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 71 章
比同龄人稍晚一些的变声期,终于也来到光渡身上。
在家中未出事之前,光渡也曾期盼过自己成年后的声音,如果能褪去几分稚嫩,再多上几分雄壮的男子气概,那就好了。
既然容貌已无法更改,那么,若他的嗓音能变得低沉有力,或能为他减去几分容貌上的烦恼。
至少他曾经是这样期盼的。
……而且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适逢寒天雪地里受了这场冻病,他伤了嗓子,竟一连数日毫无好转,开口虽然不那么像鸭嘎了,但依然不好听。
所以除非必要,光渡绝不开口说话。
这几日,他们撞上了一场连绵多日的暴雪。
在这种人迹罕至的陡峭山壁,暴雪后的山地行路更是艰险崎岖,虽然光渡身体还没有恢复到最好的状态,但让一个眼盲之人出去收集柴火和觅食……这听上去实在不像话。
之前光渡昏迷的时候,也不知道李元阙是怎么为他找来食物和柴火的,现在这个天气,怕是都不用李元阙的敌人动手,只要李元阙看不见自己脚下是什么,一脚踩下去,就能把一位皇子交代在这贺兰山里。
下了雪的贺兰山,比之前还要难走。
别说瞎眼的人,就是视力无碍的人,在这样的天气出去活动,脚下都要加倍小心,才不至于从陡峭的岩壁上摔下去。
好在光渡身体恢复得足够快,等到雪停后,就持弓入山,万幸没遇上什么野兽,还猎到了一只山上的岩羊。
但贺兰山暴雪后,还是太冷了,即使是午未这样最暖和的时辰,天上仍是乌压压的云与雪。
光渡穿着李元阙那件暖和的袄子,依然感觉到手脚都被冻得僵硬发疼。
……他嗓子什么时候能好?
可是光渡心中,也有几分些不忍。
他双手握着那把刀,走进了暴风雪。
过去光渡虽用过胡人弯刀,可如今手中这把刀,却与那胡刀完全不一样,迥异与寻常武器的长度和重量,让这把刀极难操作。
贺兰山北麓多见彬松,洞穴外面不远的地方,便是几株在斜坡峭壁扎根的云彬,冬季的云杉不见绿叶,唯有枝头堆满白雪,净白剔透。
但光渡莫名就觉得李元阙不会生气。
李元阙感受到光渡抖了一下,微微顿了一下,手上动作更谨慎,他只掰着光渡的手臂、肩膀到最合适的角度,又迅速点了一下他的腰,“这里发力旋转,用你全身的力挥刀。”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挣扎。
……这个皇子是将军,他能有多厉害?
像一只目盲的狼,虽然看不见,但仍然保有野兽的直觉,只靠最细微的声响,也可以锁定敌人的位置,保持着机敏警惕。
而李元阙,看上去也一切都好,和他离开前相比没什么变化。
在接触的瞬间,光渡身体不适应地抖了一下,李元阙的声音清正,从他身后传来,“拿稳,调整用力的位置,这里放松,这一处牵带背脊……便是这边,你试试。”
这个声音,太屈辱了。
只是在拆羊的间歇,光渡也会望向李元阙那双黯淡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李元阙说借就借,但话已经说出口,总不能自己再推脱说算了。
这可是李元阙自己要借的刀,那么他光渡怎样用,李元阙都不该后悔。
光渡走到合适的距离,将手中这柄重刀调整了方向,有些跃跃欲试。
纵使光渡多年习武,个子拔得也高,如今十四岁,已经比许多成年人高挑——即使是这样,在他把刀从地上拿起来的瞬间,还是一个踉跄,差点就被这把刀的重量,反过来带到地上去。
“皇子殿下,可以借你的刀一用么?”
果然,听到这个声音后,连李元阙嘴角也忍不住微扬,但他随即想起光渡对此事的介意,很给面子地别过了头。
光渡的脚步靠近,李元阙猛地转过了身体,对准了他的方向。
光渡回来的时候,几次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走对了,直到他在天黑前,绕了不知几圈才终于走回来,看到洞穴里面的李元阙时,才松掉这口一直紧绷的气。
李元阙立刻认出了他,眉头的肃穆散去,唤他的口气是和缓的,“小宋兄弟。”
光渡心下有几分佩服,他估摸着自己快进入李元阙长刀的范围了,也不想作死,于是站在原地,故意咳了一声。
李元阙能寸步不离的兵刃,必然不是凡品,用来砍柴相当不敬。
他从没想过,李元阙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皇子,会比那些官老爷还要平易近人,仿佛是早年为他启蒙的夫子口中谦言卑行的“君子”,从四书五经里走到了他面前。
光渡脸上的好奇,变成了猝不及防的震惊。
换个人,光渡可能不会开口。
望着李元阙眉眼间那一点藏在温和中的狡黠,光渡心中傲气顿生,也不认输,双腿用力站住,腰脊手臂全身同时发力,真的将这把刀完全从地面上提了起来。
也因此,光渡原谅了他烧掉娘亲留给他那只如意结的无心之过,李元阙尽力了,为了抢救他的如意结,连手都烧伤了一片皮肤,他怎么还能责怪他。
好锋利的刃。
李元阙手中那把两米长的刀放在地上,他的手一直握着刀柄,不曾有片刻移开,光渡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但李元阙追随着光渡每一个动作,与光渡移动轨迹分毫不差。
可如今他眼睛看不见了,那么他从前的一切功绩一笔勾销,往后的一切皆成一纸浮云,再无一句定数。
若是李元阙逞强将宝刀借了他,光渡劈柴时当场卷了刃,那就只看李元阙心不心疼。
李元阙这会脸上真的露出了惊讶,他摸索着旁边的洞穴石壁,也站了起来。
光渡的声音听上去是客气的,但脸上的表情却是跃跃欲试的,“既如此,谢殿下——”
看他连身边属下都没一个,这样狼狈地逼进贺兰山,瞎着眼,却还要一力抵挡想要他死的人……光渡就知道,对于李元阙来说,能悄然隐退,都是很好的下场了。
他运气很好,没有迷失在这场雪中,带着食物,回到了这唯一避风的背坡洞穴。
他蹲下握住刀并试图拿起来的那个瞬间,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凭空消失了。
大风掀起山面的白雪,宛若沙漠上刮起不定的风,时时刻刻改变着山中每一处的记忆点。
“稍等。”
“做什么?”
不亏是皇子的衣服,绣工非常精巧,虽然比他身形大了一圈,有点灌风,但还是很舒服。
只是这把刀……
两人分踞洞穴两侧,交谈不多,相处间一直很安静,安静得不似这个如火般的年纪该有的朝气。
确实厉害。
若李元阙不为皇子,只凭李元阙的为人与本事,他是怎样都想和这人结交一番的。
他侧耳倾听着光渡的脚步声,在后面依样葫芦着他落脚的方位,一路大差不离地走了出来,光渡斜睨到李元阙的身影,稍稍放缓了脚步。
但光渡从没有听他抱怨咒骂过,他只是很安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看得出消沉,可他对自己都始终是谦和有礼的。
李元阙准确地捕捉到了光渡的方向,“你带回了什么?”
光渡回答了一句话,嘴角微微的得意和笑意,就被他自己用力压了下来。
李元阙有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可惜却看不见了。
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光渡就生起了打探之意,他故意压低呼吸,放轻了脚步,靠近着李元阙。
刀刃反出一片冷光,光渡看到天上飘下的雪花,被风吹落在刀锋上,从锋利的刀刃划过,便断成两半。
李元阙身份贵重,他今年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如不是盲了眼,本该风光无限。
他小幅度地调整动作,判断着一会自己该如何挥出这把刀,毕竟此时李元阙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不能丢脸,更不能就此认输。
这是一个捉狭的要求,也是对刚刚李元阙忍不住笑出来的回敬。
他这样的身份,高攀不上王孙贵胄,更别说光渡有天然的警觉性,他绝对不想牵扯进大人物之间的争斗。
光渡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兵器。
之前李元阙不小心烧坏了光渡原本的衣物,就将自己的外袄赔给了光渡,光渡没有客气,他刚刚大病初愈,在这样的鬼天气上山,需要多穿点才能抵挡寒风。
光渡笑了一下,“火要灭了,得砍柴。”
可李元阙沉吟片刻,“可以,但要你自己来拿。”
“殿下这把刀,确实不轻。”光渡努力平稳住呼吸,让自己声音听上去都云淡风轻,“但也算不得什么。”
光渡恢复了正常的步伐,他拖着羊走进了洞穴,两人聊了几句上山的收货,光渡将羊放在火堆边,准备煮雪烹饪。
于是光渡起身,走到了李元阙身边,他的目光,移向李元阙身边从不离手的长柄大刀。
随着这个声音,光渡绷紧的手臂与肩膀,被人从身后用手掌握住了。
与其说是刀,使用起来却与重长-枪、重戟有更多的相通之处,但细究起来,却又处处不一样。
如此来说,李元阙的消沉,亦在情理之中。
这把刀长两米,光渡虽然知道这把刀不会轻,但他真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沉!
光渡深吸了一口气。
光渡本来正在用一把小刀拆羊腿,听了这话,立刻停下动作。
光渡平民出身,往日里见过最大的“大人”,也不过是西凉府官衙中的官老爷,还是在市井街道上远远看到过的一个背影。
而李元阙还在那边,准确地“看”了过来,他听到光渡乱掉的呼吸和错拍的步伐,宛若浑然不觉般友善提问:“怎么了?”
光渡没有离开洞穴太远。
他对自己有恩,那就一定抓紧时机报了,等下了山,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做回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或许才是最安全的。
李元阙那双眼睛空空茫茫的,聚不住一点光,外面风雪声隐隐呼啸着,他却能从这杂音中,敏锐地分辨出光渡脚下踩出的每一线声响。
光渡猜他是一定要拒绝的。
光渡眯起了眼。
早在光渡从高烧中初醒的那会,李元阙就敏锐地察觉到,光渡虽然不曾明说过,但光渡似乎对于身体接触十分厌恶。
“一只羊,咱们今晚有肉吃了。”
光渡习武是从小的童子功,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远比常人灵活敏锐,李元阙只是简简单单的点拨,他便立刻掌握要点。
果然这几下指点正中要点,这把八十斤的刀,在光渡手中仿佛都轻敏了许多。
面前云彬被风吹动,而他已经蓄势待发。
李元阙沉声道:“挥。”
第 72 章 第 72 章
随着李元阙这一声清喝,光渡挥出长刀。
这刀好重!
