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撞击,疼痛,耳中持续的轰鸣。
灼热的气团扑面而来,明亮的环境。
熟悉的气味……李元阙的怀抱。
光渡再次睁开眼时,他们已经停下了翻滚。
李元阙刚刚承受了绝大部分的撞击。
周围火光四起。
或许是疼得很了,光渡看到了李元阙手背爆出的血管,看到了一片渗血的烧伤,和皮肤上无数细小的擦伤。
光渡被绑缚双手,动作并不方便,但他只依靠双腿和腰腹的力量,从李元阙身边成功离开。
光渡挣脱时,李元阙甚至没能做出反应。
有那么一刻,李元阙手指合拢,试图挽留。
可是泛着雪香的发丝,已经毫不留恋地从指尖滑走。
李元阙周身的剧痛还未停歇,双臂间的余温已经在消散。
怀抱中那点冷冷的酒香,逐渐被呛人的硝烟替代。
这不是可以休息的地方,李元阙被烟呛得咳嗽,他逼着自己从地上翻过来。
至于刚刚他救下的人……
光渡背着火光,轮廓被红色火焰勾勒清晰,他逆着光,从书架边的地面起身。
他站在足够远的地方,手背在身后,静静看着李元阙。
光渡轻声问:“为什么救我?”
他声音很轻,几乎要淹没在燃烧的声响中。
李元阙却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字,振聋发聩。
为什么?
不只是光渡问他,就连李元阙也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只是在那短暂的刹那,能做出决定的是本能,并不是大脑。
……所以,为什么他会本能地去救面前这个人?
李元阙半蹲在地上。
“……我不杀你,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被炸死,捞你一把,顺手之劳。”
这个回答,就连李元阙自己都说不上来,这究竟是说给光渡的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光渡垂下眼,很轻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可怎么办啊?”
“光渡大人,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李元阙难以理解的目光落在光渡身上,“从刚刚和窗边的距离来估算,你就不怕你自己,也跟着我一起被炸飞么?”
李元阙微微皱眉,“……还是说,你为了脱身,连自己的命都算进去了?”
光渡默了一瞬,“我早说过了,你该先看看窗外的。”
李元阙似乎从疼痛中缓了过来,从地上站起来,“为了这一炸,你准备了多久?”
光渡坦然承认,神色非常平静,“有段时间了,不过,刚刚看来效果还不错。”
李元阙侧过头咳了数声,才问:“……为什么?”
光渡说话的声音,依然有些微沙哑,刚刚在他脖颈处留着的压痕,在火光下逐渐变得青紫。
他微微偏过头,语气纯真:“因为我喜欢,因为你需要一些……严厉的教导。”
光渡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李元阙真的动怒了。
这位年轻的王爷在真正动气的时候,反而十分克制,不太容易露出痕迹。
可是他就是看得出来。
光渡露出了一点笑意,“……很好,李元阙,你不错。”
那是光渡最后的话。
下一刻,在李元阙的注视中,光渡扭身,重重撞向身后摇摇欲坠的窗口。
原来安放炸药的窗子早已连着墙面一起荡然无存,这是另一边的墙壁,而在这一撞之后,光渡从破损的墙口脱身而出。
他如一条灵巧的游鱼,从满是火与灰尘的残殿中滑了出去。
李元阙立刻以同样的方式跳了出去。
可是已经追不上了。
而光渡似乎对这座春华殿熟悉异常,李元阙只是晚了一瞬,视野中就再也找不到这个人。
周围灼热的火团将空气都烧的滚烫,温度在持续升高。
李元阙在春华殿中找了片刻,见到春华殿的大门,在从外面被撞开。
他能听到远远近近的呼喊声,大叫声。
整个宫中的人都在往这个方向匆匆赶来,纷纷呼喊着“走水了”、“快救火”。
李元阙并不意外。
刚刚剧烈的爆炸声,足以惊动这深宫中每一个沉睡的人。
许多人在向春华殿汇合,李元阙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下一步的行动变得清晰。
李元阙需要在被宫中侍卫包围前,脱身离开。
既然已经做出决断,李元阙当机立断放弃追踪光渡,从另一侧墙壁翻了上去。
他骑在墙上,却没有立刻跳下去,而是借由树木和黑夜的遮掩,最后一次回看这座他儿时居住的宫殿。
到了高处,视野更加清晰。
春华殿半边的房屋已经不成样子,可在另半边尚且完好的屋子前,李元阙甚至看到地面上还有一串微弱的火,正顺着地上游走,像蛇一般如暗火前行。
那是早就铺在这里的引线。
而这一段引线,还没有烧到尽头。
两边引线的长度决定了爆炸的时机,光渡甚至留出了第一次爆炸后逃生的时间。
……而光渡在进入春华殿时,就点燃了引线。
他更是不知提前多久布局,才能如此避人耳目,在春华殿中安置了重重火药。
这场毁灭,原来光渡早已势在必行。
春华殿曾经是李元阙最熟悉的地方。
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如今暗中发生的一切,都让李元阙难以想象。
他竟一无所觉。
毁掉春华殿,是皇帝默许的么?还是光渡自己的谋算布置?
