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引诱
斯钦巴日的确没有诓骗沈怜枝。
几日以来, 怜枝都不曾在单于庭中见过斯钦巴日的身影,他行踪不定,让人捉摸不透, 整个草原上都无人知道他的去向——就是他的心腹旭日干也一样。
旭日干……怜枝缓慢地掀起眼皮, 恹恹地朝紧闭着的王帐帐帘处看了一眼。
那里空无一人, 但是沈怜枝知道, 在一帘之外,旭日干, 这个像冷石一般岿然不动的男人将站在那里,忠心耿耿地守在门外。
他是一条忠诚的犬, 全心全意为斯钦巴日做事, 任他差遣。
这个斯钦巴日的铁血部下, 战场上仅次于斯钦巴日的、杀人不眨眼的武士,斯钦巴日竟也能如此杀鸡用牛刀地命他过来做看门狗的差事,更可笑的是旭日干竟也毫无怨言, 真是一条好狗。
思忖至此,怜枝陡然想起许多日前旭日干叫住他, 问他在诺敏公主生辰宴那日奏的曲子叫什么。
……怜枝骤然睁大眼, 脑海中蓦得灵光一闪, 而后他的双眼逐渐迸发出精光,只因他回想起那一日旭日干望向他的眼神——那眼神中的渴望与斯钦巴日的如出一辙。
沈怜枝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他身上的伤早就不疼了,可心里却还是留着一道疤,怜枝这些日子时常做梦——梦到陆景策离开那日时那双深沉的眼。
怜枝的心为之悸动,为之痛苦, 他与陆景策之间的羁绊太深, 纵然他选择了斯钦巴日,可对陆景策的那份爱也只能压制, 不能消逝,沈怜枝不由自主地为其担忧。
斯钦巴日虽然口口声声地说着自己不会出兵攻打大周,可怜枝还是无法放下心来,他与陆景策断了联系,更不知他此时是否已回了周宫,是否安好。
沈怜枝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了,他对陆景策的渴求一日比之一日更强烈——这是一种反噬,对斯钦巴日的失望与恨,激发出他无限的后悔。
他想回去,回到会永远温柔对待他的人身边,回到温暖繁华的长安城。
怜枝翻身下榻,在不远处休憩的小安子闻声即刻爬了起来,有些担忧地望向他,“阏氏?”
“去打些热水回来。”怜枝开口道,“我要沐浴。”
小安子忙不迭地点点头,不一会便将个大铜盆给端了过来,怜枝衣衫半褪地用足尖碰了碰水,刚触及便倏得抬了起来。只是他抬得太快,不免带出了一串水珠,甩在他的足背以及小腿上。
沈怜枝眉间若蹙:“烫。”
“烫?”
“嗯。”怜枝颔首,赤着足往后退了几步,那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小腿滑落,滑过逐渐淡去的指痕,“再去打盆水罢。”
“放凉了再端来。”怜枝吩咐道。
小安子有些犹豫道:“那么阏氏恐怕得等不少功夫。”
怜枝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不知怎么的,小安子竟从这抹笑中咂摸出几分狐狸一般的狡黠,沈怜枝说:“不要紧。”
小安子端着大铜盆走了,他是个机灵的,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怜枝两只脚踩在柔软的兽皮毯上,而后微微俯身,白皙细长的手指抚过光滑的腿部。
怜枝将水珠抹开了,留下几道暧昧的水痕,他没有将其擦净,只是任其留在皮肤上,怜枝的手腕逐渐向下,堪堪停在踝骨处,而后他揪起那皮肉狠狠一拧———
“啊!”怜枝吃痛,叫痛的同时抬手将边上的物什推翻在地,一声哐啷巨响引得帐外的人进帐来看——正如沈怜枝最初设想的那样。
“嘶……”怜枝两眉微皱,自然而然地将轻纱袍尾掀起,露出那截雪白的小腿,旭日干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其上,呼吸轻微一滞。
旭日干并不想这样,他也记着斯钦巴日曾对他说过的话,要他将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忠诚,这是他们祖祖辈辈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为伟大的大夏单于出生入死,为了大王,可以摒弃一切乃至于性命,在忠诚面前,任何的私情不过过眼云烟。
可他到底是一个男人,一个容易被引诱的,会有欲望的男人,旭日干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地将那近乎于亵渎的目光挪开,“阏氏。”他叫他。
怜枝轻轻应了一声,将小腿转至一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伸开,旭日干的眸光再次无可控地落在上面,只见那雪肤之上竟落了个鲜红的印记,像是个隆起的小山丘——有些肿了。
“方才烫着了。”沈怜枝好似很心烦地抱怨道,“又刺又疼。”
旭日干将头低下,又后退一步,他的嗓音好似有些发干:“臣……臣这就去请巫医过来。”
“巫医?”怜枝的脸微微一沉,“不要她——总是在上药时神神叨叨地念些我听不懂的话,怪瘆人的。”
“去将胡床边上我还未搽完的药拿来,左右也不过是个小伤。”
旭日干自然不敢忤他,快步替他将装了药的瓷瓶取来。
怜枝抬手去取他置于掌心中的瓷瓶,指尖不慎刮过旭日干的手掌心,酥酥麻麻的痒,轻柔却引人心驰神往,沈怜枝笑起来,“你怎么出这样多的手汗。”
旭日干抿唇垂首,额间浮现出密密的汗珠,他没有回话,怜枝也不为难他,指腹抹了膏药往自己的小腿伤上搽,只是没匀开便收回手来。
他盯着那片伤,十分为难,旭日干一直悄悄注视着他,见他露出了这样的神色,便开口叫他:“阏氏。”
“嗯。”沈怜枝被他这一声叫回了魂,他懊恼道,“疼,我下不去手——你来帮我。”
旭日干立即很惶恐:“阏氏?这……”
“少废话了。”怜枝挑起一边眉来,“你只管替我搽药便好——就算弄疼了我,我也不会治你的罪的。”
只是旭日干真正惶恐的并非怜枝会治他的罪,而是他无法全然按耐内心深处的觊觎情丝,旭日干仿佛被置于烤架上,顷刻间汗流浃背,怜枝见他久站不动,便很不耐烦:“愣着做什么?”
旭日干无法,蹲下身来为他搽药,怜枝眉心一直皱着——旭日干指腹粗糙,隔着草药摩擦皮肉其实并不好受,只是怜枝此时也不好随心所欲地将他一脚蹬开,而是只能强忍下来。
可旭日干却不知他心中那些弯弯绕绕,只以为自己弄疼了他,是以很懊悔,以掌心覆住了怜枝那片伤,他手掌烫的怜枝下意识一抬腿,这更证实旭日干的猜想,“臣办事不力,还请阏氏降罪。”
怜枝笑了一声,这笑好似带了几分冷讽,“阏氏——我早就被废了。”
旭日干听罢沉顿片刻,又道:“阏氏……大王那时的话……恐怕不能当真。”
“是吗?”怜枝微微提声,他讥笑道,“不论他那时的话是真是假,总之——我是不想当这个阏氏了。”
“起初也不想当,可谁在乎我怎么想呢。”怜枝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不过是个棋子,是个笑柄……”
沈怜枝抬起头,实在是说得动情,眼眶中竟然积满了泪水,“谁在乎我?”
他披纱衣,墨色的发垂在肩头,美丽又荏弱,他甚至没有看旭日干一眼,可旭日干就是觉得被他魅惑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丝被吹起的发都像一缕缕看不见摸不着的香魂,勾人摄魄。
旭日干忍不住道,“不是没有人在乎……”
怜枝偏首睨向他,有一抹精光闪过,他等待着旭日干的下一句话,只要……只要他……
“我……大王……大王在乎阏氏。”最后一刻,旭日干还是摁抐住了自己汹涌澎湃的内心,他颓然地低下头,“大王待阏氏……用情至深。”
怜枝的耐性逐渐被耗尽了,他讽刺道:“你还真是忠心啊。”
他抬脚踢开旭日干留在他小腿上的手,背过身去,怜枝以一根簪子将及肩发挽起,无所顾忌地在旭日干面前展现他雪白颀长的后颈。
怜枝将衣裳往下拉了拉,肩头全然显露,连带着的蝴蝶骨在纱衣下若隐若现。
将头向后偏了偏,沈怜枝开口对他道:“见着了么?”
“那儿的伤。”
旭日干简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粗沉:“见着了。”
“搽吧。”怜枝轻飘飘道。
这实在是一种考验,这是大夏的阏氏,单于的妻子,是他应该顶礼膜拜的尊贵之人,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是僭越,可此时此刻,在这顶静谧的王帐之中——
斯钦巴日不见了,衣衫半褪的,如同月下仙子的沈怜枝坐在他身前,他的手指擦过沈怜枝的肌肤,这样暧昧的,让人浮想联翩的亲密的事,明明只有单于才有资格做——
可现在,单于不在时,他替了单于的位置。
旭日干的心中有一把火在烧,眼前这个如同精魅一样的男人,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勾起他欲望的同时还能撬动他的野心,磨损他的忠心。旭日干沉重地呼吸着,手下动作不由大了些,引得怜枝轻嘶一声。
“呃!阏氏…”旭日干惶然道,“您……”
怜枝眼睛微微一眯,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过身握住旭日干的手腕。
他跪在床榻上,上半身直着与旭日干齐平,旭日干眼中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落进了怜枝眼中。
“你很渴望我吧,旭日干。”怜枝说着,两只手臂虚揽着男人的后颈,这是个全然引诱的姿态,“那一天……斯钦巴日将我拖回去的时候,我看见了。”
“你对我起了欲。”
第042章 暗通款曲
旭日干落荒而逃。
男人逃跑的样子真是滑稽极了, 像一只东倒西歪的笨鹅,修长的腿撞着方才怜枝故意推下的,七零八落洒在地上的物什, 丁零当啷的响。
小安子端着铜盆进来时正好撞着脸色异样的旭日干, 男人跌撞着跑出王帐, 小安子狐疑地回头看了他几眼, 复又开口问道:“阏氏。”
沈怜枝坐定在床头,环抱着手臂, 并未立刻接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坐定在床榻上——怜枝不由回想起方才种种……
那时旭日干听罢他的话, 脸色蓦然一变, 而后神色凝重地往后退了一步, “阏氏……”
“臣失仪,还请阏氏降罪!”旭日干噗通跪下。
怜枝转而坐在榻上,轻飘飘地踢了踢的他的肩头, 他有些恹恹道:“你怎么总是这样无趣……一板一眼的。”
“旭日干。”怜枝已经没有耐性在和他耗下去,索性将话挑明了, “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要的, 显而易见——不过是离开这里罢了。
而旭日干是斯钦巴日的心腹, 谁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旭日干没有蠢到不懂他的用意,再抬眼时,他的双眸中蕴含了些许悲哀,“阏氏……”
“别再叫我阏氏!”怜枝发火了,他站起身来, 走到旭日干面前以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颌, 他微微凑近旭日干的面庞,“你就真的这么心甘情愿的……做斯钦巴日的一条狗?”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我的心思!”沈怜枝疾言厉色, “你口口声声为了大夏为了单于,可你暗地里觊觎大王的阏氏,旭日干,你要不要脸?”
旭日干屏住呼吸,喉结微微滚动,怜枝瞟他一眼,又换了副颜色,他声音轻柔叫人如沐春风:“只是旭日干……人非圣贤,这也怪不得你。”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再是阏氏,那么你身上的这些枷锁都将不复存在了,如果我不再是阏氏……”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垂落在旭日干边上的发丝带着一缕幽幽的莲香,“你所想的那些,没准都会成真呢。”
“你觉得呢?”
他们靠得太近,怜枝能够清晰地听到旭日干逐渐变得粗重以及亢奋的呼吸声,旭日干半垂着眼,眼皮下凸起的眼球不安地转动着,他的一切掩饰都只是徒劳——
“你看,其实你也很渴望那样。”怜枝垂首向下瞟了眼,他用一种暗含得意的口吻说道。
这样一句轻俏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彻底将旭日干泼醒!旭日干有些痛苦地从这旖旎的,有些让人痴迷的暧昧中脱身——他逃跑了,尽管这不大体面,可这总比继续荒唐下去来得好,他已在痴狂的边沿……
“阏氏……殿下……”这声睽违已久的殿下唤回了怜枝游走的神思,怜枝抬眼看向端着铜盆过来的小安子。
小安子将铜盆中的水悉数倒入浴桶中,又脱下他身上的衣裳,怜枝钻进浴桶中,小安子正欲为他擦身,却听得王帐外一阵锣鼓喧天,“是大王!”