一刀之势,光渡灌以全身之力,自然也会牵动全身,他本来双腿、双脚齐齐用力抓着地面,却发现真正挥出这把刀的时候,他根本就站不住。
既然站不住,那也不必强行对抗。
身体的重量顺着刀势旋转,便可以顺势卸去刀重,而这把刀重重挥出,从地面携起一阵雪风,斜劈进面前的云彬。
枝头堆雪扑簌而下,云彬轰然倒落。
刀势凶猛,在劈砍入树的一瞬间,光渡虎口被震裂,鲜血流了下来。
可光渡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在这雷劈一般的震动中,他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兴奋——这一刻,他蓦然惊觉自己过去用过的刀、剑竟然都是不值一提的。
这柄八十斤的长刀,犹如一个不讲理的霸主,大开大阖声势浩盛地摧毁着一切,在诸家兵刃中,都有着独一无二的摧毁力。
光渡将刀从切断的云彬树干中抽出,那刀寒光濯濯,没有丝毫缺损。
“好厉害的刀。”光渡由衷赞叹,将刀在手中仔细看了看,才递还给李元阙,“殿下,多谢。”
一刀之后,他不仅对这把长刀多了敬意,更是对能掌控这把刀的主人有了敬意。
李元阙绝不是徒有虚名的一军主将,除开皇子身份,他本人也是非同一般的武者。
李元阙若不是皇子,只是军中小卒,就凭他这身用刀的本事,也能在马上博取功名,光渡毫不怀疑他的本事。
他高热时能做什么?都做了什么?
他如今对柄长刀有着非同一般的好奇,贺兰山上本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他本就是习武之人,又怎能对神兵利器毫不动心?
刚刚初试横劈,就已经让他心折不已,既然刀的主人开了口,他更是再无顾忌。
李元阙连外袄都没有穿,他里面这一身衣裤沿着身形勾勒,于是更能看出肌肉动作,他的每一个动静,都变得清晰了然。
光渡:“……”
他小心地接过斩-马-刀,将之放在洞穴中与李元阙不远的地方,而这些新砍伐的木材,足够他们重新将火堆烧旺。
李元阙:“你不容易生病,所以有些事情,你大概也没机会知道。”
“我如果说……”李元阙抬起眼,幽深的目光带了一点戏谑,“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呢?”
一阵惶恐漫上光渡心头。
光渡说话时,李元阙就这样“看”着他,眼神黑幽深邃,蕴着深意,“斩-马-刀。”
若他真病中胡言乱语,他说过什么,就必须摸底。
说到这里,李元阙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你发烧的时候……会变得有问必答。”
光渡强撑着:“你是不是在诈我?我先验验货,钱货两清,再看情况。”
凛冽而安宁,就像天上飘下的雪花般没有声音,那柄重刀斜劈切入那云彬时,如切开了一块柔软的豆腐。
想到西凉府,光渡眉眼那消失了几个月的少年意气与活力,又逐渐沉了下去。
二米长,八十斤,其长度重量远超于常规的斩-马-刀,这世界上除了李元阙外,怕是也没几人能使得动。
他望了一眼光渡的方向,片刻后,他在雪中蹲下,摸索到一块刚刚光渡劈开的断木,没有多说什么,“回去吧。”
虽然这个问题看上去毫无关系,光渡还是配合地回答道:“是,我自幼习武,身体强健。”
光渡回过神,将李元阙牵回了洞穴,自去收拾劈砍了柴火。
光渡轻轻喘着气,这把刀很难挥,他也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勉强,“殿下,你这把刀,是什么刀?”
李元阙:“想知道吗?”
李元阙仿佛能看到光渡此时困惑惊疑,他又别过脸,但侧脸看得出笑意,声音也听得出愉悦,“我没多问,就问了问你的年纪和名字,你会挺多种方言,确实多才多艺。”
光渡回过神来,“是,刀柄沾上了血,不好意思,我一会帮你洗洗。”
斩-马-刀是步兵用刀,光渡久闻斩-马-刀之名,可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斩-马-刀也可以如此厚重。
当李元阙提刀竖立时,他也只比这把两米长刀矮上一点,个子矮的人都拎不起来,个子高的人,却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勇武的同时轻敏灵活。
此话正合光渡心意。
万幸……万幸李元阙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也不会知道他此时的狼狈。
光渡用匕首一边收拾着之前的羊,一边状似无意地提了起来,“殿下,我从来都没对你说过我的名字,可你怎么知道,我名沛泽?”
光渡叹了口气,承认道:“我是西凉府生人,家父是行商,因为家中生意的缘故,我从小便接触过许多异邦人,也会说不少方言。”
刀入木身的声音很轻,可是在光渡眼中却很慢。
他定了定神,解释道:“我记性很好,我没说过,便一定是没说过。”
光渡不敢置信地看向李元阙。
光渡试探道:“……我发烧的时候,还说了什么?殿下?”
李元阙挥刀的时候,不曾刻意用力,可刀握在他手上的那刻,身上的气势都为之一变。
光渡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从脖颈到耳垂,他一生少有如此羞窘的时刻,皮肤也因为这层红色,在温暖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晶莹滑润。
李元阙微微抬手,那把八十斤重的斩-马-刀,就已经灵巧地调转了方向。
“当你握着这把刀时,他就是你血肉的一部分,既然刀势沉重,那你便要循力而走,顺势而行。”
偌大的云彬倒在雪地中,就这样被光渡剁劈成段。
这个问题出口后,洞穴一时有些安静。
李元阙近乎于无声地抬起了那把刀。
外面的风呼啸,可是这一隅背风的角落却是安安稳稳的,火堆中木柴燃烧的声响,羊腿受热后滋滋冒油的轻响,逐渐肆虐的油脂香气,都没有办法装点这片沉默。
"把树弄断。"李元阙没有接过来,反而说,“你总不能将一整棵树,倒提着扛回洞穴,你可以试试剁开它。”
此消彼长,刚猛无缺,却也暗藏柔中,是为至势。
光渡喃喃道:“……厉害。”
通过交谈,光渡很快发现李元阙没骗他,李元阙确实知道一些他绝对没有提起过的底细。
光渡从没生过重病,也不知道自己病中会是什么表现,看着李元阙如此言之凿凿,他心中也不再那么确信。
“沛泽,你看好。”李元阙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重依然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玄静,“此刀可斩马骨,斩人腰,却也可以劈木草,断流水。”
顾名思义,刀可斩马,亦可斩敌。
李元阙接了过来,再摸到刀柄尚有余温的血时,微微皱了下眉,“你手震裂了?”
从他被西凉府通缉起,光渡便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这片故土了,也不知道好友与妹妹遭遇如何,只希望他们不曾经历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
最初的几下,光渡尚有许多不熟悉,可是每一次挥刀,他都在调整,五六刀之后,他便摸到了一些诀窍。
“想知道的话,别叫我殿下了。”李元阙声音含笑,“我军中的兄弟也没人叫我殿下,你这么叫我,我怪不适应的,不如你叫我一声元哥,我比你年长,本就当得了你大哥……不许叫殿下,我就告诉你。”
这样的实力无关弄虚作假,光渡是心悦诚服的。
包括他熟练掌握金文、蒙文,家中有一个妹妹,以及爹娘的情况……
“不过,你从小学武这件事不用说,我自己也摸得出来。”
李元阙却反问他:“你是不是很少生病?”
光渡第一个反应便是:“绝无可能!”
李元阙一连点了几个大城镇,这都是与金、蒙、辽接壤的地段,光渡逐渐相信自己病中兜了不少底细,李元阙竟然连他出身都猜的差不多,“所以,沛泽,你是哪里的人?”
李元阙摇摇头,没在让光渡握刀,他摸索着走了几步,还没开口,光渡已经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去用那只干净的手牵着他的袖子,将李元阙带到了云杉树前,“殿下,你右前方有一颗云杉,如海碗碗口粗细。”
李元阙双手在空中比出了光渡的身形,肩宽腰身,几乎分毫不差,“当时帮你换被冷汗浸湿的衣服时,我就发现,你这个肌肉筋骨,绝对是从小就学武的,很难得。”
不过李元阙的话锋,却在变转,“所以,当你决定动手的时候,寻常人是根本打不过你的。”
“你武艺如此娴熟,杀敌却足够果断,动手后情绪也安静稳定,可见不是第一回如此动手。”
李元阙清醒地点出自他们相遇以来的经历,“有人在追杀你,你惹上了事,是什么?惹上了什么人寻仇,还是身上背着官府通缉?”
光渡最后的笑意敛去,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殿下,看破不说破啊,我一直以为你也有这个默契的。”
第 73 章 第 73 章
既然李元阙今日打破了这份知而不问的默契,那他就必是另有所谋。
刚刚火堆边畅怀而谈的轻松气氛,如今已一扫而空
光渡目光冷了下来,他不笑时,眼角便如沾雪霜,格外冰凉。
他无声看着李元阙,等待着李元阙的回应。
李元阙抬起手,声音恰到好处的安抚人心,“沛泽,不用紧张,我想要的东西,就在你身上。”
“……恕我直言。”光渡坐在火堆的另一侧,谨慎地开口道,“我如今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殿下惦记上?”
李元阙看不见,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光渡想,李元阙和之前自己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也从不因为容貌对他有任何偏待。
难道是因为……李元阙为了自身安危,所以才故作此态?
但这个念头刚从光渡心中闪过,就被他自己否定了,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光渡有九成信心,李元阙不是这样的人。
能挥得起这样的刀,李元阙有自己的傲气,能在自己昏迷时照顾两个人,他眼睛瞎了也自有谋生本事,不需要对他欺骗。
“沛泽,那你以为,我为何会指点你斩马刀法?”
光渡一愣。
“能把这柄八十斤重的斩-马-刀从地上提起来,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是我军中精锐铁鹞子,都不是每个兄弟能做到的,我在你病重的时候就摸过你的筋骨,刚刚又试过你……你果然可以,我有信心,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学得会。”
李元阙明明看不见,却总是能准确地找到光渡的位置,那双漆黑的瞳孔被火光点亮,让他双目如炬,这一会看上去宛若常人。
“宋沛泽,我要传你斩-马-刀法,你愿意吗?如今我军中,只有一位副手掌此刀法,你若愿意学,你日后定是西风军一将。”
“无论你为什么逃到这里,都不必担心。”李元阙似乎早已为光渡思索停当,只是正好选择此刻全盘托出,“就算是你惹了厉害仇家也不怕,等你入我西风军,我镇在这里,谁敢动你?”
李元阙是唯一一个。
光渡艰难开口:“……可是殿下,你如今已经自身难保,你又能如何保我?”
片刻后,他便明白了沛泽的用意,他目盲之后对仪容一无所知,又是在这种冰天雪地中,他本就难以打理。
这是一个相当冒犯的问题,可李元阙不仅没发怒,还认真回答道:“哪怕我从此眼睛再也不好了,我都能有办法能保下你。实不相瞒,你们西凉府知州是审大人,他倒是愿意听上我几句话。”
想通此节,李元阙猛地窘迫起来,“好!如此便多谢你了。”
更何况若是仔细论及前后,光渡为李元阙所做之事实在有限,反而是李元阙悉心照顾过病中的他。
“你病着的时候,说过你名叫沛泽。”李元阙笑着看他,“沛泽为雨,而我西夏多旱……你的名字即为祝福,无论是你的父母,还是你自己,都不愿意你离开故土,不是么?”
面前这位皇子,不止一身武勇。
光渡呼吸一窒,半晌才道了一声:“殿下。”
军中如有如此将领,何愁人心不归?
“你既然品性可靠,那么我相信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另有隐情。”
可李元阙行事颇有德行,不以恩挟报,此时也只是提及所受光渡之恩,丝毫不提自己作为。
光渡脸上因火光而微微发红,又或许是因着百感交集的复杂心绪,烫得他骨血滚烫。
“我知道,你一开始是不想和我扯上任何关系的,对吗?我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若有李元阙出手相助,那么光渡身上背的所有案子都可以重新验查,其中那些不清不楚的疑点,就都有重新彻查后一笔勾销的机会。
清白一身归故里,这不就是他梦寐所求?
