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县地方不大,消息插上翅膀,很快就飞遍了整座小镇。
范屠户心疼女儿,不想她遭受别人的侧目,让她这几天在家里避避风头,不要再去铺子里抛头露脸了。
可范灵乐偏不。
“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叫我避着人?”
她照常去铺子里卖肉,只是那刀挥舞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凶狠。
她拿过一块猪蹄膀,刀在上面笔划着,琢磨从哪里下手。
想起这段时日的遭遇,心里还是不由愤愤。
这些男人,一个个的都在耍她玩儿吗?打量她范灵乐好欺负?!
“梆”一下,她朝蹄膀剁下去了第一刀。
那个吴松明,追她的时候忙头忙尾地献殷勤,跟个哈巴狗似的粘着自己,可真到有事了,转头就退婚,把他自己摘个干净,还说什么祝她另觅良缘。我呸!
“梆”一下,她朝蹄膀剁下去了第二刀。
还有那个佟喧,自己追着他跑了这么多年,他到现在才说不喜欢,那晚又莫名其妙舔了自己耳朵,舔完了第二天就装失忆,还说什么祝她幸福美满。啊呸!
“梆梆梆梆”!猪蹄膀被剁得血沫横飞,连那案板都在跳。
面前买猪蹄儿的顾客咽了咽唾沫,心想说蹄膀不用剁得这么碎,可瞧见姑娘那目露凶光的脸,把话又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铛”!刀刃砍在案板上,将最后一块完整的蹄膀劈碎。
果然,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没一个好东西!呸!
(哦,她亲爱的爹爹除外,哼~!)
*
琅岳书院。
佟暄在书院睡了五个夜晚,和一群同窗睡通铺,还是不大习惯,再加上张致远那个五雷轰顶的打鼾声,更是叫他难以入眠。
这几日睡眠不好,形容也有点萎靡,但他依旧强打着精神听课,生怕影响了学习。
只奇怪的是,一向生龙活虎的吴松明竟是告了好几日的病假,接连三天都未见他来书院。方恺提出得空了去吴家探望探望,佟喧点头应下,但最近这段时日,他心慌意乱,委实还没有什么心情。
午后蝉鸣,热浪卷地。学子们用过午膳,纷纷打着哈欠,摸去房舍午休。
午时三刻,佟暄推开了袁弘佐书房的门。每隔三日,他都会在这个点来寻袁弘佐。
佟暄刚在身后关上门,袁弘佐立刻迎过来,撩起衣袍,挺身跪下,“参见太子殿下。”
“夫子还请免礼。”佟暄俯身将他搀起,“都说了,夫子以后大可不必多礼。”
“君臣之礼不可废。您是未来的君主,我既是您的夫子,更是您的臣子。”
佟暄将袁弘佐送到圈椅里,自己方才在桌案对面坐下,将学生对老师的恭敬表现了个十足十。
“夫子此话言之过早,未来大雍朝的君主究竟是谁,还未可知呢。”他在椅子里坐定,垂首冷笑。
袁弘佐捋胡子的手一顿,望着面前神色冷然的萧索少年,心中顿时了然。
“京中之事,殿下听说了?”
佟暄勾唇,“自然。若是连这个消息都收不到,怕是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袁弘佐长叹口气。
少年就端坐面前,神情沉稳,颇有种八风不动的老成,但眼底微微颤动的涟漪,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思。
他在害怕。
哪怕他心思再深沉,毕竟是个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又从小远离庙堂,未曾真正深入卷进过那些朝堂争斗,这是第一次,权势的利爪终于慢慢向他笼来,恨不能将他抽筋拔骨,碎成齑粉。
“夫子……若我这次……真的被废了呢?”少年开口问,抽搐的面部肌肉在他平静的脸上撕开一道裂缝。
“是不是……必死无疑了?”蓦地,抽动的嘴角扯出一抹笑,狠厉,绝望。
袁弘佐默了默,徐徐道:“若殿下不被发现,尚可假死脱身,在这浔阳县做一世平民;可若是身份暴露……”他手捻着胡子,“殿下明白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紧紧攥住拳头,克制住手臂的微抖,紧绷的肩膀像是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怎么可能不暴露?若是父皇真决意废了他,又怎会费心护着他?!