“大王回来了!”
“小民拜见大王!”
怜枝一怔,连身上的水珠也来不及擦净便抄来衣裳套回身上,也在他刚束好腰带的那一刹那,斯钦巴日闯入王帐,怜枝回首望他,斯钦巴日也一样看着他,目光深深。
斯钦巴日不知去哪了,风尘仆仆,俊美的面容上染了尘灰,眼下青黑,看着许多日都没阖眼,他见到怜枝,有些急切地向前走了两步,可在仅距沈怜枝一臂之隔时又堪堪停步。
“怜枝……”
沈怜枝拢了拢外衣,有些恍惚,什么时候起,斯钦巴日也开始叫他怜枝了呢。
他定在那里,没有行礼,没有说话,像一座踩莲的玉像,无悲无喜。他的平静将斯钦巴日衬托得愈发惶然,斯钦巴日那双绿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他想去牵怜枝的手,却被沈怜枝避开了。
斯钦巴日难过道:“怜枝……”
“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沈怜枝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要紧。”斯钦巴日垂下头,自嘲似的苦笑一声,他抬手从怀中取出个布包递向怜枝,“这是送你的。”
怜枝眉心轻蹙着往后退了一步——意思是不要。
“打开看看罢。”斯钦巴日几乎是在央求他了,“不论喜欢与否,至少看看罢。”
说罢不由分说地塞进怜枝怀里,怜枝皱着眉去推拒,只是他的力道怎么拗得过斯钦巴日,两相推拒间那布包不慎散开,里头的物什没了托力,“哐啷”一声坠在地上。
怜枝下意识地望向那兽皮毯上的玩意儿,这一眼非同小可,竟叫沈怜枝直愣愣地怔在原地,目光凝在那物上不可挪移,那是一顶金冠。
做工华美,冠上镶嵌了红宝石,这顶发冠极像另一顶发冠——可细看又是不一样的,那顶发冠上雕的是并蒂莲花纹,这一顶上是兰花。
斯钦巴日也没料到自己为怜枝准备的珍物竟会落到地上,不由有些肉痛,可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些。
斯钦巴日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怜枝的脸色,怜枝面上仍淡淡的,斯钦巴日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便试探道:“像……像罢……”
“我路过大夏边境的集市,见着有这样一顶冠,这才给你捎了回来——阏氏…”
“让前尘往事随风去吧。”斯钦巴日真情实意道,“好不好?”
沈怜枝又不是没见识的人,他在周宫中长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顶金冠,华丽无双,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集市上捎回来的——
打造这顶金冠的匠人手艺足以能与周宫中的匠人媲美,不难想象斯钦巴日费了多大的心血,才能在民间这芸芸众生中找到这样一个匠人,又“恰好”找到这一顶与陆景策送的,如此相像的金冠。
很久之后沈怜枝再想起这些事,也不是没有后悔过——
斯钦巴日或许莽撞,或许傲慢,可他的确是真真正正地爱着他,他的爱像是炽热的火,让沈怜枝心头温暖的同时也极可能灼伤他。
只是对于那时的怜枝来说,从前那些让他心间发烫的事已淡化了,反倒是灼伤的疤痕如此鲜明,彼时的怜枝满心想着离开,所以斯钦巴日做的所有事都是错的——
“你这算什么?”沈怜枝问他,他抬起头来,对于斯钦巴日,他无法做出对旭日干那样的游刃有余,他的眼眶泛红,“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斯钦巴日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想讨你开心……”
砰!怜枝一脚将那面前的金冠踢飞了,“你把我当什么?”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讨我开心?斯钦巴日——我说过很多次了,如果你真的想让我高兴,就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说过,你送我的一切——我都不喜欢!不喜欢!”
“连同你,我也不喜欢。”怜枝笑着摇头,“一点都不。”
斯钦巴日被他的话刺伤了,脸色煞白,嘴唇颤动,可怜枝却仿佛没有看见似的,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真讨厌你啊,斯钦巴日,你总是这样——回回都是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儿。”
“你以为将那顶冠送我,我们就能回到从前了?斯钦巴日……呵呵,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我是真的舍不得那顶冠?还是你以为我是真的爱那顶冠……不是啊,斯钦巴日。”
“我是爱……送那顶冠的那个人啊。”
伤人的话也不需要声嘶力竭的,要一颗心满目疮痍也不一定要说多么恶毒的话,斯钦巴日耳畔嗡嗡的响,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白,朦胧之间,他好似看到一颗殷红的心爆裂的血腥情景。
这是谁的心?斯钦巴日不由想,血肉飞溅,鲜血淋漓,真是可怜。
胸口好痛——原来碎裂的是他的心。
要在芸芸众生中找到一个手艺可以媲美周宫匠人的匠人有多难呢?要找到另一顶与那顶发冠如此相像的发冠又有多难呢?
整整五日,斯钦巴日四处奔波,跑得马都快累断了腿,他也没有合过眼,风雨无阻费尽心思找到这样一顶冠,就为了给沈怜枝赔罪——
一个这样骄傲的少年,硬逼自己忘却爱人的过往,硬逼自己放下心中芥蒂,硬逼自己低头。
他到底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好?他到底还有哪里对不起沈怜枝的?为什么,明明他知道了错,沈怜枝还是不肯原谅他——
二人的衣物交叠在一起,斯钦巴日扣住沈怜枝的脖颈,怜枝红着脸呛咳起来,斯钦巴日赤着眼睛低吼:“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你不肯爱我?”
“为什么你不能像看他一样看我?”
“斯钦巴日。”沈怜枝的眼角滑下泪水,这些话里,哪些是真话,哪些披着恨意的谎话,他也分不清了,“我不爱你啊。”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家,我想回到我爱的人身边……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斯钦巴日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瞳仁浮上一层晶亮:“那我们之间的从前……算什么?”
“我不会放开你。”这是斯钦巴日离开前留给沈怜枝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离开了,只留下满身吻痕,满脸泪痕的怜枝留在榻上。
他已经离开了,可怜枝还在哭泣——为什么眼泪流个不停呢?如果他们之间只剩下恨,那么他又何必这么难过。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走近床榻,怜枝惘然地抬头去看,可来人却让他意想不到——
旭日干将一方丝帕递给他,这个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沉闷的男人,他的双眼总能暴露他波涛汹涌的内心:“殿下。”
不是阏氏,是殿下。
“我带你走。”
第043章 逃离
一月初八, 这一日非同小可——这是大夏的祭祖之日。
身为单于的斯钦巴日需得率众人前往龙城,祭祀礼毕后孤身一人在龙城守陵足足三日,以求祖宗庇佑大夏百岁千秋。
众目睽睽之下, 面上已用油彩画了符文的斯钦巴日转过身, 他抬起手, 手掌张开想去蹭一蹭怜枝的脸, 只是伸至半空时又僵住了。
斯钦巴日垂首笑了笑,眼皮垂着, 浓密的睫羽轻颤,“那么……我走了。”
“你在这乖乖待着, 等我出来, 好吗——阏氏?”斯钦巴日小声问他。
怜枝淡漠地站在那, 不作声。
“阏氏……”斯钦巴日又唤他,他在求他,至少……给他个心安……
“嗯。”令人出乎意料的, 怜枝竟然应了声,他掀起眼皮, 可眸光却没有落在斯钦巴日身上, 而是落在他衣袍的一角, “我等你。”
斯钦巴日深吸了一口气,浑身血都好像因他这句话而热起来了,他的双眼中迸发出光亮,斯钦巴日去牵他的手,炽热的吻落在怜枝手背上, “好……好, 我很快就出来,阏氏。”
怜枝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 他没再应斯钦巴日的话,只是稍微施力,将手从斯钦巴日掌心中抽出来了,斯钦巴日有些眷恋地捻了捻指尖,而后背起牛皮袋,朝着幽深的石陵入口处走去。
走了没两步,又忽然折返回来了,斯钦巴日倾身在怜枝面侧吻了吻,他脸上的油彩有一点儿蹭上了怜枝的耳垂。
怜枝要抬手去擦,又被斯钦巴日捉住手腕亲了亲指尖,斯钦巴日低声道:“再要不了多久便是你来大夏和亲的日子了——那是个好日子,需得好生庆贺一番。”
“届时我带着你去草原上各个部落转一圈儿,哪个漂亮地儿都不落下,你说好不好?怜枝,你等着我。”
他说完这样一句话,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怜枝的手,一步一步地踏入了石陵。
单于守陵,苏日娜带着余下大夏贵族们跟着萨满大巫师诵歌祭天,至于怜枝则借口身体不适回了毡帐。
帐帘一掀开,只见一身黑衣的旭日干伫立其中,见着怜枝与他身后的小安子,先是递给他们二人两件厚重的外袍,“烦请殿下穿上。”旭日干说。
沈怜枝那些事,小安子已全然知晓,此时率先往前一步将衣裳取来为怜枝披上,这样一件漆黑的夜行衣一穿,整个人即刻隐匿在夜空之中。
待二人梳装完毕后,旭日干便领着两人走到毡帐后,那儿停着辆马车,车厢里还堆放了许多粮草,能容身之处很是狭隘。
“委屈殿下了。”旭日干这样说道。
这一时的委屈与一辈子留在草原上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是以怜枝只是摇摇头,而后拽着小安子钻进了车内,二人紧贴着躲在粮草后的一隅,脑袋上也顶了好些个装黄米的布袋子。
旭日干将车帘一拉,而后翻身上马,朝着龙城外驶去,此时夜已深,一身黑的他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饶是如此还是被守在龙城边界的几个夏人拦了下来。
“慢——来者何人?去往何处?”
“吁——”旭日干拉停了马,他沉声道,“是我。”
那夏人一愣,而后收回佩刀,一手握拳放置前胸向他行礼,“旭日干大人。”
他们说的是夏话,怜枝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是以一颗心都吊了起来,鼻息摒着大气不敢出,他抬手握住小安子的手,掌心中尽是手汗。
粮车内太寂静,越发显得他们的心跳之激烈,怜枝的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了,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起,这个时候,就是面上刮过一阵风都能叫他心惊胆战大半日。
眼鼻耳感官无限放大,那些横刺出的粮草刮在身上,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却觉得刺得发痒,刺得发疼。
尤其是手臂上那根粮草总是剐蹭着他,麻痒难耐,简直叫他无法忍受——
怜枝捏着鼻子小心地抬起一根手指想将那根粮草拨开,只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指腹所触光滑,尾端尖锐——那是个活物,是一只虫,再不断地往他身上爬!
怜枝不怕虫,可草原上的虫毒性极大,更何况此时他本就神经紧绷,一时手下失力,惊动了那虫——继而手臂猛得一痛,原是那虫的尾刺扎在了他的皮肉上!
那真是彻骨之痛!怜枝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可那声痛呼还是从指缝中泄了出来,“呵——”
方才还挂着笑的夏人守卫立刻变了脸色,手伸向配剑,疾言厉色地喝道:“什么人在里面?!”