在斩钉截铁的肯定中,光渡心中绵延出漫长的震动……却也有些微妙的惊惶。
但李元阙不一样,这是一位令他敬佩心折的年轻领袖,是他未来的军中主帅,也是他从心底接纳的知己。
原来西凉府,沙州,都太小了。
他是四月的生日,如今已是腊月,再四个多月,他就要满十五岁了,按夏国律法,所有男丁满十五入军籍……像他这种罪籍除外。
光渡深吸了一口气。
李元阙毫无责怪之意,“我所争的,我所求的,对素不相识的你来说干系太大,危险也太大。你从知道我身份后,既不贪慕我身份讨好,也不攀谈相交,反而一字不问守得划出泾渭,就冲这一件事,我就知道你的智慧,更能看出你一部分的品性。”
李元阙声音缓缓响起,并无要挟之意,“即使你不愿,我也会为你把这些事情做到。你我相识一场,我始终记着今日恩缘。”
春桃抽出一枝,归来困冬已解,他踉跄背负的过去罪名,在这一刻得到了温和的慰藉。
李元阙年纪不比大几岁,却如此做人,君子胸怀至诚坦荡,让光渡都为之惭愧。
贺兰山风雪如织,而他得一知己挚友。
光渡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甚至心中生出几份哀恸。
光渡抿了一下唇,改口道:“元哥。”
李元阙语气笃定,“你资质极好,日后成就,定然不可斗量。”
在这一无所有的深山洞穴,光渡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与容貌毫无关系的偏袒和认可。
但是俗话也说,官大一级压死人。
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不是气运太差,以后在西夏,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李元阙微微侧过头,在火光中端视光渡,“哪怕你不想学刀,不愿意暴露与我相熟这件事,我也有办法保你无忧……你信我吗?”
李元阙干脆利落的承认:“想过,怀疑过,但我已经确定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很好。”
知音难求。
光渡沉默很久,才道:“如果我说,我逃到这里,是另一个原因呢?”
如果李元阙说的是真的,如果李元阙偌大西风军中,竟然只有两人会这套斩-马-刀法……
光渡的心跳了起来。
他若是接受传授,未来可在西风军中以军功平步青云,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光渡不习惯叫任何人哥。
他背负的通缉冤罪,从一开始就是子虚乌有的,若能光明正大活在阳光下,他又何必弃姓埋名,带着一个那么小的妹妹不得安稳,偏要四处逃窜,惶惶度日?
光渡低声说:“我身上既有通缉,你就不怕我是个恶人、小人?不怀疑我欺骗于你,想借你的势脱困?”
火光太热,让光渡眼睛都有点发烫了。
“既然怎样都要留在夏国,不如来跟着我?”
光渡没有出声。
他对光渡要做的事情,一无所觉。
在这样的目光中……他已然信了。
从西凉府逃出后的这一路经历,早已让光渡明白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互有所误是常态,能相互理解彼此,反而最是难能可贵的。
小到这些地方里,他从来都没见过有李元阙这样的人。
即使是光渡,想起一身过往,也难免有几分悲喜交集之感。
也没人记得,他其实也是个孩子,却在家道中落后,不得撑起这个破碎的家,护着最后的妹妹安稳。
如此一来,光渡这半年来受过的所有冤屈,就都有真相大白的时候,他也有重新带着妹妹,回到宋家那所胡同里老宅的那天了。
……也不知道刚刚对沛泽说话的时候,他在沛泽眼里都是个什么鬼样子?
“我想看看你的脸。”光渡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你头上的伤,所以你介意,我烧些雪帮你好好洗洗吗?”
若不是他双眼瞎了,他前途不可限量……但这一刻,光渡心中却也确定,纵使李元阙这双眼睛好不了了,日后不可能是平庸碌碌之辈。
李元阙听出光渡已是意动,心中蓦然一松,就连目盲后沉闷多日的心情都变得轻快许多。
这一路蒙冤,他也因此被迫开了杀戒,可光渡也知道,他人微言轻,纵使百般冤屈……可民与官斗,谈何容易?
光渡没想到,李元阙竟然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与李元阙相交甚浅,至今不过短短数日,但李元阙对他却比经年相处之人,还要相知更深。
这一次,李元阙一眼瞥了过来,“叫我什么?”
他发烧的时候到底都做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就让李元阙如此相信他的人品?
李元阙愕然。
“……以你为人,即使身负通缉,也应当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李元阙屈起手指,敲了敲身前未燃的柴火,沉吟道,“我相信,无论你所犯何事,都另有转圜余地,等下山后,我便能着手为你运作。”
而李元阙贵为皇子,又领西风边陲驻军,这官位比起西凉府知州,更是大了不止一级。
想到沛泽比他小几岁,李元阙就连声音也格外柔和,“怎么了?”
自双亲逝去后,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如此不求回报地为他筹谋过了。
但光渡自从改换身份东躲西藏以来,还没有人能这样笃定地对他说过一句……
……但即使李元阙不错,光渡也不是吃亏的性子。
“我会告诉你我身上的事,全部。”光渡被如此真正相待,他也愿意揭开一角自己身上那些独自背负的秘密,“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我想做很久了,殿……咳,元哥。”
在此之前,光渡从未想过入军的事,可如今因着贺兰山的缘分,李元阙不仅许诺了举荐,还将“斩-马-刀”法亲传奉上。
第 74 章 第 74 章
前几日光渡病得厉害,如今雪停之后,光渡起得来身,就拿着自己的弓箭和最后的那支箭,外出打猎搜集食物。
毕竟人总不能饿死,他不能指望一个瞎子在冰天雪地里,攀上陡峭的贺兰山山壁去帮他打猎。
光渡运气不算太差,出去了大半天,拖回了一只羊,够他两人吃上几天的。
解决了饥饱问题后,其他的事情才逐渐被注意到,比如说,打理仪容。
光渡未家道中落前,家中也有仆从,他虽不用人伺候,但也从不做伺候人的活。
可是今日帮李元阙净脸,他却做得心无隔阂,甚至还有些好奇。
等擦掉血污、剃掉潦草的胡须后,这位王孙贵胄,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前些日子光渡虽然有此心思,但两人实在没有熟到开口提及此事的程度,更无合适契机。
李元阙同意后,光渡也终于有机会看清了他头侧的伤。
那伤口早已结了血痂,连着长发,糊在李元阙的头上,看上去很不好清理,光渡心里想了想之前随着好友行医时的操作,将自己那件被烧坏的里衣撕下来几条当了布巾,用热水烹煮、洗净后,才用这些沾湿的布,一点点擦拭李元阙头上的血。
光渡一连用了十数锅煮化的雪水,才勉强将李元阙头上的伤口洗了出来。
看清这处结痂后依然狰狞的伤口,光渡就蹙起了眉,“这伤是怎么受的?是不是在这之后,你就看不见东西了?”
“当时躲刀,但仓促落马,掉下来时脑袋撞到了石头。”李元阙微微摇头,无法聚焦的双眼空落落的沉默,“短暂地昏迷了一会,醒来之后,我就看不见了。”
李元阙谈及此事的时候,情绪很平和,过往那些刀尖舔血的危险,几乎无法从此时的他身上看出分毫端倪。
不过很快,李元阙约摸着瞥向光渡的方向,“现在那处伤口,什么样子的?”
从把李元阙洗干净那一刻起,光渡对李元阙说起话来,都是和颜悦色的。
仗着李元阙看不见,光渡又定定看了好一会,才移开视线,去处理李元阙头上的伤。
被李元阙胡乱摸了两下,光渡一开始还是勉强忍耐,可实在受不住了,一边细细地发着抖,一边拍开了李元阙的手。
李元阙也不敢说话,他好像知道自己刚刚有些过分了,这一回没有擅自开口。
但至于舒缓之法,光渡倒是心中有一些章法,他思索停当,拿出了一个可以尝试缓解的方案,正准备和李元阙说一说。
“疼?”光渡立刻停手,“什么疼法?”
李元阙缓了一下才说:“酸痛,有根针在里面扎着。”
光渡磕到了鼻子,撞到李元阙手臂,闷哼一声。
李元阙还是打破沉默:“沛泽,我看不见,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长什么模样?”
他以前从来不懂,为什么有如此多人,会因为他的容貌就失魂落魄,原则尽失,猛追不舍,手段不用其极,令人无比厌恶。
只是贺兰山上太安静了,光渡若是不说话,就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和火堆燃烧的声响。
光渡专心帮李元阙整理头发,终于露出了头发下的脸,愣了好一会,才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李元阙刚被他洗完,头发还泛着湿气,脸颊都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连光渡盯着看,脑海中不住想象李元阙身披铠甲,长刀银马的三军统帅的英姿勃发。
只是……太可惜了。
光渡想,李元阙要是顶着这样一张洗干净了之后的脸,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光渡都不太可能对他生得起气来。
听说这位皇子相貌随他那位贵妃娘亲,他生母有回鹘贵族血统,因美貌冠宠后宫。
光渡腰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又韧又细。
光渡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对李元阙做着别人对自己做的事,他难得能从别人的角度,体会到了旁人两三分的心情。
鼻子被撞到后酸得厉害,光渡一时说不出来话,下意识摆摆手。
只是那双失神的眼,是这张脸上唯一令人叹息的缺憾。
然后他想到李元阙看不见。
“结痂了,头发遮着,我再给你洗洗头发。”
一个向下,一个往上,他们在空中撞上了。
不只是声音,他早就对这个相依为命的人,有了更多的好奇。
李元阙如梦初醒,“抱……抱歉。”
回鹘的美人,可以长得这么美吗?
“我之前曾经跟在一位医者身边,有幸学过一点头部的经脉穴位……”
他收回上身,正准备坐回原地,却没想到李元阙竟然也同时有动作,李元阙似乎是想站起来。
他本身长相昳丽,轮廓线条锋利,可如今这双盲了的眼,那种攻击性消失了许多,让人对他再也提不起警惕。
光渡生在西凉府,也算是大城,随着宋父走商,这些年见过不少人,但李元阙——确实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
光渡想起好友那日在屋中背诵的书籍,和曾经协助处理过一位从悬崖上掉落摔到头的人,思索道:“头脉淤堵,可能是外伤导致的颅中淤血,如果用金针驱散淤血,你还有重新复明的可能,不过,我不会用针。”
光渡缓了一会,说话都是瓮声瓮气的,“没事,你别乱碰了。”
他摸到了一具温柔的身体,衣服下的皮肉柔软温暖,骨肉匀亭,是个习武的好架子。
光渡面无表情道:“我形貌异于常人,长得奇丑无比,别问了。”
光渡今日终于有了一些感同身受。
没想到,皇子也竟然可以长得这样俊。
李元阙知道自己把人给撞了,连忙扶了一把,“撞到你那里了,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
他这边不回话,李元阙心里更是没底,他着急地摸了过去,“你怎么了?”
