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青年,操着的口音是正宗的宋地官话。
虽然隔着一道门,看不见那一边的人,但只听那人说话的音色和调子,就能知道那道声音的主人活力洋溢,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在一举一动都要谨小慎微的皇宫中,能听到这样有活力的声音,可不是常有的事。
被敲门声打断后,张四也投去了目光。
光渡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瞳孔中骤然光起碎亮,瞬间冲淡了瞳底的沉寂,却在下一刻张四望向自己时,重归平静。
光渡平淡道:“让他进来吧。”
于是张四去开门,把人放了进来。
门外的青年踢踢哒哒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宋制直领文人长袍,脚踩一双西夏常见的乌皮短靴,在身前挎着一个挺大的木箱,腰上还挂着一串缝在一起的小袋子。
他这一身行头,看上去分量不轻。
可他足够年轻,随身带着这么多的东西,依然可以来去如风。
青年走进来,看到光渡的位置,就像一阵风一样扑了过去。
光渡毫无躲避的意思。
张四阻止的动作骤然停下,恢复成毫无特色的站立姿势。
可是等看清这青年的长相后……张四的目光,一下就警惕地黏在了这个人身上。
没有别的原因,这个宋人青年长得实在是很好看。
虽然是和光渡不一样的风格,但任谁都不能否认,这个人身形修长,长相又极其出色,是非常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模样。
而且在看到光渡的那一刻,他双眼绽出喜悦的光亮。
他肉眼可见的,变得非常高兴。
他认识光渡。
……可张四从没见过这个人。
见张四杵在这里不懂回避,光渡只好给了张四一个眼神,这一次张四低下头,转身出去,复又关上了门。
青年连围着光渡不停转圈的步伐,都透露出活跃和喜悦。
他将身上的箱子拿下来,一边皱着眉头抱怨“疼疼,这个好沉,压得肩膀好疼”,一边毫不见外的将那么大的箱子,直接堆在了光渡身边。
他掀开大箱子,入目所见,上面一层的抽屉上摆着许多杂件,他拎起一个东西递给了光渡,然后抓过光渡另一只手,直接按在箱子上,为他诊起了脉。
对于他的动作,光渡毫不挣扎,甚至是非常顺从。
然后看了看青年塞到自己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宋国人会使用的过关路引。
青年对光渡疯狂挤眉弄眼,小小声道:“好兄弟,两年没见了,想我没?”
看到青年眉飞色舞的活力,光渡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自从他在见到这个宋地打扮的人出现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光渡单手将那个宋地的路引放在膝上,无声翻开,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字,宋珧。
光渡慢慢说着一些废话:“今天晚上宫中发生的事情,既然你已经进来了,想必都已经知道了。”
这废话是说给门外的张四听的。
需要用持续的对话,来遮盖屋内两人无声的空白,不至于听上去像是挺久无人说话,惹得张四起疑。
宋珧手上在把脉,嘴上却牛唇不对马嘴的说:“……哎哟,怎么这个样子了?光渡大人,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呀,毕竟火器厂的事情,大家伙都还靠着你做主呢。”
他心领神会地对完没什么意义的废话,又快速小声对光渡说:“你看我这次回来,宋地官话说得怎么样了?标准不?以假乱真不?”
不等光渡回答,他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下,一脸骄傲,“我知道,我官话自然是极好的。”
光渡拍了他手臂一下。
宋珧立刻提高声音说:“春华殿那边炸得太干净了,啥都不剩啦!咱们火器厂的人看了一圈,也只能还原出当初火药埋放的方位。老李头擅画,他正在根据现场痕迹,画出炸药原来的位置,那边好几个官老爷走来走去看着他,手里头拿着刀,可唬人了。”
“验得出是什么吗?”
光渡嘴角笑意敛去,轻轻合上路引。
这话看上去是在问春华殿的情况,但实际上,光渡一同递还过去的不止路引,还有他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在掌心上躺着的一颗乌黑色药丸。
“宋珧,你有什么想法?”
宋珧立刻明白过来光渡的意图,神色有些变化。
同时,光渡在宋珧手心写道:被我的血沾过了,有影响么?
宋珧将那颗药丸,扣在一个看不出质地的小黑碟里,他拿起碟子一转,那药丸就在里面转了一圈,宋珧观察了一下药丸周围的色泽,又低头闻了一下,“沾血后是否影响药效,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
“但我有九成把握,不影响。”
宋珧托在碟子里颠了一下,小声问:“这是你这个季度的药?”
