霉。”
千雪浪道:“我看见了。你为什么不……”他一顿,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将手搭在了任逸绝的肩膀上,“你当时在找我,所以忘记自己了,是吗?”
任逸绝下意识躲了一下,千雪浪的手落了空,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凝固了片刻。
很快任逸绝就故作轻松地开口道:“真是瞒不过玉人,不过别担心,我确实是有在找玉人,不过玉人也不必把我想得太厉害,我掉下来只是因为没反应过来,不是别的原因。”
也许任逸绝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是千雪浪几乎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他的绷紧。
任逸绝在紧张什么?又为什么要反驳?
千雪浪没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淡淡道:“走吧。”
第185章 人的领域
这甚至算不上是魔域。
非要说起来, 更像是一座人类所铸成的雄伟宫殿被拉入到这团神魔之力结合而成的风暴之中。
宫殿里没有花草,也没有鸟兽,看起来粗糙原始得别有一番神圣肃穆, 千雪浪带着任逸绝回去的时候, 百无禁正跟那名女子保持了一个看起来极为奇怪的姿势。
魔母的转世似乎想要将百无禁拉起来, 可百无禁只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因此远远看起来就像这名女子在竭力拔百无禁这颗巨大无比的萝卜却不得其法, 只能原地不停踏步。
“噢,你们回来了。”百无禁甚至还有闲心冲着他们挥挥手, 神色似笑非笑,“来得正好,我这会儿正需要你们呢。”
任逸绝打量了一会儿两人,这才发现并不是女子在拉百无禁,而是她想离开,却被百无禁抓住了手, 寻常人一般会反抗, 然而她脑海之中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概念, 因此看起来更像她在拉着百无禁。
于是任逸绝奇道:“怎么回事?”
“她要走。”百无禁指了指那名女子,懒散道, “你说我们是跟着她走呢?还是不跟着她走?”
千雪浪冷不丁开口:“她一路上对什么东西有过感应?”
“什么东西?”百无禁歪着头思索起来, 看着坚持不懈往前行动的女子, “吃的?喝的?不过这也是在她肚子饿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没有感应,非要说的话, 嗯, 刀币跟花含烟留下来的那几团魔气也算, 可都没有这么强烈。”
千雪浪往女子前进的方向看去:“这么说来,那宫殿之中有她颇为在意的东西。”
“是, 或者不是,看来你的答案是去看看。”百无禁蹦了起来,挠挠头道,“说得好,正合我的心意,我本来就想去看看,要不是担心把你们弄丢,现在八成已经到了。行吧,既然现在人齐了,我们就走吧。”
百无禁缓缓松开钳制,任由那名女子在前方指路。
三人跟随在她身后,深入宫殿之中,此处谈不上什么富丽堂皇,奢华壮丽,可风格自成一派,倘若有好此道者想必会兴奋不已,然而他们却都没有这个闲心。
“我真的不太想说,不过我看现在除了我也没有人会说了。”百无禁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吗?”
任逸绝道:“魔君是指……此地除了我们四人,竟无一样活物的事吗?”
“是啊!是啊!这地方怎么会连个喘气都没有!”百无禁怪叫起来,“就算是个坟冢,可天魔又不是凡人,凡人还知道安装几个机关呢!天魔居然没放几只魔兽,没塞什么妖花怪虫的,反倒走得我心里毛毛的。”
千雪浪若有所思:“这有什么不对?”
“当然不对,如果你有什么宝物,下意识就会装起来,加十道八道锁,这才对。”百无禁大喊,“现在没有锁,要么盒子里的东西已经非常恐怖了,用不着加锁,要么就是这盒子里压根没有东西。”
任逸绝挑眉:“如果盒子里没有东西,那么这位姑娘就不会有所感应。残魂之状,我只见过青渊前辈,青渊前辈记忆尽失后就在不断追寻自己昔日的骨血。”
他没将话说尽,可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只剩下一个可能,这意味着盒子里的东西非常恐怖。
千雪浪淡淡道:“即便魔母就在其中等我们,又有何惧?”
“惧倒是没有什么可惧。”过度的寂静让百无禁不由产生几分疑神疑鬼来,即便是千雪浪的平静也未能消弭,他讪讪道,“我只是开始有点儿担心带这姑娘来不是给天魔一记重创,而是给我们一记重创。”
任逸绝安慰他道:“毕竟还是我们,并非魔君一人承受。”
“哈——真是让人宽心的说法。”百无禁叹了口气,“奇妙,有人陪伴确实不算坏事,我现在倒是真的轻松些了。”
依百无禁的脾气,任逸绝实难想象他是如何独自一人在流烟渚深处寻觅数十年还不曾发疯的,这下倒确实有几分真心实意的钦佩了。
进入宫殿没有多久,许许多多的雕像忽然映入众人的眼帘,这些雕像都没有完全完成,要么是形体不曾具体雕刻,要么就是缺失面容。
魔母的转世对此毫无反应,跨步而过,裙摆带动一地雕像,稀稀拉拉地拖倒一片,她似无所觉,只是径直往前走去。
任逸绝与百无禁则各自捞了几个雕像观察,发现将几个雕像组合起来,无数的残缺却能弥补出一个完整的女子形象。
“她看起来不像魔母。”任逸绝忽然笑了笑,他道,“起码不太像白石村那个石像。”
“崇拜与信仰往往会拉开人的距离。”百无禁摆弄着那几个雕像,颇有些感慨,“我都是没想到天魔会擅长雕刻,这下倒是拉近我们的距离了。”
任逸绝道:“如果他真的活了上万年,那我们应该思考的是他不会什么。”
两人才说了两句话,就看见千雪浪与那名女子已走出十分遥远的距离,两人身形飘飘,一前一后,唯有那女子的脚步,千雪浪如一阵轻尘无声而过,看起来颇有些诡异之感。
有那么一瞬间,任逸绝差点以为千雪浪是附在魔母转世身上的幽魂,他被自己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赶忙道:“快走吧,再不走就跟不上了。”
两人快步跟上,再度进入重重宫阙,路上随处可见魔母的雕像,大多都没有成形,看起来像是天魔一时兴起所雕刻,然而又因种种原因无法继续下去,材质也各有不同,有些是雪白的石头,有些则是玉石,还有一些只是碎石。
冥冥之中,任逸绝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明白天魔的感受。
这些雕像再怎样相似,有无法取代活生生的人,即便雕刻而成,也不过空余怀念,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故人无法回来。
倘若雕得太生动,太完整,太相似,仿佛这不过是一场自己过度醉心而幻成的大梦。
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他。
无法取代他。
任逸绝凝视着千雪浪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酸楚自心中袭来。
尽管女子还想走下去,可是她已走得筋疲力尽,纵然如此,她也只是就地坐下,眼睛不住地凝视着幽深的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儿不是魔母的坟冢。”百无禁借着这个机会到四处转了一圈,回来之后笃定道,“虽然那上古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我实在没看懂,不过这地方绝对不是坟冢,应曾经是个有很多人居住的地方,不过那些人死得估计骨头都成灰了。”
任逸绝忍不住看了一眼魔母的转世,轻轻叹了口气道:“要是这位姑娘能告诉我们,她感觉到了什么就好了。虽能探查神识,但此地情况不详,无端进入她的神识只怕大大不妙。”
百无禁蹲在女子的身边打量了一阵,正要赞同,忽听千雪浪道:“也许正是因为如此。”
“什么意思?”百无禁茫然地看了一眼任逸绝,示意他解读一下,“你听懂了吗?”