这座旧日宫殿,势必会完全变成一片废墟。
李元阙最后一次回顾春华殿,将今夜的一切深深记入脑海。
然后他跳下宫墙,隐入黑暗。
“……光渡。”
李元阙的身影淡入夜色。
只剩下这个在唇齿边呢喃诵出的名字,在烟与火的黑夜中消散。
…
中兴府入秋后天干物燥,火势蔓延极快。
宫人奔走相告,忙着救火,只是彼时他们尚不清楚,这场突如其来的春华殿大火,究竟只是一次走火引起的意外巨响,还是一场别有用心的爆-破。
但很快,每个人都有了答案。
第二波爆-炸的震动摇撼大地,火光在黑夜中冲天而起,惊动了宫中所有的人。
不是意外。
这是一次蓄意谋划的爆-炸。
如果说第一次爆-炸,只是塌了半座宫殿,而后的一次大规模爆-炸,彻底将整个春华殿炸成废墟。
春华殿在众人眼前被火海吞没,寸寸崩塌。
彻底变成废墟。
宫中火光冲天,在夜色中更是明亮如昼,怕是城中百姓,都清清楚楚看得见宫里的异变。
那是春华殿的方向。
是已故太妃的旧居,也是太妃住过的宫殿,是如今掌管兵权的那位王爷的童年故居。
这样一个前身后因都格外敏-感的地点,偏偏还笼上一层帝后博弈的阴影。
数个时辰前,皇帝收回了皇后翻修春华殿的权柄,这件事无人遮掩,差不多该知道的人,都可以知道。
春华殿的火,真相格外扑朔迷离。
谁在局中?
谁会以如此决绝的手段毁掉春华殿?谁又能因此获益?
皇帝脸上的笑意都消失了。
若真是因为春华殿天干物燥,导致了夜半失火,那也就罢了。
可这场不容错认的、在皇宫后院里肆无忌惮的爆-炸,就像一个嚣张的耳光,明晃晃地打到了皇帝的脸上。
皇帝本就极看重名声。
今夜的事故,对于皇帝的威名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挑衅。
现在外面的情况未明,皇帝没有贸然离开自己的宫殿。
他的太极宫仍是最安全的所在,皇帝身侧坚如壁垒,足有百人或明或暗地保护着帝王的安全。
皇帝在脑子里仍在飞快思索着所有的可能,在宽敞的殿中来回踱步。
直到皇帝眼角瞥见进殿的太监,才从沉思中回神,随口问道:“卓全,光渡是否已安全出宫?”
这场大火虽然蹊跷,可光渡离开得早,算算时间,光渡应该已经安全离开宫中,和这场变故错身而过。
只是卓全没有给出皇帝想要的回话。
卓全听了皇帝问话,猛然双膝着地,脊背深深伏在地上,“陛下恕罪!奴才……在出宫途中与光渡大人失散,根据宫殿出入口的监军回报,光渡大人,至今还没有出宫……”
不过片刻,皇帝寝殿大门猛然大开。
皇帝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他出来的匆忙,里面只穿着就寝时的寝衣,只肩上披了一件大氅,显然是临时起意的出行。
卓全惊慌劝阻:“陛下!春华殿走水一事不简单,若宫中纵火的贼子尚未离去,他们目的很可能是陛下!而春华殿可能是声东击西的伎俩!”