光渡一语双关,“你之前说过,你需要全部的分量,才能做下一步的尝试,那么,这次都给你拿走。”
宋珧猛地看他。
光渡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我没事,你放手去试。”
他们对视时,宋珧收起了所有的笑容。
宋珧:“……知道了,我会竭尽全力。”
光渡慢声道:“今夜宫禁,进宫的人,相比每一个都要仔细搜过。你这个箱子,倒是带了不少东西,到时候搜查起来,怕是要花上不少时间。”
宋珧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打开箱子。
他一双手跟变戏法似的,眼花缭乱地动了片刻,就从看起来完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弹出了一个格子。
若是让别人来查,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把这个可以藏东西的格子,从这个大箱子里弹出来。
光渡在旁边看着,压低声音问:“……把我的东西用这个带出宫,你有几分信心?”
宋珧自信道:“十分!我自己做的箱子,我想藏进去的东西,砸了这箱子都别想找到。”
宋珧明白光渡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就准备把这颗药丸,准备放进去藏着。
这可是关乎光渡性命的东西,能弄出一颗余量肯定不容易,得慎之又慎。
却没想到,光渡突然伸过手来,直接拦住了宋珧的动作。
光渡探过身,贴在他耳边说:“宋珧,再帮我一个忙。”
…
所有的事情商议停定,光渡和宋珧准备离开这个房间。
两个人一直待在一处不出来总会惹人怀疑,而且皇帝交代过,光渡处理好伤口后,还要再去太极宫走一趟。
光渡低头整理自己新换上的衣服,宋珧也在旁边开始收拾好自己的箱子。
开门离开前,还顺手往光渡手里塞了点小零食。
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把晒干的大枣切成的薄片,只是拿出来,就散发出枣子的甜香。
看到这样的东西,即使是光渡,也难免愣了一下。
“光渡大人熬这么晚,饿不饿啊?”宋珧看着跳脱,实则很会照顾人,“吃点这个垫一口,好吃还能补气血,我亲自晒的,能入药呢,味道相当不错。”
“什么东西,味道不错?”远远传来了一个阴冷的声音,“光渡大人,今夜宫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你倒是颇有闲暇,既然如此,不如聊一聊我刚刚巡宫时发现的一些有趣的东西。”
听到这个声音,门口的张四手直接放在剑上。
黑暗中,已经现出了虚陇的身形,他由远及近,“此事,需要光渡大人配合。”
光渡接过枣片,顺势挡在宋珧身前,示意他退回屋子,“虚统领,你可真是阴魂不散。今夜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不去追查在外逃窜的逆贼,还在这里盯着我。”
虚陇走进太医院,他手里捏着一根银针,银针之上,串着一枚黑色药丸。
药丸在之前的挤压后,已经有些变形了,但上面的污物已经被擦干净,被这样串在银针上。
而银针与药丸接触的那端,已经开始发黑。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道理,每当我多花些时间盯着光渡大人的时候,就会找到一些特别的线索。”虚陇转了转手中的药丸,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这药丸做得倒是挺像,你有这些心思不奇怪,但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今晚选择的时机,毕竟你这一手说吐就吐的本事,寻常人确实也练不出来。”
“光渡大人,你这手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的偷天换日,玩得确实漂亮。”
虚陇眼睛盯着光渡,慢悠悠的说,“陛下命我与白兆睿彻查今夜宫中夜袭的逆贼,我倒没想到,能在光渡大人身上发现了第一个疑点,还望光渡大人配合调查,跟我走一趟,咱们去个安静地方,单独解释解释?”
张四持剑横在光渡与虚陇之间,并没有让开。
虚陇确实厉害,眼光毒辣,很是难缠。
能把光渡的假药丸从一片狼藉里捡出来,只看这一件事,足见虚陇这份心性远远非比常人。
光渡稳得面不改色,“虚统领,有话直说,你若是怀疑我就是今夜纵火的逆贼,请拿出真凭实据,直接压我去殿前对峙。”
“我是什么意思,光渡大人会不知道吗?”虚陇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是个聪明人,倒不用和我玩装傻,咱们验过,再去陛下面前走一趟,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么?”