任逸绝似懂非懂,也摇了摇头。
在这无比寂静的魔宫之中,千雪浪的内心却十分平静,他预感到最后一丝困扰自己的迷雾似会在此地烟消云散,然而在答案到来之前,他只是静静等待着。
歇息了一会儿,这名女子再度起身行走,带着三人进入到未知的黑暗之中,如此反复几次,四人很快来到一扇大门前。
女子停在了门前,一眨不眨地看着大门,她的神色之中终于流露出些许困惑来。
“看来就是这儿了。”百无禁活动了下肩膀,深吸一口气道,“二位,现在有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咱们猜得大致不错,这地方就算是没有魔母,八成也有魔母的魂魄,咱们要是一击得手,天魔不死也得半残,而且这次打死应该就起不来了,往后就不必在天魔身上浪费人命,可以在别的地方浪费了。”
任逸绝忍俊不禁:“好吧,听起来确实是个好消息,那么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里头不知道还藏着什么玩意。”百无禁正色道,“且不说能不能得手,得手前就可能被天魔发现,指不准这里就真成咱们的葬身之地了。”
趁着百无禁说话的功夫,女子将大门推了开来,步入其中。
在走入大门的那一刻,她身上由百无禁魔气所编成的衣袍忽然化作丝丝缕缕的雾气,云雾般环绕身侧,随后缓缓消淡而去。
任逸绝与百无禁大惊失色,而千雪浪只是略感惊讶,若有所思道:“此地不容魔气……”
千雪浪走上前去,掌心之中浮现淡淡灵光,他缓缓送入门中,却见灵气也一同瓦解消散,他并不意外,而是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此地不容浊气,也不容清气。”
这是……人的领地,入者皆难动用法术神通,唯余下智慧与身躯一较高下。
“有趣。”
千雪浪坦然入内。
百无禁试图挣扎:“能不能不进去?我可以在外面为你们保驾护航——”
他被任逸绝扯了进去。
第186章 趁人之危
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 尽管三人皆避而不谈,不过百无禁确定这绝不是只有自己能感觉到的不适。
力量从四肢百骸里流淌而去,就像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百无禁忍不住捏了下拳头, 他能看清楚任逸绝正在忍耐的神色, 至于稍走在前面的千雪浪看起来甚至有点愉悦。
这让百无禁感到了惊骇。
倒不是说做个凡人不好, 尽管那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早到当年百无禁大概才只有几岁那么大——那同样是组成百无禁的一部分,但毕竟只是一小部分。
他很快就尝到了做半魔的甜头跟痛苦, 力量在前后脚带来了便利跟麻烦,既保护他又伤害他,让大部分人成为他的猎物,也让他成为天魔的猎物。
如今百无禁剩余的一大部分就这样悄悄地流逝而去,不残留分毫,百无禁神色凝重地捏了捏自己的肌肉, 开始绝望地思索公平这两个字。
如果这鬼地方同样能禁锢天魔的话, 那他们三个打一个也不算太亏。
最好是真的有这么公平, 否则他们跟羊入虎口没差别。
女子对众人的反应全无察觉,这儿最不受影响的大概就是她了。她虽是半魔, 但孱弱无力, 比之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还要普通, 体内那些许魔气流动,更是不值一提。
进入此处, 已能很明显察觉是一处寝宫, 宫殿之中仍然异香扑鼻, 清芬如常,层层纱幕将整座宫殿隔成一重重空间, 仿佛在黑纱的尽头仍是黑纱。
殿内琉璃彩照,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迷离,它既像一座庄严肃穆的神殿,又似一处暖香浮动的暧昧居所,也许还是一座尘封万年的陵墓,令行走其中的人几乎恍惚。
力量的流逝仿佛也带来意志的衰弱,任逸绝凝视着被同样笼罩在光晕之下的千雪浪,对方仍然面不改色,唯一不同的是,他此刻正牵着那名女子的手,迫使对方不要被吸引得太快,避免他们在这重重纱幕之中迷失行踪。
身旁的百无禁忧心忡忡又警惕万分,只是不住抚摸着血戟,左顾右盼,看起来生怕天魔突然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给他们一个万分恐怖的惊喜。
至于任逸绝,任逸绝穿行在这如雾气般轻薄的纱障黑海之中,脑中浮现的竟是千雪浪的面容。
当那层层黑纱自雪白的长发上流淌而下时,那些闪耀的琉璃点缀着千雪浪的眼角眉梢,泛着微弱的光芒时,他比往日任何一刻,看起来都要像一位神明。
渴求会滋生不满,而满足却会滋生贪婪,凡人如此,而半魔比人类更甚。
女子掀开了最后一重帷幕,那藏身之后的人终于显露出她的面容,一张美人榻上正躺着一名黑衣女子,长发如瀑,自床榻上蔓延而下,那头长发并未随着死去的人一同消亡,它仍漆黑顺滑,似丝绸锦缎。
那张花容玉貌,仍潜藏生前锋利,似笑非笑,宛如下一刻就会睁开双眼,对着众人发出声音。
她与石像不同,与众人的幻想也不大一样,可与外面那许多雕像非常相似。
毫无疑问,这就是魔母。
女子走上前去,她受到阻碍,于是回头看着千雪浪,双目之中清澈见底,与之前并无差异,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
千雪浪犹豫片刻,缓缓松开手,女子这才回身重回到自己的半身身边去,她不知所措,也无从理解如何回归,只是一种莫名的吸引,令她想与这具尸体贴近。
于是女子坐下来,拥抱住了这具尸体,这具亲手分离开她们本身的尸体。
这会儿女子的神情安宁而温柔,看起来不像一个毫无思绪的傀儡,她既像母亲,又像女儿,只是一言不发地拥抱着这具尸体,仿佛回到了胞宫之中一般安全舒适,又像是在抚慰昔日破碎的魂灵。
百无禁一时间噤声,看着眼前吊诡奇异的一幕,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只觉得心跳似乎开始加剧,令他略微感觉到些许眩晕之感。
千雪浪没有说话,他对魂魄的涉猎不深,无从确定这种吸引到底是来自于身躯本身,还是的确有另一半的魂魄仍旧停留在尸体之中。
于是他转过头,一如既往,好奇任逸绝的想法,轻柔的嗓音被重重黑纱包裹着,仿佛也带着某种旖旎的意味:“任逸绝,你怎样看?”