怜枝手掌紧紧压住嘴唇,手臂上已被咬得肿起,痛痒难耐,偏偏他除了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怜枝死命地咬着下唇,额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心脏在胸腔中猛烈地抨击。
“恐怕是一路颠簸,粮草摔了。”旭日干面不改色地说着,“哪儿来的人声,是你听岔了。”
“大王守陵前,特意命我将这车粮草运回单于庭,你再这样搓磨下去,恐怕要误了时辰。”旭日干神情淡淡地扔下这样一句话。
此言一出,那夏人守卫的脸色果然一变——他有些狐疑地看了那马车厢几眼,可旭日干到底是斯钦巴日的心腹,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样想着,那夏人还是一闪身,将旭日干放行了,旭日干一甩马鞭,马匹驰骋向夜雾更浓重处,怜枝躲在狭隘的车厢内,跟着头顶上的黍米袋一起颠簸。
只是这个时候,他的心反倒沉静下来了。
马鞭刷啦挥起的声音就没有断下过,在哗哗的马鞭声中,怜枝反倒生出一股心安,听着四个车轱辘在草原上不断滚动着。
沈怜枝倒在车厢侧,这里实在太过逼仄,也太过昏黑了,怜枝看不请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更碰不着,他的胸膛大起大伏着。
小安子时常瞥眼去看他,心中急切,却又不敢出声,只能干着急,硬生生逼出了一身汗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蹄的踢踏声才稍微轻缓下来,车厢骤然一颠,而后逐渐平稳。
旭日干从马背上跃下,又倏然拉开车帘,他俊朗坚毅的面庞被莹莹的月光照亮——男人朝怜枝伸出手,“殿下,下来罢。”
怜枝一怔,不明所以地拨开面前的粮草跳下马车,小安子紧随其后,旭日干上半身倾入车厢,将一个巨大的牛皮袋拖出来扛在肩上。
他站在月光下,看着怜枝的眼睛道:“坐马车太过显眼,咱们走一段路,再骑马出雁门关。”
“走?”怜枝方才在车厢内屈腿好一会,两条腿酸麻不已,因此此时听到旭日干这番话,有些不愉道,“要走多久呢?”
他不过是一句抱怨话,谁想旭日干却听进去了,他正色道:“要不了多久,你若腿疼,便知会我一声,我来背你。”
旭日干这样认真,倒让怜枝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红着脸嘟囔了句什么,便拉着小安子跟在旭日干后头,几个人踩在柔软的草地上,盯着月光照耀下,前人的背影。
“三日之内,我们必得赶到雁门关。”旭日干开口道,“大王有一头鹰,嗅力惊人,还有一双''千里眼'',我们若不赶得快,恐怕要被那金雕捉着尾巴,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怜枝听罢,心头一骇,实没想到斯钦巴日那头鹰还有这样的用处,当即不敢偷懒,亦步亦趋地跟在旭日干身后,等天快亮了,三人才敢挨着一块巨石一起睡一觉。
这石头硌人得厉害,可怜枝已累极了,眯着眯着还真睡了过去,脑海中混混沌沌——竟然梦见了从前的事。
周宫入冬之后,檐上会结冰棱,冰棱融化后冷冰冰的水珠坠下来,滴在脸上真叫人浑身一激灵,要问怜枝为什么知道——那是他在上书房读书时夫子最爱的罚人法子。
一入冬,怜枝就总赖床,夫子严苛,只要他迟了便罚他在外头站大半天,怜枝饿着肚子捧着书站在檐下,冰凉的水滴在头顶上,冰得魂灵都颤一颤,
可怜枝却不难过,只因那些日子,陆景策总会半路被夫子“撵”出来陪他,景策表哥笑眯眯地站在他身边,为他顶起一把伞,为他暖手。
偶尔也会使坏,将伞挪开,瞌睡打了一半的怜枝复又惊醒,一抬眼便见陆景策坏笑着看他,怜枝气道:“表哥!”
“又不听课,当心又被夫子打手底心。”
实则夫子从没有打过他的手底心,每回生了气,又被陆景策三言两语地化解了,往往那时怜枝便会眼眸晶亮地望向他——其实他望向陆景策时眼神总是晶亮的,就像此刻。
两双眼眸对视,陆景策的伞早偏了,冰棱上的水一滴滴地落下,落在他们的鼻尖,又滑在下颌,最终一齐坠下,在地上汇成同一滩水。
怜枝就笑:“你才舍不得。”
“你最舍不得我疼。”
一个舍不得他疼,一个却总是让他疼——又是一滴冰冷落在怜枝面上,沈怜枝缓缓地睁开眼睛,他抬手一抹面颊,湿润的。
“殿下。”恍惚间沈怜枝听到有人叫他,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在周宫。他有些惘然地看向身侧,目光中隐含一点期待,可在看清身侧人面容的那一刻,那点光芒又幻灭了。
旭日干看清了他眼眸中期冀消亡的全程,要说不失落是假的,可他到底还是有些僵硬地勾起唇角,试图朝沈怜枝露出一抹笑——
“你看。”旭日干指向天空,“草原上下雪了。”
第044章 飞蛾扑火
草原上下雪了, 一如一年前怜枝初至大夏。
星星点点的白落下,聚成了一片无垠的雪白。怜枝扶着背后的石头直起身来,又怔怔望向远方, 这一刻的沈怜枝与从前那个哭嫁的怜枝交叠在一起, 不知今夕何夕。
“草原的雪, 下得真大啊。”良久怜枝才缓缓道, “每年都下得这样大么?”
“长安城也下雪,却没有这样冷。”怜枝拢了拢外袍, 垂眸淡道。
他看落雪,旭日干却看他被呼出薄雾氤氲的侧颜, 心中有一种异样的冲动促使他抬起手来, 为怜枝拉拢领口, “草原是寒苦之地……”
怜枝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只见旭日干别过眼轻笑:“臣曾随亡父去过一次大周的长安——的确是富贵迷人眼。”
“实在是美。”旭日干道,“叫人流连忘返。”
沈怜枝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原来你也会笑的。”
“……”旭日干愣了愣,“什么?”
沈怜枝叹了口气, 声音回荡在风中, 有些落寞:“原来你也会笑的。”
旭日干失笑:“殿下, 臣也是人啊。”
是啊,他也是人啊——对于旭日干,其实沈怜枝并不怎么了解他,每每旭日干出现在他面前,总是在斯钦巴日身后。
斯钦巴日说什么, 他照做, 绝不做出格的事。
沈怜枝在周宫中长大,见惯了尔虞我诈, 表面奉承,或许他不懂朝政,可他却懂人心……怜枝看得出来,旭日干是个真正的忠臣。
几乎到了愚忠的地步,因而怜枝其实有些瞧不起他。这个旭日干,长了斯钦巴日近十岁,却被那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牵着鼻子走,简直无能。
旭日干的眼睛,死寂如幽潭,唯有看见他时才会泛起涟漪,才像个活人。
沈怜枝明白,旭日干对他,不仅仅是欲望。
可怜枝却利用了他,利用了旭日干对他的渴慕——“别再自称臣了,旭日干,自称我吧。”怜枝道。
旭日干愣了愣,又笑:“是,殿下。”
“也不必再叫我殿下……叫我的名字,沈怜枝。”
“怜枝。”
沈怜枝微微睁大双眼,他转过头,隔着纷纷白雪与旭日干四目相对,男人的下巴上冒出些胡茬,更显得面庞刚毅。
不同于斯钦巴日的俊美,旭日干是标准的大夏俊朗男儿的样貌,不笑时让人发怵,可怜枝却不怕他,因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柔和的,包容的,宛若温暖的江河。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沈怜枝忽然有些难过:“长安再美,再让你流连忘返,可你还不是回到大夏了——说到底,草原才是你的家。”
他的心一抽一抽的疼,他骗了旭日干,他并不会和旭日干待在一起,他会去找景策哥哥,至于那个时候……旭日干该怎么办?
他是斯钦巴日的心腹,大周没有人会接纳他;而他帮着怜枝逃跑,更不可能回到大夏……旭日干该何去何从?他帮着怜枝回家,可他却没有家了。
“旭日干。”怜枝侧首,“会后悔吗?”
旭日干勾了勾嘴角:“我们夏人——做了什么,就不会后悔。”
怜枝急道:“可你回不了家了,你知道的,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怜枝低下头,愧赧不已,旭日干不傻,怜枝能隐隐察觉出旭日干其实知道他的所有心思,他也自知自己的勾引并不高明,可旭日干还是“中计”了。
飞蛾扑火,孤注一掷。
“这不要紧。”旭日干强硬地开口道,“我在乎的,是将你送回你该去的地方,至于我去哪里……这不要紧。”
循规蹈矩者,大逆不道。
怜枝嘴唇嗫嚅着,鼻尖泛酸,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雪飘到他面上,又成了水珠滑落,仿佛是怜枝为他流了眼泪——哪怕只是“仿佛”,旭日干也心满意足了。
他从身上摸出一方干净的丝帕递给怜枝,丝帕针脚细致,恐怕是大周的物什,旭日干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草原上的布帕粗糙,我怕你用不习惯……”
怜枝迟疑了一会,抬手将丝帕接来将面颊擦净了,他昂首看向旭日干:“多谢了。”
旭日干好像红了脸,只是他肤色略黑,纵使脸红了也瞧不大清楚,他转过身向后走去,怜枝便紧跟着他,“我们去哪儿?是否还有好长一段路?”
“不久。”旭日干说,“至少对我来说——只是一段很短的路。”
怜枝闻言眺向远方,前路茫茫,怎么会是一段很短的路呢?
明明还要走好久的。
***
第二日傍晚,怜枝十指忽然奇痒难耐,小安子将他两手拉过来一看——原是生了冻疮。
可怜怜枝,手臂上还肿得老高,十根指头又遭了殃,行路艰难,天寒地冻的,纵使上了药也只是徒劳。半日过去,怜枝手上的疮疤不见愈合,反而愈演愈烈。
旭日干时常骑马至各处寻来木柴,生火后煮了雪水为他浸手。
怜枝、小安子、旭日干三人挤在一顶狭窄简易的毡帐中,中央生着一团火,几人便围着火,又互相依偎着取暖。
毡帐边上还拴着两匹呼哧着甩尾巴的马,这马还是旭日干偷来的,怜枝还记得自己与小安子躲在石头后等着旭日干偷马回来的情境——
此时他们已彻底远离了单于庭,怜枝又生了冻疮,时常挠得鲜血淋漓。他受不了太久的冻,走一会便要挨着火缓一缓,是以旭日干便放缓了脚程。
要出雁门关还得费好些功夫,旭日干生怕斯钦巴日等人追上来,预备提早偷马赶路——
只要出了雁门关,届时人多眼杂,纵使是斯钦巴日有通天之能,也无济于事。
夜深人静,一身黑,蒙了面的旭日干利落地翻进马厩,而后抽出匕首砍断了拴在马脖子上的缰绳,他依次将两匹马牵出来,又往马厩中扔了牛皮裹着的粮草与肉干(夏人无货币,大多以物易物)。
偷马一事做得行云流水,看得怜枝嗔目结舌。他原以为这势必是一场恶战,若是被主人家发觉了,恐怕还会功亏一篑……真没想到旭日干这样看着刚直的人,小偷小摸的事也做的如此在行。
“旭日干!你真厉害。”怜枝跨上马,在满天星星的夜空对旭日干笑道。
他□□这匹马有些认主,在怜枝身下不安分地扭动着,怜枝急忙拉紧缰绳,却还是险些被颠下马背。
旭日干目光一沉,拽着马的鬃毛往面前一扯,而后咧开唇角,喉咙间发出呼噜噜的沉声——那让人联想到恐吓人的野兽,叫人心头一骇。
也不只是人,那马也被他吓住了,鼻孔间急促地喷着气,可身子却不再挣扎,怜枝抚摸着马匹温热的脖颈,感受着它逐渐平稳下来的脉搏。
“你还会这些。”怜枝道,“旭日干,你真有意思。”
旭日干垂眸道:“这算不得什么……每个夏人都会的。”
“可我又不是夏人,旭日干……”
“谢谢你。”
这声谢,不仅仅是谢旭日干替他驯服了马,还谢他为怜枝所做的一切,沈怜枝看着他,忽而开口轻声道:“旭日干……”
“嗯?”
“我会努力的……努力让你留在大周。”怜枝恳切道,“我不会让你没有家。”
他的双眼比满天星星更迷人,叫旭日干移不开眼,他朝马背上的怜枝笑了笑——这两日他似乎总是笑,旭日干捻着一块肉干递向怜枝。
“不要紧……都不要紧的。”他说。
“都是我心甘情愿。”
***
草原上下了雪,白日走在雪地上太过显眼,几人为掩人耳目,往往是天色黯淡后才开始赶路,小安子将蜷缩着睡着的怜枝拍醒,“殿下,醒醒。”
怜枝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一拧胳膊将自己硬生生地逼醒了,他一裹外袍爬起来,旭日干已喂好了马,闻声回头望他:“天亮前应当能出雁门关。”
出了雁门关,怜枝回家便十拿九稳了,日晒雨淋地辛苦两日总算曙光将近,怜枝双眸中迸发出光亮,利索地翻身上马。
小安子不会骑马,故而与怜枝共乘,怜枝二人跟在旭日干的马后,沐浴着夜色疾驰往雁门关的方向。
怜枝紧夹马腹,听着耳畔呼啸过的猎猎风声,一次也不敢回头。
马蹄扬起飞雪,不知何时雪下得愈发大了,坠落的冰冷迷住了双眼,冷风刮得怜枝面颊生疼。
也在这时!怜枝身前的那匹马忽然停了下来,沈怜枝抬手擦了擦脸,呼出的白雾迷住他的双眼,“旭日干——?”