自己没有别的退路,太子之位,必须坐稳。
他定了定心神,抬眸,坚定的眼神直视袁弘佐,“夫子,依您对父皇的了解,他可否会接受朝臣的此次奏议?”
只片刻,他很好地收敛住了自己的情绪。
“太子可知,为何官家要将您放到民间收养?”
“据说是……因为父皇的一个梦。”佟暄蹙眉。
看来他自己亦是知晓。虽说这事听来荒唐,可确是如此。
袁弘佐看着太子清隽的面庞,注意力全都落在了他鼻尖的一点痣上,色淡如琥珀,状小如苔米,落在他温润秀挺的鼻梁上,竟为那张清冷的脸平添几分童稚之气。
正是他鼻尖的这颗痣,叫皇帝彻底笃信了梦中僧道所言。
太子从娘胎里出来时,鼻尖并未有这颗痣。皇帝梦中,僧道走前曾有言,他们在太子鼻尖留下了一滴世人苦泪,希望能够压制住他的恶念,召唤他体内的善性。
皇帝梦后三个月,太子鼻尖被虫咬,从此落下了一颗痣。琥珀色的淡痣,叫这三岁小儿的脸上,竟有种悲悯世人般的懵懂。
由此,皇帝大惊,对梦中所见所闻,深信不疑。
“那太子可知晓,官家既有此不祥之梦,为何偏要费尽心力将你送入民间培养,而非直接改立太子呢?”
他眉心一跳,眼神颤动。
这简直就是问到了佟暄的要害处,这也是最令他惶恐不安的一点。
“学生无知,还请夫子指教。”
袁弘佐抚了抚胡须,“殿下这是……‘子凭母贵’。”
佟暄挑眉,似有所感。
“官家重礼,立嫡不立庶,这固然是历代规矩,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殿下是扶华皇后的儿子。”
“唯一的儿子。”他强调了这一点。
“扶华皇后才智无双,婉婉有仪,自官家还在东宫时便伴其左右,既是贤妻,亦是良佐。皇后执掌中宫后,更是誉重椒房,德光兰掖,自是当得上这一代贤后之称。”
“官家对皇后的敬重与爱护,毋庸置疑。”
可袁弘佐这番话,并未能消除佟暄的疑虑,他反是眉头皱得更紧,“君王之爱,朝晴暮雨,如何能靠得住?”
袁弘佐眼中一亮,赞赏之情溢于言表,“殿下能如此想,臣心甚慰。”
他是一个冷静的人,不会被感情的表象蒙蔽头脑。这很好。
“殿下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官家对扶华皇后的情义与信任,不容小觑。”
“殿下记住,官家心中,太子必须是扶华皇后的儿子。”他一双老眼目光灼灼光,笃定不移。
“那若有一天,母后惹怒了父皇,他二人就此决裂呢?”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虽然几率很小。”
眼见得他忧色又上眉头,袁弘佐连忙道:“但殿下并不需因此而杞人忧天,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静观时局,伺机而动。需知,殿下身上还有一点,是其他在朝皇子皆不能比肩的长处。”
“而这一点,也正是官家最无法舍弃你的一点。”
佟暄蹙眉,凝思良久。
袁弘佐见太子未解,提点到,“殿下通读史书,应当明白,历来帝王最忌惮太子的什么?”
再寻思索,他忽而展眉,激动道:“因为我在朝中无根无势!”
袁弘佐满意地笑了,不掩他的欣赏之色,“正是。”
“殿下最忧的一点,恰恰是官家最喜的一点。”
“朝中没有自己的党羽,是一把双刃剑,端看殿下如何使用它。”他起身,去书柜上摸索出一本小册子,推到佟暄面前,“这个名册上,都是臣的一些门生故吏,殿下可好好做番了解。”
佟暄怔愣着接过,他知道,这是袁弘佐在给未来的自己送人脉。
“殿下放宽心,官家正当年富力壮时,还可稳坐龙椅多年,比起母妃身份卑贱、现下就按捺不住、张牙舞爪的五皇子,我想在官家心中,殿下目前依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想换太子,还未到时机呢。
佟暄站起身,朝他深深行个礼,“多谢夫子提点!”