光渡轻轻上手,不敢用太大力气怕牵扯他的伤口,但还是按照记忆中的脉络图和医案,还是顺着李元阙头顶按了几下。
听了一会,李元阙发现自己还是更想听光渡的声音。
李元阙立刻蹙起了眉。
前两天让李元阙随便抹一把脸的时候,光渡就发现了,李元阙相貌优越,但光渡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眼一眼地偷瞄着别人看。
他没再说话,出去拖了埋在雪地里的羊,生火洗锅,开始准备下一顿饭。
李元阙愣了一下,感受到光渡的挣扎,手指移到旁边,感受到了身体的弧度,才确定自己捞住了光渡的腰。
这一回,李元阙听出了光渡有气,但他会错了意。
李元阙安慰道:“男儿功名马上取,沛泽,你不需要太过介怀容貌。”
光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
“就像我认识你,欣赏你才思敏捷,秉性纯质。”李元阙语气很真诚,“我看重你,与你交心,从来和你相貌无关。”
这一次,光渡沉默了一会,才道:“知道了,元哥。”
第 75 章 第 75 章
贺兰山的风雪呼啸着,吵闹着,而这一处洞穴火光温暖着,却也安静着,成了两个人的全部世界。
雪花不断地堆积在洞口,形成了一道雪白的屏障,风从堆雪的缝隙间撞进洞穴石壁,那声音凌乱毫无节奏,无法像乐曲般,预测下一个响起的节拍。
贺兰山夜里的风卷着雪拍进来,还卷来远处野狼的嚎叫。
但那个画面和声音,光渡后来记了很久很久。
那是他即将十六岁的冬月,独属于贺兰山夜晚的声音。
远处的狼不敢闯进有火的山洞,在高烧退去后,光渡的体力迅速恢复,他勉强拿得动李元阙的刀,就不需要害怕外面的狼。
所以这些扰动,都不曾打断洞中光渡与李元阙的安宁。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山洞中,光渡将自己的过去,第一次对着一个陌生人,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这一次,他不需要遮掩与谎言,因为光渡有一种接近于本能的预感,即使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李元阙也不会指责他。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从不会近乎于天真地说出“不该杀人”这种话。
李元阙和那些俗物都不一样。
李元阙听后,沉默了一会,“你做得很好。”
“元哥。”光渡抱着膝盖的双手逐渐收紧,他目光注视着面前的火堆,有些不敢去看李元阙的双眸,“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一路杀的人……我或许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李元阙微微偏过了头,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落在了光渡发出声音的位置。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许多的不得已,你告诉了我关于你的过去,可我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现在的你。”
他好像飘了起来,风刮过他僵硬的脸,但他却感觉不到。
光渡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睡一觉,就会好了。”
这位皇子将一切看得分明,却喟然无解。
可是如今……
漫长风雪,有彼此相伴,这时间便不难熬。
“我对你的判断,和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李元阙就像再说一件平静而笃定的事,“你没有错。”
那么这片土地上,许多人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像他这样的平头百姓,是不是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聚精会神的学习,消耗了光渡不少精神,他略有低烧,但不严重,好好睡一觉,明早就不再是问题。
若非过往将他逼上贺兰山,他可能永远都不会遇到李元阙,那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原来夏国身份贵重的党项贵族,居然也有着像李元阙这样的人。
李元阙说这些话时,脸上有一种悲悯的了然,这一刻,光渡仿佛从他的身上,依稀看到一角他经历的过去。
光渡一怔。
“快放下……哥……”
可是人又怎能控制得住呢?
“光渡……你……”
光渡轻声道:“公道……若不是有你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出手,我这样的平民,又哪里能得来公道?”
“……元哥。”
一个体面而光明的选择。
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如果他能平安回去,如果他能治好眼睛……
一个不是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的通缉令上的罪犯,他能为自己沉冤昭雪、为家人友人搏一个安身立命的、新的选择。
李元阙笑了一声,“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反而觉得,你相当厉害——你能一个人引走近百人的追剿,单枪匹马,反杀半数,我要是在军中看到你,一定会把你拎到我身边,亲自教你几年,出去多少是个人物,能当得上我军中的将军,不过,现在也不晚。”
那是中兴府皇宫贵胄王孙的过去,也是血与黄沙的生死中爬出来的战士的凭证。
李元阙向他伸出了手,“沛泽,持我长刀,做我耳目,习排兵布阵,随我去西风军吧。”
“如今西夏内中豢养硕鼠,外邻金国蒙古,左右虎视鹰瞵,父皇……”
乌图的刀,好像落在他脸颊边的冻土上,可那里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是谁?
这位皇子并非端坐高堂,而是从那富丽堂皇的皇宫中走了下来,入了世,走进了普通人的烟尘里。
在半昏不醒的时候,光渡却始终记着一件事。
可李元阙还是发现了他身体的不适。
过往的日子糅杂着如毒蛇斑纹的黑暗,与喷涌而出的鲜血,让他面前一切失去原有的线条,扭曲成一团打翻的颜料。
世界地转天旋。
他拥有了选择。
又熬过三年,他一步步走上去,然后亲手让虚陇死在他面前。
李元阙轻轻将他的头揽了过来,让光渡靠在自己的肩上。
“若这世间真有公道,就不该让你这样好的人盲了眼,若天真有公道,这人间就不该有冤屈。我西夏国礼尚佛,佛说因有果应,可是,那些人的报应在哪里?”
李元阙语气很坚定,“有的,哪怕会来得晚一点,但因果环环相扣,总会还以公道,我一直是如此相信的。”
……不是现在。
极致的热与冷,在光渡的知觉中如刀切割,一瞬间他想疼得打滚,可身体却没有一点力量,面前的一切仿佛陷入了一场绚烂至极的腐烂,每一滴鲜血都散发出迷离而黏腻的黑光。
下、将、相、宰不司其位,四面危患不休,为君者庸庸不清,难辞其咎,可当皇子的,总不能说皇帝君父的不是。
李元阙摸了摸他的头,“他们会为你骄傲的,今晚好好睡下,我们以后还很长。”
“你的西风军。”光渡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想去,追随你,我愿意做你的眼睛。”
四个月后,翌年四月,当他落在虚陇手里时,都不曾真正失去过意识,尽管他装出过崩溃的样子,但他知道还没到自己的极限。
昏暗迷茫的未来,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般,在光渡眼前铺开第二条道路。
“爹娘在天上看着我,我会好好护着妹妹活下去的。”
他也得来了他的报应。
可在看清李元阙的神色后,光渡却觉得他不只是安慰,那称赞是发自真心。
毫无理由的偏袒,几乎让光渡感到偏爱,这是与他容貌毫无关系的偏爱。
那些举国皆知的战役,从这个统帅的口中说出,光渡就得以窥见和过往完全不同的另一面,许多秘密光渡都无从得知,桩桩件件实在是颇有意思,让他听得入迷。
如果他生在西凉府,在李元阙的时任下,他是不是会碰到一个廉政清明的知府,或许他母亲不会被逼死,或许他从来都不需要带着最后的家人出走西荒,一路流浪?
“天上,地下,为乾,为坤。”李元阙抬起头,远远眺望洞口,他双眼已经看不到月亮,可日月的模样仍在他心中,“乾坤变转,阴阳生休,有魍魉遮云蔽日之时,就一定有日正月清之时,只是月明清正之时,不是所有人都能亲眼看到了。”
……
不能死在这里!他可以死,可以死在李元阙手里,可以为他做错的一切偿命,但不是现在……
“嗯?”
李元阙终究还是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将李元阙的外袄盖在身上,倚坐在石壁边烤着火,他撑着不愿睡去,他还想再听李元阙和他讲些。
不离故土,无愧又无憾。
光渡回应的速度,渐渐慢了下去。
那些被他冤杀的无辜之人,那些他所背弃的誓言,那些他所颠倒的清正,那些他为了接近皇帝之侧而不择手段的一切……以及他所辜负的、李元阙的信任。
“……王爷?啊!”
“好。”李元阙柔声道,“你会在西风军中认识很多好兄弟,你会喜欢那里的。”
风呼啸吹入洞穴,声音骤然凌厉,仿佛是在叫他不要这样说下去。
可堪信赖,可为知己,若为领袖,李元阙定会吸引无数人才的追随。
疼痛的不是胸口拔出的那把刀,而是全身骨节漫出的阴冷寒毒。
他们在这个寒冷的贺兰山上,彼此依偎。
只是……
……如果李元阙能成为帝王。
是偏袒吗?
李元阙摸索到了他的额头,立刻蹙起眉道:“又烧起来了,怎么不说?”
李元阙有意教他,与他讲军中那些大小战事,将兵法化在那些精彩的交锋中,又与他说那些决定成败的细节。
更别说如此艰难之局,守成之君都难以一搏,只是,如果……如果李元阙能早生十几年,或者他自己晚生十几年,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是李元阙,是不是,他的命运会不一样?
光渡久久地看着李元阙的脸,今夜的对话,他大概会记上一辈子。
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光渡挣扎了足够久,可他也终于再不能挪动自己一根指头。
光渡已然听出他的未尽之意。
如果在夜里又烧起来了,这次绝对不能说胡话,旁边的可是李元阙,以后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丢脸一次就够,不能再丢人了。
他稍稍收了笑容,“你家中发生的事情,我很遗憾,等我们从贺兰山出去后,该让那些人还你个公道。”
如此清晰,如此确定。
这世上许多人的命运,都会不一样?
李元阙:“一府如此,更遑论夏国上下领土,不知有多少像你一般蒙冤抱屈的百姓。”
人在真正痛苦的时候,怎么才能忍住自己无意识的低语呢?
“滚开,你们都滚开!”
许许多多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嗡声同鸣。
太累了,他不想再累下去。
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他重归于温暖而安全的怀抱中,如初生的婴儿般苦痛渐褪,释然入眠。
第 76 章 第 76 章
翌年正月,瑞雪纷飞。
夏蒙金三国交战之局渐入僵境,随着夏国主帅李元阙失踪月余,夏军渐成散沙,再无人积极响应蒙古出兵。
交战线也逐渐拉远,夏国边境城池重回安宁。
而这处城池,更是因为远离战事,城中气氛都轻快了许多。
腊月过后,便是除夕和新春。
即使身在边陲,西北的百姓依然有心欢庆,岁末的寒风吹拂着城门上的彩带,街道小巷上也挂着红色的灯笼,家家户户贴着红纸黑墨写就的迎春对联。
一个孩子从街上走过,却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踮着脚好奇张望。
可没看多久,那孩童的母亲就急匆匆寻来,将自家孩子满脸紧张地拉走了。
孩子小不懂事,看不出来这院子里外都镇着驻兵,这等阵势,又怎会是寻常人家?这要是不想惹事,最好赶快离开。
而这处被严密把守的小院,此时却有一个宋珧拎着一袋子药,甩着袖子从正门走了进去。
见到宋珧,守兵立刻放行,宋珧则熟门熟路地去了后院拿了小炉,将药熬好,才端进了屋中。
这座层层把守的屋中,所有的窗缝都用棉布包得密不透风,就连入口处都一连几道厚布门帘,不让这严冬苦寒的一丝风溜进卧室。
屋中无人把守,这里足够安静,仿佛被外界所孤立遗忘,无人前来打扰。
就连隔壁街道那热闹的敲锣舞师、鞭炮炸响的动静,传进这座屋子后,也只是一丝宛若轻风般柔和的呢语。
卧室里摆着四个炭盆,烧得屋中温暖如春。
他眼泪汹涌而下,哭得那么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听光渡提了个名字,宋珧便倒豆子般全数招出,“那晚上我和妹妹到处找你,没找到,结果没想到,居然是王爷派人把我们接过来的……怎么了?你别激动?”
