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113章


    大魏朝宣和十三年,冬。


    天子连续昏迷数日,病倒前下旨由年仅四岁的子监国,小太子因为害怕,怎么都不愿独自走上那高高的金銮殿,最后由长公主牵着他的手,一步步送到龙椅之上。


    “阿姐,阿姐。”奶生奶气的声音于朝堂上响起,四岁的小太子刚学会说话,时不时回头确认端静长公主是否还在身后。


    若是看不见,眼中便要包上一大包眼泪,委屈的要命,一副随时都要哭闹起来的模样。


    顺理成章的,公主被留在了明堂之上,但如此行径很快有朝臣出来反对,引经据典均是女子不可涉政之言。


    白惜时点点头,显得颇为认可,暂请端静长公主回避。


    然而公主一走,小太子嘴巴一撇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声音响彻明堂,紧接着滑下龙椅,追着公主就要一起而去,金銮殿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白惜时自忖在其他事务上能力尚可,但于哄孩子这块实在没什么天赋,不知道为什么小太子天生的有些惧怕白惜时。何况这种情况下,她并不准备卖力去将小太子唬住。


    她的初衷本就是留下公主,谁便规定女子不可随堂听政?


    一切不应以男女,当以能力定高下。


    群臣见小太子如此均不知如何是好,其他的孩童或许还能靠震慑,可小太子有癫痫在身,没有人敢吓唬他,也都怕给他吓出个好歹来。


    最后实在没办法,由内阁首辅李大人发话将端静长公主又请了回来,暂立于龙椅旁安抚住太子。


    内阁首辅的原话是——“此实属无奈之举,待太子适应朝堂后,届时还请公主回避。”


    端静公主:“李大人说的是,本宫明白。”


    其实包括白惜时在内,当时谁也无法预料公主能够在这明堂上留到什么时候,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公主这一留便再也没有回去,十几年后甚至直接坐上这把龙椅。


    ……


    天子昏睡的时间逐渐比清醒的时间还要长,醒来后总是望着明黄色的帐缦,继而才转动眼珠,询问太子的情况。


    大家都知道,天子的时日不多了。


    白惜时近来很少出宫,因为天子只要一醒,便会召唤她过去。


    有时候的天子甚至分不清现在和过去,会询问今日屋子里怎么这么暖和,这段时日有没有再被克扣炭火?


    继而又告诉白惜时,即便炭火发下来了也得省着些用,不然后面的时日还不知道如何挨过去。


    每每最后,又会问她,“俞姐姐呢?”“张茂林呢?”“怎么今日就你一个人在这?”


    碰到天子记忆混乱的时候,白惜时都会笑着回道:“俞姐姐和张茂林出去了,一会就会回来。”


    但脸上在笑,心里却笑不出来,看着过不了多久又昏睡过去的天子,她很难受。


    白惜时总觉得自己和魏廷川有年少情谊,其实与天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与魏廷川是朋友,与天子则是君臣。


    他是一个好皇帝。


    对白惜时来说如此,对天下百姓来说亦然。


    在位的十几年间,尤其是前十年,夙兴夜寐,大魏也在他的治理下逐渐走向昌盛。


    可他明明正值壮年,却已这般瘦骨嶙峋。


    废院之中走出来的四个人,最终好像只剩下了白惜时一个。


    她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白惜时不得而知。


    弥留之际,天子异常清醒,将太子、端静公主、内阁首辅、白惜时均宣至塌前,继而将小太子的手郑重交入李大人和白惜时的手中,“替朕照顾好朕的儿子,也助他守好这大魏的江山。”


    然后又看向公主,“照顾好弟弟。”


    端静公主双膝跪地,眼泪自进来后便一直没有停过,“父皇放心,儿臣一定护太子弟弟周全。”


    天子闻言,长叹一声,看看小太子,又看看女儿,“是朕对不起你们。”


    最后,天子赐了一杯毒酒前去慈宁宫,直等到太后已逝的消息,他才像完成最后一桩心事,缓缓合上了眼。


    寝殿内哭泣哀伤之声久久不能停歇,白惜时亦长立塌前,告别这一位对她栽培信任的君王。


    在朝夕相处中,他理解他的志向抱负,也理解他的重情重义、不够坚强。


    人本来就难以做到尽善尽美,正是因为这样,也才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当眼前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白惜时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掉了泪,不舍啊,她也有很多不舍,微时相互扶持相互鼓励走过来的一代帝王,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又下雪了。


    国丧过后,不足五岁的小皇帝正式登基。


    内阁首辅、司礼监掌印、端静长公主共同辅政,只不过前两个在明面上,公主则在小皇子的背后。


    大魏朝的权利机器依旧正常地运转着,白惜时照常忙碌,内阁有条不紊,十六岁的长公主每日都在进步,小皇帝则总是围绕在皇姐身后,除了每日上朝听那枯燥的天书,过得没有烦恼忧愁,自得其乐。