“怎得了?”
旭日干牵着马,只是沉默,等了许久,才沉声道:“殿下。”
“我们恐怕走不了了。”
怜枝猛然一怔,等迷雾散去后,才明白了旭日干这句话中的深意——
不远处密密麻麻都是火光,由远及近,等那密匝匝的火点翻过山头,怜枝才发觉那是一把把火把,沈怜枝握着缰绳的手不住颤抖,从头到脚血液骤然转凉,好似在转睫间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冰冻的石像。
举着火把的夏人们分成两列散开,一头金雕盘旋在高空,尖厉的长鸣声回荡在原野之上,一匹通体混黑的大马自暗处徐徐走出——
马上的人宽肩窄腰,发丝高束,苍灰色的狼皮云肩随风摇曳。
是斯钦巴日。
怜枝定在原地——不知何时他们的马被举着火把的夏人们团团围住了,他的脊背被冷汗浸湿,沈怜枝牙关打颤地看着那匹马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旭日干绷着下颚,策马要去阻拦,他急道:“大王,此事——”
唰——弦月刀倏然砍来,旭日干目光一凝,哪怕闪避得已足够快,却还是难全身而退,胸口被刀锋划开,血汩汩滴在雪地上,却又在落地的那一刹那成了殷红的冰。
怜枝瞳仁倏然放大,他失声道:“旭日——”
话未尽,他便被一股力道骤然扯下马背,怜枝摔得眼冒金星,好容易缓过那股痛,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斯钦巴日的脸——
紧绷的,僵硬的,嘴角微微上扬。可那双狼似的眼眸却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沈怜枝,眼珠微凸,火光照亮了他的眼睛,那眼变得赤红,蕴含着无限的疯狂……
“怜枝,阏氏。”斯钦巴日嘴角的幅度上扬了些,他还提着那柄弦月刀,刀刃往下滴着血。他像个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修罗,可那声音确是轻的,柔和的近乎诡异,“不是让你乖乖待着,等我出来吗?”
“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为什么又骗我?”
“为什么又骗我!!!”
第045章 面目全非
“烧死他!”
“杀了他!”
“立刻攻打周国!”
“把他打死——”
……
“额!”怜枝被反剪双手绑在身后, 粗砺的麻绳一圈圈地绑在他的手腕上,那麻绳是夏人们用来绑畜生的,翻起的倒刺扎在怜枝的手腕上, 划出一道道血痕。
“叫什么?老实点!”绑他的夏人用夏话粗骂一句, 又将怜枝拖拽过来绑在柱子上, 一圈圈更粗的麻绳勒在他的胸口, 直叫沈怜枝喘不过气来。
胸前的麻绳几乎勒进肉里,怜枝粗重地呼吸着, 冰冷的气体钻进鼻腔引得他不住呛咳,整张脸即刻变得通红。
沈怜枝的头发散了, 乱蓬蓬地沾在面颊上, 他木愣地注视着被雪覆盖住的枯地, 微张着嘴,像一具被摄走三魂六魄的空壳。
“将叛徒带过来!”
“将罪人旭日干带过来!”
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像汹涌澎湃的浪潮,呼啸着袭来裹挟着沈怜枝, 可怜枝居于浪潮中央,耳畔嗡嗡的闷响。
他抬起头, 人潮散开, 满身鲜红的旭日干被押了过来——旭日干要比怜枝惨得多, 回了单于庭先挨了一顿鞭子,新伤叠着旧伤,血流成河。
在那糊满了血污的脸上,怜枝费了好一会功夫才辨认出他的眼睛,旭日干似有所感, 有些艰难地抬起眼皮望向他, 目光宁静又安和。
怜枝的脖颈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被束缚的骨头缝里都泛出细密的痛,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想开口叫一声旭日干的名字,只可惜半个字眼也说不出来。
沈怜枝,旭日干以及小安子被各自绑缚在一根柱子上,夏人们团团围在他们身边,高举着火把,火光冲天亮如白昼,正如他们的勃发的怒意久不能熄。
面容肃然,两唇微微下撇的公主苏日娜站在三个“罪人”面前,边上是大夏单于斯钦巴日——这个强大的、英勇的,被老单于视为天生领袖者的斯钦巴日。
他站在那里,身形高大,头颅轻垂,发辫也松散了,原先搭在肩头的云肩不知何时不见了,斯钦巴日有些惘然地看着地面,一手拄着他那柄弦月刀——
刀已出鞘,刀锋破开了冰封的泥地,冰碴迸飞,鲜血凝在刀面,蜿蜒可怖。
“大王。”苏日娜在这时开口了,“这几个罪人,您要怎么做?”
她话音刚落,所有夏人们都在同一刹那望向斯钦巴日,千千万万道视线汇聚在他身上。
他是这草原上唯一的王,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着他的指示,可斯钦巴日却好像游离在这场声讨之外,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好像——
逃跑的不是他挚爱的阏氏,只是一个如蝼蚁般的陌生人。
群情激愤的夏人逐渐平稳,喧沸人声渐沉,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斯钦巴日,所有人缄默不语,形成一种诡异的平静,却又是一种无声的逼迫。
“大王,这沈怜枝绝不能再留!”这时喀喇沁部落王,也就是已成为左屠耆王王妃的诺敏公主之父查干疾言厉色道,他倏然抬手指向怜枝,“阏氏来后,草原上怪事频出,闹得我大夏鸡犬不宁!”
“臣恳请大王,废阏氏——”
这一句话宛若惊雷,一个猛子砸在人群之中,有了查干起头,那些早就因一个异国男人占据阏氏宝座而心怀不满的部落王们纷纷站出来,一个接一个地道:“臣恳请大王,废阏氏——”
“废阏氏——”
斯钦巴日怔忡地站着,双眼茫然地望向远方,面颊被冻得僵硬,连轻轻抽动都成了难事。
见他不说话,苏日娜便抬手止住了部落王们的讨伐,“大王!”
“大王是该做个了断了。”苏日娜道。
“来和亲的阏氏逃跑,按照大夏的规矩——只有死路一条。”
她握住那柄弦月刀的剑柄,声音冷沉道:“动手吧。”
“别再执迷不悟了。”
“请大王动手!”
“请大王动手!”
……
夏人们跪了一地,俯身时胡服抚地,扫开残雪,一把把火已被愈来愈大的飞雪扑灭,整个草原雾茫茫一片,朦胧不清。
万籁俱寂,只听“喀擦”一声,是斯钦巴日将弦月刀从冰封的地中拔出来了,革鞮踩在雪地上,沙沙的响。
他一步接着一步,缓慢地走向沈怜枝,斯钦巴日站定在沈怜枝面前,怜枝漠然地看着他,微微扬起头颅,那让斯钦巴日痴迷的纤细的脖颈暴.露在他眼前,如同一块无暇的美玉。
“我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才会让你想要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斯钦巴日低声问他。
怜枝沉默半晌,又道:“我忘不了你对我做的一切——和你待在一起叫我觉得很害怕。”
“斯钦巴日,我想回家。”
斯钦巴日的喉头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他嘶哑着大吼道:“家?这就是你的家!我在哪,哪儿才是你的家!!”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金雕悠远悲戚的鸣声伴着他的吼声,字字句句泣血,“你与陆景策有私情,我视而不见……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我却还巴巴地贴上来,你以为我为什么这样做?”
“我想让你高兴!我想让你,让你……”斯钦巴日急促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心口针扎一样痛,“我都这样了……都这样了…你还想离开我。”
他一指旭日干:“你宁愿跟着他,也不愿跟着我?!”
“斯钦巴日。”怜枝冻得瑟瑟发抖,声音也打颤了,“此事与旭日干无关,都是……都是我……”
“你要杀要剐,冲我一个人来。”
沈怜枝想将旭日干摘出来,可他却没想到此时为旭日干求情不亚于在斯钦巴日心口燃烧的火中添柴,斯钦巴日浑身打着哆嗦,“连他……连他现在,也在你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了?”
“那我!我算什么?!”
我算什么!!!
斯钦巴日笑了,泫然欲泣:“我不会杀你。”
话音刚落,他便眸光一凛,手中弦月刀倏然迎面劈下——沈怜枝用力闭上眼,可预想中的痛却没到来,反倒是身上的麻绳倏倏落下。
边上冷眼旁观的苏日娜瞳仁蓦然一缩:“大王?!”
斯钦巴日置若罔闻,他抓着沈怜枝的手腕,将那柄弦月刀生生地塞进他的掌心里,斯钦巴日的手紧紧包裹着他的,不论怜枝如何挣扎也甩不开。
斯钦巴日眼裂通红,而后握着怜枝的手,刀尖指向柱上的旭日干,斯钦巴日说:“沈怜枝,你犯下的罪,哪怕烧个千百万次也不为过,可好歹夫妻一场——
你杀了他,亲手杀了他,我便饶你一条性命,饶小安子一条性命,怎么样?”
沈怜枝终于明白了斯钦巴日的用意,那只包裹着他的手像铁钳,握着他的手,攥着他的神魂,怜枝面色煞白,“不要……不要……你放过他,放过他们,你不要动他们,不要!!”
“哈哈哈……”斯钦巴日大笑,“我怎么会冲他们动手?你看看,他们俩,一个不过是个奴才,另一个是我的心腹,我不会动他们的。”
他贴近怜枝的耳畔,“他们是生是死,取决于你啊——旭日干死,你生;旭日干生,你死。”
这个疯子……怜枝紧咬着牙关,冰冷的泪自眼角划下,又凝在面上,成了冰珠,“我死。”
“我死!”
斯钦巴日的脸色沉下来,他的另一只手扳过沈怜枝的脸,怜枝被迫向后扭过脖颈,两腮被掐得生疼,斯钦巴日注视着他的眼睛,僵冷地勾了勾嘴角:“真有趣啊……你以前可是很贪生怕死的。”
“是从何时起,连死都不怕的呢?”
他微微俯身,嘴唇几乎紧贴着怜枝的耳廓,“你想死,偏偏我不许——”
“沈怜枝,我要你活。”
怜枝瞳仁骤然一缩,那只攥着他的手遽然发力,那股不容分说的力道带着他往前冲去,寒光闪闪的刀锋直指向旭日干的心口。
怜枝的泪再也止不住,眼见着距离旭日干愈来愈近,他忍不住失声大喊:“不要——斯钦巴日,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是你的心腹啊,他对你忠心耿耿,你怎么能杀他,你怎么能杀他啊?!”
斯钦巴日紧绷着下颌,“你也知道他是我的心腹?!我如此信任他,他却敢带着你逃跑,沈怜枝,你要知道——是你杀了他。”
“都是因为你,他才会死!!”
“至于你。”斯钦巴日冷冷地睨向那绑缚在柱上的,血淋淋的男人,他残忍道,“我警告过你吧?若叫本王再发觉你的心思不纯,我定会取你性命!”
“你们一个两个,都在骗我!!”
“忠心耿耿?”斯钦巴日嗤笑,“杀一个叛徒,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
噗!沈怜枝猛得睁大眼,可扑面而来的热血糊了他满脸,眼前猩红一片,叫他什么也瞧不见,那握着他的手还在不住往前,沈怜枝能听到刀锋破开骨肉的豁然闷响。
“呜…呜呃……”怜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拼死挣扎着,想要挣脱斯钦巴日的束缚将手抽回,“不要……不要!!”
“不要!!!”