任逸绝苦笑道:“就算我在梦境之中经历了许多青渊前辈取魂夺魄的难关,可也没有办法一下子看出其中内情,我想如果非做什么不可的话,我们大概是要将……魔母的尸身带走吧。”
带走魔母的尸身。
百无禁干笑两声:“好主意,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他的声音近乎惊恐。
“怎么?”千雪浪有些好奇,“百无禁,你害怕?”
“不是害怕。”百无禁的脸忍不住扭曲了两下,他深吸了口气道,“是这样,我们原定的计划应该是确定天魔的魂魄在哪儿,然后直接解决掉,应当是这样没错吧。”
任逸绝点了点头:“没错。”
“现在变成偷人家的妻子,还是人家的亡妻,我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太对劲。”百无禁严肃道,“虽然我是个半魔,但是我觉得我比那些名门正派还有操守些,有些事儿可以做,有些事儿不如还是让我们在这里就地解决吧。”
千雪浪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在这里杀了她们俩吗?”
百无禁震惊:“我听起来是这个意思吗?”
任逸绝又再度默默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就在三人小小地“争执”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女子忽然死去了,他们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之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在那么一瞬间,一个烛火跳动的声音,那女子的呼吸就停止了。
她柔软地垂在尸体上,成为另一具尸体。
“喂——”百无禁冲了过去,将对方扶了起来,然而那具躯体的生机已经断绝,她的脸上仍挂着甜蜜的笑容,在两人认识以来,她的脸上还不曾展露过这样的快乐。
百无禁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抬头看向千雪浪,脸色苍白:“她死了。”
三人将目光转向了榻上的魔母,魔母沉睡如旧,脸上的笑容宛如嘲讽,毫无半分要苏醒的模样。
“我真不想趁人之危。”百无禁将女子放下,他咬了下口腔里的一块肉,很重,因此很快尝到血腥味,神色严肃,“不过就现在的诡异情况来讲,毁了她比较合适。”
他舞动血戟,长戟挽出满月般的长弧,挥下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终于再度睁开。
以她之死,换她之生。
百无禁的心脏骤然跳动,在挥砍下去之前,血戟停在了魔母的脸颊上,锋刃绽开血口,血液涌出,一条纤长的伤痕溢满血珠,出现在女子的左侧面容上。
“不砍下来吗?”她开口道,仍旧似笑非笑地凝视着百无禁,缓缓道,“既然不动手,那我猜你想跟我谈谈。”
她轻巧地握上血戟,推了推,当然纹丝不动,百无禁困惑地看着她,有些惊诧魔母的弱小,他沉吟着,缓缓将血戟挪开。
魔母终于得以起身,她看着倒在地上死去的女子,神色没有任何波动,她只是看了一会儿另一具半身,然后越过去,就像跨过一颗毫无意义的石头,穿越层层的黑纱。
百无禁将死去的女子放在了床榻上,随后才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百无禁:“……”
任逸绝:“……”
倒是千雪浪觉得很有趣,他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能够看清魔母的脸,当然也能叫魔母看清他的脸,百无禁跟任逸绝只好头皮发麻地一同坐下,跟来自万年前的人对话。
千雪浪道:“如何称呼?还是你更喜欢我们喊你魔母。”
百无禁在一种凄凉的绝望情绪里打心底冷笑了一声:好极了,现在他们要跟魔母交朋友,第一步就是亲切地询问她的名姓,过两天也许还能一起去花灯会,顺带吃席,只不过魔母八成吃的是他们丧葬的流水席。
任逸绝的想法要简单得多,他只是又一次感慨了水无尘的聪明睿智。
玉人不愧是……天下的主人。
“谢焕。”魔母道,“我的名字。”
“千雪浪。”
谢焕点了点头,她仍旧显得无动于衷,似乎任何事都不能激起她的兴趣,那双眸之中没有半点情绪,平静得犹如死水。
千雪浪端详了她片刻:“你活了过来?”
“我没有活过来。”谢焕淡淡道,“我只是一直都没有死透,这不过是一具还有生机的空壳,我的魂魄一半在我丈夫的身上,一半已进入轮回。但你非要这么认为,我也不会否认。”
她无声地隔着黑纱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端详那具尸体:“你们不该带她来,她不过是具残躯,魂魄回归本身,则是在加速我的死亡。放心,我没有说这是坏事。”
从魔母口中说出的放心,似乎叫人更加不放心了。
第187章 陈词滥调
“什么意思?”
百无禁忍了又忍, 还是没能忍住自己心头的疑问。
谢焕忽然笑了一下,她近乎怜悯地凝视着百无禁:“你以为魔主为何没有将那残缺的半魂带回来?”
魔主?百无禁脑海里冒出一个疑问,很快又明白过来, 这是魔母对天魔的称呼。
“呃, 为什么?”
谢焕漫不经心道:“当年我撕裂魂魄之后, 半魂仍令我活了一段时间, 随之而来的就是加速的衰亡, 因此在我死亡之前,魔主让我陷入了永眠。”
百无禁谨慎地问:“这个意思是……他把你杀了?”
“准确来讲, 我本就要死了。”谢焕的口吻耐心得几乎让人毛骨悚然,“他只是抽取了魂魄,将我的时间停了下来。”
任逸绝跟百无禁花费了片刻才听明白来龙去脉。
于是任逸绝犹豫片刻:“所以你根本没有死,而是临死前,天魔强迫让你的魂魄进入轮回转世——难怪,魂魄本是被强行抽取进入轮回的, 所以那位姑娘才会被你吸引, 是魂魄想要回到原本的身体之中, 她……不止是她,那些转世的人从头到尾, 不过是容纳你魂魄的容器。”
青渊从始至终就是青渊本身, 因此他的魂魄会自动寻觅被炼化成法器的身躯。
一开始任逸绝还以为是魔母身体里的剩余魂魄在吸引那名转世的女子, 如今才明白并非如此,真正吸引女子的是这具魂魄最初始的身体。
一种莫名的愤怒从任逸绝的心头涌起,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从一开始魔母就没有死去, 她的魂魄被放逐在人世间, 等待着天魔找到延长她生命的办法。
“确实如此。作为一个天魔而言,他实在太多情了, 多情又自大,想要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让我活下去,也能让他活下去。”谢焕竟也没有否认,她淡淡笑了笑,“上苍从没有这么温柔过,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总要付出什么,总要牺牲什么。”
千雪浪打量了下谢焕,沉稳地说道:“这样说来,你活不了多久。”
“短则四五日,多则半月。”谢焕给出了明确的时间,“这具身体只能够支撑这么久的时间,已经超出我原本的想象。”
她既不关心自己,也不关心他人,对于天魔的情意似也点到为止。
从这个死去万年的女人身上,百无禁跟任逸绝都感觉到了一种近乎虚无的麻木跟冷漠,这种冷意悄悄滑过肌肤,激起他们一阵恶寒。
“这么说来,一半的你在她的身上,她回归自身,你方才苏醒。”千雪浪道,“那么,已经属于天魔的另一半呢?”