    五年后,内阁首辅李大人与世长辞。


    一代贤臣离开后,权利更加集中到白惜时与长公主的手中,许多重要决断均要送予二人过目,于此期间,白惜时将赵岳调至端静长公主处,江小锁学习司礼监一应实务,千闵则接替邹龙春成为新一任的西厂厂督。


    也就是从这个开始,有人在背后戏称白惜时为“九千岁”。


    在白惜时的扶持下,公主的威信也一步步于朝臣之中确立,二十三岁那年,长公主终于在龙椅后设了一道珠帘,正式听政,参与议事。


    朝政之事相较于询问不甚明白的天子,大臣们也更倾向于回禀长公主。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白惜时与解衍的关系也逐渐明朗化,成为众人心领神会之事。


    如今白惜时的决断已无人敢于置喙,她亦不需再藏着掖着,不如就这般正大光明的与解衍相处,即便背后里议论,那些人亦不敢议论到她的面前。


    最先发现是元盛。


    那日解衍午间困顿,便于司礼监白惜时的寝榻上补了补眠。


    醒来的时候白惜时已经离开,他推开门走入暖阁,却发现此时除了白惜时,元盛、赵岳、江小锁都在其中。


    男子神情一顿,下意识去系脖间那枚还没扣上的玉扣。


    白惜时倒没什么所谓,走过去大方给男子递了杯水,“被子叠好了没有?”


    二人说这话说的声音不大,但元盛东厂行走,又恰好立于白惜时不远处,当耳膜捕捉到这句话时,眼珠子发直,神色诡异的往二人身上瞥了一眼。


    白惜时没有避讳元盛,继续好整以暇望着面前的男子。


    同样注意到元盛方才那若有似无的一暼,顾及着其他人在场,解衍面色认真,一副要与白惜时商讨正事的架势,就是衣衫尚未完全系好,垂落在身侧显得说服力欠缺了一些。


    解衍:“叠好了。”


    两人旁若无人说着话,元盛想听又不好明目张胆听,迟疑片刻,还是识趣地找借口起身,顺带着将小锁、赵岳等人一起叫离了现场。


    掌印与解衍看起来怎么不清不楚的?


    最后事实证明,确实不清不楚。


    从那以后,二人没再刻意遮掩,逐渐的谁都知晓司礼监掌印与解大人实乃大魏朝龙阳之好界的翘楚。


    ……


    再后来,大魏的版图不断扩张,国库充盈、百姓富足。民间出现了只知公主,不知天子的局面。


    而天子二十岁那年,还是死于一场旧疾发作。


    在又赢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战事之后,借着这个契机,端静长公主正式自立为女帝,登上了那把日日陪伴在旁的龙椅。


    正式登基那日,端静的手稳稳搭于白惜时的小臂,二人立于高阶之上,俯瞰这巍峨的皇宫,女帝侧目,启唇一笑,“还记得吗?那一年你也是这样将朕送到父皇面前,告诉朕抬头挺胸,不要害怕,因为朕是大魏最尊贵的长公主。”


    闻言忆起往昔,白惜时嘴角含笑,“记得。”


    原来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而以前种种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听完白惜时的答话,端静定定望向白惜时,“朕的司礼监掌印,实则是一名女子。”


    白惜时扶着女帝的手没有动,半晌之后,收回目光,亦望向对方。


    端静很聪明,她只稍稍露出了些马脚,果然就叫对方窥见了端倪。而她也确实不想再遮掩下去,不想将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请圣上恕。”


    然而话说到一半,白惜时便已经被端静拦了下来,“朕是女子,司礼监掌印又为何一定要拘泥于男子呢?”


    端静明白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眼前这个人给了她多大的助力,这世上,可能也只有女子会愿意打破拘泥,让她有机会施展才干,助她登上皇位。


    说罢笑看着白惜时,端静:“走罢,朝臣都在候着,早朝快要开始了。”


    “是。”


    张茂林曾经告诉白惜时,做内宦也得做个最有志向的内宦,在朝堂挣得一席之地,辅佐明主,左右风云变幻。


    白惜时从此记在了心中,也努力如是去做。


    能者居之,谁又规定女子便不可以做一位明君?


    肃穆的明堂之上,白惜时十年如一日般立于天子身侧,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不知不觉,她竟也历经了三位帝王。


    白惜时有时也会好奇,大魏的史书上会如何评价她这样一位女宦官呢?


    不过想一想又觉得算了,那些都已经是身后事了,管他呢。


    眼下,身侧是她选择的明主,而堂下,所爱之人亦在对着她微笑。


    如此,便甚好。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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