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瓣底清泉
灼热的唇瓣缓缓滑动,摩挲过她柔嫩弹软的肌肤,一点一点,靠近水源。
渴,身体焦枯,像在龟裂的土地上被烈日暴晒数月,皮肤焦干,唇舌枯燥,快要干涸而亡了。
水,他亟需水,是甘霖,是香露,湿润他早已枯竭的躯干。舌尖伸出,卷入一滴露水,那是上苍降下的怜悯,对祈求雨水滋润之人的恩赐。
清泉淙淙,向他奔泻而来,带着温热,灌入口鼻。一刹那,似甜似香,如蜜甘醇。
祈雨者的虔诚,打动了神女,所以悲悯世人的她,金口一开,赐予了他最汹涌、最深切的滋养。
一番“雷霆雨露”,范灵乐不知泄着哭了多少回。
她感受过坚硬的力量,知道容纳它的快乐,可不知道原来,柔软也能破除壁垒。甚至时轻时重的勾弄,最是叫人销魂。
她觉得他舌头挑拨的是她的脑子,将她抛向了云雾里,丢弃了所有的思考,唯有在欢愉至无法言表时,用眼泪哭出她所有的震颤。
终于,他放下范灵乐绵软无力的双腿,径直起身,走到外间,隔着门框去唤侯在门外的风荷打水来。
风荷端着水进来,拔步床的外帘放下,窥不见里头的情形。她情知不能多问,将水放在脸盆架上,转身退了出去。
李煊掀开纱帘,以水沃面,取下帕子,将脸擦净,长舒了口气。
可身上的燥火依旧未泄。
复掀开帘子,踏进拔步床内。锦被堆叠的床上,小小的人儿蜷成一团,合眼养神,呼吸浅浅,疲倦的眉眼间是掩盖不住的满足。
她是半分力气没使,不知怎的就累成了这样。
李煊笑笑,将她露在被子外的半边小脚又扯了出来,俯身吻上她的趾尖。
“呀!”她惊得睁眼,将脚从他手中挣开,拥着被子抬起身,一双乌黑的水眸嗔他道:“你这人……真奇怪,什么都东西都敢往嘴里送。”说完,自己又是先脸红了,垂下眼睫,干脆地将被子兜头一盖,遮住了那猴屁股似的脸。
经历了刚刚那一遭,她再没法自如地跟他对视了。
尤其当她初始哭着抗拒时,下意识说出一句:“脏……”,他竟是开口,沙哑的嗓音震颤着蚌珠,“不脏,甜的。”
啊!!!!不行了!不行了!光是回忆起来,她就脸爆红!明明羞耻得不要的不要,可她竟会忍不住可惜,没有看到他说那话时的模样……
被子叫人扯开,她猝不及防地,落入一双幽深的眼眸中。
漆黑的瞳仁深而冷,可那里头燃着的火,灼灼烧人。
大掌握住她的手,“乐乐,帮我。”
她咽了咽口水。他刚刚将自己伺候得舒服,自然,礼尚往来嘛。
况且于这事儿上,她多少有点经验,不至于羞怯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手缓缓探过去,扶着那处滚烫,可不自觉地,耳垂还是落了霞晕。
李煊攥着她的手腕,将手挪开,“不要用这里。”
“啊?”范灵乐茫然抬首,却陷落进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眸中。
他手绕到身后,轻车熟路地解开悬在她腰后那一抹细绳,轻轻一扯,薄片布料一把抓在手中,丢开,欺身上去……
范灵乐觉得,李煊他就是个混蛋!
他敬你一尺,就是要跟你讨要回一丈。
她无力地瘫在床边,只觉胸口一片粘腻,隐隐约约,还有摩擦后的微痛。
那个混蛋又起身去外间叫水了。
风荷绿着脸进来,这已经是她今晚送的
第4回 水了,再送……她觉得自己今晚可以不用睡了。
好在这一次,太子是直接叫她往桶里装水,望着水面蒸腾的热气,她暗自思忖着,今晚,应该不会再折腾了吧?
主子们是舒服了,可是费丫鬟呀!
风荷打个呵欠,耷拉着眼皮子,又出去请主子们了。
李煊拽着范灵乐的胳膊,将她去清洗,可她又闹脾气,就是不肯起身。知道她是想要他哄,又搂着她,说了好半天软话,这才哄得人不情不愿起身。
若是以往,肯定又要缠着叫他抱过去了,好像那双脚在情事之后便不会用了般。
可而今知他腰间有伤,也不忍如此蹉跎他,自己走去洗了个澡,再翻身躺回床上。
啊,柔软绸滑的蚕丝被拥着她,舒服得叫她不住叹气。今夜又是累极,她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了,却被一具极具存在感的躯体占了半边床。
一下子有点颇不适应,习惯了独自占着一张床,今夜又要同他合衾而眠,这感觉,竟是有点不真实。
她翻过身,头乖觉地寻到他的胸膛,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想要哭出来的泪意。
手脚双双缠住他,这再熟悉不过的姿势,曾被“佟暄”埋怨为霸道的行径。
李煊吹熄了灯,长臂一伸,顺从她的“霸道”姿势,将人紧紧揽在怀中。
月光透光菱花琉璃窗,斑斑点点洒落。
“还不快睡?”他问,即使不去看,都能感受到怀中人那一刻不离的目光。
如水的月色太朦胧,笼在他身上,柔开一层光晕,像是要随时化作了月光中的一缕青烟,只等太阳升起,就又要永远消失了去。
“我不敢睡。”
李煊苦笑,揉揉她的发顶,安抚道:“放心,东宫里还是很安全的,伤不到你。”
她摇头,“我是怕一觉醒来,就发现,原来这根本就是个梦。”
毕竟太多类似的梦,让她在无数个深夜里沾湿了枕头。
李煊顿了顿,没有说话。
轻柔的吻落在她额间,眉间,鼻尖。
“乐乐,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再也不会叫她离开自己身边,再也不会同她相隔这么久,这么远。
范灵乐瘪瘪嘴,又洒落了一滴泪下来,“就是回想起来……觉得自己这一路……都走得好苦……”
其实过往独自承受那些折磨,她都没有为此掉过一滴泪。
他不在,她便为自己筑了一身铁甲;可是他在,她就要肆意泼洒所有的委屈和脆弱。
喉结滚了滚,酸涩哽咽,他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是吻着她,又吻着她。
范灵乐彻底睡不着,就躺在月光里,跟他细数“佟暄”死之后,她所经历的那些“九九八十一难”。
她说他们商队的马车路遇暴雨,差点被山洪冲了;
她说她来京城举目无亲,夜里睡觉都难以安眠;
她说她去一香楼当跑堂谋生,却被宵小之徒轻薄;
她说……
“哦,对了!”她忽而想起什么事,激动出声,抬起头,月光下认真与他对视,“你知道吗?贺钟鸣居然也在京城?”
“什么?”
这下,他倒是真诧异了。毕竟这个名字太久远,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同他联系起来。
“真的,他现在在给京城子弟们做皮条客呢!这次送给你的舞姬,就是他负责给挑选的,当时我见着他,也是吓了一跳。”
“你把你怎么着吧?”担心她出事,焦急发问。
范灵乐得意地一昂头,“还好我急中生智,拿太子做挡箭牌,吓得他呀,连我一根手指头都不敢碰。”
见她说得如此轻巧,可却是不知,她如今能走到自己面前来,原来是跋山涉水,原来是劈波斩棘,原来是降妖除魔,才能叫她如今又躺在了自己怀里。
手把她搂得更紧,更紧了。
“赶紧睡吧。”
范灵乐不依,又非让他唱过去哄心心睡觉时哼的那些歌谣。李煊无法,只好像哄孩子般,拍着她的肩膀,一边轻哼曲调。
范灵乐呼吸渐渐沉了,心满意足地睡去,李煊却是彻底没了睡意。
贺钟鸣,那个孙子,活路不走,偏生主动来投死路。而今,可是他自己撞上了门来。
他一番思忖,知道隋桓同贺钟鸣有来往,决定先从隋侍郎处下手。
户部衙门。
今日的衙门里,众人忙得焦头烂额,算盘珠子的敲打声噼里啪啦响着,案桌上的文件堆叠如山,从官到吏个个紧皱着眉头,或伏案埋头苦算、或怀抱账本快步穿梭。
方恺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喝口茶,靠到椅背里,稍事放空。整整三天,他们一直都在连轴转,闹得他每次下值回家,走在路上都是头昏脑涨的。
对面的同僚从堆起的文书里探出半颗脑袋,也是长舒口气,唉声叹气道:“要不怎么说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子刚接手户部,竟然就要我们把历年的账目都重核一遍,这么短的期限,这不是要人命吗?”
方恺没搭他的话茬,祸从口出,谨言慎行,初入官场,他始终表现得很端稳,绝不在这种事情上嚼舌根子,犯糊涂。他继续倾身上前,重新提笔,“快点干吧,今儿听说太子殿下要过来巡查,马虎不得。”
那人见方恺避开他的埋怨,遂撇撇嘴,也不去跟他说什么了。
申时三刻,太子的马车驾临,户部所有人员都在公廨的前厅敬候。
李煊踏进户部大门,尚书令带领所有下属下跪请安,唯有方恺,吓得差点晚人一步,还好他反应迅速,“咚”地一声膝盖猛磕在地,随众人叫着“太子万安”,头脑发蒙,浑身发抖,只是不敢相信。
像,他们未免长得也太像了。
“众卿免礼吧。”
像,连声音都可堪一模一样。
他万分想要弄清楚怎么回事,可户部尚书陪侍左右,与太子有公务相商,他们这些小喽啰,面见过尊颜后,便又被继续打发去公房干活儿了。
方恺坐回椅子里,人却再也没有做事的心思。刚刚太子似乎有和他对视一眼,可那一眼也说不上什么特别,就是无意间扫视过来。但他不可能认错,那人从音容到身形,分明地跟子言毫无二致。
他应当确信,他们就是同一个人的,可眼前荒诞的一切,又叫他不敢确认。
方恺坐着发了半天呆,忽然有人过来传话,“方恺,殿下召你过去呢,说有话要问。”
周围的同僚闻言,纷纷抬起头,诧异地看他一眼。
这个外来的穷进士,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硬关系吗?竟然让太子殿下特地叫去面谈。
方恺僵硬地站起身,他一边走,一边几乎确认了,自己刚刚的猜测。一切也已豁然开朗,为何自己一介草民出身,却能留任京中户部,因为他,的确“背后有人”。
推开门,窗前一米阳光射入屋内,飞舞的尘埃中,太子背门而立,一身朱服,玉带金冠,端的是贵气逼人。他听着动静转身,下午的阳光正好照在脸上,他温和地笑了笑,“康之,好久不见。”
方恺已然褪去了震惊,从善如流地向他下跪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眼中有片刻的怔愣,李煊上前,将他扶起,“康之,今日这间屋内,没有君臣,只有兄弟。”
方恺心神一动,抬起头,望着他高不可攀的天颜,嘴巴蠕了蠕,唰地站起身,急切道:“殿下,乐乐说是混进了东宫去找你,这么些天,我都没有她的消息,您见到她了吗?!”
李煊眸色一滞,他没想到,方恺开口第一句,竟然是在关心乐乐,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嗯,见到了。”他唇角扯出笑,微微点头。“乐乐同我说了,这些日子她在京城,多亏了有你照料。”
方恺敏锐察觉出他微妙的情绪变化,忙垂头,恭敬道:“都是老乡,自然是应当互相扶持的。”
“还好,还好你没事……”想起姑娘这么些天,在京城的艰辛困苦,他有好多话想说,却都又忍住了。
李煊邀他坐下,同他讲述了自己被养在民间的离奇故事,方恺恍惚,没想到,自己竟与当今太子同窗多年、称兄道弟,说出去,怕是别人都要笑他是个疯子。
“对了。”李煊想起一件要事,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他面前,“这是乐乐反复叮嘱我的,说见了你,务必要把借你的这些钱都给还清了。”
“哪里要得了这么多?四钱银子足以。”他连忙摆手推拒。
李煊笑了,“乐乐说了,还要算上利息的。”
方恺一听,无奈地弯了弯唇,只好将那银子拿在手中。
二人叙上好久的旧,渐渐,方恺松泛了下来,言语间,似乎真又把他当做了同窗好友。
方恺感谢了他将自己留任户部的恩情,而李煊也叹着气,同他分析了自己如今的处境,朝局莫测,如履薄冰。
二人都心照不宣,日后,太子就是方恺的靠山,而方恺也毫无疑问地,便是最坚定的那一批“太子党”。
昔日,他们是同窗兄弟,而今,更是政治同盟。搭上了同一条船,串上了同一根绳。
日偏西行,不知不觉,二人叙话已有一个时辰之久,末了,李煊起身欲走,方恺行礼相送,却在他即将迈出门的那刻,望着他高华的身影,忍不住叫住他,“子言!”
李煊定住了,转身,夕阳余晖,温柔了他的神情。
方恺咽了咽口水,终究还是道:“子言,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这句话,是我对兄弟的嘱托。”
以为他想趁机提什么要求,李煊挑眉,示意他继续。
只要不是太过分,他都愿意尽情满足。
“日后,即使你坐拥天下,也切莫负了乐乐,她……”他顿住了,没再说下去,终究还是收住了嘴。
“我不说,你都懂的。”
“你说。”李煊开口:“我想听。”
方恺嘴角动了动,一口气道:“或许日后,你身边会有数不尽的娇娘美妾,花开百样,天下绝色尽可收于你手,但……我只希望你记住,永远要记住,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另一个女子,会像范灵乐对佟暄那般,至死不渝,生死相随。”
李煊默然,颀长的身形立在晚风中,天边晚霞黯淡了去,他眉眼越发沉毅,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我知道了,你放心。”他沉静地回他,转身,大踏步离去。
他的身影逐渐消失,暗沉的天色隔绝了二人,像是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条浅浅的银河。
方恺知道,自此,他与他之间,只有君与臣。
李煊自觉和乐乐一夜春情,二人之间的坚冰融化了不少。在范灵乐一再要求下,他同意放她出去溜达,但命余则涛全程看护。
京城新奇的玩意儿太多了,以前她只在浔阳县赶集,从没见过如此盛况,每日更是玩儿得不亦乐乎。
这日,她又是闹得很晚才归,余则涛两手拎满了东西,依旧脚步生风跟在范灵乐身后。风荷两只手也没闲着,踉踉跄跄跟着她踏进了东宫门。
令风荷更为惊诧的是,太子妃这么晚回宫,殿下竟然还没有叫饭,就这么守着等太子妃回来一同进餐。
可谁知范灵乐咕咚咕咚饮下一碗水,大手一挥,“我们在外面吃过了。”
仿佛没看到太子殿下黑下去的脸,她还美滋滋回味:“那’客仙居‘的冰纹鱼脍,真是没得说,啧啧,绝了。”说完还非要回过头,提一下风荷,“风荷,你说是吧?”
瞟一眼太子殿下黢黑的脸,风荷心虚地缩着脖子,点头小声应诺。
她心里暗叫完蛋,谁知太子妃立刻搬了把椅子,挨着殿下坐好,两手托着已是养得滋润圆白的小脸蛋,笑莹莹看着他,语气讨好:“你吃,我陪你吃,我帮你布菜。”
李煊凉凉地垂下眼皮,斜睨她一眼。
她眨眨眼,唇角一弯,笑眼如月,“哇!我夫君生气的样子都好好看!”
李煊实在忍不住,气笑了,那眼神明明还在努力表达着怒意,可嘴角就是克制不住地上扬。
范灵乐趁势凑上去,在他唇角上啄一下,“嗯,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风荷惊得瞪大了眼。
咦,太子妃可真不把她们当外人。
啧,这太子殿下的脸色就跟变法术似的,三两句话就叫人家哄好了,属实是被拿捏了。
范灵乐陪着他用餐,一张小嘴一如往常那样,巴拉巴拉说个不停,就像少女时期,她总爱缠着他说话那样。京城新鲜事物又多,她说起来更是没完,李煊只是安静往嘴里送着饭,偶尔应和两句,也不嫌她罗唣。
这座死气沉沉的东宫,终于鲜活了起来。
李煊胃口一般,用餐没多久,便把筷子放下了,风荷连忙端来清水,他漱过口后,又接过云菱递来的丝帕,擦了擦嘴,这才牵过范灵乐的手,“乐乐,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嗯?谁呀?”她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李煊默了会儿,还是道:“一位故人,你去了便知。”
一香楼门口,客流如云,门前的栀子灯飘飘荡荡,门上的彩楼欢门五彩招摇。这是京城最繁华的大酒楼之一,常是顾客盈门,生意兴隆。
“松墨,你看看,爷这仪容,怎么样?有没有不当之处?”贺钟鸣紧张地扶了扶帽子,眼前没有铜镜,只好让松墨帮自己查看。
就在七日前,隋侍郎忽然又找到他,说是太子殿下想要见亲自他一面。
贺钟鸣当即就高兴得懵了头了,“隋大人,不知这殿下召我,所谓何事?”
隋侍郎朝他挤挤眉毛,手戳了戳他胸口,“还能是因为什么?你贺钟鸣还有什么别的本事,能叫太子爷看上?啊?”
贺钟鸣顿悟,“哦!哈哈,哈哈哈,在下明白,都明白。”
“哎,这就对咯!”隋侍郎又拍拍他的胸口,“你这几日多上上心,把这京城里最好的姑娘都挑一挑,把太子哄高兴了,以后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明白明白,小的都明白,感谢隋大人的提携!”他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小的不知,这太子殿下究竟有何喜好?”
是喜欢妩媚的?还是清纯的?又或者是……像范灵乐那种,鲜野呛口的?
隋侍郎不耐烦地捋着胡子,“啧,这个,得靠你自己琢磨去。”
贺钟鸣琢磨来琢磨去,把京城各样的美人都备齐了,只等着见完太子一面,再恭敬地将美人献上。
“爷,好得很!精气神足得很!”松墨眼见得自家主子就要得遇贵人了,也是高兴得神采奕奕。
“呼!”贺钟鸣长舒一口气,又在心里盘算了几遍准备好的漂亮话,清清嗓子,挺直腰杆,郑重其事地迈入了那一香楼去。
第72章 君子报仇
一香楼,清泉居。
范灵乐托腮坐在窗边,望街上的人来人往,百无聊赖。
她现在不想跟李煊说话,很不想理他。自己问了他许多遍,今日到底要来见谁?可这人就是不说,嘴巴严得很,非要卖关子、吊她胃口。
自己不要理他,就是不要理他,哼!