谢焕奇妙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在他的身上,他自己的身上。他不会舍弃我,正如那一半的我从不曾舍弃他。”
一时间,黑纱之下的宫殿寂静得宛如坟冢,直到任逸绝低低地叹息道:“果然是在流烟渚。”
“你为什么告诉我们……”千雪浪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告诉我们这件不利天魔的事?”
谢焕凝视着千雪浪,一男一女,面目全然不同,从人入魔的女魔,自人升仙的道人,宛如一面相对的镜子,映照出截然相反的人生与选择。
她忽然笑了。
“你们来找我,不就是想知道这件事吗?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够出口的事。”谢焕轻巧地说出自己的理由,轻巧得几乎叫人难以置信,“即便我不说,等你们杀了我,或是等我死后搜寻我的魂魄,依旧会发现这件事,无非是花些时间,那又何必呢?”
“那又何必?”百无禁难以置信道,“我们在说的是你的丈夫吧,难道你不该维护他……”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态,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样:“我知道了,你在撒谎骗我们,误导我们浪费时间!所以你才这么轻松地就把答案告诉我们。”
谢焕仍旧很平静:“多新鲜的陈词滥调。话由我说出,信不信是你们的事,你们杀我也好,不杀我也罢,问我总是只有这一个答案。”
如果在面前的花含烟,百无禁会毫无顾忌地饱以老拳,那女人八成也不会客气地对他施以毒手,然而偏偏是魔母。
还是一个孱弱无力,据称只有几天寿命的魔母,将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揍不揍她都是一样的答案,杀不杀她也随众人的方便,这样一个将死之人简直滑不溜丢,叫人找不到要害。
百无禁烦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决定对同伴寄予厚望,期盼地看向任逸绝:“任大侄……”
接收到任逸绝冰冷的视线后,百无禁噤声片刻,咳嗽了一声:“嗯,这个任兄弟啊,你看现在怎么办才好。”
任逸绝微微一叹:“这时候不应当问我,而是应该问玉人才对。”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之前花含烟的事,在千雪浪表态之后,有些事情的发展的确不受他们二人的左右。
有时候百无禁也很想十分硬气地撒手不干,或者将血戟往地上一插,愤怒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意见好扭转他人的意愿。
然而事实就是……大多数时候,百无禁跟任逸绝都会陷入两难状态,不知所措,而千雪浪则能做出毫无迟疑的决断。
最重要的是,即便真的发火,千雪浪大概率也只会不急不恼地等待他做出决断,而他发怒的下场就是自己被架上火堆炙烤。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闭嘴了。
千雪浪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一直在观察谢焕,跟世间绝大部分人不同,正如水无尘的那句戏言——千雪浪简直是全天下的主人一般,这只因为他并不受世间任何权力、地位、名声、道德等等外物来看待一个人。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清就是清,浊就是浊。
曾经清晰无比的认知早已改变,因爱而混淆,因恨而模糊,因喜怒哀乐而变化。
他很快说出了自己观察得到的结果:“你不怕死。”
十分奇妙,其实千雪浪与谢焕才不过初见,然而这个女人却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他听得出来对方没有撒谎,每句话都发自真心,也全然理解谢焕为何这样说,这样做的理由。
这让千雪浪觉得有些好奇。
“我已活得很够了。”谢焕没有点头,她注视着千雪浪,忽然微微笑道,“至于怕……呵,我做人脾气很怪,自小就是如此,想要什么就要去得到,想做什么就去做到,即便苍天不愿意成全,我也要扭转乾坤,改变这一切。我如今要死,若是想要,也可以不死,你会怕一件随手就能改变的事吗?”
百无禁微微抽了口气,忍不住说话:“好大的口气!”
谢焕没有理他,千雪浪也没有。
这让百无禁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并不讨厌狂人,狂人会让说出来的话更可信,因为狂傲的人往往更懒得去撒一些会被揭穿的谎言。
千雪浪道:“你可以扭转天命,却难以扭转人心,不是吗?”
任逸绝与百无禁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只觉得糊里糊涂,似乎听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完全没有明白,他们能够理解魔母的话,却不知道千雪浪为何这么回答。
不过任逸绝又比百无禁好一些,他隐约觉得谢焕所言并不止死亡一事,也许还涉及过往所听说的种种事件,因此玉人才如此回应,可他想不通其中关窍。
百无禁忍不住撞了撞任逸绝的胳膊,小声道:“不过说得也是,她要是这会儿把天魔喊回来,指不定我们三个死得比她还早。不过死前还能酣畅淋漓打一场,对我倒是不亏,你们俩能凑对死在一起,应该也觉得不亏。这么想想,我也不怕死了。”
任逸绝知他是不想输给魔母,以壮胆气,无言以对。
谢焕这才终于讶异地看了千雪浪一眼,她提起头来,凝视着这座宫殿,似乎在想什么,许久才道:“不错。强,要有多强,要强到什么地步,能强过光阴吗?能强过人心吗?我曾舍弃人身,化身为魔,然而为了我的丈夫,我不得不重新做回人,只为了让他活下去。”
“我所得到的强大无法救他,我所鄙夷的弱小却能够牺牲自我去挽回他的性命。”谢焕淡淡道,“在他复活的那一日,喜悦之余,我陡生迷惘,我为何成魔?又为何做人?”
百无禁忍不住“哇”了一声,他下意识捂住嘴,又将目光在谢焕与千雪浪的身上打转。
觉得自己好像听到的不是什么情爱的故事,更像什么比鬼怪之说还要恐怖的故事,恐怖之余又略带一点让人恶寒的甜蜜。
“我曾期待过魔主的死亡。”谢焕注视着千雪浪,平静道,“他很爱我,我也是一般爱他,然而爱从来不平等,他爱我更甚于我爱他。”
千雪浪沉默片刻:“从来如此。”
谢焕笑了笑:“在他拥抱我时,我曾感觉到自己短暂地活过来,仿佛真能如此期盼一切幸福圆满下去……正因如此,我才期待魔主的死亡,期盼割舍我与人世最后的联系。又或者,我在期待自己能从他的身上得到多大的痛苦,是否能令我感到再一次活过来的痛苦,我是否还仍然如当年一般软弱?”