宋珧被光渡挡在屋子里,始终不曾参与这场对峙,一直安安静静在光渡身后藏着。
只是此时他突然抬起手指,在光渡后背上,写了两个字。
光渡眼神凝了一下。
虚陇注意到里面的情形,“哟,光渡大人,里面还藏了个人呢?是谁呀,出来看看吧。你个子比光渡还高一点,他也藏不住你啊。”
宋珧侧开一步,对付着行了个宋朝的文士礼,敷衍道:“火器厂宋珧。”
然后他就不再多说一句话。
笑话,这人看上去就是光渡的敌人,才不理他。
虚陇眼睛上下扫过宋珧。
光渡主持的火器厂,里面除了夏国的工匠,也确实聘用了一些宋地的匠人。
这件事很久之前在皇帝那里报备过,虚陇一直都在盯着,倒是没办法从宋珧的宋人身份上挑出毛病。
但这个,却是从没见过的人。
虚陇认过了他的长相,又快速打量过宋珧的骨骼身量……
近二十年来,虚陇亲手刨开过足够多的人类皮肉,对骨骼研究也远比常人深刻。
这个青年从骨头的形态来看,大概是在鞋里垫了东西,所以看上去比光渡要高,但这个人实际的身高,应该和光渡极其接近。
再加上相似的年龄,同样修长的体型,甚至都很出众的长相……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叫宋珧的人,格外引起虚陇的警觉。
那一口看似流利的官话,偶尔在末尾露出的卷韵,看上去听上去都没有问题,但他却能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什么……微妙的不对。
光渡微微挪动位置,用身体打断了虚陇打量宋珧的视线,脸上露出了嘲讽之意。
这张脸上,无论做出什么表情,都格外明显夺目。
光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甚至重复了一遍,“你想将我带到你的地方,去‘好好谈谈’?”
“虚大统领,可惜如今我不是白身,与你一样都是朝廷命官,今非昔比,虚统领今日想审我、对我动刑,也再不能说抓就抓,说打就打,无论你想做什么,需得先请过皇上旨意。”
虚陇目光落在光渡脸上,那目光颇有深意,“好啊,咱们走,去见皇上。”
那一刻,虚陇仿佛有一丝得意闪过。不明显,但光渡算得上是熟悉这个老对手,才能看出他那一瞬间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
看到虚陇这样的回应,光渡的心念反而转了几转。
他在心中快速梳理了一遍今晚的全部过程——他夜晚的异常行动路径,并不是没有被人发现的可能,张四都能发现异样,那么在他无法全盘关注的角落,别人同样也可以。
张四已经被他稳下,虚陇如果真的掌握了,他和李元阙意外见面的实证……不,正是因为没有实证,所以虚陇才会过来诈他。
那么唯一可能、真正的落到虚陇手里的把柄,只有他手中用银针扎着的这颗假药丸。
它确实是假的。
这是宋珧数月前从宋地托商队带还给他的,伪造品。
皇帝半年前某一夜,有一次醉后微醺时,曾经无意中透露出过一些信息。
这解药药丸,每一丸都是虚陇亲手所炼,此药品类复杂,工序繁多,药方只在虚陇手里掌握。
那晚上皇帝说得有些多,光渡就在他身侧,皇帝说虚陇有不少本事,他的毒,可以掌控许多人的性命。
但陪在皇帝身边的三年时间里,光渡却从来都没听皇帝说过一次,虚陇擅毒。
光渡当年被皇帝抱回后宫不久,就被虚陇找到机会强行灌了毒。
这套毒和解毒方确是虚陇手里的不传之秘,光渡与他针锋相对时,虚陇就曾借口没做好药,让光渡发作过两次,确实让光渡吃了不小的苦头。
后来光渡与皇帝关系大幅改善,这种事情才再也没发生过。
所以,虚陇可能会认不出自己“得意之作”吗?
要听虚陇的,去御前对峙吗?
真到了御前对峙那一步,虚陇手中要是真的握有证据,那势必会把他逼到极限,那时才揭开真相定会让皇帝格外震怒,这样的“欺君之罪”,皇上会降下怎样的惩罚?
皇帝应当不会杀了他,但会废了他……再想东山再起,光渡不确定自己还要熬多久了。
越是这样的关头,光渡脸上越是不能露出一丝惶恐和心虚。
虚陇正在观察自己。
……光渡同时也在观察他。
身侧传来另一个身体的热度,那是宋珧。宋珧的衣袖无意间与他的衣服重叠,这如蝶翼般的一触即离,轻轻扇动了光渡的思绪。
也让光渡的思考,重新回到假设的原点。
……如果从一开始,虚陇就没有掌握光渡在解毒药丸上造假的实质性证据呢?
宋珧刚刚在他的背上,用手指写出的两个字是,“信我”。
要相信吗?
——相信宋珧这些年在宋地精进的医术,相信这一步他们没有留下破绽。
那枚假药丸上,沾过光渡的血,甚至光渡还特地吐了一次在上面,这些意外状况,定然会影响虚陇的判断——而他,最后需要在这里赌一把。
赌一把,虚陇真的不擅毒。
赌虚陇刚刚露出的那一点点的、正好只能被光渡察觉到的神色得意,是在做戏。
如果虚陇用来控制光渡的毒,只是他机缘巧合下得来的一纸秘方,那么虚陇根本没有足够的把握,判断出那是宋珧精心准备的伪造。
赌的是——自己今夜不会路绝于此。
光渡想。
就赌一把,老天眷顾着他的道,赌——天意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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