光渡的脸依然惨白着,但不容错认,他已经醒了过来。
又过了好一会,宋珧才平稳下情绪。
李元阙又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他重伤中,到底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干什么干什么!躺回去!”宋珧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忙摁住光渡,让他躺回原处,“你以为你就身上挨了那一刀?为了给你解毒,我又捅了你一刀。”
此刻光渡甚至顾不上自己身体,他从床上坐起,侧过身来抓宋珧的手,“那日我被刺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告诉——唔!”
宋珧本就身材瘦高,如今更是瘦了几圈,面色如此憔悴,想必是因为担忧他之故。
宋珧一脸懵地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哦……那个皇帝面前的新红人?这里有他的事吗?我听妹妹说,他没找到你,已经回了中兴府。”
他唤道:“宋珧。”
见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爹娘,年幼的妹妹,故人都是数年前的模样。
光渡切实感受到如今身体的虚弱,他细细喘匀了这口气,“你跟我……说说李元阙……”
宋珧捧着熬好的药走进来,就像过去一个多月中他每天所做的那样,他安安静静地走进来,目之所及毫无异样。
“醒来时看到你在。”光渡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枕边尚余梅香,便知一切安稳无恙。宋珧,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宋珧板起脸来,“是谁捅了你一刀?”
宋珧尽量言简意赅的回答,“我们此处在东胜州,今日是正月甘三。”
“王爷就让我全力救你啊,他不说我也会这样做啊……乌图,这谁来着?”
直到他走到床边,看到那床上睡了一个多月的人,在今日睁开了眼,安静的凝目注视着他。
这就是宋珧知道的全部了。
……
光渡死死抓着宋珧的手,“李元阙和你说过什么?还有……乌图呢?”
想到那日情况,宋珧打了个寒战,“如果没有这第一刀,我绝对不敢拿出这个方案,你真是命不该绝……也万幸你命不该绝。你醒了,我们也终于能知道了。”
他在梦里见到了很多过去的人。
“快到二月了,我确实睡了好久。”光渡伤后初愈,神色本就透着虚弱和疲惫,此时慢一拍地清醒过来,“……东胜州?李元阙?”
而这开刀放血清毒的方案,危险至极,本是宋珧最不愿意走到的一步。
等见光渡躺好,宋珧才小声嘟囔道:“比起外伤,你身上的毒才是最要命的,我一个多月前,从中兴府动身赶来的时候,其实都没拿定这个最后的方案,直到看到你的时候,你都已经挨了一刀,我想这就是天意,才下定决心险中用险,以毒攻毒,又给你身上开个口子一起放血……”
而正中的床上,正沉沉睡着一个人。
光渡明白,他不会骗自己。
说到这里,宋珧眼眶红了,“这种事情再来一次,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你知道那日我……我见到你那样是什么感受吗?这一个多月又是怎么过来的吗?”
“对不起。”光渡真心实意的道歉,“下次不会了。”
宋珧:“对,东胜州,这是他从金国那里拿下的城,内院的都是咱们人,外面的是他的兵……”
宋珧亲手重熬了一碗药,等药熬好了,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光渡床前,将滚烫的汤药一勺勺吹温了再喂给光渡。
这一瞬间,宋珧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在原地僵成了一块石头。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明明近在咫尺,自己已经失去反抗,为什么乌图没补刀杀他?
他刚刚哭得鼻子堵了,此时只好嗡声嗡气地回答,“我和妹妹一直在这里陪你,这边都是妹妹拿主意的,有她主持,你尽可放心。只是她今天有事出去了,到晚上就能回来,你在这里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就连皇帝都不知道,没人能再伤害你。”
光渡神色很安宁,“我做了一个梦……梦很长,也很好。”
在中兴府那段日夜不休研制解药的日子里,宋珧曾与师叔孙老医正数次激烈争论,不知试验了多少个方子,最后才定下两个最有可能的医案。
“你……你昏了一个半月,年都过完了,外面仗都要打完了,你才终于醒了。”
宋珧……宋珧打翻了手中端着的汤药。
光渡喝过药,又就着宋珧递过来的蜂蜜水慢慢饮下,“我们现在在哪儿?是什么时候了?”
光渡万千思虑,心绪波动起伏不定,却注定没办法从宋珧这里得到一个明白的答案。
而与此同时,他刚刚灌下那碗药,药效发作了。
这也是宋珧特意调的药,光渡重伤恢复后,本就不该多思忧虑伤神伤身,药中有安眠的效果,他很快感到困倦。
西风军的兵在外面,而里面是他信任的好友,漫无边际的困意淹没神识,光渡带着满心困惑,慢慢合上了眼。
第 77 章 第 77 章
光渡再次醒来,已是夜深人静时,屋中长烛静谧燃烧,温暖得令人昏昏欲睡。
空气中萦绕不去苦涩的药味,唯有枕边一点干梅花的清香,如一根定海神针般,定下了他摇晃的神魂。
过往是耶非耶,此间方是正途。
他在现在,不在过去。
守在他床前的不是宋珧,而是他最后的亲人,宋雨霖。
光渡看着妹妹靠在自己床边熟睡的脸,轻轻摸了摸宋雨霖的头发。
宋雨霖立刻醒了过来,“哥哥?”
在看到光渡的那刻,宋雨霖双眼都有了神采。
这一个半月来她清瘦许多,光渡温和地注视了她片刻,“你受苦了。”
他们兄妹素有默契,这一眼含着许多关心,不需诉诸言语。
光渡没有时间寒暄,他直接切入了自己最需要知道的信息,“我们是在东胜州?外面为什么是李元阙的兵?”
宋雨霖眼中困意顿消,她一一回答道::“王爷如今在明面上仍是生死未明,夏朝朝内动荡混乱,王爷把所有知道他下落的人,都给控制在东胜州了,这其中也包括许多咱们的人,除了出城不太方便外,别的事上倒也不曾为难。”
这一段话蕴含许多信息,光渡将自己那尚未完成的筹谋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找到了现下所在的阶段点。
宋雨霖果然知道光渡如今最关心什么,不等光渡发问,便自己继续道:“蒙古仍在施压让夏朝再派援军相助,可是朝内已无人应战,皇帝舍不得派出自己的兵,如今在转为军资支持,朝廷再割出一笔向蒙古进贡的款项,国库已是捉襟见肘,这引起了很大的议论,其中几位大臣,已经明确在朝上,反对过当今皇帝对待蒙古的政策态度了……这份名单,晚点我会再整理一次,单独给哥哥看过。”
可如今,他是什么?
宋沛泽,宋雨霖。
突然想到一事,光渡神色微变,“王爷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吗?”
一放松下来,光渡脸上就掩不住疲惫,尽管这屋子里只有兄妹二人,他还是把声音压低,“雨霖,别问了……也别告诉任何人,答应我,好吗?”
市井商人消息灵通,宋雨霖在光渡和父亲旧友的帮助下,已在中兴府耕作数年,早就有了自己的信息渠道,“所以王爷那些年找的人,真就是你吗?”
宋雨霖却摇了摇头,“我在外行走都以纱巾遮面,没人见过我的长相,外面的人,也只道我是你的属下,叫我一声小于老板,别的信息我都很消息,没有走漏过。”
“在哥哥昏迷、王爷失踪的这五十二天以来,朝内对蒙古的态度,已大致分出三个派系,这段时期里,朝中各位大人的态度和举动,我都已经分类整理……这种事我还不是很熟练,但希望能帮到哥哥。”
“……他是我此生再无颜面相见之人。”光渡每个字都很慢,“不要让他知道……永远不要。”
既然已经满身污垢泥泞,他又何苦将李元阙这样光明伟正的人拖下来,与他在泥水中一起挣扎?
光渡顿时转过头,“他没来看过我?”
可光渡还是忍不住问:“宋珧说,是王爷叫他去救我的,可是王爷怎么会知道宋珧?又是怎么找到的我?你可目睹这其中经过?”
“等你安顿好亲人,我盼着你来西风军助我,如果有你帮我,我……”
“你做得很好,这些信息很重要,你帮得恰到好处。我昏了……五十二天?时候差不多了,再等一下。”
为什么要瞒着他?
光渡想到一事,“你可知道,如今蒙金交战,前线是何状况?”
宋雨霖缓缓点头,可是眼眶却红了,脸上止不住的难过,“哥哥,选王爷不行吗?他比那个狗皇帝好多了,你为什么要瞒着他?”
这屋中如今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可宋雨霖还是站起身来,里里外外将这屋子又查了一遍,门后、窗边、柜侧,基本所有能藏人之处,她都好好的确定过,才再次回到光渡身边。
光渡默认片刻,摇了摇头,“不确定,我也想亲自问问王爷。”
清风寄遥思,从此无音讯。
光渡注视着自己的妹妹,心中年头纷杂
宋沛泽有一位朋友医术高妙,而他妹妹叫宋雨霖,且与他容貌相似。
可是宋雨霖看了他一会,却突然问:“哥哥,元哥是谁?”
若非光渡这个当事人还活着,恐怕所有人都没办法知道,乌图竟然曾经参与其中。
说到这里,宋雨霖的脸皮抽了一下,指节用力绞到发白,“那个时候你舌头都是僵的,连药都喝不下。”
沛泽雨霖意味雨水丰盈,一义分为两名,在贺兰山的时候他又隐约提过,怎能不叫人起疑?
忠良贤臣,出世人杰,文武能将。
见宋雨霖如此谨慎,光渡心中那空落落的不安,稍稍有几份落回实地。
分别那日,光渡将自己的一枚玉送给了李元阙,那是一枚圆环祥云玉佩,这是他除了那枚烧焦一半的如意结外,最体面的贴身之物。
“哥哥,我从没见他来看过你,你们唯一单独接触的机会,便是他带着你去找宋珧……”
宋雨霖如此谨慎,这让光渡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
宋雨霖立刻响应:“王爷虽然派了人把守外面,但我却没见他来过这里,既然你要见他,我去请他过来,哥,你想现在见,还是改天?”
光渡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宛若虚脱般靠在一边。
比起如今朝局大事,他自己个人之事无足轻重。
他本能将自己的身体缩起来,“不能说。”
凭这三个足够关键的信息,李元阙现在不是瞎子了,他总不可能真的视而不见。
乌图这个人,似乎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淡去了。
宋雨霖神色也慢慢严肃,“那晚许多人在黑水镇外找你,张四、乌图、皇帝的人、我和宋珧等人……但最后只有王爷找到了你,我一直以为,是你叫王爷去找宋珧的,哥,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你胸口的伤……到底是谁干的?”
光渡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隔着经年的时光,现在的光渡,几乎没有办法与回忆里,李元阙的双眼对视。
李元阙识他,信他,待他以国士之礼,竟然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
这两个字,又让光渡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两个月,足够光渡熟练掌握了李元阙的斩-马-刀法,足够李元阙将战史兵法倾囊相授,足够光渡初窥一位君主拥有的胸襟和才德,足够他们对彼此从一无所知到信赖相知。
“并不轻率,我认真想过。”
宋沛泽已经死了。
光渡依然记得那个时候的心情。
“我说过什么?都有谁听到了?”