而此时此刻,这个故弄玄虚的人正老神在在地靠在椅子里,悠闲品茗。看她气鼓着的小脸儿,好整以暇。
“咚咚”,门敲响了。
范灵乐期待地转头,候在门口的侍卫打开门,进来的却是端着点心的店小二。
“贵客,您要的樱桃酪。”
“放那儿吧。”李煊下巴一抬,指向范灵乐的桌前。
店小二和范灵乐一对望,双双愣住了。
店小二满脸疑窦,他瞧了眼范灵乐,只觉眼熟,可又实在不敢确定,她就是上个月来酒楼上工结果却和顾客吵起来的女跑堂。
没想到,这女的确乎有点本事,这才没过多久,竟就抱上了贵人的大腿。虽他也不知这贵人来历,但看这架势做派,至少的贵族勋戚没跑。
不敢多看,他毕恭毕敬地将点心放在范灵乐面前,“您请慢用。”
范灵乐心虚地低头,想起当时自己“大闹一香楼”那一出,便觉尴尬。
店小二终于退出去了,桌上的冰镇樱桃酪新鲜可口,乳酪雪白,樱桃鲜红,丝丝凉气直往脸上扑,在这炎热的夏季,直勾人心。
“这儿是他们这的拿手点心,京城再找不出第二家能胜过它的了,尝尝吧。”李煊引诱她。
她瞥一眼,愤愤地转过头,不吃!
夏日酷暑,冰镇的酪子放不过一刻钟,就热化了去。李煊着人将这被搁置的樱桃酪拿开,又换了碗新的来。
范灵乐咋舌,“你做什么?”
李煊品一口茶,悠然道:“怕你什么时候想吃了,随时给你备着。”
她不满地皱眉:“你这什么毛病?怎么跟燕时瑾一个样儿?”
李煊蹙眉,“提他做什么?”
这家伙,晦气!“燕时瑾”这个名字,简直比“贺钟鸣”还要让他厌恶。
这时,门敲响了。
余则涛进来,“殿下,人到了。”
他让开条道,一花团锦簇的男子垂头躬身进来,衣袍一掀,重重跪在地上,磕头请安,“草民贺钟鸣,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刺啦”!椅子的木脚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摩擦,范灵乐惊得跳起,“贺钟鸣?!”
趴在地上的男人身影一顿,僵住了。
怎么会是范灵乐的声音?!
他极想抬头确认一眼,可太子殿下未发话,他又不敢起身直面,只好是依旧面朝地,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
范灵乐诧异地看向李煊,他正专注地玩儿着茶盖,汝窑天青瓷,上等品相,是酒楼老板的珍藏。
李煊笑了笑,没说话,故意停了一瞬,茶盖往茶碗上一盖,“起来吧。”
贺钟鸣这才瑟瑟地直起身,却在见到面前这位太子爷的刹那,两眼一黑,差点没昏过去。
天爷呐!有没有人能告诉他,为何这太子爷,竟和佟暄那个穷酸货长得一模一样?!
受到的冲击太大,贺钟鸣跪都跪不稳,脊柱一软,向前一倒,又趴伏在了太子的脚边。
“贺公子,太多礼了。”
他娘老子的!竟然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贺钟鸣被眼前的一幕搞糊涂了,这真的不是佟暄那厮在耍他吗?但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只有一种可能,眼前的人,就是太子殿下!
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他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抖如筛糠,跪在地上,头恨不得折进胸口里。
“怎么了?孤长得有这么可怕吗?”
“不……不敢……”他嘴巴上下打颤,囫囵地发出两个音来。
范灵乐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坐回椅子里,看贺钟鸣这厮吓得魂都没了的鬼样,只觉万分痛快。
活该!这个无耻之徒,当年在浔阳县仗势欺人,害得自己名声尽毁,差点都待不下去了。县里头的乡亲们当面不说,可背地里骂自己骂得有多脏、多难听,她不是不知晓,直到现在,都还有人嘲笑“佟暄”是个绿头龟、冤大头。想不到,他也能有今天。
贺钟鸣哆嗦着,又是一软,差点没摔回地上,赶忙用手臂一撑,方才勉强支住身子。
李煊并不开口,就这么高坐圈椅上,垂眼欣赏他濒死挣扎的狼狈之相,手一下一下,把玩着茶盖儿,在茶碗上敲出清响,落在贺钟鸣耳里,只觉似无边的沉默中,死神来临的前奏。
“贺公子,抬起头说话。”他声音温和,并不气怒,细听,到还有些平静。
见太子没有发作,贺钟鸣深吸口气,颤颤巍巍昂起下巴,仰视着他。
李煊对上他冷汗涔涔的脸,轻轻一笑,“我听隋侍郎说,送来东宫的那批舞姬,是你挑选的?”
“是,是,是……”他连声应着,悄悄瞥了眼旁边屏息凝神看热闹的范灵乐,心里忽然纳罕。对呀,这范灵乐当初还是跟着舞姬混入东宫的,既然太子就是“佟暄”,她又何必来这一出?
贺钟鸣心里越发迷糊。
这夫妻俩,不知玩儿的什么游戏?耍他呢?
脑子里正一团浆糊,却听头顶的太子轻轻啜了口茶,又发话了,“既如此,真是有劳贺公子了,的确有心。”
贺钟鸣见太子似乎无意与自己“相认”,刻意避开前尘往事不提,竟是装第一次见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然太子都未主动提起当年在浔阳县的旧怨,他自然也就顺势装起了失忆。
“能为殿下效劳,当是小人的荣幸,只盼殿下喜欢就好。”
“喜欢,自然是喜欢。”他说着,笑睨了眼范灵乐,她回视,又是鼓起脸儿来瞪他。
这人真是,都把贺钟鸣拉来这儿了,还不直接挑明,弯弯绕绕、磨磨唧唧地,不知他在想的什么。
范灵乐无法理解两男个人默契地装傻,要是她,直接就提起裙角上去,一脚把那厮踹翻咯!还用得着跟他在这儿有的没的兜圈子?都是做了太子的人了,踹个人总不怕事的吧?
看出范灵乐眼里迫不及待的怒火,正隐而不发,他朝她蹙了下眉,示意她不要说话,又漫不经心地转向贺钟鸣,“若要论这挑美人,贺公子倒的确很有些眼光。”
贺钟鸣听这话头不太对,好不容易牵扯出来的假笑也僵在了脸上。
太子这话,分明地意有所指,不就暗讽当年自己跟他争范灵乐那事儿吗?
“不敢……殿下……谬赞了。”偌大的汗水如滚珠般,顺着脸颊灌入衣襟里,本就是酷暑天,他来面见太子又穿得过分庄重,而今仿若套进了一座蒸笼中,煎熬欲死。屋内四个角分明都置着冰鉴,对他来说,却是毫无知觉,领口早已濡湿了一大片,更显狼狈可笑。
贺钟鸣抬起袖子,不住擦汗,李煊心中唯有冷笑,“只是……孤怎么听说,这批送来的舞姬中,竟有姑娘本是良家子,只因有人强买强卖,才被迫送入了我这东宫里头?”
他手一松,茶盖落入了杯上,笑容瞬间敛了去,凌厉的眼神刮过贺钟鸣的脸,字字句句兜头而下,如一座巨山,向贺钟鸣压来,“孤听闻有此一事,气得是一整晚都没能睡好觉,这种强逼民女的勾当,竟然也发生在了孤的东宫里头,发生在了孤的身上,贺公子,这真是好大一份孝敬呀!”
贺钟鸣望着太子如鹰的眼神,似一双利爪钳住了喉头,瞬间,呼吸困难,满面青紫。
太子终于亮剑了。
要收拾他贺钟鸣,总不能无缘无故,也得师出有名才是。哪怕他是太子,也也要先占住一个“理儿”,如此,才好下手。否则若真成了泄个人私愤,说出去,到底也有损在皇帝心中的印象。
“殿下!绝无此事呀!绝无此事!”他还是不死心,抱着侥幸之心垂死挣扎两下。
李煊嗤笑一声,“绝无此事?那姑娘都已经在东宫里头哭哭啼啼了,阖宫上下,人尽皆知,你的意思,是孤冤枉你了?”
贺钟鸣呼吸一滞,心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小人……不敢……”他又耷拉下了头,手在膝盖上紧紧握着拳头,克制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浑身紧绷得像一张随时会吹爆的鼓皮。
凶多吉少,在劫难逃了……
“登登”,恰此时,有人敲响了门,原是店小二来给范灵乐换樱桃酪了。
屋内的氛围缓和了一瞬,那店小二将新鲜的樱桃酪放在范灵乐面前,弓着身,一眼也不敢多看,又端着范灵乐没吃的那碗,走了。
望着眼前冒着凉气的樱桃酪,范灵乐可算有了胃口,用勺子剜上一勺,放入口中,一边看贺钟鸣吃瘪,一边自己吃瓜。
香!甜!这樱桃酪的滋味,可真是好。
看着她吃得脸颊鼓鼓、津津有味的模样,李煊不禁笑了,“慢点吃。”
范灵乐嘴里塞满了点心,手迫不及待地指了指贺钟鸣,满脸期待,那眼神分明在说:快!收拾他!
李煊掌不住,差点笑出了声。
他正回了脸色,慵懒地靠进圈椅里,“贺钟鸣,你可知罪否?”
太子爷莫名其妙,就要给他扣顶帽子,贺钟鸣心中不服,可也只敢打落牙齿和血吞。“小的知罪,听凭殿下处置。”
这时候赶紧做低伏小,扮龟孙子、做个瓜怂,说不定等太子出了这口气,就能放过自己了。
“既然知道自己有罪,就该有个认罪的态度。”李煊翘着二郎腿,手支在圈椅扶手上,漫不经心地道:“这人呐,他就该吃点疼,不疼,他不长记性呀。”
他嘴角带笑,语气温柔,字字如刀:“贺公子,你知道,这人呀……打哪儿最疼吗?”还不等他开口,又赶忙补一句:“孤知道,被人打脸,最疼了。”
贺钟鸣气得一闭眼,眼口鼻都皱成了一团。太子这是记仇,自己当年在狱中扇他那一巴掌。悔呀!恨呀!自己怎么就那么有眼无珠,竟然赶在太子爷头上动土!
啥也别说了,扇吧!
他一咬牙,一闭眼,举起手,往自己脸上扇一个大耳瓜子,左边扇完,又是右边,右边扇完,又是左边……
“啪啪啪”!清脆的耳光声在屋内响彻不绝,李煊根本懒去看他,又端起那茶碗,悠哉悠哉地送到嘴边。
太子不叫停,他根本不敢停手,只知道扇,不停扇,一直扇……
他就像个不倒翁,脸从左边偏到右边,又从右边偏到左边……
初始,范灵乐在一边看着,还觉过瘾,心里直叫痛快。可到后来,她觉出气氛的不对劲。
她都已经数不清,贺钟鸣扇了自己多少下,只见得他两边的脸逐渐肿起,血丝从嘴角渗出。
中间实在扇累了,他垂下胳膊,喘了几口气,李煊并未发话,只轻掀眼皮,看了他一眼,候在一旁的余则涛立马抬起腰间的佩剑,往前跨了一小步。只这一下轻微的动静,叫贺钟鸣觉出不对劲来,那暗流涌动的杀气,迫得他只得又抬起酸痛的胳膊,狠命往脸上扇着。
后面不知是无力,还是想偷懒,他巴掌声响越来越小,微弱了下去……
“贺公子若是没了力气,不如先吃口饭。”
他差点没哭出来,又咬一咬牙,用力扇出清脆的巴掌声,响给太子听。
范灵乐看着贺钟鸣不成人形地脸,吓得呆住了,他恍若一个机械的木偶,没有了知觉,只知道重复同一个动作。脸颊已经高高鼓出,一片青紫,细小的经脉在脸上爆裂开来,如蜿蜒的蛛网,密集可怖。仿佛下一刻,就要随时吐血倒地而亡。
她看不下去了,蹲下身,伏在李煊的膝盖上,仰头求他:“阿煊,算了吧……”
可以了,他受到的这些教训,可以了。再下去,她真怕闹出人命。
李煊微一挑眉,对上范灵乐忧郁惊惧的眼睛,手指抚上她的下巴。
他心中微一动摇。自己总是这样,叫她一个眼神,就容易被触动。他不愿看到她眼里盛满忧伤,不愿她闷闷不乐。
嘴巴动了动,几乎就要喊停。
“乐乐……”
贺钟鸣见范灵乐的话似乎管用,又见她对自己起了同情心,意识模糊中,只想抓住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忍不住发出口微弱的呼喊,向她求救。
忽地,李煊眸色一凛,寒光乍现。
呵,“乐乐”?他倒是会攀旧情。
范灵乐预感大事不妙,下巴被他手指猛然掐得吃痛,双手攀住他的小臂,几乎是恳求道:“阿煊,放过他吧。”
她也不知道,贺钟鸣一句称呼,究竟触到了他哪根神经。
李煊抬头,看向已经奄奄一息的贺钟鸣,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办?贺公子,孤的太子妃好像觉得是孤太过分了,你说呢?”
贺钟鸣垂着头,左摇右摆,昏昏沉沉,不甚清明的心里依旧是一沉。这还用说嘛?他要是这时候停了手,意思就是点头同意太子确实做得“过分”了。
都到了这一步,还能有什么说的?扇呗。
他红肿的嘴角牵出一丝拧笑,愤恨地举起手,竟又是重重一巴掌,可打在血肉模糊的脸上,却是听着沉闷。
范灵乐被这声音激得肩膀一哆嗦,闭上眼,再也不敢看。
李煊扣住她的后脑勺,让她趴在自己腿上,两只手捂住她的耳朵。
范灵乐将脸埋进去,声音也似乎远去了,可身子依旧瑟缩着。
终于,恍若隔了百年之久。
“停。”
他凉凉发话。贺钟鸣手一垂,头往地上一栽,彻底不省人事了。
李煊看一眼余则涛,对方立马明白过来,从屋外叫进来两个看守的小兵,将贺钟鸣拖了出去。
“乐乐,没事了。”
他拍拍她的肩,手触到她身子的那一刻,范灵乐却猛然一僵,一动也不敢动了。
李煊怔愣了,手悬在半空中。
他让她感到害怕了,她的身子,在抗拒他。
第73章 水淹金莲
自贺钟鸣自扇巴掌那事后,范灵乐显见得沉闷了,她每日惴惴不安,就等着人递消息来。
结果贺钟鸣的还生死没等来,倒是先听到了有关“一香楼”的八卦。
据说是因涉嫌兜售假酒,被勒令封锁整顿了。
“巧了不是?就在您和殿下去后的第二日,这么大的一座酒楼,说查封就查封了。”风荷替范灵乐挽着头发,一边感叹到。
范灵乐望着铜镜中自己空然的眼神,竟是一下子就猜到了,这可能就是他手笔。想来自己同他说起过在一香楼被轻薄苛责的遭遇,他一直记在心里头。
他这个人,心思一向细腻得很,向来记仇。
只不过之前,他是布衣之怒,除了闹得自己个遍体鳞伤,无人问津;而如今,天子之怒,挥一挥手,便是浮尸遍地。
她垂着头,默然了,心中并不觉痛快畅爽、或与有荣焉,反是说不出的滋味。
风荷见她眉眼哀愁,以为是对自己新盘的发髻不满意,“夫人,这个发式您不喜欢吗?”
范灵乐被她声音牵扯回来神思,看着风荷不甚担忧的神情,竟是觉出几分好笑。“没有,很好看。”她笑着安抚她。
瞧瞧,什么时候,自己也到了一个眼神就能叫别人惶恐猜测的地步了。这人上人的日子,她到底还没能适应得了。
李煊也常常说她,不能和下面的人太亲近,否则人家不怵她,保不齐哪一天就要踩到她头上了。可范灵乐只不当回事,在她看来,这些人跟她一样,都是苦出身,她看他们,就同自己的邻里街坊、兄弟姐妹们一般,怎么也还没习惯得了端着架子去使唤人。
就像她依旧没能习惯,人,坐上了高位,便能理所应当地将位卑者的性命视如草芥。她心里还是挂念着贺钟鸣的生死,哪怕他曾跟她有过节,哪怕她讨厌他。
终于,一个夏雨绵绵的午后,余则涛赶来,向她汇报:“夫人,刚刚得知的消息,贺钟鸣他……于昨日未时左右,死了。”
范灵乐听完消息,呆愣了半晌。
“我知道了。”
她有气无力地回,眼神空茫,不知望向何处。她转身欲走,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还好风荷及时搀住,扶她慢慢回了房。
雨珠顺檐角滴落,滴滴答答敲打在台阶上。她空望着雨丝,枯坐了一个下午。
想起那个巴掌清脆的下午,她心里兀自生出许多悔意。若是当初,自己能再坚持一点呢?是否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丧命在自己跟前?
*
李煊今晚有应酬,没有回府用餐,她一个人,心事重重的,再没有了往日的好胃口,勉勉强强用过几筷子,立刻放下,又回了房歇息。
夜里,李煊推门进来时,就看到她托着腮,眉头紧锁地望窗外一轮弯月。
范灵乐少见地会有这样忧愁的模样。
“我听风荷说,你今晚没吃什么饭,怎么了?”他走过去,指尖去触她的脸,却被范灵乐偏头躲过。
伸出的手又僵在半空。
这几日都是这样,她回避他的触碰,连夜里睡觉,也是自己裹着被子滚到床另一边。
他自然知晓她生闷气的缘由,可他不想去哄,也无法去哄。
他没觉着自己做错了。
“我听说,贺钟鸣死了?”她抬首,尖锐的目光刺向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的变化。
他面无起伏,慢悠悠踱步到衣架边,自是不敢使唤她伺候,开始自己解除腰带,脱去今日的朝服,“嗯,听说了。”
范灵乐唰地起身,激动道:“是你杀的他,都是你……”
李煊把朝服往衣架上一丢,冷冷地回转身,“我杀的?”他哼笑一声,“巴掌可是他自己扇的,我一没有发号施令,二没有叫人动手,分明是他自己把自己打死的,我何谈害他?”
范灵乐被他的狡辩更是激怒了,“你明明知道,不是因为你,他根本不会这样做的!他是迫于你的强威,才会如此。但凡当时你叫’停‘了,他也不至于闹到不治身亡的地步!”
自己把自己扇死了,说出去,也是奇闻一桩。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一切,不都是他咎由自取吗?”李煊直视范灵乐,冷漠回应。
“是……他是罪行累累,可……可无论如何,何至于死?李煊,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呀……”
“你是指,那种贱命吗?”他缓缓,勾出一个冷笑,“这种人,死不足惜。”
他说得如此轻巧,不过一条人命……在他眼中,恍若与蝼蚁无误。
她张着嘴,一时又呆住了。
怎么会这样呢?是不是人一旦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就会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膨胀的权势,让他们无法再克制心中的恶念。
“不……不是这样的……”她喃喃着,茫然地摇头,眼眸浮上了水光。
李煊见她神情有异,不由蹙眉,“乐乐,你说什么?”