可是已经晚了,当沈怜枝收回手的那一刹那,弦月刀亦已刺穿旭日干的胸膛,怜枝颓然倒地,旭日干的口鼻中喷涌出鲜血,他竟然……竟然还能强撑着对怜枝笑一笑。
“不要紧……都不…要紧。”
“怜枝……”
“旭日干……旭日干!!”怜枝嚎哭着,涕泪横流,“呜…旭日干。”
“噗…”旭日干又吐出一口血来,眼前的一切变得愈来愈模糊,他浑身的血都好像流干了,旭日干强撑着,在永远阖眼前的最后一刻,问了怜枝一句话——
“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怜枝愣了愣,而后才明白旭日干在问什么,他倒在地上,痛哭不已:“关雎……”
“是关雎……”
旭日干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可他还能听见怜枝的声音。
关雎?
这个名字真美。
第046章 奴隶
哧!斯钦巴日将弦月刀从已咽气的旭日干的胸口拔出, 热血喷溅而出,洒在地上烫化了白雪,一滩血色的湖汇在地面上。
斯钦巴日举刀, 而后转身面向大夏众人, 他高声道:“罪臣旭日干强掳阏氏, 现已伏诛!”
片刻沉寂过后是震天的喧嚷, 最前方的苏日娜不可置信地看向斯钦巴日,勃发的愤怒使她的鼻翼与嘴唇都克制不住地翕动着。
她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事情都已到了如此地步, 沈怜枝都已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孽,斯钦巴日还能这样颠倒黑白地包庇他——旭日干强掳阏氏?
斯钦巴日竟有脸说出这样的话?他自己难道不觉得可笑么!
群情激愤, 已有激进之人拔出佩刀指向沈怜枝, 那几个夏人朝着怜枝步步逼近, 斯钦巴日眸光一凛,闪身挡在怜枝面前,他怒喝道:“谁敢?!”
那柄染血的弦月刀一现, 几个夏人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查干屏息片刻, 铿锵有力道:“大王!这沈怜枝是个妖物, 不要再为他所迷惑了!”
“沈怜枝阴阳同体天生异种, 克死老单于,挑拨大夏天家姐弟情谊,私通外男淫.荡无耻,还想违背周、夏二国盟誓私自出逃——其罪行罄竹难书,死不足惜!”
“住口!!”斯钦巴日怒斥道, “他没有私自出逃——他没有!!”
他没有想离开我, 他没有想逃跑……都是旭日干的错。
旭日干死了,这事就结了……这样有什么不好?
斯钦巴图想, 这样有什么不好?
“斯钦巴日!!”苏日娜绝望喊道,“别再执迷不悟下去了!”
两厢僵持不下,天光已大亮,风雪愈来愈大,迷住了怜枝的双眼——苏日娜的声音、查干的声音与斯钦巴日的交错在一起,扭曲的蛇一样往他的耳道中钻,发疯一般地撕咬着,将他咬得鲜血淋漓,
他听不懂那群人在说什么,或许是在声讨他,声讨他的罪孽,沈怜枝从未如此深切地体会到他从不曾属于过这片土地。
而那些愤恨的、鄙夷的目光一样让他意识到,这群夏人也从未接纳过他,怜枝头脑空白地倒在地上,在经受过那种直击灵魂的冲击过后,他连一根手指都无力再抬起来了。
不知斯钦巴日又说了些什么,苏日娜忽然恶瞪向怜枝,那一眼如有实质,怜枝被看地往后一退,撑在地上的手亦往后一滑——而后指尖触到软物。
怜枝僵硬地转过头,原来他碰到了死去的旭日干的脸。
冰冷的,整张脸凝了一层白霜,风一吹眼睫毛扑朔朔地掉雪,他还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瞳仁覆上白翳,再也看不清了。
一股莫大的悲痛与孤独充斥着沈怜枝的内心,他颤抖着手去盖住旭日干的双眼,怜枝紧咬着牙关,抽泣着俯下身,“对不起……旭日干…对不起……”
他还来不及盖上旭日干的眼皮,又是一股力道将怜枝扯开了,怜枝怅然若失地转过头,与双眸酝酿着风暴的斯钦巴日对视。
“你做什么?”斯钦巴日问他。
怜枝怔怔的,好似也成了一具死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更叫斯钦巴日心痛发狂,嫉妒宛若毒汁般腐蚀他的身心:“你舍不得他?嗯?”
“他死了,你很难过?!”
苏日娜火上浇油,刻意用怜枝能听懂的汉话大声控诉道:“如此恬不知耻之人——你到底要为他晕头转向到什么地步?!”
“你疯了不成?”
斯钦巴日紧咬牙关,后槽牙磨出“咯咯”响声,他弯腰掐住怜枝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斯钦巴日指腹上还未干涸的,旭日干的鲜血沾在怜枝面上:“你跪下来,求我。”
“我就原谅你,原谅你……所有过错。”斯钦巴日冰冷道。
怜枝垂眼,轻笑一声,只是这抹笑却比哭还难看,“你……原谅我?”
“没有这一次,也有下一次,有下下次,没有陆景策,旭日干,还有别人……总之是谁都不会是你。”沈怜枝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仇恨像是喷薄而出的岩浆般溶蚀他的心,沈怜枝骤然暴起,他伸出双手死死掐住斯钦巴日的脖颈。
怜枝目眦欲裂,凄声喊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你去死——你去死啊!!”
斯钦巴日的脸被他掐得充血,在怜枝的手扼上他脖颈的那一刹那,斯钦巴日的双手便已握住他的手腕——怜枝的力道能有多大呢?斯钦巴日轻而易举就能拽开他的手。
可他只是握着,紧紧握着。
那双绿眼睛微微凸出,一转不转地注视着怜枝,怜枝在那双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斯钦巴日的内心——一样的怨恨,一样的不甘心。
怜枝忽然疯了一般大哭,眼泪大滴落下,落进他张开的口中,苦咸无比。他骤然失去力气,掐着斯钦巴日脖颈的手滑下来,恰好滑到他的胸口,他感受到手掌下斯钦巴日心脏的跳动,一下下的稳健有力。
怜枝痛哭:“你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我好恨你,好恨你啊!”
“我不想待在你身边……”
他不想待在这个让他爱恨交织的,给予过他无限偏爱,也曾给予过他难以忍耐的痛苦的少年身边。
斯钦巴日嘴唇哆嗦着,沈怜枝的痛苦是如此明晰尖锐,浪潮一般翻涌而来,使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脑海中亦是一片茫然,只有心口的痛是这样鲜明。
这种痛直击灵魂,斯钦巴日一个字都无法说,在他怔忡的那一瞬间,苏日娜先他一步跨向沈怜枝,女人指着倒在雪地中的,眼神空洞的沈怜枝,尖声喊道:“他要弑君,弑君!还不快将他关起来!”
她还是留了余地,没直接将怜枝斩杀,而是留他一条性命,她一声令下,边上那些侍仆们便沉着脸走上前来,而后反剪怜枝的双手将他拽走——
怜枝一动不动,仰起头时正好与斯钦巴日对视,概是风迷了他的眼睛,所以斯钦巴日眼角才会多那一抹湿润。
他们实在对视太久,苏日娜不由摒住呼吸——好在斯钦巴日并没有说话制止她的举措。
如果苏日娜能看见斯钦巴日望向沈怜枝的眼神,恐怕她就不会有那样的担忧了,那眼神中唯余失望,痛楚。
那样深刻的绝望,好像他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面前这个人。
“沈怜枝。”最终斯钦巴日沙哑着嗓子叫他。
“我等你后悔的那一天。”
***
怜枝被关进了羊圈。
大夏有规矩,叛逃者要被扒掉衣服,关进羊圈里,变成最低等的奴隶——
这是斯钦巴日亲口告诉他的。
他仍然记得斯钦巴日对他说这句话的情境,少年邪笑着朝他逼近,而他害怕得瑟瑟发抖——
那时候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只有害怕,其实那也很好,至少……只是害怕,而非其他。
羊圈里太冷了,冷风顺着木篱吹进来,吹进骨头缝里,那夹着雪的凛冽寒风吹得他十指又开始发痒发痛——倒底曾是大夏的阏氏,苏日娜还给他留了点脸面,不曾真将他的衣物剥了。
稻草顶棚也挡不住雪,怜枝裹紧外袍,眼睫上已覆上一层白,刚睁眼没多久的小羊羔也被冻得发抖,一个劲儿地往怜枝身上靠。
怜枝抬手抱住它,又将它往怀中拢了拢,被雪淋的湿漉漉的小羊羔蜷缩着腿与一样蜷缩着的怜枝依偎在一起——
夜深了,黑漆漆的羊圈中寂静无声。
这是真正的羊圈,肮脏,腥臭,堆积在一起的羊粪叫人无从下脚,一只只羊偎在一起,膻味浓得叫人作呕。
“咩……”小羊羔暖和过来了,不安分地在怜枝怀中动了动,蹄子不慎碰着怜枝红肿的手指,痛得怜枝轻嘶一声,只是来不及挠一挠,又是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棚门被开了一角,而后伸进一只女子的手。
“阏氏……”是萨仁。
怜枝神思恍惚地看向她,萨仁猫着腰钻进来,等她整个人全然站在怜枝面前之后,他才发现萨仁背上扛了个羊皮袋。
萨仁将羊皮袋放在他身旁,又变戏法一般地从中拽出御寒的皮衣与黄面馍馍,还有个牛皮酒壶。
“阏氏?快披上罢!”萨仁左顾右盼一番,而后将衣物披在他肩膀上,而后又举着馍馍凑到他唇边,还带着热意的米香味窜入鼻腔,怜枝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肚饿。
沈怜枝忍着痛去接她手中的馍馍,僵硬着指头将黄面馍整个塞进口中,怜枝饿急了,两腮被撑得鼓起,不等嚼碎便急吼吼地往下咽。
可他的嗓子眼儿又这样细,这样一塞不但没将黄面馍咽下去,反倒将自己呛了个死去活来,萨仁拔开酒壶塞子将水递过去。
她有些难过道:“阏氏,你受苦了。”
怜枝听罢,愣了一愣。
“阏氏?”他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再是阏氏了。”
第047章 残花(上)
萨仁欲言又止地看向他, 眼中流露出些许悲伤,她别过头,复又叹了口气, “大王没有废后, 不论怎么说, 你还是我大夏的阏氏……”
“待风波平息后, 大王消了气便会放你出来了。”萨仁蹲下身,目光与他齐平, “阏氏,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待在草原上呢?”
“我自小与大王一起长大, 我知道——大王很是珍爱你, 若你能留在他身边, 想来他会很高兴的……”
怜枝咀嚼的动作一顿,而后缓慢地抬眼看向她,他没有说话, 可那目光已是无声的询问,萨仁回望他, 有些牵强地勾了勾唇角:“若没有大王的准许, 我怎么进的来呢?”
吃进肚里的黄馍馍忽而成了噬人的蚁虫, 胃部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咽下去的食糜翻涌上喉头,方才那惑人的米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粪臭。
怜枝强压下那阵恶心,而后笑了,水润过嗓子, 可他的声音仍然有些沙哑, 他问萨仁:“萨仁,你觉得什么是珍爱?”
萨仁愣了愣, 又道:“自然是珍之爱之,放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恨不得用一生去疼宠。”
“是啊。”怜枝道,“真正珍爱一个人,怎么舍得让他疼,怎么舍得让他吃苦——萨仁啊,你看看这里。”
脚下枯黄的杂草,冻硬的羊粪,一头头打着鼾的无精打采的羊,怜枝用他那只手指高高肿起的手将边上的稻草掸开:“什么样的阏氏,会待在这样的地方?”
萨仁喉头一噎,忍不住找补:“大王……大王只是还在气头上……”
“嗤。”怜枝轻蔑地一勾唇,“气头上。”
沈怜枝支起手肘将羊皮袋子推开了,啃了一口的第二只黄面馍也塞了回去,萨仁有些急道:“阏氏……”
怜枝摇摇头,抿唇不言——做什么这样假惺惺的呢,他想。
为什么要遣人给他送吃食?怕他饿着?怜枝觉得可笑极了,他曾体会过不吃不喝足足两日,那感觉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他原本不必经受这样的苦难,那苦楚是斯钦巴日带给他的……他来草原上后所受的伤,有一大半都是斯钦巴日赐予的。
就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脸面,说自己珍爱他?