贺兰山雪风的凛冽,从梦中吹到今日。
唯有昨日历历在目。
就让宋沛泽永远干干净净,永远在李元阙心里,做那年贺兰山上如雪般无暇的故人。
“没有任何人听到。”宋雨霖双手死死绞着,“你只是在……只在去毒最痛苦的时候,不小心嘟囔过几声,宋珧没听清,只有我知道,我就堵住了你的嘴……后来我更是亲自守了你很久,你低烧昏迷时,我一刻不曾离开过,所以我可以保证你之后什么都没说过,也没有人听到过。”
宋雨霖小心的打量着光渡的神色,“一个半月前,蒙古黑山营遭遇夜袭一事,已按作金兵突袭论结,我只确定蒙金交战前线不在黑山附近,也不是这东胜州,具体在哪里……得问王爷。”
光渡这个名字,永远都不该与李元阙再做牵扯。
“……元哥,如此重要之物,你怎么能这样草率?”
到了最后之时,他也只是说:“……我们来日方长,沛泽,我先行一步,在西风军等你。”
“你掌此符,位同西风军副帅,可调遣我西风军半数兵马。”
宋雨霖听到光渡反问,不仅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神色有些古怪。
他如今是皇帝床笫宠臣,满朝皆知的第一男宠,阴险狠辣,陷害忠良,负情离心,不贤不义。
……这一次,他没有说出任何不该说的,太好了,他的计划可以继续推了。
李元阙珍而重之地接了过来,然后在光渡的掌心上,放入了一枚印符。
李元阙声音安稳而笃定,也正是因此,更看得出他的决心,“你秉性纯正,又有此才能,在朝必为忠良贤臣,在野必为出世人杰,在军必为文武能将,哪怕你不来到我身边,只凭着你的能力,也必将有一日出将入相。”
他猛地转头,眼神凌厉的直视自己的亲妹。
宋雨霖沉默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哥哥,你已经在背后押注了王爷,是吗?你什么时候和王爷有了交集……难道是,你与我、宋珧分散的那个冬天,对吗?”
光渡恍然回到那一年的冬天,回到他们在山洞中朝夕相伴的那两个月。
这是李元阙对他的评价。
光渡心中宽慰几分,虽然他这段时间无法插手,但显然一切,都大差不差滴按照他预想的那样走了,“能借此机会看清朝上众臣的立场,筛选出真正可以用的人,到时候,我们就更好办了。”
那一刻,李元阙只是静默地、长久地“看”着他,那个时候,有些话停在李元阙的唇边,他最终没有说出来。
相见两不识,便可两不负。
这何尝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东胜州今夜乌云蔽月,天色昏暗如许。
也正是因此,无人发现在东胜州这处被层层把守的宅院屋顶之上,有一人藏于黑暗中许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久到屋中的少女离开,久到寅时天边血日一线,久到卫兵换过夜班,他才轻轻放下了手中一枝枯干的梅花。
第 78 章 第 78 章
“这是……梅花?沛泽,你竟然也会喜欢花。”
“我不喜欢花。”那年,光渡是这样回答他的,“但梅花安心凝神,以前在西凉府时,我家中常备着梅花,即使不是梅花的时节,我母亲屋中也备着干梅花,都是这个味道。”
四年前,李元阙就知道了光渡这个隐秘的喜好。
宋沛泽家境并未落败之时,家中供香不断,娘佩戴的香囊、家中所用熏香,皆是梅香。
时至今日,光渡依然能因梅香环侧而睡得沉稳。
贺兰山二月时,冰雪消融,现出山中路途,两少年下山寻了住处,布置数次,光渡独自出去避开周围搜捕李元阙的人,窥探可行之路,并替李元阙联络旧部。
某日归来途中,发现路边竟有梅花零星盛开,他便折了一枝带回,那梅花花枝香气清新,枯干之前,让他们栖身的山下民房中,都多了几分怡然春息。
光渡从不暴露自己对于梅花的偏好,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窥得一二,知晓之人更是寥寥无几。
李元阙是一个。
亲妹宋雨霖,是另外一个。
光渡的身体在重伤清毒后,又经过漫长的沉睡,如今苏醒后,他很快就已经能下床,缓缓行走,也不需要旁人搀扶。
他闻到了那清爽雅致的梅香,而这个疑问,也一直在光渡心头。
他转身问宋雨霖,“……干梅花?是你买的?”
宋雨霖:“我昨日买的,梅花如今不到时候,算算时间,要再一月才抽出新枝,我昨日在这东胜州街头,看到有人叫卖干梅花,颜色香气俱好,我才买了些拿进来。”
宋珧在旁边搓手,嘻嘻笑:“光渡,你刚醒来,嘿嘿、嘿嘿,总不能自己一个人洗,受不住热,晕在水里可怎么办?”
李元阙来之前,匆促整理过仪容,甚至特意刮过胡子,光渡从他侧脸的伤口看得出来他方才的心不在焉。
他好不容易才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会为此犹豫?这最后一点的牺牲算得上什么?这是在他踏上这一条路,早就舍弃的东西。
那么他的身体彻底恢复,也只是时间问题。
再稍稍等些日子,等到他身体完全恢复,他便可以像过去那样,在皇帝和张四的眼皮子偷偷恢复训练,维持一个足够拥有强壮的体魄……
在这个时候,他格外需要皇帝的信任和皇帝的欢心。
光渡独自在屋中脱掉衣服后,难免有些沉默。
李元阙至此,终于抬起眼看了光渡。
“……醒过来了,恢复得很快。”李元阙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低下头,压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光渡大人既是盟友,守望相助,本是分内之事,倒不必如此客套。”
从多年前的梦境,光渡完完全全地落回了现实。
光渡面现郁色。
光渡本该转身就走,可是竟然也迈不动脚步了,仿佛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他们明明一字不言,可谁也挪不开对视的眼。
如今走到这一步了,之后,他极大概率没有再出战的必要。
李元阙缓缓开口:“你要回到皇兄身边?”
虽有办法拖延,但他究竟有多少时间?就连光渡自己也很难说,回去之后,朝野局势势必瞬息万变,即使是他,也必须全力以赴。
他和李元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皇帝若有意,他虽然可以推却一时,但长久下来,终究是不可能避过去。
“……我也不曾,既然光渡大人也毫无印象,这凶手日后只能慢慢找了。”
在沐浴后,光渡穿上新衣服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抗拒。
他们都变得认不出来了。
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李元阙面色是平静的,光渡心里却猛地一突。
可是……这还有必要吗?
或许更加消瘦、不那么有力量的身体,反而更加不会引人怀疑。
“想必此时,陛下正在四处找我,既然伤势见好,我就该回中兴府了,我感念王爷相救之恩,定然对王爷的下落守口如瓶——也请王爷对收留我之事尽数忘却,毕竟之后,你我不要过多接触,对彼此都好。”
这具身体消瘦得太明显了,只剩薄薄的一层肌肉了。
光渡愣了一下,猛地回过身,看到了……那个此时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光渡竟觉得看不懂他了。
他手上同样缓慢地擦着头发,直到一阵声音扣在门上。
片刻后,光渡就沉默下来。
这些年横亘在他们中间,但每一次与李元阙见面,光渡都看得出来,李元阙身上留有一部分从来不曾变化过的部分,那是李元阙最难得的特质,随着时间过去,他身上一直发生着一些细微的变化,可从未有一次,李元阙变得如此……
更何况……
凝滞的心跳,骤然猛地再次活了过来。
反正他在所有人眼里都已经是这样的名声了,是否有真正发生过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
这次被乌图所刺凶险,反而逼得宋珧阴差阳错、不得不兵行险着,用上了正确的解毒方法。
二十二岁的李元阙、成熟的、张开的青年,依然有着昳丽英气的容颜,依然是他不想移开双眼的模样。
之前皇帝未痊愈之时便已是跃跃欲试,更别说现在,他已经彻底治好了那个问题。
皇帝那难言之隐已经彻底治愈,曾经帮着他一起做手脚的孙老已经离开,孙老这个月已安全撤出夏国边境,由宋雨霖的商队护送回了宋国。
今日,他甚至得到了大夫批准,可以沐浴了。
光渡应了声:“进。”
如果露出端倪,他不就亲手搞砸了最后的阶段?
这一次和梦里不同,李元阙的瞳孔不再黯淡无光,可以清楚地聚焦到面前的光渡,分辨出面前的人——他不再是贺兰山上那个务必落魄的盲眼皇子了。
“多谢王爷收留。”光渡慢慢地说,虽然他语气平稳,却依然看得出大病初愈后的虚弱。
进来的人落下第一个脚步的时候,光渡就知道,这不是他以为的、掐着时间回来的宋雨霖。
不对,有什么不对。
李元阙身上披着一身带着寒气的大氅,头戴一顶狼皮毛,走进这烧着厚厚银丝炭的房间,大氅上挂着的飞雪,很快就在这过分温暖的房间中融化成晶莹的水珠,李元阙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发一语地望着他,水滴从他身上滑落到在地面,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没问题,已经长好了,这还是他自己要求的。”这几日宋珧都是乐呵呵的,因为自从光渡醒过来能开口吃食物之后,身体恢复极快。
“似乎我来的不是时候。”李元阙垂下眼,看向别处,“听小于老板说,你要找我。”
五十多天过去,足够光渡胸膛切开的两个刀口长好,他五脏内里虽然是虚的,但宋珧对他从来都是全力以赴,有宋珧在旁事无巨细的关注和照顾着,光渡如今虽气血双亏,但只要好好调理着,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等光渡回去之后,该怎么办?
光渡虽挨了两刀,但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无意识时遭的罪,除了把宋珧和亲妹折腾到瘦了不少,只以他个人得失来说……倒是颇有些因祸得福了。
光渡微微一笑。
光渡本想再细细过一边自从他醒过来之后的事,但重伤初愈,终究是有些精力不振,见到宋珧叫人抬着浴桶、热水进来,便被岔了注意力。
之前昏迷的那段日子里,都是由旁人替光渡用打湿的布巾擦洗身体,如今既然已经醒了,自然不能和过去一般。
光渡凛然一震。
闻言,光渡有些迟疑,他苏醒不过数日,初醒那日又着实有些昏沉,一时倒也很难确定,自己那日闻到的梅香是真实存在的,又或只是那从贺兰山梦中带出的幻觉。
光渡摆上了过去与李元阙相见时,那套客气而疏离的面谱,“听说是王爷救了我,还没谢过王爷的救命之恩。”
光渡心中缓慢而沉重地跳着,不愿意去深想自己心中的抗拒。
光渡垂眸询问道:“我当时仓促遇刺,并不曾看清是谁动的手,王爷既然救我,你可曾看到什么?”
光渡心中麻木地刺了一下,终究是自己亲手一步步,将李元阙推到了这一步。
宋雨霖收到信号,直接拎着宋珧的耳朵,将他整个人提了出去,宋珧一路“哎哟,哎哟”的惨叫声远去后,房屋中终于清静了。
等众人退下,宋雨霖才从隐蔽处闪身而出,她关心地问道:“我哥能沾水了?”