千雪浪心中一跳,下意识看了一眼任逸绝。
在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短暂地跳动起来,就像一个春心萌动的凡人那样,世界似也因此增添光彩与生机。
短暂地活过来。不错,正是如此,他与任逸绝在一起的时候,也像是短暂地活过来,短暂地借着任逸绝的双眼与情意去看待这个世界,短暂地能够去爱,去恨,去愧疚。
每当想得越清楚,看得越多,他与任逸绝的连接就越密切,与俗世也就越淡漠。
就像,他不会去憎恨,去恐惧,去愤怒花含烟那样。
“你没能割舍。”千雪浪说完后,顿了顿,又极轻微地呢喃道,“就像师父一样。”
就像师父一样,他没有选择去爱未闻锋,但是他去爱这个世俗,去爱这个苍生。
“不错。”谢焕的神色再度变得漠然,“我无法割舍,他死去的那一日,我也再次死去了,我曾为了自己自人变成魔,而为了他,我从魔变成了人。我望着他的尸身,忽然明白,即便强大如天魔,也无法保证任何事,任何诺言,我若控制不住这颗心,我始终会一次次经历痛苦,一次次地死去。”
千雪浪轻轻抽了口气,他的椅子动了一下,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微微睁大眼睛。
“你……”
第188章 必死无疑
“好吧。这年头居然连天魔也没办法遵守诺言。”
百无禁对任逸绝做了这样一个口型, 看神态显然不以为意,只是不准备打扰千雪浪跟魔母的交谈。
可任逸绝却听明白了一些事,他的神色严肃不少。
没有身躯的魂魄仍可以告诉他人有关自身的所欲所求, 仍能感受到痛苦快意, 就如同青渊那般, 即便陷入真正的绝境之中, 仍存在敌人与朋友。
然而一具没有七情六欲的躯体呢?
就如同刚刚那位姑娘一般, 痛苦也好,快活也好, 都是旁人的感受了,而非是她自己的,死亡与生存的差异对于她而言全无不同,只能由他人定义。
其实原本任逸绝也不太明白这种感受,可谁叫他认识了千雪浪。
只要魔母还活着,她就无法割舍天魔, 无法放下这份情意, 可是她很快就会死去, 死去之后一切都将终结。
她的一生,她对于天魔的爱意, 都将在死亡之中结束, 她的残魂将生生世世都不再拥有任何感知。
若说和仙君的死亡是牺牲, 那么魔母的死亡则是解脱,牺牲是为有形之延续, 解脱是为无形之消亡。
无情至有情, 有情至无情, 玉人又会如何看待?
任逸绝来不及理会百无禁的打趣,而是专注地看向似乎陷入思绪之中的千雪浪。
这让百无禁不禁愣了一下, 眨眨眼睛,终于发觉在场四人里似乎有三人都在某种情况下意会到了什么,把他完全隔离出去。
千雪浪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你在期待死亡。”
谢焕摇了摇头,好整以暇地回答:“我只是在付出代价。”
“代价应是一种牺牲,一种遗憾。”千雪浪冷冷道,“若真是代价,你又为何能这般沉着期待?”
“何不问问你身后的剑。”谢焕忍不住大笑起来,“以身铸剑之人,为何甘愿付出这般代价,那把剑是活着的,我感觉得到,他必定是自愿的,否则这会是一把魔剑,而不是一把情剑。”
千雪浪一时语塞。
“代价,为何人总是心甘情愿付出代价呢?”谢焕握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黑裙垂落而下,她望向黑纱,“因为人想要一个结果,殉身之人必定有想杀死的对象,或是为了复仇,或是为了……呵,或是为了你们所谓的正义,为了芸芸苍生。”
她缓缓到黑纱而成的帷幕前。
“这滋味如此甘美,令他心甘情愿赴死。”谢焕侧过脸来,“死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代价,不是吗?”
千雪浪沉静道:“那对你而言呢?”
谢焕思索了片刻:“我?此时此刻,失去魔主才是我要付出的代价,这一点与我的死亡必然一同到来。”
百无禁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为何,有种莫名其妙的焦虑感浮现在心头,他咳嗽了两声,也一道站起来,试图不那么尴尬地出声阻断这场对话:“打扰一下,我们非要在这儿说话不可吗?怎么说这也是天魔的老巢。既然现在大概的情况已经了解了,我们就不能绑架这位……魔母夫人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闲聊吗?”
就在谢焕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忽似觉察到什么,撩起黑纱的一侧,走了出去。
百无禁瞠目结舌,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任逸绝,指了指自己:“我看起来是不是毫无威严?”
“你真的要跟魔母比威严吗?”任逸绝反问道。
百无禁闭嘴了。
千雪浪看着外面道:“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百无禁的声音静静地停了下来,确实来不及了,他感觉到某种强大的力量呼啸而来,此刻已完全覆盖整座宫殿。
是天魔。
“天魔来了。”任逸绝的声音意外的有几分平静,百无禁不确定这份平静之中是否潜藏着什么让人不安的意味。
他们一道走出了黑纱,谢焕就待在那里,站在过道上,一道身影如雷霆般降临,带来骤然席卷而起的狂风,无数黑纱被吹得高高飘起,似招摇的灵幡。
同时,飘起的黑纱遮住了谢焕的身形。
天魔走得飞快,他几乎没有去看谢焕,而是来到美人榻边,注视着那名死去多时的女子,他看得很认真,像是完全没发现任何异常。
“等等?”百无禁简直一头雾水,“那上面不是魔母对吧,我们身边这个才是,那姑娘是我亲手放上去的?”
谢焕怔了一怔,醒来至今,她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神态,随后微微叹息了一声:“竟然已到这种地步了吗?”
千雪浪与她并肩而立,淡淡道:“他认不出你了。”
“他会认出我的。”谢焕的神态总是很平静,她笃定地说,“他只是不记得我的脸了。”
这些声音显然没有传到天魔的耳朵里,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美人榻上那具根本不是他妻子的尸体,确保安然无恙后才松了口气,然后才转过头来。
百无禁下意识握紧血戟,上前一步,将众人挡在身后,喝声道:“小心!”
天魔的目光之中本满怀冰冷的寒意,可在对上百无禁身后的谢焕时,倏然间消融,他困惑地看着这个女人,面容上涌起疑惑:“你是……”
他像是一下子停止了。
天魔虽然停止,但是百无禁却没停止,他暗道良机,血戟已舞出无数血芒,“机”字刚从脑海之中消弭,魔君已一跃而起。
血色长戟重重斩向天魔。
天魔挥手挡下,重戟只阻碍一瞬,然而一瞬足以,快刀切入这片刻阻碍,红芒似火,刀锋如冰,宛如一道冷风剜过肌肤,若非天魔觉察退开一步,只怕头颅滚落在地。
可纵然如此,脖颈间血线仍旧浮现,血珠溢出。
“啧。”
天魔抚上脖颈,有点厌烦这嘈杂的喧扰,更重要的是,动手的这二人均让他颇感为难,一时之间难以解决,又不可动作过大,避免误伤那个女人。
一时之间,天魔陷入两难之境,烦躁之余,魔气骤然大盛,黑纱倏然断裂而开。
这处宫殿切断了清浊二气,百无禁与千雪浪都不过是在依靠战斗的本能来行动,天魔应也受其影响,不过许是实力的缘故,不如他们这般大,翻涌的魔气顿时压得众人一时间呼吸困难。
任逸绝的魔气被带走,魔身再度散去了。
诛魔剑在剑匣之中嗡嗡作响。
千雪浪退后一步,脸色微白,正要取剑时,只见谢焕越过众人,走至天魔的面前,她刚苏醒不久,身躯比常人还弱上三分,这种程度的魔气本该足够威胁到她,可这魔气遇到她就自动消弭而去。
她看着天魔,声音轻柔无比:“魔主,你还记得为什么要打造这间屋子吗?”