太让人恶心了。
“拿回去罢。”怜枝说,“萨仁,如果是他要你送的,那么别再来了——”
他有些忧郁地看着她,目光沉静死寂,而后忽然张开嘴,用他那两根僵直的手指伸向嗓子眼儿,沈怜枝忍着痛大力扣弄着,五脏六腑一阵阵的抽动,胃部痉挛着——怜枝吐了出来。
“阏氏!”萨仁心尖一缩,抬手去搀扶他,说话时不由带了点哭腔,“阏氏……你何必如此呢。”
“你就算记恨大王,也不必自伤啊!”
怜枝再次摇摇头,他说:“萨仁,别再来了。”
***
萨仁拎着羊皮袋出了羊圈,天已黑透了,草原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墨色,而她头也不抬地朝着不远处走去——那儿伫立着一个人。
肩头积满了雪,想来已站了许久了。
“大王。”萨仁朝他行礼,斯钦巴日随意地挥了挥手便将她手中的羊皮袋夺了过来,他伸手翻了翻,而后猛然拧眉,“就吃了个馍馍?”
“……”萨仁缄默片刻,还是沉重道,“大王……”
“阏氏说,让我别再去了。”
“他……什么都没吃。”
斯钦巴日翻找的动作一顿,再抬眼时眸光渐黯,“你告诉他了。”
“大王。”萨仁已数不清这是她今日第几回叹气了,“何必呢。”
“阏氏的手,冻得通红——大王,恕我直言,若你真的恨他,与其这样倒不如直接杀了他,若你疼惜他……放他出来吧。”
“趁着事情还没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之前,趁早收手吧,再这样下去,先后悔的不会是阏氏,而是大王啊!”萨仁道。
斯钦巴日抓着袋缘的五指倏然收紧,骨节泛白,他咬牙切齿地闷声道:“我后悔……我怎么会后悔?!凭什么我要放他出来?是我太宠他了,宠的他不知天高地厚,才会总想着逃跑!”
沈怜枝那仇恨的目光成了他夜夜的梦魇,只要一闭目便浮现在脑海中,斯钦巴日不愿面对,他自觉已为了沈怜枝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因而不愿再同他低声下气地示好——
彼时的斯钦巴日没想到萨仁会一语成谶,沈怜枝不会后悔,而真正追悔莫及的,是他自己。
许多年后的斯钦巴日再回想起这一切,只觉得当日的自己实在是愚不可及……若他能提前知晓此后发生的一切,他绝不会死抓着那点岌岌可危的脸面与底线不放。
可他不知道——所以这时的斯钦巴日只是深吸一口气,又泄愤般的将羊皮袋往雪地中一扔,“既然不饿,就别吃了——饿死渴死也是他的事,他活该!”
“至于我——我才不在乎他的死活。”
斯钦巴日像是在同萨仁说话,又像在对他自己说,他不住地道:“我不在乎。”
“一点儿都不。”
话是这样说,可第二日斯钦巴日还是亲自去了一趟羊圈。
砰——羊皮袋被粗鲁地扔到怜枝跟前,吓走了在怜枝边上睡觉的羊羔,可怜枝还是垂首靠在边上,目光空洞宛若行尸走肉。
从斯钦巴日进羊圈到现在,怜枝一眼都没看他,反倒是斯钦巴日的眼神就没从沈怜枝身上挪开过,眸光一寸寸地从怜枝微微凹陷的苍白脸颊滑落至他蜷缩在袖口的,通红的指尖。
斯钦巴日的瞳仁微微一缩,脚尖不自觉向前,又遏止在原地。
“沈怜枝。”斯钦巴日沉沉地叫了他一声,“在这的日子不太好过吧。”
怜枝不答。
斯钦巴日不在意,又道:“沈怜枝——只要你求我。”
“只要你求我,我就放你出来。”
沈怜枝嗤笑一声,“斯钦巴日,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呢。”
斯钦巴日怒而离席。
之后连着好几日,怜枝都没再见着他,倒是萨仁来了几回——那些动也没动过的,现已散发出腐臭的吃食堆积在一起,嗡嗡震翅的蝇虫盘绕其上,令人不忍直视。
“阏氏……”萨仁将一碗肉糜粥端向他,她恳求道,“你用一些罢。”
一个人不吃不喝能扛几日?扛不过两三日——除非他早有了求死之心。
怜枝已瘦脱了相,无力地靠在一侧,他微微侧首,是无声的拒绝,萨仁有些忧愁地看向他,又悲伤道:“阏氏,你同大王服个软罢。”
怜枝缓缓地转向她,虚弱地张了张嘴,萨仁将耳朵贴近他唇侧,“阏氏?”
费了好一会,萨仁才听清他的话——
“小…小安子……”
“小安子?”萨仁思索片刻,才想明白怜枝指的是谁,“他…他被关在另一处……你放心,他还活着,没人敢擅自动他。”
怜枝好像终于松出了一口气,闭着眼点了点头,再次缄默不言。
萨仁仍然记得自己一年前初见怜枝时的情境,那时的他那么荏弱,连看人都是这样的怯,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哪怕……哪怕要将自己伤到极点,也不肯再回头。
或许在他能够暴起抽苏日娜那一鞭子之后,所有人就该意识到——沈怜枝不是软骨头,若他犟起来,谁也拗不过他。
自那之后斯钦巴日统共来了两回,他阴着脸将一瓶药丢在怜枝边上,也不开口,只是眸光凝在怜枝露出的痛红指尖上。
斯钦巴日僵冷道:“沈怜枝,我也不要你求我了——你说两句好话,说的我舒心了,我就放你出来。”
说罢他便等待着,只可惜怜枝仍然不理他,斯钦巴日不免气急道:“你的这张嘴就这样金贵!”
他发了一大通脾气,只是无人理会,斯钦巴日也是自讨没趣,最终悻悻地离开了……等下回再来羊圈时,斯钦巴日明显沧桑了不少,眼下青黑。
他说沈怜枝,你理理我吧,只要你理理我,我就放你出去。
可沈怜枝早已铁了心。
“好……好……”斯钦巴日红了眼睛,他伸出手指指向怜枝,又隔空点了点,“算你骨头硬!!”
恐怕一年前对只会流泪的沈怜枝嗤之以鼻的斯钦巴日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为这个“懦夫”抓心挠肝,会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斯钦巴日好似也死了心,萨仁再来时也不提他——羊圈中的羊愈来愈少,棚上的草也不知何时加厚了……不说多么暖和,至少风雪漏不进来。
怜枝已数不清自己在这待了几日,一日日昏昏沉沉地过去,怜枝时不时地做梦,梦到陆景策,梦到斯钦巴日,梦到已死去的旭日干——他沉浸在梦境之中,因而事实反倒成了虚幻。
某一日怜枝睁开眼睛,竟然看到了身旁氤氲着柔光的陆景策站在他面前。
身着华服的,面庞俊雅无双的景策哥哥伫立在这样肮脏的羊圈中,实在是显得有些怪异——
可怜枝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在陆景策的手触碰上他的脸颊时,怜枝终于克制不住大哭出声,所有的委屈在面对他最依赖的人面前时如洪流般倾泄而出。
“哥哥…景策哥哥……”怜枝眼泪淌入口中,“我想回家。”
陆景策只看着他,却不说话,那只覆在他面颊上手的力道却愈来愈大,指腹上的凹凸不平的疤痕擦得怜枝生疼——
“呃!”怜枝吃痛,而这点痛楚使他的头脑变得清明,沈怜枝浑身一激灵——怎么会有这样纵横的疤痕?
陆景策的手上只有长年累月使剑的薄茧,并不会这样粗糙……这个人不是陆景策!
怜枝猛然惊醒,眼前变得一片清明——哪有什么陆景策?哪有什么陆景策!
他面前的……明明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第048章 残花(下)
怎会有长相如此狰狞的一个人呢?眼歪嘴斜, 肤色黢黑,脸上有一道从左眼眼皮斜到右下颌的伤疤,令人看一眼就生怯,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盯着沈怜枝, 继而咧开唇角, 露出了口中蜡黄藏垢的牙齿。
怜枝两掌撑在地上, 哆嗦着往后退,只是他身后便是棚门因而退无可退,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朝他逼近。
月光透过棚门缝隙流泻至怜枝的脸上,将他的面庞照亮, 在看清怜枝面容的那一刻, 男人的呼吸陡然粗重, 眼中的淫邪之意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了。
他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噜的低沉之声,又张开嘴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夏话,怜枝听不懂, 怕的要命,“你……你说什么……”
“你别过来, 别过来!”
那个夏人狞笑着朝他伸出手, 怜枝死死拉紧衣袍抬脚去踹他, 只是那夏人生的牛高马大,这一脚虽将他踹的龇牙咧嘴,却也不能将其全然逼退,反倒是激怒了他——
他直起身,一脚踹在蜷缩着的怜枝身上, 怜枝痛得蜷缩起身子, 头脑发晕时又被拽着后领扯了回来,怜枝面色惨白地看向他, “不要……不要……”
“呵呵……”面容隐匿在暗处的丑陋男人咧开嘴角,抬手撕扯怜枝裹在身上的羊皮外袍,沈怜枝蓬头散发地剧烈挣扎起来,“别碰我,放开我,放开我!!”
他一头槌撞在男子小腹上,将其撞出半丈后找准时机冲向棚门,二人的争斗惊扰了羊圈中的羊群,羊惊慌失措地在羊圈中窜逃着,挡住了怜枝的去路——
“啊!”怜枝一时不慎被一头公羊一绊,头朝下摔了个眼冒金星,他顾不得痛,猛然晃了晃脑袋,正要爬起时又被人踩住脊背,狠狠往下一压!
“呃!”怜枝已最快的速度转过身,冻伤的手被地上的枯草刮得生疼,在此处,他甚至找不到任何物什防身,要逃离更是天方夜谭,“你别过来,我求你……”
那夏人也不过是个管羊圈的奴仆,相当于是个狱卒,地位低下,自然不懂汉话。
他根本听不懂怜枝的哀求,此时怜枝的恐惧与眼泪反倒激发出此人的兽性,男人猛得往前一扑,用力将怜枝御寒的外衣扯走了。
顷刻间怜枝便被寒风包裹,外头的风雪这样大,不过这样一瞬他便冻得不能动弹,那夏人与他愈来愈近,那一刻,怜枝心中真的迸发出恨意——这么多日的恨都没有此时此刻这样浓烈,都没有这样鲜明。
沈怜枝转头望向棚门,眼中流露出绝望,他闭上眼睛,决意在那男人扑上来时去死,沈怜枝心中悲痛难言,暗恨难眠——
他即将带着这样不甘与怨怼,死在异国他乡。
怜枝心一横,直直朝棚门上撞去,可就在他额角即将触及那冰冷粗糙时,忽然横出一只手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被揽进一个明明温暖,却让他心底发寒的怀抱里——
是斯钦巴日,他将怜枝圈进怀里,将怜枝的脸埋进他的胸膛,他扣在沈怜枝后脑的手不住颤抖。
而沈怜枝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斯钦巴日促而不稳的心跳声,还有刀锋划过人骨肉的豁然闷响,“喀”的一声,人血喷溅而出。
怜枝鼻端萦绕着浓郁的血腥味,这股血腥气使得羊群不安地叫起来,在这样混乱的时刻,斯钦巴日将他松开了,怜枝这才得以看清眼前的一切——
头颅骨碌碌的滚在地上,人的身躯像被砍掉的树一样倒下来,大股大股的血狂乱地涌出来,地上绯红一片。
斯钦巴日红着眼睛,哪怕人已死透了,他还要红着眼睛高举起刀,刀尖一下接着一下地深捅进早已死透了的人的身躯内,“扑哧扑哧”的响声让人脊骨生寒。
那死人的血都快流干了,可斯钦巴日还不停手,他失心疯一样,毫无章法地挥弦月刀将那尸身劈得稀烂,劈的碎骨碎肉横飞。
而怜枝只是出神地望着这地狱一般的血腥情境,面色灰败双眼无神,整个人瘫在地上,好像这一切……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半分的干系。
羊群被惊扰的高声叫唤起来,这喧嚷声将已入梦的夏人们惊醒了,他们举着篝火循声赶来,而后便看到了这样一幕——
若非是亲眼所见,恐怕一辈子都难以想象的一幕。
斯钦巴日,这个极度高傲,视落泪为耻辱的少年单于,他跪坐在浑身打着哆嗦的怜枝面前,颤抖着两只手为他披上羊皮袄,他的眼泪终于无可遏制地淌出眼眶,一滴接着一滴地砸在地上。
他僵着手将怜枝蓬乱的发拨开,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擦去怜枝面上的脏污与泪痕,斯钦巴日哭泣着俯身亲吻他的眼皮,他的脸颊。
斯钦巴日哽咽着叫他:“怜枝……怜枝……”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
沈怜枝垂着的眼皮因他的话而颤了颤,他抬起眼,纤浓的睫羽如墨蝶——他终于愿意看斯钦巴日一眼,他终于愿意理一理他。
可等斯钦巴日听完了他说的话后,他宁愿沈怜枝像先前一样对他熟视无睹。
怜枝用气音说:“斯钦巴日,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这么难过?”
