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尹问崖并未走完这条长阶,他就被剑尊的传信纸鹤叫走了。
他和我说:“回头见。”
没有约好时间的下一次见面,除非一方主动,否则便等同于再也不见,只能依靠“碰巧”,“缘分”之类虚无缥缈的命运。
尹问崖对我,和对其他人没差。
或许下一次见面,是某天他外出后回宗,我淹没在来迎他的宗门弟子里,等他看到我,再随手赠我一点什么,就和今天来迎他的弟子一样。
可是我不想。
我鼓起勇气,学着他和别人玩笑时的口吻,问:“呵,‘回头’是什么时候?”
我不想让他看出来我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好像我特别在意他似的,这种玩笑的口吻正好。
我试图牵动嘴角笑一笑,我见别人开玩笑时都这样的,结果我弄巧成拙了,我这样一笑,更像是在嘲讽尹问崖的客套话十分虚伪,忍不住的冷笑。
尹问崖御剑而起,悬停在空中,蹲在剑上,垂眸看我。
某一瞬间,我以为他洞穿了我的心思,可是他很快又移开视线,脸上挂着笑意,往景山千洞的方向看去。
“你下次出门的时候,就用传音符找我,我带你去做悬赏!”
宗门弟子如果需要使用门派资源,或是赚取灵石,就得做悬赏任务。悬赏越高的任务,危险性也越大,所以他们一般都会组队做任务。
我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尹问崖并没有固定队伍,他在各个门派间的好风评,有一半是因为他常组野队,认识的队友五湖四海,基本上有尹问崖在的队伍,都能无伤完成任务。
尹问崖这句话,就像是在说:我带你躺赢。
我并不想让他觉得我靠近他是为了和他组队躺赢,可是比起暴露我对他的龌龊心思,还不如让他误会。
于是我点了点头,目送尹问崖御剑离开。
其实,在尹问崖提出送我回景山千洞的时候,我都已经想好了要走哪条路回去,回去之后要带他去哪里。
玄清宗很大,景山千洞在玄清宗最偏僻的一角。
因为师父不喜他人打扰,也因为宗主曾经下过禁令,所以景山千洞这一块甚少有人踏足。
说是景山千“洞”,听起来阴森可怕,其实不然。
“洞”只是它的前身。
走过长阶,需要再翻过两个山头,穿过迷雾密林,便能看到一个洞口——这是景山千洞的其中一个入口。
洞口幽深且狭窄,两人并行通过或许刚好,再挤多一人进来就没法行动了。
风从耳边掠过,像是凄惨的呜咽声。石壁阴寒,刚踏入洞里便会觉得冷。光线昏暗,才从洞口走进十步之余,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好像所有光都被吞没了。
我小时候怕黑,就被师父丢进洞里,让我一个人从入口走到出口,洞穴里有数条通道,每条通道我都走过——在我最怕黑的年纪。
每次一个人被丢进洞穴里,我都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可是回头看,又看不见有人,然后我就更加害怕了。
直到我学会神识外放之后,我才知道是师父怕我出事,虽然狠心把我丢进洞里,实际上一直在关注我。
难怪我每次害怕到哭着走不动,师父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从洞里带出来。
他蹲在我的面前,看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好意思说:“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你看,现在不是好好地走出来了?”
比起怕黑,怕有看不见的鬼,我更怕的是师父不要我了,不然为什么我都这么害怕了,他也不来救我?
听到我这样说,师父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叹息了一声。
他和我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对不起的是把四五岁的我一个人丢进暗无天日的洞穴里,还是对不起辜负了我的期待,总之我哭完后,他还是会重复这样的事情,并且变本加厉,不论我怎么哭,他都不会再出现。
直到我学会哭着站起来,摸索着从洞穴里出去,看到站在洞口的师父。
我第一次这么生气,捡起石头丢他。我知道这样伤不了他,但我要让他知道我在生气。
师父轻松地接住那枚石子,笑。
他说:“你看,洞口不会有鬼和怪物。”
是的,但有比鬼和怪物更可恶的师父。
小时候的我说,师父是我天下第一讨厌的人。
师父说,他很高兴,我还没学会爱,就已经学会恨了。
但他不知道,他也是我天下第一爱的人。
补充说明,现在尹问崖和他并列第一。
我穿过洞穴,眼前豁然开朗。
和外面的秋意盎然不同,景山千洞只有一个季节——春天。
放眼望去,苍翠一片。
洞口山壁上爬满了绿苔藤蔓,湖面倒映树木的绿,像是翡翠一样清透。
这里就像是由绿色树木编织的树笼。外面的阳光很难照射进来,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点,天气极好的时候,阳光才会斜斜地照进来,形成一条条光柱,又在泛着涟漪的湖面上被切成碎金。
一抹白影在湖中心垂钓,他飘浮在水上,身下并无一物,却连衣角都未沾湿。
和我离开时一样。
我望着师父的背影,明知道出声会惊扰师父钓鱼,可我并没有控制我的脚步声,走到湖边的时候,原先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波纹。
师父手里的鱼竿动了一下,湖面却静了下来,像是被人强行制止了它的波动。
“师父,我回来了。”我朝师父喊了一句。
那抹白色的身影有了动作,他背对着我,在身旁拍了拍,示意我过去。
我深呼吸,将心静下来,屏气凝神,专注想着脚下的路。
修仙者可以御风,使自己飘浮着空中,我亦学过御风术,但师父能坐在湖面上,并非使用的御风术,御风会使自己周围产生风,反而带起湖面的涟漪,惊扰了湖里的鱼。