“不是这样的……”她摇着头,发簪上的琳琅金珠撞出轻微的脆响。“佟暄他……不是这样的……”她说着哭了,拼命摇头,泪水终于疯狂地涌出。
视线模糊,她认不清眼前的人了,好陌生,好陌生的一张脸。
李煊听清了她嘴里的话,像是被一刀扎进了胸口,人痛到极致时,竟真的会被激得笑出声,“乐乐,不是这样?那’他‘应该是怎样?”
她吸了吸鼻子,委屈得胸腔都在震,“我知道……佟暄虽然总爱冷着一张脸,可他其实谦逊有礼,对谁都温和以待……我知道……他内心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嗯,所以呢?”他笑容平静,含笑地望着她。
“所以……”她声音也渐渐定了下来,止住了点哭,“我现在确定了,你不是他。”
“呵。”被她逗笑了,他嘴角轻抽,“那我是谁呢?乐乐。”
他立在烛光中,身姿笔挺,雪白绸缎裹着精壮的身躯,远观气势凌人,近看风流蕴藉。
他可以轻易走入任何一个少女的梦中,过去是,现在,更加是。
她抬起袖子,擦擦泪痕,直视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你是皇太子,李煊。”她语气笃定,冷静,“总之,你不是他。”
他眼眸微眯,望着她渐渐平静的脸,心中止不住怒气上涌。是丝丝蔓延的恐惧,和不可抑制的愤怒,澎湃着,狂吼着,要把她卷入、把她吞没,才能平息这一场惊涛骇浪。
范灵乐揩揩眼泪,自顾自转身,走到床边,将她这几日在东宫睡惯了的枕头抱上。
“你做什么?”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去偏殿睡。”
不想和他呆在一处,她害怕他的触碰、他的亲昵,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范灵乐刚踏下拔步床的脚蹬,却被人拽着胳膊,往回一扔,就这么仰面摔在了床上。
“你做什么?!”她疼得摔出了眼泪花子,手肘支着勉强撑起身子。
一切来得太迅速,她人根本未反应过来,却见他长腿一跨,迈到床上来,将她整个人固定住,动弹不得。
“姓李的,你放开我!”
她徒劳挣扎,但他力气越发大了,竟是撼动不了丝毫。
李煊冷着脸,没有回她话,肃然的脸上毫无一丝裂隙,另一只空着的手在腰带上拨弄。
是一支高响的嘹亮战歌,没有任何前奏。
范灵乐惊叫,眼角迸出残泪,身子猛然弓起。
痛,好久没有过的痛,无数细小的神经的末端狂舞着在她身体里呐喊,呼吸被攫取,没有了任何思考的余地。
李煊也是一滞,额头青筋隐隐浮现。
“你……滚出去……”她痛得面部扭曲,艰难地从齿关间挤着字。
李煊静静地俯视她,两手分别扣住她的手腕,一下一下,推开她紧握的拳头,十指相扣。俯下身,轻轻吮吸掉她鼻尖渗出的细汗。
“乐乐,你看清楚,我是谁。”
因他不动弹,在一刹那的疼痛后,她终于缓过点劲儿来,倒在枕头上,大口吸气。
入目,是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平静的湖面下,凶潮暗涌。
头顶的鲛绡纱帐似一张密不透风的丝网,细细密密落下,将他们紧紧缚住,裹缠着身躯,一丝的空隙也没有,一刻的挣脱也不得。
生理的激痛触发了泪水,一滴晶莹从她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混蛋!滚开!”她咬着牙,憋红着脸,抗议怒骂。
“乐乐,你真的想我走开吗?”他眼神是出奇的冷静,只是细看之下那底色,隐约泛起了潮红,似乎下一瞬,就要有血泪从其间奔涌而出。
他不动作,也不发怒,恍若一座巍峨的冰山,无声压制着,高高地俯视,冷冷散发着寒气。
“我说……快……滚……”她一字一句,目眦欲裂,牙都快要咬碎了。
浑身被压得不能动弹,她气急,哪里是能受得了这个气的,用力仰起上身,额头重重撞上他的脸。
李煊眉骨处被顶了一下,额间隐痛传来,动作牵动了,他被激出一声闷哼。
范灵乐哆嗦了一下,那脆弱的末梢引得她细细发颤。
一瞬间,疼痛去了大半。
她仰面倒回了枕头上,紧蹙眉,死死咬住唇角。
李煊睁开朦胧发潮的双眼,看着她不知是痛还是快慰的表情,又或者,那紧咬唇角的小虎牙的一角,泄露了几丝屈辱的不甘。
呵。他轻轻一笑。
奏乐继续进发。
“唔……”范灵乐的小虎牙咬得更狠了。
“你说我心狠,乐乐……”他俯身,在她耳边嘤咛,“那是你不知道,’佟暄‘他又有多狠。”
范灵乐又身子一抖,痛苦地偏过头去,却怎么也躲不开他混着檀木香的气息。
“那个摸过你屁股的捕头,还记得吗?”
听他这一说,她想起了什么,猛然睁眼偏头,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唇角一弯,眼中却只有冷意,“那个捕头,’佟暄‘叫人杀的。”扣着她双手的十指忽然用力,往海棠更艳处漫溯。
“啊……!”澎湃的热意来得太汹涌,范灵乐实在支撑不住,含泪叫出了声。
“他敢动你,死有余辜。是’佟暄‘叫人把他一剑封喉,丢在了河里。”
“对,就是他做的,可怕吗?乐乐?”
每一次吐字,都是音符律动的节奏,愈高,愈嘹亮。
“唔……”她头在软枕上摆动,眼泪糊了满脸,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这致命的桎梏。
音符在耳边跃动,敲击着感官。
“还有那个叫张致远的呆子。”他缓舒了口气,“知道他的舌头是怎么没的吗?”
范灵乐几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可只能皱着脸,承受他给的斜风骤雨,甚至难耐地,主动与他十指紧扣。手指甲抠进他修长的指节里,她发着狠,可他却近乎忘了疼。
望着她因欢爱而潮湿的小脸儿,他心中波澜涌动,徐徐,轻轻,似有潮汐在月色下漫过砂石。
舒服,满足,他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俯身,唇吻上她汗湿的眉弓。
“那个家伙,竟敢当众在书院说你是’破鞋‘,污了你的清白。”他声音沙沙的,像风吹细石,轻轻滚过,落入她耳中,“也是’佟暄‘,叫人趁夜把他舌头割了。”
他轻轻抬起身,范灵乐仰着脖子,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就当晚,多一日的话匣子也不叫他留。”他的音色还带着笑,似在回味,那昨日往昔的“丰硕战绩”。
“还有燕时瑾。”
他又提到了那个人。
范灵乐不禁睁眼,泪水交合着汗水,烛火氤氲中,她恍然看见,他腮边和耳垂尖,都似染上了胭脂,水色朦胧。而那双墨瞳中的冷,竟在欲望深重的渲染下,迸发着惊人的艳光。
汗水沾湿了缭乱的鬓发,她胸口剧烈起伏。
痛恨他,可却又迫不及待地接纳他,甚至在目光触到他的那一刻,欢欣的潮涌奔泻而下,几乎要将她淹没,遂夺去了所有的理智,只剩哭泣传递着模糊的情绪。
他挑眉,一滴汗水从眉弓掉落,烫印在她的锁骨间。
“那个畜生,他竟然也看到了你右耳后的那一粒朱红小痣。”
范灵乐茫然。
什么右耳后的小痣?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身上还长了这么个标记?
范灵乐怔忪如幼鹿的神情彻底取悦了他。
看吧,他就知道,这是只有他才独享的秘密,竟然叫燕时瑾那个家伙也肖想了上了。
像是要被她这纯情的眼神碾碎,他绷紧腮帮子,忍耐着鬓角狂跳的青筋,将范灵乐一把翻过去,又再次狠狠……
“啊!”范灵乐彻底受不住,惊叫出声,两手紧紧抠住身下的蚕丝衾被,轻薄的蚕丝易磨损,三两下就被抓得抽丝。
右边的耳垂被他含住,濡湿了,又打着卷儿,三下两下,拨弄得她浑身细细震颤。
纷繁又敏感的神经缭绕着,细细密密攀附神柱而上,紧紧绞杀。
“当时,要不是方恺拦住了’佟暄‘,我敢说,’佟暄‘就是存了要把他当场打死的心。”话语,嵌得更狠、更深了。
范灵乐头埋进锦被中,低低地啜泣出声,双肩颤动,像秋末枝头的最后一片残叶,无助地垂挂。
又被翻过来,她早已失去了所有力气,任其予取予求。手软绵绵地垂着,被他搂在了怀里,轻轻爱抚。
“乐乐,现在你看看,我到底是谁?”
蚕丝锦被上的缠枝金莲,熠熠生辉,在范灵乐细弱的哭声中,泉水喷薄,淹没了莲瓣,滋润出浓重的艳色。
泉水漫延,一路向下,又向下。
第74章 深宫寥落
细雨连绵,斜织着,落在琉璃瓦上,打出细弱的清响。
最近这段时节,雨水充沛,恼人的夏雨一场又一场。
风荷进屋,见范灵乐又对着窗子,临风而坐,连忙上前,把窗关上,“夫人,当心着凉。”若她真有个头疼脑热的,届时殿下又要怪罪下来。
“自己的身子,要仔细爱重才是。”她不无嗔怪地劝道。
爱惜身子吗?范灵乐牵出一抹苦笑。
想起那场暴虐的情事,几乎将她所有的精血盘剥殆尽。
他强势躯入,根本不顾她是否愿意,伴随那些惊人的话语,字字落入耳中,激得她脑中神经都在拼命狂跳,搅乱了所有的思绪,只有身下的感官在敏锐中放大,承受着他给的一切。
说不痛快吗?可她的身子的确欢愉到了极点,酣畅淋漓,几欲升天。
可当一切沉静下来,心中只如钝刀割肉,撕扯得她难以呼吸。
直至他那晚的坦白,回想起曾经在浔阳县的点点滴滴,她恍然察觉,怪不得,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因为有皇太子的旌旗一直庇护在她左右,才叫她免去了这许多恶人觊觎带来的苦恼。
其实他的身份从来都是如此,只是她从不曾知晓,也不曾完全了解。而今他将过去暗地里做的那些毒辣之事一一交代,在被被翻红浪的床上,在她恐惧瑟缩的身体里。
直到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才是完完全全容纳了,那个曾经深藏在“佟暄”背后的李煊,那个更接近真实的他。
心中思绪万千,她无法去言说。分明是被强迫来的床事,可她竟已疲累到没有心情再去反抗。只是这几日,她都同他疏远了,再没叫他碰过。
李煊自知理亏,也知她需要时间,也是夹着尾巴,不敢违逆了她一点心思。
可时日一久,每当夜阑人静,烛火熄灭、合衾而卧时,感受着身边烫热的躯体,她瑟缩着的身子竟又会不受控制地,涌起无尽的潮汐,那样的欲念渴望,几乎将她吞噬。她恨,恨自己的不争气,身子像会犯贱般,怂恿着她,要在与他的嵌合中,得到永恒的救赎。
她捂住嘴,委屈随呜咽声倾泻而下。
李煊近日里来觉浅,他被这动静一下闹醒,听到身旁传来的压抑低泣,心猛然一沉,转身就去揽她的肩,“乐乐……”
范灵乐气急,肩一扭,将他手甩开,彻底贴上了墙壁处,泪水灌入口鼻。
分明是燥热的夏夜,李煊却觉得浑身发凉,人僵在那里,只能是盯着她瑟瑟颤动的背影,双目失神。
他垂下手,终是叹气,“你要是……不想看到我,这几日,我搬去偏殿睡。”
范灵乐没有回他话,只是哭得更凶了。
心都被她的眼泪泡湿、泡软了。他二话不说,掀开被子,带下衣架上的外衣,随手披上,又到外间去唤婢女,替他把偏殿给收拾出来。
周身那迫人的气压终于消散,范灵乐彻底放松了身子,仰面倒在床上,任泪水倾泻。
雨打在芭蕉叶上,弹奏出清耳的曲目。
“风荷,把窗子打开吧。”她吩咐。屋子里头闷,她想看看高阔的蓝天,想着,不知浔阳,是否也下雨了呢?她真的好想、好想回家呀,她甚至有点想念,那把油腻腻、充斥着肉腥味的杀猪刀了。仿佛只有当刀把握在手上,才是最叫人安心的时候了。
“夫人,吕博士到了,已经在花厅候着了呢。”风荷提醒道。
吕博士是李煊从国子监请来,每两日申时专程来给她授课的夫子。李煊已经打定了主意,日后她要掌管整个东宫的内务,不可再像以前那般悠游自在、管好一个小家那般简单了,必得叫人提点一下。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她一拍额头,提起裙子,起身急忙忙就往外头走,“应该是我提前备好课业,候着先生才是,怎么好叫先生在外头等我?”她嘴里嘟嘟囔囔,脚下生风地走着。
“以后你可得提醒我,万不能这样怠慢了先生才是。”
“是,夫人。”风荷应着。
范灵乐到了花厅,向那位花白胡子一把大的吕博士道歉行过礼,这才坐下,又就着上次停下的课业,继续学习。
吕先生安排的内容十分丰富,从诗书到礼仪到言行到御下,范灵乐听得脑子都大了,只觉得这规矩未免太多,可没办法,这里不是能任由她胡闹的地方,吕博士也比袁夫子更为严格。
为了避嫌,每次的授课,二人都是在厅堂里面进行,宽敞轩亮的大厅,四处通风,无论从各个角度,都能瞧清楚里头的情形。丫鬟侍奉在侧,侍卫持刀站岗,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回荡着先生铿锵有力的授课声,间或夹杂着她提问回答的声音。
她又想起往日,在琅岳书院求学的日子,忽然叹息那个时候,自己总是偷懒耍滑,一点不懂珍惜。想想在书院时,那才热闹啊,虽然日子清苦,可每日可以和“佟暄”列席而坐,哪怕上课睡得口角流涎水,他也只是笑笑,或者捏捏她的脸蛋,或者亲亲她的嘴角,总之就是用各种办法把她吓醒。
每日,还能和他一起上学、放学,她缠着他,非要手牵手,就这么在街上招摇过市。哪怕“佟暄”兜里只剩两颗铜板了,他也会掏干净,给她买任何她看上的小玩意儿。
一包关东糖、一柄小铜镜……都是些没用的小东小西,她看上了就喜欢买,新鲜劲儿过了后就堆在家里忘了过问。陈玉珠为此没少背地里叨叨,“佟暄”也依旧是笑笑,“她喜欢,就随她去好了,又不值什么钱。”买她个高兴,他乐意。
是啊,那些不值什么钱的东西,却能叫“佟暄”把她哄她那样开心。而如今,这天底下什么好物他都能够捧来她面前,只是她总是愁云轻笼,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她想回家,想要回到佟家大院,想要回到爹爹身边,想要把心心抱在怀里,用脸去蹭她细嫩的小脸蛋,听她奶声奶气地叫声“娘”……
雨,接连下了一个下午。今日授课结束,吕博士起身道别,又撑起油纸伞,没入了雨幕中。
持续到夜里,雨水还在滴滴答答掉落,她抬头,望着檐上坠落的雨珠,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枯坐在了花厅里,直看到又一道熟悉的身影,修长、清冷,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仆人,替他撑一把紫竹油纸伞。袖袍轻扬,越过蔼蔼烛光、霖霖细雨,走入了花厅里。
袍角有一些浸湿的地方,云菱过来就要着他去殿中更衣,他挥挥手,将她屏退,从胸口掏出一封信件,完好无损,干燥如初,熨帖在他胸口久了,封页上竟还带着热气。
“家里来信了。”
他知道,范灵乐与家中通信的地址仍然是“缘来客栈”,他特意命人在“缘来客栈”候着,一有家书,就即刻送来。
她怔愣了会儿,接过他手中的信封,迫不及待拆开。
借着幽冥的夕阳残光,她将家书细细观览,看过一遍,笑了,又似还不够,再去看第二遍,看完后,竟是忍不住,泪光闪烁。
李煊就立在一旁,看着她又哭又笑的,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信上说什么了?”他终于忍不住问。
范灵乐将信递给他,眼中还噙着泪,嘴角的笑却是没来得及收回,“家里一切都好,心心牙也已经长齐了,现在是个小馋猫了,见到什么都喜欢往嘴里送。”一说起女儿,她脸上总是笼着层柔光,每当这个时候,所有的任性和骄纵都在她身上无影无踪了。
李煊看她这样,也是笑,手忍不住抚上她的脸,拇指轻轻擦过,“那就好。”
一下迎来他的触碰,她立时又冷了脸,偏过头,将脸从他手中躲过。
李煊讪讪地收回手,在她身旁落座,小心翼翼道:“等局势再稳定点,我差人把岳父和心心接过来。”
见她沉默,不由试探着伸出手,握住她绵软的小手,没有迎来意料之中的抗拒,他不禁又握紧了点,“我听风荷说,你一直想要去大相国寺的夜市瞧瞧,等过几日开市,我陪你一块儿去。”
她没答是或不是,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吃饭吧。”
李煊终于笑开了,明白她这是默许了。“好,吃饭。”
李煊答应了,要在开市那一日陪她同去,范灵乐面上并不情愿,可到底也没有拒绝。她想清楚了,他始终还是他,只是因为变了层身份,叫她一时难以接受。她并不想否认的一点是,她渴望着他的触碰,甚至连心灵也是震颤中,依然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
她不想欺骗自己,她的心除了爱他,做不出任何别的选择。
但他从穷书生一下子直上青云端,这尊贵身份的加持,让她常常陷入忧愁之中。天平的一端已经在慢慢地倾斜,有什么东西正以不控制的姿态往下滑落。
月,在树梢上缓慢爬升,她候在殿中多时,也没有传晚膳,只为着他那一句“等我回来”的承诺。
“吱”,门推开了,她抬头望去,连自己都不曾察觉,那眼神中隐隐流动的期待。
来人是风荷,她立时敛了神色,稳住语气道:“殿下回来了吗?”