“他想对我做的事……你不是也对我做过吗?”
“你与他,又有什么不同。”
斯钦巴日眼角还挂着泪珠,沈怜枝这短短几句话,惊雷一样将他劈愣、劈死在原地,这话像一双大手,将蒙蔽斯钦巴日双眼的那层厚布给扯开了——
妒火,愤怒,怨怼,不甘心,这些种种都如同雾一般散去,斯钦巴日终于看清了沈怜枝……看清了怜枝满身的狼狈,红通通的手以及那双死寂默然的眼睛。
斯钦巴日通体生寒,他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
他究竟,做了一件怎样的蠢事!
这时候他的恐惧,几乎比他先前看到怜枝股间的血时还要深刻……
怎么办?怎么办?!
若说那时候,他与怜枝之间还有情意,还有挽回的余地,那么今时今日,怜枝对他仅剩的那点情,恐怕都在这样的折辱中消磨光了。
斯钦巴日无比绝望,他完了……一切都晚了,已无法挽回了……
怜枝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
苏日娜赶到时便看着斯钦巴日抱着个人从羊圈中出来,厚厚的羊皮袄将那人全身连同脸颊都裹起来了,斯钦巴日双臂用力到小臂青筋鼓起,将其紧紧地搂在怀中。
等斯钦巴日从幽暗的羊圈边上走至火光中了,苏日娜才得以看清他满面的泪痕,苏日娜一颗心咯噔一跳,疾步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只是还不等开口,鼻端便涌上一股浓郁呛人的血腥气,苏日娜睁大眼,也在此刻看清了斯钦巴日衣袍上被贱上的血迹——还有羊圈中那不成人形的尸身。
“你做了什么?”苏日娜尖声问道,“斯钦巴日,你做什么?!”
斯钦巴日置若罔闻,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他一手揽着怀中人的后脑,将已晕过去的沈怜枝的面颊紧贴向自己的胸膛。
斯钦巴日低下头,眷恋地用前额蹭了蹭沈怜枝冷冰冰脏兮兮的脸,像是一匹凶戾的狼向自己的伴侣示好,他低沉道:“小声点。”
“他睡熟了。”
“……”苏日娜被气的嘴唇直哆嗦,她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疯了吗?你失心疯了吗?!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她险些被气昏过去,深吸一口气:“你忘了?他都背着你做了什么事?他与那周国楚王,与那旭日干……”
“我不在乎!!”斯钦巴日骤然暴起,他猛然抬首,双目通红地看向苏日娜,夜空之下,他狭长的双眼像两柄雪亮泣血的尖刀,划烂了所有,“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的……”
“陆景策,旭日干……就算他与他们之间有什么,那又怎么样……只要他在我身边,他就一辈子都是我的,身子在这里,迟早心也会过来……可我,可我就是……”
可他就是这样蠢,对怜枝这样坏,硬生生地将沈怜枝推开了,将怜枝一颗心摔烂了——事到如今,适得其反。
“大姐……”斯钦巴日的脸被火把照亮了,苏日娜清楚地看见他眼角晶亮的泪光,他眼底的恐慌无措。
这个时候,苏日娜才蓦然记起,斯钦巴日也不过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懂什么是爱吗?懂什么是疼惜吗?懂什么是进退懂什么是张弛有度吗?他只知道占有,只知道沈怜枝是他的妻子,他的阏氏,他只明白阏氏对他很重要,就好像他的单于之位——
就好像一个王绝不能容许有人敢觊觎他的王位,斯钦巴日也绝不能容许有人敢觊觎他的阏氏。
他用守王位那样粗蛮的,血腥的法子去守他的阏氏,但是斯钦巴日忘了,单于之位是死的,可沈怜枝却是个真真正正的活人。
沈怜枝要怜惜,要温情,要偏爱,不是恐吓与歇斯底里,可是斯钦巴日完全做错了。
他想起那个被他用弦月刀劈死的侍仆,那样低贱的人,一个守羊圈的奴隶。他生得那样丑陋,那样面目狰狞让人见之生厌——当斯钦巴日看见那奴隶去撕扯怜枝的衣裳时,他浑身的血都逆流了。
他护住了怜枝,他杀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低劣之人,斯钦巴日自以为自己救下了怜枝,自以为他是他的盖世英雄,可是沈怜枝告诉他——
“你与他,又有什么不同。”
甚至他比那样一个人更不堪,毕竟那人还没得手,而他当初是真真正正将怜枝弄得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我好后悔啊,大姐。”斯钦巴日的眼泪顺着脸庞淌下来,他的声音像一碗放凉的茶,很轻,却又仿若灵魂深处竭尽全力的呐喊与痛悔——
“我好后悔啊。”
第049章 摇尾乞怜
斯钦巴日想,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这样狠心地对他。
分明从前只要他一咳嗽,自己就会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明明上回将他弄得满身是伤, 自己也曾暗中立誓不会再叫他吃苦。
可是现在——斯钦巴日捧着他的手, 沈怜枝从前纤细白皙的指头上长满了冻疮, 人都昏过去了, 手还同鸟爪一般痉挛着。
那通红的手像两把火,灼烧着斯钦巴日的身心, 将其烧的痛不欲生,他不是没看到啊……他不是没看到怜枝手上的伤, 他也不是不知道沈怜枝体弱畏寒。
怜枝躺在榻上, 紧闭着的眼皮不安地颤动着, 斯钦巴日木然地跪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手为他上药。
手指间传来的细密的痛使得怜枝无意识一缩,而斯钦巴日则很快注意到了这一微小动作, 他放轻了些手上力气,用平生最柔和的声音哄怜枝——
“不疼了, 不疼了……我轻些……”
只是这有什么用?且不说怜枝早昏过去什么都听不见, 纵使他听着了——也只会觉得恶心可笑。
原本沈怜枝不必经受这种痛的, 这种苦楚,是他斯钦巴日强加到怜枝身上的,他这几句迟来的温言软语能洗刷去沈怜枝切身体会过的伤痛吗?
顶什么用?猫哭耗子假慈悲罢了。
斯钦巴日亲手替他擦身,为他换上了洁净的衣物,巫医熬的药汤一碗碗往怜枝喉咙里灌, 只想将他从鬼门关处拉回来——
他在羊圈中关了这么些天, 又遭受到如此的惊吓,自然是病倒了, 斯钦巴日接连几日不眠不休地守在他榻侧。
他希望怜枝醒来,又怕他醒来,斯钦巴日想,他该如何承受沈怜枝清醒后冰冷仇视的目光?
斯钦巴日对怜枝的愤怒早已散去了,没有了愤怒作盾,他该如何抵挡那无声的急风骤雨?该如何接受,沈怜枝不爱他的这个事实!
可还不等斯钦巴日想出个所以然来,大周那儿又传来了消息,一则令斯钦巴日心神一颤的消息——
周国皇帝,驾崩了。
生死在天,纵然是天潢贵胄也难逃一死,周帝已近耳顺之年,几十年来昏庸无度,纵情声色,近几年又开始求仙问道,肆意服用方士上贡的仙丹。
早在两年前他便遣人前往各地搜罗方士,阵仗太大,引得万人瞩目,自然也不乏千里迢迢奔往长安的自荐者,这群人中不乏能人,却也是庸者居多。
只是周帝一心求长生,眼见着自个儿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实在是心急如焚,更听不进劝谏,那一粒粒的仙丹如同水一样咽进肚里,却久久不见成效。
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有位方士找了上来,这方士自称从蓬莱仙境中来,有炼制长生不老仙丹的秘法——皇帝见他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心下已信了几分,遂将他留在了周宫中。
这方士或许真有几分能耐,几颗仙丹咽下肚,竟叫垂垂老矣的周帝面色红润,龙精虎猛……这下子,连起先对这方士存疑的太后都不得不信他了。
故而谁也没料到,周帝会在这一日服下他的仙丹后,忽然吐血身亡。
那方士见状,竟当场咬舌自尽,来了个死无对证——老佛爷年事已高,骤然听闻此等噩耗,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宾天而仙。
皇帝太后相继离世,一时间人心惶惶,皇帝走得突然,来不及立储君——纵观他的几个子嗣,大皇子已作古,三皇子先天不足,老四怜枝是夏人的阏氏。
二皇子赶鸭子上架地登上皇位,成了新帝,改国号为崇丰——
皇位交迭,自古以来都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可崇丰皇帝坐上这把龙椅未免太容易了……世人不知道的是,在崇丰皇帝的背后,华阳长公主一脉,可是出了不少气力。
斯钦巴日面无表情地听完前往大周吊唁又回草原复命的左大当户(官职)的话,他面上不显,可心中却已刮起了狂风暴雨——
这或许是一种直觉,斯钦巴日直觉周帝的死与那陆景策有关。
只是他自顾不暇,陆景策又远在千里之外——纵使周帝的死真有陆景策的手笔,他又能做什么?告诉沈怜枝?
笑话,沈怜枝会信他么?
更何况……若陆景策真如此手眼通天,连一国之君的性命都能说夺就夺,他为何不干脆自己坐上那把龙椅?
斯钦巴日头脑纷乱,支走左大当户后便如往常般朝王帐处走去,只是刚走近便听到了帐内传来人声,斯钦巴日眼睛倏然睁大,一颗心狂乱地跳动着。
他迫切地想掀开那一层帐帘,可浑身却好像被冻住了,不能动弹半分——直至小安子走出王帐,斯钦巴日仍驻足在原地。
“大…大王!”小安子被吓了一跳,又蓦得思及自己方才在沈怜枝面前说了什么,登时起了一身的冷汗,连头都不敢抬。
好在斯钦巴日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越过他走入王帐中,离那床幔轻掩的矮榻愈近,斯钦巴日愈是提心吊胆——最终他停在榻侧一步外。
一个死也不怕,十几岁就敢单枪匹马与壮年狼肉搏的少年,竟也会怯懦到这样的地步……不过一步之遥,他却连抬脚的勇气都没有。
最终还是怜枝猛然扯开了那层织制床幔,他自下而上地看向斯钦巴日,可斯钦巴日却没来由地觉得怜枝好像在高处,在高不可攀的山峰之上。
而他斯钦巴日只能殷切地仰头望他,求他看自己一眼。
“……”斯钦巴日的眸光略过怜枝逐渐消肿,逐步蜕了红的十指,他放低了声音,“手还疼么?”