“打造……”天魔凝视了她一会儿,好一会儿他都沉浸在这种注视之中,仿佛地久天长,又或者只是陷入到回忆当中去,片刻后才答道,“是为了……为了感受如何做一个凡人,我想知道做凡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耐心跟温柔,听得百无禁瞪大眼睛,想喊见鬼。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谢焕道。
魔气消散了。
被魔气压制的几乎无法反抗的百无禁一下子靠在柱子上,心想:现在才是真的见鬼!
“你是……”天魔迟疑着,答案徘徊在唇齿之间,涌动于脑海之中,他似乎说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吐出那个清晰的结果,“你是……”
谢焕耐心地等待着。
天魔的神色忽然变化:“是你,你……醒来了。”
天魔茫然而困惑地看着谢焕,脸上的喜悦还没涌上来多久,就倏然消散,很快化为愤怒与绝望,他看了一眼美人榻,又转头来看谢焕,似乎被搞糊涂了,随即摇摇头道:“你……你不能在这时候醒来。”
“可是我已经醒了。”谢焕走了过来,轻轻靠在他的怀中。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可不容置疑的态度却甚是强硬。
天魔身材实在高大得惊人,衬得她格外娇小堪怜,他拥抱着谢焕,声音有些颤抖:“我的力量不如当年了,这世上的魔气太少,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我不能……我没办法再停下你的生命。”
“我知道。”谢焕仍不急不缓地说道。
“你不知道!”天魔低吼起来,他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你不明白!你会死……我找不到救你的办法,我尝试了很多可能……”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似乎又想起什么,声音已变得绝望。
“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我救不了你。我知道你希望我能够征服天下,我想将它变成你想要的模样,让它彻底成为魔域。”天魔几乎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说道,“那时候,那时候我才能唤醒你,我想要给你毫无遗憾的时光,到那时候……到那时候……才是你该醒的时候,不是现在。”
百无禁瞪大眼睛,忍不住开口:“你就为了这个……?”
千雪浪对着他摇了摇头,百无禁咬住舌头,愤愤闭上嘴巴。
谢焕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目光掠过天魔的脸颊,耐心地教导着:“魔主,我告诉过你,世事并非尽如人意。你想这样做,人家便来报复你,捣毁你的计划,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更何况,即便你什么坏事都没做,也许同样有人误打误撞地闯进来,叫你美梦成空,人生于世,变幻无穷,不外如此。”
天魔忽然不说话了,他低下头,只痴痴瞧着妻子脸上的微笑,眼中含泪,不再去提那些计划与打算,只伸手不住抚摸她的脸颊与头发:“你又醒来了,我很想你。”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便是他醒来的妻子,至于外间的一切,似都在他的感知里消失了。
这虽是一个良机,但百无禁却忍不住犹豫了片刻,他知晓此时此刻也许能侥幸杀了天魔,不过免不了是要伤及魔母,就算魔母也该死,权当是必要的牺牲,可他没办法保证自己能够一击得手。
最坏的情况就是魔母死在他手里,天魔反扑,那么他们三个是必死无疑了。
豪赌是每个好战之人难以避免的天性,然而有把握跟必输的赌博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走吧。”
又一次,千雪浪为众人做出了决定。
天魔与魔母没有再看他们哪怕一眼。
第189章 拒绝回答
临走前, 百无禁鬼使神差地带上了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子。
尽管她如今只是一具尸体。
重新回归人世的时候,三人均感到一阵恍惚,外头已是又一个漫漫长夜。
月朗星稀, 四周寂静得连虫鸣也不再有, 停滞于魔宫之中的时间再度流逝起来, 力量也重新充盈在三人的体内。
百无禁找了块空地, 一掌劈开地面, 他将那名女子放了进去,神色略有些复杂地回头问道:“我知道她压根算不上是个人, 充其量是个容器,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看待会不会很蠢?”
“不会。”任逸绝摇了摇头。
百无禁沉默了片刻,他坐下来,坐在了凹陷的地面旁近,血戟就伫立在身边,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想, 如果这姑娘真得到全部的魂魄, 还得烦扰我忙前忙后照顾她一阵。”
“就跟我当年救了那群混球魔修似得, 总得找个地方搁置他们,总不能救完就丢在那了, 怎么处理才是麻烦事……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被逼着当魔君。我当时还想自己真是个劳碌命, 还没成事儿就想着安排好, 说不准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会死在路上……没想到她倒是挺省心的。”
“我明白。”任逸绝沉默地握着握百无禁的肩膀, “你已做得很好了, 魔宫之中的事, 对我们都是意外。”
百无禁反问道:“很好吗?我真的做得很好吗?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天魔只是为了他的妻子……只是为了他的妻子,天啊!真是天大的笑话!只是为了一些情情爱爱的小事, 死这么多人,遭这么多罪……哈……真是荒谬。”
“情情爱爱的小事?”千雪浪看了他一眼。
百无禁问道:“怎么,我哪里有说错?”
“许多遗憾与恨意,正滋生在轻蔑之中。”千雪浪淡淡道,“更宏大的目标,更伟大的野心,更可怕的目的,能够让这场伤害更合理吗?还是能够让你更同情他?”
百无禁一时语塞。
“又或者,你是认为死在这件事上的人没有任何价值?”
千雪浪的目光犀利到近乎能剖开人心,让百无禁深感狼狈:“我没有这个意思。”
“师父是为苍生而死,不是为了天魔的情爱而死,不管天魔是为何而开杀,都不妨碍师父为了苍生殉剑。”千雪浪平静道,“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是对抗天魔必须要做的事,是因为天魔有这样的能力。就像凡人抵抗无尽的天灾时所付出的努力一样,移山填海,也许轻易之间就会被苍天抹平,难道你也觉得一时兴起的苍天荒谬吗?”
百无禁忍不住嘟哝了句:“你也知道是苍天,苍天又没想法。”
“原来如此。”千雪浪微微一笑,“你觉得天魔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更能叫你接受?”