风荷踱步上前,面露难色地支吾道:“殿下方才差人传话来,说宫里来了信儿,皇后娘娘今儿身子忽感不适,殿下即刻进宫了,让夫人您今晚自己先用餐,他……改日再陪您去大相国寺。”
她呆住了,眼底的颜色缓缓黯淡了下去。
星夜,坤宁宫。
李煊步履匆匆,在坤宁宫人一路的跪地请安中,目不斜视地跨过殿门。
有丫鬟见太子来访,立刻将人引到内室,他旋过屏风,焦急道:“母后……”
目光却在触到倚在扶华皇后身边、替她俯身捶腿的姑娘时,愣住了。
崔知月缓缓起身,粉脸低垂,头上的步摇只摆动出最轻微的弧度,屈膝向他行个万福,“见过太子殿下。”
第75章 飞鸟越笼
李煊愣住了,只刹那,恍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但也不能戳破,只好向姑娘回个礼。
“有劳崔姑娘了。”
“煊儿,过来坐。”皇后见这一对壁人立在殿中,只觉怎么瞧怎么登对,泛疼的头都舒缓了不少。
李煊忙过去,丝桐搬了个绣凳放在皇后脚边,他坐上去,极其自然地牵住皇后的手,“母后现在感觉如何?好点了吗?”
她含笑拍拍他的手背,“好多了,就是这几日看天气舒爽,连夜下雨,一时没注意,染了点风寒。”
“我啊,这是老毛病了,一受寒就会脑仁儿疼,调理调理就好。倒是他们,大惊小怪的。你啊,最近政务也重,不必特地跑一趟,没耽误事儿吧?”
皇后身体不舒服是事实,但借题发挥也是事实。平常有个什么小病小灾的,她一贯是不愿叫儿子知晓,自己默默挨过去就是。可偏生这次兴师动众。
李煊再一看侍奉在旁的崔知月,自然是知道母亲心思。
李煊进了这趟宫,免不了要陪皇后用一顿晚膳再走,崔知月称说要出宫回府,却被皇后尽心挽留。
饭桌上,她很是知心,主动替皇后和太子布菜。
“你吃,不用管我们。”皇后很是和善道。崔知月遂放下银箸,端起了自己的碗。
崔知月涵养极高,食不言,也不会把筷子伸去边缘的碗碟里,只专注于自己面前的菜。只是偶尔忍不住,会偷偷抬头,瞄一眼对面的太子,很快地又收回目光,自若地往嘴里送着饭。
这一些自然是逃不过皇后的法眼,连眼角的细纹都漾着笑意。
一顿饭,李煊吃得是食不知味,他听皇后在耳边和崔知月聊家常,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在心中默默打算着,这个崔知月,以后可要怎么安置?
皇后是万分热心做这个媒人,崔知月自己也是半推半就。她对自己有意思,李煊察觉得出来。一切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只是乐乐……
“煊儿啊,我听说,朝臣们最近正为你父皇重修陵寝的事争论不休,这事儿,你怎么看的?”皇后忽然话锋一转,引了他身上。
一说起这个,李煊就叹气。
也不知是不是人越老越糊涂,历来苍暮之年的帝王,似乎就没有几个不好大喜功的。皇帝最近又听信了什么狗屁倒灶的神仙道士的话,非让把已经快要完工的帝王陵寝丢去不要,重新分金定穴,遴选新址,决意再次大兴土木,修建王陵。
可这一来,折腾的自然是民生百姓。
李煊刚接管户部,把历年的帐从新核算过一遍,这才发现,上一任真是给他留了个好摊子。或者说,这早就是从历任户部长官手中一脉承袭下来的“传家宝”。如今国库的情况,不说是千疮百孔,但的确左支右绌、四处漏风。
皇帝想要重修陵寝,户部就得批银子。李煊恨不能大手一挥,直接给他来一句“没钱”!在他看来,人死后万事皆空,埋哪儿不是埋?非要劳民伤财、兴师动众,放着已经快建好的陵寝不要,竟还要再挖新陵,他属实不能苟同。
脑海中浮现的,竟是那些赤裸着上身、出卖劳力的工人们,是了,他们有一双双有力的腿脚与胳膊,每日挥洒着汗水,争一份微薄的家用。他们是好多人,是儿子、是父亲、是丈夫,她们还是女儿、是母亲、是妻子……
而最终,脑海中无数张模糊的脸,只在眼前凝结成了两张、无比清晰、深深镌刻着的脸庞:陈玉珠和佟立冬。
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龙椅上的那位“父亲”,而是用一双双粗糙的手掌养育他长大的父母亲。
他们,是大雍朝万千子民最不起眼的一员,可因为他深爱着他们,所以也共情着那些为生活不易的百姓。
钱不是凭空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想要重修陵寝,就得刮百姓的血肉。
“煊儿?”
见她怔愣,皇后不由唤他。
他回过神来,淡定自若地夹起一片薄肉,“我已经上折奏报,支持父皇重修陵寝。”
朝堂上,众臣为此争论不休,李煊心中痛苦纠结,可终究还是站在了皇帝这边。他知道,要顺着他的心意来,讨得父皇的欢心,比什么都重要。
皇后长吁了口气,“那便好,我就怕你犯糊涂,也要为这事儿跟你父皇对着干。”
她摇头苦笑,“他呀,是越老越固执,你跟他拧着来,最终也拧不过。或者说,就算你以为拧过了,可要给你的苦头,还在后边儿呢。”
皇后知晓,皇帝而今日暮之患是越加强烈,他身子显见得比前两年不如,死生大事,他心里头惦念得紧。而今举目望去,又的确是四海升平之象,所以他现在,把给自己重修陵寝一事,视为头等要事。
还好,儿子没在这事儿上犯糊涂,触他父皇的霉头。
用罢饭,皇后眼见得天色不早了,这就开始赶人了。“煊儿,夜路难行,你替我把知月送回崔府吧。”
皇后这用词,属实讲究,一个“替我”,简直是把崔知月当作自己闺女了。
“是,母后还请放心。”
李煊应下了这个差事,皇后发了话,没有他拒绝的地步。
长长的宫道,寂静无声,星光洒落,勉强照亮着前行的路。
宫女替太子打着灯笼,在前引路,崔知月跟在身旁,总是错开他半步,却也不敢远离,紧紧跟着。
两个人身上的气息交缠,彼此交换着香韵。靠得近了,太子衣上的檀木香浓郁,随衣袖飘散,味道甚为雅致,她一闻便知,是海南檀香。
崔知月手绞着帕子,努力平定呼吸,终是开口,就这衣上的熏香,同太子主动开启话题。她虽则羞赧紧张,可到底是高门大家涵养出的风范,一开口便是落落大方。
李煊竟然也听进去了,甚至还向她请教了一番,“若是女子的手有常年劳作的痕迹,要如何保养才能得宜?”
崔知月何等敏锐聪慧之人,听他这一问,就直觉不大对,愣了下,还是温婉地笑着回答:“用蜂蜡和杏仁制成的香膏即可,京城很多胭脂铺都能买到,只是若是再入以橄榄油,则效果最佳。”
李煊听后,若有所思地点头。
蜂蜡和杏仁易得,只是这橄榄生在潮热的最南方,京城的普通人家也难于接触到。
他心里琢磨着差人去办,那边崔知月思量再三,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不知这香膏是要赠与何人?”
她实在想象不出,在太子的身边,他能接触到什么双手常年劳作的妇女,还要叫他这样惦念,除非……是他乳娘?
李煊忽而定住了脚步,侧过身,今夜第一次,真正直视这位温婉可人的崔姑娘。
太子的眼光太锐利,崔知月只和他的目光触到一瞬,便垂下头,望着洒落脚边的星斑,心头小鹿乱撞。
“崔姑娘,母后的苦心,我都知晓。她一直希望,我能娶你为妻。”
崔知月惊诧了,微张着嘴,抬头看他,雪白的俏脸儿立马飞上两朵霞云,“殿下……我……你……”她没料到,太子竟能如此直白,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他偏一句话戳破。
他眉尾一挑,唇角挂着浅笑,那眼眸分明的深情,却又从眉梢溢出几分风流,“只是抱歉,我已有妻,并且……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崔知月眼睛直愣愣的,呆傻掉了。
一说起女儿,他眼神都柔和了,话匣子也跟打开了似的,“她叫心心,模样像我,性子随她娘,总爱粘人,还皮得很。”他眼睛弯弯,似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眼。
崔知月不可思议地偏了偏头,疑心自己是否幻听了。
“崔姑娘,老人家就是这样,爱乱点鸳鸯谱,你不要介意。我如今把话说清楚,也是希望在事情未定之前,同你坦诚相待。”
他微低了点头,竟显出几分谦逊姿态,“崔姑娘是崔氏嫡女,族中明珠,不该在我这儿受这种委屈。”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即使她嫁过来,他也是要抬那个“原配”做正妻。崔知月当然能听明白话。只是心里隐隐有怨气,没想到太子早有这种情况,可皇后娘娘竟然一直隐瞒,从未向她言明。
或者是母子二人,本就未在此事上同心吧,倒是把她牵扯进来,左右拉扯,竟叫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般,闹了这等笑话。
失措只是一瞬,教养极高的她立马重整了表情,柔柔一笑,端的是大方得体,“殿下言重了,若非您今日点醒,我竟不知,皇后娘娘竟是存了这般心思。还以为她真的是同我投缘,才如此亲近呢。”
她说着,帕子捂着嘴,发出声娇俏的嗤笑,“您说得还真是没错,老人家就是爱拉郎配。可这件事,只恐叫她老人家失望了,偏生我们两个是郎既无情、妾也无意,倒叫她在中间一番白折腾了。”她轻轻笑起来,竟像是把这个当笑话来讲了。
李煊长舒了口气。
他就知道,这崔姑娘是个好脸面的,如此,自己总算是打消了她的念头。只要崔知月不乐意了,任凭母亲再怎么撮合,她总也不能按头强饮吧?
崔姑娘脸儿笑得娇俏,可只那眼神中的失落隐隐透出,她自以为藏得很好罢了。
借着星光,李煊把什么都看进眼底了,也只是附和地笑笑,并不戳破那层纸。
刚刚那句自谦的话,他也就是说来好听,崔知月在他这儿受委不受委屈的,他李煊压根儿不在乎,只要他家乐乐不委屈,就行了。
为防止引崔府人猜测,李煊并未依皇后所托将崔知月送回府,只是驾马送她的马车进了官门大道,便又挥鞭,径自回了东宫。
李煊刚一回宫,只觉阖府上下,空了一大截,似乎有种不比往常的诡异宁静。
未及多想,他阔步就往中英殿去。今日自己失约未至,不知那丫头又得闹上多大的脾气,他可有的一阵哄哩!
一想起范灵乐那张气鼓的小脸儿,他竟不自觉弯了唇角。
他家乐乐就是这样,典型的嘴硬心软,总是气性儿大、易上头,但其实呀,好哄得很。
正沿着抄手游廊往上走,却见云菱又迎面走来,向他屈膝行礼。
“夫人呢?”他脚步不停,出声询问。
“殿下,夫人她……”
见云菱支吾,他停住脚,“她怎么了?”
“今日听说您进了宫后,夫人她似乎不大开心,拉上风荷,说是要自己个儿去大相国寺走一圈。”
“余则涛呢?”他厉声喝问。
“余统领带上几个侍卫,一路护卫夫人去了。”
他吁了口气,这才放了心。知道人眼下不在府里,便也不急了,脚尖一转,先去了趟书房。
李煊在书房专心处理政务,云菱在旁研墨添香,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批完最后一道奏折,这才恍然惊觉,撇头看一眼滴漏。
竟然已经亥时了。
这么晚了,乐乐竟然还没有回。
心下不安,他起身,就要去前厅等候。刚出涵绿园的月洞门,却见风荷满脸惊慌地跑来,后面跟着神色凝重的余则涛,二人双双“啪”一声,跪在了跟前。
“殿下……”风荷削薄的肩背瑟瑟颤抖,哭得眼泪鼻涕掩了一脸,只是再也说不出剩下的话了。
“乐乐呢?!”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情急之下,他唤出了她的小名。
如同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期,风荷只知道哭。还是余则涛开口:“殿下,属下们看管不力,跟丢了太子妃,还请殿下责罚。”
像是被人在心口上抡了一锤,他呼吸一滞,有一刹那,大脑一片空白。
乐乐不见了?如此深夜,她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能去哪里?若是遭遇什么不测……!
如刀的眼神刮过跪在地上的二人,沉冷的声音从口中狠狠逼出,“封锁城门,即刻寻人。”
“是!”
第76章 花房醉酒
夤夜露重,烛火残曳。
方恺今日歇下得早,但因着衙门近日里来政务繁忙,他一个“新兵蛋子”,更是事多压身,人虽躺在了床上,可眼睛一闭,怎么也睡不着。
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听前院有人打门。
“咚咚咚”!
“咚咚咚”!
那声音拍得震天,几乎连给主人留足开门时间的耐心也没有,只是一个劲儿不停地敲。
来人似乎气势汹汹,方恺心中惶恐,却也不得不立马翻身套鞋,胡乱批件衣裳就往大门口去。
奇怪,自己刚来京城落脚,能惹上什么人呢?
他不安地琢磨着,来到大门口,也不急着开门,把住门闩,凑到门边问:“谁?”
“康之,是我。”
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拔出门闩。
门开,李煊立在门外,后面一排举着火把的卫兵,烟气升腾的火光,将他阴沉的脸在黑夜中照得有如暗夜罗刹般森然。
“殿下,这么晚了,何事突然造访?”
他微皱了皱眉,看着方恺的眼神颇为警惕,“乐乐在你这儿吗?”
方恺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弄懵了,“殿下这是何意……?乐乐怎么会……在我这儿?”他恍然反应过来,声音都拔高了:“乐乐不见了?!”
方恺担忧的反应完全出自自然,他心下了然,乐乐没有过来找方恺。
“子言,你究竟做什么了对不起乐乐的事了?”他急得上头了,也不管那尊卑之别,开口又称呼回了兄弟的小字。
李煊蹙眉。他这激烈的反应,叫他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不只是因为他直呼自己曾经的小字,更多的是他对乐乐表现出的过度关心。
就像过去的吴松明那样,叫他心里很是疙瘩。
“我没有……”他矢口否认,声音心虚得自己都没了底气。
假死骗她算吗?
床事上待她暴虐算吗?
放她鸽子没有如期赴约算吗?
……
这一桩桩,一件件,压得他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方恺见他犹豫,怒上心头,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佟暄!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后面的侍卫见那人竟敢冒犯太子,拔刀就要上前。
“都给我退下!”
李煊呵止了身后的精兵,用力拨开方恺揪着衣领的手,“我没有。”
这三个字,他说得无比掷地有声。
“我没有别的女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乐乐一个。”
“那是为什么?!”他狂吼,依然不顾身份之别,含泪咬牙:“若不是你伤透了她的心,乐乐又怎会不告而别?她多么在乎你,你难道不知道吗?!”方恺声音沙哑,几欲撕裂。
“她这么喜欢你,从小她就喜欢你……全琅岳书院的人都知道,她就爱追着你佟暄跑。哪怕……明知你’死了‘,为了给你求一个清白,她独自一人远上京城,明明也是被范爹从小宝贝到大的明珠,可就为了你……她在京城卑微度日,去青楼跪求一个娼/妓!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进东宫求见’太子‘一面!”
“够了!”李煊闭上眼,掩去眼底深重的哀伤。
“够了!对!是够了!”他发了疯般狂叫,李煊诧异地张开眼,他从未见过,克制聪敏的方恺,会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
“你现在当然觉得够了,你是太子爷了,你身份尊贵,你高高在上,你看不起她范灵乐了,对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惹得她伤心难过也无所顾忌了!”
他不敢想象,乐乐该是有多么的心哀心死,才会想要从他身边逃离。她明明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把他找回来的。
李煊眼神死死地钳住他,面色苍白,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我告诉你,佟暄。”他大口喘着气,语气冷静下来了点:“要是你真的对不起范灵乐了,我,方恺,愿意娶她。”
眼神一沉,他一拳挥过去,打在了方恺面门上。
方恺一个踉跄,连退几步,直接跌坐在地。
李煊衣袍一撩,迈过门槛,气势凌人地俯瞰他,“这句话,我只容许你说这一次,你最好把这个心思,烂在肚子里。”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并不愿与他计较。
“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乐乐。”一番激烈争吵,李煊终于找回了头脑。
方恺撑着地,缓缓起身,“就凭你,这样挨家挨户地找?”
“我已经下令封锁了城门,禁军正在城中搜寻。只要她还没有出了这座城,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她找出来。”
“呵。”方恺嗤笑,“当了太子的人,就是不一样了。”
“想起以前在浔阳县,但凡你敢惹乐乐生气了,她往家里一躲,范爹那把杀猪刀,就能把你吓唬住了。”
而今呢?仓皇逃窜,却也出不了,他皇太子的五指山。
他竟越发同情起乐乐的处境来。
没心思跟他废话,他直接发问,“乐乐在京城举目无亲,除了’缘来客栈‘,我只能想到你这里。你知道,乐乐在京城这段时日,是否有还结交什么人么?”
方恺凝眉,认真思索起来。虽然气愤李煊对乐乐的辜负,可他也知道,目前对乐乐来说,东宫还是最安全的所在。一个姑娘家深夜在外晃荡久了,总是叫人焦心。
“对了!”他猛然拍额,“我想起来了,乐乐那个时候似乎同鸣玉坊的烟波姑娘颇为亲近,或许,乐乐会去投奔她,也说不定。”
李煊眼眸一亮,迫不及待就要走,“康之,多谢了!”
“我丑话说在前面。”方恺咬牙打断,“要是这次乐乐不愿跟你了……”他稍作犹豫,终是狠下决心道:“这个官……我可以不做了!”
“我带她,回浔阳去。”
鸣玉坊,流迢院。
李赫坐在绣凳上,玉骨扇的扇柄不住地敲击桌面,看着那个倒在烟波怀里烂醉如泥的女人,气得直想骂娘。
“烟波,到底成不成?你什么时候能把那个女人弄出去?”
烟波软嫩的柔荑轻抚范灵乐的头,也不顾她身上窜鼻的酒气,如母亲般将她容纳在怀中,“七爷,您的心未免太狠了,人家姑娘夫君去世,伤心欲绝,就找我来喝这一次酒痛快痛快。您倒好,非要急着赶人走。”
李赫气不过她的偏心,急得站起了身,玉骨扇指了指自己鼻子,不可思议道:“我?我……我急着赶人?我那是急吗?啊?她都跑这儿来疯了两个时辰了!我李赫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等一个女人等了这么久!”
还说他急着赶人,还要他怎么有耐心?