怜枝缄默片刻,并没有接他的话,王帐中落针可闻,沉寂良久,怜枝才沙哑着开口了:“父皇驾崩了。”
斯钦巴日的指尖扎进掌心肉中,他胸膛不住起伏着,呼吸陡然粗重,两肩也耸了起来。
过了许久,他耸起的两肩才落了下来,斯钦巴日高大的身子佝偻着,他双手掩面,泄气似的道:“那么……你要回大周么。”
大周历代皇帝驾崩后,尸身会停放在灵柩中三月,灵柩存放于冰窖之中,能使尸身不腐,直至三月后再入皇陵。
天家最无情——父子相残,兄弟反目不在少数,周帝生前待怜枝可谓寡恩少义,怜枝对他那点与生俱来的孺慕之情,也早在他一纸诏书送自己来草原和亲时消磨尽了。
怜枝实则并不在乎他的死活,周帝昏庸荒淫,他死了,没准还是大周的福气——可他还是说,“我要回去。”
“至少……我得去看他一眼。”
他不愿待在草原,实在是不愿意……怜枝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他的骨头变得这样硬,受过伤,挨过罚,羊圈里生不如死的搓磨也受过,还是不肯低头,还是不肯认命。
他从前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斯钦巴日只消稍微吓一吓他——甚至不用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让他听话。
沈怜枝想逃,还是想逃。
旭日干死了,他只能靠自己——怜枝不是没看出斯钦巴日眼底的后悔与愧疚,也并非不曾察觉那些欲说还休。
他知道自己指上的药是谁换的,知道每晚印在自己额发上的那个吻中蕴含着怎样深厚的浓热,可是……他不想要。
沈怜枝不想要。
斯钦巴日抬起头来,在怜枝抬眼瞟向他的那一刻,肉眼可见的,他的眼眶变红了,那双眼中是明晃晃的祈求,是深不可测的痛苦:“沈怜枝……”
“我不能放你回去……”斯钦巴日哽咽道,“我不能。”
他何尝不知道怜枝在打什么算盘。沈怜枝恨他,所以才一心想回到大周——斯钦巴日又何尝不知道华贵的周宫才是怜枝更好的归宿。
只是他做不到,他舍不得。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斯钦巴日愿意用一切,乃至于他的性命来弥补沈怜枝……除了放他走。
不论怜枝恨他还是爱他,总之他的阏氏,要生生世世留在他身边。
斯钦巴日试探地向前伸了伸手,想去捉怜枝的手指——怜枝没有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斯钦巴日浑身上下的血都热起来了,他激动道,“怜枝……怜枝……为什么要走?”
“其实你并不在乎你的父皇啊……一个死人,有什么可看的?看千千万万眼也活不过来了,天冷了,草原到大周路途遥远,你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全……别去了。”
“别去了……”他捏着怜枝的指尖急促道。
于是怜枝明白了——明白了就好像他能看透斯钦巴日一样,斯钦巴日也能看清他不安分的内心,看清自己对他的厌恶。
可纵使如此,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竟还能如此低声下气地跪在他的榻侧,求他别离开……怜枝抽回自己的指尖,眼珠不动地看着斯钦巴日骤然变白的脸,不安地上下滑动的喉结,他忽然觉得斯钦巴日也很可怜。
“斯钦巴日。”怜枝平静地开口了,“你简直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像斯钦巴日这样眼高于顶的人,若有人敢对他这样说,斯钦巴日定会让那人来不及说完这句话便人头落地——可说这话的人是沈怜枝,所以斯钦巴日连反驳也不能。
“你能看着我一辈子吗?”怜枝问他。
斯钦巴日没有接他的话,反问道:“为什么就不肯留下来?”
怜枝轻笑一声:“是你亲手将我逼走的。”
这几个字比云还轻柔,可之于斯钦巴日却重若千钧。
可还不等他咂摸出这话中的深意,却见怜枝忽然推开他,抓着不远处的药碗往床沿处砸,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着那碎瓷片往自己手腕处割去———!
第050章 昏君(上)
怜枝来草原和亲后, 自戕过两回。
第一回他提着剑架在自己的脖颈前,却半分红痕也没留下,那时候他只是装腔作势, 根本没胆量去死……
第二回, 便是此刻——势如破竹, 瓷片在空中划过一到白光, 直直朝那手腕划来,边沿方触及手腕皮肉时便见大滴殷红鲜血溢出, 可紧接着,便有一股力道制衡住沈怜枝往后划的手。
血, 一股股的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滴落在怜枝光滑平整的手腕上, 又顺着皮肉滑落在兽皮毯上。
好多血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鲜红,可怜枝并不觉得痛……毕竟那也不是他的血。
是斯钦巴日——小蛮人那只手掌宽大, 骨节修长的手紧紧攥着瓷片,锋利的瓷片边缘深深嵌入他的掌心肉中, 手骨被摩擦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斯钦巴日低着头, 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良久才抬起头来,那双幽绿色的双眼望向沈怜枝。
令人难以想象,这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会有的眼神,而后怜枝眼睁睁地看着斯钦巴日通红的眼眶中溢出泪水,一滴一滴的沿着面庞往下落, 滴在怜枝的手背上, 滚烫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斯钦巴日绝望了,手心的痛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沈怜枝……”
“你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人癫狂,可另一个人却死寂如千年的寒冰,沈怜枝的目光漠然地掠过斯钦巴日湿透的脸。
刹那间,王帐中只闻斯钦巴日强忍着,却还是克制不住泄露出的抽噎声,正当斯钦巴日以为怜枝永远不会开口的时候,怜枝说话了:“斯钦巴日,你问我为什么?”
他垂首,讥诮地轻笑一声,“好——今日我便告诉你——”
“我讨厌这里,我恨这里的一切!我恨那些油腻腻的永远一个花样的肉块,我恨那些猪狗都嫌的黄米粥和馍面,我恨这猪圈一样的帐子还有丑的令人作呕的胡服!!”
“关羊圈……呵呵…”怜枝抬头环视了一圈王帐,他摇摇头,“住在这,又与住在羊圈中有什么不同?”
其实草原并没有真的像怜枝说的那样不堪,他也并非真的这样厌恶大夏的吃食,若果真如此难以忍受,怜枝也不会在先前陆景策说要带他走时留下来了——
那时候,他选择留在斯钦巴日身边。
只是他一颗心偏向这小蛮人时,脑海中所记住的便只有碧蓝如洗的天,一望无际的草原……那些美中不足的缺陷,就好像花枝边卷曲的黄叶,叶子择去了,花依然娇妍。
可不再偏心于斯钦巴日的时候,怜枝却不能忍受了——那些卷曲的黄叶都被扭曲腐烂的虫子蛀空了,叶片边缘爬满了虫卵,散发出腐臭,这种臭气已远远盖过花本身的芬芳。
故而哪怕花开得再美,哪怕择去叶片后花朵仍然娉婷,沈怜枝也不想要了。
此时此刻,他将整个草原贬得一文不值,将斯钦巴日贬得猪狗不如,沈怜枝发泄般得说完,心中很畅快。
他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这样的话,是个人都受不了的,哪怕斯钦巴日对他再愧疚,应当也受不了他这样说。
斯钦巴日会杀了他吗?怜枝隐隐的有些期待,如果能就此解脱,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有些可惜——他不想让小安子陪着他一起死。
怜枝还很思念陆景策,这些日子,他没有一天是不在想表哥的,他被迷了心,好在现在清醒过来了,晓得谁才是最好的。
陆景策才是最好的,陆景策不会伤害他,不会让他痛,他应当和景策哥哥在一起的。
如果——怜枝静静的想,如果死之前,能再见哥哥一面就好了。
如果他没来和亲就好了,如果斯钦巴日从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过,就好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懒散地掀起眼皮,却在与面前的斯钦巴日四目相对时怔住了,斯钦巴日面上的泪已然干涸的,一道道的泪痕弥留在他俊美锋利的面孔上。
他惘然地看着沈怜枝,“这就是理由吗?”
“……”怜枝眉头轻蹙,“什么?”
“你要离开这的理由,你要离开我的理由!”斯钦巴日猝然站起,因为长久的睁着眼睛,故而那微微凸出的眼球上已爬满了蛛网一般的血丝,“就是这些吗……”
“沈怜枝。”斯钦巴日叫他的名字,“我不会放你回去的,我这辈子都不会放任你离开我身边——”
“你讨厌这一切……我就让这一切变成你不讨厌的样子。”
***
斯钦巴日疯了。
彼时已入冬,寒风凛冽,今年的雪比往年还要大,草原上短衣少食,大夏寻常百姓能填饱肚子已是很好的了,纵使是贵族们也得一顿顿地将口粮省出来。
就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斯钦巴日命人抓来了两个大周厨子,要他们做周人的吃食。
可怜两个周人,被敲晕了塞进马车中,颠簸了一路,一睁眼处在异国他乡,还有十几个手持长刀的魁梧大汉对他们虎视眈眈。
为首的两个汉子叽里呱啦地说了两句夏话,究竟说了些什么两个厨子也听不明白,那两个夏人恼怒地退到了一边,另一个高挑俊美的少年走到他们面前来——
两个周人惊异地发现这少年竟然会说汉话,登时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冲他不住磕头,“少爷……大人,别杀我们,放过我们吧……”
另一个男人从斯钦巴日身后走出来,旭日干死后,由他来替了旭日干的位置。
他指着二人的头顶喝道:“放肆!什么少爷大人,你们面前的,是我们大夏伟大的斯钦巴日大单于!”
两个周人糊里糊涂地到了陌生的草原上,本就惶然不已,此时猝然知晓自己面前竟然是这么了不得的人物,更是抖若筛糠,只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眼泪止不住落下。
斯钦巴日不耐地皱起眉来,“安静点!听说你二人手艺很不错?”
这就是在问废话了——斯钦巴日倒是想直接绑两个御厨过来,只可惜他的人再神通广大也不能直接闯入周宫将人掳来,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话说这两个厨子是长安城一家久享盛名的酒楼的活招牌,其手艺未必比御厨逊色,不过这二人也不敢自夸,僵着脖子对视一眼,没有接话。
“去做几道你们的拿手菜!”斯钦巴日懒得同他们再废话,“做不好,就砍了你们的脑袋!”
两个周人厨子也属实没想到这大夏单于费尽心思竟是将他们抓来烧菜的,虽觉得离奇,也不敢真的表露在脸上。只是一前一后,战战兢兢地跟着斯钦巴日的手下人走了。
这两厨子忙活半天,就弄了三道菜出来,一碗红烧麒麟面,一道御膳烤鸡,再一道山珍蕨菜。
三道菜精细地码在小碟里,只瞧一眼,还真不知道这里头暗藏了什么乾坤——
只这三道菜,就费了半只羊,三只鸡,两只鸭,草原上精粮难得,要揉出那么一碗面也是废了大功夫。
这要是在大周,还真算不得什么,民尚以食为天,达官显贵更不愿在吃食上亏待自己,比之更奢靡无度大有人在。
可这是在草原上,纵使是单于,这样未免也有些过了——更何况斯钦巴日将逃跑未遂的沈怜枝从羊圈中放出来,已引起了太多人的不满。
毕竟在其余夏人眼中,想逃跑的沈怜枝已算不得是他们的阏氏了,至多是个还未发落的奴隶,活不过开春的。
可这个胆敢背叛大王,背叛大夏的奴隶,一转眼竟然又回到王帐,怎能让人不愤怒。
怨言多了,自然也传到苏日娜的耳朵里,再者斯钦巴日费尽心思,几经周折将厨子弄到草原上来为怜枝一人做膳食,也不见沈怜枝有给他几分面子——
那些精细的吃食,往往是什么样儿送进去,又什么样儿的被侍仆端出来,若非仔细看,还真瞧不出那几道菜被动过几筷子。
斯钦巴日心乱如麻,又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沈怜枝说,于是只好将火气都发在两个可怜的周人厨子身上。
那二人呢,又每日连睡都睡不安稳,生怕自己不知何时头颅与身子分了家,是以更是使出浑身绝学,恨不得日日做一桌满汉全席出来……只可惜怜枝还是挑了几下便撂了筷子。
眼见着他不仅没收敛,反倒做事愈加无所顾忌,苏日娜坐不住了,她找上了斯钦巴日——彼时斯钦巴日为了不碍着沈怜枝的眼而蹲在王帐外,闷头吃怜枝的剩饭。
堂堂大夏单于,丧家犬一样蹲在穹庐外吃剩饭——斯钦巴日是土生土长的草原人,吃惯了馍面酒肉,一遇着周人那些精细的吃食便很为难,连木箸都握不住,几根手指面条儿似的拧在一起。
“你疯了。”苏日娜直截了当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吃一顿要费多少鸡鸭牛羊?难道从前饿着他了?你将他从羊圈中放出来我已不愿再说什么——只是斯钦巴日,你为了他,未免也太肆无忌惮了点!”
斯钦巴日手上动作一顿,不明意味地勾了勾嘴角,似很无奈,有很落寞:“这就算肆无忌惮了?”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呢。”他说。
苏日娜说不动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彼时她摸不透自己这个荒唐的弟弟心里头在想什么,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叫“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比起斯钦巴日接下来做的事,他在怜枝吃食上花的功夫确实也就不值一提了。
斯钦巴日要为沈怜枝修一座宫殿。
一座不亚于大周宫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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