百无禁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好半晌才搔了搔头道:“我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很荒诞,就只是为了他妻子的心愿而已,他想要将这个天下拖回到过往,重归魔域。”
千雪浪神色淡淡:“他很强,强到只为自己的意愿而活着,强到只有自己也可以活下去,别忘了,他是世间最后一个天魔,他的意愿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同意。”
然而,即便是这样强大的天魔,也会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流逝消亡,忘却过往。
千雪浪留下他们二人,独自往树林之间走去,林木的阴影伴随着月光掠过他的面庞。
这就是天魔要付出的代价。
他本该随着时光一同湮灭,却被妻子的爱意硬生生延留到此时此刻,他获得漫长到足有万年的寿命,代价就是被凡人的魂魄同化,逐渐消磨记忆,逐渐残缺衰老。
万事万物皆有代价。
善有其代价,恶自然也有其代价。
善者总是在不停失去,总有无数遗憾,永远那般贪婪,贪婪地想要多救一个人,再救一个人,想要挽回无数次危难,为此牺牲自己,也只能忍痛看着同道牺牲。
恶者总是在不停索取,不断地吞吃利益,总有血腥与杀戮,每一笔带来累累血债,那血债之后潜藏着无数的幽魂恶念,他自向下坠落时,同行者必然也坠落无间,一样的不知餍足。
千雪浪坐在了一截不知何时倒下的树干上,它已朽坏,好在千雪浪此刻不会比一缕风更轻微。
任逸绝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静静地站在幽暗的黑影之中。
“天魔是欲.望的极致者。”任逸绝的嗓音在黑暗之中柔软得似一段丝绸,“滥用实力,自以为是,我还以为玉人会像以前那样说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倒是没有想过玉人会为天魔说话。”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为天魔说话?我有吗?”
任逸绝哑然失笑:“那么,玉人刚刚是在做什么……难道玉人在理解天魔吗?”
“是,我在理解他,就像你曾经要我理解金佛女那样。”千雪浪没有否认,他仰起脸承接洒下来的月光,微微闭上了眼睛,睫毛如同颤动的双蝶,在他的眼睛上翩然而动,“我曾经什么都不在乎,后来我在乎师父的死亡,在乎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纯粹,纯粹的犹如山间的野兽,又似潺潺的溪流。
“我只在乎你,只注视你。如果我也放纵我的力量,倘若一切顺遂还好,倘若不够顺遂,亦或者你意外死去了,那么我就会变成第二个天魔。”
千雪浪说得不急不缓,似乎全然不觉得自己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这一切只因为我想这么做,而我也能够这么做。”
任逸绝本想打趣金佛女与天魔之间天壤之别的趣话停滞唇边,他沉静了一会儿才说道:“但是玉人不会这么做,毕竟玉人已不是个孩子了,知道如何控制自己。”
千雪浪轻笑一声:“说天魔是个孩子,你倒有种。任逸绝,告诉我,得到魔身之后,你对它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让任逸绝不自觉绷紧了嘴唇,宛如又一次经受着诛魔剑的考验,他沉默很久才说:“我没有感觉。”
“你知道对我撒谎不是一个好选择。”
任逸绝觉得自己被扼住咽喉一般,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他望见千雪浪从那根木头上飘飘然站起来,轻盈得犹如一片花叶。
被洁白的衣物所覆盖的躯体足够完美,与他脚边腐朽的树木躯囊正好形成对比,没有任何野兽与昆虫来打扰他,这长夜寂静无声,也许它们不如人那般聪慧多情,可它们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因此不会自大到接近。
凡人正陷入这种自大之中。
“既然我在撒谎,那说明我不太希望玉人听到真实的答案。”任逸绝神经质地笑了下,干涩的笑声在寂静之中格外明显,眼前被月色染过的长发闪烁着银色的微光,他看得入迷。
千雪浪不为所动:“你可以拒绝回答。”
“我永远不会拒绝你。”
千雪浪的脸上带上一点嘲讽的意味,不浓郁,甚至有点像揶揄,可在他的脸上就是嘲弄,精准无误:“不愿意拒绝,却可以欺瞒?”
任逸绝哑口无言。
千雪浪并没有因此着恼,有时候任逸绝实在不知道得到怒火更好,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更好,他很少在千雪浪身上有过侥幸逃脱惩罚的愉悦感,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讲,他其实并不那么想直面千雪浪的怒火。
问与答,几乎贯穿他们相处的所有时光。
起初很有趣,甚至令人陶醉,特别是当千雪浪专注聆听答案的时候,会令任逸绝不自觉地挺直身躯,那些思绪与认知被反复捶打过一番,谨慎地出口,几乎让他错觉自己真正能够做到那些事。
他眩晕于教导千雪浪的快乐之中,着迷于被信任,被询问的期待之中,也因此逐渐生出不被理解的恨意。
于是任逸绝开始放开自己的感情,将一团乱麻塞给千雪浪,并不在意他是否能够理解。
而到了后来,就太深入了,深入到任逸绝不得不捧出自己的心肝,血淋淋地将答案告知千雪浪——就像他告诉千雪浪“这就是凡人”的那一夜。
他走得太近,近到忘乎所以。
“这不是有意的。”千雪浪在任何理由被道出前开了口,“你只是习惯了,习惯去做那个你应该成为的人,而非是你本人。也习惯欺瞒我。”
任逸绝的唇齿微微颤抖,久违的感觉到长夜的寒冷,冷汗打湿了衣衫。
出乎意料,千雪浪却一反常态,没有继续刨根问底下去,他只是走到任逸绝的跟前,忽然伸出手来,检查一把武器一般,又似在翻阅一本书,抚摸着任逸绝的脸颊。
他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任逸绝不自觉睁大了眼睛,脚踉跄了一下,不知道是抗拒亦或者想接近。
这是一个寂静的长夜,一轮巨大的明月悬挂于空,远处是青墨色的山峦起伏,林木层层叠叠蜿蜒而去,这一切都很好,很美丽,值得夜间漫步,深入其中。
而他的眼前,是一个更为难以抗拒的诱惑。
那双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等待着任逸绝吐露一个答案。
任逸绝只能呆呆地看着千雪浪。
第190章 梦寐以求
千雪浪的声音, 似乎与诛魔剑的质询重叠在一起。
“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怎有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足够强大的身体,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扭转一切局面, 天魔倾尽全力造成的结局与他倾尽全力造成的结局全然不同。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处呢?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如千雪浪对魔母所言:你可以扭转天命, 却难以扭转人心。
任逸绝笑了笑:“我的确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人定也许能够胜天, 可改变另一个人的想法, 永远只是奢望而已。”
要强大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够留下玉人呢?
要怎么做才能让玉人爱我爱到放弃大道?
即便是深爱天魔到分离魂魄的魔母,也被命运摆布到期待着死亡的到来, 也想要舍弃掉天魔,她是何等强大,天魔又是何等强大,甚至两情相悦,然而最终又如何?
直视自己的心,直视自己的欲.望, 正因任逸绝直视过自己的渴望, 才明白力量对自己的所求毫无帮助。
即便用力量迫使玉人屈从, 即便用力量封住玉人的眼耳口鼻,即便用力量令玉人身陷囹圄无处可逃……
即便真能如此, 那又如何呢?
难道玉人便是心甘情愿的吗?难道玉人就会如此将一颗真心交给我吗?难道……难道我就能因此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难道我想要的是一个向我邀宠献媚, 臣服恭顺的玉人吗?