他又一屁股坐回去,挥开扇子,气呼呼扇着风。
烟波瞧他那气急败坏的模样,竟觉出几分可爱来,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将范灵乐托给丫鬟照应,自己起身,款款坐到他怀里来,洁白如粉藕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七爷,人词里面不是都说了吗?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咱们还有的是时日,又不差这一天,可人姑娘好容易来我这儿倒一次苦水,我怎么也不能把人晾那儿呀。”
“哦!那你就把爷我晾这儿了?她来一次不容易,爷来一次就容易了?你可是不知道,为了躲开我家那个母老虎,我费了多大的心神。”
烟波又弯腰笑了,亲一下他的喉结,在他耳边幽香吐气道:“爷不是一直想看我穿那件轻纱抹胸跳舞吗?下次爷过来,跳给你看。”
李赫一听,眼睛霎时就亮了,“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烟波巧笑着摇摇头,“绝不反悔。”
“嗯?跳舞?!”正趴在桌上醉酒的范灵乐被触发了关键词,登时立起身子,醉颜朦胧地望向对面歪缠着的两个人,傻乎乎一笑,半截小虎牙露在外面,“烟波姐姐,我也会跳舞,我跳给你看呀。”
说完她便歪歪倒倒地站起身,撒开手脚,在房中“翩翩起舞”。
她跳的是当时随舞姬们入东宫时学的舞,清醒时本就跳得一塌糊涂,现在人醉了,更是东倒西歪起来,一边跳,一边嘴里还要给自己打着节拍:
“哒哒滴……滴滴哒……”
李赫:“……”
“这个疯女人……她她她……”李赫见她又来撒酒疯,烦不胜烦。
烟波却是抖着肩膀,笑起来了。李赫虽然烦她,可烟波却觉着她可爱,哪怕喝醉了酒,人也软乎乎的,并不招人烦。
哎!李赫长叹一口气,当时就白帮她这一场,没想到这个女的这么不支棱,人都进到东宫了,也没能捅死太子替夫报仇,反而还跑来烟波这里借酒消愁,坏了他的好事。
范灵乐跳累了,又自己趴回了桌上,埋头呜呜咽咽起来,“呜呜呜……爹爹……我好想你了……”
“心心……娘亲好想你了……”
“呜呜呜……阿暄……我好想你……”
李赫:“……”
她要想的人可真多,可是他现在只想上了烟波,能不能滚出去哭呀,这个疯婆子,哎呦喂。
这里头正闹着,突然,外面院子里响起纷繁的脚步声,似踏着急促的鼓点而来。
“爷,七殿下还在里头做客呢,容我先进去通报……”
“让开!”
李赫和烟波都惊住了,赶忙站起身,却听得门“哐”一声被踹开。
卫兵撤开到一边,露出了中间那位爷。浓重的夜色下,火把照亮了流迢院里的花草,晚风中,只见太子赫赫而立,俊美的脸上阴云密布。
“五……五哥?!”李赫不可思议地惊叫出声。
烟波见此情形,连忙识趣儿地下跪,“民女烟波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李赫见着太子出现在门口,以为是来逮他的,吓得腿都软了,忙不迭摆手解释:“哥,我……我发誓,我来这儿可什么都没干啊……我和她就是聊聊天、听听琴……”
李煊睨他一眼,嘴角轻勾,“七弟请自便。”
这个酒囊饭袋,拿什么跟自己争?简直太上不得台面了。要不是他那个权势熏天的舅舅在朝堂上撑着,李煊真不愿把这种人纳入对手之中。
他略过他,目光在屋子搜寻,立刻发现了那颗趴在圆桌上摇晃着的小脑袋。
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在此刻放回了胸腔里。
乐乐没事就好,只要她没事,一切都好说。
他跨步迈过门槛,无视屋内其他人,笔直地走到范灵乐身边。
只一靠近,就闻到一股冲鼻的酒气。这丫头,是喝了多少酒?
抚摸着她的头,他蹲下身,轻唤她,“乐乐。”
“嗯……?”
范灵乐迷迷糊糊抬起身,低头去寻声音来的方向。
她头摇摇摆摆,醉颜酡些,杏眼迷蒙,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晶泪。雪白的肉脸红通通的,像被人用胭脂一掌拍在了脸上。
见着是他,不由笑弯了眼,“阿暄,你终于来了……”
“嗯,我来了。我们回家,好不好?”他轻声哄着,眼神在她脸上每一处流连,是失而复得的狂喜,那种想到可能失去她的后怕,反而在这一刻疯狂反噬。
他恨不能把她揉进怀里,狠狠地弄……
她忽而嘴一瘪,眉毛都耷拉了下来,声音委屈巴巴的,“阿暄,你知道吗?有人欺负我。”
“谁?”他立刻蹙眉,语气霎时严肃了,生怕在她失踪这段时间,有遭遇什么不轨之人。
她眼睛一眯,手插住腰,义愤填膺:“就是那个什么狗屁’太子殿下‘,就是他欺负我!”
李煊眼神一怔,喉结滚了滚,眼中口中,尽是苦涩。
“好,我帮你教训他。”
“嗯!”她鼓着肉包子般的小脸,点点头,又伸出双手,就着这个角度滑进他怀里,“阿暄,抱抱……”
李煊双手搂住她,感受到怀中人久违的依恋,忍不住紧了紧手臂,把怀里的香软圈得更紧、更紧了。
来不及察觉,便已湿了眼眶,“好,我们回家。”
第77章 意外之孕
李赫站在一边,烟波则跪在一侧,早已被眼前这一幕看呆了眼。
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说好的进东宫报仇的吗?这姑娘怎么还跟太子勾搭上了?!
更令李赫惊掉下巴的是,那姑娘竟然绷着脚尖,连踢太子几下,非让爬他身上。而他那位朝堂上从来不露声色、沉稳如山的太子五哥,竟然乖觉地弯下腰,将那姑娘背到了背上。
李赫:“???”
我去?什么情况?那姑娘之前还义薄云天、大义凛然地要替夫报仇,现在却又跑来这鸣玉坊,和仇人太子玩亲亲抱抱举高高?
莫非,我们都只是他们游戏的一环?
李煊背着不安分的范灵乐,路过李赫,瞟一眼还在地上跪着的烟波,又瞟一眼他,“悠着点,注意身子。”
话毕,又背着范灵乐,径直出去了。
李赫:“???”
我去你大爷的李煊!
李煊抱着范灵乐,穿过跪了一地人的鸣玉坊,目不斜视地出了这间销魂窟。
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李赫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这个才刚在朝堂崭露头角的五哥,总是叫他怕得紧。
“烟儿,快起来。”他贴心地俯身就去搀还趴跪在地上的烟波。
烟波借着李赫的力,施施然起身,丫鬟立刻上前,替她拍去膝头上的灰。
“这就是你那个太子五哥?”
“是呀,如假包换的本人!”
她点点头。常听七爷挂嘴边上,没想到真见着了太子,果真的龙章凤姿。确实比这位不着边际的七皇子,更有国君之相。
“就是没成想,范姑娘刚进东宫不多时,竟然就同太子如此相熟了。”她挽着李赫坐回绣凳上,不无感叹道。
“是呀!”李赫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道:“所以说烟儿你呀,还是太心善了。真听信了那个什么……那个姓范的那女的要替夫报仇的鬼话,结果呢?人转头就搭上了太子这条船。呵,你拿她当姐妹,实心实意帮忙,人家却拿你当猴耍呢。”他替烟波不忿道。
烟波听完,却是沉默。
对于范灵乐前后不一、改换门面的行为,她倒不置可否,反是觉着,那太子殿下看起来对这位范姑娘颇为上心。若是自己能成为范灵乐的闺中密友,说不定能抱上一条大腿哩!
李赫哪里知道,烟波这许多的弯弯绕绕心思,见她沉默不语,只当她是因遭了欺骗而伤心自哀,安慰不了几句,又开始手脚不老实,就要向她求欢了。
烟波乖顺地配合,姿态摆得千娇百媚,心里头却还在琢磨范灵乐的事儿,这条关系,可千万不能丢了。
月华如水,银霜铺了满地。
寅时的街道,空无一人。
搜寻的禁军们接到了指令,迅速有序地撤退了,街上只余打更人的声音,偶尔响起,从渺远的地方传来,又悠悠远去。
李煊背着范灵乐,就这么沿着御街东边的大道,一直走,慢慢走。
来时寻人,他是策马飞驰,而今归家,因范灵乐闹着要他背,便只好弃马步行。好在他力气不小,倒也受得住她的磋磨。
喝醉的姑娘不好安抚,她趴在背上,扭得像根麻花似的,又似乎知道背着她的人正是惹自己生气的人,一下捏捏他的脸,一下又扭扭他的耳朵,玩儿够了,又开始放声轻轻歌唱。
“蓝莹莹的河呀,它绕过门前的弯;清亮亮的草呀,一眼望不到边;鸭子嘎嘎叫,小牛跑得欢;这是我家乡的水呀,这是我家乡的山……”
她哼的,是浔阳县的民歌。
范灵乐三岁时,刚会下地跑,范屠户怕她到处乱窜,可又要忙于铺子里的生意,就把她背在背上的花布兜里,腰带在腰间捆得紧紧的,把她牢牢焊在背上。
若是小范灵乐待得不耐烦,哭闹了,他便抡起砍刀,一边给人切肉,一边轻轻哼起这首民歌。
范灵乐从小就会唱这首歌,这是她从小听到大,又从小唱到大的歌。
“鸭子在河里叫呀……”她声音颠三倒四的,曲调早跑没边了,忽然,又揪起他的耳朵,“快说,鸭子怎么叫的?!”
李煊:“……”
他放缓了步子,皱眉冷声道:“乐乐,别闹。”
一听他凶,她嘴一瘪,又开始在他背上掉小珍珠了,“小鸭子不会叫了,不会叫了……呜呜呜……”
李煊只觉汗颜,可又实在被她闹得无奈,随行守护的侍卫就跟在不远处,他也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听见这边的对话,但见那丫头哭闹不止,他无法,只好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嘎嘎。”
不远处的侍卫们:“???”
什么玩意儿?殿下刚刚学了两声鸭子叫,他们没听错吧?
前方的对话还在隐隐约约传来。
“小牛怎么叫的?”
“哞哞……”
“小狗怎么叫的?”
“够了,范灵乐!”
“呜呜呜……小狗不会叫了……呜呜……”
“汪汪……”
“嘿嘿。小青蛙怎么叫的?”
“……”
“呱呱。”(忍辱负重版)
不远处的侍卫们:“……”
离谱,简直的离大谱。
他们就这么跟了一路,听了太子学了一路的猫叫、牛叫、羊叫、鸡叫、马叫以及……猪叫……
只能说,圈里的动物们都没有叫得这么勤快的。
范灵乐玩儿了一路的“动物叫”,终于在二人都精疲力竭时,东宫的大门出现在了眼前。
“乐乐,到家了。”他暗自吁了口气。
“嗯……”她抬起朦胧的醉颜,却在看到东宫大门的那一刻,狂哭不止,“不是的……这里不是我家……”她用力拍着他的肩,“阿暄,回家,我要回家……”
“乐乐……”他偏过头,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她抱住他的脖子,疲累地趴在他肩膀上,眼泪唰唰地流,“我要回家……我要吃佟姨做的红烧肉……我还要帮爹爹看铺子……朱小妞约了我明天去集市看头花……心心晚上睡觉找不到我会哭的……”
她叽哩哇啦,胡乱说了一大通,哭出鼻涕来了,就低头往他衣服上蹭。
泪水沾湿了李煊的右肩,却把他的心,也打得潮湿一片。
阳光透过窗牗,照得中英殿一片亮堂。
范灵乐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后,醒来时,只觉从太阳穴到额头边,疼得快要裂开了似的。
她这边刚一有了动静,候在外间的丫鬟立马进来,扶她起床休整。
范灵乐懵懵地看着她,来人竟然不是风荷,是一位名叫青芜的姑娘,之前一直负责雪燕居的庭院洒扫工作。
“风荷呢?”她怔怔地开口。
“禀夫人,风荷姐姐因看护不力,叫殿下撤去了,现在命我来侍奉您呢。”
范灵乐诧异,脑子喝断了片,似乎有点没明白过来前因后果,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干净舒适的寝衣,脑海中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日鸣玉坊中,烟波姑娘关切的脸上。怎么醒来,人又躺回了东宫的床上?
“我昨晚怎么回来的?”她接过青芜递来的帕子,抹了抹脸。
“夫人,昨儿是殿下亲自把您背回来的呢。”想想那个场景,她都还觉得大开眼界,无论太子妃怎么哭呀闹呀,殿下竟然一点也不发气,还是专心小意地哄着。她从没见过殿下用过这般耐心。
“您身上这身衣裳,也是殿下亲手替您换的,奴婢们也没敢插手。”
昨夜,她端着水进来的时候,殿下已经把太子妃的鞋袜都除去了,让把水放在一边,就屏退了她。
青芜走时,还忍不住回头偷瞄了一眼,却见殿下竟然正在给太子妃用帕子擦脚,天爷呐!吓得她差点没绊了一跤。
他做这些已经习惯了,可堪得心应手,尤其是之前范灵乐怀心心时,“佟暄”几乎都是事无巨细地照顾。
但是没想到,如今“太子殿下”,竟然也还是将这些活儿,干得顺手就来。
范灵乐怔愣了,坐在床边出神,人也不知在想些啥。
“夫人?”青芜唤了她一声。
她猛然一跳,恍然梳理清楚了昨夜发生的一切。自己借口去大相国寺玩儿,可一气之下实在太气了,就……趁着人多,侍卫和丫鬟们又疏忽之时,往人群里一钻,跑去了鸣玉坊找烟波姐姐喝酒诉苦。
她本以为,李煊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所在,可没成想,她在京城确实的没地儿去,没几下就又给他逮住了。
而今看着青芜,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趟“离家出走”,怕是带累了不少人。
“殿下呢?他人去哪儿了?!”
“殿下今日一早就进宫去了,好像是皇后娘娘传唤呢。”
坤宁宫。
皇后坐在桌边,捧着白瓷盅,燕窝雪蛤散出丝丝热气,她手搅动着瓷勺,也不急着往嘴里送,却是看着对面满脸疲倦,默声不语用早膳的儿子。
瞧瞧这精气神,一看就是折腾了一宿没睡。
“看看你眼底下这黑眼圈儿,昨儿晚上都干什么去了?嗯?”皇后不无戏谑地开口。
李煊放下手中的勺子,垂头道:“母后这是明知故问。”
“噗。”皇后笑出了声,也不跟他兜圈子了,“这闹腾了一晚上,人找着了没呀?”
“劳母后挂念,人找回来了。”
她摇摇头,面容颇为无奈,“你呀,自回京以来,事事谨慎,处处低调,只埋头实干,从不招惹一点是非。”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做得很对,为母的,也甚是欣慰。”
她顿了顿,抬眼瞅他,李煊也不马上回话,就等着她嘴里那句“但是”。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你竟闹了这么大个动静,竟然下令封锁城门,还把皇城五分之一的禁军都给调动了。”
李煊太阳穴跳了跳。没想到皇后了解得这么清楚,而且消息掌握如此之快速。
“煊儿!”皇后把白瓷盅往桌上重重一搁,语气霎时严肃了起来,“你可知,这次犯了大忌?”
这是她也未曾料到的,儿子不过才回来京中这些时日,竟能私自调动皇城的禁卫军。这一点,她当然是乐见其成,可他却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羽翼还未丰满时,便在皇帝面前翻了个跟头,这实在是不太妙,只恐他那年老多疑的父亲,又生出点什么别的想法。
李煊也吃不下了,默默把手搁在膝盖上。皇后提的这点,正是他昨夜寻回了人后,辗转忧心了一整晚的顾虑。
确实冲动了,可在昨夜那种情形之下,他没法儿冷静地再做出其他更好的选择。彼时他一心想的,就是范灵乐不要出事,不要出了皇城。
以至于晚上人找到了后,他回过神来,便更是辗转难眠了。
“此事……儿自会想法补救。”思虑半晌,为此一言。
“哎。”皇后重重叹气,“事已至此,你快快想好如何请罪吧。”
“儿明白。”
她指尖拈起瓷勺,意味深长地看向他,“那个叫你惊动了大半个皇城的姑娘,是不是也该带来给我瞧瞧了?”
李煊手在桌下握了握拳,他就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了,不知母后到底是怎么个心思,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应诺。
“下个月初,我打算去趟和源山庄避暑,届时,带上姑娘一起来吧。”
李煊从坤宁宫用过早膳,马不停蹄跑去紫宸殿,在殿门外跪了一早上,特来请罪。
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认错就要光明正大地提,没必要藏着掖着。
皇帝含沙射影地敲打了他几句,鹰隼般的眼睛看向他,竟是提了个跟皇后一模一样的要求:“改天得空了,领她来宫里让朕见见。”
李煊从皇宫头晕脑胀地回家,刚一踏进东宫门,却见范灵乐如飞鸟归巢般,迫不及待向他扑来。心中讶异,还没来得及惊喜,却听她焦急地质问:“风荷他们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脸色立马一沉,他冷冷道:“风荷、余则涛一干人等看管不力,我自有处置。”
“什么叫看管?!”她气得跺脚,“我又不是犯人!用得着他们看管吗?”
“这么多人看着你,你都能跑出去撒酒疯,我要是真放你一个人,你又要打算跑去哪儿?”他面色显见得沉冷了。
“我要回浔阳,我不要呆在这里了!”
她终于把这几天的心声都吐露了。
她在这里受了委屈不高兴了,都没有地方可去,还要想尽办法甩掉这么多看管她的人,到头来自己好不容易溜了,回头还要连带得他们受累。
李煊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但亲耳听她就这么说出口,心里还是不由闷痛。
“乐乐,你不要任性。”
像是被这个词刺到了,她努力忍住想要哭出来的冲动,“对,我是任性,是不是只要我没有按照你太子爷的意思来,就是任性了?而你可以假死骗我,也可以随意爽约,还派这么多人十二时辰都监视着我……”
越说,她声音越低落,“反正,你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我做什么就都是任性,都是不应该……”
“乐乐……”他说不出辩解的话,伸手想要去揽她的手臂,还未碰到,就被她后撤一步躲开,“这件事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要怪就怪我,你就不要处罚风荷他们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犯了事儿,自当接受处分。”否则这偌大一个东宫,还怎么管理?更何谈管理天下?