“……昨日?”
他心中有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漏了过去。
嘴上说着不要客套,可他们却说着泾渭分明的客套话。
他怀疑现在的自己,甚至已经不能挥动那把斩-马-刀。
他再一次看到了李元阙的脸。
这一声问话很轻,却像重重的槌锤如撞钟般撞在了光渡的耳膜上,发出了巨大的轰鸣。
“我……”一口滚烫的酸气猛地顺着心管子冲上喉咙,光渡死死咬着牙,才将那口气艰难地压下,这才勉强发出声音,“我不回去,难道还能留在你这里?”
每一次呼吸都如此艰难。
光渡逼着自己,发出难听而尖锐的声音,“我是皇帝亲口御封的工部尚书,王爷,恕我直言,如今你也只是个王爷,更何况王爷身边已经变得如此危险,若想和我合作,你总该拿出更多的筹码。”
“……只是王爷。”李元阙轻轻重复着,然后目光落在光渡的身上,“光渡大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说话。”
第 79 章 第 79 章
光渡态度咄咄逼人,可李元阙今日,却格外稳重沉静。
屋内久不通风的暖,混着沐浴过的湿润水汽,让这一方对峙愈发憋闷。
李元阙移开了眼,目光失焦地落在地面,他在思考,又似乎是在出神。
他这种模样,让光渡地想起了李元阙眼睛还看不见的时候,偶尔会有这样的空。
但时过境迁,其中的意义也不再相同,曾经那个对他只展露温和一面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是棋盘上的猎手。
待李元阙归来之时,西夏朝局即将发生大变。
王不见王,夏国只能拥有一位帝王。
皇帝之侧,岂容猛虎酣睡?
入局便是你死我活,不得不争,然后至死方休分出胜负,成王败寇,各入史书,身后功过任人评说。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的角逐,无数人在重洗的棋面上,试图放下自己的棋子。
无论处于何种目的,无论怀抱何种心思。
李元阙慢慢笑了,“光渡大人,你放心,我又没说不合作。”
李元阙的回应,让光渡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刚刚的回应太过强势,失去了一贯的游刃有余。
反常便是可疑,强势是为了掩饰心虚,别人不懂得这个道理,亲手教了他兵中虚实之道的李元阙,不可能不懂得。
……上次见面,他们是在酒楼中不欢而散的,那时李元阙对他态度,可远远说不上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还有李元阙……为何今日会承认,他喜南风?他什么时候……不对,这是赶着话来噎他,还是在做别的什么试探?
而李元阙冷静疏离的模样,却又将光渡从过去拉回当下,“所以,光渡大人派人找我,是有何要事?”
要么一声不响,不轻易显露行踪,要么点燃这把火时,就必须有把握一夜之间,将一切烧个干净分明。
他们回到最开始的目的。
就算李元阙打得赢,那也必定死伤惨重,死的都是西夏的兵,到时候一个积弱的夏国,又该如何震慑临边诸国?
李元阙何时变得如此狡猾?
李元阙顺着光渡伤前于暗中执的局,颇有默契的扮演着自己的部分,他如今退隐暗处,看朝上这一趟浑水,搅出一个清浊分界,再择机出手。
否则西夏国在立刻进入内战的同时,会将大好领土,拱手相让边境虎狼。
光渡抱着双手,站在原地,脸上是为微着挑衅的戏谑,“毕竟王爷可是拒绝过我的人,你要知道,能拒绝我的人并不多。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赢过我,我确实是好奇的。”
三年时间,足够很多事情发生变化。
只希望他消失的这段时间,能在皇帝面前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皇帝疑心太重,若是走漏消息,知道他在李元阙这里养伤,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他不知道,那份温暖在李元阙心中是否已经在淡去,他身边是不是有新的伙伴,甚至真正动心的人。
李元阙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养你的米和药,我倒是负担得起,只是怕你等不起。”
必须有人摸底,从夏国朝内接应……他必须去,这是只有他才能做的事。
金国狼子野心,不可深信,但纵横捭阖之道,却少不了金国作为助力。
光渡按下一口直冲胸襟的酸涩滚烫的气息。
李元阙顿住脚步,终于望向了他,“你很好奇?”
还有那个乌图……
“光渡大人,我之前并未反驳过你,只是因为不想多做纠缠,可我从未说过,我不好南风。”
铁鹞子冲刺强袭虽勇猛无敌,只凭六十多人,决计无法进行攻克中兴府的皇城内墙。
他养伤时消瘦太多,身体薄了许多,腰细下来后更显孱弱,他不喜欢这个软弱无力、接近于任人宰割的模样,更不愿意以如此模样在李元阙面前出现。
那年的李元阙看不见,光渡要贴身帮他,那时年纪太容易冲动,天天羊肉吃得更是上火,有些事也是难免。
金国暗中的新盟,着实不稳,而之前数载金夏开战,恩怨不休,在这种时机上撤下边境军力,更是很难保证金国不会就地反戈。
李元阙也绝不会为了权力之争,就对边境百姓做出这样的事。
李元阙离开前线,金兵和蒙古看在眼里,又怎么可能毫无想法?
夏国十五六就成亲的男子比比皆是,他们虽从不曾逾矩,可那个时候……李元阙毕竟长得很合乎他心意。
这一次,光渡沉默了。
但李元阙没有多说,反手从干梅花中挑了一支,亲手插-进了房中净瓶,“既然已经和光渡大人商量停当,我便先告退了。”
光渡怔住。
光渡熟练地打起官腔,“朝中、军中诸事,我的人能打探到的终究有限,而如今前线状况关乎我朝廷之局,也关乎你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以着人请王爷过来商谈。”
李元阙仿佛漫不经心,视线只在光渡这卧床养伤一个多月的屋中摆设上来会打转,“光渡大人既然要两头下注,那就做戏做到底,我知道你缺什么,我自然会准备相应的诚意……我会派人助你,这几日,便陆续到你身边,听你调遣,全无二话。”
他还是试探了一下,但符合光渡这个身份一向给李元阙的印象。
“等光渡大人伤好了,要走,我不拦你。”李元阙说这句话的时候,始终不曾看他一眼,“……也拦不住你。”
再不回去,他多年在朝中辛苦经营废于一旦,这三年的隐忍,也将付诸东流,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们只能隐藏在暗处,在暗中摸清所有状况,不能轻易出手。
毕竟李元阙并非国君,与金国甚至不能留下明面上文书的约定,这薄薄的一纸约定,本就难以追查根源。
“……王爷去的真快,原来王爷房中也有了红颜知己,迫不及待地要和我避嫌了。”光渡不会放过李元阙的那半句话,拿出了李元阙最不喜欢的虚伪笑容。
李元阙慢条斯理道:“一看到你,就想到当时找到你时,你胸膛开了个口的样子,是以叫你慢慢说,省得你伤口裂开,我还得继续花钱买药买粮的养着你。”
李元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甚至主动道:“你若是好奇,要不要亲自到我房里去看?”
所以李元阙不能直接开战。
他和李元阙之间,隔着不通音讯的三整年。
此为一难。
那年贺兰山深冬寒夜,他们窝在一起取暖的画面,光渡不会忘。
与李元阙见面,终于让光渡确定了最前线的军报,这些情报很有用,隐隐能推出蒙古的动向。
……一定有什么线索,被他忽略了。
不仅给了兵符,还传了军略与武艺,哪怕待他已不是当年贺兰山那般心境,但继续找他,都是在情在理的。
中兴府围墙厚重,易守难攻,更遑论皇帝如今以“扼守要塞”之名调派的兵力,只要皇城坚持十二个时辰不破,就必然能等到援兵。
乌图在皇帝身边,身上太多疑点,光渡都不清楚他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观如今军情,光渡猜得出来,李元阙八成早就背着所有人,在背后与金国做过交易,才有这次拿下东胜州,并在前线协助骚扰蒙古的机会。
夏国是块夹在宋、金、蒙、辽之间的一块肥肉,若是边境西风军班师攻回中兴府,留下毫无自保之力的边疆百姓不说,还会给觊觎夏国已久的蒙、金趁虚而入的机会。
李元阙还在找他,是因为他是李元阙认定的西风军副帅。
光渡跟在他身后,路上迅速检查过自己的模样,他伸手将旁边一件干燥的兽皮外套抓过来,潦草地披在身上,遮住被水沾湿后紧贴腰臀的衣服,让自己的模样更庄重一些。
即使光渡知道,他此去艰难,生路渺茫,但他绝不会不战而退。
光渡:“……”
光渡:“……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这样不咸不淡的语气,又让光渡安心下来,李元阙还是看不顺眼他,这个态度没有错。
这就是光渡必须要回去的理由。
李元阙无法将自己的兵全部渡入城内,皇帝想必如今定是严防死守,此事动静太大,难以操作,精兵铁鹞子虽勇武,还有数十人战胜两千精兵的战绩,但天时地利都不再相同,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就地复刻。
他坐拥西风军,可此时揭竿而起去硬碰硬,绝对是下下策。
“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说,就是养你太久,我怕会有人误会。”李元阙依旧不看他,却站在那里,拨弄着宋雨霖买来的干梅枝,“光渡大人伤后清减不少,还是肉多些看上去更健康结实,好好养着吧,别让别人说我李元阙,小气到不给伤员吃饭。”
……他该回去了。
所以那年离别时不曾挑破的,如今有这三年横在中间……更不必再说。
光渡在心中盘算,便知道皇帝如今是多么的焦头烂额。
第二难,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掀起夏国朝内动荡后,再迅速平息稳住局面?