任逸绝注视着千雪浪的面庞, 缓缓地说道:“对我所爱者,这份力量毫无用处, 因此我的确没有一点儿感觉。”
千雪浪略有些奇异地看着任逸绝, 他听得出来这绝非是一句真话, 然而也绝非是一句假话。
一开始千雪浪并没有明白,可后来他望着任逸绝脸上隐忍的神色, 倏然间察觉到了答案的所在,于是他莞尔一笑:“原来如此。”
任逸绝不确定千雪浪是否真的明白了什么,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千雪浪确实得到了一些什么。
这位问道者从不会察言观色,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他的问题若得不到解答就会一直问询下去,直至得到明确的拒绝。因此好奇的人在此时此刻反而变成了任逸绝本身,然而千雪浪已经错身离开,往着林子的更深处走去。
千雪浪走到一片阴影之下,忽然转过身来,对着任逸绝招了招手。
“过来。”他说。
任逸绝咽下满心的疑惑,很快就跟了上去,他努力不去问,因为这样的时间已不太多了,在魔母苏醒之后,天魔的杀戮只会加剧到来,迎来最终的时刻。
最终的时刻会随着魔母的死去而降临,短则四五日,多则半月。
因此任逸绝不想错过跟千雪浪仅剩的时光。
在寂静之中,千雪浪开口道:“你太抗拒了。”
“什么?”任逸绝从沉思里抬起头来,迷茫地眨了眨眼,看见千雪浪脸上淡淡的笑意。
于是千雪浪又重复了一次:“我说,你太抗拒了。”
他伸出手来牵引任逸绝,那只手很完美,不像一个高大的武者应当拥有的,然而它也不似一个柔媚的尤物应当拥有的,它只是存在着,挑不出任何错误,柔软雪白,也同样有力稳定。
任逸绝恍惚间觉得自己像走入一本神神鬼鬼的故事集之中,由一些落拓潦倒的书生为糊口所作,流传于市井之中,承载着一个个平庸到近乎有些俗气的幻梦。
一位仙人的降临,引领着一个个传奇的开始。
这让任逸绝忍不住笑了一下,若真是如此,他对眼前这位仙人的许多想法实在过于亵渎了,恐怕在市井里要被打为禁书。
“抗拒。”任逸绝在遐想的同时也没忘记千雪浪的话,他没有完全明白,只能顺着之前千雪浪的思路去思索,“玉人是说我在抗拒?抗拒什么?”
他们之前正在谈论力量。
于是任逸绝有点被逗笑了,温柔地凝视着千雪浪:“我并不抗拒力量,不然我现在不会是这副模样。”
“我没有说你在抗拒力量。”千雪浪不以为意这一错谬,他纠正道,“我说的是,你在抗拒你的情感。”
任逸绝困惑地停下来,看着千雪浪:“抗拒……我的情感……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
一根手指落在了他的胸膛上,同样堵住了任逸绝的声音。
“你在阻止它渴望。”千雪浪的声音不紧不慢,他变得越来越像九天云层上虚无缥缈的幻影,人们追逐着的那个结局,“因为明白结局是什么,所以不允许它做出任何表态。”
任逸绝张了张嘴,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千雪浪的神色依旧很平静:“师父死后,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死是人生常态,更何况师父做了他想做的事。直到我遇到了你之后,你与我说了一些话,让我突然感觉到痛彻心扉,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
他顿了顿,忽然沉默下来,任由寂静围绕在两个人之间。
“是你教会我的。”千雪浪忽然道,“这本来是你教会我的,可现在你却把自己藏了起来,就像我当年一样。”
任逸绝笑不出来了:“玉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你想的要晚,可比我问的要早。”千雪浪道,“我是在魔宫外面发现的,那时候你对我说只是没反应过来时。你虽然‘没有反应过来’,但我却反应了过来。”
任逸绝恍然大悟,又很快为千雪浪这个小小的双关摇了摇头,他想要笑,却只能勉强挤出一点苦涩的笑意:“原来是那里,我还以为我骗过了玉人呢。不,不对,应该说的是我还以为我真的骗过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道:“这是我答应过玉人的。”
千雪浪幽幽地看着他:“我没有要你做这件事。”
“是,玉人没有要求我做,也不是玉人要求我做的,是我自己要求我自己这么做的。”任逸绝咬住牙齿,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从玉人看向我的那一刻,我自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此,我不会让你的选择空耗,我不会让你后悔,我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我不会……我不会让你失望。”
千雪浪这下真的有些惊讶了:“可是,任逸绝,如果最终我没能通过考验,那与你毫无关系,你又怎么会是阻碍,又怎会令我失望?”
“是啊,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任逸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嫣红,“你需要的是一个考验,而我不想考验,我只想爱你。倘若我索取得越多,渴求得越多,也许你最终会觉得情爱不过如此,不过是一种更为异常的贪婪,我不想那样。”
千雪浪默默道:“所以你才……”
“所以我才抗拒它,所以我想让你觉得我始终还是我自己,又或者说,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会因我感到亏欠。”任逸绝的激动短暂平复下来,情绪的起伏随着话语再度流失出身体,平静得宛如衰竭,“你只是我的一个美梦,玉人,梦不需要真实,不然人们何必要做梦呢?可这对你而言不是,这是你的考验,仅此而已。”
千雪浪奇异地看着他,许久才道:“任逸绝,你是个痴人。”
直至此刻,千雪浪才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不解的那个问题——倘若我对你有情,却不能爱你,这是……很残忍的事吗?
任逸绝只是惨淡地回答他:“这就是凡人,玉人,痛苦的清醒与快意的沉沦,有时候的边界并非那么清晰。”
他们没有再说话,群山仍起伏着,宛如呼吸时胸膛的曲线,月光显得更迷蒙,两人行走在梦境般的深林之中,走入一场梦中之梦。
千雪浪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终点。
道,会是什么模样呢?与死也是一般吗?
倘若一模一样,那为什么师父宁愿选择死,也不再选择道呢?
倘若不同,又有什么不同?
死对千雪浪来讲很熟悉,他曾赋予过许多生灵死亡,死便是让生命消散,而死对于魔母而言,却又有另一层深意。
她不再痛苦,也无从快乐,无情道不正是如此,既无痛苦,也无快乐。
这个夜晚格外的漫长,漫长到百无禁都多出几分伤感,于是三人暂且寻个落脚处休息了一夜后,正要争论接下来的行动时,千雪浪收到了水无尘的消息。
内容言简意赅,只说近来魔氛愈浓,各大仙门世家都有所察觉,而流烟渚大乱,魔气动荡外泄,不得不防,因此邀他们前往无常集一聚。
有关流烟渚大乱的事,百无禁早有耳闻,可是魔气动荡外泄倒是新消息,他摸着下巴颇觉惊讶:“原来这些名门正派办起正事来也不含糊啊,看来是我先入为主,有意小瞧他们了。”
任逸绝神色严肃:“这封信来得正好,我正头疼要如何将魔母复生一事告知众人,她虽只有数日寿命,但她死后,想必天魔的行为会更不可控,形势如今迫在眉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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