范灵乐垂着头,看向地面,半晌,方才咕哝出声:“嗯,随你,反正这座东宫里,都是你说了算。”
她转身,小跑着回了雪燕居,把李煊一个人甩在原地,任凭他独自在院子里沉思。
范灵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两个人却是闹得僵。
李煊正为着私自调动禁军的事儿而头疼,这段时日里在皇帝面前是如履冰冰,于是乎为了讨得皇帝的开心,愈发卖力地筹措起来银两,积极地促成重修陵寝一事。他和工部打了商量,要省银子,就得再从民间多征调一些劳役来,反正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个事办成、办漂亮咯。
他每天被各种政事环绕,忙得晕头转向,那头范灵乐还不领情,自己离家出走了还理直气壮、不知反省。他抽不开身去哄她,也没那个心思,两个人就这么杠上了,谁也不愿先低头。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忍心,在范灵乐无助的眼神下,咬一咬牙,终究是免去了对风荷和余则涛的处罚。这样坏了规矩的事儿,他真希望不要再有下一次。
风荷本来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了,弄丢了太子妃,不是被等着发卖出府,就是被打发去刷马桶、洗灶台。可没想到,殿下竟然破天荒的大发慈悲,不追究他们的渎职,只是罚了半个月的俸禄,便再没有深究了。
喜从天降,她又可以继续侍奉这位“太子妃”了。因着是“带罪之身”,又知道是太子妃替他们求了情,她对范灵乐也是愈加殷勤备至。
只是她瞧着这段时日,太子似乎有点把太子妃晾下来的感觉了,不像以前那般天天腆着脸往她跟前凑。算算时日,殿下竟是有好几日都没有来过雪燕居了。
她看着正趴在桌上、对着吕博士留下的课业走神的范灵乐,心中只是默默叹气。这位“太子妃”,可别是要失宠的前兆啊。
她走过去,将一盘荔枝煎放她面前。这东西珍贵难得,岭南县丞八百里加急呈献给宫里的,皇帝赏赐了些给太子,殿下直接挥挥手,全让送雪燕居这边来了。
可见殿下心里还是有她的。只是就怕“太子妃”再这么作下去,殿下迟早有不耐烦的一天。
“夫人,这是殿下赏的荔枝煎,要不要我剥来您现在尝尝?”
范灵乐懒懒地抬起身子,瞥一眼那玉盘中盛着的鲜红小果,却是听得眉头一皱。“赏”给她的?呵,什么时候他给自己送个东西,还要叫“赏”了?自己是不是还得去他面前磕头谢恩呢?
她恹恹地别过头,下巴又重新靠回了桌上,“不吃。”
没胃口。
风荷撇撇唇,摇摇头,暂时先把那荔枝煎放到了一边,等这位主子什么时候有心情了,再说吧。
她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开始替范灵乐捡点起了衣裳。过几日,就要去和源山庄避暑了,她想着提前准备下。
手在衣柜里翻检,忽然,见到抽屉一角,之前她给范灵乐准备的月事带,竟是还干干净净地躺在那儿。
她疑惑,手拿起来,转向范灵乐问道:“夫人,您这几日还没来月事吗?”
她就说呢,怎么这几天都没有叫自己帮洗月事带了。
范灵乐一听,脊背都僵住了,挺起身子,略显仓皇地看着她。
她就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瞒不过贴身的人的。
“嗯……”她垂下头,纤长的眼睫在脸上打下淡淡的阴影,远看,竟是在这东宫里养出了几分弱柳般的柔婉之姿。
风荷愣了半晌,忽然挣大了眼睛:“夫人,你该不会是……”
她抬眸,慌张地脱口而出:“风荷!你别告诉殿下,可以吗?”
风荷瞪直了眼,人彻底傻了,“啊……为什么?”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瞒着殿下呢?怎么也能瞒得过呢?
范灵乐泄了气,缓缓摇头,眼望着光滑的地面发呆。
为什么呢?她也不明白,可就是不想叫他知道。若是他知晓了,应当会欣喜若狂的吧?可她却没有当初怀心心那种心情了,她知道,因着肚子里的这颗龙种,她会被迫跟这座东宫捆绑得更深,更狠。
见风荷似乎有点吓住了,她不由露出了几分祈求的眼神,“风荷,我拜托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这个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殿下,好吗?”
风荷还是没缓过劲儿来,面对范灵乐直白恳切的目光,只是呆呆地点头,“好……好……”
这位“太子妃”的心思,她可真是一点也猜不透了。
第78章 哀莫心死
今年的夏季格外绵长,皇历走到了七月份,竟还是未见得有消热的迹象。
李煊带上范灵乐,去了趟和源山庄避暑。
一听说可以去避暑了,范灵乐顿时又来了点精神。正好,自己在这东宫里头都快长霉了。
和源山庄,皇家别苑。
依山傍水而居,茂密的丛林掩映中,独独开辟出一片巧夺天工的庄园。名花异草,水榭楼台,回廊曲折,香径扶疏。既有自然之趣,又有精雕细镂的手工之美。
范灵乐搀着风荷,自大门而入,不由感叹起来,这里的形胜美景。
乐赏自然,总是趣事一桩,吹散了心头的阴郁,叫人心胸都开阔了不少。
她随李煊住进了追月园,将自己的东西一一装点好,在屋子里左瞧右看的,怎么看怎么欢喜,惬意地倒躺在宽敞的小叶紫檀雕花拔步床上。合上眼,静静感受这静谧的凉意,很是舒适。
手不由放在腹部上,感受着那里血脉的流动,她算过了日子,现在还不过月余,好在肚子平坦着,她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旁人根本瞧不出异样……
突地,旁边坐下了一具烫热的躯体,大掌握住她贴在肚皮上的手。
她吓得睁眼,立马坐起身,对上李煊幽深漆黑的眼眸,他眼里的神色很复杂,莫测难辨,似能吸纳万物,叫人难以逃出生天。
“你做什么吓人,走路没声音的……?”她试图挣扎着将手抽回,却被握得更紧了,有点吃痛。
李煊松开了点手,手指插入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他分明的骨节搁在她的肚子上,这感觉,颇为微妙,她垂下眼眸,却也再没有去推拒。
空气在两人间静静流动,谁也没有开口。
李煊看着她低垂的面容,眉眼间若有似无的淡淡疏离,心脏突地就抽痛了一下。
“喜欢吗?这里。”他开口,嗓音有点哑。
近日里来熬得厉害,朝堂上的事务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他一直也没什么空闲坐下来和她好好说会儿话。
这次来了和源山庄,总算也能抽出来一点身来。
范灵乐抿抿嘴,没有说话,就这么望着两人交叠的手。
心情很复杂,思想混沌着,这么长时间,她也没闹明白自己心中所想。想回浔阳,可又实在放不下他……
怎么可能放得下呢?他一靠近过来,她面色虽冷着,可心里就是忍不住地小小欢欣。
“比那个鸟笼子倒是舒服多了。”她终于嘟囔出声。
李煊愣了瞬,随即明白过来,轻笑了笑,刮一下她的鼻子,见她没有抗拒,心情更是好了。“谁让你那么能闹腾?要是乖一点,我也不是非要拘着你。”
范灵乐不服气地撇撇嘴,不置可否。
“对了。”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着,终是道:“这次过来,有一个人想要见你。”
范灵乐抬头,诧异地看他,“谁呀?”
“我娘……就是皇后娘娘。”
她瞳孔一缩,舌头都跟烫着了似的:“她……她她……皇后……她要见……见我干吗?”
李煊苦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婆婆见儿媳,这不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可……可是……我……”她吓坏了,还在支吾着。
李煊笑了,晃晃她的手,“你放心,皇后她不吃人的。就是去唠唠家常。”
想了想,他还是补充道:“若是她跟你说了什么话,你觉得不中听的,不必放在心上,我自有主意。一切有我在,没事的。”
范灵乐望着他紧扣自己的手,沉默无言。
原来来这儿避暑,竟还是场“鸿门宴”。都被架到这儿了,躲是躲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听竹苑。
皇后歪靠在小杌上,蹙眉合眼,面容疲倦。麒麟博山铜炉中飘着安神香,丝桐站在一侧,替她轻轻揉捏着额头。
近日里来,皇后万分头疼,本就害了风寒,太子擅动禁军一事又叫她颇为不安。
可不知怎的,崔知月的态度最近也似乎生分起来。这次来河源山庄,自己竟是破费了一番口舌,才将姑娘拽过来呢。
哎,这些小辈们,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娘娘,范姑娘来了。”候在房门外的宫女过来通禀。
“叫她进来。”
“是。”
宫女出去,将范灵乐引进来。
皇后听着动静,终于坐直了点身子,缓缓睁眼看去。
宫女身后跟着位姑娘,步伐稳健有力,脚下仿佛生风,裙裾在脚边荡出波纹,似团聚着祥云,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了般。
一看便不是闺阁做派,但是康健,活力,尤其是那张俏脸儿,红润光泽,一对儿会说话的大眼,乌溜溜、水盈盈的,干净又赤诚。
这姑娘,灵得很。
皇后在心里暗自下判词。
怪不得她家煊儿喜欢,确实是个讨喜的姑娘。
虽实在不满她现在对于太子的妨碍,但皇后见着她第一眼,也不由生出些亲切来。
范灵乐跟着丫鬟绕过酸枝花鸟屏风,目光直触到小榻上那位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心便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儿。
“民女范灵乐,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下跪行礼,头柔顺地垂下,身体弯曲的弧度得体适宜。
好在最近有吕博士的教导,她礼仪举止颇有些长进,不至于在皇后面前露了怯。
“起来吧。”皇后语气和善,范灵乐谢过恩,缓缓起身,又谢过皇后的赐座,这才小心翼翼在她旁边坐下。
皇后微侧头,细细打量姑娘几眼,那笑意不由越发出自心底了,“早先在听闻煊儿的喜讯时,我就想见见你了,今儿个可算是叫我盼着了。”
“劳娘娘惦记,是民女的福分。”范灵乐手悄悄攥着覆在膝盖上的裙子,努力使的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颤抖。
皇后看出她的紧张,语气放得更加柔和了,“送你的那对金镯子,可还喜欢?”
“啊?”范灵乐懵懵地抬眼。
瞧姑娘这反应,皇后一下把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嗔怪地抿抿嘴,“这个煊儿,怎么也没跟你说一声,就这么拿我的东西,借花献佛了?”
范灵乐心中猛拍大腿,恍然大悟,“啊……那对缠枝牡丹金镯子,是娘娘您送的?”
“可不是?本宫给你们的新婚贺礼,可谁知倒好,他竟是提都没跟你提,这个家伙……”皇后无奈地摇摇头。
她这可不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吗?
范灵乐连忙起身做个福,“多谢娘娘赠礼,民女真是……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好了好了。”皇后摆摆手,示意她坐回椅子上去,“客气的话咱也不多说了,以后呐,就都是一家人了。”
范灵乐愣在椅子上,看着皇后眨巴眨巴眼,一下被皇后称作是“一家人”,她还真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皇后瞧姑娘这呆样儿,有点什么想法全写脸上了,顿时捂着帕子,被她逗乐了,“姑娘不必诧异,我呢,不是那不讲理的’恶婆婆‘,专干那棒打鸳鸯的事儿。”
“我知道,你同煊儿是青梅竹马,又是少年夫妻,这份感情,自是旁人比不了的。他想要留你在身边,我心里都清楚,也有数。”
范灵乐听皇后这么一说,不知怎的,竟就莫名红了脸。
皇后笑笑,扣着黄金雕镂护甲的手牵过范灵乐的,亲热地搁在掌中,“你放心,我定会同意给你个名分的。”
范灵乐心中微顿,不由蹙一下眉,觉出些异样来。
什么叫“给个名分”?这话总觉得怎么听怎么奇怪,可她也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儿。
范灵乐绷不住,是个有话就要问的直肠子,她对上皇后亲和的笑眼,蠕动了几下嘴唇,终是开口道:“娘娘,什么叫……’给个名分‘?民女不知,还望娘娘赐教。”
啧,皇后心中轻哂,在她听来,这就是姑娘拐着弯儿的跟她讨要位份呢。
也是,姑娘是第一个跟了太子的女人,又生了个长女,感情还很深厚,种种条件叠加在一起,她想要搏个太子妃的名位,也很正常。
皇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面上依旧笑意温和,“范姑娘,届时煊儿要给你册封,什么’良媛‘’良娣‘’奉仪”,都可以,随他去了。只是……我把话说在前面,这‘太子妃’,你恐怕就不太合适了。”
范灵乐一怔,整个人都像被定住了。
会有别人?他原来还会有别人?
也对,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太子”这个身份,注定了他日后可能还会有其他的女人。而且很多。
他是未来的帝王,后宫佳丽三千,这简直太“天经地义”了。
脑子蒙了片刻,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那……谁合适呢?”
她害怕,心都在颤抖,或许他早就已经有了别人了,只是自己还傻傻蒙在鼓里。
皇后也是颇为诧异,“煊儿没跟你提起过吗?崔知月,崔姑娘?”
她木木地摇头,眼神都失了魂般,“崔姑娘……?”
哎,皇后又是一声叹气。这傻孩子,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呢?
“是,崔知月,这是太子在与你成婚前,自己就已经亲手选定的太子妃了。”
范灵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听竹苑出来的。
她只觉得在“崔知月”这个名字出现后,皇后说的什么她都听不进耳朵里了,眼中只有皇后虚伪的笑,还有她一开一合的嘴巴。
希望自己没有失礼吧。失魂落魄的她只能是和皇后勉力应答,还好,没过多久,皇后就称病不适,叫她退下了。
她从听竹苑出来,风荷早在院门外等候多时,上去就要搀她,却被她挥挥手,赶回去了。
“我想一个人走会儿。”
风荷犹疑之下,终是独自退回了追月园。
范灵乐沿着山庄中的小湖走。湖面如水晶,包裹着碧天青树,天鹅在水面漫游,撑着修长的脖颈,优雅自在。
她穿过繁秀的花草,任凭枝条刮擦在脸上,也不知拨弄。
远远地,透过浓花淡草,似有琴声破空传来,淙淙如溪水清泠,时而激越,时而舒缓。听的人心都跟着琴声般,飘飘荡荡,起起伏伏。
很优越的琴声,范灵乐失神间,也不由得被勾住了脚步。
琴声约莫从湖中心传来,她踏上石径,往琴声来的地方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透过扶疏掩映间,她看到湖中心的一座小亭子,里面正端坐着位姑娘,修长的手臂摆动,专心拨弄着琴弦。
她看不清姑娘的脸,但觉气质出众,温婉淡雅。
莫名其妙地,脑海中又跳出那个“崔姑娘”。鬼使神差,她顺着琴音,试图走向湖中心那座亭子。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姑娘松快地垂下手臂,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还未来得及送到嘴边,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抚掌声。
崔知月讶异,回转头,但见李煊一身天青绸衫,腰佩白玉,素雅清修,长腿从容一迈,悠闲地拾级而上,踏入亭子内。褪去了那身威赫的朝服,这样的他,更多出几分文人士子的温和清俊。
心不由漏跳了一拍。
她心中暗自叹气,自被皇后强拉来这和源山庄避暑,她是千躲万躲,就怕和这位爷撞上,没想到,自己的琴音竟是把他引来了。
目光一触到他的刹那,少女的娇羞情愫还是不由自主地,丝丝缕缕攀升。
她连忙起身,转过脸来,行个万福,“见过太子殿下。”
李煊轻勾唇角,“没想到,崔姑娘竟有这手好琴艺。”
不愧是百年世家涵养出的闺秀。
“殿下谬赞了。”
少女的赧颜,浅藏而已,还是叫人看出了她的怀春心思。
李煊长吁口气,对于皇后乐此不疲的月老行为唯有无言。
“崔姑娘,抱歉,又叫母后把你搅进来了。回头我会跟她说清楚的,叫她以后不要再纠缠你了。”
“噗!”崔知月没忍住,实在被他逗乐,“瞧您这话说的,什么叫皇后娘娘‘纠缠’我,没有的事儿。”
“不过……”她顿了顿,自嘲一笑,“确实有点困扰便是了。”
皇后的亲热,大家都看在眼里,估计心里已经默认她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了,再这样下去,她日后还怎么好跟别人议亲?怕是届时,不成她也得硬着头皮成了。
两个人在凉亭湖风中,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风生,好不融洽。
而这一切,都被掩在湖边草木中的范灵乐,尽收眼底。
直到姑娘转身向太子行礼的那一刻,她方才看清楚她的脸。
范灵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若遇着一个霹雳,被抽筋扒魂,钉在了原地。
雪肤红唇,美目顾盼,巧笑倩兮。
这姑娘,竟然跟当年佟暄书箧里画像上的姑娘,一模一样!
怔愣半晌,她忽而一个震悚,提起裙角,不顾一切地往湖中心的亭子冲去。
风从耳边呼啸,树枝抽打着手臂,她跑啊跑,气喘吁吁,从月桥上一路往下,冲入凉亭内。
李煊听着身后的动静,回转身,看到满面潮红、呼呼喘气的范灵乐时,惊住了,“乐乐?”
范灵乐压根没功夫理他,眼睛直愣愣钳着崔知月,走近了,她看得越发真切了,那画像画得可真是像,连形意都描摹得别无二致。
“真的是你!”她惊叫。
崔知月蹙眉,疑惑不已,“姑娘,我们……见过吗?”
“你没见过我,可是我见过你,在那副画……”
“乐乐!”李煊慌忙打断,生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又叫崔知月徒生猜想。
他上前揽住她的肩,手上使了大劲儿,就要把她往亭子外带,“崔姑娘,抱歉失礼了,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崔姑娘……?”范灵乐被他这个称呼叫迷糊了,眼神失了焦,似乎没办法再聚集在那个姑娘脸上。
“崔姑娘……她真的就是崔姑娘……”她喃喃着,人像着了魔般,也忘了去反抗,就这么被李煊带着出了凉亭,一路往追月园去。
她就是崔姑娘,她就是当年那个画上的姑娘……
是了,一切仿佛都说得通了。一副清晰的地图,似乎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拼凑,逐渐清晰起来。
李煊将她带回了追月园,房门一关,“乐乐,你听我跟你解释……”
怕她见着刚刚的场景误会,他开口就要“解释”。
范灵乐退开一大步,举手制止了他的话。
“你先不要说话,我问你,那个姑娘,是不是叫崔知月?”
李煊愣了下,没想到她竟能说出她的名字,只好缓缓点头,“是。我和她……”
“你闭嘴!”范灵乐大吼,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垂在腿边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那个画上的姑娘……就是她……对不对?”她鼓足勇气,确保眼睛的湿润不会倾泻而出,方才睁开眼,直面他。
李煊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那副画,当年藏在他书箧里,把她惹哭的那幅画。
他紧张得喉结滚了滚,无言以辩,唯有点头,“是。”
“那你……”她张嘴,汪着双眼睛,正要拿皇后的话质问他,却忽而止住了,脑子竟是转了一转,开口反问道:“为什么,她的画像会出现在你的书箧里?”
李煊默然,眼眸沉沉一压,竟是不假思索道:“那年我十七岁,父皇母后就已经在京中为我相看起了妃子,崔知月正是他们挑中的,特地把画像寄来让我看看的。”
“交待”完,他赶紧解释:“但是我不喜欢她,你知道的,之后我便娶了你,还有了心心。”
“乐乐,我心里只有你。”他急着表白心迹,却不曾想,范灵乐的眼睛竟是雾漫潮水,悲伤涌动着,声音丝丝缕缕地颤抖,“是吗……?难道崔姑娘……不是你太子爷亲手点出的太子妃吗?”