“陛下留在太极宫,才万无一失!”
皇帝没有停下脚步,他的目光扫过卓全,卓全浑身一惊,立刻低下头,闭紧了嘴。
在皇帝出宫的那一刻,数十名侍卫跟了上来,将皇帝看似松散,实则紧密地保护在中心。
皇帝冷冷开口:“你是如何送光渡出宫的?”
卓全哪里还敢有丝毫隐瞒,连忙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今夜他与光渡的路线。
在得知光渡独自被留在小道上,皇帝眉头紧皱,“张四呢?让他寸步不离的保护光渡,他在做什么?”
皇帝在卓全的带领下,来到了光渡最后消失的地方。
他们站在宫殿的白石路上,除了身边这数量瞩目的侍卫,还有许多在路上匆匆救火的宫人。
没过多久,一个青年将领亲自率领一队五百人精锐,穿过长长宫道,来到了皇帝面前,跪下行礼:“臣救驾来迟。”
“你从北司赶过来,已经足够快。”皇帝没有责怪他,进一步给出新的指令,“白兆睿,即可封锁皇宫,事情调查之前,谁都不许出去。”
白兆睿:“是,臣遵旨。”
皇帝面色沉静,“以及立刻派人,去找光渡。”
最初的骚乱已过,皇帝亲临现场监管,关于此时这座宫殿的信息,也一步步送到皇帝所在之处。
“回禀陛下,目前为止只有春华殿受灾。”
“火势已得到控制!”
“虚统领正在逐间排查各所宫殿,目前没有发现火药痕迹。”
皇帝想了想,“传令火器厂的人进宫,叫他们派个行家,来验验现场的火药残余。”
消息如雪片般汇集,而皇帝终于等到了他最想知道的消息。
“……报!在春华殿内找到了光渡大人,现在正在宫中侍卫的陪同下,向陛下这里……”
不等侍卫说完,皇帝已经大步疾走,向着春华殿方向迎了过去。
离着很远,就能看到光渡的身影,正亭亭立于火光之侧。
光渡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群中最出众的存在。
只是他如今的模样……
皇帝的太阳穴仿佛都被长针狠狠扎了一下。
皇帝喝道:“放肆!都转过头去。”
侍卫和宫人一个个都反应过来,低头的低头,转移视线的转移视线,无人敢去直视光渡大人如今的模样。
光渡出现在人前之时,仪容从来都是端正得体的,气度高华冷淡,让人不敢靠近。
那个印象,被此时狠狠揉碎了。
狼狈而凌乱。
被打碎的脆弱。
脖颈处悲惨的青紫色淤痕,衣襟凌乱不堪,双手被缚,头发披散……
就像是刚刚,他经历过什么无法放在明面正大光明地去说的事情,却足以让见过这一刻的人,在以后的每一个黑夜中产生无限遐思。
皇帝毫无笑意,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光渡,怎么回事?”
光渡抬起头,眼眶是红的,看上去分外可怜。
他说:“……陛下,是李元阙。”
他指认李元阙过后,很快就低下头,仿佛在掩饰自己此时的失态。
所以震怒的皇帝也不曾看到,那双泛红的眸中没有任何泪光,只有一片深沉的疯狂。
李元阙很好,但还不够好。
如今他们的家国,否塞不通,暗奸当道。
李元阙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
当断不断,当杀不杀。
那么,在李元阙放走他的时候,做好了会被反噬的准备吗?
是李元阙太过托大,根本不怕这些找上身的麻烦?
还是他对光渡太有信心?
无论他是怎么想的,他都赤诚于近乎天真。
如一位真正的君子。
却也是一个弱点无数的活靶子。
君子无咎。
只是他还不懂得如何去保护自己,和他羽翼下庇护的追随者。
但有一点,李元阙所料不错。
光渡确实会投桃报李。
所以,他这就来教会他……
什么是为小人无义,什么叫做明入地中,什么又是狼心狗肺。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