他虽然被李元阙后半句话噎到,但前半句的意思……却让他如鲠在喉,难以忽视。
滑不留手,光渡的几次试探都轻轻滑开,却又恰到好处地回答了问题。
光渡疑心窦起,心中砰砰直跳。
“大概差不多吧。”
光渡脑海中思绪万千,心中砰砰乱跳,慌乱难言,他尚未理清分明,李元阙已走到了他身前。
这是今日相会以来,李元阙离他最近的一次,光渡心中猛然一慌,向后退了一步。
“我这个人很念旧。”李元阙声音温柔下来,“我喜欢的人,长得并不好看,和光渡大人你——完全不一样。”
光渡瞳孔微震,慢慢道:“王爷喜欢……丑的?这……确实与众不同。”
李元阙退后一步,拉出了一个疏离的距离,“嗯,先告辞了。”
第 80 章 第 80 章
腊月寒风朔朔,在这座西北边陲的小城里,光渡昏睡了近两个月。
春节已过,他已经与中兴府单方面失联了许久,或许皇帝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总要回去的,在逐渐失去皇帝对他的宠信之前,这盘棋还没下完,他还有许多棋子没放下。
只是接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是为了迎接另一位主君。
归程已定下,在重新投身风暴前,这是光渡最后偷得的安宁。
光渡的伤势已然大好,今日终于得到了宋珧的许可,光渡准备出门透风。
这还是他伤愈后第一次走出门外,他想亲眼看一看这座小城的模样,他在这里本能的感到安心和亲近,这里是李元阙管理的地方,是西风军兄弟驻扎的城镇,是李元阙心腹接手掌管的地盘。
在这里的,是他心中认定的兄弟,是朋友。
是安心之处,他可以稍作休息,是最后的懈怠之机。
城门上的彩带在晴空下飘摇,街道小巷上还有几家不曾收起来的灯笼,对联上仍是新墨。
来往之间,尽是些陌生的面孔,当地百姓生活一如往常,战火短暂地波及过这个城镇,可如今已经看不到这里的人民受过惊扰的模样。
光渡在梦中度过太久,如今走上街头,竟然一时有恍如隔世之感。
雨霖在他身边前前后后布了人,便装沿途跟随保护,光渡一眼就看了出来。
不出意料的,李元阙也派人跟着他。或许是监视,或许是保护,或许两者皆有,但无论哪一种,都符合他们此时的关系。
西北的冷风灌入长街,光渡咳出第一声的时候,宋珧和宋雨霖如临大敌。
再慢慢走回住处,光渡看着秩序井然的街道时,突然心想,三年前的李元阙,其实做了一个很正确的选择。
三年前的李元阙也选了这条路,选择了这条最好、也是最正确的路。
光渡并未勉强,他从善如流道:“好的。”
“贵妃娘娘担忧老大,略有抱恙,但想必见到老大,娘娘心一安,就会药到病除。”
光渡早就对别人看他看到愣住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他此时虽只是粗布麻衣,却依然……怎么看着怎么不像普通村民,更不像是会和李元阙这种军中人物扯上关系的长相气质和模样。
光渡听明白了,“这里没有茶,那我去烧点水,你们先聊。”
李元阙默了片刻,随即道:“截杀我的这些人,可摸出任何底细?”
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1),晋文公重耳一走了之,进可自保另谋他路,退可等待时机,待出师有名时,率兵重返故土。
沛泽声音仍是沙哑的,他变声时生过重病,嗓音至今没有痊愈,李元阙心中蓦然转过这个念头,要找个好医者给他看看,等他好了,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还是在接受新主的招揽,背弃旧主,换帅升官?再一路荣华富贵,得到新主重用?
桌下,李元阙正握着光渡的手,光渡的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光渡的声音中,完全听不出一点紧张的意味,“元哥的人手都在边境守军,那是元哥的立身之本,你失踪许久,军中容易生变,不如尽快回去,重新掌控军中局面,军中将领大多都是你外祖父时期留下的人,他们认你,只要你回去,他们心就定了。”
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一个瞎眼的主帅征战?
光渡十分体贴的为他们留出空间,知道两人相逢,必然有话要说。
“你们先谈,我出去打猎。”
光渡过去走的虽是习武从商的路子,私下却爱读书,此时过去读过的史书,自然涌向了他的脑袋,“元哥此时此境,正似春秋时晋文公重耳,东汉末三国割据时刘琦,与其冒险回中兴府,不如远离家乡,立稳门户。”
跟着李元阙学刀的日子里,光渡早已经对人身各处的筋骨肌肉,都有了更深的理解,此时上下打量过这些人的身量体型,便知其兵备与兵种。
光渡还在李元阙身边,第一次见到了李元阙的亲信一——都啰燮。
看到光渡提着水回来,都啰燮想到李元阙对他的态度,更是主动站起身,客气道:“还没请问过,这位是……”
都啰燮心中已经对他肃然起敬,抱拳道:“宋公子所言极是。”
但当年光渡并不知道,能掌握这套刀法在西风军的兄弟眼中代表着什么,他只是很纯粹的学习这凶猛无匹的刀法,沉浸于精进。
但他总会熟练的。
李元阙嘴边有了笑意,“继续说,我正想问你的意见。”
李元阙心想,沛泽紧张了。
在李元阙离开贺兰山前,他们两人甚至还在山下的村庄住了一段时间。
都啰燮愕然望向光渡。
李元阙在贺兰山又留了一段时间,一边是等待突围的机会,能从仍在寻找他的军巡中安全脱身,一边是在实地用兵的情景里,训练那年从无实战经验的光渡。
给这些兄弟简单准备过清水后,光渡差不多掐准时间,提着烧开后放凉一些的水转回去了,屋中的都啰燮的情绪果然已平静许多,只是眼眶仍然微微发红,仍看得出几分异样。
若是他回到中兴府,恐怕也只落下被一网打尽的下场,反而不如走出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毕竟都啰燮看上去这么高壮的一个汉子,刚刚见到李元阙都要哭鼻子了,日后都是西风军中的同僚,好歹给人家留几分颜面。
沛泽之才,无论是西风军还是在别的地方,都会做出一方天地,这一点,李元阙毫不动摇的笃信着。
“如今我眼睛不便,如何突围,如何疑兵,我与你们一起,全听沛泽指挥。”
“追杀你的,是宣化府、西凉府那一支党项族的人。”光渡漫不经心地加入了对话,“西凉府世代有皇族宗亲守城,想干掉你的人,是你的同宗族人,家资相当殷实,养得起如此规模的死士。”
李元阙却将脸转向了光渡,表情温和,眼神和语气却是骄傲的。
语罢,他体贴的关上了门。
都啰燮吞吞吐吐道:“老大,刚刚开门的那位小公子,长得可真是……”
“中兴府局势未明,不该贸然前往……退一万步说,只要元哥拥兵边疆,贵妃在中兴府,也就多一份依靠,更多一重保障。”
都啰燮斗志昂扬道:“老大,那何时动身?这一方向的铁鹞子共三十六人,十二人为一队,分成三队,门口守着一队,已经传讯给另外两队了,不出意外,天亮时便可抵达。”
都啰燮当场哽咽道:“……老大!你果然还活着!”
“我母妃可还安好?”
都啰燮黯然道:“军中有些墙头草,近来态度已有摇摆,本来老大回去就能镇住他们,只是如今,老大这双眼睛……”
宋珧小心劝道:“不能吹风了,回去吧。”
李元阙去摸桌上的空碗,而光渡早已足够默契地接过去倒水,再递到他手里,又给都啰燮到了一碗。
十二之数虽然不多,但每个人气宇轩昂不同凡人,虽未着甲,只做便装打扮,却依然看得出蜂腰宽肩,身长腿直,个个皆是好手。
都啰燮错愕非常,眼光在光渡身上打量片刻,惊愕之情尚在,却已经果断应下,恭敬道:“是,谨遵军令,见过宋公子。”
如果眼睛能治好,就再见一见沛泽的模样。
都啰燮正色道:“受教,老大说的是。”
李元阙离开贺兰山后,不曾踏足中兴府一步,他选择了直接回西风军,整顿军心,坐稳势力。
只要李元阙手中握着军权,中兴府那位皇帝,就从未坐稳过那张龙椅。
都啰燮本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却被骤然叫破身份,惊疑道:“敢问这位公子……”
“背后议论他人相貌,非君子所为。”李元阙淡淡一句话,打断了都啰燮的话,沛泽在意自己容貌丑陋,很不喜欢别人论及。
他的沛泽是最好的,才华性情皆是第一等的品格,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视若珍宝的人,别人不能评议他的容貌,哪怕是背后议论也不行。
光渡的声音充满信念,“我相信元哥。”
西夏的未来,一场内战已经初见端倪。
李元阙正端坐桌前。
三年半前,李元阙与他在贺兰山分别前,其实就已经取得了和外界的联络,但是李元阙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这个决定,事后来看,无比正确。
西风军中有叛徒,此时主帅下落不明,正是煽动异变的好时机,李元阙早一日回去,都能多一重稳定。
“大人,咱们走吧。”宋雨霖在外面遵循人设,并不称呼他为哥哥,“冬日风寒,大人还要再回去养养。”
……
光渡直接侧身,做了一个请进的模样,他将都啰燮放进屋中。
“元哥的眼睛,总有办法治。”光渡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尝试,李元阙的眼睛复明并不是毫无希望,“带他沿路治眼睛,若是能治好自然万幸,但哪怕就是治不好……元哥瞎着回西风军,他也能把局面稳下来。”
李元阙换了手拿碗喝水,顺手抓住了光渡的手,“这位是宋沛泽,他已经是我西风军中的兄弟,以后军中之事不必避着他,兵符我已分了一半给他,以后见他如见我。”
这是骊姬之乱时,一念之差的申生与重耳。
此时贺兰山左近,有各处乔装后的人马埋伏巡守,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中,都啰燮在保持作战、保全兄弟的情况下,还能找到失踪许久的老大,无疑是欣喜若狂的。
光渡淡淡一笑,率先开口:“西风军的人?”
随即都啰燮继续了刚刚的话题:“这段时间,陛下身体都不太好,贵妃娘娘望老大能回中兴府,早日接管宫中局面。”
……
毕竟都是李元阙一手调-教出来的,这一队,想必就是李元阙和他说过的西风军精锐重骑——铁鹞子。
李元阙此去军中,必然凶险万状,但比起中兴府,那是他最该的去处。
可光渡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都啰燮平复心情后,还谈起了他。
铁鹞子有九十九名,算上李元阙自己,正足一百之数。
此时在这里见到十二人,想必在李元阙失踪的这段时间里,这近百名铁鹞子打散后编为小队,在李元阙失踪地段隐蔽寻找。
李元阙握紧了光渡的手,“沛泽适才所言,字字句句正是我意。”
光渡借故出去,一出房门,他就看到房屋外站着身穿马装、猎装的十二个青年。
“无须回避。”里面的李元阙叫住了光渡,失明的双眼准确地移向了门口的人,“这位是都啰燮,是我心腹。”
同时,光渡从李元阙身上学到了一整套斩-马-刀法,这即将是他在西风军中站稳脚跟的立足之本。
只是开门的光渡,就把都啰燮晃了一下。
都啰燮有些迟疑:“听口音是西边来的人,兄弟们杀死的那几个,身上干净的很,什么都没看出来。还生擒过一个,但还没审出什么关键,那人就逮到机会服毒了。”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面对西风军的兄弟,还是都啰燮这样一位高阶将领,他年级这样小,却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立威立信,他清楚知道现在就是机会,却也并不熟练。
这个过分漂亮的少年公子,一开口,却是完全无法从外貌上看出分毫的老练与沉稳:“前些日子,我将其中一队追踪了两整日,我从他们的饮食习惯、口音、和几句闲谈中,确定了他们的身份,这些都是死士,已经秘密圈养很久,又通过你军中的叛徒,提前埋伏对你下手……我已经摸清了其中两队的搜寻路线和编队分布,元哥,想杀你的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不想你去中兴府,你现在回中兴府,正面与他们接敌,不妥当。”
光渡微微一笑:“各位兄弟,进来喝口水?”
回到暂居的屋前,光渡撞到了自己记忆中的不断浮现的那个人,那张熟悉的面孔,和三年半前的模样又有了许多变化。
增高的身量,沉默寡言的成熟,眼中收起的锋芒,刀藏了锋并不会生锈,下次出鞘之时,只会锋利得一往无前。
看到李元阙,光渡仿佛看到了一把藏锋的刀。
也不知为何,李元阙见光渡不在,竟然没进屋里,而是站在寒风中等待,也不知道等了他多久,脸都被寒风吹得红了。
但李元阙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看过来的瞬间,光渡又恍惚觉得,他仍在昨日梦中,即使李元阙双眼复明,也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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