一刹那的怔愣,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的惊诧已经出卖了李煊。
那震惊的表情仿佛就是在同范灵乐说:你怎么知道?
泪水彻底飚出,世界模糊一片,“李煊……你撒谎……”
他的话,她已经分不清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你撒谎……你骗我……”声音支离破碎,句不成调,她连肩膀都开始在颤。
怪不得,他书箧里会藏着那副姑娘的画像;怪不得,他当初曾拒绝过自己。原来早在娶她之前,他真正想娶的,其实是这位风华绝貌的“崔姑娘”。
“李煊……那所以……我算什么呢……?”她哭得嘴唇哆嗦,身子无力地扶着圆桌坐下,还在不顾一切地倾诉:
“那我又算什么……是您太子爷在民间无聊时的消遣吗?是你和心目中太子妃大婚前的开胃小菜吗?”豆大的泪水扑簌簌掉落,她绝望着,泣不成声。
过去,她不是他心中真正想娶的太子妃;而往后,他还会有数不清的后宫佳丽。
笑话,她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像个笑话。
李煊看着她伤心垂泪的模样,心痛欲裂。想抱抱她,但又知道,那会引起她更为激烈的反抗,手只能无用地垂在身侧,心却是空荡荡的。
自从来了东宫,她好像就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过。
“乐乐,为什么总是要说这种话?我……”他顿了顿,哀痛道:“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难道一点都感受不到吗?”
郁结哭出来了,有一瞬间,心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
她从来没有觉得,爱他是一件这么累的事情,仿佛耗尽了她毕生的精力,却再也收不回来了。
她抬起袖子,抹干眼泪,鼻音嗡嗡,语气平缓:
“李煊,我们和离吧。”
第79章 尸骨同眠
李煊听她说完这句话,大脑空白了片刻,随后,竟是无奈叹气,衣袍一掀,在她对面坐下,“乐乐,别说气话。”
范灵乐抬眸,眼神冷静得不见一丝波纹,“我没有在生气,李煊,我现在头脑很清醒。”
“我说,我们和离吧。”
眼眸眯了眯,他心微动,这才生出一丝惶恐来。
她的确很平静,这一点也不像她,简直冷静得过了头。
若是她像以往那样,朝他生气、发飙甚至动手,他反而还放了心。
怎么会这样?他受不了,范灵乐用这种冷漠的眼神看他。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手中流失,他有种无法掌控的惶恐感。可片刻的怔忪后,随之,竟是极怒反笑了,“和离?乐乐,你真的舍得吗?”
被他这一问,范灵乐有点发蒙。
可随即,他嘴角的轻笑深深刺激到了她。
是,都怪自己犯贱,从小跟在他屁股后头追,听到他愿意娶自己就高兴得忘了形,哪怕他人都“死了”她还偏要追来京城冒死伸冤……
他很得意是吗?还是笃定了这辈子自己都离不开他?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被激出来了点儿。她可以容许自己哭,可她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舍得怎么样?舍不得又怎么样呢?这都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一点,李煊,我要跟你和离。”
她那冰冷的眼神像一簇簇箭,直往他心窝里扎。
“范灵乐,你想清楚了再说。”
“我想得很清楚。我会离开这里,回浔阳,找个人改嫁,心心跟我姓,女儿我自己来养,以后也都跟您皇太子无关了。”
听她一口气说完,李煊嘴角颤了颤,抖开一个笑,眼神里的冰凉却让人直发寒,“乐乐,你身上怀着龙嗣,你以为又有哪个男人敢让我的孩子称他为‘爹’呢?”
像是被雷劈了一道,范灵乐眼神发直,僵在原地,一动也动弹不得。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知道的……我……”她说不出话来了,身子簌簌抖着,像被人反复颠簸的筛糠。
李煊莞尔一笑,“乐乐,你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呢?”
怎么会?怎么可能?她明明小心翼翼,把这个事情瞒得这么紧,生怕在他面前走漏了一点风声,怎么还是叫他知道了呢?
“是……是风荷……她告诉你的……?”
“是。”他微一挑眉,“在知晓你怀有身孕的第二天,她就跑来告诉我了。”
风荷生怕被殿下怪罪,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不迭就跑去主子面前通禀。
李煊在听到消息的刹那,淡淡喜悦很快被忧伤冲灭。乐乐不愿意告诉他,叫他很是神伤,他知道他们间有了隔膜,却不知竟到此地步。
他看着颤抖不止的范灵乐,她的身体似乎正在吞没着巨大的悲伤,心犹如千钧之重,他伸过手去,想要说句软话。
“乐乐……”
“别碰我!”
范灵乐激动地吼,人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闭着眼睛,身体不由慢慢、慢慢,蜷在一起,她瑟缩着,抖着。
恐惧,是恐惧,由四肢百骸蔓延而来。
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感受到自己的孤立无援。
只刹那,好多混沌着的事情,似乎都豁然明朗了。她终于明白了,她一直想要逃离的是什么,就是他,就是皇太子。
哪怕,他看起来对自己低声下气、看起来对自己宠溺纵容,可其实操控木偶的那根线,一直牵在他手中。
他是尊者伪装成卑者,纡尊降贵地讨好;而看似蛮横霸道的自己,不过是卑者被装扮成了尊者,受他供奉,也受他掌控。
若是哪一天,他心情突变了,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自己便能瞬间碎成齑粉,毫无招架之力。
就连唯一觉得可以信赖的风荷,也不过是他的“眼线”罢了。他们通通都站到了他那边,帮助他操控自己、挟制自己。
在他面前,她赤裸裸的,什么也没有。
心中害怕极了,如坠深海,恐惧令她窒息。她抱住膝盖,瑟缩着靠近圈椅里,像一只被遗弃的湿漉漉的小猫,找不到自己的家,在野外的虎啸狼嚎中,惶恐度日。
头埋进膝盖中,肩膀剧烈地颤动,泣吟碎在空中,字句难辨,“求你了……放我回家吧……我害怕……我要回家……”
李煊被范灵乐的反应吓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跟自己这样说话。“害怕”,她甚至说她在“害怕”……
“乐乐……”他仓皇地就要拥过来,范灵乐却惊得一个哆嗦,人缩成一团,往圈椅里靠得更紧了,“你别过来……我求求你了……你别碰我,别碰我……”
小兽般的呜咽从喉咙中溢出,宣泄着她的恐惧,她的慌乱。
李煊瘫坐在椅子中,被抽干了精魂般,彻底傻了。
她可以骂、可以打他、甚至可以恨他,可她怎么能怕他呢……?
她明明就在自己面前,却又如远在天边那样触不可及。过去,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一个拥抱化解她所有的不安,他是她的依恋,是她的心脏;而如今,她所有的不安和害怕,都来自于他。
李煊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自范灵乐入了东宫,自己也还是把她放在手掌心上疼的,他怎么可能舍得惹她伤心难过呢?
李煊受不住她崩溃而下的眼泪了,他咬一咬牙,起身,就要把她从椅子上抱起。
感受到了他靠过来的动作,范灵乐双手死死把住圈椅的椅背,埋头进臂弯中,几乎用上了恳求的语气:“我求你了……别动我……别动我好不好……你走开……咳咳……”她被泪水呛到了,咳嗽几声,红着脸颊颤道:“离我远一点……真的……放我一个人吧……”
她祈求着,这最后一点自由,她唯一能够掌控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她只想守住这最后一点自留地,感受着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李煊停住了动作,僵在原地。从这个视角俯视她,泪水从她脸颊一直淌,滑落尖尖的下巴,湿了衣襟,她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散。
心口钝痛,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上气来。
“乐乐,你别激动,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他缓缓坐了回去。知道她现在身子特殊,怕给她急出什么问题来,他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可见她这样,他实在心疼,有小刀在拉他的心脏,一片一片,一刀一刀,鲜血淋漓。
眼尾洇都红了,他强忍着心中的悲怆,退让道:“你不想看到我,那我现在走,我叫风荷进……”
“滚!”范灵乐捂住耳朵,崩溃嘶吼:“你叫她滚!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自己这么相信她,把她当成东宫里唯一的朋友,还替她在太子面前求情,让她躲过一劫。可结果,她转头就把自己出卖了。
自己在这座偌大的皇城里,是真正的漂泊无依。
李煊望着她瑟缩的身影,呆愣了许久。终于,他站起身,身子晃了一晃,勉强扶住圈椅,方才让自己站稳。
他推门出去,吩咐了青芜进来,自己魂不守舍地在廊檐下站了好半晌,这才想起去请御医来给范灵乐号脉。
范灵乐哭累了,在青芜的侍奉下,人又趴回了床上。
她合着眼,神色疲倦,无悲无喜。
她好想就这么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又躺回了从小睡到大的那张榆木床上,而爹爹就站在后院里,高声唤她起来吃饭。
御医提着药箱子过来,给范灵乐号过脉,确认了是喜脉,开了个安胎的方子,又收拾收拾,去给站在门外不敢进来的太子道贺。
李煊听后,竟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乐乐铁了心要走,而他现在却如无头苍蝇般,束手无策。
他找不出症结在哪儿,可也断然不会放她走的。
范灵乐就这么关在屋子里养身子,青芜每日过来尽心侍奉她,但她也不怎么说笑了,对青芜的警惕全写在脸上。
现在团绕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都不敢相信。
李煊每日过来,陪她用膳,就这么看她吃饭,也不敢靠近。
范灵乐走到书桌旁,从里面抽出一张写好的和离书,递到他手上,又开始端起碗自顾自往嘴里送着饭。
李煊看也没看,就这么把和离书对折撕几下,自若地道:“母后叫了个戏班子,在水云轩搭台听曲儿,你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范灵乐没回他话,又端起汤碗,举起瓷勺往嘴里送汤。
她喝得安静乖巧,一点也不似以往的叽叽喳喳,小嘴一口一口地抿着,喝得认真极了。李煊看她这模样,竟瞧出点岁月静好地错觉来,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正喝着专注,一缕鬓发不小心自额间滑落,沾在唇角,惹上几点汤汁。
李煊手伸过去,长指轻轻一拨,试图替她将那缕恼人的发丝拿开。
手指刚触到她的脸,范灵乐便受了惊般,啪地把他手打开,汤汁洒出,溅得两个人手背上都是。
汤温热,并不烫人,可李煊却觉得手背上似被烫开了个洞,那火气直烧到心底,在心口烧出了个窟窿。
他垂头沉默,连手上的汤汁也无心去擦,阴沉沉开口:“范灵乐,是不是真的要把我的心剜出来、折磨死,你就高兴了?”
她把碗搁在桌上,声音如死灰淡漠:“你把和离书签了,我们就都解脱了。”
“你做梦……”他咬牙,随即,又是一声冷笑,“你身上现在怀着皇室血脉,你觉得能放你把他/她带走,流落民间吗?”
她默了默,手摸上自己的小腹,淡声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她归你,心心归我。太子殿下要是觉得‘和离书’不好听,那就给我一封‘放妻书’,放我回乡。”
“砰”!李煊怒不可遏,简直被她气疯了,茶杯摔在脚边,抚胸切齿:“范灵乐,要和离,就是我死,都不可能!”
“你的尸骨,只能睡在我的旁边。”
第80章 授她以柄
闻雪轩的小轩窗开着,正对着一大片荷塘,风一吹过,荷叶簌簌摇动。
范灵乐最爱来这儿,镇日就倚在窗边,桌上的冰镇杨梅换了一碗又一碗,可她也从来不往嘴里送。
就这么下巴搁在手臂上,趴在窗边,常常是一个人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看着人是好好儿的,可青芜总担心,再这样下去,她心情郁结了,自己好过不了,对肚子里的宝宝也不好。
女子怀孕本就遭罪,她更是连胃口也消减了,好久都没怎么沾荤腥,经常地,那肉食怎么端进屋的,又怎么端出来。
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呢?
太子看到那些原封不动的菜碟,人也是急得憔悴了。
“她今晚还是没吃什么嘛?”
青芜为难地摇摇头。
李煊陷入沉默,眉头的忧愁浓得化不开。
“实在不行,叫两个婆子过去,给我把她嘴掰开,灌也要灌下去!”他实在气急了,竟是咬牙脱口而出。
青芜听了脸色都吓白了,“殿下,我看夫人是个性情刚烈之人,这……恐怕不行吧?”
“那不然呢?等着她把自己饿死嘛!”李煊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闭上眼,缓了缓疼痛欲裂的头。
“就按我说的办!”
青芜虽仍觉不妥,可也不敢辩驳了,只好把嘴闭上,按着太子吩咐去。
李煊这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明知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脾气也上来了,只能跟她硬碰硬。
谁知青芜料想得没错,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刚一进门,撸起袖子就要过来钳制她,范灵乐哪是个吃素的?她虽然近来人消瘦了许多,可那一把子力气还在,拎起个圈椅就朝那俩婆子砸去,其中一个婆子被砸中了脚趾,疼得哎呦直叫唤,单脚又跳出了门。
另外一个正犹疑着要不要继续上前,眼看得那姑娘又拎起了个大花瓶就要丢过来,知道她真是个敢砸的,连忙也吓得落荒而逃了。
虽然没被人近了身,可这一番折腾,范灵乐气血上涌,差点又有了滑胎的迹象。
御医过来号过脉,又开了方子,严厉地叮嘱了几句。范灵乐这下倒也乖觉了,知道不能连累了肚子里的小宝,只是拼命点头,小小声应答:“郑大夫说得是,我一定遵照医嘱。”
御医摇摇头,又提着箱子走了。
李煊自然是知晓了这事儿,这才懊悔自己的冲动,人有的时候一在气头上,实在是脑子不清醒。
他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可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过去,只会更加触怒她。
只好等到夜阑人静时,她彻底安睡了,方才敢命青芜悄悄推开门,踮着脚、屏住呼吸,坐在她床边。
屋里只有一痕月光,清辉淡淡,那清冷的水色,把她的脸照得越发清减苍白了。
忍不住握住她的手,他方才讶异,过去那软绵的小手,如今握在掌中竟只剩一副骨架子,坚硬硌人。
感受到异动,她深锁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梦中,似乎有暖流将心脏包围,红唇微启,她梦呓出声:“爹……”
李煊瞳孔颤了颤,刹那失魂,待得反应过来时,才发觉,泪水已湿了他的脸颊。
他也分不清楚,她和他,究竟是谁在折磨谁。
李煊夜半来,又赶在启明星升起之前,溜走了。
在范灵乐看来,仿佛一夜无事,只是在梦里,爹爹好像又来过了,他身上散发着家乡榆钱儿饼的香气,笑着冲她招手,叫她“乐乐”,大掌也永远是这么的温热。
听到范灵乐在梦中唤“爹爹”,李煊这才想起,来和源山庄有一段时日了,确乎没能及时去取家中来信。往常若是乐乐能够看到家书,心情立刻便能明媚起来。
他派人去“缘来客栈”取信,没成想,仆从竟然来报,客栈近日未曾收到浔阳县的来信。
他不由奇怪,家书怎么比往常延迟了这么久?或许是岳父耽搁了写信吧,也不是没有可能。未及多想,他只是挥挥手,叫那人退下,继续在缘来客栈等信儿,若有来信,务必第一时间送到和源山庄来。
范灵乐一夜未曾安睡,悠悠转醒过来,青芜进来侍奉洗漱,又把早膳端来,见着她憔悴失神,依旧是吃不下去什么东西。恍然间,青芜都不由得心疼起她了,自己是个陌生人,瞧着她这幅模样都觉不忍,若是她爹娘看着,该有多心痛?
“夫人,多吃点吧,昨天您才答应得好好的,要听大夫的话呢。您想想,若是您爹娘瞧见了,他们该有多心疼呀?”
一句话,立时就将范灵乐的眼泪逼出来,她哭,泪水哗哗地流。
是呀,要是爹爹看见了,他岂不是得心痛死……
猛然间,她像是忽然被点醒了,一边流着泪,一边拼命往嘴里塞着饭,连着好几日,她都没有像这般吃得多了。
青芜心酸,见自己无心一句“爹娘”,却是把她激得活过来了似的,顿时想起了点什么。
她找到太子,恭顺地建议道:“殿下,想来夫人一个人在这儿京城,孤苦无缘的,心里着实憋屈,若是能有个人陪她说会儿话、吐吐心口的气,也是好呀。”
李煊把手中的狼毫笔一撂,禁不住拍额道:“你说得有理!”
可是乐乐在这儿京城,能说得上话的有谁呢?他率先想到方恺,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不可能,方恺那小子,最好给他滚得越远越好,他若是过来了,别说劝解,不拱火就算好的了。
搜肠刮肚了一圈,他猛然想到一个人。
又是一个烦闷的午后,范灵乐午睡醒来,想着今日再去闻雪轩嗅荷香。青芜见她精神头好些了,不由提议道:“我们叫殿下拨只船来,正好还可以下塘采莲蓬哩!”