佟暄在袁弘佐处得了点拨,虽担忧开解了大半,但心中仍有不安,或者更准确说,是心有不甘。
只因晚间林中,暗卫又递来宣王的一封信,答复他前日对“废太子”一事的疑虑。信中对他一番安抚,末尾又添一句:与临汾崔知月的婚事暂缓,延后再议,勿急。
信纸在手中捏作一团,嘴角牵出抹自嘲的冷笑。
不用问,京中现在正是风起云涌时,“议废太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崔家百年望族,必不会在这个时候愿与一个东宫之位随时不保的太子议亲。
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呵,他这个太子,当得真是憋屈,竟叫那些世家都对与他结亲一事避之不及。
这个崔知月,他李煊还偏就娶定了!
现在四周风声鹤唳,若是连婚事都不能助他一臂之力,那他真的就是孤立无援了。
月凉如水,又是一夜难眠。
佟暄在山中闭关这几日,对山下事全然不知,吴松明的座位空了五日,还是不见人影。他和方恺正准备下山探望,书院里却开始起了些流言蜚语。
“你们听说了没?就范灵乐把知县儿子聘礼扔了那个事儿?”
“什么?!”
众人皆惊,不约而同地,纷纷撇头看眼佟暄。毕竟范灵乐当年追着佟暄跑的事,书院里人尽皆知。
佟暄脸掩在书后,修长的手指紧了紧书皮,状似不在意,却是凝神屏息在听。
“就说那知县家领人去范家提亲,说是要收范灵乐做妾。结果那小妮的脾气,你们也都知道,是那肯吃亏的人吗?把知县家的聘礼哗啦一下,全丢巷子里头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妮也忒猛了点!
“这下可漏了怯了,那知县家的聘礼往外一洒,街坊们凑近那么一瞧,嘿!全是些便宜货色,那叫一个寒酸。这下全县人都知道了,暗地里都拿这个当笑话说呢!”
他讲得绘声绘色,颇有那说书先生的架势,四周响起一阵哄笑。
佟暄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书在手中皱成一团。
拿这种垃圾聘礼逼迫范灵乐给他家“出息”儿子做妾?这个贺庆岚,他是不是嫌自己屁股底下的官位做得太稳当了?!
那“说书的”又眼一挤,嘴一歪,朝吴松明的座位指了指,“你当吴松明这几日为什么不来了?装病呐!据说他本来都和范灵乐定了亲的,聘礼这个事儿这么一闹,第二日吴家就把亲事退了,这小子告假,是为了避风头呢。”
嚯!众学子瞪大眼,更惊诧了。
吴松明竟然还和范灵乐有这出?这三角关系可太复杂了,不过这种瓜,吃起来才香呐!
众人正八卦在兴头上,戴哲过来主持纪律,没一会儿,夫子就携着书,紧跟着迈步进来。大家这才做鸟兽状,各自回了座位。
佟暄实在坐不住,没想到才几日,山下竟就生出这么多变故。下午的课上到一半,他便去跟夫子告假,想要下趟山。
太子要来告假,哪里有拦着的道理?他甚是连事由都不敢问,手一挥,就放他去了。
佟暄下了山,直奔欢乐肉铺去。
今日是六月十八,偶数日,按他们父女的规矩,理应是范灵乐看店。
可欢乐肉铺门口,店门紧闭,连那廊檐上的招幡也收了起来。
心中顿感不妙,他同旁边与范氏父女熟识的烧饼老板打听。
“打从前儿起,这肉铺就没开过门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他左右打量一圈,倾身上前,小声道:“八成是因为得罪了知县家,你说这事儿闹得……哎,小姑娘到底还是不懂事。”他摇头叹气,又去揉他的面团去了。
佟暄神色一凌,道个谢,疾步往范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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