师父教过我,只要心无杂念,一心只想着眼前的道路,万物都会助我,就能让水载着我,抵达我想去的地方。
我筑基后,可以在湖面上走到三步,最远的时候能走到六步半。
如今我已经突破到金丹,或许能走到比七步更远的地方。
我在心里默念着“路,路,路”,湖面倒映着我的身影,脑海突然一闪而过那日在药谷的温泉池中,尹问崖跳进池中,与我对视的表情。
我的脚步抬到一半,落下时,风起,惊扰了湖面。
以我的脚下为圆心,荡开一圈波纹——我下意识用了御风术。
但在波纹荡开的瞬间,我就立刻收回了御风术。
我掉进了湖里。
以前我也经常掉进湖里,却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让我难堪。
并不是因为我连第一步都没有踏出,而是因为我明知道我踏不出,不想让师父失望,于是作弊用了御风术,用也就用了,又像是遮掩一样收回。
欲盖弥彰。
冰冷的湖水让我清醒了不少。
我浮上水面,从湖里爬了出来,坐在地上,身上的水形成一道道水柱流了下来。
很是狼狈。
清风拂过我的身体,带走了我身上的全部水汽,我全身变得干燥,仿佛刚才掉进湖里只是我的错觉。
一尘不染的鞋面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长长的影子蹲了下来,变成一团阴影,笼罩在我的身上。
我正要抬头,眉心被冰凉的指尖触及。
“苍晓,我让你外出历练,是想让你观察人心。”师父的声音传来,像是叹息,“……不是让你把自己的心弄丢。”
那日我承受断骨之痛时没有哭;中毒后只剩下两个时辰能活时没有哭;被喜欢的人讨厌长相时我也没有哭。
我误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原来没有。
我好像回到了被师父丢进洞穴里的小时候。
羞愧,害怕,委屈,难过。
像是一脚踩空,却没有人能接住我。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在别人面前可以保持情绪稳定,他们说我冷漠,不好接近,酸我清高,自大,我都可以置若罔闻,可是回到景山千洞,面对师父,我就变了一个人。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爱上尹问崖的。
我也很想控制自己。
“你知道无情道修士爱上一个人会如何吗?”师父问。
我僵硬着身体,仿佛刚才从湖里爬上来的潮湿还紧紧地附着在我的身上,喉咙如同哽了一块巨石,难以吞咽。
“道消,身亡。”师父说。
我知道人都是会死的,或早或晚。
“死并不可怕。
“对修士来说,修仙是为了求长生。但你失了自己的道,便会修为倒退,迅速衰老,你会老死。
“若像凡人一样,寿终正寝也算一件喜事。可是你已经见过、体验过修仙的美妙。在修真界,强者为尊,并不讲究谁生下来就是高贵的,或是低贱的,无论男女,无论族类,都用实力讲话,很公平。
“你本可以成为此界第一个以无情道飞升的修士。苍晓,你很强,且潜力巨大。
“我是你的师父,最清楚你为了修行此道,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真的要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的天赋,放弃飞升成仙,放弃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努力吗?”
师父最知道怎么用软刀子割我最疼。
我宁愿他把我打一顿,打断我的腿,让我这辈子都别出景山千洞,这样就不会再见到尹问崖,或许久而久之我就能把他忘记了。
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不去想尹问崖。我甚至在和他分别的下一刻,就开始想念他了。
我走在路上就在想,他如果送我回来,这条路的阳光最充足,他或许会喜欢。
我走在洞穴里就在想,幸好通道狭窄,若我和他并行,还能有借口更靠近他一些。
我走在湖边就在想,景山千洞与外人传闻的很不一样,他如果在的话,一定也会被这幅春景所惊艳。
我见到师父就在想,尹问崖这么健谈的一个人,若有他在,我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师父就不会寂寞了。
我爱他。
师父所说的话,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去想。
爱上尹问崖,我过往的努力便会付诸流水。
我难道不知道我曾经吃过多少苦吗?!我能共情尹问崖的刻苦,正是因为我也付出过那样的努力。
我很笨,没什么天赋,所以必须付出比普通修士更多的努力。
我爬到山顶时见到路过的同宗弟子,人家那才叫天资卓绝。在我还在努力爬山学习身法的时候,人家已经毫不费力地学会御风御剑了。
在我终于学会拆解第一记基础剑招的时候,那位同宗弟子已经把那本基础剑谱全部领悟。与我过招时,尽管我知道他并不是有意,但他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自若,让我更能体会到什么叫作天才与普通人的鸿沟。
天才……与我。
我拼了命地努力,才勉为其难地挨到天才的衣角。
我深知我的本性。
懒惰、胆小、自傲。
为了成为现在的我,我违背了我的本性,已经努力到了极限。
我抓住师父垂下的衣袖,声音困在喉咙里。
情感与理智拉扯,好像要把我撕成两半。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小时候师父对我所说的那句“对不起”,究竟是在为了什么道歉。
因为太过清醒,做不到沉沦溺爱。
所以只能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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