范灵乐竟是笑笑,不说话。要是以前,哪儿等得着青芜提?自己早就卷起裤脚跳下荷塘采莲蓬去了呢。只是而今,着实没有那个心情。
两个姑娘正说着话,有人敲响了门。范灵乐警惕地看向门口,青芜知道,她生怕是太子来了,心中叹气,踱步过去开门。
门开,一袭水色碧衣款款掠过门槛,夏日微风中袅袅娉婷而立。
“妹妹,好久不见。”她笑,嗓音甜美如莺啼。
“烟波姐姐!”她激动地冲上前,扑进她怀里,霎时,委屈的眼泪倾泻而出。“姐姐……”
感受着她温软馨香的怀抱,范灵乐哭得瑟瑟颤抖。
终于,在被世界孤立许久的时日后,有一个可以叫她依赖的人出现了。虽然她们只有两面之缘,虽然她是世人眼中的青楼女子,可她的仗义、温柔,仿佛是她能在京城唯一抓住的一缕光。
烟波不留神,被范灵乐这阵仗吓住了,肩头已然濡湿,不敢想象,这段日子姑娘是吃了多少委屈。
烟波扶她起来,将她往椅子上带:“来,好妹妹,不着急,跟姐姐慢慢儿说。”
梅苑,望川亭。
李煊站在亭中,向下俯瞰。这座亭子是山庄的一处小高地,由此处望下去,可以将山庄诸景尽收眼底。尤其是闻雪轩东面朝荷塘的那处小轩窗,正对着这里的视角。每每,范灵乐在窗边观荷发呆,他都会躲到这里,借着树枝的掩映,也观她许久。
今日,范灵乐没有出现,他知道,烟波已经进追月园两个时辰之久了,看样子,她们聊得跟投机。
身后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烟波跟在丫鬟后面,也登上了望川亭。
“殿下。”她屈膝行礼。
李煊回转身,屏退了闲杂人,凉亭内只余他们二人。
“免礼吧。”
烟波这才直起腰,抬头瞄他一眼。哎,殿下瞧着,也显见得比之前憔悴了。
“乐乐怎么样了?”他开口便关心,掩饰不住眼底的焦急。
“不好,她很不好。”说着,将自己右肩膀往前送了送,“殿下可以瞧瞧,我这肩上,还顶着泪渍呢。”
李煊心一沉,脚下像踩空了般。
她来东宫不过月余时间,似乎比之前在浔阳二十年的时间,流的眼泪还要多。
看到李煊失神落魄,烟波心底轻笑了笑。
她也没想到,自己曾经帮助的那个求助无门的丧夫女,竟真是太子爷的青梅发妻。“枉死”的穷夫君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太子,这离奇的故事她甫一听着,差点还以为是姑娘发了癔症。
但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当事人如身处迷障,偏偏她这个“旁观”的外人,把什么都看得清。
“烟波知道,这些时日,我妹子不好受,可殿下,同样也是如在油锅、身心煎熬。”
烟波只这一句话,叫李煊听了心里顿时舒畅,可随后微一挑眉,更为认真地打量起了这位名满京城的花魁娘子。
她是个聪明人,懂得跟不同的人说话,要照顾不同人的情绪、看不同人的眼色。不错,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是嘛?这都叫你瞧出来了?”
烟波浅浅一笑,“都写脸上了。”
“比之我上一次见您,殿下虽天威不减,可神情却是落拓了,人也消瘦不少。可见,殿下心里记挂着我妹子,很是在乎她的。”
李煊听她说完,不由自嘲一笑,“若是她也能明白这点,便好了。”
烟波摇头,“妹子不是不明白,她心里很明白,殿下心里有她。”
这下,李煊真的诧异了,眉尾颤了颤,抬头目视烟波,“既如此,那她又是为何?这几日,她见着孤就躲,简直避如蛇蝎……”说着,神情都落寞了,“就算,孤有些对不住她的地方,可孤的心意,她不可能感受不到,孤从头到尾、从身到心,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烟波听此一言,终是忍不住,眉尖挑了挑。
其实刚刚从和范灵乐的谈话中她便得知,二人虽有误会龃龉,可这位太子爷倒确实为她做到了“守身如玉”,光是这一点,就胜天底下的男子多矣。
这也是烟波料定,范灵乐依然有筹码在手上,所以更敢于为她挺身一试。
“殿下,可您是否有站在乐乐的角度为她想过?”
“孤没有吗?”太子眼眸眯了眯。
“青梅竹马的夫君从一个穷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爷,您觉得她心里会怎么想?”
“自当欣喜若狂才是。”他想也没想便回,“荣华富贵、天下尊荣,孤都可以给她,再也不必像过去那般受人欺凌、穷困度日,这难道不好吗?”
“女儿和爹爹,我迟早也会替她接过来,到时候便能一家人团聚了。”
在他看来,乐乐就是想家了,他总认为,将心心和岳父接来,便能好了大半心病。
烟波抿嘴轻笑,缓缓摇摇头,“若妹子贪图的是那些荣华富贵,那她自然是要得意忘形、甚至喜极而泣了。可她不是,殿下您应该最清楚,妹子从始至终图的,都是您这个人。”
“可孤就在这儿!孤没有弃她!”
“那将来呢?”烟波掷地有声地发问,目光灼灼,这一刻,似乎真没有把他视作太子之尊,而只是自己好妹子的夫君。
“将来……?”李煊迷茫了一瞬,似乎觉出这是个可笑的问话,“将来当然也不会。”
烟波竟是勾出一个笑,“这话,谁能保证呢?”
李煊有点恼怒她的质疑,“君无戏言,孤不会随意承诺。”
烟波眼神放远了,似在望亭下的花草生灵,声音轻飘:“所以殿下,根本不明白妹子如今的处境。女子嫁人,所求的,无非就是一个安心。”
“过去,妹子嫁你安心,若是你负她了,你的‘佟爹’‘佟娘’也不会答应,而你的范爹……”她笑了笑,“更是会直接把刀架您脖子上,不是吗?”
李煊被噎住了,偏过点脸去,掩饰自己的尴尬。
“可往后呢?您权掌天下,坐拥四海,未来还会有佳丽三千、美人无数,届时,您若是变心了、厌倦了、喜新厌旧了……”她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最终又是笑着缓缓收音,“难道此时,范爹还敢将那柄杀猪刀,架在您的脖子上吗?”
李煊冷冷凝视她,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她所谓何意。
怔忪了片刻,他终是缓缓启唇:“可是孤不会……”
烟波依旧浅浅一笑,“殿下,人心易变,真心难求。难道您能给妹子的,就只是一句会随风而逝的口头承诺吗?”
李煊张着嘴,深蹙眉,漆黑的瞳仁中思索着什么。良久,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孤明白了,多谢烟波姑娘。”
“殿下不必谢我,我这也是为了自家妹子,她能高兴,我心里也就好过了。”
李煊望着这位巧笑倩兮的姑娘,心中淡淡冷笑。她一口一个“自家妹子”,关系攀得这样亲热热络,是为着什么,乐乐或许不清楚,但他可是看得门儿清。
这姑娘着实聪慧,长袖善舞,怪不得,能在这皇城根儿下混成个名声卓著的花魁娘子,光有脸蛋是不足够的,还得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思。
烟波不愧是在欢场打滚了这么多年的人,还有本事把自己那个混不吝的七弟哄得团团转。可她练就这一身识人通世的本领,不知又该是经受了多少命运蹉跎。
相比之下,他的乐乐实在憨直天真,多不出半点心眼子。可他忽然觉着,自己就是乐意她任性、乐意她娇蛮,他不要那些人生苦痛为她增添一些沉重的“老练”,只希望她这一生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反正他李煊,心甘情愿惯着她一辈子。
凉风起,夕阳沉。
烟波打了个寒噤,走之前,忍不住又叮嘱一句,“妹子是个赤诚纯真之人,心里没有那些险恶心思,她认定了谁,就要掏心窝子地对人好。可偏生就是这样,谁见了她,心里都要生出几点喜欢来。”这下,她笑得果真灿烂了。
“还望殿下,珍之爱之,既然手捧明珠,莫要使其,蒙尘于世。”
李煊看着她含笑的眼,心里莫名舒畅。
他知道,这句话,烟波说得真心实意。
送走烟波,李煊快步回了追月园,青芜看着许久未敢踏入园内的太子,不由怔愣了,呆呆地福了一福身子,替他赶紧推开门。
跨入门内,他一眼就望到了正坐在桌边、专心致志玩儿烟波送来的七巧板的范灵乐。
她解得很专注,橘黄的夕阳光线中,细小尘埃在空中飞舞,还有几粒似落在她的发梢。
听见推门的动静,知道他进来了,也不抬头,依旧是专注于手中的小玩具。
李煊深吸几口气,踏步过去,在她对面站定,“乐乐,我们谈谈吧。”
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七巧板,抬头,小脸儿仰着,纯净的眼神平静无波,细看,竟还有几点浅藏的乖巧。“好呀。”她平和开口。
李煊有刹那的失神。
不知为何,眼前恍惚闪现了,小小的、七岁那年的范灵乐。
那是范爹第一次央佟家帮忙照看范灵乐,他领了陈玉珠的“懿旨”,去隔壁范家接她过来。
刚踏进院门,就看到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髻——一看就是出自笨手笨脚的范屠户的手笔,人蹲在地上,摆弄一堆破破烂烂的积木,自己跟自己玩儿得不亦乐乎。
他走过去,停在她面前,少年高大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小姑娘仰起尖尖的下巴,红扑扑、肉嘟嘟的脸上,绽开一个笑,一口白牙像被海水洗刷明净的贝壳。
“佟暄哥哥。”她俏生生地唤他,高兴极了。
“走吧。”他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就走,小姑娘从地上弹跳而起,自觉地把小手塞到他垂着手掌中。
少年手指微顿,没有牵起她的小手,但也没有甩开,就这么任由她拉着,看她蹦蹦又跳跳,跟在自己身边。
那小小的影子,又和面前的人重叠。后来那个牵着他手指不肯放的小姑娘呀,成了他的妻。
心头微微的酸,小小的胀,说不出来的感觉。只想抱抱她,似乎要把她抱在怀里,才能缓解心口的酸胀。
他撩起衣袍,在她对面坐下,二话不说,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钥匙、一柄弯刀,并排放在范灵乐面前。
范灵乐傻住了。看看桌面上的钥匙和弯刀,又抬头看他,“这是什么?”
“我的两条身家性命,都给你。”
范灵乐疑惑皱眉,“什么意思?”她拿过那个钥匙,放在手里左看右看,又举起晃了晃,“就这儿?你的身家性命?”
“嗯。”他肃穆地点头,“这是东宫库房的钥匙,里头存放着东宫所有的钱财珠宝,我要用钱,也得从那账上支。”
哦,范灵乐这下明白了,她把那小小的钥匙尖对准自己,饶有兴趣地把玩。
这是要叫她“执掌中馈”了。
见她似乎心情好些了,他赶紧补充道:“其实,我早有意向,要将东宫的账归于你管,只是……本想着再让吕博士授你一段时间的课业,后将内库交付于你手的。”
“哦,我知道,你就是嫌我笨呗。”范灵乐嘟囔。
李煊眉心一跳,竟是笑了。听她这么说话,他心里却是更安心了。
“日后,若我真的能够顺利御极,宫廷的内库钥匙,我照样交予你手。”
“嘁。”范灵乐耸耸鼻尖,“日后你做了皇上,这天底下都是你的,还怕找不着钱花吗?”
他又笑了,“瞧你这话说的,当皇帝也不能没了章程,这公家的和私家的,也还是要分开算的。”
范灵乐知道,他这是给自己拿出一个态度,有这份心就足够了,并不是非要跟他较真的。
她抬头直视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那李煊,你以后也会有后宫吗?”
这一下还是把他问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当然也有考虑过,先是浅浅叹气,“乐乐,你要明白,‘皇帝’他不只是一个人,更是一种身份。”
“帝王”,是权力的凝结、权力的具象,很多时候,他不只是自己个人,更是权力的工具。
皇帝的后宫,不仅是开枝散叶、保证子嗣绵延、以期巩固皇权之用;皇帝选妃更是一种平衡前朝的重要手段,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具有不可替代性。
这些利害关系,他必须通通给范灵乐说清楚。
“我明白了。”她听完,冷着脸把钥匙往桌上一丢。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她眼神冷冽而坚定,“我不可能接受,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你,哪怕你是皇帝。这一点,绝无可能。”
见他张嘴欲开口,她连声打断:“你可以笑我不自量力、自以为是……”说着,她竟又委屈出了眼泪,“可是如果你把这柄钥匙给我,就是为了以后把我丢进后宫,去替你管理那些和我共享你的女人,李煊,我告诉你,我做不到……”
她忍不住,实在是哭出了泪。
“乐乐!”他慌神,手扑过去要去抓她的手,却被她缩回,抬起袖子揩眼泪。
“我让你放我走,你不同意,却硬生生逼着我要和别的女人一起伺候你,你这算什么?折辱我吗?”她嘤嘤啼哭,小珍珠似断了线般,啪嗒啪嗒掉。
“乐乐,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李煊对天发誓,只要你不乐意,我坚决不开后宫。”
她还是没能止住哭,“谁信呢?这天底下以后你最大,你现在把我唬住了,哄去了宫里,日后你若真想要纳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我又能把你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再让我爹爹,把杀猪刀架你脖子上?我们父女俩嫌命长还是怎么的?”
她竹筒倒豆子,一堆哭诉,李煊听过后,默默把桌上那柄小弯刀又往她跟前递了递。“你当然可以。”
“啊……?”范灵乐泪眼朦胧的,没听清楚他的意思。
“我说你当然可以,把刀架我脖子上。”
范灵乐止住了泪,眨巴眨巴眼,李煊轻勾唇,指了指那柄雕花银丝弯刀,“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二条身家性命。”
“若我日后没有做到对你的承诺,果真纳妃开宫,你大可以随时用这柄刀,取了我的性命。”
范灵乐傻掉了,打了一个泪嗝,“我……又不傻,真动你,我还活不活了?”
这话说的,岂不是天方夜谭吗?
谁知李煊竟一脸严肃,“君无戏言,我不是在拿这个跟你开玩笑。”
“他日若能登基,我会立即向群臣下一道诏令,赐予你的这柄刀,可以让你有一次斩杀任何人而不获罪的权力。”
他顿住,眼神认真地制住她,“包括我。”
这下,范灵乐是真的呆掉了。她拿起那柄银质小弯刀,做工精美,雕镂精细,甚至还在刀柄处嵌着颗血红宝石。
手抚过刀鞘,她轻声嘟囔,“嘁,杀了你又如何,我能落着什么好?”
她甚至觉得,他就是笃定,自己根本心软不舍得真动他。
李煊坐回椅子里,眼周浮现浅浅笑意,“当然有好处。你想想,日后你便是独占后宫,你生下的孩儿,无论男女,我都只能立她/他为帝。若果真我叫你看不顺眼了,你一刀捅了我,自然,就可以做你悠哉享福的皇太后去了。”
范灵乐听他说完,偏着头,竟真是认真思索起来。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
她把钥匙和弯刀又都重新摆回桌上。
李煊见状,心脏猛然一跳,惶急地问她道:“你不要吗?”
若真是这样,他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了,怎么才能叫她安心呢?总不能这个皇太子不做了,又重新回去陪她卖猪肉吧?
范灵乐瞧他着急的样子,绷不住,竟是“噗”地笑了声。
“好,你这两条‘命’,我收下了。”她把弯刀和钥匙都揣回了手里。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李煊把这积压许久的浊气长长吐出来,眉眼都舒展了,清浅笑意绽放在眼角眉梢。
范灵乐知晓他的心思,但却并不想刚一和好就放他上床来。
“你快出去吧,肚里的宝宝说他/她累了,叫青芜进来,我要洗漱歇下了。”
脸色瞬间又黯淡了,他知道,她这是还为着当年崔知月一事生气,想要故意晾一晾他呢。这么久的冷战都熬过来了,不差在这一时半会儿。
李煊耍了会儿赖皮,非要缠着她,把手掌贴在肚皮上,说要跟宝宝亲近亲近。闹到后面,总算是亲到了她的嘴角,这才罢休。
“对了,有两件事儿,你要答应我。”范灵乐被他圈在手臂里,抬头跟他道。
“你说。”
“我想要吕博士的课业从每两日一次,换成每日一次,否则的话,我怕学起来太慢了。”
知晓了她的意思,李煊由衷地笑了,“好!这是好事一桩,当然可。”
他忍不住,捏一下她鼻子,“真想不到,从前那个最爱偷懒的后进生,竟然也有勤奋好学的一天了。”
范灵乐扁扁嘴,“不然呢,我总不能还像以前一样,傻乎乎什么都不懂吧?”
想要朝他靠近,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李煊吻一下她的额头,温柔的声音自耳边落下:“我们乐乐长大了,好,依你的。”
“第二件事。”
她面色明显的严肃了,“风荷,交由我来处置。”
李煊讶异了,他挑眉,依旧是点头应下,“好。”
夜久语声绝,独闻幽草鸣。
蝈蝈藏在草丛中,唱响起了优美的旋律。
山庄和风凉爽,确是个避暑的好地方。风撩起范灵乐的发丝,轻轻拂过脸颊,她倚在支摘窗边,望着手中的银月弯刀,陷入深思。
脑海中,不禁又回想起,今日同烟波姐姐的一番话。
“好妹妹,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要握在自己手上的东西,才是最实在、最可靠的。钱和权,乃至是名声都好,你总得有一样,能够保全自己的东西。”
“你可知,而今要同太子谈判,你手上最大的筹码是什么吗?”
她摇头,神情迷茫。
筹码,烟波姐姐为什么要提到筹码呢?这听起来,像是两个人在赌坊对赌。她不明白,自己能有什么“筹码”。
烟波被她这傻样儿逗乐了,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脸,“傻妹子,而今你手上最大的筹码,就是目下太子对你独一无二的宠爱。”
“所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借着殿下对你的十分在意,转化为自己的‘十分利益’。”
“十分利益?”范灵乐又迷糊了。
“没错!”烟波紧紧抓住她的手,“他给你的东西,你就大大方方拿着,他不愿给你的东西,你也要同他大胆地开口去要、去争。比如,未来的这个正宫娘娘究竟谁该来做,未来的皇位继承权究竟给谁的孩子……”
“要不要得来再说,总之,咱得先开口替自己争取。”
说完,她似有所感,长叹一口气,牢牢抓住她的手,“妹子,你别怪姐姐跟你说这些,我是在风月场里头混饭吃的人,这辈子,最不相信的,就是男人那张嘴了。”
她垂着头,美艳的脸上竟是轻笼一层哀愁,“譬如我知道,七皇子对我貌似千般好、万般好,可那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他是断然不会娶我的。”说着,她释然地一笑,瑰丽明艳,动人心神,“这样想来,妹妹你才真是个有福气的,至少,你现在再觉着委屈,可有一点,太子殿下对你的心意,那可是实打实的。”
“妹妹呀……”她哽咽,眼眶竟是有点湿润了,“姐姐今日跟你说了这一场话,才知什么叫同人不同命。”
“我早年也是家里遭过饥荒,饿死了亲娘和爷奶的。可与你不同,你父亲咬着牙把这辈子的苦吃尽了,也要将你疼成个宝贝,而我……却被两袋米,就这么卖到了窑子里……”
“烟波姐姐……”她心意一动,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心里竟是生出一丝愧疚,仿佛自己不该为着这点小事,反来寻她这么个苦命人哭诉。
烟波莞尔,帕子轻轻拭去眼泪,“妹妹,姐姐跟你说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心里头呀,着实羡慕。姐姐是真心希望你,能和太子殿下好好说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误会。”
“珍惜眼前人,姐姐盼着你,这辈子都能幸福无忧呢。”
蝈蝈的奏乐声还在乐此不疲响起,唱出一整场盛夏的烂漫。
一思及烟波,范灵乐眼睛微微发酸。又想起她今日醍醐灌顶那一番话,心中更是思虑良多。
银质小刀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沉甸甸的。拔出刀鞘,弯弯的刃在月色下闪着寒芒,上面映照着少女澄澈的眼睛,那双眼却更坚定,也更坚决了。
范灵乐,是时候,该长大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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